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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房的反擊

(2020-12-19 15:50:38) 下一個

作者: 少年怒馬

撕小三是個技術活。

 

這門古老的手藝千變萬化,不可控因素太多,任何教程的實操性都不太高,也很難找到一個規律。

 

這正是吃瓜群眾的最愛,一場戲從古唱到今,精彩依舊。

 

今天就聊一個撕小三的故事。在它麵前,任何類似故事都弱爆了,簡直都稱不上撕。

 

01

 

故事的主角,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熙鳳。一個既能乘風破浪,又能興風作浪的姐姐。

 

事情是這樣的:

 

鳳姐的老公,叫賈璉,是一台女人收割機,用賈母的話說就是,“髒的臭的,都拉了屋裏去。”

 

賈璉一直想納妾,但鳳姐盯得緊,看得牢,一有小火苗果斷掐滅。終於這一回,賈璉學聰明了,偷偷在外麵找了房子,娶了尤二姐。

 

擱一般女人,肯定一哭二鬧三上吊,再不濟,也得跑到賈母麵前訴苦才對。

 

但這些,鳳姐都沒做。

 

短暫憤怒之後,鳳姐馬上調整心態。

“歪在枕上隻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是什麽計,咱先不急著說,先來看看鳳姐麵臨的困難。

 

首先,在封建時代,男人納妾合情合理又合法,正房要是幹涉,那就是不賢惠,不知禮,老公惹毛了是可以休妻的。

 

其次,賈璉和尤二姐已經在外麵居住了,生米已成熟飯。最要命的是,這次跟以前不一樣,賈璉跟尤二姐不是普通炮友,人家有感情。

 

 

還有一點,是尤二姐的身份。她不是一般丫頭,而是寧國府大奶奶尤氏的妹妹。

 

這關係也不算複雜:尤氏的父親再婚,後母嫁到尤家,還帶了兩個跟前夫生的女兒,尤二姐和尤三姐,就是我們俗稱的“拖油瓶”。

 

尤二姐跟尤氏,不是親姐妹,但多少有一些親情。賈璉能娶到尤二姐,就是賈珍、賈蓉父子撮合的結果,尤氏是知情者。

 

這些是明處的困難,還有一個暗處的困難,是王熙鳳此時已不能生育。不管是公婆賈赦、邢夫人,還是賈府一把手賈母,對賈璉納妾都是鼓勵的。

傳宗接代續香火,比你正妻的心情重要多了。

 

王熙鳳麵對的,是一個眾望所歸、名正言順的小三,一個恰逢其時的小三,一個撕起來風險很大的小三。

 

是不是很棘手?

 

在大多數小說裏,影視劇裏,尤二姐這個二房當定了,妥妥的登堂入室,人生逆襲。

 

可惜啊,她遇到的是王熙鳳。

 

 

02

 

前麵說王熙鳳“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什麽計呢?來,讓我們仰慕一下鳳姐的天才手段。

 

第一步,麻痹敵人,請君入甕。

 

鳳姐打聽出尤二姐的住處,帶著幾個人親自登門。請注意,這是二人作為情敵關係的第一次見麵,意義重大。

 

我第一次讀到這裏,趕緊把書拿開一尺,生怕濺一身血。

 

尤二姐那個叫鮑二媳婦的奴仆跟我有同感,見鳳姐找上門,嚇得“頂梁骨走了真魂兒。”

 

可是,我馬上意識到自己錯了。鳳姐的手段,才沒這麽低級。

 

先看她那天的穿著,曹公寫道:

“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

 

這句描寫,千萬不能忽略。

 

還記得鳳姐第一次出場嗎?

打扮得——“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

 

此等奢華,高調,才是真實的鳳姐。

 

沒錯,今天這身樸素的著裝,是她的戲服。一場大戲即將開始。

 

一見到尤二姐,王熙鳳就把自己低到塵埃裏。

 

她對尤二姐說,大家說我嫉妒,吃醋,不讓老公找二房,那都是誤會,是謠言。其實我一直勸老公早點娶二房的,好生個兒子。姐姐啊,我是來接你的,你這就跟我回家吧。

 

生怕尤二姐不信,王熙鳳幾乎把節操扔到了地上,不僅自稱妹妹,還自稱奴:

 

“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住,同分同列,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

 

這排比句用得,滿分作文級別,感不感人?

 

“奴願做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頭洗麵。隻求姐姐在二爺(賈璉)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願意。”

 

一邊說還一邊哭,你動不動情?

 

 

反正尤二姐感動壞了。隻覺得自己人品爆發,遇到了全國優秀正房。

 

書上寫道:

“尤二姐見了這般,便認作她是個極好的人……竟把鳳姐認為知己。”

 

還有什麽好說的,豪門賈府,走起。

 

03

 

既然都“知己”了,當然還要“知彼”。

 

尤二姐踏入賈府大門的同時,鳳姐對她的背景調查也有了結果。

 

原來,尤二姐以前曾有過一門親事,男方叫張華,是個十九歲的小混混,吃喝嫖賭,敗光家業。

 

在賈珍的恐嚇下,張家收了尤家十兩銀子,算退婚補償,就此兩無瓜葛。

 

按說,這事在法律上、道德上都沒有瑕疵,退個婚嘛,能有多大把柄。

 

但王熙鳳不這麽想,她是個大高手,別人看不見的,她能看見,別人想不到的,她能想到。心中有刀,到處都是武器。

 

第一把刀出來了,就是張華。

鳳姐派人偷偷找到張華,花了二十兩銀子,威逼利誘,讓張華告狀。

 

可能有人不解,這構不成官司呀。鳳姐說了,不要緊,有官司要打,沒官司製造官司也要打。

 

被告人是誰?老公賈璉。

 

罪名是啥?鳳姐又說了,“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

 

當時,朝廷裏剛死了老太妃,賈璉身為官員,國孝期間不能娶妻。寧國府又死了大老爺賈敬,是家孝,賈璉身為晚輩,也不能娶妻。

 

不僅不能娶妻,按古代官員道德標準,還要丁憂三年,期間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夫妻也不能同房。況且又是私娶,違父母之命,背夫妻之情。

 

在王熙鳳口中,賈璉一下子就是四宗罪。

 

當然,這些罪名更多屬於官員風紀範疇,說嚴重就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裁決過程有很大彈性空間。

 

然後就是去哪兒告。鳳姐沒去一般衙門,而是直奔都察院。

 

明清時期,都察院是最高的監察機關,相當於唐宋的禦史台,主抓大案要案,以及官員的審查、彈劾。可以簡單理解為,這是個有紀委性質的最高法院。

 

看到這裏,可能有人會疑惑。鳳姐這是要把賈璉往死裏整呀,老公垮了,她的命運隻會更糟,這不是魚死網破嗎?

 

不要擔心,作為當事人,鳳姐豈能想不到。

 

接下來,我們將看到一種神奇的訴訟操作,令人歎為觀止。

 

在被告人名單裏,除了賈璉,鳳姐又加入一個人——她的心腹小廝,旺兒,罪名是調唆賈璉犯罪。

 

公堂之上,察院開始審案。

 

旺兒上來直接承認,我家主人確有此事,但我隻是個跑腿兒的,要說調唆,還有其他人,你問原告就知道了。

 

原告張華會意,說,真正的調唆人,是賈蓉。

 

此時賈璉還在外出平安州辦事,無法出庭。於是察院順理成章,發了公文,傳喚賈蓉。

 

發現沒有,弄了一圈,賈璉和旺兒這兩個被告,都不是真正的被告。原本不在被告名單上的賈蓉,卻成了真正的被告。

 

難道都察院是王熙鳳開的嗎?這麽簡單?

 

沒錯,就這麽簡單。在遞狀子之前,鳳姐就已經花三百兩銀子,買通了察院。

為保證萬無一失,還動用了她娘家父輩王子騰的關係。並把事情原委和自己要的結果,和察院達成一致。

 

有“金陵王”和賈府的雙重加持,這件事並不難辦。

 

這樣一來,所謂的都察院,這個令官員們望而膽寒的公權部門,變成了鳳姐處理家事的小助手。

 

鳳姐不怕嗎?不怕。至少當時不怕。在計劃最初,張華這個小混混原本是害怕的,“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

 

鳳姐大罵他:“賴狗扶不上牆的種子……你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若告大了,我自然能夠平息。”

 

看,一切都在鳳姐的掌控中。

 

 

04

 

打了官司,鳳姐就拿起了法律的武器。

 

就在賈蓉收到都察院傳話的同時,鳳姐也踏入了寧國府大門,興師問罪。

 

請注意,鳳姐對這個時間點的把握,可謂爐火純青。

來得過早,賈珍賈蓉父子也會搞定張華,逼他撤訴。來得晚了,賈珍賈蓉就會搞定都察院,息事寧人。都察院樂意的是收錢,可不想參和賈府的家事。

 

最佳時機,就是賈蓉知道事情敗露,而又不知內情的當口。

 

賈珍聽說賈蓉成為被告,剛派人拿二百兩銀子去都察院打點,鳳姐就破門而入。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踏著節拍來的。

 

書上寫道,一見到尤氏,“鳳姐照臉一口吐沫啐道”,開始了她的表演。

 

那段話太長,大致意思是:

一是罵尤氏——你們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隻往賈家送!……普天下男人死絕了?

劈頭蓋臉,先把尤氏弄懵。

 

二是“表明態度”——我是同意賈璉納二房的,何況你是妹妹,親上加親,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三是指出賈珍賈蓉的錯,表明事態的嚴重性——你們不但無視國孝家孝,尤二姐竟然還跟別人有婚約!現在人家男方都告到都察院了,賈家要是名聲臭了,你們難逃幹係。

 

在當時,一個女人沒有解除婚約,就跟另一個男人結婚,是非常嚴重的道德問題。鳳姐這番罵,句句如刀,刀刀見血。

 

“一麵說,一麵哭,拉著尤氏,隻要去見官。”

 

罵完尤氏,再罵賈蓉:“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沒良心的種子……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

 

把賈蓉嚇得,隻能跪在地上扇自己耳光,“磕頭不絕”。

 

尤氏、賈蓉真害怕了,寧國府眾姬妾、丫鬟、媳婦也嚇壞了,“烏壓壓跪了一地”,又是遞茶賠笑,又是磕頭求饒。

 

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現一個問題,作為最大主謀,尤氏的丈夫,賈蓉的老爹,賈珍去哪了?

 

書上交代,鳳姐進門那一刻,賈珍“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這個爛攤子,現在隻能讓尤氏和賈蓉收拾了。

 

可是,這對母子已經被鳳姐整蒙了,戰戰兢兢,隻能反過來求鳳姐,怎麽把這事壓下去。

 

鳳姐見好就收,硬的用完來軟的,當完壞人當好人。

 

她給尤氏說,嫂子呀,我年輕,膽小,一聽要吃官司嚇壞了,你可別介意哈。當務之急,咱先要把這官司壓下去。

 

賈府的關係網,鳳姐可以用,賈蓉一樣可以。

 

他剛剛的害怕,與其說是怕都察院,怕官司,倒不如說是怕鳳姐、怕賈母和太太們。尤二姐帶婚約偷嫁賈府,內部阻力遠大於外部阻力。

 

賈蓉決定,讓張華撤訴。

 

至於方法嘛,跟鳳姐一樣,威逼利誘,兩邊買通。於是他對鳳姐說,張華不過是窮瘋了,咱多給他點銀子,讓他頂了誣告的罪,完事。

 

嗬嗬,賈蓉到底年輕。他壓根就沒想過,如果隻是讓張華撤訴,鳳姐一句話的事兒,何必麻煩他。

 

鳳姐不要撤訴,這官司,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於是,“鳳姐笑道,好孩子”——看見沒,態度變了,是笑道,還稱賈蓉“好孩子”——你呀,太天真了,那張華既然是個無賴,咱給了銀子,他花完了還會再來一波,沒完沒了呀。

 

賈蓉果然上套,說,那要不給兩個方案讓他挑吧,要錢就給他錢,要人呢,就把我二姨(尤二姐)還給他。

 

各位,按照一般的撕小三故事,到這裏應該算勝利了。以鳳姐的長袖善舞和賈王兩家的勢力,她完全能逐出尤二姐,把這鍋賈璉做熟的飯,讓張華再回個鍋。

 

但是別忘了,賈璉不挑食。

 

隻要尤二姐活著,不管嫁給張華李華,死灰都可以複燃,賈璉有的是手段。這一點,鳳姐比誰都清楚。

 

除非,把尤二姐徹底搞臭。

 

一個名聲臭掉的女人,是永遠進不了賈府做二房的。屆時,就不是她王熙鳳一個人在戰鬥,整個賈府,為成為她的隊友。

 

鳳姐這一場大鬧,是奧斯卡影後級的巔峰表演,真假莫辨,笑罵酣暢,進退自如。尤氏、賈蓉的每一個反應,早寫在鳳姐的劇本裏。

 

看過這段,不敢輕易用巧舌如簧來形容別人。諸葛亮舌戰群儒罵死王朗的戰績,也不過如此。

 

最匪夷所思的是,在那樣的情緒宣泄裏,鳳姐還不忘虛報疏通關係的花費,她明明用了三百兩銀子,卻給尤氏賈蓉說,“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待賈蓉補償五百兩,鳳姐順手淨賺二百兩。

 

鳳姐這局碾壓式的勝利,勝在信息不對稱,也勝在城府比海深。

 

她的第三步計劃,也要開場了。

 

 

05

 

前麵說了,賈璉納二房,在當時合情合理又合法。鳳姐身為正室不能生育,更沒有理由阻止。

 

她的態度,決定了她是不是賢妻,以及她此後在賈府的地位。

 

滅小三重要,賢妻的人設更重要。

 

在都察院官司這槍打響之後,鳳姐使出了第二杆槍,這就是賈母。

 

鳳姐很清楚,賈璉“偷娶”尤二姐,問題不在於“娶”,而在於“偷”。在於國孝家孝裏“偷”,在於背著父母長輩“偷”。

 

事關家族聲譽,賈母這一關,無論如何都過不去。

 

所以在大鬧寧國府結尾,尤氏反過來求王熙鳳,我妹妹這事,要是被賈母和太太們知道了,可怎麽辦呢?

 

正中下懷。鳳姐“賢惠”的說:

 

“如今你們隻別露麵,我隻領了你妹妹去與老太太、太太們磕頭,隻說原是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又是親上作親的,我願意娶來做二房”。

 

這段話一半真,一半假,但重點隻有六個字,“你們隻別露麵”。

 

是不是怪怪的?但凡親上加親,都是前一個親開口,促成後一個親。尤二姐是尤氏的妹妹,要跟賈璉聯姻,那麽尤氏來向賈母、邢夫人開口是最合適的。

 

但鳳姐讓她別露麵。理由很充分,你露麵了,萬一偷娶的事爆發出來,你就要負責了。誰叫我王熙鳳是賢妻呢,我替你說,風險替你扛,“有了不是,也尋不著你們了。”

 

這話說的,絕了。

 

書上寫道,聽鳳姐這麽說,“尤氏、賈蓉一齊笑道:到底是嬸嬸(鳳姐)寬宏大量,足智多謀。等事妥了,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

 

鳳姐有多“寬宏大量”,後麵再說。有多“足智多謀”,咱們繼續往下講。

 

一切都在按照鳳姐的計劃推進。這一天,鳳姐終於把尤二姐帶到賈母麵前,告訴賈母,老太太你看,我多賢惠,這位是尤氏的妹妹,我很喜歡,“願意取來做二房”。廂房我都打掃好了,等出了國孝家孝,就給她和賈璉圓房。

 

賈母見鳳姐這樣賢惠,尤二姐這麽漂亮,非常高興,當場給鳳姐認證了人設:

“既你這樣賢良,很好。

 

然後特意重審:“隻是一年後方可圓得房。”

 

獲得賈母同意後,又讓尤二姐見了邢夫人、王夫人,都一個勁誇讚。誇尤二姐漂亮,誇鳳姐賢良。

 

鳳姐深諳捧殺之道,要搞臭一個人,先給她樹立個好人形象,捧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慘。

 

帶尤二姐見賈母和太太們,就是要先讓尤二姐當好人。

 

然後,開始抹黑。

 

鳳姐繼續給張華施壓,再給你錢,你不要撤訴,不要跟賈蓉和解,你隻能有一個訴求,就是要人。

 

隻要咬定婚約沒有解除,尤二姐就是渣女一個。至於好處嘛,將來你人財兩得,豈不更好。張華當然樂意。

 

但是,意外出現了。鳳姐步步為營的同時,賈珍賈蓉也沒閑著。他們也找到了張華,打通了都察院。對張華的要求是,給你這麽多錢,到哪兒不能找老婆。

 

忽然心疼張華了。鳳姐讓他要人,賈珍讓他拿錢,都察院左右逢源,兩頭都不得罪,隻會和稀泥。

 

這個小混混和朝廷最高監察機關,都不過是鳳姐和賈珍父子博弈的工具。

 

不過,雙方看似焦灼,其實鳳姐的階段目標已經達到。

 

她“一麵嚇的來回賈母”,把張華起訴的事兒全交代了。在賈母麵前,儼然一個可憐無辜的弱女子,老太太你看啊,我一心好意把尤二姐接回家,滿心歡喜要做二房,可她竟然還有婚約。

 

言下之意,看賈珍賈蓉尤氏他們幹的這事,壞我們賈府名聲啊……

 

事關重大,尤氏趕緊出麵解釋。中間過程就不多說了。結論是,經過尤氏一番誠懇解釋,賈母給事件定了性,張華就是一個難纏的刁民!鳳丫頭,你去料理一下吧。

 

鳳姐萬萬沒想到,這一路都是主動,卻被賈母輕飄飄一句話,自己陷入被動。

 

這官司,該結束了。

 

畢竟,所謂帶婚約另嫁,隻是鳳姐的一手策劃。至於國孝家孝期間偷娶,鳳姐也並不想讓賈母知道。如開頭所說,投鼠忌器,她不願把賈璉搞臭。

 

同時,賈蓉也給張華發出警告,你要是再胡攪蠻纏刁難我們,“豈不怕爺們一怒,尋出個由頭,你死無葬身之地。”

 

張華怕了。這一場官司下來,他雙向收費,“共得了有百金”——是一大筆錢。於是見好就收,京城是不敢待下去了,拿著錢,連夜回原籍去了。

 

06

 

事情到這個地步,肯定不是鳳姐想要的。

 

但她得憋著、忍著,表現出一個正房的賢惠。我們有理由相信,此時的鳳姐已經動了殺機。

 

一是殺張華。他雖然遠走老家,但他知道的太多了,把柄怎能落在他人手裏。

 

鳳姐派出心腹旺兒,“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譽。”

 

隻是人命關天,旺兒也算聰明,沒有替鳳姐殺人,就撒了個謊,說張華已經在外地死於非命,這事稀裏糊塗就翻篇了。

 

二是殺尤二姐。我忙活了一大圈,就是不想看你得逞,怎麽能讓你登堂入室做二房?日後萬一生下男孩,豈不更搶我的地位?

 

尤二姐必須死。

 

好巧不巧,有人遞過來一把刀子。

 

外出辦事的賈璉回來了。事辦得漂亮,老爹賈赦高興,就把一個叫秋桐的丫鬟賞給他做小妾。

 

小三未除,又來了小四,估計都有人要替鳳姐抱委屈了?

 

別慌。先看看秋桐的成色。這麽說吧。在任何一部宮鬥劇裏,秋桐都活不過前兩集,愚蠢,狠毒,撒潑,我懷疑這是賈赦在故意坑兒子。

 

仗著是賈赦和邢夫人賜婚,賈璉新寵,秋桐一時風光無二,不僅沒把尤二姐當回事,連鳳姐也不放在眼裏。

 

她一定沒讀過《三體》,要是讀過,就會知道一個道理:“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秋桐傲慢。鳳姐就利用她的傲慢。鳳姐繼續示弱扮可憐,一步一步,挑撥秋桐和尤二姐的矛盾。

 

比如,她私下對秋桐訴苦:“(尤二姐)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你去硬碰她,豈不是自尋死路!”

 

愚蠢的人,往往被人當槍使。秋桐馬上向賈母、王夫人打小報告,說尤二姐“專會作死……背地裏咒二奶奶和我早死”,她好轉正。

 

這招很有效。賈母聽了,說:“可知(尤二姐)心就嫉妒。鳳丫頭好意待她,她倒這樣爭風吃醋”。還給尤二姐下了評價:“可是個賤骨頭。”

 

此後,尤二姐名聲一天天變臭,待遇更糟糕,有時候飯都吃不上。

 

這個柔弱的女人,就這樣一天天被整、被欺負,有苦無處訴。更麻煩的是,她還懷孕了。

 

 

三國演義告訴我們,如果一方突然憋了大招,通常會遭到兩個對手的夾擊。

 

第一擊來自鳳姐。長期的折磨和心理打擊,加上懷孕,尤二姐一病不起。賈璉原本是要去請王太醫的,卻不湊巧,王太醫不在。

 

於是,“小廝們走去,便請了個姓胡的太醫”。

 

熟悉紅樓夢的朋友可能看出來了,曹公又玩了一把諧音梗,姓胡,就是胡亂開藥的庸醫。

 

在五十一回裏,給晴雯開虎狼藥的胡庸醫,就是這位。

 

有沒有發現不尋常?一個上過黑名單的庸醫,卻再次出現在賈府,他們不審查供應商的麽?

 

隻有一種可能,是鳳姐讓他出現的。

 

當然這是推測,書上並沒有明確寫出來,這是曹公狡猾處,悲憫處,也是紅樓幽深處。

 

這一次,胡太醫開的還是虎狼藥。隻一頓,就讓尤二姐“腹痛不止”,“將一個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血行不止,昏迷過去”。尤二姐隻剩半條命。

 

第二擊隨之而來,是鳳姐與秋桐的聯手。

 

賈璉屋裏,鳳姐不能生,平兒也不能生,好不容易尤二姐懷孕了,又出這檔子事。“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是不是注定“咱們命中無子呀!”

 

作為賢妻,她趕緊派人去算命打卦,結果是“屬兔的陰人衝犯。”

 

賈璉屋裏誰屬兔呢?巧了,是秋桐。

 

火已經點起來了,鳳姐再煽一點風。她對秋桐說:“你暫且到別處去,躲幾個月再來。”

 

這顯然不是秋桐的風格,一個傲慢的蠢女人,怎麽會躲?

 

她非但沒躲,還跑到尤二姐的門口破口大罵。順便說一句,紅樓夢裏的罵人是一絕,不同的人罵法也不同,各有千秋,活靈活現。

 

秋桐罵尤二姐是“瞎肏的”,“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是“雜種羔子”。

 

惡毒如此,對於一個剛剛流產的女人,打擊足以致命。

 

已經站在懸崖邊的尤二姐,又被秋桐推了一把。她再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當天夜裏,“找出一塊生金”吞下,無聲死去。

 

 

07

 

尤二姐死了,死的悲慘,死的可憐,是一個讓人恨不起來的小三。

 

按照封建道統,她淫奔不才,亂了人家父子兄弟的人倫,合該一死。

 

可歎的是,她或許臨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死,又是誰讓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回過頭,再看當初鳳姐走進尤二姐的大門,一口一個奴家,一口一句妹妹,是何等可怕。

 

就像一頭猛虎突然收起獠牙,跪倒在你腳下,又是舔又是蹭,一副Hello Kitty的模樣,你什麽感覺?何況你還剛剛搶了它的肉。

 

鳳姐殺尤二姐,曹公寫出的部分,是“借劍殺人之法”,但“不寫之寫”的那部分,或許更殘酷。

 

尤二姐的喪事,本來賈璉要大操大辦,入土為安的。鳳姐不同意,偷偷告訴賈母,尤二姐有癆病。

 

賈母發下話來,既然有癆病,“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

 

她的葬禮,鳳姐沒有參加,賈璉要喪葬費也不給,又把賈璉放在尤二姐屋裏的小金庫搜羅一空。

 

尤二姐美夢一場,隻得到一個寒酸的葬禮,棺材板還是賈璉賒欠的。

 

這才叫殺人。肉體毀滅還不夠,要搞臭再殺,死後繼續往臭裏搞,最後,再讓你死無葬身之地。殺人誅心,莫過於此。

 

鳳姐之毒辣,之隱忍,之謀略,一場撕下來全有了。

 

其實鳳姐的為人,那個叫興兒的小廝,提前給尤二姐說過的:“嘴甜心苦,兩麵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

 

可是尤二姐沒聽進去啊。善良單純的人,永遠想不到人性的複雜和幽深。

 

至於那個秋桐,原著八十回後丟失,我們不知道她的結局。

 

希望她死得沒那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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