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故事 - 我幫母親找初戀

親愛的讀者們，祝大家五一節快樂！歡迎你在假期裏打開醜故事， 今天的故事從我的朋友阿梅講起……

講述 / 阿梅  撰文 / 醜醜  攝影 / 金誌宇

 

我想給阿梅幾袋鴨脖啃啃。

阿梅說，等下了班她騎電瓶車過來取。疫情期間，我們約好在小區門口碰頭。

晚上八點，阿梅說已經到我們小區了。我戴上口罩，穿上外套，拎著東西匆匆下樓，還順帶拿了幾根牙簽，準備用來按電梯。

降溫了，很大的風，我裹緊衣服，拎著袋子一路小跑。快跑到大堂門口，聽到有個人叫我。借著昏暗的路燈一看，是阿梅。她戴著口罩，坐在小區花園的沙發上等我。

我把袋子遞給她，打算說完“你路上小心，再見！”就回家。阿梅沒有站起來，也沒有打算告別的意思。她說：“好久不見了，我們坐一會兒吧。”

我坐到她對麵。我們戴著口罩，中間隔著長長的茶幾。東拉西扯寒暄幾句後，阿梅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她說：“我遇到個麻煩問題，想請教你。”

阿梅歎口氣，開始講她父母的故事。

母親生於1958年，不識字，但很能幹，年輕的時候是出名的美人。父親比母親大三歲，初中畢業，那個年代，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在媒人眼中，這應當是一段很般配的姻緣。

但阿梅覺得，父母這半生，過得不幸福。他們都同樣善良、勤勞，性格卻天壤之別。母親六十多歲了，喜歡到處旅遊，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抖音玩得很溜。父親沉默、宅，穿著比較隨意。這也是母親一輩子絮絮叨叨，看不慣父親的地方。

母親一生都很強勢。父親性情溫良，大多數時候，都沉默地順從母親。家鄉很窮，為了供阿梅和妹妹上學，父母四處打工，操勞半生。

現在，阿梅和妹妹在成都給二老買了房，希望他們能安享晚年。但他們還是常常吵架。

母親控訴得最多的，是父親不懂得關心她，不會說貼心的話。父親話不多，但很倔強，最近老嚷嚷想回農村老家住。

母親自然不肯，她喜歡熱鬧，喜歡交際，早已習慣了城市生活。瑣瑣碎碎的紛爭，每天都在發生。不開心的時候，母親會給阿梅發來長長的微信，一口氣幾十條語音，就像她這一生無法盡訴的失意。

每次看到一條一條綠色的語音，刷刷刷過來，阿梅都會頭皮發麻。她知道，父母肯定又吵架了。阿梅上班很忙，隻能中午休息的時候找個安靜的地方，一條一條點開，貼著耳朵聽。

母親有時候數落父親，有時候還會委屈地邊說邊哭。3月底，母親計劃要動膽囊手術，手術前一天，和老閨蜜們出去玩。晚上回來，推開家門，一開燈，看到父親躺在沙發上休息。父親沒有說話。廚房的水槽裏，沒有洗的鍋碗瓢盆堆在一起。

愛美的母親是絕對不能容忍這樣的。母親開始發火，越說越生氣。父親回了一句。

事情便不可收拾了。母親越想越委屈，找阿梅訴苦。無論阿梅怎麽勸，母親到底意難平，說：“一輩子難得聽到你父親一句貼心的話。明天我就要上手術台了，他居然還吼我！太過分了！”

前塵往事潮水一樣湧上母親的心頭。母親發來的語音好幾十條，幾屏都裝不下了。

阿梅心煩意亂，但還是像往常一樣，深吸一口氣，一條一條聽過去。阿梅越聽越激動，就像突然發現了母親的驚天大秘密。阿梅四十歲了。長這麽大，第一次聽到母親的這個秘密。而母親，守口如瓶了整整四十年。

阿梅外公當年是生產隊長。非常負責。半夜發洪水，外公起來一戶一戶去通知村民撤離，自己受傷了。

有一天中午，忙完生產隊的事情，回家發現一歲多的老七咳嗽很厲害，就到屋背後找草藥，不小心踩滑，後腦勺撞到了石頭的棱角上，耳朵和後腦勺都在流血，很快就走了。

外婆沒有再嫁，獨自撫養大八個孩子。阿梅母親是老大，要照顧弟弟妹妹，從小就很能幹。有人給阿梅母親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大兩歲，姓嚴。

嚴叔叔在內蒙古當兵，要服役三年。兩個人見麵後，彼此心悅。但外婆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嫌嚴叔叔家太窮，又住在高山上，遇到天旱喝水都困難。她擔心女兒嫁過去受苦。

這段愛情，見了兩次麵，通了三封信，便戛然而止了。

嚴叔叔在內蒙當兵，回四川探親路途遙遠，十分不便。一封信也要寄半個月，才能收到。回部隊後，嚴叔叔給阿梅母親寫過三封信。母親不識字，隻能請要好的小姐妹念給自己聽。嚴叔叔在信中訴說了自己的思念，噓寒問暖，溫柔深情。

阿梅母親心中也有千言萬語滿腔思念，卻苦於不會寫字而沒有回信，隻是把嚴叔叔的信像寶貝一樣藏起來。但從此後，就沒也沒有信寫回來了。

母親等了三年，再也等不到嚴叔叔的信。母親22歲了，那個年代，在農村算是大齡剩女了。老大不出嫁，後麵的弟弟妹妹也沒法成家。外婆急死了，上門說媒的人絡繹不絕。

父親和母親，就這樣在媒人的撮合下認識了。年輕時的父親，有文化，長得一表人才，低調內斂。父親住在山的另一邊，離外婆家要走三四個小時的路。

爺爺是入贅到奶奶家的。父親才幾個月大，奶奶就因病離世了。爺爺一生未再另娶，把唯一的兒子帶大，生活艱難，人情淡漠。

父親初中畢業，性格內向，不擅表達。父母在媒人的撮合下，加上兩個人年紀都不小了，認識幾個月便迅速結婚了。1981年10月，阿梅出生了。

1982年1月，嚴叔叔退伍回到家鄉，聽說心愛的人已作他人婦，非常傷心。他托人打聽阿梅父親的為人，待她好不好。趕集的日子，阿梅母親到集市上賣菜，他躲在人群中，遠遠地看她。

阿梅母親知道後，大哭了一場。

1983年，母親生下阿梅妹妹，和父親一生磕磕絆絆難如意。相伴四十年，在艱難困苦中把兩個女兒養大，要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隻是，父親內向寡言，而母親又特別渴望言語上的關懷。生活中雞毛蒜皮的摩擦，成了感情中的無數道傷痕。

為了供阿梅姐妹上學，父親和母親曾經結伴外出打工，東莞、寧波、杭州、深圳都待過。現在，父親還在做河道清淤工作，一刻不閑。

阿梅一條一條聽完母親的語音，突然覺得好像有點理解母親了。阿梅決定瞞著母親，去尋找母親說起的初戀，嚴叔叔。

阿梅根據母親提供的姓名、村莊地址、內蒙古當兵，三個信息，沒費什麽功夫，就打聽到了嚴叔叔的微信。阿梅加嚴叔叔的微信，嚴叔叔通過了。

阿梅說：“您好，嚴叔叔。請問您是沙壩人嗎？”

嚴叔叔說：“是的，你是哪一位，我怎麽記不起來呢？”

阿梅說：“叔叔，我姓楊。請問你以前當過兵嗎？”

嚴叔叔說：“是的。你媽媽是不是姓張？你媽媽好嗎？”

阿梅嚇了一大跳。就這麽幾句話，嚴叔叔已經猜到她母親是誰了。嚴叔叔坦承，當年自己確實很喜歡阿梅母親，她年輕的時候漂亮又能幹。

阿梅說，母親苦於沒有上過學，人生有很多遺憾。

嚴叔叔說：“我當兵的時候，給你媽媽寫過幾封信，一直沒收到過她的回信。我不知道是她沒有收到信，還是你外婆藏起來了沒有給她，我想總是她沒收到信吧，就沒有再寫了。那時候，我時刻都在想念她。“為了複員後能有一個工作，三年服役期滿，我又延長了三年，一共當了六年兵。1982年1月，我複員回來，四處打聽她的消息，想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複員後得知她已結婚，非常傷心。但是那個年代，很多事情也很無奈。”

嚴叔叔說，自己的夫人比自己小六歲，現在有兩個兒子。嚴叔叔很感概，轉眼大家都老了。他叮囑阿梅一定要照顧好母親，說她這一輩子過得非常不容易。

阿梅突然很同情母親，她的情緒陷入了母親這段沒有修成正果的愛情裏。她和嚴叔叔聊了好幾天，聊了很多。她甚至感歎，如果母親讀過書，會寫字，也許母親和嚴叔叔的愛情就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了。

晚上九點了，夜色越來越深。偶爾有走路的人，匆匆從我們身邊經過。

阿梅取下口罩，很認真地問我：我還沒告訴我媽我找到嚴叔叔了。你覺得應該告訴她嗎？阿梅今年40歲了，常常被父母的爭吵弄得筋疲力盡，總是勸勸父親，再勸勸母親。

但是，她發現，這種勸慰不起作用。母親說她偏心父親，父親覺得她不理解自己的委屈。阿梅說，父母的不和諧，已經嚴重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和健康。她覺得自己心上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常常失眠心悸。

阿梅問我，有沒有什麽好的辦法？幫媽媽找到初戀，她是不是遺憾就會少一點，心情會好一點？

這確實是個麻煩問題，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我想了想，對她說：父母的感情，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你過好自己更重要。

很晚了，小區裏隻有我們兩個還坐在寒風裏。我催阿梅快回家。

第二天，下班路上，接到另一個朋友的電話。朋友在電話裏支支吾吾，問我想不想領養一個女兒。又說，嗯，你們管一個兒子已經很辛苦，應該不是很合適。

我嚇了一跳，到底什麽事？什麽女兒？一問，更是嚇了一大跳。朋友口中的女孩子，已經21歲，叫小涵。

小涵的父母畢業於廈門大學，都是老師。小涵的童年非常快樂，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因為長得漂亮，又多才多藝，經常代表學校參加各種演出。剛上高一，小涵就定下目標，考北大，學習非常用功。沒想到，高一下學期，父母感情出了問題。小涵的世界瞬間坍塌了。

高二上學期，父母離婚，小涵判給爸爸撫養。從此，小涵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爸爸隻是周末來看看她。媽媽則再也沒有出現。

小涵拒絕去學校上課，也不出門，整天待在家裏打遊戲。她竟然選擇了這樣一種激烈的方式抗爭。一年過去，別的同學高中畢業，進了大學。小涵還躲在家裏，期盼著父母能複婚。

20歲，爸爸帶回了新的媽媽。她拒絕接受新的媽媽，爸爸替她規劃的自考出國的路，她也絕不接受。她以為用這種毀掉自己前程的方式，可以挽回父母的婚姻，重新回到從前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

其他人的生活都在滾滾向前，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同學。隻有她還一直停留在原地。小涵21歲了，每日沉溺在遊戲的世界裏，拒絕長大，也拒絕和外界接觸。

奶奶看著她，心疼，焦慮，又無可奈何。

阿梅問我的問題，我一直在想如何對她說。這人世間紛紛擾擾、芸芸眾生，從來都是苦樂相隨，遺憾相伴。

每個人來到這世間，都是來經曆的。父母的婚姻，是他們彼此的選擇。他們在相處過程中的相愛相殺，是他們的經曆，也是他們的功課。你無法替別人做功課，也無法把別人的命運背在自己身上。每個人的命，都隻能由自己主宰。你能做的，就是無論發生什麽，都不做判官，不評判誰對誰錯。也不輕易越位。你隻需要理解他們，一如既往地愛他們。並且，不要忘了愛自己，就好。

如果你母親找你訴苦，你就做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如果你的父親，喜歡安靜，就不要逼他說話。不要去試圖改變父母，更不能因為父母影響你自己的生活。你的功課是，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你的家庭。你能過好自己的人生，經營好自己的幸福，這才是一切的根本。

父母如果恩愛和睦，那就把他們當榜樣，過得和他們一樣幸福。如果父母的婚姻有缺憾，那就把他們當成鏡子，盡力避免父輩的缺撼在自己身上重演。

每個人，都得先為自己負責。

電話裏，我問阿梅，你母親怎樣了？

阿梅說，母親手術結束醒來，妹妹和父親都守在床前。妹妹問母親，您這次手術，心中最牽掛的人是誰？

母親笑笑說，當然是牽掛你們兩姐妹，還有你爸爸啊。

過了幾日，阿梅發來父母剛拍的照片，母親歪著頭靠在父親的肩頭，一臉幸福。他們甚至還去補拍了婚紗照。阿梅終於明白，原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她決定，告訴母親，嚴叔叔一家生活得很好。至於父母，相愛相殺一輩子，就讓他們自己繼續去經曆吧。

也祝福還把自己困在花季的小涵，早日從父母離異的傷痛中走出，讓生命重新綻放，去追尋屬於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