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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歌回憶錄節選 - 天國

(2020-05-18 12:24:35) 下一個

陳凱歌回憶錄
天國


  1952年夏天,我出生在一個電影工作者家庭。我的父母一個是電影導演,一個先在國家電影局工作,以後改做了電影劇本的編輯。抗日戰爭以後,他們都曾是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的學生,父親又做了教師。他們曾參加反對國民黨政府的學生運動,名字列在報紙的通緝令上,不得不離開,就到華北參加了革命,中間有一些艱難。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建國時,他們是廣場上幾十萬人中間的兩個。我的母親出身於一個原來富裕的家庭,在日軍進攻時破產,但仍有機會在一所美國教會學校念書。1950年她回到南京的家中,她的父母卻已遷到台灣,連同她的六個兄弟姐妹。她是這個家庭留在大陸的唯一一人。其後的39年直到去世,她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的父母。在她同父母告別時,21歲,天然地向往一個新社會。母親這樣的故事,在中國千千萬萬,我就是這樣的母親生下的千千萬萬孩子中的一個。
  據說,我生下來就慣用哭聲表達一切。徹夜啼哭常常使母親無法安睡,是她日後的病因之一。所以長成以後我痛恨一切哭啼不休的電影,算是一點自我反省和否定。那一年,是龍年。
  我出生前不久,北京召開“亞洲、太平洋地區和平大會”,會標就是畢加索的鴿子。於是父母就給了我名字叫作“皚鴿”,“皚”就是潔白。父親名字中也有這個字。他們期待的本來是個女兒,並且準備好了“皚燕”的名字——各從他們的名中取出一字。父親的名字是“襟懷潔白”的意思,母親是燕,而且飛馳。當然,這都不是他們父母給的,原名在參加革命時為躲過通緝,改了。“皚燕”這個名字後來給了我的妹妹。我成人以後卻突然聽到父親喚了母親原來的名字,母親應了,卻兩個都無話。那時他們都有些老了。我13歲時,已經長到1.8米,覺得自已同一隻白色的鴿子之間已甚少共同之處,就改掉了這個名字,用了現在的名字在中學注冊。我改名,父母沒說什麽。母親去世以後,我在美國接到朋友來信,提到,在她彌留之際,喃喃自語:鴿子飛走了,鴿子飛走了……我這才明白,世上總有些什麽,是不變的。這一年,也是龍年(1988),我不在她身邊。
  我愛北京,不光為了它是我的出生地。在我兒時,北京沒有那麽多人,沒有那麽多車輛。更容易看到的是四個輪的小車,竹做的,裏頭坐著咿咿呀呀的娃娃,後頭推車的是一樣咿咿呀呀的老太太。臨街的學校書聲朗朗,忽而又安靜了。老人們坐在中藥鋪前台階上曬太陽,手裏捏著兩個核桃,轉著,虛著眼望著天上飛遠了的鴿群,哨音像是雲的回聲,淡淡的。熱鬧的地方是廟會。我還記得怎樣欠著屁股坐在拉“洋片”的老式鏡箱前,盯著一張張畫麵閃過,不敢眨眼,畫麵有山水、人物、神話中的故事。拉“洋片”的人一邊搖著鏡箱上的手柄,一邊“嘭嘭”地敲著一麵小鼓,被敲亂了心的孩子就交出最後一分錢——更不用說廟會中的玩意兒和吃食了。
  春天,挑著大籮賣小油雞的漢子走進胡同,不用吆喝就圍了一群孩子,托起一隻在手上,指指才吐綠的柳枝說:謔,賽柳絮。孩子們毛茸茸地托著,回家放在鞋盒子裏,撒上小米,坐著看,夜深了都不忍睡去。賣小金魚的擔子上,一頭是木桶,一頭是玻璃缸,圓的,要哪條就撈哪條,注進淨水,還有一縷碧綠的水草。槐花落盡的時候,賣花的老漢用絲線把晚香玉一串地穿了,掛在好動的小姑娘頸上,一跑,小胡同裏就香氣彌漫了。夜裏,甚至冬天,也能聽見賣小吃的吆喝聲,推開古舊的院門,看見一盞風燈和一個身影,熱氣虛虛地暈了燈火,身影悠悠地唱著,悠悠地遠了,夜就踏實下來。我躺在床上,閉著眼聽,覺出被子的暖和安全。
  那時北京,仿佛護城河裏故宮角樓的倒影,夢一樣安詳著,小風吹過,晃動了,卻不破碎。它的古鬆和早梅,庭院和街道,都顯出古老和平,而且驕傲。
  我的童年分給了兩個幼兒園。那時的孩子大多住在幼兒園裏,因為父母忙。第一個是一座四合院,有高大的門樓和小小的石獅子。園長是個嚴厲的婦人,可隻要看見孩子,又笑成了一尊佛。記得我們住在北房,一有太陽,陽光就好。後麵高高伸出一個平台,有欄杆圍著,就在上麵遊戲玩耍。春日最愛的是養蠶,有時一上午地趴在平台上,看著它們“沙沙”地吃掉一張張漂亮的桑葉,又換上新的。時候一到,蠶籮裏一夜之間就寂寞了。早上,我們舉著亮晶晶的蠶繭大聲問阿姨:蠶寶寶哪兒去了?然後就一二十個地一齊放聲大哭。阿姨張開手,眼晴濕濕地笑,不知說什麽好。分瓜果的時候,大家就坐成一圈,你一個我一個,白梨、石榴和櫻桃,多出來的就分給最小的。夏日,午睡是在院子裏的涼棚底下,太陽透過棚頂,在地下灑出許多光斑,風一吹就跑來跑去,睡不著的時候就伸出手,想在空中抓住它們,做個朋友。有一次,我們在遊泳池呆得太久,回來的路上遇上了大雨,我們一邊叫一邊跑,阿姨暫時地做了牧鴨人。然後,在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我們坐在小小的餐室裏一邊吃豆沙餡的包子,一邊聽雷,雷不響的時候就把包子放在嘴邊,激動地等待。北京四合院的雨夜,雨點和瓦在房脊上熱烈地歡敘,之後又靜下來,水珠的滴落聲像在試一張古琴。這時醒來,就能看見值夜阿姨瘦小的背影,淺淺的燈光底下攤開了一本書。我當然不知道,在我做著童年夢的時候,已經有55萬“右派”分子被送進了風雨之中,在未來22年中蒼老或死去。他們的孩子可能就躺在我的身邊,不知不覺地受了傷。我不在他們之中,出於偶然。
  第二個幼兒園也是四合院,隻是沒有門樓和石獅子。門與牆一般高,漆成紅色。最讓我驚喜的是這裏居然有個小小的動物園,裏麵卻隻有兩樣動物:白兔和鴨子,也是白的。我們喜歡在臨睡前探看它們,尤其是停電的夜晚(那時常常停電,也許是已經“大躍進”了的緣故)。手電筒的光亮裏是幾對寶石一樣的眼睛,自然是紅的,於是大家“呀”的一聲讚歎,都不說話了。鴨子不然,一見光亮就聒噪起來,這抗議直到我們匆匆逃走才停下。找不到手電筒的時候,就由阿姨領著,一人點起一根蠟燭,穿過不矮的鬆牆,踽踽地去又踽踽地回來,有誰不小心遇見了鬼突然大叫一聲,大家就也叫了,興奮地奔逃。
  把鴨和免放在一起,是誰的主意?長了羽毛隻會聒噪不會飛的;長了一雙看什麽都是紅色的眼睛卻無法開口的,以後明白了,不僅是兔和鴨。
  並不是所有的動物都可以享受住在動物園的禮遇。1958年,我站在幼兒園的滑梯上,手中揮舞一根係了紅布條的竹竿。北京的天空中有無數這樣的竹竿揮舞,配合著從銅鑼直到破臉盆的敲擊聲。成群受驚的麻雀降落是死,不降落也是死,於是紛紛跌落塵埃。還活著的就被因得勝而快樂的人群縛住翅膀,慢慢死去。終於出現了載重4噸的卡車裝滿了死麻雀,在街上遊行的“盛況”。這一年,老鼠、麻雀、蚊子和臭蟲被政府宣布為“四害”。可是能飛的並不隻是麻雀,所以我弄不清在幼兒園葡萄架下看到的是一隻什麽鳥。它在我和一個小姑娘的注視下抽動著翅膀。“麻雀。”我說。“它還活著呢。”她說。“麻雀。害蟲。”——我還弄不清蟲和鳥的區別。小姑娘點點頭,她知道我對,但還是在那隻鳥死了之後把它淺淺地埋葬了,上麵還蓋了一張葡萄葉,為了第二天還能找到它。第二天,葡萄葉落了滿地;又過了一天,葡萄葉都被風吹走了。
  從那以後,我們仍然唱著那首已經沒有了意義的兒歌:“小鳥在前麵帶路,風兒吹著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裏,來到草地上……”北京的天空寂寞著。有的隻是養在籠子裏的黃鸝,為了使人快樂而歌唱。在“大躍進”過去以後許久,我的朋友們仍然不斷用氣槍射擊所有的鳥。我的朋友們用濕的泥巴糊住死的麻雀,扔進火堆,慢慢等待烤熟的身體。到了1966年,被扔進火堆的就不再是死去的麻雀。
  麻雀被宣布為敵人,它就不再是一隻鳥。它的存在即是罪惡,為了消滅罪惡就必須消滅它。而在我還弱小時已不能憐憫弱小,實在能對我日後的強壯指望些什麽呢?
  差不多30年以後,我偶然路過這所幼兒園,門上的紅漆已經剝落,也許早就剝落過多少次了,兔和鴨自然也不在了。而且,幼兒園就要拆掉了。“一定要拆嗎?”我問。回答是一定。這裏要建一座很高的樓,容納更多的孩子。我高興至少這裏還是一座幼兒園,又為今天的孩子們惋惜,他們再也看不到夜裏的紅眼睛。即使還能,他們願不願看,我沒有把握。
  我家住在離幼兒園不遠的一條胡同裏。院子很大,除了門樓、影壁,還有拴馬環。前清的時候,這是一座王府,後來殘破了。我家住在西跨院,有圍牆、走廊,兩棵大槐樹和一道垂花門。因為住在東廂房,夏天黃昏就很熱。我和妹妹就在走廊前的空地上種些瓜豆和淡紫的牽牛,夕照時滿屋都是花影。我的童年,更親近的是母親。父親總是忙,難得見到。我覺得他很嚴厲,也記不得他年輕時的樣子。他去外地拍電影我總是很高興,臨走他拍拍我的頭頂,說一句“好好念書”,我就點點頭。他有時寫信來,我就回一封,說一切都好。對父親的了解是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從小學起,母親就陸陸續續教我念些詩,她穿著一身淡果綠的綢睡衣,靠在院裏的一張藤椅上,手裏握著一卷《千家詩》。太陽出來,就念: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暮春了,則是: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逢到夜間,就會是: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這樣的功課一直持續到我可以幾百行地背誦排律。母親隻要我體會,很少作意義之類的講解,所以至今不忘。這些圖畫了的詩歌不能不對我日後的電影有了影響。
  我小時候貪讀,讀得到的一切書。最得意的是星期六下午,學校不上課,就鑽在房間裏,翻看家中的書籍。如果是陰天就最好。看到精彩處就高興到無可奈何;之後,呆想。我雖讀過一些武俠小說,可是因為其他男孩子不可抗拒的目光而頭一次爬上房頂時,我就斷絕了做劍俠的念頭。
  像許多人一樣,留給我童年最深印象的,是我們的保姆,我們叫她奶奶的。奶奶姓沈,滿族人。臉和人中都有些長,很像禦像上的皇帝——他們的祖先。她有過一次婚姻,不好,就離開男人單過,天足,不識字。問到她為什麽沒纏足,她說:“裹了。後來又放了。我鬧他們。”因為不曾生育過,又終日勞作,她有一個光亮的前額和一副愛吃鐵蠶豆的牙齒,70歲的時候仍然行走如風。隻要天不是最冷,她必定脫了老式的內衣,早晚用冷水洗她年輕時也不會太好看的奶子。奶奶曾是貴族,她出生之前,家裏曾管過禦製宮花的買賣。想想清末宮廷中有多少戴花的女人,就知道這是一件大事業。可奶奶卻不懂什麽是“滿漢全席”,衣服都是布衫,當然更沒有花插在頭上。宣統皇帝退位的時候(1911年),她才11歲,在這個世紀的其餘時間裏,她都靠自己的一雙手活著。能看出她是滿人,隻有在她梳頭的時候。早上她先在走廊上用冷水把頭發抿了,又用一把牙刷沾了有桂花味的頭油,亮亮地刷在頭發上,又用篦子細細篦過,在腦後挽成一個髻。之後就滿意地沏一杯茶,喝的時候聲音很大。
  我和妹妹常問:“奶奶,您小時候北京什麽樣?”“什麽樣?燒餅一個大子(銅錢)一個,豆漿比現在好喝,過皇上的時候胡同口得圍上藍布,一個冬天街上淨是倒伏——餓死的、凍死的。”“還有呢?”“還有?沒有了。”這時,她的眼神便茫然起來有時就這樣茫然很久,朵呆地坐著,嘴邊會突然露出一個笑,又急急地收住了。想什麽呢?她沒說。可雲影一樣的眼神,卻把她親曆過的繁華一下子照亮了,一下子又黯淡下去。
  因為不識字,逢到偶然有人來信,她總是讓我念給她聽。我念一句,她就應一聲,好像在和來信的人對話。念過去了,她就把信仔細地疊了,放進衣襟裏。她敬愛文字,凡是寫了字的紙,不問過決不扔掉。每次我寫作文,她必定守在門口,不願有人打擾我。
  奶奶是那種一生僅得溫飽卻體麵而自尊的北京人。她精明不失善良,愛麵子也給人麵子,因為不再是貴族反而靠了雙手得了貴族氣派的勞動者。她衣服永遠幹淨,頭發一絲不亂;耳聾,卻能聽到別人的痛苦;從不惹事也決不怕事。每次我犯了錯,她總是說:凱歌,我告訴你媽去!——可她其實從不這樣做。如果別的孩子欺負了妹妹,她一定拉了妹妹的手找上門去。而別人道了歉之後,她又哈哈地笑著,把兩個孩子的手合在一起說:來,拉拉手,拉拉手!她常說:人不興欺負人。也不興叫人欺負。讓人欺負慣了,你日後就成了壞人了——中國的傳統,受壓迫者,以為有正義在手,便隻知有報複,不知有寬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結果壓迫本身代代不絕,隻是對象換了。奶奶目不識丁,乃能以這樣透徹的道理示於後代,可見她目光之銳,見識之高。可當時的風尚是“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我聽不懂奶奶的話是自然的事。
  一件發生在饑荒年代的事卻是我沒想到的。1961年的一個冬日,奶奶把按定量做成的麵條端給我和妹妹之後,母親把我們叫到臥室,關上了門。她在廚房裏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就聽見奶奶的聲音:“我錯了!我錯了!您原諒我!”未久母親走回來,一臉的怒氣。我和妹妹被著實地嚇住了。以後才知道,奶奶把我們定量中的一部分放進了自己碗中。母親的心情是容易理解的:愛子,又是米貴如金的年代,她是寧願自己不吃,也要讓我們吃飽的,自然不能容忍奶奶的行為。奶奶是一看到母親的臉色就跪下了,之後就是“我錯了”的呼聲。刺痛我的,並不是奶奶吃了我的食物,卻是她有些淒厲的喊聲。我寧願永遠不知道這件事。過後,再沒有人提到這件事,奶奶依舊在我家,仍然梳頭,仍然喝茶,仍然有時茫然著。
  我一直不解,以奶奶的體麵、自尊,競將事情做到鍾愛的孩子們身上,必然的理由是:她餓。可那一點點食物果然能減輕她生理上的不適嗎?當然不能。唯一的解釋隻能是:饑餓使她恐懼。恐懼比愛更有力量。

  出門向南穿過小巷,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就是護國寺。說是寺,有寺之名,無寺之實,所以我很久都以為護國寺不過是過去流傳下來的地名。後來走得多了才突然明白,這個今天居住著上千人口、五方雜處的大院落其實就是原來的寺。
  寺的東西圍牆仍然完好,隻是斑剝了,很高,約有半華裏長。廟的兩座後門麵北,之間的距離約20米。單是這兩個長度已經可以看出當年廟宇的規模。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兩座後門打開,廟內成了行走之地,僧舍內也住了人,時間久了,寺廟就變了樣子。南麵護國寺街上,山門已不存,代替是幾座店鋪,其中一個是花店,冬日也有半街餘香。
  我常走的是廟後的西門。要抬起頭來才會看到伸出的門簷上,有幾乎被風塵湮滅的綠色琉璃瓦,夕照時在隔年衰草後麵閃閃地亮。後門與殿堂相連,實際是個過廳;裏麵比外邊明顯的低,可見當年香客踩踏之繁。門內有低低的石階,甚寬。細細一想,應該是泥塑金妝的天王站立的地方,如今卻空著。盛夏,須發皆白的老者在石階上對坐下棋,老太太們路過歇腳。黃昏時突然走入,會看到台階上留在夕陽裏的糕餅點心,嘴饞的孩子也決不敢碰的。有人說,這是老人們留給廟裏的“靈物”黃鼠狼的,因為廟已殘破,香火不再,恐怕它無處覓食。也有人說,是“黃大仙”本身因循舊例,偷來的食物救濟孤苦的。兩者都是美麗的故事,而廟確實殘破了。
  當年香客如雲的焚香散花之路已經崎嶇不平,遇雨便滿地泥濘。廊下僧房中住滿了笑鬧喧騰的俗眾,門窗依舊,沒有了往日的肅穆。小作坊的機器聲代替了晨鍾暮鼓;而應是“大雄寶殿”的所在,變成了一座電影院。門外兩座石龜,馱著巨大的石碑,翹首問天,碑上盛記功德的碑文已經蒼黑,湮然不可複識了。唯一留下的真跡,是西北角的“地藏殿”,殿宇宛然,偶像俱在。殿前有一榆樹,因接近道路,有人經過便摸一把,摸得久了,樹腰竟成了一片光滑的白色。樹後遍種蓖麻,葉子肥大深綠,蒼翠時陽光也照不透。出於好奇,我們常常抓住門上的銅鎖,站在露出的門坎上窺探。殿內昏暗潮濕,黴味撲鼻,地藏王菩薩滿身灰塵,慧目低垂。神案上除了牌位、香爐之外,還有一大堆凝了的紅色燭淚,觸目驚心。文革開始之後,這裏首當其衝地成了紅衛兵采取革命行動的“戰場”之一。殿門打開,陽光湧入,地藏王菩薩被推下蓮花寶座,在塵埃中摔得粉碎。
  宗教的脆弱,是中國的一大問題。40年來對宗教,害處聽得多,好處聽得少,是宣傳的一大特色。因其與“無神論”相悖,所以不能容忍。其實,氣度恢宏的統治者,深謀遠慮,總會意識到宗教維係精神、穩定社會的好處,而加以保護。但在1949年以後,曾經遍布禪林的北京,僧眾流散,寺廟荒涼,對於我們這些革命後出生的少年來說,宗教幾乎等於舊世界的代名詞了。
  在這個決不完美的世界上,宗教是個去處。它使做了好事的人有地方去欣喜,做了壞事的人有地方去懺悔;失望的得了希望,絕望的至少得了安慰,信仰是文明的開始。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氣——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倒不是相信的一定要是什麽。隻要人尚能相信,這世界就還有救。殺死了天真和勇氣,剩下的就是一群暴民了。信仰實在是人性的圍牆。而在文革開始的最初日子裏,幾乎所有的暴力無不首先發生於信仰的領地:孔廟、佛寺、天主教或基督教堂。
  1965年,廟會已經被禁止,接著,民間喪葬嫁娶儀式也被禁止。接著,北京南城享有百年盛名,在中國人歡度新年時幾乎無人不去的文化集市——廠甸街,宣告關閉。接著,就輪到了北京城牆。
  1949年初,清末大儒梁啟超之子、建築師梁思成教授住在其執教的清華大學。當時內戰大局已定,解放軍攻城刻在日內。一夜,有客來訪,自稱共產黨城市工作部幹部,特攜帶北京市區地圖,要梁先生指明何處不可用兵,何處不可開炮。不久,北京未被戰火而和平易手,使800年古跡得以保留,是中國的大幸運。所以可以想象梁先生聽到毀城設想時的心情。他曾力諫政府首腦放棄這一計劃;他的夫人甚至誓言:城破之日,自取其命。但是,以“城牆妨礙首都建設”為名,計劃終於變成現實。在現代化機械的頻頻擊打之下,木石俱下,煙塵大起,頓成廢墟。被分段拆除的城牆,磚石今已不知去向,少量的可以發現於民間的雞窩兔舍。傳說:在明初重修城牆時,工匠曾用熬熟的米湯和泥澆鑄,以求堅固,可見毀城工程的艱難浩大。多在夜間操縱的轟轟機聲未能驚醒北京人,而城市從大夢中醒來時已成裸體。這座始建於元代,經明成祖朱棣重修,此後代代維護,長達數十華裏的800年古城牆轟然倒塌了。一個舊夢隨風雨而逝,永遠不再。1986年,我站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內注視西方人於1893年拍攝的舊北京城牆照片,回想它延伸闊大的雄姿,不勝唏噓。
  至此,精神和物質的舊牆均已歸於消滅。從不設防的國度中醒來的人們,看到空曠的地平線上一輪巨大的紅太陽,在短暫的幕間休息之後,天國的鍾聲又響了。

  本文選自《少年凱歌》,陳凱歌/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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