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

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楊勁樺:瑪麗與我(中篇)

(2021-07-22 12:47:15) 下一個
 楊勁樺 新三屆 2017-02-26

 

         作者簡介:

        楊勁樺,1982年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1983年赴美國留學,獲MFA藝術學位,是中國大陸學生在美國頂尖電影學院拿到最高電影創作學位第一人。2010年在國內出版作品集《夢回沙河》;2013年翻譯出版老師理查德·沃爾特的專著《劇本:影視寫作的藝術、技巧和商業運作》中文版,在亞馬遜同類作品排行榜中名列第一。現為電影公司CEO,定居洛杉磯。    

        

        上篇請點擊閱讀:

            楊勁樺:瑪麗與我(上篇)

 

 

 本文作者在UCLA電影學院導演課。

 

        (四)

 

        時光如梭,轉眼來美國就遇到了第一個節日:感恩節。學校放假好幾天,宿舍不開火沒飯吃,瑪麗和學生們都回家過節了。剩下我一人,無處可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先關上門蒙頭大睡,昏睡了兩天,分不清晝夜,直到夢見肚子太餓才醒來。

 

        這是來美國後睡的第一個飽覺,起床洗了個熱水澡,用茶杯泡了包方便麵,三兩口吃完,頓時心境大好,陰霾一掃而光,也恢複了冷靜。

 

        於是拿出紙筆寫家書:“爸爸媽媽,我很好,宿舍餐廳每天吃牛肉,所以女兒現在體壯如牛,不必擔心;學校裏比公園還美麗,我讀完書很快就回去。”

 

        後來我回國探望父母,有一次翻抽屜,無意中發現了我寫的信,媽媽把它們全部用猴皮筋捆住,厚厚的一大疊。我一封封地拆開來讀,發現每封信都大同小異,車軲轆話來回寫,什麽我一切都好之類的,其實我何時好過?每天都是步履維艱,打落的牙齒咽自己肚裏,跟誰也不說。

 

        那天忙完手頭的功課和雜物,終於有時間收拾豬窩一樣的屋子。我這人有個弱點,愛幹淨,整潔才能使我思想集中;遇髒亂油膩惡心,我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我不善於攢錢燒菜,但很會打掃房間,犄角旮旯也一塵不染。

 

        你們很難想象當時我和瑪麗的房間有多髒,不僅髒而且亂,亂得暈天黑地。那天我剪了一條國內帶來的棉毛褲當抹布,反正在溫暖的洛杉磯也穿不著。

 

        屋子各處我一遍一遍地擦,窗台上的灰塵,瑪麗書桌上的層層咖啡食物痕跡都結成了硬痂;我把床整整齊齊地鋪好,枕頭拍打鬆軟,碎紙扔進了垃圾袋,髒衣服丟到洗衣籃,然後就是整理書架和躺在遍地瑪麗的書。

 

        這些書可真沉,就像那種大厚的電話簿,整天抱著真不容易。我把每本書加了張小紙條做記號,然後合上,一本本靠著書架旁邊摞起。不知忙活了多久,腰酸背痛,總算清理完畢。

 

        我打開窗,讓風吹進,采了一枝長長稈子的天堂鳥插入杯中,看著不成比例,好笑卻也別致。

 

        傍晚,我戴上圍巾,獨自在喧鬧的Westwood漫無邊際地走,看真人裝假人一動不動,眼睛不眨也不笑,任憑行人裝鬼臉來回地逗。我卻在一旁邊忍不住笑了,想想,人家那是定力。

 

        不買東西,閑逛櫥窗,走到一家電影院門口,看見人們排著長龍,我才知道昨晚有新片上映。好萊塢的電影一般都在Westwood的幾家影院首映,那時電影票價5美元,新片6美元,我不舍得買票,就駐足仔細看那一張張的電影海報。

 

        突然一陣恍惚掠過,幾個月前在北京看《空穀芳草》和《雨中曲》時還在幻想有一天要去好萊塢,而現在這幻想居然就成了真實。不過……怎麽說呢,覺得有點兒遺憾,這真實好像也沒什麽,就像遠遠地看見一隻美麗的白蝴蝶在飛舞,拚命地跑了去追,好不容易抓到手中,打開一看,竟是張白紙片。

 

        我從小就喜愛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樂了,快樂其實好簡單,想起今晚睡在幹淨的寢室就快樂。

 

        第二天下午,瑪麗回來了。

 

        “勁樺,一進門她就高興地叫我,手中還拿了個玻璃瓶子,裏麵插朵玫瑰。她摸摸索索地拄著白棍子往裏走,一邊把花遞給我:“我家後院摘的。”

 

        我轉身把瓶子放到書架上,回過頭卻看見瑪麗神色有變。

 

        她抿住嘴,把棍子一丟,就到處亂摸了起來。她摸得很急切也很仔細,臉色越來越怪異,我吃驚地看著她,輕聲叫著:“瑪麗,你沒事吧?”

 

        “啊……”她突然像獅子一樣地爆發了,聲音之大,嚇了我一大跳,我趕緊去關門,生怕別人聽到以為出了事。這時又聽“嘩啦”一聲,回頭一看,瑪麗把書架上薄薄的花瓶打翻在地,玻璃碴子碎得到處都是,裏麵的水流出浸濕了地毯。

 

        我趕緊說瑪麗別動,小心紮腳。她就像沒聽見,繼續大聲地跳著腳叫,滿麵通紅。

 

        隔壁的戴安娜聞聲咚咚跑了進來,連問怎麽了?瑪麗委屈地說話似炒蹦豆,中間夾雜著粗話和哭腔,我這才聽明白,原來我收拾了房間,她就找不到東西了。戴安娜和我麵麵相覷,那還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是我犯錯了。

 

        “對不起,瑪麗!”“真對不起!”我過去試圖抓住她。她使勁摔開我的手,激動地嘰裏呱啦喘著氣地喊叫。

 

        這時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連樓下的山姆也來了。我拿起垃圾桶清理了地上的玻璃碎片,為了讓別人方便安撫瑪麗的情緒,就走出了房間,背靠牆坐在走廊的地上。

 

        一位台灣姓華的女學生向我走過來,同情地說:“明年抓鬮時,你可以申請換室友。”我沉默無語。

 

        我坐在那兒想,這麽簡單的事情我當時怎麽就沒想到呢?這是不是太自私了?還是太不了解盲人。聽見屋裏七嘴八舌的勸說聲,我決定去圖書館看書。

 

        圖書館晚上9點關門,我實在不想回宿舍,可也沒轍。上樓走到門口,猶豫了幾秒鍾,我硬著頭皮擰開房門。隻見瑪麗坐在床邊,地上又東倒西歪地鋪滿了無字的大黃書。

 

        瑪麗聽見我進來,立刻站了起來。

 

        “勁樺。”她兩手交叉,擰來擰去。

 

        然後,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對不起……”神情扭扭地就像個做錯了事兒的小女孩。

 

        我不相信地看著她,這人的性格可真是多麵呀!

 

        她又說:“你原諒我的大吵大鬧吧。”

 

        “是我的錯,不過不是有意的。”我說。

 

        她張開雙臂:“你能抱我一下嗎?”

 

        唉呀,又要抱,我一下子就沒了脾氣,想笑。

 

        我真不愛抱,但還是走了過去。我個子算高吧,可瑪麗比我還高很多,她抱住我左右地搖晃。我說:“沒想到你真比母老虎還凶。”

 

        她咯咯咯咯地笑,笑得身子軟軟地抖,我感覺就像抱著個鴨絨大枕頭。

 

 

 本文作者(中)在夏威夷電影節,右2為美國電影學院副院長艾米莉。

 

        (五)

 

        轉眼期末考試就到,看看左右同學們蒼白無表情的臉,我也開始心裏發毛,這害怕主要源於一堂必修的創作課:Project1。其實這不是高階課程,但沒有學生第一年會選,因為這堂課的成績與此專業研究生的去留有舉足輕重的關係,大家都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和憤怒,這種殘酷的自動淘汰製度是心上揮之不去的陰影,蒙混過關絲毫無可能。

 

        不過,如今我再一次回想,卻理解了係裏用心的良苦,過來人才懂得這行的麵包不易吃,單憑狂熱喜愛和不懈努力是遠遠不夠的,絢麗光環下有多少癡情夢想的人一生窮困潦倒,抑鬱而終,其中不乏出類拔萃,才華橫溢的佼佼者。所以,如能盡早發現潛質勉強,應即刻棒喝而醒,使其改換生命軌道,不耽誤青春年華。

 

        如不是萬不得已,我也絕不會一上來就選挑戰性這麽強的課。開學那天我其實先去聽了尼克·布朗教授的電影批評課。他胖乎乎高傲地站在講台上,大講耩挼(法語音譯,意為電影的不同類型)和拿手的符號學,天馬行空,學生們丈二和尚摸不到頭。我說英文不好聽不懂,美國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跟著說:我們英文很好但也聽不懂。

 

        嗬嗬,無論如何,我不宜在英文尚未進步之前選類似的課,因為我的獎學金全憑學業成績。反複研究了必修課,最後我決定選英文要求較少的 Project1和馬克·麥卡錫教授的 E3,這兩門都是8個學分的大課。

 

        60多歲的老頭馬克很酷,高瘦有形,滿頭華發,穿雙長統皮靴,騎一輛烏黑閃亮的BMW摩托車。他聽完了我的請求,若有所思地揚起眉毛說:“我可以破例收你,但你有素材嗎?沒有素材你剪什麽呢 ? E3是最後一學期的課,一般需要幾年的積累才能選。”

 

        我愣住了,走到門口雕像的台前,一屁股坐下,腦子空白。這時正巧同係的台灣學長井迎瑞走過(我曾在他和太太新婚小公寓的客廳沙發上借宿過兩夜),詢問何事?他知道了窘境就說你用我的吧,我有 200多個小時的素材,沒時間整理。我傻傻地看著他,他笑笑說沒事兒。

 

        選Project1就不那麽簡單了,開始我反複要求,導師弗蘭克都不點頭。他說你完全沒有準備,也不熟悉,這是去找死。我說反正都是死,讓我試試。後來事實證明我的確太低估了困難的程度,UC係統有個缺點,就是Quarter製,一學期掐頭去尾除去考試和五個禮拜的講課,還剩下五個星期左右。

 

        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從無到有創作和完成一部作品,是相當困難的。不要說技術性的過程需要很多時間,更何況這應該是集體的工作。而我單打獨鬥,無人幫忙,還沒有製作的錢。

 

        當時的艱苦現在想起還不寒而栗,瑪麗周末也不回家了,隨時準備幫忙卻力不從心,唯有天天為我擔憂,詳情就略過不寫了。創作收尾時我寫了一段畫外音請瑪麗來念,瑪麗特認真地說:“不行,我說話有一點兒大舌頭。”

 

        期末考試考了好幾天,真讓我長了見識。中型放映室裏,學生教授們坐得滿滿,按學生姓氏的第一個字母排列順序,一個一個地當場評分。感謝上帝,我姓 Y ,排在後麵,先看別人上絞刑架,受折磨。

 

        第一個學生走到前麵的講台,自我介紹一番,然後放映作品,完畢後就是七嘴八舌地評論,乖戾的提問,尖酸的諷刺嘲笑,那刻薄的程度,遠超出想象,不過不下三濫。

 

        我原本最喜歡口試,可是看到那場麵也不禁頭皮發麻,這種心理素質的磨練,不是人人禁得起的。事實證明,在此行業,才華遠不是第一重要,凡能成就的人,心都要比鋼鐵還冷和堅硬,能忍胯下之辱,能搶奪,強烈的企圖心,無羞恥感,拿得起,放得下,漠視感情。受教育越多和家教越好的人,越會覺得障礙重重,所以罕有在此圈子裏生存的。

 

        學生們的作品五花八門,什麽題材都有,水平參差不齊,天上地下,至今我還對一些同學的作品印象深刻,現在記錄幾個:

 

        第一個:布魯斯·穆勒(Bruce Muller ),他的作品表現的是拉斯維加斯附近的沙漠裏,夜晚,有一條公路,兩隻屎殼郎在過馬路,它們激烈地討論著道德倫理等深刻的哲學問題。走到馬路中間時,突然一輛巨大的敞篷跑車從頭頂呼嘯駛過,車上坐著一對青年男女,女郎翹著雙腿,咯咯地嬌笑。鮮紅的高跟皮鞋,鮮紅的手指甲,鮮紅的嘴唇。他們邊親吻,邊放著震天價響的音樂,把屎殼郎震了幾個跟頭,滾回到路邊起點。

 

        待汽車遠去,屎殼郎從昏迷中蘇醒,望見滿天的星辰,費力地爬起來,又繼續過馬路,爭論的問題也隨之更加艱深嚴肅。好不容易,小短腿的屎殼郎終於穿過了中線快要到對麵。這時,那輛敞篷車又呼嘯地駛回,此時那對男女已經酩酊大醉,手裏拿著酒瓶,車子開得左搖右晃,終於,嘎…… 一聲,把這兩隻累了半天才走到對麵的深沉屎殼郎給壓得稀巴爛。 

 

        第二個:亞曆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 ,主要作品為:杯酒人生The Sideways ,關於施密特About Schmidt ),他拍的是一個 50 歲左右的男人,衣冠楚楚貌似某公司銷售經理,他到機場乘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這時,他突然憋不住要上廁所,上完後發現衛生紙被用完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和皮包,除了有 5 張 100 美金的嶄新鈔票以外,找不到任何一張紙,焦急絕望。

 

        這時,一個胖警察走進隔壁馬桶間,脫下警服外套掛在門上,警察完事後出去洗手,職員從隔板下爬過去用警服擦了屁股,然後,意氣風發,傲慢地整了整領帶,仰頭走出去了。

 

        第三個:安德魯,姓我就不寫了。安德魯長得極帥且驕傲,我第一次見他吃了一驚,眼神深邃,外表氣質高貴。但看了他的作品,失望透頂,我還記得作品的名字叫《 Gossip 》,幾個穿著庸俗的女人躲躲閃閃,行為怪異,看著令人反胃。後來盡管我和安德魯還是不錯的朋友,但我再也不覺得他吸引人了。

 

        第四個:馬托斯,姓我也不寫了。馬托斯來讀研究所前已在好萊塢混跡了多年,是個有經驗的從業者,脾氣暴戾,永遠一臉憤怒的表情,好像誰都欠他一百萬,後期做論文時他跟我大幹過一架,我的朋友阿城當時也在場。

 

        馬托斯事後來跟我道歉,我說不接受,恨死他了!現在同學們聚會時還總是提起那件事來調侃我,嗬嗬,我說還是不原諒!

 

        馬托斯的 Project1 非常特別,是講一匹白馬和一個小男孩的故事,片頭整得十分氣派,跟真得似的,做工考究,技術一流,我絕不相信是短短幾周做出來的。他的作品放完後,教授學生問尖刻的問題,評價太平淡之類的。

 

        突然,馬托斯大吼一聲,目眥崩裂,大家刹時安靜下來,連小聲咳嗽一聲都聽得見。馬托斯跨到麥克風前,惡狠狠地說:“你們這群該死的笨蛋,知道那白馬是什麽嗎?那是我的生殖器!”

 

        全場轟地一聲,教授二話沒說,給了他個 B 。

 

        第五個:忘了名字,是個臉色煞白神經質的瘦小男生,他站起來剛要說話,五六個人也跟著站起來,舉起牌子衝著他示威,大叫不許放他的作品,放映間頓時亂成一團。

 

        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學生的作品內容是講在美墨邊境一個什麽地方,有專門人畜交媾的,他真實地記錄下來了。吵來吵去,作品最終沒放,我也沒看見人畜怎麽交的。

 

        可想而知,第一個期末考試讓我有多麽地震動,1980年代初期,我來自一個長期精神桎梏的國度,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使人壓抑到喘不過氣。那天,盡管有些美國學生的作品淺薄幼稚,粗燥亂來,但是自然真實,令我心潮激蕩,親身體會到了一種思想的自由。

 

        現在我在網絡看到很多的爭論,網友們能無顧忌地隨便說話,甚至下流無恥地對罵,但我總感覺這種所謂的“真”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假,是做作地趕一種時髦,和真正自然的真實不是一個概念。由於長期思維模式的定型,我們很多人對真有本能的畏懼,更嚴重地說,就是不懂也不相信其存在。

 

        考試結束後,我深深地舒了口氣,筋疲力盡,隻想睡覺。回到宿舍,屋門敞開著,瑪麗在焦急地等我。

 

        “怎麽樣?”瑪麗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問。

 

        “嗯,運氣挺好。”

 

        “別人反應怎麽樣?”

 

        “說沒太看懂。”

 

        “得什麽?”

 

        “ A。 ”

 

        “我也要看,你帶我去看。”瑪麗急切地說。

 

        我沒吭聲,心想小姑奶奶呀,你跟著裹什麽亂,我快要累死了,你又看不見,看什麽看啊?

 

        “勁樺,我也要看。”她又說。

 

        我還是沉默。

 

        “我要看。”她用命令的口氣。

        ……

 

        晚上吃完飯,我把瑪麗帶到係裏的小放映室,讓她坐在最中間的位子,我到後麵去放映。一邊放一邊給她解釋畫麵,沒有加油添醋,就是單純解釋,她專心致誌地閉著眼睛看。

 

        我還大約能記得最後的畫外音,大意是:

 

        “我 7 歲的時候,平靜的生活突然變了,人們瘋狂亢奮,學校停課了,父母不見了,剩下我自己。百無聊賴,去父親的書房,我翻出一本小書,講的是一個肮髒的老人,拄著棍子艱難獨行,不知要去哪裏,不知要尋什麽,隻是不停地往前走。走得衣衫襤褸,手腳被荊棘刺破,流著鮮血,還是不停地走。

 

        當時看不懂,但這奇怪的老人從小到大卻一直跟在我的腦海裏,今天,我突然明白,這個髒兮兮的醜陋老人原來就是我自己。”

 

        The end 。

 

        我們倆都沒說話,隻聽見放映機在空轉,膠片頭卡拉卡拉地響。我站起身,關上機器,沒開燈,屋裏黑黑地靜默著。

 

        好久,瑪麗歎了口氣:“哦,勁樺 ……”

 

        “看懂了嗎?”我問。

 

        “嗯。”

 

        我心裏一縮,似乎感受到了瑪麗超凡特異的能力。我閉上眼睛,默默地想,上帝也許關閉了瑪麗的一雙眼睛,然而卻張啟了她的千手千眼,她能感覺到比蜻蜓薄翼還精致百倍的纖細情感,是我們常人渴求而不可得的。 

 

本文作者(右1)與波蘭捷克等國學生,在意大利第一屆世界學生電影節。右2為作者同學、三次奧斯卡獎得主亞曆山大·佩恩。

 

        (六)

 

        美國大學生考完試後當然就會派對,聽說現在連派對的發泄也不夠了, UCLA 這幾年連續期末考試後學生們都是裸奔,光著屁股在冰冷的冬夜裏拚命地跑,想想都過癮,什麽煩惱都凍光了,第二天早上起來,脫胎換骨,清明一片。

 

        那個周末的晚上,宿舍一層大廳又舉行派對,瑪麗和朋友們早早地就去了。我跟往常一樣沒有參加,實在是既沒時間也無閑致,總覺得有一百件事情還等著要做。正當我亂七八糟地忙碌著,突然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澳洲來的留學生山姆。

 

        山姆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澳洲人,眼睛淺淺的灰藍,非常善良,因為他的緣故,我後來對澳洲人都有先入為主的好感。高大的山姆垂著雙手,目光緩緩地,他總是不溫不火,那種雙腳牢牢踩在最底層地上才會有的安全和平靜。

 

        山姆說:“勁樺,瑪麗讓我來找你,今晚的領帶派對是我籌備的,我也想讓你去。”

 

        他微微笑著,那麽和氣,我都不知該怎樣推辭,想了想,找了個理由:“我沒有領帶。”

 

        山姆好像就等著我這句話,手從褲子口袋裏摸簌簌地掏,掏出一條皺巴難看的領帶,有點兒靦腆地說:“我的借給你。”

 

        我隻好跟著他下了樓。

 

        大廳很熱鬧,擠滿了學生,嘈雜的說話聲,笑聲,音樂聲充斥在暗淡的光線裏。臨時搭建的台子上請來了真實的樂隊,吉他手,鼓手,貝斯,還有一個男歌手。歌手矮個子,其貌不揚,聲音卻豐富,唱著歡快節奏的歌,摻雜著一點兒吊兒郎當的惆悵。

 

        他的眼神不跟別人交集,淡淡地沒有焦距,有時還閉上眼睛,好像隻唱給自己的心上人聽,說不出的味道。他拿著麥克風一搖擺,我突然發現他他的左腿有點跛。

 

        彩燈射來射去,把大廳中央跳舞人的臉晃得一乎藍一乎綠。山姆從擁擠中走出來,手裏拿了兩杯帶酒精的飲品,一杯遞給我,然後找到坐在輪椅裏的布萊恩,另一杯遞給了他。

 

        布萊恩看見我,微笑著張開雙臂,我右手拿著酒杯,左臂張開,順勢一蹲,跟他抱抱。布萊恩的臉色緋紅,眼睛晶亮,那不是因為酒精,而是因為亢奮;我喝了幾口酒後也臉色通紅,而我的“亞洲紅”卻是咽在肚裏的乙醇變成了毒品乙醛,多了可是要死人的。

 

        山姆問我跳舞嗎?我說等等,你先去吧。我在布萊恩旁邊的沙發上坐下,看著人們扭來扭去地跳著五花八門的舞。跳得好看的都是腰部臀部擺動靈活,大多數的人各跳各的,身體不接觸,頂多男女對著抖一抖,摟在一起跳的很少。

 

        我突然看見了瑪麗,隻有她和男舞伴麵對麵牽著雙手狂跳,就像跳繩那樣隨著節奏亂蹦。瑪麗滿臉笑容,看起來心情好極了,汗水把她額頭的劉海潤濕,撩了上去。

 

        男同學們一個一個輪換地跟她跳,都好像在完成任務,沒什麽表情,唯獨山姆和瑪麗跳時有說有笑,他們倆兒個子都很高,山姆又胖,兩個大塊頭像灰兔子一樣蹦來蹦去地令人忍俊不禁。

 

        轉過頭,我回想起了國內上大學時在食堂開舞會,大冬天裏桌子板凳推到一邊,在水泥地上圍個圈子就跳起交際舞來。角落裏放一台手提錄音機,播放著“藍色多瑙河”圓舞曲,男生木胳膊木腿摟著女生的腰,女生低著頭羞羞答答握著男生的手,表麵上半推半就,實際上跳到熄燈也不願結束。

 

        當年我們這些旁觀的,大冷天圍巾裹著臉裹著頭,凍得稀裏哈喇吸著清鼻涕,替轉圈圈的一對對男女崩嚓嚓地數著舞步。嗬嗬,那禁欲的年代呀……現在說來有誰會信?

 

        舞會上有人給我和瑪麗照了一張拍立得,前兩天我居然找到了這張像片,瑪麗和我牽著手站著,她高我一截,我顯得瘦小,脖子上套一條大寬領帶,看著真滑稽。

 

        夜裏回來躺在床上,瑪麗興奮地睡不著,唧唧呱呱地跟半睡著的我不停地講話。突然她問我:“勁樺,你交過男朋友嗎?”

 

        我一驚,睡意全無。“嗯,大學時交往過一個。”

 

        她吃吃吃地笑,小聲問我:“你了解性嗎?”

 

        我沒說話。屋裏靜靜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半天,我說:“我來美國以前中國基本上是一個禁欲的國家。”

 

        “噢,”她輕呼了一下,“就跟中東的回教國家一樣嗎?”

 

        “不,不同。在共產中國男女基本上平等,女人不屈從於男人,隻是在性的觀念上很保守,男女都一樣。比如,社會輿論對婚前的性行為持否定的態度,我大學有個同學,榜首考進的,就因為他和女朋友發生過性關係,後來又不願和女朋友好了,所以被學校開除,送回礦井當礦工。婚外情則更是恥辱的事情,連子女都抬不起頭來。”

 

        “我是天主教徒,結婚後才能有性關係。”瑪麗表示很理解地對我說。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我:“你對性怎麽看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幼稚,勉為其難地說:“性是人正常的欲望之一,跟吃飯睡覺一樣;完美的性是愛的延續…… ”沒說完我自己先笑了,就像在背誦生理教科書。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歎了口氣。

 

        “為什麽歎氣呢?”瑪麗問。

 

        “不知道,說不清楚。” 我突然覺得眼睛和鼻子中間有幽幽的酸,對我來講,性應該是身體最深處的彼此觸碰,就好比愛,是心靈最深處的彼此觸碰;性把愛精神的感覺具體化了,而由愛所產生的彼此間全部給與的渴望也由性而最終完成。

 

        我睜大眼睛茫然地看著黑暗,喃喃地說:“很喜歡英文中 touch(觸碰) 這個詞,性就是 touch ,有觸碰所以有 touching(感動) 。”

 

        瑪麗呼地一下從床上坐起,熱切地:“勁樺,我要告訴你,我戀愛了!”

 

        什麽?戀愛了?你戀愛了?和誰???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與UCLA電影學院院長羅伯特·羅森。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