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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年遇到過的幾位“貿易家”

(2022-08-25 08:43:32) 下一個

我的貿易生涯起於何時,如今竟是記不太真切了,總是在我八九歲的時候吧。主要經營的不過是母親需要的油鹽醬醋父親需要的加飯香雪海,都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宗貨品,貿易夥伴也都是國營或者集體單位。當然偶爾也為自己做些采購,兩分錢梅片三分錢桃幹之類,生意對手就換成了一個實實在在有名有姓的人,不過是個瞎子,姓王,叫王老頭。

王老頭每天早上都坐在鬆木場流水橋頭,我們上學的必經之路上,就像梁山泊裏的好漢,算準了我們幾時要從此處經過。不過“生辰綱”倒不在我們手裏,而在王老頭斜挎在肩上的那個正麵鑲一塊玻璃的方方匣子裏,引誘著我們袋裏手中的散碎銀子。那個匣子裏頭隔成了許多個格子,有七八個?或者竟有十幾個,各有一些物事藏在裏邊,有梅片呀桃幹呀鹽金棗呀以及芝麻糖什麽的。無論開張與否,等我們上學的大軍過完,王老頭便由他的孫女攙扶著離開橋頭,遊行於方圓三五裏的幾個居民區,尋找比我們年齡更小些的零散顧客。

王老頭是名震遐邇的。不僅因為他是一個有著相當年頭的貿易家,更因為他同時還是一個詩人,一個歌手。如果要換一句話說,他或許就是一個儒商?可惜他的作品太少,他隻有一首詩一支歌,而且一直沒有完成從來沒有出版,所以早已經被時間所湮滅。不過在當時,每逢我們買了他匣子裏的“生辰綱”,就可以要求他唱一遍他的歌:“王老頭,舊社會裏吃苦頭……”貿易額的大小影響著他是唱一段歌詞或者兩段、三段。《王老頭之歌》在方圓三五裏內終於被廣泛傳唱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大家都說王老頭被揪出來了,王老頭是一個曆史反革命,原來“舊社會裏吃苦頭”竟是造謠是欺騙。王老頭從此退出商界。有人說王老頭被汽車撞死了,又有人說王老頭被汽車撞了但是沒有死,還有人說王老頭死了但不是汽車撞的。不管人們怎麽說,我和王老頭的貿易夥伴關係反正從此結束了。

我早期的貿易夥伴中還有另一位名聲顯赫的貿易家,出現在“王老頭時代”的後期,可惜隻有名號沒有姓氏,叫做“戴軍帽”。“戴軍帽”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安徽人,常年戴一頂舊軍帽,隻經營一種貨品,就是麥芽糖。他有一支短笛作為招徠,每當那個“刀來米~~來咪來刀,搔米~~來咪來刀”的旋律響起,他的顧客們就從溝裏樹上雞窩後頭四麵八方飛奔而來。“戴軍帽”嬉笑言談風趣滑稽,便獲得了顧客們的愛戴,即使不做生意,也願意和他玩一會。“戴軍帽”經營方式靈活,可以現金交易,也可以易貨貿易,我們總在身上常備一些廢銅爛鐵諸如子彈殼舊鎖頭之類,以應付頭寸短缺時的急需。隻要兩三分錢,“戴軍帽”就拿一個小錘一塊鐵片,從攤成大餅模樣的麥芽糖上鑿下一塊隨意的形狀。如果他高興,就還可以饒一塊,不過總是要捏在顧客的鼻子或者耳朵上。而且“戴軍帽”經常都是很高興的。可是,時代的風浪總要波及每一個人。“戴軍帽”連續幾日不見以後,我們就聽說他被公安局抓起來了,因為他是美蔣特務,在機關宿舍裏轉悠就是為了搜集情報。這讓我們非常痛心疾首自己革命警惕性的缺乏,並促使我們在自己心裏設計演習了無數次的當場抓獲“戴軍帽”竊取黨和國家機密的情節。不過後來事情的真相和起初一樣令人掃興,“戴軍帽”隻是用麥芽糖騙了一個孩子偷取他媽媽的手表,和黨國機密竟沒有什麽關係,聽起來就多少有一些可惜。

“戴軍帽”從商場隕落造成的陰霾,很快就被又一位著名貿易家的崛起所衝淡。這是一位操魯南口音的老者。他鄉音中一成不變的廣告詞,使我們這些在江南的新旗人天然地覺得熟悉和親切:“鴨毛窩(鵝)毛好賣!廢銅爛鐵好賣!破布頭肉骨頭好賣!”我們於是不約而同的呼他做“肉骨頭”。

“肉骨頭”是老兵出身,但是共產黨老兵還是國民黨老兵,卻是一個無法考證的曆史難題,因為他本人拒絕作證。後來有人言之鑿鑿地宣稱,他就是那個強迫小兵張嘎為他點煙的皇協軍,這樣事情就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肉骨頭”竟然是漢奸?盡管我覺得他和管宗祥長得實在是一點也不像。不過,在商言商,任他是國軍也好偽軍也好,我們之間的貿易還是需要進行下去的。我們每日裏留心於雞毛鴨毛破布頭肉骨頭,交易的範圍逐步擴大到舊報紙桔子皮知了殼。杭州炎熱的夏天裏,“肉骨頭”這個可疑的皇協軍,穿著汗衫短褲騎著三輪車喊著他的號子,隔三岔五就會在共產黨省委機關宿舍區裏如入無人之境地四處逛蕩。當他覺得廣告已經做得充分,便會停下車來,一隻腳踏在車板上,吸著旱煙,盤算著在將來的議價談判中如何一如既往地戰勝我們這些共軍的後代。

每當“肉骨頭”開始等待的時候,我們知道,我們這一天的快樂時刻就要開始了。“肉骨頭”短褲褲襠靠近站著的那條腿的一側,兩個球狀物,依我們不便告人的語言演變過程被稱作“膛兒”的東西,將一如既往地沿著腿邊或高或低地向下探索。我們在“肉骨頭”的周圍嬉笑打鬧不肯離去,享受著“肉骨頭”被蒙在鼓裏的快活。這是我們“男人家”應有的快活,是我們的特權。可是我們的特權也會遭到破環,王姑娘(哦,給我一個原諒吧,從你遙遠的聖佛朗西斯科),一個比我們大了兩三歲的“女人家”居然也徘徊左近不肯走開。我們憤怒的齊聲高喊“姑娘兒,看膛兒!姑娘兒,看膛兒!”直到把她逼走,來捍衛我們“男人家”的尊嚴。

“肉骨頭”在我們的土地上行商的過程裏,似乎不再有意外的故事發生,雖然他的“曆史疑點”我們終究也無法搞清楚,雖然最後他也在我不曾覺察的時候不知所終。我今天忽然想起他,想起王老頭和“戴軍帽”,是因為我忽然想計算一下我是何時開始了我這一生中的經濟活動。我相信是這三個人給了我最初的貿易經驗,由此我便對他們產生了一點敬意和感激。我也想,因了我這支拙筆,使他們能在這個匆匆變幻著的人世間,再留下些微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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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huangx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竹風_如火' 的評論 : 謝謝
shuangx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6ba6' 的評論 : 可做香料,陳皮也是藥材
shuangx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壁上觀' 的評論 : 一個不小的社會群體
竹風_如火 回複 悄悄話 挺生動的描述。
6ba6 回複 悄悄話 有趣! 收桔子皮做什麽呢? 賣給藥廠做藥?
壁上觀 回複 悄悄話 讓我想起70年代的上海工人新村裏也會遊來這樣的小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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