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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劍冰 | 那年好大雪

(2022-05-02 09:46:48) 下一個

 

那年好大雪

王劍冰

 

那個時候我特別易得病,不停地發高燒,一發高燒,村裏的大喇叭就廣播叫大夫,叫來了大夫我的哭聲更厲害,以為那樣可以把大夫哭走,但大夫還是在我的屁股上紮針。
我恨死了那個大夫。
我大表姐病的時候他也來過,我撩開布簾子的縫隙,看到他給我哼哼不停的大表姐也打了針。大表姐是女的,他竟然看我大表姐的屁股,三叔都不讓我看,一瞪眼把我瞪跑了,他竟然看,我更恨他了。他挎的那個酒紅色藥箱好似他的法寶,可以讓人家脫下褲子而不臉紅。我三嬸病的時候他也來了,他給我三嬸的肚子上按了兩個大瓶子。用火一燒就按在三嬸的肚子上。
後來我知道他是一個城裏大醫院下來的,他娶了同樣從城裏下來的一個女青年。女青年看起來好小。
女青年來的時候也總是哭,雪地裏哭著撲倒也沒有人扶。大夫是很多年前就來改造的,不知道怎麽就把女青年改造到他的家裏了。
這裏離城裏遠,路途很難走,鄉路泥濘不堪,不通汽車,要坐汽車必得跑十幾裏地。漫天漫地的鹽堿灘,到處都是飄搖的蘆草。幹活的人們,每天隻吃兩頓飯,要跑出去好遠才能到一塊地麵。全靠了兩條腿在折騰。男人們受不了,女人們更受不了,何況城裏來的女青年?有人說女青年也是愛生病,總是讓他去打針。那就對了,反正屁股也給他看過了,嫁給他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我們很是不樂意那個大夫把女青年娶走,那麽好個人怎麽就跟了他去?可女青年不跟他又跟誰呢?聽說女青年總是受人欺負,一天夜裏女青年的門都被人從下麵端掉了,女青年好一陣大哭大喊,第一個跑過來的還是那個大夫,他夜裏總是在村子裏跑來跑去的。
村裏人說,這個大夫來了很多年了,一直都是當大夫,因為他的醫術高,村裏找不來別的人能夠頂替他。他平時還算老實本分,沒有聽說過招惹什麽是非。隻是村主任一直對他不滿意,總是給他小鞋穿。大夫先是借住在村部的偏房裏,後來村主任把他攆到村子邊上的空屋子裏去了,那個空屋子原來是村裏的五保戶二爺爺住的。村主任還總是散布他的壞話,說他是沒有改造好的壞分子,讓大家提高警惕。不知道女青年怎麽就嫁給他了。人們就對女青年也沒有了好看法。這都是聽大人們說的。可有些老人卻對大夫和女青年另有說法,說他們都是好人,也都是可憐人。我鬧不懂這個世界。
女青年出嫁的時候,我們把女青年的門堵得嚴嚴實實,女青年什麽也沒有,家裏也沒有來人,好像他們家就她一個似的,連找個肩膀哭一下都不能,女青年就毅然決然地上到他借來的馬車走了。
那天雪下得那個大,小人兒們團起雪彈不停地攻擊,好像都是攻擊那個大夫的。有一團雪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女青年的眼睛上,女青年捂著眼睛哭了,大夥一呆愣,馬車跑走了。

 
第二天我們掀開大夫的門簾子,看女青年果然就和當姑娘時不一樣了,臉上紅撲撲的,還有一股香氣從屋子裏散出來。一見我們就抓了一把糖過來,我們有些不好意思接受她的東西,忽地跑走了。
女青年一直沒有孩子,有人就開始說女青年的壞話,說大夫吃虧了,也有的說大夫本來就是知道的,女青年曾經被人搞大了肚子,自己打胎打壞了,才找大夫給打針的,大夫是幫女青年撿了一條命。有人還說,看見大夫從大雪地裏把女青年背了回來,女青年在一個水塘邊轉了好久,身上都轉白了。水塘上有一層變得越來越厚的冰層,有人在邊上鑿了洞,一些水漫上來就和冰凍在了一起,那個洞也就越來越小了。女青年呆呆地停在了那個冰窟窿的前麵,冰下的水湧起絲絲波紋,在召喚著她的魂靈。女青年又挪了一下腳步,再抬腳的時候,被呼呼喘著的李大夫拽住了。
人們不敢大聲議論這件事,是因為壞女青年的是村主任,村主任經常會把大夫在喇叭裏叫去訓話,喇叭裏經常聽到那個聲音:村子裏的李大夫,聽到廣播立刻到大隊部來一趟!聽到廣播立刻到大隊部來一趟!那聲音似乎是刻不容緩,哪怕在給人打針也要立即拔了跑過去。
有一天喇叭沒有關上,傳出來村主任的吆喝聲:你不要以為你會看病,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是個改造分子你知道不知道!李大夫走出隊部臉就黑了,那時我覺得李大夫有點可憐,但心裏又想,那你為什麽要當壞分子呢,你當好分子不行嗎?你給女的打針,不打人家屁股不行嗎,為什麽偏要讓人家脫褲子呢?全村的女人的屁股不定都看過來了,村主任還不恨他?村主任比我都恨他。
不過村主任也不是個好東西,有人說,他給人派了活兒,把人安排到地裏去,就該去找那些留在家裏的女人了。他先是問人家為什麽不去上工,把人家說得一無是處,說到嚴重處,甚至上綱上線地說是破壞學大寨,要挨批鬥的,然後就耍他的那一套把戲。什麽把戲,我總是搞不明白,大人們說到這裏聲音就小了起來,看到我在一旁還偷偷地笑。反正我知道那笑裏沒有好的意思,就覺得村主任壞得很。

城裏來的女青年後來還是死了,說是宮外孕死的,這是後來人們傳出來的。大夫找村主任要馬車,村主任不給派,牲口都是隊上的,個人家裏沒有馬也沒有車。李大夫就用自行車推著女青年去縣裏。
大雪天,縣城離這裏幾十裏,推到半路就不行了,女青年讓李大夫把自己放下來,說要躺一躺,女青年就那麽躺在了李大夫的懷裏。李大夫坐在雪地上,懷裏是漸漸咽氣的女青年。李大夫的眼淚滴在女青年的臉上,兩個人的眼淚合在一起流到女青年的脖子裏。女青年的脖子一點點變硬了。女青年最後跟李大夫說,你,你是個好人,我真想給你生一個孩子,我做不到了……
女青年聲音越來越微弱,但每一個字李大夫都真真切切地聽到了,每一個字都真真切切地紮在李大夫的心坎上。李大夫抱著女青年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哭聲。那時的雪呼啦一下子就下來了,把溝溝坎坎都下滿,把李大夫的心坎也下滿了。
我大表姐說這話的時候一直不停地哭。大表姐喜歡女青年,她知道女青年命苦,爸爸媽媽都是同一所大學的教授,後來被下放到東北去了。她跟著奶奶生活,奶奶又因為成分高被趕到陝西的鄉下去,說是不能住在城裏。
十六歲的女青年隻好趁機報了名,下到了我們這個村子裏。女青年來的時候,先來的一個男青年很照顧她,後來那男青年不停地被隊長找碴訓斥,後來縣上修水庫,給各村派勞力,村長就把這個男青年派走了。男青年走的時候,和女青年在一起哭了很久,男青年想帶著女青年偷跑,女青年說那樣會毀了男青年的前途。男青年家裏出身很好,父親是軍隊的高幹,父親來看過他的兒子,那個高幹是坐吉普車來的。女青年心裏什麽都知道。

 
男青年一走,女青年就落入了村主任的手心。女青年住在一家五保戶的隔壁。那是兩間單獨的廂房,五保戶是個雙目失明的老人。院子外麵沒有街門。不像我家晚上能夠把大門關上,插上門插。女青年的房子外麵隻有半人高的土牆,即使不走院子正門,也可以從胡同邊上翻牆進去。男青年曾經想幫著女青年壘牆的,帶有稻草的泥剛剛抹了半個垛子,就被村主任支派走了。人們說男青年曾經在村部對著村主任大聲責罵,被村主任叫民兵攆了出來。
不知道大雪封門的那些時光女青年是如何度過的,她都會想些什麽。她不能和我們一起玩,因為她是大孩子。冬天裏也沒有什麽活兒做,女青年就找我大表姐玩,她什麽話都跟大表姐說,包括她和男青年的事情,還有她和李大夫的事情。
女青年走了,大表姐很同情李大夫,她常拉著我去李大夫住的地方看看,李大夫住在村頭的兩間草房裏,街上也是沒有院門。五保戶二爺爺走了幾年了,那屬於村裏的房產。
李大夫的家裏失去了往日的氣氛,早沒有了那股香氣,李大夫以為大表姐找他看病呢,可大表姐到了屋裏什麽也不說,隻是那麽愣愣地坐著,好半天了才拉著我走出來。

 
後來大表姐再去就不帶我了,大表姐是真心地對李大夫,她想替女青年做些什麽,或者說她自己想做些什麽。還沒等三妗子弄明白,就聽到了李大夫的死訊。
李大夫是跳在那口水塘裏了,就是女青年圍著轉的那口水塘,李大夫把女青年救了,自己卻跳了下去。
李大夫再也不能給我打針看病了,也不想看女人的屁股了。有人說李大夫是尋女青年去了,可女青年不是被李大夫埋在荒天野地裏了嗎?最後李大夫也被埋在了那裏。
大表姐哭得可是個痛,一會兒哭女青年一會兒哭李大夫,她也不害怕。我們去找她時,她還在雪地裏哭,雪把她的頭都落白了。後來還是見到大表姐去墳頭上,大表姐給他們兩個上墳,送吃的,送寒衣。
大表姐到好大都沒有嫁人。直到三十了,才跟著一個煤礦的礦工走了。三妗子說,大表姐的心早就和女青年和李大夫埋在一起了。 

 

那個時候特別愛下雪,一刮北風雪就跟著來了,雪喜歡我們的村子,雪總是把村子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就讓年跟過來,讓炮仗跟過來,讓歡天喜地跟過來。我漸漸地長大了。
雪總是把我引到地裏去,無邊無際的雪把天也連在了一起。我發出一聲喊,喊聲就變成了雪花回到我張開的口中。我發出更大的喊,就有更大的雪花回到我的口中。我快樂地笑著,咳嗽著,讓寒冷浸透我的棉襖,然後就滾打在雪中。
一隻狗在雪地裏跟著我,狗的肚子緊擦著雪,四條腿帶起了一片雪花,狗喘的氣比我還大。
鄰居的小丫跟在我的後麵,叫著叫著就哭起來,手上的糖葫蘆都凍住了,最後那串糖葫蘆扔在了雪地裏,遠遠地看去刺眼地紅。
一團火焰慢慢起來了,一坡的荒草被我點燃。火和草似乎並未接觸,草就興高采烈地劈劈響,一會兒就響到坡那邊去了。我知道坡那邊埋著女青年和李醫生,我不敢到那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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