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朵朵舞:紅顏亂

(2009-03-14 17:00:27) 下一個

  風雲緣起:夜入偏城
  正是初冬時節,天才亮,薄霧彌漫,世界是淡白的,朦朦朧朧的,特別的清冷,本來就是偏僻的小城,越發得蕭條。
  “孫二哥,孫二哥,”城門口站著個穿兵服,提著燈籠的年輕男子,濃眉大眼,一副正直的憨厚樣子,哈著白氣,往城門邊上的兵衛亭叫喊著。
  沒過一會,兵衛亭裏走出一個中年男子,胖得有點臃腫的臉一看到門口的青年頓時有了笑意:“我說誰呢,小蘇啊,這麽早就來頂班了嗎?”
  青年憨直得笑了笑:“是啊,孫二哥,值了一晚的班,該累了吧,快回家吧,嫂子該燒了熱水等你呢。”
  孫二爽朗地一擺手,說道:“小蘇,所有的看門兵裏就你最熱心腸的了,你看你,家裏還有個老母親等你照顧,你這麽早來城門幹嗎?大寒天的,離開城門還早著呢。”
  青年走到兵衛亭邊上,把手中燈籠一放,回過頭,對著孫二說:  “孫二哥,我帶了兩口酒,你嚐點,天寒地凍的,暖暖身子。”
  “就你小子懂我的心意,酒可是好東西啊……”
  青年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葫蘆,遞給孫二,孫二一接手,還是熱的,高興地直笑,連忙喝了兩口,放下酒壺,臉上有了點紅暈:“小蘇,這酒還真不錯,好些日子沒喝過這麽夠味的酒了,你打哪弄來的?”
  青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是前些日子路過我們城的那個林將軍看我守門時,隨手丟給我的。”
  這個小城既不是魚米之鄉,也不是軍事要地,是啟陵國最為偏遠的小城之一,平時除了地方官,根本沒什麽七品以上的官會到此一遊,前月,居然來了京中重臣,國之戰將,被稱為“啟陵之牆”的林瑞恩將軍。把整個城都忙亂了。將軍到了一日便離開,即使如此,也給城中的百姓留下了一年也說不完的話題。
  “是林將軍啊,”孫二無限感慨的樣子,“年紀和你也差不太多,卻已經是堂堂將軍了,真是少年英雄啊。”
  “是啊,脾氣也好,沒有官味,真是個好將軍。”
  孫二又喝了口酒,蹲在兵衛亭的門口,渾身發熱,被林將軍這個詞一提,談性大起:“說起來,現在真是少年英雄的時代了,現在京中捏著重權的,無論是政權在握的樓澈丞相,還是擁有重兵的林將軍,都與小蘇你差不多大,聽說當今皇上,去年也才剛有第二個龍子,都是少年英雄啊。”
  “樓丞相也是這般年輕?我記得他當官也有些年數了。”小蘇不解得問道。
  “小蘇你不知道的嗎?樓相可是我朝最年輕的丞相,他當丞相時不過二十二歲光景,現在已經過了四年,他也不過二十六,七的樣子,年紀輕輕就權傾一時了。”
  “這麽年輕……”小蘇也感慨起來,“少年得誌,想必是傑出的英才吧。”想他見到的林將軍,斯文俊美,風采出眾,這樣一推想,樓相也肯定是少見的人才了。
  孫二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看到青年用疑惑的眼光看過來,悶了口酒,徐徐解釋道:“聽說那樓相的確是個天人般的人物,可是要說到他的人品,那可比林將軍差遠了。樓相玩弄權術,一手遮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這麽說,他是個佞臣了?”青年問。
  歎了口氣,孫二這麽回答他:“也不能算是佞臣,這麽些年,也沒聽說他欺壓百姓,搜刮民脂民膏,隻能說……樓相算是毀譽參半吧。”
  兩人正談得起勁,城門口不遠處出現一輛飛奔的馬車,孫二和小蘇都抬起頭,遠遠地望過去,一轉眼,馬車已經裏城門隻有百多米的距離,孫二從兵衛亭邊站起來,搖晃著手中的葫蘆,納悶得看著那馬車,這麽大清早,城門也沒開,怎麽會有馬車飛奔而來呢。
  馬車比一般的要大一些,樣式也倒普通,不見怎麽豪華,可是孫二一看就知道馬車不是一般人家的,大有來頭。那馬車一般,可是兩匹拉車的馬卻是少見的,通體雪白,高大肥駿,更難得的是,兩匹馬竟是一模一樣,兩跑起來的步伐也一樣快慢,馬車平穩,在不甚平坦的路上如履平地,而且速度也比一般的馬車快上很多。
  轉眼間,馬車已經來到兩人眼前,趕馬的是個中年壯漢,手中韁繩一拉,兩匹馬步伐一致,停了下來,訓練有素,頗為好看,孫二更加確定心中想法,不敢怠慢,走上前去:“敢問趕車的大哥,現在城門還沒開,這麽早要進城嗎。”
  頭一抬,看到趕車人的臉,頓時一楞,兩道刀疤從眼角劃到嘴角,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倒有點像強盜。
  看到孫二錯愕不已的表情,壯漢不以為意,反而展露出一個笑容,對著孫二柔聲說道:“官爺,我們想提前進城,不知道能不能行個方便。”
  壯漢本來就有些可怕的麵容一笑,更加顯得猙獰,刻意壓低的聲音和他可怖的麵容極不相稱,孫二被一嚇,好一會回過神:“這個...恐怕不行。沒有上頭的手令,我們不能提前私放人入城。”雖然是偏僻的小鎮,但是處於國家邊境,所以進城和出城多了一道檢查的程序。
  壯漢顯現出為難的表情,大手撓撓後腦勺:“官爺,我們沒有手令,但是我們決不是什麽宵小之徒,還是給我們行個方便吧。”
  聽到他們的談話,小蘇走上前,對著壯漢說:“這位大哥,你就別為難孫二哥了,我們隻是守門的,沒有上頭的命令隨便放人,是要擔上關係的。”
  聽到小蘇這樣說,壯漢一楞,也不知道如何接話。
  正在僵持的時候,馬車裏傳出一道好聽的女聲,低喚了一聲壯漢:“樓盛。”
  聽到這個聲音,被喚做樓盛的壯漢立刻恭敬地下了車,半靠著車,一邊伸手把馬車的厚重簾子卷起來,動作輕柔,小心翼翼。
  看到與他外表極不符的動作,孫二和小蘇情不自禁一齊向馬車裏看去。
  車子裏很寬敞,竟放下了一個小小的靠椅,一個女子半倚著,黑色如同綢緞的長發大半用銀色的絲帶盤起,餘下的青絲斜披在肩上,女子穿著白色的貂毛的裘衣。
  小蘇沒讀過幾年書,常聽別人形容美女用“國色天香”,聽隔壁王婆說李家二姑娘長得國色天香,他見過那姑娘,除了水靈也沒其他什麽想法,但是,現在看到馬車裏的女子,“國色天香”四個字就出現在他腦海裏。
  從來沒見過這麽美的女子,三分雅致,三分清豔,三分高貴,最後還有一分攝人魂魄。
  車裏的女子看到孫二和小蘇有些呆傻的表情,淡然一笑:“二位官大哥,我們的確不是壞人,今天要進城,是為了追趕已經快要出關的親人,還請給予方便。”說完,伸出一雙玉手,手心裏躺著一個五兩重的金錠。
  看著美人一笑,真是猶如遇雪初融,春花乍放,小蘇隻覺得整個人沒法思考,但是看到美人手中的金錠,腦子像被雷劈了一般,熱氣上湧,臉漲得通紅:“我...我們不是要錢。如果你們真有急事,現在可以過了,我們不是想敲詐錢財...”
  感覺被侮辱了,更何況對方是個像仙子一般的人兒,小蘇隻覺得羞憤不已。
  孫二想說什麽,最後也沒說出口。
  那女子露出絲詫異,隨即把金子一收,笑道:“是我誤會兩位了,對不起。今天有所得罪還請海涵。”
  天剛亮,城門就開了,一輛馬車飛馳得通過城門,一轉眼已消失在街角。
  孫二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若有所思的樣子,轉頭對著小蘇說道:“也許我們城要發生什麽大事了。”
  小蘇一臉不解:“這是什麽意思?” 
  “年輕人,閱曆少啊...”拿起酒葫蘆,又大口喝了口酒,孫二像是對小蘇,又像自言自語,“那是極地雪貂毛做的衣服啊...全天下有幾個人能穿在身上.....”
  沒聽清楚的小蘇問孫二:“二哥,你說什麽?”
  孫二轉過頭:“小蘇,你說,這天是不是要變了?”
  馬車飛奔在狹小的街道上,快但是很平穩,壯漢專心得駕著車,突然對著馬車說道:“夫人,為什麽剛才不拿出林將軍給的手令呢?”
  隔了半餉,馬車裏才傳來聲音:“這裏雖然是偏僻地方,到底也是朝廷的勢力範圍,萬一顯露身份,以他的權力,我們隻怕難以出關了。”
  壯漢聽出車內女子無奈的口氣,馬上轉移話題:“說來也怪,這一路上,哪裏不是伸手要錢,倒是剛才的兩個小哥,分文不要,真是奇怪。”
  “不奇怪...越是這種遠離繁華的地方,越是淳樸,真是諷刺啊,沒有了奢華的虛偽,反而能擁有真實。”女子的聲音顯得有些虛無,話音裏滿是優柔。
  壯漢不說話了,隻聽到馬車輪骨碌轉動和馬蹄的有力節奏。
  小鎮的人們一定想不到,就是這陣馬蹄聲,把他們帶到一場動亂時代的篇章中去。
  史家這樣記載:“時年天載四年,當朝丞相樓澈之妻,初冬之即離京城,至邊關,因此事引起後來的‘玉督之戰’...”
  曆史上常有人把這場變遷稱為“紅顏亂”

  風雲緣起:帝王燕
  天載初年,在百姓中口碑極好的皇子鄭鋶登基為王,這一切似乎都是民心所向,在初春之際,百廢具興,頗有欣欣向榮之態。
  今天是鴻福寺最熱鬧的一天,香客雲集,不僅是普通百姓來拜佛,就是京中的達官貴人也來了不少。更重要的,在京中最負盛名的兩位美人今天要來進香。
  雖說和尚是四大皆空的,但是和尚廟待久了,還是會產生視覺疲勞,聽說今天兩位美人來訪,大小和尚心裏都有點小小的雀躍。
  兩位美人分別是翰林院學士大臣的千金姚螢,另一個是京城提督司千金餘歸晚。曾有見過她們兩人的學子這樣評論:一個是嬌花照月,如春花之可媚,一個是弱柳扶風,如秋月之可憐。一頂暗紅色的四人轎在寺院最偏遠的廣力殿門口停了下來,轎一落地,一個丫鬟便走上前,伸手撩起幕簾,對著轎子裏的人說:“小姐,我們到了。”
  轎子裏緩緩走出一個人,雖然早已見慣了小姐的容貌,四個轎夫瞬間還是有種空氣被抽走的感覺。
  歸晚從轎子裏走出來,抬頭一望,是廣力殿,沒有什麽意外,的確是清幽僻靜,很合她的心意。餘光一瞥,看到殿外還有兩頂轎子,心下有點訝意,不知道什麽人也挑了這條避過眾人耳目的路。
  淡淡低笑了一下,回頭吩咐轎夫去休息,轉過頭,帶著丫鬟玲瓏,向著鴻福寺裏走去。
  廣力殿早有人等侯在側,看到餘歸晚和丫鬟兩人徐徐走來,忙迎上去,在看清歸晚的麵容時,怔了一怔,沒想到天下有這樣的美人。現在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麽達摩堂的師傅要派年輕一輩中定力最好的他來侯門了。
  定了一下神,他對著歸晚行了個禮:“餘施主,師傅正等候著呢,請跟我來吧。”
  丫鬟玲瓏對這和尚多看了兩眼,眼中頗有讚賞之意。
  歸晚點了點頭:“謝師傅帶路。”
  三人往大殿中心走去,一路上沒有人說話,越加把這深幽的寺廟襯得莊重無比。
  剛來到這專門空出來的大殿,歸晚意外得看到除了達摩堂的弘遠大師外,還有一男一女,雖然隻是背影,也顯出氣質不凡,從華貴的衣料來看,隻怕也是非富即貴。
  弘遠大師有點凝重的表情,和他們在說些什麽,女子手中拿著一支簽,看樣子是正在解簽,男子秀逸挺拔,站在一邊。歸晚,玲瓏和小和尚三人靜靜站著,正談話的三人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們的到來。
  拿簽的女子忽然輕輕一拍,把簽放在了桌上,站了起來,轉過身,和歸晚的眼神碰個正著。歸晚一楞,那女子也是一楞,旁邊的人更是呆住了。
  日和月同時照耀了大殿的感覺,一時間隻覺得大殿忽然光亮了起來,在場的人也許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幕,兩個都秀美絕倫的女子站在殿堂上,一個傾國傾城,一個絕代風華。
  一聲溫潤的笑聲打破這個僵局,陪在解簽女子身邊的男子笑出聲來,歸晚聞聲看去,想不到這大殿上還站著一個出彩之極的人物。一個秀逸挺拔的美男子,眼神輕潤,麵如冠玉。
  男子帶著笑意對著身邊女子說:“你看,我說的不錯吧。”
  前幾天,他對她說,你自負天下,可知道世界上有個跟你不相伯仲的人存在著。
  那女子笑了,春花燦爛,卻是對著歸晚:“你是餘小姐吧。”
  歸晚也帶著笑,如秋月之韻:“你是姚小姐吧。”
  兩人都沒有回答,也都知道對方的身份。姚螢向來自負,今天見了歸晚也頗為吃驚,正想說什麽的時候,眼神瞥到弘遠大師沉重的表情,臉色一黯,露出點憂傷的感覺。
  歸晚看到,微微詫異,看到姚螢帶有歉意的點點頭,情不自禁輕回了禮,姚螢再也沒說任何話,向著殿外走去。與歸晚檫身而過的一瞬,歸晚似乎看到她眼角隱隱帶著淚珠。她身邊的那位俊秀男子依然帶著笑,溫文爾雅,隻眉宇間隱不可見一絲無奈。
  弘遠大師抬起頭,對著歸晚露出慈悲和藹的笑容,雙手合什,平靜地說道:“餘施主,今天是講禪還是禮佛?”
  歸晚心裏還縈繞著剛才那一對壁人的影子,忽然突發奇想,回答道:“我今天還是求簽吧。”
  弘遠大師有點吃驚,看了歸晚一眼,一種肅穆的感覺彌漫開來。略低下頭,剛才那一幕又浮現眼前。
  剛才進來的那個絕美女子叫姚螢,人如其名,美得如夢如幻,似乎有什麽憂鬱籠罩著她,美麗的容顏上總是帶著點楚楚的幽愁,她求了一支簽,一支上上簽,不但是好簽,而且是簽中之簽,從他出家鴻福寺以來,近四十年,隻有一個人拿到過此簽,拿到簽的那個人是前太後,榮華富貴,不可一世。可惜後來因為太子案,牽涉其中,一杯毒酒葬送了一生。
  今天再次看到這支名為“帝王燕”的簽,弘遠百感交集,傳說拿到這簽的女子會成為影響朝堂的因素,會導致江山變遷。拿過這支簽的前太後就曾專權朝政,脅持皇上。難道這個拿簽的女子又要與王權牽扯上關係?
  這樣美麗的女子又要走上那虛華的權勢之路嗎?
  “大師…”歸晚輕聲喚了一聲,今天的弘遠真是有點古怪,神情中帶著不合佛祖的深沉,仿佛明鏡也染上了紅塵的悲哀。
  弘遠定了定神,看著眼前這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聲音沉穩地說道:“既然餘施主有心求簽,老僧定誠心相解。”
  歸晚點了點頭:“我相信大師。”弘遠是有名的高僧,以見解超遠聞名,凡是他預言過的,必定成真。
  看著歸晚跪到了佛祖麵前,誠心的求簽,弘遠站在一旁,攤開掌心,那支“帝王燕”就在手上,雙手和什,低低得念著“佛祖寬恕,阿彌佗佛。”隻見他合攏的雙手中流下幾絲細不可見的粉末,等他念完,手中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睜開眼,跪在地上的歸晚正好求到了簽,站起身,向他盈盈走來,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過年前,那個純真的的美麗女孩拿著一支簽向他跑來,讓他這個輩分並不高的和尚解簽,那支簽......
  帝王燕……
  真的是帝王燕……
  怎麽會這樣?不是幻覺,不是幻覺,顫抖著接過歸晚手中的簽,弘遠還以為自己瘋了,鴻福寺的簽是每天從達摩院隨機抽取,每支簽隻有一支,這支簽,剛才分明已經被他用內力化成了粉,怎麽現在又在他的手中,難道自己真的瘋了?
  再仔細看,分明是那支“帝王燕”。
  歸晚吃驚得看著弘遠大師,從沒見過他這樣,他是得道高僧,永遠這麽睿智,沉靜,今天一反常態,尤其剛才接過簽,就像看到什麽鬼怪一般,嘴裏喃喃念道:“帝王燕,怎麽會,帝王燕……”
  丫鬟玲瓏走上前,想把歸晚拉後一步,看那弘遠的樣子,莫不是瘋了吧?
  歸晚搖搖頭,示意玲瓏退下。
  過了一會,弘遠才鎮定下來,他淡然笑了一下,對著歸晚和藹的說:“餘施主,今天老僧不能為你解簽了,這簽,我解不了,不知道你能否聽老僧說一個故事。”
  歸晚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很誠心地點了下頭。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弘遠大師眼神依然有點渙散,在他那有點瘋狂的舉動之後出奇地恢複了平日的鎮定,但是突然之間,像老了十歲的樣子。
  弘遠伸手招來一直站在外殿的領路小和尚:“你也一起來聽,”不等小和尚回話,他帶著笑容,很迷離地,已經開始徐徐講述他這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故事,“這簽,名叫‘帝王燕’,三十多年前,有個女子……”
  *
  九月,金秋,今天是黃道吉日,是當朝首輔——樓澈丞相娶妻的大日子,何況娶的還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全京城都為這件是議論紛紛,熱鬧非凡。
  餘家庭院裏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在匆忙地做事,但是臉上都帶著歡樂的表情。
  “玲瓏”歸晚喚著貼身丫頭的名字,臉上倒是鎮定自如,一點不慌張,也一點都沒有新嫁娘的歡快和羞澀。
  玲瓏從房外小跑進屋,一邊應聲:“小姐,有什麽事?”
  歸晚看著她,笑出聲來:“我讓你拿嫁衣,你跑哪去了?”
  “小姐。嫁衣放在你身後的那個櫃子裏呢。”玲瓏人如其名,乖巧懂事,行事圓滑,頗有八麵玲瓏的架勢。
  歸晚站起身,打開身後的櫃子,果然,一件精致美麗的紅色嫁衣擺在眼前,伸手輕撫過上麵精巧的繡紋,這一針一線都蘊涵著這世上最美麗的祝福和心願。
  沒有多餘的時間感歎了,必須馬上換衣服了,伸手拿起嫁衣,就聽見“嘶——”的一聲,嫁衣居然被勾破了一道長約兩寸的口子,玲瓏一聽到聲音,立刻上前,來到歸晚身邊。
  嫁衣勾破是多大的不吉利啊,一定要找出勾破衣服的元凶。
  玲瓏剛將手伸進衣櫃要掏弄,忽然,看到歸晚眼神定定得看著衣櫃,玲瓏不解,也順著歸晚的目光看去,衣櫃裏什麽也沒有,除了那支半年前求來,沒有扔掉的簽——“帝王燕”。
  回想起半年前聽的那個故事,玲瓏有點生氣地拿起那支簽,嘴裏嘟噥著:“這支不吉利的簽,還是不要了。”說完,就隨手扔出窗外。
  歸晚並不阻止,笑了笑,拿過嫁衣,對著玲瓏說:“好了,現在想想怎麽補救吧。”
  兩主仆拿出針線開始忙碌起來。
  隻是不自覺的,歸晚會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風雲緣起:亂了
  幽靜的亭台連著池塘,沒有任何圍欄,藍色的水,白色的玉階,猶如融成了一體,一個娉婷的身影坐在玉階上,和水和玉化在一起。
  如同綢緞般的漆黑長發柔順地被銀色絲帶挽著,更加襯得歸晚膚白如雪,那張秀麗無雙的臉上帶著淺淺的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玉階上,沉靜在自己的世界裏。
  伸手撥弄水,一道道漣漪從她的手向外擴散,似乎感到有趣,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做同一件事,思緒卻已經飛得很遠了。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耐人尋思,她需要好好整理思路。
  半個月前,她做為全京城最風光的女人,嫁進丞相府。嫁給一個地位僅次於皇帝的人。
  那件嫁衣有道口子,在玲瓏的巧手下,一點瑕疵也看不出來,可是……看不出來就代表沒有了嗎?破痕被繡工給掩飾了,破痕就不存在了嗎?
  她不喜歡自欺欺人。
  漣漪一圈又一圈,手感到涼意上湧,卻沒有收手的打算。
  她的丈夫權傾一時,權勢無人可敵,更難得的,他還是個翩翩美男子,聞文爾雅,體貼過人。似乎沒有任何的缺點呢。帶著點諷刺,她笑了。
  怎麽也沒有想到,新婚之夜,她連這個傳說中完美無暇的丈夫是什麽樣都沒見到。
  他到宮中去了,宮裏有急事,新郎沒辦法脫身,你這個丞相夫人還是體諒一下吧,他畢竟是少年得誌,以後還要你支持他呢,張麽麽笑著跟她解釋。
  宮裏不是晚上不能留男人的嗎?
  摟相怎麽相同,他可是得了令牌,可以出入自由的,皇上還在宮中給他設了別館呢。
  ……
  他的丈夫還真是權大於天啊。
  新婚之夜就在別人拚命的奉承,讚美,和客套中,糊塗地過去了。
  第二天,更大的震驚等著她,正在吃著早餐,丈夫衝衝趕回來了,她也許怎麽也忘不了這一刻,她一抬頭,就楞住了。
  他的丈夫就是半年前陪著姚螢去求簽的男人,與半年前有所不同的,那男子比前一次見麵更加深沉了,多了種含而不露的威嚴。
  突然感到腦子有點混亂,半年前遇到他時,並不知道他的身份,還以為他和姚螢是一對壁人,就在拜佛之後一個月,就聽說姚螢入宮為妃,當時自己還為她感慨不已,偶爾也想到過那個陪伴在傍的爾雅男子。
  想不到他就出現在她的眼前,還是用這樣的身份。
  口微張,想要說什麽,卻怎麽也想不到好的稱呼,索性就不說了,等待著他開口。
  真誠地一笑,樓澈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動人的女子,心裏有無限的謙意想要表達,也不知道如何說起,想了一會,第一句話居然是:“早膳還可口嗎?”
  他居然問自己早膳好吃嗎?歸晚抑製不住,笑出了聲,實在想象不出他是個權傾朝野的人。
  這一笑把僵局給打破了,樓澈帶著欣賞,看著歸晚那堪稱春花乍放的笑顏,忽而,又想起什麽似的,表情雖然不變,眼裏卻也半點笑意也沒有了。
  注意到他眼神裏波瀾不驚,歸晚斂去笑容,冷靜地看著他,自覺告訴她,她的丈夫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說。
  譴走了所有的仆人,大廳隻剩下兩人。
  雖然心裏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是接下來的話還是給她帶來了震撼。
  樓澈對她說,不能成為一個好丈夫,要她多多諒解。
  她笑,問他,是不是因為姚螢呢?
  樓澈楞住,帶著無奈,回答說,是的。
  聽到這麽斬釘截鐵的回答,怔住的反而是歸晚,抬起頭,看著樓澈。
  溫文男子淡笑著,如春風拂麵,眼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
  原來這個權勢滔天的男人也有做不了的事,也有無奈的遺憾。
  看到歸晚平靜的表情,樓澈有種解脫的感覺,不管怎麽說,他對她有著說不盡的謙意,表達不完的愧疚。
  兩人安靜了許久,歸晚突然發話,那我以後該怎麽做呢?
  樓澈柔聲道,除了感情,什麽東西我都能滿足你。
  歸晚訝意地看著他,意識到他是在向她許一個承諾,是一個極其珍貴的承諾。
  樓澈真誠地,溫柔地繼續說道,你可以把我看成哥哥,隻要你願意,我會關心你,保護你,寵你。隻要是你要的,無論是金銀珠寶,奇珍異玩,還是地位權勢,我都會盡我所能滿足你。
  歸晚完全的怔住了,凝視他的眼睛,問,滿足我所想嗎?
  是的,滿足你所想,我會給你這世界上所有女人所能幻想得到的虛榮。
  ……
  能滿足她所想。
  手已經完全冰冷了,她收回手,看著淺淺的波紋趨於寧靜。她笑了,水池倒影出她的樣子,竟好象有兩個美人對視一般,顯得有點詭豔。
  該怎麽辦呢?到底該怎麽辦?
  從小在富貴之家成長,看慣了勾心鬥角,見慣了三妻四妾,她對感情早就淡了,沒有執意的追求。這樣的丈夫已經算是最好的吧。
  可以不對她有任何要求,沒有任何負擔。還承諾給她這世上最好的物質享受,容貌,權勢,地位,什麽都不缺。這半個月來,正如他所承諾的,兩人像兄妹一樣相處,而且他對她是極盡寵愛,全國的奇珍異寶不斷地送到她的麵前。她的哥哥在一夜間官升三品。一切榮華都在向她靠攏。
  他在討好她,盡他所能得滿足她。
  得夫如此,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歸晚笑了,笑得嬌柔,笑得傲慢,笑得輕狂,她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她得到了一切,又好象什麽也沒得到,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麽,連自己都糊塗了。
  手還是冰涼的,她伸出手,凝視自己的纖纖十指,忽然注意到手腕上戴著的玉鐲,跟她的肌膚一般,晶瑩剔透,白玉中還帶著紅色的血絲般的花紋,手一抬,就輕輕流動,活的一樣。一般人根本設想不到,這個鐲子是用天下聞名的白玉羊脂精心打造出來的,更珍貴的就是它的紅色流絲,大瓊國的貢品——紅吟羊脂鐲,就戴在她的手腕上。
  這個鐲子的價值可以讓全京城的人活三個月,多麽珍貴,多麽奢華,多麽的諷刺啊。
  情不自禁,她這半月來時常想起姚螢。
  那個入了深宮的女子,她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歸晚輕逸出一身歎息,弄不清自己的想法,這半個月來,她多少已經弄清楚事情的始末。但是對那個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她也分不清自己是恨是惱還是無奈了。
  聽說姚螢被選入宮,極受寵愛,僅半年時間,已經是貴妃了。但是宮內的權利鬥爭,她似乎還沒辦法完全適應,全靠樓澈做她的後盾,為她遮風擋雨,為她鞏固權勢。
  她是怎麽想的,感到愧疚,所以為自己的情人找一個不比自己遜色的妻子,難怪自己當初接到禦旨賜婚,覺得不可思議,原來竟是這樣的內因。
  而她那溫文的丈夫到底又是怎麽想的呢?和皇帝愛上同一個女人,因為權勢的差距,不得不放手,卻又心甘情願為她玩弄權術,這算不算成也權謀,敗也權謀呢。
  ……一切都是亂,不明白是亂,明白也是亂。
  不理是亂,理了還是亂,有可能還是亂上添亂。
  不想了,不想想了,心,煩了。
  隻手撐起身子,輕輕揉揉有點發酸的腿,她撩起散落的發絲,對著明淨的水,整理自己的儀容。
  *
  樓澈走到自家的後花園,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美景。
  清水伴著玉階,玉階上坐著歸晚,正對著清明如鏡的水拂弄頭發,自然優雅的動作,絕美動人的容顏,真是芙蓉麵,玉柳姿,說不盡的風情,看不厭的絕代風華。
  自己的妻子有多美,他是知道的。
  除了美,她還有更加深刻的東西,她淡然,高貴,還有一種自如。
  他虧欠她,欠她一個幸福,所以他極盡所能,從別的地方彌補她。
  他承諾她,滿足她所有要求,在她需要幸福的時候,他願意像哥哥一般,給她自由,讓她高飛。
  走到歸晚的身後,溫柔得喚她:“歸晚”
  倏的回頭,在看到他時,歸晚露出一個如花嬌豔的笑容:“夫君大人。”
  這是新婚後,給他的專稱,夫君是身份,大人是地位,多麽貼切的稱呼。
  樓澈聞言,笑了一下,不知不覺,已經習慣她這甜美的叫喚。
  “在家很悶吧?”半個月來,每天都有達官貴人的夫人來訪,他知道她處理的很好,她有她自己一套對付世俗的辦法,甚至還遊刃有餘。
  跟在宮裏的那個柔弱女子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她並不像外表所表現出來那樣純真,比起嬌柔的外表,她應該有著更自我,更堅強的內心吧。
  看著她略帶詢問的眼神,他建議:“我帶去你出去逛逛,如何?”語音裏帶著寵溺。
  終於可以出去了嗎?歸晚心裏雀躍不已,忙支起身,站起來,很老實地回答:“我早就悶了,可以出去嗎?去哪?”
  看著她高興的樣子,心裏也跟著高興起來,樓澈笑語:“今天外麵很熱鬧,你一定會喜歡的。”
  “恩。我好象很久沒有出去了。”一拂身上的塵埃,她舉步就往外走,回過身,“不是說出去嗎?太陽快下山了。”
  樓澈看著她如同孩子般的表情,感染到一絲歡快不已的氣氛,隨後跟著。
  兩人剛走到門口,管家已經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表情嚴肅。
  歸晚一看,心裏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淡笑如風。
  管家恭敬地一行禮:“爺,夫人,這是宮裏急召。”
  果然是這樣,歸晚波瀾不驚。樓澈接過冊子,迅速瞥了一眼,臉色沒有絲毫變化,笑著轉頭,對著歸晚,含著愧疚的說道:“歸晚,宮裏有事,今天我不能陪你了。真是抱歉。”
  看著他笑的溫和,翩翩風度,她不以為意:“沒關係。我自己去就行了。”
  “出去多帶些人。”一個女子出門,尤其是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女子出門,安全應該是放在第一位的。
  歸晚莞爾,狡黠地一笑:“放心吧。”
  看著那笑,他安心了,轉過頭,向門口快步走去,一轉眼的時間,已經從歸晚的視線裏消失了。
  看到管家還恭敬地站在原地,歸晚吩咐:“給我準備一套合身的男裝。”
  管家一點頭,什麽都沒問,什麽都沒表示,依然恭敬地退下。看著他,歸晚知道,不到一柱香的時候,衣服就會在她麵前出現,看過家裏的仆人,她就明白為什麽耬澈能在官場通暢自如了。
  暗笑自己想得太遠,還是先去把衣服換了,等會就能上街了。隔了一柱香的時間,樓相的府邸後門,平時不常開的門忽然從裏麵打開,一個纖細的身影走出來,銀線繡工的衣袍,玉帶紙扇,秀美絕倫的容貌,顧盼之間,流露出攝人神采。
  認清了方向,她向著京城最熱鬧的地方——百華街走去。
  ……
  這一路上,張燈結彩,的確熱鬧非凡,歸晚從未在這個時間出過門,一切顯得新奇無比。
  人人臉上似乎都有喜色,她不由有點納悶,今天並非節日,為何會有這樣歡慶的氣氛。正好看到一個麵色和藹的老者在擺攤,她湊上前,壓低聲音道:“老伯,今天特別熱鬧,是有什麽緣故嗎?”
  老者頭也不抬:“年輕人,平時隻會玩樂,不關心國家大事。今天是林少將軍回朝,再過一會就要路過百華街了。”
  是那個號稱“啟陵之牆”的少年戰將?歸晚心眼一轉,倒有點想看看這個據說和她丈夫平分秋色的少年英雄。
  老者還在那裏低儂:“現在的少年人,真是……”話音沒完,一抬頭,看到帶著微笑的歸晚,一怔,下麵的話全吞進肚子,一時間說不出話。
  歸晚向他一點頭,笑著道了一聲謝,往著百華街的中心而去。
  老者傻在當場,嘴裏還念念有詞:“現在的少年人……都長如此好看嗎?”

  風雲緣起:如霜少年
  這樣的熱鬧,歸晚第一次親身接觸到,以前曾經參加過節慶,但是身為高官子女,每次都是坐在高高的樓台上,俯眼看著百姓的歡慶,總像隔著膜,朦朦朧朧的,看戲似的。從來都不知道,這樣站在百姓中,切身感受到這種喜慶,竟能這樣觸動心懷。
  新皇登基,邊關戰事大捷,民眾無不歡慶,每張臉都在笑,親切的,歡快的,受到感染,歸晚也帶著笑顏。
  ……
  在市集輾轉了近一個時辰,天色漸漸暗下來,雖然處處傳言林少將軍進京要經過百華街,但時到了這個時候仍然沒看到任何軍隊經過百華街。
  歸晚難免有點失望,何況肚子已經饑腸轆轆,正在猶豫間,一眼瞥到街口有家“來福樓”,陣陣香氣往外飄,正在沉思要不要在外麵用餐,腳已經很誠實地走到酒家樓下。
  “來福樓”在繁華似錦的京城隻能算是二流的酒店,龍蛇混雜,既有有身份的官家人,也有來來往往的江湖人,酒家坐滿了人,頗為熱鬧。
  歸晚雖然從沒有進過這種酒樓,但是她本性灑脫自然,對新奇事物的接受能力也非一般大家閨秀可以相比,半點也不扭捏,舉步走進酒樓。
  小二滿場跑,忙碌非常,一眼看到又有客人上門,兼且穿著不俗,馬上迎了上來,嘴裏還招呼著:“客官,裏邊請。”走近一看,心一跳,做跑堂三,四年了,還沒見過如此俊美過人的少年。
  歸晚一踏進裏堂,心裏哀歎,滿堂的嘈雜聲,竟然沒有一張空的桌子。
  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小二滿臉堆笑,安撫道:“公子,別擔心,我幫您找個好位子,您稍等。”話音剛完,他已經穿梭在桌子之間,靈活度可見一般。
  歸晚莞爾,開始仔細打量四周,倒也自得其樂。正在她放眼看的時候,小二已經竄了回來,笑嘻嘻地說:“位子已經找好了。”
  跟著小二來到窗邊,原來是個靠窗的位子,半扇窗子開著,外麵喜慶場景一攬眼底,桌子邊已經坐著兩個客人,一個是中年文士的打扮,衣料普通,帶著笑,倒有點風雅的樣子,另一個,是個二十幾歲的少年,麵目英俊,目如朗星,就是表情冷淡,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勢。
  看到歸晚,中年文士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招呼,歸晚如法炮製,還了禮,那冰冷如霜的少年則文身不動,像是沒有看到她一樣。
  坐下身,隨口叫了幾樣小二推薦的招牌菜。她安下心來關心周圍環境,這個位子的地理環境真不錯,即能看到整個大堂的情形,又能把外麵的情況盡收眼底,在觀察的同時,她發現那個冰冷的少年在時刻注意窗外的情況,雖然他掩飾的很好,但是歸晚還是注意到他盯著窗外時會流露出一絲肅然。
  不一會,歸晚叫的菜已經上了,肚子餓,吃起來都覺得很美味。
  同桌的中年文士邊吃飯邊對著少年說話,說得都是些京城趣事和在民間流傳的話題,雖然隻是他一個人說,少年聽,但是他的口才頗為了得,歸晚也聽地津津有味。
  “螢妃受到皇上的寵愛,可謂是三千寵愛於一身,聽說螢妃喜歡江南的風景,皇上已經在宮中大興土木,打算要在宮中造一座景儀院。”中年文士突然提起這個話題,歸晚聽到,事關姚螢,難免注意起來。
  冷少年聽到這個,臉色更冷,眉一蹙,有點不滿的樣子。
  原來他也有表情的,歸晚暗想。
  中年文士也注意到他有些不滿,笑了一下,接著又說:“說來也有趣,無獨有偶,樓相不久前娶妻,據說也是寵愛非常,為搏妻子歡心,最近在收集天下奇珍。”
  歸晚剛吞下據說是“來福樓”招牌的香滑牛肉絲,聽到這話,一怔之間,咀嚼都來不及,肉絲就滑下喉嚨,哽了一下,頗不舒服,微微抬頭,想聽他如何議論此事。
  文士不再往下說,反到是那個沒什麽表情的俊朗少年,把頭從窗口方向轉回來,和歸晚帶有研究眼神剛好撞上,少年眉頭皺得更深。
  原來他有一雙如此漂亮的眼睛,歸晚感歎,就是太過冷漠了一點。
  少年飛快地掃了文士一眼,說道:“沒有其他可說的了嗎?”似乎對文士剛才說的話題很厭煩。
  文士雅然一笑,說道:“這可就是最近的京城大事了,無論是螢妃還是樓相夫人,她們的娘家都雞犬升天,不是官運亨通,一夜之間連升三級,就是禦賜金銀和良田。”
  少年沉默,忽然說道:“因為兩個女人?”
  文士笑出聲:“當然了,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兩個貌勝芙蓉的美女子,”看到少年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又接著說,“有時候,女人的美是一種武器,越美的女子越危險,比起真刀真槍更要可怕。”
  聽到這話,歸晚楞住,冷漠的少年聽了,也露出深思的表情。過了半餉,少年冷哼了一聲,冷冷道了聲:“禍水。”
  聽到這裏,歸晚忍不住笑出聲,心想,要是少年知道對麵坐著吃飯的就是他說的禍水,還不知道什麽表情呢。
  文士和少年不約而同看過來,不知道“他”為何發笑,看到歸晚的笑容,少年冰冷的臉顯出一種不懂其含義的表情,而文士也吃了一驚,接著暗歎了一聲。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文士也不再說話,少年依然帶著警惕的神情,看著窗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歸晚覺得窗外的士兵開始變多起來了。
  歸晚隱隱感到一絲緊張和不妥的氣氛,正好肚子吃飽了,還是早點離開吧,看向桌子邊另兩個人,他們依然坐著,還沒有想走的意思。
  伸手叫來小二結帳,看到小二一臉的巴結和殷情,多賞他一些賞錢吧,當時還在這麽想的歸晚,在手伸進腰囊時,臉色一變。
  出門前,明明帶著錢袋,為什麽現在不翼而飛,難道是剛才那群孩子飛奔過來時,不小心撞掉了,還是無意中被偷了呢?原因倒不是很重要,沒了這點錢也不是很在乎,但是……
  但是現在付不出錢,真的是很窘迫,很丟人啊。
  小二已經從剛才的笑臉迎人變成了沒有表情,說實話,要是平時碰到這種付不出錢的客人他早就破口大罵了,可是對著這個美得有點過分的少年,這重話怎麽也罵不出口,何況當小二這麽幾年,看人已經看出精了,這少年分明是富貴人家出身,說不定真是出了什麽差錯,才付不出錢。
  歸晚確認自己身上真的沒有一分錢,開始有點頭疼,現在這情況該怎麽辦?值錢的首飾都因為扮成男裝而放在家中,而身邊又沒有錢……
  看到那文士注意的眼神,歸晚苦笑一下,一時間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注意到她尷尬的境地,連那冷漠少年都把眼光移了過來。歸晚心中叫苦不迭。正想叫小二拿紙筆,她立張字據什麽的,少年已經一錠銀子拿了出來,放在桌上。
  小二笑著拿著飯錢和賞錢走了,歸晚楞在當場,真是沒想到那冷漠的少年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帶著感謝對著他笑了笑,低聲說:“謝謝。”
  少年悶悶得回了一聲:“不用。”就再沒說任何其他字眼。
  歸晚不以為許,想想對方應該是個不愛交際的人,但是就這樣欠一個陌生人的人情,實在不是很妥當。心下一轉,問道:“兄台家住何處?我明日定當歸還。”
  少年正低頭喝了一口酒,聞言,抬起頭,看著歸晚:“不用了。舉手之勞。”
  文士也對著歸晚笑道:“是啊,小兄弟,出門在外,難免有不方便的時候,你就不用客氣了。”
  對方都這樣說了,再客氣就太扭捏了,歸晚這樣想,站起身來,對著少年和文士,欠了欠身:“多謝了,那我先告辭了。”
  轉身離去,走出酒樓,已經是上燈時刻了,一陣冷風迎麵吹來,歸晚看著街上的人比起她進酒樓時真是少了許多。倒是官兵多了不少,三兩個一組,不知道在搜索什麽。
  也許真是發生什麽事了,這麽想著,連逛的興趣也沒了,何況身無分文,想到這,回想起剛才的情景,歸晚忍不住一個人笑起來,從小到大,這樣的事倒是頭一回,這感覺還真新鮮。
  那個少年不是普通人吧。那種冷淡的氣質,還有那種嚴厲時肅然的眼神,再加上那中年文士,談吐不俗,兩個人必定有些來曆。
  抬頭一看,天色快要全暗了,還是回家吧。盡管知道,樓澈今天是不可能從宮裏回來,但是晚回去,玲瓏會擔心的吧。
  轉過身,決定從小路走,然後從後門回家,如果讓下人看到自己男裝,有損她丞相夫人的美譽呢,盡管名譽這種東西虛偽得讓人厭煩,但是還得時刻維護它,還真是矛盾的無奈啊。
  感歎著,歸晚走到了百華街的街尾,拐進一條靜謐的巷子。
  後來,歸晚數次後悔當初自己這個小小的決定,如果當初選擇的是大路,也許就不會有這麽多的麻煩了吧,可惜當初的自己並不知道。
  那條巷子既清潔又安靜,其主要原因是巷子的另一頭通向京城好幾家高官的後門,其中也包括樓丞相的府邸,所以即使到了晚上,這也是非常安全的。
  安全,這是對普通情況來說。當然也會有例外的時候。
  而歸晚似乎就碰到了例外,當她才走進巷子,還沒走幾步,忽然看到眼前黑影閃過,還以為自己眼花,下一刻,一把匕首已經橫在脖子邊。
  一個硬聲硬調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不要回頭,慢慢往前走。”
  聽話地往前走,並不反抗,走了一小段路,已經聽不到任何的喧嘩聲了,身後的那個生硬聲音才命令道:“停。”歸晚聽話地停了下來。
  身後卻沒有任何動靜,歸晚到此刻有點心慌了,這種讓人窒息的沉悶讓她有點不知所措。感到身後的那個人呼吸有點亂,時細時粗。
  難道他受傷了嗎?這念頭飛快閃過歸晚的腦海,轉念一想,對方有武功,即使受了點傷,自己也不可能靠武力取勝。
  就在她苦思對策的時候,刀離開她脖子少許,身後人突然又開口:“把衣服脫下來。”
  聽到這話,歸晚頭痛了,本來身外之物,他如果是搶劫,她倒也好應付,可是現在麵對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她還有她丞相夫人的美譽要維護,是堅決不能答應的了。
  不幸之中的大幸,從他說話中明顯表現的氣弱,歸晚可以肯定他是受傷了,也許還不輕。何況他生硬的語調讓她起了疑心,乘著刀離開脖子,她突然回過身。
  
  風雲緣起:蠱丸之毒
  霍然轉身,一張蒼白的臉映入眼,借著月光看清對方的臉,心裏暗叫不好,大麻煩惹上身了。
  臉部輪廓分明的線條,深邃的五官,比一般男子更高壯的身型,再加上一口生硬的話音,分明是個異族男子,而且身穿囚衣,囚服露出的地方可以明顯看到被拷打過的痕跡,分明是逃犯,聯想起這次邊關戰事大捷,剛才看到酒樓門口官兵增多。
  歸晚已經大致猜出他的身份,肯定是這次戰敗被俘的弩族將領。想完,心裏哀歎,什麽不幸的事似乎都在一天裏碰到了。
  耶曆快要連拿匕首的力氣都沒了,逃出來已經用完他所有的力量,可是現在不能倒下,他的意誌力提到最高,隻要換了衣服,乘著天黑,還有絲機會逃出京城,如果到了天亮,一切都完了。就在他想喘口氣的時候,被他所挾持的少年忽然回過頭,讓他反應不及。
  殺了他,剛轉過這個念頭,他提起一口氣,這時候,他看到了少年的臉。
  是月神聽到了他的祈禱,現身他的眼前了嗎?他疑惑。
  月光下,少年的臉一半在亮光裏,一半在陰影裏,照在光線中的半邊臉明秀美無雙,影在黑暗中的臉清豔絕倫,顯得無邪的表情在月光下隱隱帶著邪媚。
  頭腦一陣恍惚,耶曆這一刀砍不下去,弩族的人世代供奉月神,而眼前少年給他太大震撼,在這危機四伏的時刻,他無法辨別這是夢是幻。狠起心,拿起匕首向自己的手腕劃了一下,頓時血流出來,感到刺骨的痛,他的頭腦因為這痛楚清楚了許多,再凝神看向少年。
  常聽說天朝有的男子貌如女子,沒親眼看到,還不怎麽相信,現在......耶曆心裏感到些失望,自己還以為死之前,看到了月神。
  兩人都不吭聲,沉默了好一會兒。
  歸晚的心跳得有些快,後悔剛才轉過身,就在自己轉身的一瞬間,她看到這個異族男子眼裏的殺意,當時的心都涼了半載,手已經摸到袖子口,不到萬不得已,她並不想用這個東西保命。在猶豫間,男子突然顯出詫異,疑惑,不敢相信的表情,嘴裏還輕輕念了一句:“索格塔?”
  索格塔是什麽?應該是他們弩族的語言吧。不管是什麽意思,這個詞救了自己的命,也救了對方的命。不然的話,一定是兩敗俱傷的局麵吧。思緒轉了轉,正想著怎麽脫身,忽然注意到那男子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怪,甚至帶著迷離......神誌不清了嗎?正想著是否要乘這個機會往外跑,對方做了個讓她動彈不得的舉動,他居然拿匕首劃了自己一刀,劃得那麽深,血從傷口湧了出來。
  歸晚馬上明白他的意圖,他的眼神由迷離又轉為犀利,瞪著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歸晚不敢動,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刺激他做出更瘋狂的事情,他如果隻刺他自己到也算了,萬一刀鋒一轉,劃到她的身上,那就不好了。
  背脊上冷汗都滲出來了,歸晚依然帶著算是親切的笑看著對方,希望降低對方的敵對態度。
  耶曆看著他,心裏有點佩服,現在已經知道對方是個俊美得過分的少年,可是麵對這樣的場麵,他既沒有大叫,也沒有慌亂,仍然帶著那種自如的笑容,一時間,耶曆不知道該不該殺他,時間在流失,力氣也快沒了,現在殺他於事無補,何況......他那麽像索格塔的化身。正苦苦思索怎麽辦的時候,他注意到少年也在沉思,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腦子,這個少年這樣的容貌,這樣的鎮定,不是普通人,也許靠他能救自己一命,而且自覺告訴自己,那美少年絕對不像外表那麽纖弱。
  說時遲,那時快,在歸晚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那男子抓住手臂,下頜被捏住,剛吃痛,微微張開的嘴中已經被塞進一粒東西,還沒嚐到味道,已經滾進肚子,心一慌,直覺告訴她,得馬上吐出來,伸手用最大的力氣推開男子,她立馬蹲在一旁,幹嘔起來。也沒去細想男子被她推開的問題。
  男子最後一絲力氣都用完了,被歸晚推開,側躺在地上,看到歸晚的動作後,他冷哼了一聲,說道:“沒有用的,這是弩族的‘蠱丸’,你吐不出來的。”
  聞言,歸晚心裏一悶,“蠱丸”她聽說過,是種隻有弩族的高位者才會使用的密毒,回過頭,冷眼看著躺在地上的男人,沉思一下,想通了,不怒反笑:“你已經是死路一條了,你想我救你。”
  好聰明,耶曆也笑:“你別無選擇不是嗎?”
  輕哼了一聲,歸晚放棄嘔吐,站起身,俯視著耶曆,帶著淡淡的表情說道:“我能在京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怕我找不到能解毒的人?”笑話,她是丞相夫人,何況丞相給過她承諾,要翻個京城,以樓澈的權勢,能有多難?
  “可就算你翻了整個京城,也找不到解藥,”見歸晚嘴一動,他趕在她前麵說,“等你找到弩族人,毒也要發作了,何況並不是每熱弩族人都會使用和解‘蠱丸’。”
  知道他所言不假,歸晚沉吟:“我怎麽知道你剛才給我吃的是‘蠱丸’,而不是十全大補丸。”
  男子啞然,忽然伸手,用盡力氣,才從腰帶的暗囊裏摸出一根約一寸長的銀色棒子,放到嘴邊,輕輕吹了一下。
  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發出,正疑惑間,一種錐心的痛從胃部傳開來,痛得歸晚差一點就失去意識,身子因為受不了疼痛,半蹲,痛楚一直延伸到心髒,說不出任何話,手捧著心髒疼痛的位置,等著痛苦過去,等了大約有一盞茶的時間,痛慢慢褪去,歸晚覺得熬過了半天的感覺。
  等痛完全消失了,她慢慢站起身,心裏暗惱,向那弩族男子瞪過去,發現他一動不動得筆直躺在那裏,不會死了吧。
  心一慌,她微微湊近他,他可不能死。
  接近一看,雖然隻有很微弱的呼吸,但是他還沒死。
  心裏暗恨,腦子轉的飛快,歸晚看著弩族男子,猶豫要不要救他。不救他,她必須馬上回去找到丈夫,動用兵馬,想辦法找弩族人解毒,這樣的話,又要和弩族發生衝突,可是前段時間戰爭才剛結束,回想起剛才在街上看到百姓歡慶戰爭結束的場景,歸晚心裏泛起一絲不忍。
  另一個辦法就是救這個弩族人,反正對方的命也握在自己的手裏,不怕他反悔,根據她看人的經驗,暈過去之前他說的話應該都是真的,但是,讓她救他,她的自尊有點受損,畢竟是受到威脅,何況身體也受到傷害。
  想了一會,歸晚恨恨地一咬牙,她決定救這個弩族人。
  兩者相衡取其輕,在兩個辦法中,怎麽看都是第二個相對容易做到。
  但是她歸晚決不是個善良到可笑的人,從來沒想過要以德報怨,所以......她絕對會還以顏色給這個弩族人。
  想清楚之後,歸晚冷顏地看著昏迷的弩族人,以清脆無比的嗓音說,既是說給自己聽,也是說給昏迷的人聽:“你會後悔讓我救你,你也絕對不可能活著走出京城。”
  說完,她很冷靜地思考,怎麽救他?以她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做到這事,看來不得不利用下身份了。
  走到巷口,她向四周看,沒有一個閑人,忽然眼睛餘光看到街口走來一個官兵,看穿著,是京城守兵,暗道,有救了。伸手招呼對方過來。
  那小兵走近,正想吼,誰給“他”那麽大的膽子,居然敢支使官兵。
  一麵金燦燦的小牌在麵前搖晃,上麵赫然一個“樓”字。腿一軟,小兵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
  歸晚輕聲笑:“你不用緊張,我有兩件事要你去辦......”

  風雲緣起:京城很小
  陽光明媚,鳥語花香,陳舊的閣樓上,站著一個少年,眼睛看著窗外,沒有表情,凝神看著遠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風大了。
  吹揚起少年的頭發,衣袖擺蕩,漸漸有些心煩,歸晚從衣袖中取出一條銀色的絲帶,把頭發高高束起。眉頭微蹙,她看著遠方,耐著性子等待。
  忽然從東方飛來一隻雪白的鴿子,在舊閣樓的上方轉了好幾圈,忽然拍拍翅膀,咻地停在扶欄邊,小小的鴿腦袋東轉西轉。歸晚走近,低喃了一聲:“終於來了。”抓住鴿子,伸手捏住鴿子腳上的環,從中抽出一張便條。仔細地看了上麵的內容,微微有點失望。
  抬起頭,略一沉吟,她轉身走入閣樓內。
  閣樓內比起破舊的外表要精致得多,裏麵有兩個房間,外麵的是一間簡單的書房,裏麵是臥室,歸晚踏進臥室,一個丫鬟坐在床邊。
  聽到聲響,玲瓏回過頭,用略帶失望的聲音說道:“他還沒有醒過來。”
  把眼光轉向床,上麵躺著的異族男子閉著眼,氣息平坦,睡得非常安穩的樣子。讓人以為他是在午睡,過一會兒就能醒過來似的。
  明明已經昏睡三天了,為什麽還沒醒來?想起兩天前,大夫信誓旦旦向她保證,今天一定會醒,現在都已經接近黃昏時分了,連一點點要醒的跡象都沒有,看著他安詳的睡顏,歸晚帶著諷刺地一笑,這個時候了,還能睡得如此香甜啊……
  三天前,她吞下了“蠱丸”,為了尋求解藥,她動用了丞相府的一切力量,甚至包括各地的探子,可是,三天來從各地收集來的信息竟是少之又少,望著床上昏睡不起的人,難道最後的希望還是在他身上嗎?
  輕歎口氣,她對著還在床邊坐著的丫鬟說:“玲瓏,你先回去吧。”三天以來,都是玲瓏在相府和這裏兩處奔波,一直傳遞消息,照顧病人,她也該累了吧。
  “小姐,相爺很擔心你。”玲瓏溫婉地提醒。
  她不明白,小姐為什麽要救這個不明來路的異族男子,小姐做事一向分寸得當,別人常說自己人如其名,玲瓏乖巧,其實真正做到八麵玲瓏的是小姐,她跟隨小姐多年,從沒見小姐做過有失分寸的事。這一回是怎麽了?
  明白她在擔心什麽,歸晚苦笑了一下,她何嚐想惹這一身的腥,但是性命悠關,她也是無可奈何啊,這事不能明說,如果告訴玲瓏,又要平白惹出風波。
  嘴角一勾,她笑得輕鬆:“不要擔心,玲瓏。”看到玲瓏因為她這句話安下心來的樣子,歸晚催她,“快走吧,回去告訴管家,我吩咐的事不能讓外人知道,一切都要秘密進行。”
  玲瓏回答了一聲是,整理一下衣裙,正要走出閣樓,歸晚忽然又叫住她:“玲瓏,在這裏的一切,不可以告訴夫君,知道嗎?”
  玲瓏露出不解,不過看到小姐不願意再多說什麽的樣子,依然很柔順的點了點頭,走出了閣樓。
  看到她離去,歸晚就著她剛才的位子坐下去,感到位子還有點微熱。順著床看去,他昏地非常沉,但是麵色比起三前的夜晚要好很多。
  吃了六支百年人參,麵色當然好了。歸晚惱道,她給他吃的是人參靈芝,他給她吃的是密毒。還真是天淵地別啊。
  正想站起身,忽然瞥到床上人的眼睛輕輕動了一下,歸晚身形一頓,複又坐下,盯著床上人看。心裏暗暗驚喜:他要醒了。
  耶曆感到左手刺骨的疼痛,逼地他不得不醒來,眼睛慢慢地睜開,眼前一片模糊,一片光暈中,有一個人坐著,是誰?
  是他,是那個晚上巷子裏俊美的少年。
  頭腦一陣暈眩,他感到四周都在搖晃,忽然一隻手扶住了自己,轉頭一看,少年在身邊,他問:“我睡了幾天了?”聲音沙啞得嚇人。
  “三天。”少年的聲音清脆好聽,跟他們弩族的勇士完全不同。感到嗓子眼像火燒一般難受。正想著,一碗熱湯已經端到麵前,他抬頭,對上她含笑的臉。
  伸手接過湯,心裏有點愧疚,自己給他下了毒,他卻這麽周到體貼。喝了一大口的湯,頓時覺得全身暖暖的,力氣也恢複了,這是人參湯吧。他們弩族人生了重症絕症才會用的珍貴人參,天朝卻遍地都是。
  看到他喝了一口湯之後就楞住了,歸晚催促:“不好喝嗎?”
  輕搖頭,一口喝完參湯,耶曆放下杯子,對著歸晚,輕輕道了一聲:“謝謝。”
  歸晚一怔,回道:“客氣什麽,”看到他一杯參湯下肚,精神好了很多,有些問題就可以問他了,有些事,她等了三天了。
  還沒等歸晚開口,耶曆忽然搶先問:“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不知道為什麽,很想知道他的名字。
  “索格塔。”
  “什麽!”耶曆大叫出聲。
  看到男子聽到這個名字臉色大變,驚訝出聲,歸晚心中暗暗好笑。那一日聽到他喃喃“索格塔”,昏迷後也有時叫出這個詞,所以就想試試,想不到他反應如此之大。
  看到他用奇怪,驚疑,甚至是感歎的眼神盯著自己看,忍不住笑出來,“我和你開個玩笑,我怎麽會有這麽古怪的名字,我叫餘晚。”
  聽到他的回答,耶曆才釋然,原來是玩笑,但是那絲絲的失望為什麽會湧出來呢。
  這個人真的是挺有趣的,聽到假名字,他一臉震驚,臉色一連三變,真是有夠奇怪,告訴他真名,他又好像有點失望,看來弩族人也挺單純的呢,如是想,歸晚問他:“我的名字,你知道了,你的名字呢?”
  沉默了半餉,就在歸晚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忽然把手握成拳,放到胸前,念了句弩語,回過頭,對著歸晚說:“我本來不在這裏把名字告訴任何人,但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們弩族人是最重恩情的...”說到這裏他忽然停頓下來,飛快地掃了歸晚一眼,“我叫耶曆。”
  “什麽!”這次換成歸晚驚訝地輕叫出聲。
  雖然隻是一聲很輕的叫,耶曆如雷電般的利眼已經望了過來:“怎麽?你聽過這個名字?”
  當然聽過,難怪他從牢獄中逃出來,難怪這三天的京城戒備會如此森嚴,難怪還聽說林將軍親自領兵捉拿逃犯,原來......原來他是弩族王子。
  自如地一笑,她麵不改色:“沒聽過,”看到他仍不是很相信的眼神,又補充道,“因為耶這個姓在天朝從沒聽到過的嘛。”
  稍稍放下點心,耶曆嚴厲的表情緩了下來,他不想因為名字暴露身份進而要殺人滅口。潛意識裏,他不願對這個少年揮刀。
  但是這個少年不是普通人吧,他居然能把他安全地藏了三天,這不是一般人能辦得到的,想到這,他的又提起戒備心,忽然想起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問:“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裏是‘來福樓’的後院。”歸晚看到耶曆一臉的不解,才想起他是弩族人,又補充道,“這裏是百華街,離那條巷子並不遠。”
  提到那條巷子,耶曆眉頭一皺:“怎麽會在這裏?”太不安全了,居然在京城的中心地區。
  “這裏才是最安全的,”看穿他心中所想,歸晚的聲音裏沒有起伏,像敘述家常,“理由有兩個,其一,這裏在你逃出來那天就搜查過了;其二,如果那天把你送到偏遠的郊外,隻怕你已經沒命了。”
  見耶曆點點頭表示同意,歸晚又接著說:“現在我已經救了你了,你也該把‘蠱丸’的解藥給我了吧。”等了足足三天,她的耐心都快用完了。
  為難地看著歸晚,耶曆沉思了片刻:“我不能給你解藥。”
  ......
  氣氛突然間冷了下來,兩人麵麵相覷,陷入沉默之中,各有各的心事,百轉心腸。
  耶曆想:不能給他解藥,他不像表麵看起來這麽柔弱,給了解藥,也許就不會幫助自己了,如果要離開京城,還需要他的幫忙,隻要能安全離開京城,以後再回報他的恩情。
  歸晚想:他不肯解藥,肯定是想我幫他離開京城吧,真是得寸進尺,那就暫時忍讓吧,等得到了解藥,他就別想活著離開京城。
  想到這裏,耶曆真誠地說道:“餘小兄弟,隻要我能離開京城,在這之前,我一定會把解藥給你的,你不用擔心,隻要不吹動穀笛,蠱毒在肚子裏一輩子也不會發作。”
  歸晚也不生氣,依然笑語盈盈:“耶曆大哥也請放心,小弟自會想方設法,安全送你出城。”
  兩人相視一笑,就此達成“協議”。
  既然達成了不成文的協議,歸晚又解除了隨時毒發的隱患,一時間,心頭一塊大石放下,兩人在臥室裏,稱兄道弟,談天說地,也頗具樂趣,尤其是耶曆說的塞外風景和人文,讓歸晚見識不少。
  忽然間想起什麽,止不住好奇,歸晚問道:“耶曆大哥,這索格塔究竟是什麽意思?”
  耶曆正想開口,忽然看到歸晚盈盈笑顏,那一晚在巷子中的遇見他的情形又回到腦海中,他把眼前這美少年錯當成神靈,一時間竟啞口無言,回答不上來。
  看到他不回答,歸晚還以為觸犯到某些弩族人的禁忌了,說道:“剛才還要請你見諒,我少不更事,盜用弩族名字了。”
  想起剛才的事,耶曆擺了擺手:“沒事。”臉色沉靜,有點嚴肅,歸晚見了,也無話可接。
  又啞然一陣,耶曆顯出為難的表情,歸晚暗暗好奇,耶曆開口說道:“其實......你挺配這個名字。”說完,臉色更差,似乎自己在埋怨自己什麽。
  聞言,她一陣糊塗,正想問他什麽意思,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他們的談話。
  歸晚麵色一變,朝耶曆使了個眼色,又用手指了指床底,耶曆明白意思,從床邊坐起,立刻鑽進床底。
  看到他鑽了進去,歸晚撫平床單,才從容得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門一開,和一雙漂亮的眼睛對個正著,看到他,歸晚不免也小小的吃了一驚,冰冷的表情,漂亮的眼眸,分明是三天前幫她付帳的俊朗少年。而且這一次碰麵,少年的身邊站著若幹的官兵,正在歸晚閃神的一小會,兩個士兵,小跑地靠近,對著門口的冷漠少年行了軍禮,齊聲說道:“將軍,前堂沒有收獲。”
  原來他就是年少俊才,和樓澈一文一武輔佐皇帝的林將軍。歸晚猜出他身份的同時,意識到了危機。
  注意到對方也略顯吃驚地看著自己,歸晚不動聲色,笑著招呼:
  “看來京城真的是很小呢。”

  風雲緣起:索格塔
  都說奇人必有奇遇,是不是指現在的這種狀況呢,歸晚苦笑。
  注意到對方的眼裏也有詫異之情一閃而過,歸晚略一沉吟,心想這也許是個絕好的機會,把耶曆交給林將軍,然後再向林將軍尋求解救之法,就不相信耶曆能受得住刑部的重刑。
  正這麽想著,忽然瞥到裏屋床底的角落微微一道銀光閃過,歸晚的心頓時疙瘩一下,她當然知道那是耶曆的穀笛,那日刻骨銘心的痛楚又回到腦海,是耶曆在提醒她不可背叛“協議”!
  現在可是進退兩難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林將軍,那日多謝了。”爽朗的和對方打招呼,歸晚在心裏提醒自己要鎮定。
  輕點了一下頭,林瑞恩一時說不出話,三天前,押送進京的弩族要犯突然逃出,他便服追捕,犯人是在這一帶逃脫的,他布下天羅地網,卻沒有抓到人,整整三天,耶曆是在人間蒸發了嗎?整個京城全搜了一遍,卻還是沒抓到他,問題到底出在哪呢?
  會不會有什麽地方遺漏了,今天他隻好帶著人再搜一遍,卻不想又碰上這個少年。
  京城真的這麽小嗎?林瑞恩聽到他的第一句話,也有些困惑。
  自己為什麽會記得他呢?是因為那日他穿著高貴,卻付不出飯錢的事給他影響太深刻了嗎?
  隱約覺得答案不是這樣,林瑞恩蹙起眉,張口說道:“我是來追捕逃脫的要犯,這幾日,你可見過一個異族受過傷的年輕男子?”聲音和他人一樣是冰冷的。
  當然見過,他還在床底呢。
  “沒有,這幾日我都在屋子裏待著,沒出門。”歸晚說得誠懇。
  略點頭,林瑞恩眼睛向屋子裏轉了一圈:“我們是例行公事,你不介意我到裏麵看一下吧。”
  “當然沒關係,”歸晚聲音輕快,心底暗暗緊張。
  引著他走進屋,歸晚心頭千百個念頭一閃而過,沒有想到一個兩全之法,回頭看了看林瑞恩沉穩冷漠的臉色,忽然想到什麽。轉頭嫣然一笑,口裏說道:“將軍,前一日多虧你相助,小弟一直銘記在心。”
  林瑞恩深深皺起眉,男人怎麽能這麽笑呢?是因為他麵目俊美的關係嗎,這麽嬌柔的笑容在他的臉上能表現得如此美麗無邪。
  沒有答話,突然注意到對方把自己領到了裏屋,林瑞恩腳步一緩。
  見他停了下來,歸晚伸手去牽住他,把他帶到床邊,指了指,床邊唯一的凳子:“將軍你坐。”
  如果別人突然對他伸手,他會毫不猶豫得扭住他的手腕,可是當  這個少年自然地伸手牽住他的時候,他隻是微微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什麽,手已經伸了過來,正想甩開他的手,隻覺得手上一陣溫潤細膩,低頭一看,纖纖玉指,白皙細膩。
  腦子轟然一震,這分明是一雙女子的手。
  回過神,看見“他”指著裏屋床邊唯一的凳子,他倏地甩開“他”的手,看著凳子,也不知道是否該坐下去。
  看到林瑞恩瞪著凳子,歸晚心怦怦地跳,她這一著的確是冒險之極,把林瑞恩領到床邊,她的確是別有用心,別的官兵看見將軍坐著,就不會來搜床底,而對於林瑞恩來說,一般人對於身邊觸手可及的東西反而不會太注意,她要賭,賭林瑞恩坐下後唯一的盲點。
  可是現在見他瞪著凳子,難道是發現什麽了?
  猶豫了一會,看到“他”望著自己,似乎有點不安,轉念想到,也許“他”女扮男裝是有苦衷的,自己又何必揭穿“他”呢。就這樣想著,他坐了下來。
  歸晚暗裏鬆了一口氣。向著門口望去,四個士兵已經走進屋子開始搜查了。
  越看越皺眉,歸晚忍不住嘀咕:“怎麽這麽粗魯。”在外屋搜查的士兵東翻西找,手下一點都不放鬆。
  林瑞恩也看到手下士兵搜查,一想起“他”是女兒身,士兵們的動作在他眼裏也顯得有些粗暴。正沉思著,聽到“他”輕輕一聲埋怨,忍不住地,他開口:“動作輕點。”
  外屋的四個士兵不約而同都抬起頭,轉頭看向林瑞恩,看到他一臉寒意,不由麵麵相覷,腦子裏都多了一個念頭:將軍今天真是有點古怪,放柔了動作,他們頭一次搜查地如此小心翼翼。
  很快就把外屋搜查完了,四個士兵走到林瑞恩麵前,恭敬地站著,等著將軍的命令。
  按慣例是要連裏屋一起搜查,抬頭飛快的看了“他”一眼,林瑞恩有點舉棋不定,舉目四望了一遍,他終於開口:“這裏我看過了,沒有異常。”
  聽到這話,歸晚心裏一陣喜悅,終於把這個冷漠的少年將軍給騙過了。這樣想著,她看向他,眼神一接觸,他竟然先別過臉。
  看著四個士兵退下,林瑞恩正想起身離開,歸晚忽然問:“將軍,你剛才所說的異族逃犯可是弩族人?”
  點了點頭,林瑞恩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他”為何要問起這個。
  歸晚解釋:“我在想,如果像將軍這樣搜,也許不會有結果,還不如,在他回弩族的路上伏擊,說不定會有用。”
  沒有想到會聽到這一番話,林瑞恩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向門口走去。
  雖然沒有聽到他任何答話,但是歸晚知道他把話聽進去了,心裏有點高興,隻要他把這話聽進去,她的計劃就一半成功了。
  看著眾人離去,林將軍頭也不回地走了,歸晚緩緩合上門,整個人靠在門上,籲出一口氣,側過頭,對著床的方向:“現在可以出來了。”
  慢慢從床下爬出,耶曆用奇怪的眼光打量歸晚:“你為什麽要提議他賭住我回家的路?”
  聽出他的不滿,歸晚莞爾,徐徐說道:“我這麽做,你才有機會逃回家啊。”
  看到他一臉的不解和不相信,歸晚安慰:“你別急,我慢慢解釋給你聽。”
  天色很暗,沒有月光,兩個人影慢慢地在京城的北城門邊走著,看他們悠閑的步伐,似乎在散步,在如此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散步。
  走地很慢,一邊在觀察周圍環境,歸晚輕鬆自如,側過頭,看到對方因為在黑暗中更顯得灼烈和謹慎的眼光,她笑語:“不用這麽嚴肅吧。”
  看到她如此自如的笑容,耶曆說:“我們弩族人隻要不在自己的家裏,就會保持警惕的姿態。”
  “那倒是個好習慣。”話音裏淡淡的,似高興,似無奈,似感歎。
  聽出她話音裏別有含義,耶曆轉頭看他,天色太暗,怎麽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就如同她的心一樣。
  轉眼已經走到了城門邊,抬頭看看天色,歸晚停下腳步:“好了,到了。”
  同樣停下的耶曆看到眼前隻有兩人的城門,質疑道:“這樣真的行得通?”
  “當然了,現在的林將軍在東麵布下層層關卡等著你,因為那是你回去的方向,現在你從北邊出去,就不會碰上了,再說,雖然饒了遠路,但是一個月後從楓都轉向,你還是能回到弩族,是失掉性命好些,還是繞些路回家好些,想必你心中早有計較了吧。”
  一口氣說完這麽多話,歸晚不給他喘息的時間,催促道:“今晚你就從這走吧。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凝神看著歸晚,耶曆點了點頭。
  “那麽...”歸晚笑笑,提醒他,“我對你的承諾全都兌現了......”
  沉默著,耶曆卷起袖子,看到歸晚防備的往後退,他笑出聲:“別誤會,其實,我是以血養蠱,解藥就是我的血。”
  看著他,歸晚恍然大悟,心裏暗暗惱,早知道解藥在她麵前躺了三天,何需這麽麻煩。
  含笑著看著耶曆拿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刀小小的口子,血慢慢流下來,歸晚頭皮發麻,先不說要喝他的血,現在身邊也沒碗一類的東西,難道要她湊上去喝嗎?
  “怎麽了?”耶曆疑惑地出聲,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喝解藥,還一臉的為難,他不是應該很高興能解毒了嗎?
  算了,性命比什麽都重要,這麽一想,歸晚走上前,湊到他傷口出,喝起血來。
  耶曆一震,當歸晚輕湊到他傷口的一瞬,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從他傷口蔓延開來,傷口都不痛了,隻覺得全身隻有傷口微微發熱。
  在想什麽呢,就算對方美麗動人,到底也是男人啊,這兩天對著他頻頻閃神倒也算了,現在居然還有心動的感覺了,耶曆啊耶曆,你到底是怎麽了?
  心裏暗暗天人交戰,他忍不住,看向低頭喝血的少年,黑綢般的發絲,白皙如玉的肌膚,小巧的下巴,優美的脖子,還有......
  驟然抓住少年的手臂,耶曆激動不已:“你...你不是男人?”
  突然被抓住手臂,歸晚吃痛,抬起頭,看著耶曆一臉的震驚,疑惑,歡喜,聽到他的問話,詫異了一下,平靜地回答道:“是啊,我又沒說我是男人。”
  看著歸晚平靜的表情,嘴唇上還有沒檫的血跡,在黑暗中更顯得豔若桃李。耶曆心裏豁然開朗,一點點的歡喜累積起來,他朗笑出聲。
  歸晚像看著瘋子一樣看著他,提醒:“城樓上還有守兵。”
  剛說完,就應證了她的話,城門邊上跑出兩個守門兵,耶曆看也不看,灼灼地看著歸晚:“果然是索格塔...”
  兩個士兵靠近了,耶曆人突然動了起來,有如豹子般靈敏,抽出對方腰間的劍,動作迅速,幹淨利落,兩個士兵連聲音也沒發出,就到另一個世界去報到了。
  冷然看著對方的行動,歸晚眼中顯出一絲神秘莫測。
  處理了兩個士兵的耶曆轉過身來,把劍放在自己的腰間,大步向歸晚走來。
  他才剛殺了人,感覺到他身上似乎有血腥的氣味在流蕩,歸晚向後退。
  加快腳步地靠近,一把抓住歸晚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身前,耶曆神情喜悅,喃喃道:“索格塔,你是索格塔。”
  根本不明白他在胡言亂語些什麽,使盡力氣推開他,她冷聲提醒:“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在乎被推開,但是後麵一句話點醒了耶曆,放開手,他定神看著歸晚,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會回來的。”
  說完立刻轉身,向著城門的走梯跑去,像是想到什麽,身形一頓,回過頭,對著歸晚再次承諾:“我會回來的,索格塔。”
  歸晚無語,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接著又聽到城門發出聲響,料想他出城了,臉上神情變換莫測,忽然勾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她低語:“弩族人隨時保持警惕的心態嗎?”低笑一聲,她舉手一揮,本來空無一人的黑暗中竄出兩道人影,轉眼之間,來到她身邊,分明是兩個高手。
  兩人並肩站在她身後,其中一個以一種沉悶低啞的聲音說道:“已經通知林將軍了,他從這裏出去,死路一條。”
  望著黑暗,歸晚沒有表情,輕輕得說,像是說給身後人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你都不能活著回去了,還怎麽回來,”停頓一下,似乎心有不忍,她輕聲解釋,“真是殘忍,誰讓你是異族呢?多麽無奈的命運啊...”
  沒有人回答她,隻有風吹起,在黑暗中帶走她的聲音,沉淪在寬闊無比的城門間。

  錯種禍源:皇宮勝宴
  秋葉春花野杜鵑,安留他物在人間。
  秋風四起,池塘裏雖然早已沒有蓮花的影子,隨著秋意漸濃,楓葉飄落池上,倒也別有風味,滿目猩紅飄在水上,時不時打著轉。昨天晚上回來時沒有注意到楓葉凋落,難道這是一夜之間落下的嗎?昨夜不知花落下,今日別有愁上頭。
  自己做的是對的吧,沒有錯吧?他本來就是天朝的敵人,放虎歸山的話,也許以後會有更多的人會犧牲,如果這樣想能讓自己煩躁的心平穩一點,她會一直這麽告訴自己,自己沒有錯。
  “歸晚。”溫柔體貼的叫喚不遠處傳來,這麽溫暖人心的聲音,除了她的丈夫別無他人。
  悠悠轉過頭,看著樓澈從回廊走來,像在霧中一般,驀然回想起這幾天真是有如夢中,如煙如霧,勾起笑容:“夫君大人,下朝了嗎?”
  這麽虛幻的笑容,他第一次看見,昨夜天快亮了才回來的歸晚,見到他第一句話帶著失落和疲憊:“我回來了,好累哦。”不知道這幾天她到底遇到什麽事,她不說,他不問,隱約知道她動用了部分探子和護衛,但是自己承諾過,她的一切,他不需要深究,隻要包容就夠了。
  滿含溫情地,樓澈拿過放在回廊上的碗,看到裏麵文絲未動,詢問道:“怎麽不吃這羹,不合胃口嗎?”
  “是我自己沒胃口,”歸晚笑笑,眼光閃爍不定,唇微啟,想是在掙紮什麽,半餉,開口,“朝廷沒發生什麽大事嗎?”
  驚訝地看向歸晚,帶了點訝異和探索:“我不知道你對朝政也有興趣。”
  聞言,歸晚不吭聲,樓澈看著她,總覺得今天的她有很多的話沒說出來,整個人顯得失落,矛盾,還有種說不出來的憂鬱,心有不忍,又憐惜她眼裏所蘊涵的困惑,他徐徐開口:“朝廷的確發生了大事,”注意到歸晚因為這話而顯出一點在意,他繼續說,“據說昨天林將軍追捕弩族王子,結果讓他溜走了。”
  歸晚抬頭,再一次確定:“溜走了?”
  “恩,本來已經是網中之鳥,誰知半路殺出弩族人來營救,所以讓他給跑了。”話音裏不無遺憾。
  歸晚一時百感交集,昨日種種曆曆在目,她並不是冷血的人,所以她困惑,疑慮,矛盾,耶曆是國家的對敵,是弩族的重要將領,他的死是天朝多少人的願望,昨天那樣做完全是正確的,但是剛才聽到他逃走了,她心頭一塊大石落下來,她並沒有害死他,也許潛意識裏,她也期望自己不是間接甚至直接害死他,希望自己不要牽涉到這種血雨腥風中去。
  淺淺地,淡淡地笑開了,心底的陰鬱一掃而空,伸手拿過盛著羹的碗,她慢慢地吃起來。
  突然見到她有了胃口,眉間的憂鬱突然就沒了,樓澈也安心不少:“都冷了,叫下人拿去溫一下。”
  “不礙事。”歸晚含著羹回答。
  也許是心情放寬,半冷的羹在她嘴裏也顯得美味,滿足的輕歎一聲,發現樓澈還站在回廊上,她驚訝地喚道:“夫君大人,怎麽了?”
  樓澈慢步走到邊上,坐在歸晚的對麵,看著歸晚,有話要說卻什麽都沒說。
  明顯的,感受到樓澈的眼光透過自己,其實看的是身後飄滿紅葉的池塘,看著他溫潤的眼睛,歸晚心中百轉柔腸:“夫君大人是聯想到什麽了嗎?”
  “也許吧,”樓澈永遠帶著種微笑,像是三月的春風,讓人感受到清新和溫和,“歸晚,下月初,我們要進宮一趟。”
  下月初?不就五天之後嗎?歸晚問:“是宮中有什麽喜事要慶祝嗎?”
  樓澈的點頭證實了她的猜想:“景儀院造好了,小皇子滿兩周歲,皇上擺宴慶祝雙喜臨門。”
  景儀院?好熟耳的名字...在哪聽過?忽然想起酒樓的那天,中年文士以帶著諷刺的口吻提起過,為螢妃造的宮殿。恍然大悟似的,歸晚看向樓澈:“我也要出席嗎?”想象一下當日會發生什麽情景,她就有點頭皮發麻。
  和樓澈去見螢妃,多奇怪。
  “當然了,你是我的妻子啊。”溫和的聲音很肯定。
  聽到這話,歸晚無語,注視著樓澈平穩的不露一絲情緒波動的臉,忽而問道:“不會有矛盾嗎?”
  挑起眉,樓澈反問:“什麽矛盾?”
  歸晚放下碗,看看廊外的天空,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說道:“夫君大人是當朝首輔,權傾朝堂,天下什麽事你不明白,明知是對的事情,應該做,那麽明知是對的但是以後會後悔的事情呢,你會做嗎?”
  看到她真誠的眼神,輕柔的話語,樓澈有些茫然,直覺地開口說:“怎麽會有明知是正確,但是以後卻會後悔的事情呢?”
  “你不是已經做過一回了嗎?”狡黠地笑了一笑,歸晚說。
  一震,樓澈眼神銳利地看向歸晚。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尖銳的一麵,歸晚狀似無辜,繼續說:“皇上是君,夫君是臣,皇權是綱,感情是常,這不是矛盾嗎?”
  樓澈啞然,深深打量著歸晚,在他這種注視下,歸晚自如地一笑,站起身,輕輕揮了揮衣袖,轉身向廊外走去,很隨意地拋下話:“真是手執棋子的局中人啊。”
  明白她意有所指,樓澈有些惱,平時刻意回避的問題驟然被拿到麵前,還有些惱那個雲淡風清的身影,對著那道離開的身影回答:“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
  聽到了他的話,身影沒有停下,依然向外走著,歸晚暗道,誰讓他們把她拉來觀棋呢,螢妃,樓澈,她,本來就是各有棋局,現在非要把他們拉到一個棋局上來,她也是被命運所迫啊,不過,不幸中的大幸,她不是下棋的那個。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屋簷相連,竟然看不到頭,身陷紅瓦大院裏,歸晚不得不感歎,皇宮的雄偉華麗比她想象中更勝一籌。
  “真是奢侈的豪華啊。”似感歎,歸晚這樣說道,伴隨她的話音隻有轆轤的馬車聲。
  聽到她的低語,樓澈解釋:“先皇喜愛華貴之美,所以宮中整修過一番。”聲音裏似乎也略帶些惆悵。
  側過臉對著樓澈,眼裏沒有情緒,帶著淡然的笑容:“想必景儀宮也是這般華美吧。”
  樓澈不語,笑著拉攏車簾,很溫柔的輕樓過她,答非所問地說道:“不要這樣吹風,容易著涼的。”不習慣這樣的親熱,本想推開他的歸晚,聽到這話,稍稍放鬆了下。
  正在兩人各有所思的時候,馬車停下了,絲竹之聲,嬉笑之聲,喧鬧之聲隔著簾子也傳了進來,受到這些聲音的鼓惑,歸晚也有點興奮之情湧上來。聽到報官大喊一聲“樓丞相及夫人到。”身邊一空,樓澈已經下了馬車,歸晚挪了一下身軀,正想跟上,簾子被撩起,一隻手伸到她跟前,她舉目望去,本來熱鬧的宮殿前,華服官員和女眷全注目著自己這裏。
  莞爾一笑,她握住樓澈伸來的手,慢慢踏下馬車,眾人似乎都有些怔忪,回過神來,立刻有幾個官員圍過來,對著樓澈又是奉承又是諂媚,官話,空話,鬼話連篇,看著他們一副虛偽討好的麵容,歸晚心裏暗笑,也有些怔然,這就是權力嗎?真是無所不在的權力啊。
  就在這一撥又一撥的官員朝拜中,忽而眼角一瞥,還有人站在左邊角落裏,巍然不動。原來還是有不畏權勢的人,帶著好奇,歸晚定睛看去,頓時驚了一下,站在那裏,挺秀身姿,不是林瑞恩將軍是誰?
  今天穿著一身白色儒服,身上冷漠之氣因為衣服不同,顯得斯文,光看外表,誰又知道他是戰場上英勇無敵的戰將。他站在一旁,身邊也是官員圍著,但是大部分都是武將,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歸晚覺得他似乎也在注意這邊。
  終於應付了一大群人的寒暄問候,等到各人散去一些,歸晚覺得有些疲累,難道這就是宮廷宴會?虛偽,華麗,帶著奢靡的氣息。
  注意到她的神態有些怪異,樓澈低聲問道:“歸晚,累了嗎?”有些心疼她的疲憊。
  側頭一笑,歸晚揶揄:“夫君大人,現在宴會還沒開始呢。”
  樓澈微微一怔,朗笑出聲。引來幾個官員的再次注目。
  “真是個風華絕代的女人呢,”角落裏,一個身穿武袍,身材高壯的男子一邊看著,一邊評論道。景儀宮裏處處熱鬧,隻有這一處,四五個人圍著林瑞恩站著,開口說話的是林瑞恩得力前鋒羅乘。
  左邊站著的一個高瘦男子唏道:“老子們在邊關拚死拚活,這些平時隻會舞文弄墨的,倒在京城快活。你看這樓夫人,老子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麽美的女人呢。”
  當今皇上重文輕武,那是天下共知的,武官在宮中沒有文官升遷的快,待遇也比不上文官,所有邊關將士心裏都多多少少有點怨氣。
  “周將軍,注意言辭,這是什麽地方。”喝住他的就是陪在林將軍身邊的中年文士,他是軍師,一向以計謀百出和高瞻遠矚而出名,在軍中輩分高,被他這麽一喝,那高瘦男子也就不說什麽了。
  轉身,看到林瑞恩一臉高深莫測,微微一歎,開口道:“將軍,我想以你的眼力,你也該認出那樓夫人,我們和她可算是一麵之緣了。”
  不吭聲的,林瑞恩置若罔聞,依然一副冷冰冰的樣子。
  軍師不以為許,繼續講:“想不到她就是樓夫人。”這句話倒不像是他講的,而是代林瑞恩講出來一般,林瑞恩眉一皺,正想說什麽。就在這時,注意到樓澈低頭,麵色溫柔的說了什麽,歸晚側頭嫣然一笑。見狀,林瑞恩一楞,眉頭皺得更深,張了口卻忘記了要說什麽。
  看到他的樣子,軍師也皺起眉頭,哀歎一聲:“紅顏都是禍水啊。”
  聽到他的話,林瑞恩還來不及反應,旁邊的高瘦漢子已經開口:“想不到陸軍師也喜歡上那個美人兒了,”停頓一下,似乎想起什麽,他又道,“這可不行啊,陸軍師,你孩子都可以上戰場了,你還想著這麽年輕美麗的,這可對不住夫人啊,要我說,這麽美的人兒,跟我們將軍倒有些般配。”
  他說完,自己還嘻嘻地笑了兩聲,似乎認為自己的注意不錯。
  “住口,”林瑞恩暴喝了一聲,“說什麽瘋話。”
  附近的人都回過頭來,所有人都是第一看見這個冰冷的少年露出怒顏,高瘦男子楞在當場,不知該做如何放應,所有人幾乎都是驚異於林瑞恩奇異的表現。
  剛喝出聲,他就有點後悔,這些都是一起在戰場上殺敵的弟兄,他竟然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剛才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能忍受這些帶有妄想的瘋言瘋語,嚴重幹擾到他的情緒,一偏頭,看到軍師了然於心的表情,一陣煩躁又起,別過頭,正好對上歸晚詫異的探究表情,他猛地轉頭,裝做沒有看見。
  就在林瑞恩煩躁不已時,一道墨藍色身影來到殿前,高聲喊道:“皇上,皇後,螢妃娘娘駕到——”

  錯種禍源:後園密會
  滿殿的官員女眷全都低頭行禮,大殿內頓時鴉雀無聲,隻聽見一陣腳步聲走進,接著就是一聲溫和的“免禮——”
  歸晚緩緩抬頭,皇上為首站在大殿之中,身邊各站著一個女子,站右邊的,是讓歸晚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螢妃,而左邊的就應該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了,曾聽說在宮中專門針對螢妃的就是皇後,耐不住好奇,歸晚不禁先往皇後看去,皇後身穿淡紫的水袖服,雖然沒有螢妃般傾國傾城之姿,但也是鳳眉丹目,分明一個清秀佳人,更難得的,她氣質嫻雅,有種可親而不可近的雍容華貴之感。
  同樣身為女人,歸晚也不得不暗暗稱讚一聲,不愧為一國之母。  偏頭看去,皇上已經坐下,歸晚也伴著樓澈在左首第一席坐下。
  酒席已經準備好了,各人沒有皇上的指令,沒人敢動,歸晚抬首看向皇帝,與她想象中真是完全不同。皇上麵目英俊,雖然年近三十,大概是由於養尊處優的關係,看起來依然氣度翩翩。但是,讓歸晚感到遺憾的是,皇上沒有銳氣和魄力。當今皇上在做太子時因為平易近人而深受百姓愛戴,但是做為皇帝,這樣的溫和必定是個缺憾吧。
  看到皇上舉起玉樽,歸晚也拿起麵前的白玉杯,一時之間根本沒有聽到皇上到底在說些什麽,隻是耳邊似乎傳來什麽“天下太平”“五穀豐登”“是開朝以來難得一見的盛世”“皇上英明”之類的詞。虛偽的奉承在這個場合看來是普通不過,歸晚帶著笑,始終保持儀態得坐著...“這就是樓卿的嬌妻把。”忽然傳進耳朵裏的話似乎在提她,聞聲,她抬頭,看到皇上溫和的笑著凝視這裏。
  身邊的樓澈已經開口:“是的。”歸晚含著微笑點了下頭示意。
  皇上似乎頗為欣賞,笑著讚揚:“樓夫人風姿無雙,和樓卿可謂是一對壁人啊。”
  聽到這話,螢妃和皇後同時把眼光移了過來,歸晚抬頭,正好對上螢妃的眼睛,真是秋水為瞳,但是此刻她的眼裏卻帶著困惑,溫柔,甚至有點不甘,還有一些連歸晚都不懂,說不清的情感。
  看到這樣的眼眸,連歸晚都覺得心頭沉重起來,硬生生移開目光,注意到皇後看著自己,臉上帶著笑,卻又神色複雜。
  幸好這時候,皇上又轉向其他大臣,注意的視線一離開,歸晚輕籲一口氣。
  雖然明知今天的宴會會暗流洶湧,但此刻麵對著,又是別有滋味了,歸晚暗暗發誓,此類宴會以後千萬杜絕,真是傷神傷情又傷身。  拿過酒杯,她輕茗了一口酒,借著這個動作,躲開幾道複雜的目光。再也不敢抬頭向最中間的位子,她把眼光往下移了點。
  坐在皇上下首的似乎是皇上的胞弟,果然與皇上有幾分相像,但是氣質上是迥然不同,皇上溫和親切,但是這個端王以冷漠無情而著稱。但是由於他曾經救駕有功,更加顯得跋扈非常。正在觀察著,端王似乎注意到有人注視,轉過頭來,鷹一般的眼睛射過來。歸晚對上如此冷酷的眼睛,微微一怔,繼而一笑,若無其事轉過臉去。
  端王見她自然地轉過眼光,竟是一楞,平時遇到這種情況,別人不是唯唯諾諾得移開目光,就是嚇得不敢動彈,這個女子倒確是非同一般,這個樓澈,運氣不是一般的好,先有一位美麗無雙的螢妃,後又有個風姿絕倫的妻子,天下的豔福他倒是享了一半。
  別過眼,也能感覺到端王那裏傳來的陣陣壓迫感,轉頭看向下方,那些喝了酒的官員,百態橫生,笑鬧一片,心裏一陣煩躁,歸晚拉拉樓澈的衣袖,樓澈略低頭,不解地看向歸晚。
  “夫君大人,端王爺的視線也太無禮了吧。”歸晚如是說道。
  聞言,樓澈抬頭向端王那邊看去,麵上帶著淡笑,眼裏卻是冷峻的警告。
  這個笑麵虎,對上樓澈的眼,端王麵色更嚴厲,現在沒必要和他這個丞相做對,暗咒了一聲,他把臉移開。
  頭一次看到樓澈如此表現,歸晚有點不能適應,平時在家看到的樓澈都是溫潤如同三月春風,剛才那中笑裏藏刀的樣子還是第一次見,這也是他的一麵吧。不然的話,在這個爾虞我詐的環境,他如何保住地位權勢。
  暗道自己想的得太多,畢竟身旁的這個人承諾過,他是不會傷害自己的,既然不會傷害自己,又何必去管他的手段和方法呢。
  沉靜在自己的世界裏的歸晚,忽然被一陣絲竹聲震醒,這才發現歌舞助興的表演已經開始了,抬頭看去,席前幾個妙齡舞女翩翩起舞,輕盈的舞姿,動人的姿態,或靜或舞,或扇或轉,絲竹之聲動聽,舞女之姿動人,一時間場上朦朦朧朧,如夢似幻。
  不一會兒,歌舞就結束了,聽到傳官報時辰,歸晚嚇了一跳,竟然才過了半個多時辰,難道是她度日如年,才覺得時間特別難熬?
  聽到傳官說,歌舞隻是今天宴會的小小插曲,真正的重戲是飯後看戲。歸晚啞然,一個慶祝兒子滿兩歲的宴會搞得如此隆重,是不是有點太過奢侈了?後來才發現自己錯了,這個宴會美其名是為小皇子慶祝,其實是祝賀景儀殿的造成。把一個孩子的生日當成名目,討另一個女人的歡心,這個皇宮的一切都顯得那麽迷離和不可思議。
  ......
  宴席差不多要散了,皇上,皇後及螢妃先行離開,暫作休息,離開戲還有半個時辰,所有大殿官員散開,開始在新造的景儀宮觀賞,三三兩兩的女眷,高談闊論的官員,氣氛比剛才吃飯輕鬆不少,笑聲陣陣傳來。
  歸晚感到有些無聊,樓澈又在宴席散去時,說有要事同皇上商量,接著就走了,現在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這半個多時辰該怎麽度過?轉眼看到別的女眷們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有的撲蝶賞花,暗暗歎息一聲,可惜自己平日並沒有可以談心的高官夫人或小姐,否則現在也不會百無聊賴了。
  再坐著也不妥當,歸晚站起身,心想還是到處轉轉,欣賞一下新造的宮殿,否則,她連這趟進宮的目的都快忘了。
  景儀宮的構造跟其他宮殿幾乎沒有什麽兩樣,金碧輝煌,沒看幾步,歸晚就厭了,暗道,皇上要討螢妃的歡心,怎麽如此沒有新意?轉著轉著,已經遠離人群,她也懵然不知。等她回過神,已經來到景儀宮的後殿,這裏燈光碎散,跟大殿的燈火通明截然不同,往園子看去,歸晚當場楞住。
  蓮池,楓葉,回廊,竟然跟丞相府一模一樣,就連池上飄著紅葉也相差無二,如果不仔細看,簡直讓她錯認為回到相府了。
  心裏暗驚,歸晚饒著池子走著,跟平時在家散步完全不同,她此刻心情頗為沉重,想到螢妃這樣做身後的含義,歸晚就暗暗捏把冷汗,這事要是給有心人事知道了,捅破了,簡直是大罪,罪禍九族啊,回神一想,天塌了也有樓澈撐著,自己又怕什麽。
  心情複雜地繼續走著,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後院居然一個侍衛和宮女都沒有,稍稍定了心,歸晚又有點好奇,這園子是否真的處處和相府相同呢,想起蓮池邊有個自己平時很愛待的玉階,不知這裏是不是也有,想到這,歸晚舉步向著園子深處走去。
  走到蓮池的最邊上,果然有玉階,歸晚此刻也不得不佩服螢妃了,看來又是一個癡情人。
  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正想轉身回去,身後已經腳步聲傳來,歸晚詫異,一路上並沒有看到任何人,是誰在這個時候走進園子?
  回頭一望,遠遠走來的竟然是樓澈和螢妃!
  歸晚思路斷了一秒,想要打招呼,又不知怎麽開口,注意到兩人身邊沒有其他人,氣氛又有點詭異,自己這個時候出來會不會太奇怪。心下一轉,她屈身躲在玉階旁的假山後,這時候又慶幸這裏和家裏造的一模一樣,躲在這裏決不會被發現。
  “螢妃娘娘,你到底要帶臣到哪裏去?”樓澈喚住螢妃,語氣帶著疏離。
  美麗的臉龐上帶著幽怨,姚螢回過身,直視著樓澈,這個她傾心相愛的男子,現在居然用如此冷漠的聲音,如此疏遠的稱呼叫喚她,她覺得心都擰得有些痛了,聲音柔柔的,她開口說道:“你不認識眼前的地方嗎?”
  怎麽會不認識呢?樓澈依然不帶感情地說道:“這是新建的景儀宮。”
  “不是,”姚螢使勁搖頭,聲音更加悲涼,“這不是景儀宮,這不是,”手指向著圓子一一指去,她帶著哭音說道:“這是我最愛的蓮花,你造的蓮池,這是我愛的回廊,你造的回廊,那是我愛的玉階,你造的玉階......”話不成音,姚螢啜泣不已。
  看著眼前的姚螢悲傷地哭泣,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樓澈楞住,情不自禁地,眼前浮過歸晚的樣子,同樣是兩個如此美麗的女子,本質上卻如此大的差別嗎?姚螢外表美豔,內心柔婉,歸晚外表雅秀,內心...內心應該是自如灑脫的吧。
  “你在想什麽...”姚螢一陣心慌,看到樓澈似乎剛才心不在焉似的。
  回神看著姚螢,樓澈歎了一聲,溫和地勸道:“螢兒,你在做什麽你知道嗎?這裏是皇宮,耳目眾多,你答應過我,萬事小心,你現在這樣給人看見了,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聽到他改變稱呼,姚螢才慢慢放下心來,幽幽說道:“我是著急,今天看到你...你對餘小姐這麽好,我太傷心了,所以...”
  眉頭一皺,樓澈回答道:“歸晚也是你給我找的妻子啊,你到底要我怎麽辦?”心好煩。
  微微楞了一楞,姚螢露出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是啊,是我給你找的,我本來想,我不在你身邊,給你找個不比我差的女子給你做妻子,可是...可是我今天看到了,我又忍不住嫉妒了...天啊,我是多麽卑鄙,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了。”雙手蒙麵,姚螢的淚水又忍不住地往下掉。
  當初自己進宮時,真心地希望樓澈能夠得到一個好妻子,想起在鴻福寺驚豔一瞥的餘歸晚,就求旨賜婚,可是那時的心痛是什麽,她放不下...放不下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啊,所以在新婚之夜把他召進宮,她千方百計得留住他,自己在宮中受其他姘妃的欺負,他就會留在自己的身邊保護她,所以她不反抗,寧可依靠他來保護,人人把她當成軟弱,哪裏知道她別有用心呢?
  隻要自己在宮中是弱勢,他就會永遠留在身邊吧,所以她不介意,不介意傷害自己,換得他無法割舍的眷戀。
  從姚螢身上彌漫著一種很濃的悲傷感,連歸晚都感受到了,心裏也有些傷感,多麽沉重的感情啊。
  樓澈無語,隻能看著姚螢,什麽時候開始的呢,這個女子的身上開始籠罩著化解不開的悲傷和憂鬱,歎了口氣,他從袖子裏取出方巾,很溫柔地為哭成淚人兒的姚螢檫去眼淚。
  他的氣息一靠近,她就覺得很安心,輕輕靠在男子的肩上,注意到他想後退,她伸手樓住他的腰,輕柔地說:“不要離開我,我以後再也不管你有沒有其他女人,隻要你不離開就行了。”
  聽到她的話,樓澈不說話,但是也沒有推開她。
  歸晚終於忍不住,從假山偷偷望外看了一眼,沒有想到,看到的就是螢妃溫柔地靠在樓澈身上的美麗圖畫,其實他們是很般配的一對,可惜命運弄人,不知怎麽了,今天的自己也有些傷感了,雖然樓澈不是她愛的人,但是親眼看到他和螢妃的親熱,心裏還是有點疙瘩。
  沒有愛情基礎的自己都會有點介意,如果讓深愛螢妃的皇上知道了...豈不是...不敢深想,歸晚提醒自己忘了今天看到的一切。
  終於等到他們遠去,歸晚鬆了一大口氣,靠著假山的身軀有點酸,她站直身子,也許戲要開始了,正打算慢慢走回去。一轉身,聽到樹叢裏有聲音傳出,她心下一驚,難道樹叢裏有其他人藏著?
  退後兩步,向著發出聲音的地方,凝神看去,黑暗中,她和一個人的視線碰個正著,歸晚一慌。

  錯種禍源: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沒有想到樹叢中會有人,歸晚有些慌張,今天的事如果泄露,會引來殺身之禍,心裏撲通撲通地跳,她盯著黑暗中的那個身影看,輕喝一聲:“是誰在那?”
  樹叢中的人似乎也被她給嚇了一跳,往後縮去,碰到的樹枝颯颯作響,在如此寂靜的黑夜顯得突兀無比。
  看到對方比她更加慌亂,歸晚靜下心,冷聲道:“出來。”樹叢靜止不動,過了一小會,一道身影從樹叢中慢慢鑽出來,身型纖瘦,穿著一件墨藍的長衣,他很慌,衣服被樹枝勾到了,用手去撥,竟然幾次都沒撥下來。
  見他狼狽不堪的樣子,歸晚心頭一鬆,有點想笑,那個一直在黑暗中的身影抬起了頭,歸晚凝神看去。
  沒有想到躲在樹叢中的居然是這麽一個清秀少年,皮膚白皙可比女子,五官精致秀氣,一雙眼睛說不出的清澈和透明,對著如此一個純真俊美的少年,歸晚一時無語。
  整理一下情緒,歸晚開口,話音平靜無波:“你是誰?”看他的衣服不像王侯貴族,氣質更不像,貴族中沒有如此如水般清澈的眼神。
  少年很驚訝的樣子,很快又平靜下來,回答道:“我是跟著昆圓戲班的。”
  心裏轉了一圈,才想起等會要開戲的戲班好象是什麽有名的昆圓戲班,歸晚心定了一半,隻要他不是什麽皇宮中人,就很好處理了。
  “既然是戲班的人,為什麽不去前殿做開戲準備,反而到這裏來了?”
  少年聞言,呆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一下,才喏喏開口:“我不是唱戲的,隻是跟著戲班,乘著開戲,到這裏休息一下,看會書。”說完,他微低頭。看他眼神鎮定,倒不像是撒謊。
  這才注意到少年剛才慌張爬出來,身邊落下一本書,歸晚蹲下身子,伸手拿起那本書,在少年微微驚訝的眼光下,翻開書頁,看了幾眼,耐不住驚訝,想不到他看的居然是《輔國奇謀》,他居然在看如此深奧的謀略書?
  沉吟了一下,歸晚心情有點複雜:“剛才…你都看到什麽了?”
  少年清澈的眼眸立刻顯出了一絲慌亂,抿了抿唇,最後什麽也沒說。看到這樣的情形,歸晚可以肯定他看到剛才的一幕,這下可有點糟糕了。
  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歸晚問少年:“你今年幾歲?”聲音柔如春風。
  少年有點訝意,用那種質地清脆的聲音回答道:“十九歲。”
  比自己大一歲,歸晚笑,還能擁有如此清澈透明的眼神,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再純真,再無辜,現在牽扯到了這事,都無法脫身了。
  看著這樣的少年,歸晚一時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前殿熱鬧非凡,這裏卻冷清非常,極然的對比,把這裏劃分成一個奇怪的空間,一個身穿華服的少女和一個清澈如水的少年兩兩相望,卻相對無言。
  不能再拖下去了,歸晚心念道,盯著少年,她清楚地告訴他:“你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真是麻煩呢,現在開始命運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看到少年露出困惑的和慌張的表情,歸晚禁不住也泛起憐惜之心:“現在你隻有兩條路可以選……”
  “我不會說出去的。”少年突然出聲打斷她的話,用一種無比堅定的表情說,聲音都因為他堅定的決心略微上揚。
  輕輕點了點頭,歸晚笑著回答:“我相信你,”看到少年因為這句話顯出一個笑容,歸晚又提醒他“可是我不能拿那麽多的人命押注在你身上。這件事事關重大…現在你隻能兩路選其一。”
  少年的臉在黑暗中襯得更加蒼白,帶著沉思的表情,少年靜靜地聽歸晚說話。
  “第一條路,是你死。”一點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講的是多麽殘忍的事,歸晚的聲音沒有起伏,倒像是說一件平常不過的事,“我現在大聲把人叫來,就能把你置之死地。可是…你願意就這樣死去嗎?”停頓下來,歸晚看著少年,想要看穿他玻璃般透明的眼神下到底是怎樣的心。
  看到少年帶著苦笑,歸晚又拋下第二個方案:“你還有第二條選擇,”又仔細地看了少年一遍,她才開口,“你願意離開戲班跟我走嗎?”少年聞言,一震。
  麵對知道秘密的人,通常隻有兩個辦法,其一是殺人滅口,其二是收為己用。麵對這樣的少年,歸晚更傾向於第二種。不管這皇宮是如何的殘酷不仁,她也不想隨波逐流,輕賤人命。何況從這少年給她的感覺是可造之材。
  看著少年沉默,她等著,沒有絲毫的不耐煩,靜默地等他給她一個答複。
  少年的眼睛在黑暗中越來越堅定,抬起頭,對上歸晚的眼睛:“我願意跟你走。”
  ……一瞬間,歸晚又有種錯落夢中的感覺,那個少年堅定地對她說
  ……我願意跟你走。
  這就是一場戲。
  坐在席上,歸晚看著台上敲鑼打鼓,人影舞動,有點頭暈,轉頭巡視一圈,官員有的聽得癡迷,如癡如醉;有的心不在焉,和身邊女眷眉目傳情;看到如此情形,心中不免感到好笑,樓澈沒有回來,螢妃借口身體不適,也沒出現,連皇上都沒來,隻留眾官員女眷看戲。
  忍不住,歸晚莞爾一笑,真正唱戲的走了,倒留下看戲的,這些官員是觀眾,專注地看著戲,卻沒有發現,主角都退場了,而自己,發現主角都退場了,卻也不得不繼續看著這場沒有主角的戲。
  真是可笑的皇宮。
  情不自禁地,思緒回到剛才,那個清新的少年。自己跟著他到戲班主的麵前,戲班主一看是丞相夫人,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所有要求。原來那個少年也是破落書香之家出生,生活清苦,跟著戲班來京城,想參加明天開春的科舉考試。
  這樣一個純真的少年也想要步入官場嗎?真是殘酷啊。
  可是,剛才少年聽到別人稱呼她丞相夫人時,似乎很震驚,怎麽也想不到,她就是那個親眼目睹丈夫和當今貴妃幽會,還為他們處理麻煩的人。想起少年剛才目瞪口呆的樣子,歸晚就忍俊不禁。
  ……
  戲已經演到高潮,就在這時,一道人影走到右席,坐了下來,同席的人驚訝的抬頭,驚訝地開口道:“將軍?你怎麽現在才到。戲都演一半啦。”高瘦漢子一向口沒遮攔。
  林瑞恩點點頭:“不要緊。”安靜地坐下,神情微微有點恍惚。
  軍師湊近臉,有點憂慮,關心地問道;“將軍,你剛才去哪了,我差人都沒找到你。”
  林瑞恩楞了一下,有些猶豫地回答:“我剛才在景儀院的後園逛了一下。”
  “啊?”軍師露出驚訝的表情,壓低了聲音,“螢妃娘娘不許一般人去逛那個園子。將軍你不知道嗎?”
  苦笑了一聲,林瑞恩的眉間隱隱帶著深思,轉過頭,情不自禁向著左邊第一席看去,雖然距離有點遠,也把那張容顏映進眼中,口裏回答道:“我不知道有那樣的規定。”
  “隻要不說出去就沒事了。”軍師安慰地一笑。憑將軍的地位,誤闖園子又如何,隻不過,那是皇上的寵妃,沒必要為這種小事傷神。
  “是嗎?隻要不說就沒事了?”無意識的,林瑞恩重複念了一遍。
  注意到他的古怪,軍師轉向左,順著林瑞恩的眼光看過去,不禁歎了口氣,心裏也煩悶起來。
  台上,戲依然如火如荼的唱著。
  戲終於唱完了,歸晚感到如釋重負,雖然沒聽幾句,她也能感覺到戲很精彩,忽悲忽喜的,隻可惜,自己沒有那種心情去細聽,本來生活就像戲,又何必去聽戲呢。
  起身向著殿外走去,殿外馬車正等著,她也累了,今天要回家好好休息。來的時候沒有發現,原來大殿的走道如此之長,還是說,自己的心情變了呢。
  “樓夫人…”一聲叫喚把歸晚叫住,轉過頭,端王帶著笑站在三步外。
  微微一屈身,歸晚淺笑作答:“端王有何指教?”這種冷酷的眼神,讓人倍感可怕,卻又不得不微笑應付。
  端王兩步並一步,跨到歸晚身邊,和歸晚並肩,向著殿外走去:“我是看,樓相不在,為夫人做開路先鋒。”
  歸晚亦步亦趨,淡淡回道:“真是有勞端王掛心。”
  端王笑出聲,連笑聲都比別人囂張:“樓相真是醉心國事啊,這麽晚了也要留宿宮中嗎?”
  “夫君為國出力自是應該。”說話說得如此虛偽,歸晚發現自己越來越適應這裏。
  “真的是如此簡單嗎?”話音一頓,注意到歸晚沒有任何情緒表現,話鋒一轉,“如此嬌妻子在家中,要是我的話,就決不會留在宮中。”語帶輕薄,故意試探一下,他倒要看看,這個女子的耐性有多大。
  聽完這話,歸晚僅僅輕蹙一下眉,轉而又淡然一笑:“那端王妃真是幸福。”抬眼看到馬車就在前方,她暗鬆口氣,側頭一點:“王爺,勞你費心,我已經到了。今天真是謝謝王爺了。”說完,也不等端王反應,頭也不回地走了。
  端王楞在當場,沒法反應。身邊一個絳服官員靠近,站在端王的身邊,諂媚地說道:“王爺喜歡這個女人嗎?”
  見到端王沒有一點反應,自以為猜對了,又賊兮兮地說:“這個樓夫人動不得,我倒是可以弄一個和她六七分像的女人,給王爺欣賞。”
  忽然間,端王冷笑一聲:“誰說本王喜歡這個女人,”說得如此咬牙切齒,他側過身子冷眼看著眼前人,恨聲道:“就算本王要,也不會要個假的,周太首,如果有時間來揣摩本王的心思,不如花點時間去想想怎樣長久得保住你項上烏紗。”
  說完,大步流星地離開,餘下那絳服官員一臉怔然,滿頭大汗。
  歸晚走近馬車,這才發現那少年等候在側,看著他站在那裏玉挺的身影,心下一暖,不知道為什麽,麵對完皇宮的虛偽,再看到這個清新如水的少年,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穩穩地坐上馬車,她反手招少年上車,本來這麽做不甚妥當,但是現在天色也晚,沒有別的馬車,總不能讓少年跟著馬車跑回相府。
  兩人麵對麵的剛剛坐穩,馬車已經開始動了,歸晚舒了一口氣,伸手去撥動車簾,想看看外麵,突然麵前多了一隻手,把簾子輕輕合上,少年的聲音很溫柔:“外麵風很大了。會著涼的。”
  錯愕得看著對方,歸晚怔住,多麽熟悉的一幕,來的時候,樓澈也好象這麽說過。
  少年看到歸晚的反應,臉一紅,馬上把手縮回去,是啊,對方這麽高貴的身份,哪容得了他來指手畫腳呢,這麽想著,少年顯出無措的表情。
  注意到少年突然很倉促,歸晚倩兮一笑:“謝謝,”看著對方清澈的眸子,心念一動,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回答:“我叫管修文。”
  歸晚看了他一眼,閉上眼睛,輕靠在馬車上早已備好的靠墊上,聽著馬車轆轤聲,沉思了許久,淡淡地說道:“你準備好了嗎?要進入官場,可是比戰場更凶險,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念,如何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現在的你遠遠不夠。”
  這聲音如此輕,幽幽的,卻一擊一拍地打進管修文的心中,專注得看著眼前這個閉目養神的女子,這個曾經很平靜地說出要殺他的女子,這個改變了他命運的女子,突然間很茫然,信念...他該抱著怎樣的信念來走未來的路呢?
  馬車仍舊跑著,把金瓦紅牆的皇宮扔在車後,這時候誰都不知道,這一夜,改變了幾個人的命運......
  一切,才剛剛開始。

  錯種禍源:皇後之淚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轉眼已經是天載二年初,今年京城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顯示了難得的好兆頭,正是應了“瑞雪昭豐年”這句古話。可惜的是,就在新年之初,發生了一件轟動京城的大事,皇上拜佛祈求來年的祥瑞,在護國寺內,突然有僧人說,當今螢妃是“禍國之源”,皇上一怒之下,斬了僧人,後來才發現,這僧人是民間極其有名的,被譽為“佛僧”的誌空大師。一時間,京城裏風雲幻變,人人均對此事議論紛紛。
  這件事似乎一點都沒有影響到相府,由於今年相府多了位夫人,而顯得格外熱鬧。大雪覆地,銀裝素裹,丞相府裏張燈節彩,熱鬧非凡。相府大院裏,一位管家打扮的老頭,步履穩重,大踏步得向西廂房走來。看到門扉緊閉,有些意外,走上前,有節奏地敲門,嘴裏喊道:“管公子,管公子......”
  門應聲而開,從廂房內走出一個少年公子,深藍色綢衣,朗眉星目,斯文俊美,帶著親切的微笑,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語的清新華貴之感。就是閱人無數的管家也暗讚不已,恭敬地一行禮:“管公子,今天前院正在煮梅花酒,相爺和夫人請你去前院。”
  管修文來到相府整整已滿兩個月,回想起兩個月前,真是有如在夢中一般,溫和地對著管家點點頭,說道:“有勞管家了。”隨手搭上門,隨著管家向前院而去。
  一路上遇到丫鬟嬤嬤,無不行禮,管修文均微笑以答。管家由衷讚賞,全府都知道,夫人從皇宮中帶來回來一個弱冠公子,誰都不知道他的來曆,夫人說是可造之才,在相府不多久,連相爺都讚賞他的才華,收他為徒,並預言,今年開春,他必高中。自己做管家多年,相爺說的話從沒錯過。
  這位可是未來的狀元爺啊,抬眼看了身邊人一眼,更難得的,他從不驕傲,對人永遠親切有禮。
  兩人剛已經走到前院門口,就看到樓澈迎麵走來,兩人腳步一停,樓澈走近,臉上帶著春風拂麵的微笑。
  管修文早已躬身行禮,嘴裏喚道:“先生。”看樓澈頗有點匆忙的樣子,猜也猜得到他準是要進宮,心裏不自覺得泛起排斥感,借著低頭,他微閉眼簾,掩去眼底流露出的一絲厭惡感。
  樓澈剛接到宮中急報,皇上心急火燎地召他進宮,看來又是為了“禍國”一說之事。心裏對這件事早已厭倦,但是君王有令,做臣子的又怎麽能違抗呢。
  看到眼前這個少年,總能想到以前的自己,管修文天資之高,的確是狀元之才,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和這個清新的少年親切不起來,盡管已有師徒名分,總覺得兩人之間隔著層牆,暗笑自己想得太多,這個少年以後說不定會成為他的得力幫手,樓澈對著管修文點了點頭,然後又馬不停蹄地向外趕去。
  等人走遠了,管家才抬起頭,看向旁邊的少年,嚇了一跳,再仔細看,依然是那個微笑的清新少年......剛才果然是眼花,怎麽會看到少年一臉的麵無表情呢。
  隨著管家走進前院,這裏是東廂的前院,與西廂前院的蓮花池不同,這裏是一片梅院。走進梅院,才感歎天地之造化。
  銀色的世界裏,觸目滿是紅點,雪上,枝上,丫鬟的手上,點點梅花,枝頭上常積點雪,映襯著梅花點點,真是白裏透紅,說不出的好看,天地間也因為這紅白相間顯的詩情畫意。梅花還帶著清香,再加上飄著酒香,兩香混雜,黯然消魂,走近一聞,沁入心扉。
  丫鬟們在梅花樹間穿梭,手裏拿著剪子,歡聲笑語,管修文差點以為自己走進了仙境。
  不自覺得浮起一絲笑容,他向著梅林中間看去,呼吸頓然窒了一窒。
  雪衣紅襟,黑發如綢,眉如遠山,眸如繁星,膚勝白雪,貌比寒梅,淺笑盈盈,風情萬種。
  情不自禁停下腳步,凝神看著這一幕,直到看到那含笑的女子對著自己招手,他才緩過神,拉離眼光,他慢慢走近,來到桌子前,微微行了禮:“夫人。”
  歸晚看著少年,有點驚訝,這個少年果然適合穿華服,儼然一個貴公子,淡笑作答:“坐吧,修文。”雖然這個少年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總覺得他有種很親切的感覺。
  管修文坐下,一杯梅花酒已經被丫鬟端到麵前,伸手接過酒,聞了一下,真是清香淡遠,動人心懷。看到他如此陶醉的樣子,歸晚笑出聲來,調侃道:“如何,不枉來此一趟吧?”
  微笑作答,管修文不語,輕茗一口酒,酒味淡而不清,香味在口中久久不化,忍不住道:“真是極品。”
  “那當然,”歸晚拿起剛煮好的酒,小喝一口,解釋道,“這是皇後賜的,本來以為酒味太淡,誰知煮上梅花,竟是如此美酒。”話音才落,笑容就有點淡褪,想起那深宮中的皇後,歸晚就有點惋惜,皇宮宴會後的第三天,皇後請她進宮,原以為皇後要蓄意刁難,誰知皇後溫文婉約,禮貌周到,心裏情不自禁就有點喜歡上這個皇後,一來二去,兩人竟成了朋友。
  那個秀麗嫻雅的皇後就像梅花,點點紅綴,耐看,耐聞,耐欣賞,可惜,皇上的眼中隻有那傾城牡丹......
  看到歸晚露出落寞的眼神,管修文也微微皺起眉,一時間,天地無聲,隻有林中隱約的笑語,淡香縈繞鼻間。
  歸晚本性自如,注意到氣氛冷下來,舒顏一笑:“狀元爺,怎麽不說話了?是梅酒太香,把你的魂勾去了嗎?”自從樓澈說他必定高中之後,每次歸晚調侃他都會稱呼他狀元爺。
  聽到這個稱呼,管修文露出羞憨的表情,看到歸晚顧盼之間,流露出俏皮的嫵媚,心唐突地一悸,嘴裏回道:“哪裏......”
  看到他每次因為狀元這個稱呼顯出害羞,歸晚又再次失笑......梅院裏喜氣融融,一片和樂祥和。
  正在他們談笑地正歡,管家匆匆忙忙地從外麵跑進來,見他有些慌張的表情,歸晚一正臉,看著他跑近。
  管家一躬身,手上遞出一張黃色的帖子,有些氣喘地說道:“皇後急召。”
  一蹙眉,接過帖子,上麵字跡潦草,似乎在匆忙之下落筆,歸晚暗驚,皇後一向謹慎小心,寫字端正秀麗,如她的人一般,現在這樣潦草的字跡,不是出了什麽事了吧。
  倏地站起身,馬上命令道:“備車,去後宮。”回頭給了少年一個歉意的表情,轉身向外走去。
  少年拿著酒杯,帶著擔憂的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
  這皇後殿,她兩個月來,來過數次,沒有碰到過在門口被攔下,今天的皇後殿戒備似乎比平時都要森嚴,任憑身邊皇後的丫鬟怎麽解釋,侍衛都不肯輕易放行。
  歸晚暗惱,拿出身邊的金牌,金牌閃閃發光,正麵隻有一個字——“樓”。侍衛看到金牌,頓時氣焰全消,退在一旁。想不到樓澈的令牌居然比皇後的命令更行得通,歸晚一時無語,這本就是個荒謬的世界,真正把握住權力的人才是強者。
  經過殿前的事,心裏更加忐忑不安,歸晚隨著宮女進入殿內。
  皇後靠在貴妃椅上,似乎在沉思什麽,一點都沒注意到歸晚的到來。宮女上前稟報,皇後睜開鳳目,竟然隱隱帶著淚水,看到歸晚,露出安慰的笑容:“歸晚。”這一聲叫喚含著什麽樣的感情,歸晚分辨不出,隻是聽到這聲叫喚,歸晚的心一顫。
  “皇後,”歸晚徐徐上前,走到貴妃椅前,語帶輕鬆的說,“是身體不舒服嗎?”
  輕搖幾下頭,皇後坐正身體,對著歸晚,問道:“歸晚,我該怎麽辦?”話裏帶著無奈,倉皇,驚慌。
  看到皇後的手有些微的抖,伸出手握住,歸晚開口:“不要急,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從手心裏傳來了陣陣力量,皇後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歸晚,你知道護國寺事件嗎?”略微有些顫抖的聲音裏泄露出皇後的不安。
  “是皇上殺了誌空的事嗎?”
  “皇上要徹查此事,我和父親都牽涉其中。”皇後說著,麵容越來越淒苦,“皇上變了,他變了...他都不聽我解釋,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平時總是那麽婉約的皇後泣不成聲,儀態盡失。
  歸晚怔然,這就是政治,沒有絲毫的情義可言,鎮定地輕捏皇後的手,柔聲問:“這件事不是你和國丈做的?”
  皇後猛然一震,哭著答:“你也不信我嗎?不是我,也不是我父親,我們沒有做。怎麽...怎麽連你也不信我了嗎?”
  連忙搖頭示意,歸晚鎮定地說道:“不是的,我隻是要把事情弄明白,然後才能想對策,你先別慌。”聽到歸晚輕柔的聲音,皇後激動的情緒慢慢平複,注意到自己失態,感到不好意思地對歸晚憨然一笑。
  終於看到皇後恢複了平時的溫婉和冷靜,歸晚鬆了一口氣。皇後站起身子,在房裏走了兩步,想起什麽似的,把事情由始至終講述了一遍,僧人被皇上殺了之後,才知道是誌空大師,皇上震怒,派人調查,結果是樣樣針對皇後,今天早上皇上不知怎麽回事,派人把皇後宮包圍了起來,皇後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
  皇後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白雪茫茫,慘然說道:“他以前做太子的時候,發誓永遠相信我,那時的我們多快樂啊,”臉上顯出一絲回憶的笑容,皇後喃喃道,“他變了,說好我們一起守衛這片大好河山的......”
  歸晚不知說什麽安慰她,現在全國上下,誰不知道皇上愛的是螢妃,張口想說些什麽,才發現自己詞窮。
  皇後轉過身,臉上還掛著清淚,定定地看著歸晚:“歸晚,你知道想守護一樣東西的感覺嗎?”
  不等歸晚回答,皇後繼續說:“我想守護他,即使他想守護的是螢妃,我卻想守護他,你一定覺得可笑,我居然想守護一國之君,我要守護這片河山,這是我和他的天下,我要守護它。”眼神漸漸堅定,透出一種下了決心的光芒。
  隱隱感到不對勁,歸晚站起,快步走到皇後身邊,輕聲問:“皇後,你打算怎麽做?”
  “我要殺了螢妃,”皇後揚起笑,帶著決裂和淒然,“我不是為了嫉妒,我會陪螢妃一起走,我隻想皇上醒過來,好好打理江山。”
  聞言,歸晚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突然想起什麽,她輕叫:“不行,你鬥不過他們的。”
  皇後側頭看了歸晚一眼,了然於胸的樣子,這一眼看得歸晚有些慌,皇後淡笑:“你是說樓相?”
  歸晚完全驚呆,不知該做如何反應,皇後反問:“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從我第一天看到螢妃,我就明白,她不愛皇上,我是女人,我有這個直覺,我不能再容忍下去了,我要保護皇上。”
  歸晚蹙起眉,想要勸,也不知如何勸,皇後是如此的決絕,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女人瘋狂起來是這樣的嗎?連一國之母都不能例外。
  注意到歸晚不讚同的眼神,皇後臉色端詳,帶了點懇求的神情,對著歸晚跪了下來,歸晚大驚失色,正想扶起她,皇後開口:“歸晚,你我的丈夫同愛一個女人,你體諒我的心情,好嗎?我求你件事,我的兒子隻有兩歲,求求你,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請你做他的後盾,我的父親,年事已高,請你保護他,求求你...求求你...”皇後居然對著她重重得磕了三個頭。
  歸晚怔在當場,臉上熱熱的,伸後一摸,是淚水,眼淚不知不覺劃落臉龐,她扶起皇後,輕聲問她:“值得嗎?”
  皇後笑了,沒有回答,那個笑如此淒涼,帶著絕望的秀美,讓人不忍拒絕她的請求。

  錯種禍源:心亂如麻
  歸晚從皇後那走出來,百感交集,理不出心頭感受,皇後那種笑在她心中縈繞不散。才走出殿外,意外地看到皇上等在殿外。皇上眉頭深鎖,來回踱步,猶豫不決。
  停下腳步,往後退了幾步,歸晚靠在門廊邊,仔細觀察皇上的舉動,皇上似乎很為難,英俊儒雅的臉上愁雲密布,歸晚心裏一喜,看來君王並非無情人。
  皇上在殿外猶豫不決,隨著他來來回回的走動,歸晚也有點緊張,心裏期望他至少走進大殿,安慰皇後一次,皇後就不會如此絕望。
  在這個寂靜的宮殿外,時間一點一點流失,皇上始終沒有踏上宮殿的台階,歸晚等得心焦,想起皇後應該也在寂寞的大殿內等候,心裏也煩躁起來。
  皇上終於踏上台階,向上走來,歸晚心頭一鬆,這一步,也許挽救了一場悲劇的命運。正暗暗欣喜間,宮外一個太監急步跑來,嘴裏喊道:“皇上,皇上……”皇上驀然回首,腳步也停西下來,太監走近,在皇上耳邊嘀咕一陣,皇上臉上顯出驚訝,一轉身,走下台階,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他急步離去,歸晚失望至極,走出殿外,慢慢走下台階,伸手招來旁邊的侍衛,冷然問道:“皇上這麽急,去哪裏?”
  侍衛一楞,有點不明白,丞相夫人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恭敬地答:“據說螢妃娘娘那有事,所以……”歸晚揮手打斷他的話,臉上顯出慍色。
  回過頭,皇後的寢宮冷冷清清,除了不言不語的侍衛,沒有其他人聲,平時門庭若市的場景像假的一樣,輕歎一聲,歸晚走下大殿。
  這皇宮給了她太多感慨,被困在這裏的女子們深深的哀怨,透過層層金瓦紅牆,彌漫在皇宮中,細耳聆聽,刮過耳邊的風也像是幽怨的歎息和沉淪前絕望的掙紮。
  坐在馬車上,急馳出宮門,微微撩起車簾,一陣風吹進車廂,頓時車內寒意蕭蕭,冷風撲麵,歸晚感到一種灑脫的快感,略一沉吟,吩咐馬夫:“不要張揚,轉道,去市集。”
  馬車一個回轉,轉向市集而去。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街上人不多,馬車駛進市集後減慢了速度,撩起車簾的一角,她看著外麵的情形,普通的百姓,平凡的臉,樸實無華的笑容。思緒隨著車輪一起飛轉,難道這就是皇後所要守護的?勾起一抹會心的笑,她有點明白皇後的執念了。
  皇後的話又回響在腦海,我要保護這如詩如畫的江山…..
  馬車驟然停下,一個不備,歸晚身子一晃,手扶住車廂壁,沉聲問道:“發生什麽事?”
  車夫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夫人,是前麵有人打架,所以把路給堵了,過不去。”誠惶誠恐,話音裏飽含無奈。
  在京城的繁華地段鬧事,什麽人這麽大膽?伸手掬起簾子,她往外望去。路上行人都在駐足觀看,圍成了一個圈,正好處在路中央,把道路堵住了。看到這樣的情形,歸晚也無法可施,隻能吩咐車夫:“把車靠邊點,等他們散了再走。”
  一個人半躺在車內,閉目養神,歸晚迷迷糊糊淺眠起來,正在朦朧中,螢妃的名字又傳入耳中,眉頭輕皺,怎麽離開了皇宮,仍然聽到這個名字,徐徐睜開眼,車外吵鬧之聲越來越響,即使是厚重的車簾也隔絕不了,依稀在爭吵中傳來螢妃的名字,歸晚暗暗稱奇。
  再次撩起簾子,她問:“前麵吵架的是什麽人?”
  車夫恭敬地站在一旁,聽到問話,立刻回答說:“好象是國丈府和姚府的人在路上起了衝突,在這大鬧。”
  在宮中還沒鬥夠,連親屬都要在外麵爭鬥嗎?歸晚冷冷看著前方,那種無力的厭煩感再次湧上心頭。
  “夫人,”車夫看著歸晚陰晴不定的臉色,有寫擔心,從沒見過這樣的夫人,“要不要叫他們讓開,我們先過去?”
  “不用,”臉上泛起一絲迷離的笑容,歸晚黯然道,“我要看下去。”
  車夫不吭聲,退到一旁,越想越不妥當,跑到旁邊的一家店鋪,找到一個跑腿,塞了點銀子,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跑腿忙忙點頭,向著馬車來時的方向,飛快地跑去。
  吵架似乎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還有越演越烈的趨勢,雙方都不相讓,眼看就要動手了。急促的馬蹄聲驟然響起,歸晚轉頭向後望去,一小隊禁軍快馬飛馳而來,領頭的居然是——樓澈。
  麵如冠玉,溫潤如同春風,含威不外露,說不出的氣宇軒昂,神采奪人,無論是圍觀的人群,還是吵架的兩府家丁,不約而同讓開一條道。
  歸晚看著,她的丈夫果然手段高明,一半施恩,一半威嚇,把兩府同時嚇退,無戲可看,圍觀的人很快散開,人流如潮,瞬時就消失大半。
  騎馬接近馬車,樓澈眼裏帶著點憂慮,柔聲問:“怎麽了?怎麽不回家?”
  抬起頭,露出笑容:“我想透透氣,夫君大人怎麽會來?”
  看到她笑容裏帶著憂愁,心不在焉,樓澈心中一歎,翻身下馬,走到馬車邊上,看她漆黑的發絲被風揚起,盤饒著絲帶,樓澈伸手攏過她散落的頭發,順勢把簾子一拉,轉頭吩咐:“回府。”說完,自己也跳上馬車。
  車廂內寒氣籠罩,歸晚臉色疲倦,閉上眼簾,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不想麵對樓澈。
  樓澈凝視著歸晚,看她一臉倦色,有些心疼,這個女子,他關懷著,寵著,寶貝著,不知不覺,成為習慣,特別喜歡看她自如的笑顏。剛才突然有人跑來報告說,她被攔在路上,他立刻趕來,看她現在隱隱帶著憂愁,情不自禁伸手撫上她的眉,感到歸晚一顫,頭輕輕一偏,他的手指落空,樓澈有些錯愕的收回手。
  “歸晚,”樓澈柔聲輕喚,“發生什麽事了?”
  依然閉著眼,歸晚聲音清脆甜美:“夫君大人,什麽事都沒有,我今天有點累而已。”
  突然覺得這聲“夫君大人”飽含敷衍和諷刺,樓澈心一怔,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什麽,已經一把把歸晚樓了過來,歸晚一驚,張大眼,驚詫地對上樓澈的眼。
  樓澈包住歸晚略嫌冰冷的手,雅彥一笑:“天氣這麽冷,你還打開簾子,讓他們讓路不就行了。”話音裏帶著薄薄的責備。
  抽出自己的手,歸晚淡笑:“他們一個是皇後的娘家,一個是螢妃的親屬,我怎麽敢…又怎麽能?”
  樓澈不以為許地笑著,撥過歸晚的頭發,聲音依然很溫柔:“為什麽不能?”發現歸晚穿著宮裝,眉心一皺,“天寒地凍的,你不冷嗎?”
  歸晚輕挪開身子,向著馬車內靠一靠,沒有回答。
  樓澈沉默半餉,忽而說道:“南邊剛進貢了兩張罕見的極地雪狐皮,冬天最保暖,我讓人給你做件衣服如何?”
  歸晚莞爾一笑:“不是應該給皇後和螢妃嗎?”
  樓澈麵色溫和,笑意不減:“皇後的那件已經不需要了。”
  歸晚定定地看著樓澈,像是頭一次看到他似的,她的丈夫外表溫如玉,內裏卻冰冷如霜。想起皇後一個人在宮中的淒然的情景,心裏一酸,她問:“皇後的事,是你做的嗎?”
  樓澈楞住,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被歸晚直白地提了出來,多少人背地裏這麽想,敢這麽問出來的,沒有。想起歸晚最近和皇後走得比較近,忽然有點明白她今天的一反常態:“歸晚,不要參與政治,這裏麵牽涉很多關係。”
  “你知道皇後是無辜的,”歸晚說,“你知道的,為了螢妃,你要乘這個機會除了皇後嗎?你怎麽可以這樣做?為了個女人,你要毀了後宮嗎?”聲音揚高,情緒略有些不穩。
  “歸晚……”樓澈抓住她的手臂,“你聽我說…”
  歸晚不語,冷然等著他解釋。樓澈無奈地一笑,緩緩道:“這件事並不如你想的這麽簡單,這件事間接和皇後有關係,後麵還牽涉到家族問題和朝堂勢力分布,你不要聽信皇後一家之言。”
  聞言,歸晚臉色舒緩很多,輕問:“皇後牽涉到此事,會怎麽樣?”不等樓澈回答,她又道:“你不要傷害皇後好嗎?放她一條生路,她畢竟是國母,當今大皇子的母親啊。”
  從沒有見過歸晚情感浮動如此之大,這個女子一直是那麽淡然,現在卻露出那麽婉然的柔情,不忍拂逆她的請求,樓澈禁不住歎息一聲,點了點頭,應允了。
  歸晚心一寬,隻要樓澈答應了,問題應該就沒那麽嚴重了。露出盈盈笑容:“夫君大人,謝謝你。”
  又見到這種笑容,樓澈也笑了,如三月春風。

  錯種禍源:亂禍之兆
  天載二年春,“護國寺”一案終於了結,因此案查無實證,最後隻能不了了之,但是流傳此事跟皇後甚有牽連,皇上在案後大幅削減國丈方麵的官員,因此朝堂議論紛紛,相反,螢妃的娘家勢力得到鞏固,就這樣此消彼長之下,國丈府風光已經不複如舊。
  “至少皇後宮的禁軍已經撤出,後位也保住了,其他的就不能再奢求了。”纖纖玉指折下剛冒出新芽的柳枝,湊到鼻前,輕輕嗅,果然帶有春意盎然的氣息啊,歸晚露出欣慰的淡笑,放下柳枝,轉首問道:“沒有發生其他事了嗎?”
  管家低著頭,聲音刻板沒有起伏,像是背書似的匯報:“沒有其他事了,這半月來外麵議論最多的也就是‘護國寺’的案子。”
  “外麵傳多了,傳膩了,也就沒事了。”歸晚笑語,樓澈答應她的事果然做到了,皇後的地位保住了,後宮沒有亂成一團糟。一切隨著春天的到來都在往好的方麵發展。想到這,她更感到一種朝氣蓬發的感覺。
   “皇後呢,有什麽反應嗎?”
  “沒有,”管家沉穩地說道:“沒有任何反應,後宮已經一切如常了。”
  把柳枝插進花瓶裏,隨意撥弄兩下,歸晚放下了心中大石,半個月了,自從和皇後談過之後,就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似乎得到了解決,歸晚勾起嘴邊弧度,正想吩咐管家退下,忽然又感到哪裏不對勁,細想一下,皇後的性格婉約,但是說到就一定會做到,是標準的外柔內剛,她說過會殺螢妃,難道現在會罷手嗎?
  不會,她一定是在等...等待最好的時機,想到這,皇後淒美的笑容似乎又重顯眼前,不自覺得,手上加緊了力道,柳條應聲而斷,歸晚倏地低頭,看著新折的柳,如此的脆弱啊,眉一蹙,她轉過身:“派人監視國丈府,一有不尋常的動靜就告訴我。”現在異常的平靜隱隱給她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她不能不防備。
  皇後啊,你可千萬別鹵莽......
  管家詫異地一抬頭,臉上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是歸晚頭一次看到他平和的臉上第一個情緒波動,看著他,問:“怎麽了?”
  管家重新低下頭,任何的表情都隱去,簡潔有力地答了一聲:“是,我會派人日夜監視國丈府。”奇怪啊,相爺早上吩咐的,和夫人現在吩咐的一模一樣,不知道該不該說,想要張口說,一轉念,終於還是把話含在嘴裏。
  注意到管家悄然的離開,歸晚凝視著剛從樹上折下的枝條,伸手拿起,禁不住喃道:“都已經春天了,為何還如此的寒冷?”
  燕草如碧絲,春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一道吟脆的聲音插進來,委婉悠揚,帶著如風如雲的淡然和笑意。
  放下筆,轉過身來,果然看到歸晚站在門廊外,管修文揚起笑,招呼道:“夫人,怎麽到西廂來了?”
  看到他純真的笑容和真誠無比的話語,歸晚踏進西廂的書房,吟吟笑語:“未來的狀元爺怎麽吟起春思了?”每次看到管修文都有種清澈動人的感覺,她忍不住想逗他,想不到這種童心在自己的身上還存在。
  早已被“狀元”兩個字磨出厚顏,管修文自在地繞過書桌,對著歸晚道:“春思本就是好詩,現在正逢春風三月,有點觸景生情罷了。”
  隱約覺得他的解釋有些牽強,春思是寫女子等待丈夫歸來的思念之情,如何能觸景生情,甩開腦子中的雜想,歸晚不以為許,坐在書房的客椅上,側過身,問管修文:“下月就是科舉開考了,你可有準備了?”
  “已經全準備好了,”帶點羞憨地笑了下,管修文謙虛答道:“希望能夠高中。”在這個女子麵前,他能把真實的感受講出來,是不是因為她是改變他命運的人的關係呢?
  從樓澈那早就知道他是狀元之才,一點都不驚訝的歸晚笑意不改:“我是問你準備好進入官場了嗎?”聲音如此悠閑,像是談論家常一般。
  管修文怔住,一時答不出話,凝眸看著歸晚,啟唇答道:“我已經準備好進入官場了,但是,我還沒有找到要守護的東西。”聲音輕輕的,帶著遺憾和不知名的寂寞情緒。
  這個少年和自己是如此相似,歸晚飛快轉過這個念頭,沒有堅定的信念,以後的路會多難走啊。清澈如水,有一天會被染成墨池嗎?有點擔憂得看向管修文,歸晚問:“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的感情和皇權有衝突,你會選什麽舍什麽?”不知道為什麽,她問他這個問題,這個她也沒有答案的問題,因為這個少年沒有任何背景,沒有政治利益,在機緣巧合下,他又得知了某些事情的真相,所以這些話她可以問他,沒有負擔,不必擔心後果。
  聞言,管修文依然呆楞,不知如何作答,三個月前所見,現在記憶猶新,除了歸晚,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是改變他命運的鑰匙,數次在夢中回想這個鏡頭,在黑暗中,那個女子看著他,問他,你願意離開戲班跟我走嗎?自己一定是著了魔了,不知道她的身份,甚至在背光中,連對方的樣貌都看不清楚,他就回答願意。
  幾次回想起那時的事,他就非常納悶,當時的自己為什麽會答應呢,是怕死嗎?這隻是其中一小部分的原因而已。到底是什麽原因呢......他到現在還不明白。實在是不明白......
  看到歸晚笑意盈盈地等他回答,他心念一動,不後悔當初那個決定,如果再讓他選一次,他仍然這麽選,如果能常對著這樣的笑顏,心一定,他答:“我也不知道該怎麽選。”兩個答案都不是對的,也不是錯的,這樣的情況下,沒有選擇的價值。
  略有些失望,歸晚不語,明知這道題如此難選,她還是希望別人給她一個答案,這答案至少能給她啟示,讓她麵對未來更多的事態。輕搖兩下頭,側過臉,看向窗外,輕吟:“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管修文聞詩一悸,這是春思的最後兩句,在歸晚嘴裏念來,竟帶了幾分悠遠和迷茫,難道是遇到什麽困難了嗎?忍不住問道:“夫人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
  “...是啊,”歸晚朗然答道,“煩心事很多。”又過了半月,皇後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她都有點焦躁不安了。
  管修文輕皺眉,溫和地問:“什麽事能讓你煩心呢?”難道是為了樓相的事,三個月前的那一幕突兀地竄進他的腦海,暗暗有些排斥。
  有心要考考他對朝堂的認識,歸晚提醒道:“你知道‘護國寺’事件嗎?”
  管修文納悶不已,對著歸晚隱含笑意地說道:“護國寺,是指這次螢妃和皇後去敬香的事嗎?”
  “什麽?”
  歸晚啞言,以為自己聽錯了,蹙起眉,聲音都有些低沉:“什麽時候的事,螢妃和皇後去敬香?”話音裏滿是不確定,為什麽?為什麽她一點都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其中有什麽誤會,還是......
  管修文見她反應有些奇怪,徐徐解釋:“三天前,螢妃和皇後去敬香,還願,平息‘護國寺’事件的餘波。這件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大家還有些好奇,怎麽這兩個死對頭會一起去敬香呢。”
  歸晚徹底楞住,一股寒意往上冒,已經完全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皇後一定是想動手了,所以才會和螢妃一起離開京城去上香,因為隻有那個時候,可以下手。這一切,樓澈全知道了吧,所以管家隱瞞了事實,每天的匯報都是哄騙她的。問題嚴重的是,樓澈既然知道了皇後的打算,那皇後豈不是必輸無疑。越想越嚴重,兩方必有一方會失敗,而且極有可能是皇後,從古至今,皇權鬥爭失敗者通常隻有一條路......想到這,歸晚心都涼了。
  身子倏地站起,聲音冷冷的,失去平時那種動人的悠閑:“她們去了幾天了?是三天前去的?”
  管修文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一了跳,慌忙答道:“是的,三天前去的,預計明天清晨會回來。”不明白歸晚突然間臉色蒼白的原因,但是也聞出了其中事態嚴重的味道。
  不行...歸晚一個轉身向門外跑去,這種事決不能發生。
  一把抓住歸晚的手,管修文也有點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剛才想也沒想就抓了,沒有想過這個動作多麽唐突,隻是自己決不能這麽看她倉皇跑出去,他帶了些焦急得問她:“怎麽了?”
  被猛然抓住的手臂有略微的疼痛,讓她頓時清醒不少,聽到少年這麽問,她提醒自己不能慌,要鎮靜,事情一定還有轉機。勾起一抹笑,她吩咐少年:“修文,你快出去幫我叫輛馬車,不要相府的,也不要驚動管家他們。我現在要出去。”
  也許是那聲修文,叫得他心微微一顫,也許是她眼神裏流露出一絲無助,讓他無法再追問下去,看到歸晚依稀已經恢複了冷靜,他立刻向門外跑去。
  一刻鍾後,一輛飛奔的馬車從相府前的大街上駛過,揚起滾滾黃塵,帶著車輪瘋狂轉動的聲音絕塵而去。
  馬車顛得歸晚很不舒服,但是她必須忍耐,一手撐住車轅,半低下身子,她苦苦思索,皇後會用什麽法子,她隱約可以猜到,很早之前就聽說過,國丈府有一批厲害的死士,這次用的辦法一定是半路劫殺吧。這樣的話,就可以把責任推掉,保住國丈的命,那麽皇後呢?她自己又打算怎麽辦呢?她早就存著必死的決心...難道...
  心隨著顛簸的車一起上下,歸晚感到心焦不已,樓澈上次答應自己饒過皇後,已經兌現了。這一次,他不會再手下留情了吧。
  好冷酷的心啊。現在該怎麽辦呢?這樣趕得及阻止皇後嗎?難道沒有人可以幫自己了嗎?
  正這麽想著,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心裏暗惱,她沉聲問馬夫:“到底怎麽了?為什麽停下來?”她現在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馬夫惶恐的聲音傳來:“到了北門,正在驗關。”      
  這麽快就到了城門嗎?一撩簾子,她往外看去,城門士兵正在一一檢查,轉眸看去,城門邊站著好幾人,像是將領的樣子,熱烈地不知討論什麽。其中一個...是林瑞恩將軍。
  那個外冷內熱的少年將軍,朝廷第一將領,是唯一可以在朝堂和樓澈抗衡的人。看到他,歸晚心一跳,喜悅湧上來,有救了。

  錯種禍源:生死一線
  “哇,這麽漂亮的女人,我頭一次看見......”站在北城門口的一個士兵驚歎地低語,正想再看仔細點,眼一瞥,看到林將軍冷若冰霜的眼神,一陣戰栗,不敢再言語。
  旁邊的士兵都在偷笑,在林將軍布置工作的時候心不在焉,還竊竊私語,膽子也太大了。這小子準是沒見過美女,在這偏僻的北門,能有什麽美女出現?幾個士兵都向著剛才被罵士兵看的方向望去,瞬時一起發出驚豔的抽氣聲。
  林瑞恩心裏頗為不快,離開戰場的士兵特別容易懶散,而京城的士兵更是散漫得過分,臉色一正,正想斥責他們,突然看到先前那個低語的士兵用手指向著自己身後的方向拚命地指,林瑞恩不解,轉過身去,一道娉婷的身影映進眼裏,他內心微微一悸。
  她帶著那種舒心的笑容,有些焦急得走來,以為自己看錯了,林瑞恩移開眼光,再次望去,果然是她,她怎麽會在這裏?疑惑間,注意到她的笑意沒有傳達到眼裏,眼底充滿了彷徨......
  歸晚走到林瑞恩麵前,盈盈一行禮,淡淡苦笑了一下,啟口道:“將軍,能幫我嗎?”滿是誠懇的話語因為焦急而顯的優柔無比。
  林瑞恩楞住,這句話的意思沒有完全融進腦海,他詫異道:“......樓夫人......”聽到她帶著無助的語氣,開始覺得事情不簡單,沉吟一下,又看到歸晚臉上顯出一點無奈和為難,林瑞恩把身邊士兵全部遣走,北城門的城門角下隻剩下兩人。
  在城樓下,寒風凜冽,歸晚覺得耳朵都有點生痛,忽然注意到林瑞恩轉過身,站到另一邊,風頓時被擋去不少,心下一怔,難道他是故意這麽做?微微有點暖意浮上心頭。看到身邊已經沒有閑雜的人,歸晚挑重要的幾點說明了情況。
  聽完歸晚的敘述,林瑞恩覺得有點訝意,同時注意到歸晚故意省略了很多情節沒說,也不深究,意識到事情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林瑞恩召來士兵,吩咐道:“把我的馬牽來。”
  聽到這句話,歸晚有點定下心來,隻要林瑞恩趕去,情況應該有所不同才對,可是心還是很慌,總覺得要發生什麽大事了
  林瑞恩低聲對著士兵吩咐了一些事,回過頭來對歸晚說道;“這裏距離護國寺途中有一個鳳棲坡,天險之地,如果動手,極有可能選擇在那裏,我已經傳了命令,派了禁軍過去。我現在也立刻趕過去。你就放心吧。”聲音平穩有力,有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歸晚輕點頭,因為他的保證讓她有了一絲安心,輕點一下頭,輕語道:“鳳棲坡?”心裏驟然竄起不祥的感覺,看到士兵牽了馬走過來,林瑞恩翻身上馬,急步上前,歸晚伸出手拉住馬鞍,對上林瑞恩有點驚訝的眸子,她說道:“將軍,能帶我去嗎?”
  這個女子總是能讓他震驚,看著她如花容顏上縈繞著憂慮,眼神間卻有一份不為所動的堅定,林瑞恩沉默一刻,輕逸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身子半低下來,對上歸晚的眼眸,輕聲道:“樓夫人,失禮了。”
  歸晚聞言,微抬頭,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發現那冷漠的表麵下蘊涵著看不懂的情潮,還沒完全消化他話中的含義,身子驟然一輕,腰部一緊,整個人已經被林瑞恩抱上馬,驚詫間,歸晚一時不能做任何反應。
  一手把歸晚固定在身前,一手拉起韁繩,有力的一揮,馬立刻像離開弦的弓箭一般射出去。
  還來不及說任何話,馬已經飛奔起來,林瑞恩的馬本就是最好的戰馬,比一般的馬更高更快,在馬揚蹄的一瞬間,歸晚的頭一陣暈眩,比起剛才馬車的顛簸,戰馬要平穩一些,但是速度迅速得多,從沒有坐過戰馬的歸晚腦子一片空白,眼睛閉起,隻有耳邊呼嘯聲,本來就是初春時節,冷風刮進歸晚的衣領中,凍得她瑟瑟發抖。
  注意到歸晚的不適,林瑞恩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減慢了馬速,忽然聽到歸晚說了些什麽,風聲太大,模糊了她的聲音,林瑞恩湊近傾聽,明顯虛弱的聲音說道:“不要慢下來……”
  這麽柔弱的身子怎麽會有這麽堅強的意誌呢,林瑞恩疑惑,手一箍,把她更加緊緊的摟在胸前,明知不合禮數,他還是在慢速的短短一瞬,脫下自己的披風,罩在歸晚的身上,整個裹起來,順便也將自己躁動不安的心遮了起來。
  戰馬流星一般拚命趕速,歸晚的心在呼嘯的風中暫時得到安寧,從剛才起緊繃的精神也慢慢放鬆下來,隻有心中的憂慮不減,手不自覺地緊抓著林瑞恩的衣襟,把臉埋進披風裏,意識漸漸模糊……
  一陣嘈雜聲傳進耳裏,把她從朦朧中震醒,頭腦立刻清醒,她倏地睜開眼,不敢置信得看著眼前的情景,這是靠著山穀的山坡,坡度有點陡峭,此刻的山坡一半沉淪在火海之中,遠遠的,竟有熱氣撲麵而來,坡上,官兵和盜賊打成一團,高處看來,還是盜賊占了上風,心裏明白,那些盜賊一定是國丈府的死士裝扮的,不然不會有這麽高的武功和組織性。
  皇後啊,我還是晚來一步嗎?歸晚神傷,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林瑞恩也看到這一幕,心下怔然,兩個時辰的急趕,還是來不及,從沒有想過,局麵會變成這樣,那個溫婉的皇後居然會做出這樣激烈極端的事,真讓人有種匪夷所思之感,難道女人都是這樣表裏不一嗎?就如同懷中的女子一樣,明明是弱柳之姿,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堅強。
  手一緊抓,腳夾緊,對著已經醒來的歸晚道:“小心了。”一聲長嘯,馬蹄高高揚起,一馬當先地衝了過去,轉眼間衝進火圈。不急著和死士打鬥,林瑞恩東張西望地在混戰中尋找皇後和螢妃的蹤影。
  刀聲,人聲,哭喊聲,都像咒語般往歸晚的耳朵裏鑽進去,震得歸晚頭痛不已,明明做好了心理準備,麵對如此的殘忍,還是有種不能接受的感覺,歸晚沉沉氣,打足精神四望,一片火海中,沒有看到螢妃和皇後的身影,熱氣拂到麵上,胸口悶悶的,歸晚難受不已。
  死士的打法非常可怕,不顧自身安危地拚命,一副以命搏命的氣勢,而官兵亂成一團,有點不成章法,混亂之中,誰也顧不了誰,鮮血淋漓,死傷一片。
  已經看不清周圍的局勢了,林瑞恩一拉馬韁,準備回頭,實在無法辨別情況,又沒有皇後和螢妃的影子,不能再涉險了,自己倒沒關係,可是懷中的人是如此的柔弱啊。
  正當馬兒轉頭,往回跑的時候,一個死士注意到歸晚露出披風的臉,一震之下,大喊大叫:“螢妃,是螢妃,在這裏。”聲音刻板沒有起伏,但是傳出很遠,僅僅一瞬,周圍已經圍過來一群死士。
  歸晚從沒有這麽心慌過,心跳到嗓子眼,聽到對方一聲大喊,她怔住半餉,怎麽會把她認錯成螢妃呢,轉而一想,這些死士並沒有見過螢妃,現在錯把自己當成螢妃了。可是這種時候也不能開口反駁,根本沒有人會聽。心緊緊收縮了一下,身體的痛苦和心理的痛苦一起襲來,無意識地伸手一抓,竟然抓到帶著暖意的衣服,抬首看,一張冷漠,線條分明的側臉映入眼簾,心裏安定不少,緊抓他的衣服,希望借此帶給自己勇氣和力量。
  感覺到歸晚的緊張和慌亂,林瑞恩輕皺眉,來的時候並沒有帶刀,此刻後悔都來不及了,右手在腰間一抽,銀光一閃而過,手裏已經多了一柄軟劍,手腕轉動,銀光一片,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馬前已經倒下四個死士,歸晚仔細看去,軟劍造成的傷口極細,血都不易流出來,僅顯一條紅絲,心裏暗驚。
  很難形容當時的情形,俊朗的少年將軍臉色冷漠,手裏銀光閃閃,光所到之處,讓出一條路,有的人甚至連他手中的武器也沒看清楚,就已經倒下了。變幻莫測的角度,天馬行空的招式。如霜的容顏和淩厲無雙的劍法拚湊在一起,顯得異常詭異,在場的人莫不膽寒。
  死士也開始慌亂,其中有一個頭領樣子的,注意到林瑞恩隻用一隻手,很明顯在護著馬上的女人,大聲喝止屬下慌亂的情緒,打了幾個手勢,讓他們從左邊包抄,朝著歸晚下手。
  林瑞恩頓時有點吃緊,左邊有點不勝負荷,越來越多的死士包圍過來,顧及著歸晚,無法突圍,眉頭深皺,他手上幅度加大,手上銀光從點點閃成一片,頓時有種開屏的感覺,歸晚眼前一花,借著這個時機,林瑞恩腳一夾馬腹,向外衝去。
  就在快要衝出去的時候,電光火石一瞬間,馬突然受驚,狂奔起來,林瑞恩拉緊韁繩,低頭一看,才發現馬腿上中了一支箭,來不及顧馬,緊緊抓住韁繩,手上劍頓時停下來,死士趁機靠近,一刀刀往歸晚身上而來,林瑞恩抱緊歸晚,往旁邊一挪,刀落在馬身上,馬兒吃痛,不顧一切地亂蹦亂跳,不受控製,發瘋地亂跑。
  歸晚摒住呼吸,緊緊抱住林瑞恩,腦海已經來不及反應當時的情況,隻能任刀光劍影在眼前亂晃,呼吸急促,生命懸於一線。
  馬轉眼跑到山坡邊,下麵就是深不見底的山穀,跑到這裏,林瑞恩也不禁臉色一變,想要回頭,死士已經逼近,沒有辦法再退,馬早不受控製,林瑞恩提起一口起,想往後轉,一道刀光從左邊閃過來,這樣回轉,歸晚必定受傷,哀歎一聲,躲過這致命一刀,馬蹄一揚,踩空了山崖。
  林瑞恩抱緊歸晚,兩人一馬,來不及驚呼,就往山穀中掉了下去……
  傍晚時分,鳳棲坡十裏外的長亭,一隊禁軍紮營著,一道挺拔玉立的身影站在亭中,隨手翻動手中的書冊,顯得一派瀟灑自如,臉上掛著三月春風般微笑。
  一道人影快步跑到亭中,單膝跪下,朗聲報告:“丞相,鳳棲坡那已經快要結束了,準備好了火箭,等命令一下,就可以向坡裏齊射。”
  樓澈溫和一笑:“後宮女眷沒有受驚吧?”聲音懶懶的,不像很在意似的。
  士兵頭也不抬,恭敬無比地答道:“沒有受驚,她們在距離此處兩裏路的地方休息。”
  “皇後呢?”樓澈低問。
  士兵略一停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麵有難色開口道:“皇後已經被雷將軍看守起來了。”
  樓澈微微笑了一下,眼睛看向鳳棲坡的方向,遠遠看去,竟也能看到隱隱火光。
  看著他的笑容,士兵困惑不已,麵前這個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潤男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今天早晨突然帶著禁軍攔截下皇後和螢妃,把皇後軟禁起來,明知前麵有死士等待,還是讓一批宮女和太監去做誘餌送死。難怪朝堂之上沒人敢與他為敵。
  “如果沒有什麽差錯,就按計劃進行,再過一會,就可以放箭,把亂黨一舉殲滅。”雅然的聲音把士兵的胡思亂想打斷。
  士兵點了點頭,正想領命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樓澈見狀,問道:“怎麽了?還有事?”
  士兵臉一正,回答道:“剛才在鳳棲坡發生一件怪事。”
  “怪事?”樓澈聞言,低低笑了兩聲,似乎有點好奇,“什麽怪事?”
  “剛才有一男一女闖進鳳棲坡,被亂黨圍攻。”
  樓澈依然笑著,沉吟一下,問道:“他們什麽人,為什麽會被圍攻?”
  “亂黨誤把那個女子當成了螢妃。”士兵老實地回答。
  眉輕輕蹙起,樓澈喃道:“誤認為是螢妃?”到底是什麽人?
  士兵聽到樓澈的低語,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又接著說道:“據在場的人說,那女子美如天仙,比螢妃絲毫不差。”剛開始士兵還以為這又是樓相的計謀,後來看來不像。士兵微抬頭,看到春風溫和的樓相臉色一變。
  “那女子是什麽模樣?有什麽特征?”聲音裏含著緊張,不祥之感突然竄上心頭。
  暗想,美得像天仙還不是特征嗎,可惜這話不能宣之於口,忽然想到什麽,士兵答道:“那女子的頭上帶著一條銀色發帶。”
  樓澈頓時震住,心微微一痛,開口問:“她怎麽樣了?有沒有受傷?”話音失去了平時的冷靜,帶著顫抖。
  士兵驚訝不已,從沒有看到樓相這樣過,不知道如何開口,隻能實話實說:“那一男一女已經掉下山穀。”生死不明四個字楞是被他咬牙吞下,做士兵這麽多年,早就懂得察言觀色,眼看樓相臉色越來越差,風雲突變,再說下去,隻怕生死不明的就會變成自己了。
  心越來越痛,不知名的心慌籠罩住他,樓澈一瞬間不知如何反應,驟然站起身,他揚高了聲音:“去鳳棲坡,全部去鳳棲坡,一定要把落下穀的女子給我找到。要毫發無傷的給我找回來。”說完,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臉上滿是陰鬱,大聲吩咐:“馬上備馬。”
  士兵傻住,立刻跟上去,追問道:“那亂黨的事呢?”
  回頭冷冷得瞪著士兵,聲音像是結了冰一般:“先找到歸晚,”腳步不停地向前走去,想起歸晚被亂黨圍攻,落下山穀,他就有一股怒火從胸口燃燒開來,決不會饒了那些人。
  寒霜不減的聲音對著士兵補充道:“把那些亂黨給我通通殺了。”

  錯種禍源:一夜之間
  頭好痛,一陣像針刺一般的疼痛感從四肢傳到腦海,緩緩睜開眼簾,一片盎然的春意映入眼瞳,淡淡的綠,薄薄的春意,沁入心肺的自然味道。這裏是山穀嗎?歸晚疑惑,張眼四處張望,尋找林瑞恩的蹤影。
  眼光在周圍轉了好幾圈,還是沒有看到林瑞恩的影子,歸晚有點心慌,隻手撐起身子,一陣頭昏眼花,手腳發軟,竟然站不起來,無處著力,她隻能倚在石上,漫漫調整呼吸,閉上眼,平複自己慌亂的心。
  “你醒了嗎?”冷冰冰的聲音裏帶著絲不易察覺的關心,傳進歸晚的耳裏。
  偏過頭,林瑞恩走近,當仔細看清對方時,歸晚忍不住笑出聲來,衣服大概是因為順著山坡滾下來的原因,破爛不堪,平時冷漠的將軍穿著這樣的衣服,說不出的怪異和落魄。
  注意到林瑞恩麵有異色,歸晚斂去笑容,定定地看著他。
  臉上顯出為難的表情,林瑞恩一手把剛切來的馬肉放在一塊大石上,在旁邊坐下來,對著歸晚,淡淡說道:“你睡了一天了,我在周圍看了一圈……”忽然停頓下來,眉頭微皺,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辭,“…以現在的情況,我們爬不上去。”
  聞言,歸晚臉色黯然,想起自己剛才站不起來,心一顫,問道:“我剛才怎麽站不起來,難道是摔下山穀的時候,受了傷嗎?”想到這裏,就是再灑脫,也笑不出來了。
  明白她在想什麽,林瑞恩露出安慰笑容,嘴邊劃起一道淺淺的線條,稍嫌冷硬的麵部頓時柔和幾分:“不用擔心,你是摔下山穀時輕微撞傷,加上躺了一天,血氣不順,等會就會好的。”
  他的聲音自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歸晚揉揉手臂,緩緩坐起身,果然比剛才好多了,力氣恢複不少。心安定下來,抬首看看林瑞恩,他正在把柴堆在一起,搭起架子,似乎打算烤馬肉的樣子,突然間,歸晚臉色一變,聲音略揚,詫異地問道:“你為什麽不用左手?”
  林瑞恩用右手堆著柴堆,聽到歸晚的話,手下沒有停止,平靜地說道:“摔下來的時候,受了點傷。”語氣始終是平靜無波的。
  很容易讓他騙過去呢,歸晚暗道,如果沒有看到他左邊袖子出隱隱透著暗紅的汙漬,她也會相信那隻是輕傷而已。想起掉下來的時候,是他緊緊護著她,愧疚之感湧上心頭,現在也總算明白,他們爬不上山穀的原因了。
  注意到歸晚不再說話,林瑞恩專心地堆柴,打算把馬肉烤來吃了,這本來是陪他決戰沙場的戰馬,現如今居然拿來裹腹......正想著,一轉頭,對上歸晚含著擔憂的瞳眸,林瑞恩小驚了一下,是思考得太沉,居然沒有注意到她的靠近,正疑惑著,一雙他見過最美的手,輕輕地觸碰他的左手,本能想要躲開,可不知道為何,他最後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任她拉開左衣袖。
  拉開林瑞恩的衣袖,歸晚眉深皺,左手上拉開一道長約半臂長的口子,傷口最深的地方幾可見骨,上麵塗了一層藥膏,血也止住了,但是傷口的恐怖樣子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心裏暗想,這個傷口,她也許要付上一半的責任。
  抬頭露出一個笑容,歸晚幽然問:“這傷,會好嗎?”
  聽到她話語中有著真切的擔心和自責,林瑞恩拉下衣袖,遮住那醜陋的傷口,朗聲道:“骨頭已經接上了,沒有大礙,回去修養兩天就行了。”
  驀地睜大眼,歸晚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斷骨,他居然能如此輕易講出口,沉吟了一下,她走到柴邊,從柴堆抽出兩根平整的,在林瑞恩錯愕的眼光下,把柴枝夾在他的左手上,林瑞恩恍然,她是想給他的左手做個固位,防止骨頭的錯位,心裏微微一震,一股暖流慢慢流出,蔓延到全身。
  注意到沒有任何的布條可以綁住柴枝,歸晚有些為難,林將軍的衣服已經很破了,不能撕他的,可是自己的衣服也不能撕,一轉念,她伸手把自己頭上一直戴著的銀色絲帶抽了下來。
  銀色的淡光一閃,一頭如綢般的黑發瞬間散了開來,林瑞恩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滑落一般,受到迷惑似的,他伸出能活動的右手,輕輕掬過幾絲靠前的散發,突然間,左手因為受到柴枝的夾力,隱隱有點疼痛,他一驚,右手立刻鬆開,心不受控製地急跳。
  沒有注意到任何異樣,歸晚綁完,顯出欣慰的笑意,伸手把頭發隨手一攏,眼角瞥到山穀旁,居然有一個小小的池塘,心裏雀躍一聲,匆匆走過去,林瑞恩見狀,頗為不解,想起她身體柔弱,正想喊她注意,隻見她在小池塘邊跪坐下來,對著水鏡,梳起頭發,整理儀容,林瑞恩一陣啞然,忍不住淡笑出聲。
  轉身繼續堆柴,把馬肉放在架子上,他打開火折子,點起火,想起歸晚昏睡一天沒吃任何東西,他轉過身,開口想喚她,卻在轉眸的一瞬間,無法開口說話。
  山穀因為地勢特殊,溫度較高,春意濃烈,風景美如詩畫,可是如此美麗的景色在她的身邊隻成了陪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脂粉不沾,越顯得她清豔無雙。
  思緒沉沉地,情不自禁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他因為要捉拿弩族的王子,便服在“來福樓”布網,正在吃飯時,同桌來了一個少年,頭一次見到這麽俊美的少年,動作幽雅自如,隨便的一個動作在“他”身上表現出來就帶著一種獨特魅力。
  這些還不足以迷惑他,但是席間那個笑容卻著實打動了他,在戰場數年,沒有見過如此透明的,自然的笑容,見到“他”因為付不出錢而顯出的尷尬和窘迫,他心下一軟,居然幫“他”解困。原以為這隻是一件小事,可是三天後,他居然又遇到了“他”,打開門,那個俊美無雙的少年笑盈盈地站在門邊,當時的他真的迷惑了,發現“他”是女兒身,情不自禁有些歡喜。
  第三次見到她,又給了他震驚,她居然是樓相的妻子,看她儀態萬千地從馬車裏走下來,當時的心情複雜得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你在想什麽?”鶯聲入耳,把他從沉思中驚醒,看向歸晚,她已把頭發編成一條長辮,清麗自然地好象從山中走來的精靈似的。
  注意到她從掉進山穀後精神似乎很高揚很開心,比起趕往鳳棲坡時的慌亂和無助,簡直是天淵之別,似乎不再擔心外麵發生的大事。暗暗稱奇,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不擔心嗎?”說完,就有點後悔,難得她精神這麽好,自己何必要提醒她傷神的事呢,想要彌補,也不知如何說。
  稍稍黯然,她轉而宛然一笑:“已經沒有什麽要我擔心的了,事情都成定局了不是嗎?”笑容雖然燦爛,但隱隱透出失落。
  林瑞恩輕點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忽然聞到一股馬肉的氣味,轉開話題:“看來馬肉快熟了。”
  不一會兒,馬肉烤熟了。
  馬肉粗燥,難以入口,這也許是歸晚此生吃過最難吃的一頓,但是饑腸淋漓,也顧不得滋味,硬是吃了一些下去。林瑞恩看她吃得難受,心有不忍,開口說道:“再等兩天,我們就能回去了。”
  “一天。”不在意林瑞恩有些質疑的眼光,歸晚自信地說道,“不到一天,上麵就會有人來這裏找我們。”顧盼之間,因自信的笑容而光彩照人。
  林瑞恩不語,眼不經意掃過四周,這個讓人忘俗的穀底,竟然讓他生出一種留戀的感覺。
  歸晚吃著馬肉,食不知味,臉上神采熠熠,笑意盈然,垂下眼簾,掩去眼底深深的失落和憂鬱,餘光瞥過山穀,有些失意,這麽脫俗自然的風景,連她都對這裏生出依戀的情懷。
  可惜上麵的世界太多的事等著她了。
  鳳棲坡上,禁軍不斷忙碌著,一個士兵邊跑邊指揮,旁邊突然插出一個士兵,開口說道:“副隊,能不能讓士兵休息一下,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兄弟們都累了。”
  被稱做副隊的士兵臉有難色,情不自禁向著左邊的高坡望去,一抹雅彥俊朗的身影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似的,回頭答道:“不能休息,看到樓相的臉色沒有,都不想活了嗎?”想起昨天跟樓相匯報後就變成了這樣子,暗暗一歎氣,自從知道掉下穀的是樓夫人,樓相就處於寒怒狀態,隨著時間的推移,臉色越來越差。
  報告的士兵也感慨無限,小聲埋怨道:“這鳳棲坡的大火花了一天多的時間才撲滅,現在天色已經晚了,根本就沒辦法下穀去找人。”
  聞言,副隊也歎了口氣,說道:“沒有辦法,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我們隻怕......”後麵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想想就覺得膽寒不已。
  士兵無奈,望了一眼樓相站的地方,莫名的寒意竄上脊椎,突然回頭說道:“對了,那個少年怎麽辦?”話音低沉,顯出疲憊的姿態。
  副隊皺起眉,想起昨天下午急馬趕來的少年,頭疼起來。自從樓相通知家裏,樓夫人墜穀的事情,下午時分,一個少年急馬趕來,剛一下馬,馬就因為過度勞累倒地身亡,想起那場景,他到現在還曆曆在目。
  那種少年,任誰見了都不能忘懷吧,聽說他是樓相的得意門生,一表人才,更難得那種如水清澈的氣質,真是個俊秀的少年啊!當兵這麽多年,就這兩天內見過的人物最出彩了,昨天還在納悶,難道出色的人物都聚集到樓府去了嗎?
  像那個親切俊秀的少年,沒有人不喜歡吧。他一到,萬分著急,似乎有種痛苦糾纏著他一般,一定要到穀底去,明明是個文弱書生,誰敢讓他冒這個險,何況鳳棲坡昨日還是熊熊烈火。最詭異的事發生了,那個少年像化石一般在山坡上站了一夜,不吃不喝不說話,今天早上再看見他,簡直跟昨天判若兩人了。
  昨日看見他時,是個清澈無比的少年,那種俊美甚至有點跨越性別的界限,但是今天的他,頭發早被大風吹散,麵容有點憔悴,昨日還清澈透明的眼眸今天充滿了深沉,和一種寒冰似的涼意,是少年一夜之間變成了男人嗎?一夜能改變一個人這麽多嗎?
  “副隊啊,那個少年真有些可怕啊,昨天還不是這樣的。”士兵無奈地說道,“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要不要給他送去啊。”
  副隊點了點頭,複又搖了搖頭,說道:“還是我去吧。”拿過士兵手裏的竹籃,向著右邊的坡邊走去。還沒有走到那個少年的跟前,少年就倏地回過頭來,問道:“能下穀了嗎?”前一日還顯得清脆的聲音,今日已經變成冰霜似的寒冷。
  搖著頭,副隊正想把吃的東西遞過去,卻看到少年看也不看地轉過了頭,繼續盯著穀底看。心裏暗歎一聲,副隊注視少年,本想要勸,突然想到勸也沒有用,也就不開口了。
  少年的頭發被風刮起,半邊的側臉一夜之間生硬起來,眼神因為下定了某種決心顯得堅韌不拔,深沉難測,俊雅的臉龐失去了如水透明,卻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冷酷和偏執,一夜的改變在他身上透出一種異邪的俊美,讓人移不開目光。

  東風難醉:恍如隔世
  這裏是鳳棲坡,站在這裏,可以把整個山穀映在眼裏,天色早已暗了,眼下黑茫茫一片,似乎是個無底的黑洞一般,什麽也看不清,他定定地站著,許久許久,到底有多久了?
  風很大,咆哮般地刮過耳邊,其他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她在哪裏,在穀底出事了嗎?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就很痛,想是缺了一塊,痛得他刻骨銘心,痛得他無法思考,隻能無助地失神地深深凝望著穀底......
  那一天,遇見她時,也是這樣很暗的黑夜......
  ......
  戲班要進皇宮唱戲,班主興奮無比,說什麽昆圓戲班從此就是天下第一的戲班了,戲班中的任何人,都顯得異常快樂,隻有他,無法融入快樂中。
  他出生在一個沒落書香門第,從小生活甚是清苦,也許是受到父親影響,他本性無欲無求,人人誇獎他親切清澈的氣質,又有誰知他內心也如水一般,透明,無我,任何人都是水麵的倒影,人走開了,也就消失無痕了,一直以來,他在追尋,自己想要什麽呢?到底什麽人能在他的心中長留印痕呢?
  皇宮宴會開始了,他遠遠地躲開,找了個清靜的地方看書,沒有想到,竟然看到了宮闈中最禁忌的一幕,等待他們的離開,他剛認為麻煩遠離了,就遇到了她,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臉,隻是她的聲音清脆,淡然,自如,讓他有點喜歡。
  你願意離開戲班跟我走嗎?
  她說出了他當時最想做的事,戲班的環境他已有所厭倦,早已決定報考科舉,也許做官會非常有趣吧,當時的他是這麽想的。
  前途變的一片光明起來,心裏波瀾不驚,並不高興,隻是單純地接受,改變環境也許能找到自己想珍惜的東西吧,他一直這麽堅信著。
  那個改變他命運的女子叫歸晚,人人都說她是個大美人,最初的他是沒有注意到的,他隻是很喜歡聽她的聲音,清清的,淡淡的,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優美動感,聽得習慣了,竟然讓他有了想念,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也是件賞心悅事,什麽時候開始的,她的聲音讓他有了牽掛。
  想起在梅花林中看到她的那幕,他才真正明白美人的含義,春意燦爛,她笑如春風,淡怡動人;夏木蒼翠,她靜如雨石,幽雅可人;秋葉幽憂,她悠如夜月,明淨醉人;冬雪慘淡,她傲如寒梅,清暉怡人。
  那一夜,他夢中也進入梅林之鄉......
  什麽時候起,梅花酒的香味縈繞鼻尖,難以忘懷?
  什麽時候起,他下筆觸情,吟念春思,難以舍棄?
  什麽時候起,他如鏡水之心常泛漣漪,難以平靜?
  他本是無欲無求的,遇到她後,卻有一種自己也難以明白的眷戀,她常問,他沒有自己的信念,如何進官場,心底隱隱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到底是什麽呢?他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
  上天懲罰他了,當時的一鬆手,就傳來她墜穀,生死不明的消息。聽到消息的一瞬間,他大概已經死了,心都痛得不能跳動了,這時候才明白,他明如鏡水的心原來也是會痛的......
  不想再嚐試那種通徹心肺的感受......他靜靜地看著穀底,他等待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確定自己的心,十九年來,他第一次產生如此的欲望,自己越來越貪心了吧,本來隻是想聽她的聲音,漸漸地想欣賞她的美,後來想伴在她的身邊,現在......他多麽想得到她......
  他想笑,想放聲大笑,他找到了自己的堅持,自己的珍惜,明淨的心從此不再空蕩;他又想哭,想傾聲大哭,原來不知道,情的滋味如此酸澀,如此苦悶難言......
  “找到了,找到樓夫人了......”耳邊驟然傳來的聲音,震醒了他混亂得幾欲瘋狂的神誌,腳不聽使喚地往人聲傳來的地方走去,早已麻木的腳一步步加快速度,小跑起來,嘈雜的人聲中,他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力的,平穩的,他的心又跳了,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跳......
  他找到了,找到自己想要珍惜的......
  他想要的是.......
  *
  “找到了,找到樓夫人了......”士兵匆匆忙忙地跑到穀的上坡大聲喊道,欣喜的聲音瞬時傳遍鳳棲坡。
  聽到這句話,樓澈的臉終於鬆動下來,先是高興,接著擔憂,轉而又有了點憤怒之情......臉色一連三變,情緒波動不定,還沒等其他士兵意識過來,他已經飛快的奔了出去,直往穀崖邊跑去。
  天色才有點微光,穀邊一陣騷動,找到樓夫人,全穀的士兵都感到由衷的高興,兩天沒睡了,終於能休息了......看到樓相神色紛亂地衝了過來,都自覺地讓出一條道。
  穀崖邊坐著剛被救上來的歸晚,頭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狽的模樣,衣服有些破亂,容色蒼白,心微微一痛,針刺的感覺蔓延到全身,臉色沉鬱,本來打算狠狠罵她一頓,看到現在如此狀況,滿腔的鬱憤竟隻能化為一聲長歎,低身摟過她,抱進懷裏,柔聲問:“受傷了嗎?”
  這句話,如此簡單,卻溫和地不可思議,不知為何,這一聲像水一般,隻有一滴,卻滴進歸晚的心裏,化了開來,臉色複雜,百轉柔腸,還沒反應過來,看到樓澈心疼地伸手在她臉上輕輕撫過,才知道自己已經流下眼淚。
  一滴,兩滴......不停地劃落淚珠,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而哭,是生死之間的恐懼?是無力無助的悲哀?還是......
  看著她無聲地落淚,又是一陣心悸,伸手撫過淚水,想為她檫去憂愁和恐懼,卻在觸手之際,感到炙手的疼痛和燙,那淚水,好沉......
  輕摟著她,不在乎身旁早已詫異一片的眼光,樓澈感到心陣陣慌亂,正想抱起她回身,突然注意到穀崖邊的士兵又背上一個人,那就是和歸晚一起墜穀的男子嗎?看著他被救上來,眼神一瞥,淡銀色的光芒映入眼簾,他受傷的手上似乎綁著歸晚的發帶,凝視半餉,看到他的臉,一怔,這不是林瑞恩嗎?
  對上林瑞恩的眼神,頗為冷淡,此人和他一樣的重權在握,可惜他常年在關外,兩人並無任何交集,心下一轉,有些詫異他和歸晚在一起的原因,可惜現在並非深究此事的時候,樓澈冷靜地開口道:“林將軍,傷無大礙吧?”
  如霜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僅是輕點幾下頭:“沒事。”不自覺地,眼光移到那纖細的身影上,看到她因為聽到聲音而回轉的臉,上麵竟然隱然帶淚,一震之下,臉色乍變。
  “林將軍,”歸晚輕掙開樓澈的懷抱,對於剛才的哭泣有點不好意思,禮貌地對著林瑞恩微笑道,“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不明意味地又點了兩下頭,被她淚水所震,他無法移開眼光。
  “林將軍,”樓澈冷然的話語打斷他的凝視,林瑞恩對上他無波的眼眸。
  樓澈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多少有些不甘,但也有幾分感激之情:“林將軍,你救了內子,我感激萬分,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可開口,我欠你一個人情。”
  林瑞恩並不回答,麵無表情地站著,似乎剛才的話跟他毫無關係一般,一群大夫早就侯命著,乘著此時趕上來,紛紛圍攏林瑞恩,檢查傷口,處理傷勢。
  對於他的不回答,樓澈也並不著惱,林瑞恩是出了名的冷漠,自己已經許出了承諾,並不管他接不接受,感到穀上一陣清風吹過,忙把歸晚拉到身前,她掉下山穀,現在正是清晨,天氣陰冷,怕她身體不適,他樓過她,轉身要回營帳。
  剛轉過身,才發現後麵站著一個少年,見到他,樓澈和歸晚都是驚了一下。
  歸晚從被救上穀後,一直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尤其是剛才哭了一場,似乎哭走了很多東西,心裏空蕩蕩的,像木偶似的被牽動著,生死間徘徊一圈,真是恍如隔世一般,轉頭看到少年一瞬間,她被驚醒了,難道真是隔了一世嗎?
  少年怎麽變化如此之大,冷然地站在風中,風吹起他的亂發,淩亂如絲,清秀的臉龐竟然生硬了幾分,他表情落寞,說不清的抑鬱,清澈的眼神此刻深沉無比,一望無底,臉上早已沒有昔日如水笑容,沒有任何表情地站著,流露出堅毅的氣質。
  驚詫於他驟然的改變,歸晚啞然道:“修文...你怎麽啦?”
  被那一聲清淡的聲音喚起,管修文一陣喜悅湧了上來,他已經站了許久,看到她落淚,她茫然,她心不在焉,他盡收眼底,但是她沒有注意到他,他等著,終於等到她的輕喚。
  一刹那,好像聽到了冰破裂的聲音,歸晚睜大眼,看著那少年露出以前那種親切的笑容,如水清澈,先前的淩厲似乎是假象,少年還是那個少年,沒有改變,舒了一口氣,歸晚心安了點,剛才那個管修文真讓人有點害怕。
  少年開心地笑了,發自內心的,走向前一步,溫和道:“你沒事嗎?沒有受傷吧。”等歸晚明確地搖了兩下頭,他心安了,淡笑不語地注視著歸晚,隱含著一種複雜。
  真正感到震驚的,是樓澈,看到少年的一瞬,他就感覺到某種奇特的感覺,這個少年的心境發生了大變化,才會變得如此怪異,如此可怕。身上帶著如刀刃般的淩厲,眼神中多了一份銳利和專注,注意到他看著歸晚的眼神有些癡癡的,太過於深沉,心下不悅,心裏多了一絲煩躁,啟口道:“管修文,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說完,扔下眾人,帶著歸晚向營帳走去,同時吩咐大夫進帳為歸晚診療。
  看到他們遠離,管修文剛才還清澈的笑容頓時斂去,站在風中,冷冷然,看著那個牽掛的身影,心裏百感交集,沒有比剛才更深刻地感受到,他需要權力,需要財富,需要地位,突然間,他湧起無限的欲望。
  想擁有可以抗衡樓澈的力量...才能接近他的渴望......
  鳳棲坡上又是忙碌一片,士兵們處理著各項瑣碎的情況,營帳內大夫進出不停,穀上士兵休息無數,一個少年站在風中,遺世而又孤獨......
  天開始亮起來,可惜沒有人抬頭,沒有人發現,天空早已是風起雲湧......

  東風難醉:世事難料
  “情況怎麽樣?”清風似的聲音裏似乎有點憂慮,樓澈站在營帳前詢問身旁的大夫。
  “夫人氣血衰弱,還受了驚,”大夫看著眼前這位高權重的年輕丞相,有點惶惶然,在宮中當禦醫多年,從沒看過他如此明顯把情緒表露在外,語氣謙恭地說道,“夫人的傷勢並不嚴重,隻要好好調養些時日就可以了。”
  舒展了眉心,樓澈輕點頭:“去開藥方吧。”驀然一轉身,撩起營帳的簾子,走了進去。
  營帳內沉靜地沒有一點聲響,一陣安神的香氣飄在鼻間,舉步走到桌旁,打開香爐,撚熄爐中的熏香,樓澈轉過身,定神看向營帳中間的床。鋪了一層羊毛毯的床牙上,此刻沉睡著一抹纖細身影,漆黑的發絲散在雪白的毛氈上,帶著略顯蒼白的病態美。
  走到床邊,輕身坐下,溫柔地拉過羊絨氈毯,拉到歸晚的頸部,把她蓋了個嚴嚴實實,忽然手下氈毯一動,他轉眸,正好對上歸晚眼簾微微顫動,徐徐睜開的眼,黑色透亮的眸子繁星一般幽深。
  “夫君大人……”歸晚悠悠地喚道,頭還昏沉著。
  樓澈注視了歸晚一眼,並不回答,麵無表情,見她想要坐起身,拿過繡枕,墊在她的身後。
  見他毫無表情,歸晚恍然,開口問道;“夫君大人,氣惱我嗎?”剛坐直,覺得一陣天眩地暈,她傾身靠在繡枕上。
  心裏說不出的鬱結,樓澈略寒著臉,注意到歸晚身體不適,莫名的心疼,忍不住薄斥:“你不要命了嗎?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差一點,她就葬生穀底了。
  歸晚淺淺一笑:“我是想來阻止的,到了這裏,才知道自己多麽微薄。”幽幽的聲音帶著神傷的哀歎。
  聽到這樣哀傷的話語,樓澈始料不及,本來想要斥責的話再也說不出口,看著這個自己百般保護和寵愛的女子,這次居然做出這麽危險的事,讓他擔夠了心。想要訓斥,又有種不舍的情緒,輕歎了口氣,無奈地問道:“歸晚,你為何對皇後的事這麽上心?”
  歸晚莞然沉吟半餉,在樓澈幾乎認為她不會回答時,悠然啟口:“夫君大人又為何對皇後的事這麽上心呢?”
  樓澈啞然,有種欲說不能的感覺,看著歸晚微微蒼白的臉色,說道:“並不是我針對皇後,今天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沉然說完,語氣又柔和下來,“歸晚,你不要再理會這些事了,我會處理的。”伸手攏過她的頭發,幫她拉好氈毯,就怕鳳棲頗上陰陰寒意讓她傷上加病。
  “不能不管……”在樓澈有些詫異的眼光裏,歸晚輕喃道。
  樓澈皺起眉,心裏驚詫不已,不等他開口,歸晚續又說:“夫君大人,聽我說個故事好嗎?”
  知道她此刻要說故事必定重要無比,樓澈不語,沉默地等待。
  歸晚把眼轉開,凝神對著桌上的香爐,徐徐道:“我的娘親,二十年前是個有名的美人,生性灑脫,還帶著三分潑辣……”
  樓澈微怔一下,驀地想起他們成親時,歸晚的父親剛辭完官,兩袖清風地走了,連女兒的婚禮也未曾出席。而她的娘親,隻是聽說幾年前仙逝了。不明白為什麽此刻她會說起身世,難道其中有什麽隱衷?注視著她露出迷離的容色,他定心地聽下去。
  “娘親在年輕時候,曾經愛過一個落地的書生,不顧家族反對嫁給他,還生了一個女兒,可是兩人生活卻並不如意,後來娘親離開了那個男人,嫁給我父親。”簡單幾句話,概述了一個女人的一生,裏麵卻透著蒼涼的味道。聽到這裏,樓澈的眉心慢慢攏起,有點猜到故事的含義。
  歸晚停了停,勾起一抹苦笑,又說道:“我在家中從沒見母親真正開心過,她總是憂慮重重,極少展顏。她很疼我,可以說是極盡寵愛,對哥哥卻不理不睬,相反,父親喜歡哥哥,不喜歡我......娘親身體很差,在我十四歲那年,已經重病纏身,盡管父親到處求醫,依然回天乏術。娘在死之前,很想見那個她離棄了十多年的女兒,她對我說,她把對那個女兒的疼愛雙倍給了我,希望我以後能把這份情還給那個無緣的姐姐。”說到這裏,歸晚半躺下,似乎不打算說下去了。
  樓澈楞住,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他仍試探地問道:“你的姐姐......”
  歸晚轉過臉,定定地看著樓澈,淡然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皇後就是我要還情的人。”那麽灑脫自如的眼眸裏含著一種堅定。
  室內頓時有片刻的沉靜,樓澈也不知如何對應,隻能看著歸晚,臉上顯出深思的表情。
  歸晚莞爾一笑,伸手把自己的頭發攏到一邊,狀似輕鬆地問:“夫君大人...怎麽辦?”
  樓澈凝眸,有些不解,一絲不祥的感覺湧上來,讓他有點心煩,片刻間,說不出話。
  “怎麽辦呢......”歸晚笑語道,一種淒然的感覺浮上來,“我要保護皇後,你要保護螢妃,也許我們的立場對變得敵對呢......”
  “不會的。”一聲斷然打斷了她的揣測,樓澈肅然道,“這本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心煩,一陣陣的心煩,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從她嘴裏吐出“為敵”這個詞,讓他的心頓時有種沉下去的感覺。
  “歸晚,針對皇後的並非是我,而是身為一國之君的皇上,你知道嗎?”樓澈解釋著,夾雜著說不清的慌亂情緒。
  歸晚笑了一下,彷徨之態盡顯,幽然道:“沒有螢妃的皇上會這麽做嗎?”
  樓澈不語,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此明顯,讓他沒有轉還的餘地。
  時間分分秒秒地流失,而在這個營帳中,卻有一種時間被凍結的感覺,隱隱一種壓迫感強烈地傳遞開來。
  “歸晚......”樓澈啟口,隻是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溫潤低沉。
  聞言,禁不住輕輕一顫,歸晚感到陣陣酸澀,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夫君大人曾經答應我,滿足我所想......我一直都相信,但是,如果碰到螢妃的利益呢,夫君大人依然會站在我這一邊嗎?”
  沉悶快要窒息了,空氣沉重地似乎能把人壓垮,樓澈不開口,臉色陰沉,看不出所思所想。歸晚輕歎口氣,感到疲累無比,傷神,傷情,又傷心......突然整個人從羊毛氈毯中鑽出,伸出手,在樓澈一詫異間,勾住樓澈的脖子,帶著無限旖旎和輕柔,把頭靠在樓澈的肩上,三千青絲散在樓澈胸前,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夫君......”
  一震之間,他差點忘記了呼吸,歸晚從不主動親近別人,但是此刻,淡淡的馨香撲鼻,縈繞在身邊,心一悸,不自覺地伸手撫過那黑綢般的青絲,他驚訝自己竟然不能平複心跳,有些貪婪地享受這一刻旖旎時光。歸晚醉人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想到有一天,我們如果站在敵對的立場,我會感到多麽神斷魂傷啊......”話音是甜的,扣人心扉,其中卻隱藏不住那無奈的悲歎。
  樓澈感到脖頸處有點濕潤的感覺,溫溫的,水珠流入衣領中,炙熱得似乎要燙傷他一般,怪異的苦澀感彌漫開來,讓他的心不能喘息地沉落......
  歸晚倏地抽回手,往後靠去,瞬時離開樓澈的懷抱,依在繡枕上,有些失神地對著樓澈。
  香味突然消失,溫暖不再,錯愕間想要張手抓,卻隻是牽住了幾縷發絲,樓澈怔然看向歸晚,卻看見她繁星似的幽深眸子,隱含淚光,半依著,看著自己,焦距卻在其他地方,半片桃花似的唇帶著幾不可見的笑,美得不勝悲涼。
  心空蕩蕩的,有點抽痛,伸長手,抓住眼前的人,他一把把她重帶進懷中:“歸晚......我們不會敵對的。”
  感到懷中人不安地想要退卻,他扣住她的腰,摟地更緊,心有些亂,喃喃出聲:“歸晚......我該拿你怎麽辦?”
  我該拿你怎麽辦?
  *天載二年春,“護國寺”一案終結,殲滅亂黨三百餘人,經查明,此事牽連甚廣,國丈也牽涉其中。聖顏大怒,以國丈府為主的諸多官員受到貶遷,本以為皇後會遭廢黜,豈料一班重臣同時求情,深表皇後無辜,後位終於得保,後宮恢複平靜。
  轉眼已是春末,全國科考開始,“護國寺”事件並沒有影響科舉,一切照常進行著。
  京城的百姓們今年特別興奮,原因無他,今天的新科狀元,俊美非常,年少多才,頗有當年樓相之風範,聽聞他正是樓相的門生,一下子,朝堂和京城喧鬧起來,話題都繞著這個轉。
  今年科舉的榜首名為管修文,這個時候誰都不知道,那個少年的來到,將帶來滿城風雨。

  東風難醉:畫中美人
  “樓相...樓相......”聽聞一聲聲叫喚由遠及近傳來,樓澈頓下腳步,轉頭望去,一個穿著藍袍的年邁老者快步迎麵跑來,儼然是三代老臣,先帝極為信任的吏部尚書嚴綱。帶著不動如山的溫和笑容,樓澈等待他的接近。
  近到跟前,氣喘籲籲,嚴綱臉色因為急跑而顯得通紅,樂嗬嗬地開口道:“樓相,聽說那新科狀元是你得意門生?”
  樓澈微笑著點了點頭,見他平息了喘氣,舉步向朝堂走去,後麵嚴綱急忙跟上,一邊還不住誇口:“才高八鬥,跟當年的你頗像啊,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想起那新科狀元人物出眾,非一般可比,嚴綱感慨萬千,這個少年俊才的時代......
  聽他生出歎息,明白他的心思,樓澈開口道:“嚴老寶刀未老,何以如此感歎?”
  聽到“寶刀未老”四個字,嚴綱也不禁高興起來:“哪裏...這是新一輩的天地了...”唏噓不已,突然想起一件重要至極的事,忙開口道,“樓相,可知道昨天弩族使者已經到京了,今天要金殿麵聖。”
  樓澈輕一挑眉,發出簡單音節;“哦?”
  聽他似乎不知道這事,嚴綱忙解釋:“弩族和我朝爭戰多年,硝煙從未真正停息過,可這次,著實奇怪,弩族居然派了使臣來,有投好之意,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玄機?”他一晚沒睡,就為了此事擔心,今天趕在上朝前急忙找樓澈商量。
  樓澈聞言也有些微詫異,弩族求和並非沒有過,但是半年前剛抓過弩族王子為人質,弩族人最記恩仇,本以為他們會肆意報複,誰知沉寂這麽久,竟然來求和?隱約感到不對勁,但一時之間猜不透其中奧妙,樓澈依然淡笑如風地道:“這件事等會金殿麵聖時自有分曉了。”
  嚴綱點點頭,兩人同時邁入大殿之內。
  文武百官基本已經到齊,朝堂中議論聲紛紛,在皇上沒到之前,大家暢所欲言地討論著。見到樓澈到來,議論聲輕了不少,紛紛點頭招呼,要不就是深深低頭。樓澈向著大殿中最接近龍椅的地方走去。忽瞥到一抹降紅色的身影站在大殿最北測,細看一下,是新科狀元管修文,他似乎也感覺到樓澈的視線,轉身看到樓澈,恭敬地低下頭,喚了聲“先生”,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進樓澈的耳朵。
  樓澈模糊地恩了一聲,沒有再說任何話,步不停地走到大殿的中心,站在龍椅下的左側,和端王兩兩並排。
  端王看到樓澈,朗笑一聲,開口道:“聽說最近相府召了幾位當代高人,樓相如此好學,真是讓本王佩服啊。”
  “哪裏,端王博學,樓澈哪敢相比,”樓澈反唇相譏,心下暗暗警惕,想不到端王對自己府中的事那麽清楚,聽起端王提起這事,樓澈也是一陣心煩。
  府中請來師傅的事,其實是歸晚所為,自從“護國寺”案以來,皇後雖保住後位,但是在宮中猶如被軟禁一般,一個月來,歸晚再也沒有提過營帳中所發生的事,行為如同過去一樣無二,但是他卻感覺到了不同,這次她突然從各地請來幾位師傅,都是當代有名的學問家,權謀家,策略家,樓澈隱隱有些不安。
  他凡事大都順著歸晚,想起她調養了半個多月才好的身子,就有些擔心,他不希望把歸晚拉進權力的旋渦,寧可她護一輩子,要不是有皇後......苦笑一下,樓澈有種無奈的感慨,世事無常這句話真是說對了,想不到這之間居然能牽扯出這麽多複雜的關係。歸晚到底想幹什麽呢?
  看到樓澈掛著溫潤的笑容,臉色無異,但是卻有點走神,端王冷笑一聲,正打算開口,門外已經一聲傳來“皇上駕到——”
  大殿上頓時無聲,眾官伏地,聽到幾聲腳步聲,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眾卿平身。”大殿上頓時全都起身,整齊地排成兩排。
  樓澈站在左排的第一位,淡然看著眾官報告朝事,雅顏俊朗的臉帶著春風不動的笑,不一會,朝事已經差不多報告完畢,並沒有什麽大事發生。朝堂靜默下來,這時,右邊站出一位大臣,報告道:“弩族使臣求見皇上,似有求和之意。”
  朝堂頃刻嘩然起來,弩族本是好戰的民族,主動求和的確奇怪。
  皇上也有些詫異,有些猶豫起來,習慣性地轉首向左,問左排的第一人:“樓卿認為如何?”
  擺出一絲恭敬之色,樓澈說道:“先讓使臣說清來意,再行定奪也不遲。”春風拂過,自有種安定人心的溫然。
  皇上點點頭,同意這個做法,揮手讓早已在殿外準備許久的弩族使臣進殿。
  從殿外慢慢走進一個異族男子,身材壯碩,臉色剛毅,一看就知道算個英雄人物。態度不卑不亢,腳步有力,走到殿中心,向著皇上鞠了一下躬。
  旁邊的嚴綱看不過去,訓斥道:“見了吾皇,為何不行跪禮?”
  使臣臉色正然,鏗鏘有力地答道:“非是吾皇,為何要行跪禮?”態度間有種大氣,讓人不敢小瞧。
  嚴綱正想再說什麽,被皇上一揮手打斷了,皇上看著來使,問道:“你遠道而來,為了什麽事?”
  “我奉王子之命,特來此請求和解。”
  剛才的揣測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朝堂頓時又熱鬧起來,一片議論之聲四起。
  使臣看到眾人竊竊私語,皇上有些錯愕的樣子,又接著說道:“王子準備了三樣禮物送給天朝皇上,以表求和誠心。”
  聲音傳遍了大殿,眾人都回過神來,看著使臣,皇上也有些不解和迷惑,弩族好戰,天性野蠻,是天朝一直以來心腹之患,就像身上的毒瘤,割不去似的,一直以來隻有弩族搶掠邊疆地區,天朝還從沒有從弩族那得到過什麽。
  猶豫不決地又望向樓澈,見到樓澈穩然點頭,眾大臣也並不反對,便開口道:“把東西奉上來吧。”
  聽到這句話,使臣站到一旁,用弩語對著殿外高喊了一聲,門外傳來人聲,在眾人驚異的眼光下,搬進大殿四個箱子。
  奇怪的是,第一個箱子奇大無比,足有半人高,合八人之力才抬進殿中,與之相對的,是第二個箱子,隻有一個巴掌這麽大,截然的反比讓眾人都感到新奇。而第三個是個用厚布遮住的方形物體,第四個是個一尺多長,六寸寬的盒子。
  不是三樣禮物嗎?怎麽有四個盒子?眾人的腦海都閃過這麽個疑問。
  不等大家揣測,使臣就命人打開第一個大箱子。剛打開,一陣清新淡薄的香氣傳了開來,眾人都望箱子中望去,箱子裏竟然放著一截樹樁。一時間,大殿內鴉雀無聲,甚至有人發出失望的籲聲。
  使臣臉色不變,昂然說道:“這是千年童仙木。”話音剛落,大殿內一片抽氣聲起。
  這童仙木是世上最難找的希世植物之一,在弩族生活的那片大地上也不多見,這種樹具有通血化淤,延緩衰老之神效,據說還能解毒,拿這個木頭做的椅子桌子,木碗都是世上難求的寶貝,何況這是千年的童仙木。第一份禮的確貴重。
  眾人不語,看到如此貴重的寶貝,也都相信了弩族求和的真誠,但是還是有些不解,天朝對弩族並不占軍事優勢,弩族的求和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不等殿內大臣反應,第二個隻有巴掌大的盒子已經打開,裏麵是個紅色的短笛。看到這個,眾人又是疑惑,但這次沒有人發出怪聲,隱約猜到這個東西看似平常,也應該很有來頭才對。
  第一個有反應的是林瑞恩將軍,盒子剛開,他就一震,有點不可思議的表情。這個短笛叫萬消笛,是控製蟲物的笛子,弩族最難對付的除了他們比天朝更壯實的體形和彪焊之外,就是對蠱蟲的研究了。和弩族做戰,經常會遇到能控製毒蟲的高手,真是防不勝防。而這隻萬消笛的功效就在於,隻要它響起聲音,蟲子都會退去。的確是件寶貝。
  聽到使臣對萬消笛的解釋,眾人都高興起來,想不到這麽個小小的笛子,能解決這麽頭疼的問題。
  喧嘩聲中,第三個盒子打開了,先是撩起罩著盒子的布,盒子上竟然布滿小孔,再打開盒子,大殿上離盒子近的幾個大臣看清盒中東西,都嚇得倒退開,還有個大臣尖叫出聲。原來盒子裏竟然防著一隻蠍子,通體發綠,詭異恐怖。
  眾人無不心驚,隻有樓澈,端王,林瑞恩和幾個武將,還有管修文紋身不動,穩如泰山。使者輕蔑地一笑,朗朗說道:“這是我弩族去年的蠱王,叫‘碧雪蠍’,隻要吃了它,就能百毒不侵。”說完,他順手把盒子合上。
  眾人如釋重負,抬頭看向皇上,皇上麵色也有些發土,啟唇微笑了一下,輕柔地說道:“謝謝貴王子的好意,朕心領了。”說完,讓人把箱子盒子全拿下,可憐拿蠱蠍盒子的太監,腳都抖了。
  箱子盒子一拿光,大殿頓時又豁然開朗起來,眾大臣也輕鬆起來,臉上都掛著笑意,略有些不解的看著第四個盒子。
  見眾人都打量著第四個盒子,使臣說道:“天朝的皇上,王子為了表達誠意,送來了弩疆三寶,皇上能否也送給弩族一件禮物,以表誠意呢?”
  皇上點頭,說道:“這是自然......”看到使臣還有話說,他停口,等待使臣的話。
  使臣舉起拳,行了個禮,緩緩道:“我弩族王子想問天朝要一個人。”
  皇上一楞,眾人也是一楞,暗道,要是他要的是林瑞恩這個最大的敵人,難道我們也要給嗎?
  在眾人疑惑不定的時候,使臣解釋:“是一個女人。”話音一落,眾人表情開朗起來,原來隻是要一個女人。
  右手邊的一個武將笑出聲來,大聲道:“不要說一個女人,就是一百個女人也沒什麽問題啊。”聽到他這話,大殿內笑聲哄然。
  自古和親並不是什麽奇事,用女人換和平也不算什麽大問題。想到隻是一個女人,換來和平,大殿上的人都鬆了口氣,本來還以為弩族要提什麽苛刻的條件。
  使臣走到第四個盒子麵前,伸手打開盒子,這個盒子與眾不同,比前三個盒子都要珍貴的多,用的是上好的玉梨木,邊框上還鑲有一圈珍珠,從盒子上,就能看出弩族的珍視態度。
  盒子打開,裏麵原來放著一卷卷軸,使者小心翼翼拿出卷軸,在大殿上徐徐打開,所有人不約而同望去。
  眾裏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用這兩句詩來形容畫中人是最合適的了,畫中是一個男裝美女,淺笑盈盈,玉姿仙態,顧盼生輝,風情無限。
  眾人驚訝之中,不由沉醉於畫中美人,突然聽到一聲輕呼,大臣們紛紛回神,站在左首的樓澈臉色巨變,陰沉難測;而右首的端王則是勾起興味的笑容,林瑞恩也是一臉恍然,複雜無比,大殿中一時氣氛詭異,稍有頭腦和見識的大臣都感覺不對勁。而有眼光的大臣也因為畫中有些熟悉的絕色,猜出了畫中人的身份。
  畫中人是......

  東風難醉:指鹿為馬
  ……是歸晚……
  畫軸全然擺在眼前時,樓澈一眼就認出了畫中麗人,臉色禁不住就是一變,神色複雜,陰晴不定,看著卷軸,顯出不快之色。
  朝堂上喧嘩之聲不減,眾臣交頭接耳,一是對畫中美人驚歎不已,二是對她身份感到好奇。少數大臣默不作聲,其中少數在皇宮宴會上驚豔一瞥,難以忘懷之人,看著樓澈的麵色,不敢獻言。
  站在右邊的武將剛才站出來說話,離卷軸最近,此刻看到畫,移不開眼神,嘖嘖稱奇,說道:“弩族倒是有眼光,居然要這麽個絕色美人兒。”說完,對著使臣笑了兩聲,大讚弩族王子眼光不差。
  看他傻楞仍不知大禍臨頭的樣子,站在上首的兵部尚書輕喝道:“大殿上不要喧嘩。”眾人這才漸漸靜下聲來。
  就在安靜時刻,端王突然笑出聲來,在一片各有心思的眼神中,獨然道:“有眼光的何隻是弩族王子,我們樓相的眼光也自獨到的很啊。”
  聽他話裏有話,眾人側耳,看看樓相的臉色,又看看端王的神情,兩邊都不是好惹的人,知明識趣的大臣都選擇不出聲。
  坐在龍椅上的皇上也好奇不已,看眾臣的反應不一,可惜他離畫距離遠了些,看不清楚,當下招手,讓使臣把畫拿近,仔細向畫看去,一怔之間,脫口而出:“這不是樓卿……”頓時住口,往左首第一位看去。
  樓澈春風一笑,臉色溫和,回過身,對著伸臣說道:“弩族來使可把畫卷留下,本朝會斟酌給以答複,來使在京休息兩天。”說完一揮手,不給人回答和拒絕的機會。
  弩族男子有些錯愕,一時不知說何話,見到殿旁侍衛走上前來拿畫,猶豫半餉,把畫一收,開口道:“此畫是王子心愛之物……王子交代必須畫不離身,天朝如果要照畫找人,可以讓畫師臨摹幾幅。”說完,把畫珍而重之地放入盒中。
  端王忍不住笑出聲,似乎心情特別好似的:“貴王子還真是有心之人啊。”說完,向樓澈瞥去。
  皇上也感到氣氛緊張,一觸即發,召來身邊太監,柔聲道:“先送來使休息,讓畫師臨摹一幅畫卷。”
  看著來使大步流星地離去,大殿內神色各異,安靜地不可思議。
  皇上先輕咳了一聲,打破沉悶,看到眾人眼光都轉過來,也不知說什麽好,隻能淡笑一下。
  那右邊的武官不明所以,大聲說道:“皇上,隻要找到畫中人就行,現在就可以貼黃榜找人了。”邊關征戰多年,終於有了和平的希望,心中頗為激動,恨不能立刻和親緩解邊關之急。
  聽到這話,明眼人都是微微變色,連皇上也不能接口,倒是端王一臉戲謔,說道:“嗬嗬,那就要看樓相的意思了。這畫中人,樓相不是正好認識嗎?”
  大堂中更靜,一部分從沒見過歸晚的大臣聳動不已,紛紛把眼光投向樓澈。樓澈平靜地一笑,聲音如常:“天下物有相似,人有相同,難道畫的一定是真人嗎?隻要找到於畫七分相像的人既可。”
  “據我所知,這幅畫恰巧跟真人一般模樣呢。”端王不依不饒。
  滿朝無人做聲,隻有那右排的武將,驚訝不已,傻傻問道:“是誰?”
  端王轉過身,麵對著樓澈,狀似無心地提道:“除了樓相家中嬌嬈,還有誰家女兒有此等風姿?”
  一語道破機關,徹底捅破這層紙,大殿無人再敢開口,大臣們麵麵相覷。尤其是剛才口無遮攔的武將,更是臉色發白,想到自己剛才所說的話,頓時冷汗淋淋。
  麵色不變,樓澈依然用那種讓人舒心的溫和聲音說道:“我樓澈連自己的妻子都認不出了嗎?要端王來提點。”
  大殿中人人都知道樓澈動了真怒,這個年輕丞相是出了名的笑裏藏刀,麵含春風,談笑間將敵人置之死地。整個大殿,也隻有少數幾個大臣敢在他麵前直言,而敢反駁的,也許隻有端王一人。
  端王冷笑一聲,不再開口,轉身麵對皇座,樓澈眼光一掃全場,笑語道:“見過我樓澈之妻的人,盡可告訴我,畫中人可是吾妻?”
  一股攝人之氣流露開來,彌漫大殿之上,眾人紛紛低頭,以避鋒芒,無人敢直言。林瑞恩皺起眉,深思一會,終於還是緊抿雙唇,什麽也沒說。
  忽然一道輕輕的聲音響起:“畫中人和樓夫人有些相像而已,剛才是有些弄混了,”注意到樓澈轉眸看來,忙又開口,“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搞錯了。”
  朝堂上也不知誰先附和這種說法,一時間,人人都陪著笑臉說道:“果然是弄錯了”
  “樓夫人的畫像怎麽會落在蠻人手裏呢”“就是啊”
  “我見過樓夫人,根本跟畫中人完全不一樣嘛”
  聽到如此議論,樓澈微微一笑,不與置評,側過身子麵對皇上。
  皇上見到如此情景,一怔之下,神情複雜,平靜地問道:“眾卿認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又是一個棘手問題扔下來,經過剛才的事,誰又敢在此刻站出來,一致的默不作聲,朝堂的靜默極為尷尬。
  就在這莫名詭異的氣氛中,右列的最後一個絳色身影站了出來,躬身站著,清亮的聲音帶著種質地透明的感覺,讓人精神一振:“皇上,讓微臣去辦這件事吧。”
  纖長玉挺的身型,清透的氣質,新科狀元猶如朝堂中一股清新的風,看到他走出來,眾人都舒坦了一口氣,想他是樓相的門生,就沒有多大的問題了。
  樓澈轉頭,看著右邊最下首的管修文,眼裏驚疑一閃而過,重新打量這個少年,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似乎從沒有看透這個少年,從沒有注意到,他的身上也隱藏著些微的危險氣息。
  皇上嘉許得點點頭,看著這個少年俊才,也覺得非常滿意。頭向左一偏,詢問樓澈的意見。
  樓澈默一點頭,大殿上有一半人鬆了口氣,皇上立刻吩咐管修文處理此事,想來此事也隻能找個與畫中人六、七分相似的人送過去,事情也算完美解決了。
  今天的朝會時間似乎特別漫長,也總算是安然度過,皇上一走,眾人也就三兩散去,樓澈正想舉步向殿外走去,後麵傳來端王的聲音:“那畫中麗人真是非同一般,風姿無雙,難怪弩族要千裏迢迢來京找人了。”
  腳步一頓,樓澈停下身,側轉過來,默然看著端王,深沉的眼眸裏看不出任何情緒。
  端王冷然一笑,說道:“難道樓相不覺得畫中人動人非凡嗎?堪與樓夫人一比。”
  大殿上還有些許沒有走的官員,都把眼光投注到兩人身上,樓澈與端王素來不合,兩人已是一山不二虎之趨勢,這次端王挑釁也是情有可原。
  樓澈淡然一笑,沒有任何話語,冷冷看了端王一眼,轉身離去。眾人都是不明所以,隱隱有些失望,本以為兩人會在這裏來一次龍爭虎鬥。
  隻有端王站在原地,神色陰鬱,情緒不定,定定地站著樓澈離去的身影,在他心裏,湧起一種不安感,真正感受到樓澈的脅迫,那種沒有破綻的溫潤春風般的笑容,讓他泛起一陣毛骨悚然,還有那臨別時別有深意的一瞥……

  東風難醉:暗夜驚魂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春意雖然遲遲,但畢竟還是來了,”歸晚似笑非笑地低吟道,翩然一轉首,看著來人,問道,“哥哥,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來人有著一張很平凡的臉,與英俊瀟灑幾乎一點都不沾邊,讓人無法聯想到對坐的兩人竟是同胞兄妹。餘言禾笑了,平凡的臉顯得正直和真誠:“我在遠行之前,想來看看你。”
  歸晚笑笑,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異,眼底一絲落寞稍縱即逝,幽然問道:“一定要走嗎?”
  聽到這話含著藏不住的傷感,餘言禾頗有些詫異,堅定地點了兩下頭,表示自己的決心,續又喚道:“歸晚……”後麵的話,竟然說不下去,悲傷浮上心頭,在他樸實的臉上表現得尤為深刻。拋下歸晚一個人留在京城,他有著說不完的歉意,可是這些無法宣之於口。
  “我明白的,”阻止對方再說下去,歸晚勾起一道嫣然的笑容,說道,“我不明白的是,哥哥為什麽選晉陽城。”那裏明明是皇後的故鄉……不想深入去想這裏麵的含義,因為其中有一種讓她感到心驚的預感。
  “……皇後現在的處境很困難,歸晚。”平淡的一句話,卻像春雷一般,落地有聲。
  蹙起眉,歸晚淡淡說道:“那和哥哥沒有關係。”心裏排斥著這個話題,一種久違的無措感又浮上心頭。
  “怎麽會沒關係,歸晚,你明明知道現在的情況有多糟糕。”一想到他那無緣的姐姐在宮中的日子,他的愧疚就會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娘親的臉又浮現眼前,那個不曾對他有過任何疼愛的母親,在臨終前,溫柔的話語,他一刻不敢忘懷。
  歸晚緊抿雙唇,不發一言,想起在營帳中和樓澈一番話,心就有點酸澀的味道,不想和他為敵,在政治上,他是多麽可怕的敵人,在感情上,和他為敵,她是多麽的為難和神傷……忽然想到什麽,她驚異地問:“哥哥是怎麽知道皇後的身份的?”
  “娘過世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餘言禾臉上泛起苦澀。
  “哥哥,”歸晚的聲音略略揚高,凝視著麵前這樸實無華的麵容,提醒道,“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後宮是女人的後宮。這不是你能插手的問題。”
  “曆來後宮和朝堂息息相關,現在螢妃的氣焰已經不不可一世了,皇後的位子能保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十年?”
  歸晚不語,失神地看著眼前人,覺得心裏沉甸甸的,沉默了許久,依然猶豫不決,到底該怎麽選擇?無論怎麽選似乎都是錯,選擇哪個都會後悔,要削弱螢妃的勢力,又談何容易,樓澈又會如何?一個一個的疑問在心裏成形,迫得她慌亂起來。
  看出她的猶豫,餘言禾從袖子中取出一張小紙條,攤開放在歸晚的眼前,歸晚接過,瞥過紙上的字,楞住了,那娟秀過人的筆跡,分明出自皇後之手,字麵殷紅,是封血書,小小一張字麵上,寫著:保江山,保皇兒,保國丈。筆筆勾心,字字動情,微微顫動的筆劃中流露出皇後的心痛。
  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皇後淒豔的笑容,她俯身跪在自己眼前的場景,她哭著請求自己保護她的兒子和父親時的悲切,她笑著說要保護江山的堅定,想著想著,心也跟著酸起來,歸晚苦笑不已,現在又怎能舍下在深宮中流淚哭泣的姐姐呢?
  “這是去護國寺前,皇後送出宮的,在我這放了一個月了,前幾日,好不容易又從宮中傳出一張紙條,你看後,自己決定吧。”在歸晚沉思之時,餘言禾又拿出與前一張相同大小的紙條,遞了過去。
  竟然有種不敢承接的感覺,小小的紙條,如此的沉重,沉吟半餉,歸晚還是伸手接過。展開一看,裏麵是半首詩:春風自恨無情水,吹得東流竟日西。
  把兩張字條放在一起,歸晚片刻難言,把紙揉成一團,她抬首看向餘言禾:“哥哥你已經決定了嗎......”
  沒有回答她的話,餘言禾隻是定定得看著她,眼裏一片溫柔。
  ......
  時間似乎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歸晚幾乎忘記自己身處何地,半年多來的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重溫,她在尋求答案,從鳳棲坡回來的一個月,她養病生息,躲開了是是非非,知道皇後的位子得以保住,她鬆了一大口氣,同時間她找來幾位負有盛名的當代謀略家,學問家,努力學習權謀之術,難道自己的潛意識也在為未來做準備嗎?
  怎麽想也沒有結果,歸晚放棄地輕歎一口氣,注意到哥哥仍在等自己的答案,她展開笑容,既然沒有答案,那就以後慢慢尋找,也許能找到一條兩全其美的方法。
  見她笑容中擺脫了陰影,知道她有了答案,餘言禾也輕鬆起來,看著歸晚走到書桌前,拿出筆,研起墨,頗為不解,走上前,看著歸晚拿出紙,在上麵寫了些什麽。他剛要湊前,紙已經遞到眼前,歸晚笑語盈盈地說道:“哥哥臨走之前,想辦法傳給皇後吧。”
  餘言禾啞然接過紙,定睛一看,上麵短短兩句:
  芳菲過盡何需恨,夏目蔭蔭正可人。
  *******
  送走了哥哥,歸晚一個人靜坐在書房之中,靜謐的環境中,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獨,因為哥哥的一番話,一些本來逃避的問題再也無法回避,前途茫茫,她看不清未來是什麽樣的了。
  正在沉思間,一真喧嘩聲從門外傳來,她站起身,打開門,剛想開口問,就看到樓澈站在門外,雅彥的笑容中帶著不可琢磨的深意,身後跟著一眾侍衛,還有兩個玲瓏乖巧的丫鬟。
  微微驚訝,她開口問道:“夫君大人,發生什麽事了?”
  樓澈看著歸晚從書房走出來,輕皺眉,向後麵的侍衛打了一個手勢,看著侍衛散開,他走到門欄邊,擋住歸晚的視線,召來丫鬟,取過一件披風,溫柔地披在歸晚身上,如水溫純的聲音說道:“身體才剛好...不是讓你要注意嗎?”
  看到歸晚從屋內走出,秀美的臉蛋紅粉緋緋,引人遐思,情不自禁低頭在她臉上輕吻一下,才觸到她凝脂細膩的臉龐,一種淡淡的清香傳來,受到蠱惑似的,密密輕輕的吻散落在歸晚的側臉,脖頸。
  酥酥麻麻的感覺傳遞到全身,歸晚偏頭躲開,自從鳳棲坡回來,樓澈就多出很多這種親密的行為,讓她無所適從,心有點慌,餘光一瞥,注意到兩個丫鬟還在後麵,頓時有點羞意,臉色紅暈。
  樓澈輕放開歸晚,注意到她眼光處,淡笑說道:“這是我為你挑選的丫鬟,以後伺候你飲食起居,”
  歸晚一蹙眉,心裏頓生疑惑,她貼身丫鬟一直以來就是玲瓏一人,府中仆婢也是成群,現在突然多了兩個貼身丫鬟,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隱約覺得有什麽事發生了,轉過眼光,看到剛才的侍衛散布到了各個角落,分明是把整個庭院加強了護衛,內心更是疑竇重重。
  兩個丫鬟走上前,跪在歸晚跟前,開口道:“我是如晴(如明),見過夫人。”兩人不單動作一致,說話一致,就連語音語調都如出一轍,歸晚也暗暗稱奇,不知道府中竟有這樣訓練有素的丫鬟。
  看到歸晚似乎並不拒絕這樣的安排,樓澈的心定下一半,一從朝堂出來,他就做了一係列準備,要好好保護眼前的女子,她似乎總是很容易地牽扯到他的心,影響他的情緒,而且情況似乎日漸嚴重,他笑了笑,暗道,難道寵愛也會上癮的嗎?
  吩咐兩個丫鬟起身,歸晚百轉心思,想起剛才給皇後寫的字條,想起樓澈在朝中護著螢妃,一時心情複雜。
  樓澈拉著歸晚去飯廳用晚膳,一路上,歸晚發現,相府的保衛的確比平日森嚴許多,更加確定心中所想,果然是有事發生,而且看樓澈的行動,莫非此事還與自己有關,可是怎麽想,也想不到是什麽事,輕輕搖了兩下頭,她笑自己想得太多,現在不是糾纏此事的時機,現在想的,該是如何瞞過樓澈的眼睛,幫皇後確立地位......
  直到安寢時分,她依然在思索這個問題。其間兩個丫鬟果然伶俐乖巧,凡事一點就透,絲毫不差玲瓏,隻是不喜言不喜笑,如同木頭造的人一般,讓歸晚有些不習慣。
  躺在床上,她思緒如潮,反複思索問題的症結所在,也在考慮未來的兩全之策,既能幫助皇後,也不用對螢妃造成傷害,沉思許久,依然很亂,暗歎,難道世事如此殘酷,根本沒有能夠兩全的方法?
  正在頭腦混亂之際,一股淡淡的暗香傳來,聞入鼻端,感覺身體輕飄飄然,思緒漸沉,舒服得令人歎息,腦中閃過一道模糊的概念,隱隱覺得這香不對勁,沒等她反應,黑暗已經完全籠罩過來......
  ......
  在朦朧的夢中,似乎有人在她的床邊徘徊,是誰?
  不對,不是夢,歸晚猛地睜開眼,坐起身,眼前一道黑影閃過,受到驚嚇,歸晚一聲低呼出口,還不等她完全反應過來,那黑影向門外竄去,見他一閃而過,歸晚剛舒了一口氣,就聽到門外一陣打鬥聲響起,知道是黑衣人遇到侍衛,歸晚走下床,步到門口,向外望去,一陣冷風撲麵,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淋淋。
  抬眼向庭院中看去,才發現黑衣人和兩個人纏鬥在一起,那兩人竟然就是丫鬟如晴和如明,黑衣人固然武功高強,兩個丫鬟竟然也絲毫不差,招招狠辣,半點不拖泥帶水。三人的打鬥聲傳開,不一會兒,侍衛像雨後春筍般多了出來,把黑衣人圍在其中,歸晚冷眼旁觀,越看越覺得奇怪,她並不懂武功,為何會覺得那黑衣人的動作似曾相識......似乎在哪見過。

  東風難醉:醉人一夢
  漆黑暗夜,三道人影在相府中庭打鬥不休,一眾侍衛把三人團團圍住,歸晚凝神看著戰局,即使她絲毫不懂武功,也看出如晴,如明兩人配合默契,合作無間,想不到樓澈居然會給她兩個如此厲害的丫鬟......再把眼光轉向黑衣人,她疑惑更深,從舉動來看,這神秘人並不想傷她,那麽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
  思緒翻滾不已,她忘神地站在房門口,忽然身上一暖,多了件外衣,側過臉,對上樓澈略帶擔憂的眸子,柔和溫暖的聲音傳來:“進屋吧,小心著涼。”原來他也給打鬥的聲音吸引而來,對著樓澈搖頭示意,她站在原地不動。
  樓澈為歸晚披上外衣,幫她理了理稍散亂的頭發,輕握住她的手,覺得有些冰冷,心下暗惱,忽然踏前半步,遮住歸晚大半的視線,輕一揚手,做了個簡單的動作,侍衛們動作奇快地散開布成一個扇型,舉起了準備好的弓箭,一致對準黑衣人。
  看到這樣的陣仗,歸晚也猜出,不久之後,黑衣人隻怕要變成刺蝟,暗歎一聲,轉身想要回房,就在轉身之際,黑衣人一個突兀的動作吸引了她,黑衣人正把如晴逼退兩步,突然伸手在懷中掏出一根一寸來長的飾物,隱有淡銀光芒閃過,歸晚一怔,這個東西,她不可能忘懷,是弩族的蠱毒......
  黑衣人拿起短笛在嘴邊吹了一下,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如氏兩丫鬟和一幹侍衛都驚異不已,記憶回潮,歸晚一聲驚呼出口:“不好。”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話語,樓澈一皺眉,對著侍衛命令:“全部退開。”眾侍衛聞言,往後退開幾步,保衛的圈子頓時擴大不少。正在眾人不解之時,一陣“嗡”的聲音迫近,直往中庭而來,黑暗中眾人定神一看,竟是一群不明蟲類。
  誰也沒想到居然會遇到這種事,眾人慌亂起來,就在忙亂之時,樓澈冷喝一聲:“點火把。”聽到這樣的指令,畢竟是平日訓練有素的侍衛,頓時冷靜下來,不一會兒,中庭已經亮起多個火把,有如白晝。蟲子大都怕火光,此刻燈火通明,蟲子消失不見蹤影,就連黑衣人也趁亂逃走了。
  如晴,如明及一幹侍衛都齊聲跪在原地,不敢動彈,樓澈容色平常,看不出情緒,溫然一笑,開口道:“沒事了,下去吧。”聽他一言出口,眾人都鬆了口氣,立刻離開中庭,頃刻間,中庭又陷入黑暗之中。
  樓澈轉身,看著歸晚隱在陰影中清豔的側臉,柔聲勸慰:“不要擔心,我會處理的。”
  淺淺地勾起一道笑,歸晚不語,眼神落在中庭,隻覺得漆黑的茫茫然一片,似乎連她的心也沉落下去,無邊無際。
  陪站在原地,樓澈麵無表情,思緒如潮,想起白天才發生的事,夜晚居然有弩族人闖入相府,莫非是朝中有人泄露......
  ......此後一夜,歸晚無法入眠。
  *
  第二日清晨時分,一輛輕便簡樸的馬車停在相府後門。看守後園的家仆們好奇不已,正欲走上前,一個少年突然從車上跳了下來,清俊雅然,神采飛揚,雖然衣料普通,也掩不住他清透如水的氣度翩翩。
  家仆們一看是當今狀元爺,頓時犯難,一個月前,主子以科考為名,把管修文遷到近郊別院,在他中了狀元之後,又吩咐過,不通報不得進內院,現在主子不在府中,這事又該如何處理,想想這狀元爺親切溫和,主子防範他實在是沒有道理可言。
  正在兩難之間,管家走了過來,看到管修文,一楞之下,笑嗬嗬地走近,湊前一躬身,開口道:“老奴還未曾給管公子賀喜,真是怠慢......”聲音真摯無比,誠懇動人。
  “哪裏,”管修文忙上前,帶著親切的笑容,如水透徹,“我還沒有謝過您老以前的照顧。”
  兩人寒暄許久,都有些依依之情,狀似無心的,管修文提道:“我想進內院感謝夫人再造之恩,不知能否行個方便。”
  管家也顯出難色,記起相爺曾經的吩咐,他不敢私自放人,轉眼注視管修文,一臉的無害純真,清澈雅然,又不禁暗歎,這樣一個親切少年,又會造成什麽傷害,再想起他本是夫人帶進府中,現在想去感謝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心稍稍放寬,他低聲道:“管公子進去吧,小心別讓人瞧見了,夫人在後庭書房休息著。”
  微笑地點點頭以示感謝,管修文越過幾人,向後院走去。
  本來就對相府的格局了如指掌,他挑選幽靜的小路走,竟沒碰上一個奴仆,轉眼已到後院書房門口,隔著花叢,看見兩個丫鬟從書房中走出,小心翼翼地合上門扉,轉身離去。心裏微微訝意,這兩個丫鬟以前似乎從未得見。
  見她們遠離,管修文走上台階,伸手推開門,臉上笑意融融,正想開口呼喚,門半開,看向房內,發不出聲來。
  後庭的書房幽靜清雅,紫檀木做的貴妃椅上,躺著熟睡的歸晚,難以言語的靜,似乎把這裏隔絕成了另一個空間。
  放低了聲音,他慢慢靠近貴妃椅,俯身凝視歸晚的睡顏,平日顧盼生姿的眼眸,此刻緊閉,猶如睡蓮,醒時常見的笑容隱去,顯得越發恬美安然,看著看著,內心一陣鼓噪之聲響起,伸手撫上那夢中出現無數回的容顏,指間美妙的感覺傳來,他著了魔似的,呼吸急促難平,心急跳,他低下身子,把臉湊到離歸晚隻有一寸的地方,清晰得感受到歸晚輕輕細細的呼吸,心跳得更快了,受不了誘惑似的,他俯首,輕吻上她的發,她的眼簾,她的鼻尖,驚覺到自己在做什麽,他立刻抬頭,一瞬間,似乎都聽到自己血管流動的聲音。
  椅上的人並沒有醒來,沉沉地熟睡著,眉間略顯一點疲色,管修文輕輕撫上她的眉心,想為她抹去這一絲的煩惱,手順著她的臉似碰未碰地劃下來,來到唇邊,微啟的唇比挑花更嫵媚三分,情難自控地,他吻了上去,不敢驚動睡夢中的人兒,他淺嚐即止,親吻落在歸晚的唇上,猶如發誓一般......
  這也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誓言......
  靜坐在貴妃椅旁,他早就忘記了時間,眼光怎麽也無法從那張讓他魂牽夢縈的臉上移開,本來他是想來問昨夜暗襲的事,本來他隻是想來聽聽她的聲音,本來......早就忘記原來的目的是什麽,他沉醉在這裏,無法自拔。
  老管家來到書房門口,從半啟的門中,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心下猶如平地驚雷,震驚地發不出聲音,那個少年,靜坐在夫人的身邊,一動不動,眼裏柔情無限,那種癡迷的眼神......冷汗淋漓,管家凜然,不敢動彈,不知是該驚動他還是......
  正在猶豫和驚慌不安時,少年突然站起身,向外看來,來不及躲讓,一下子對上了少年的眼睛,那是多麽詭異的事,剛才還布滿柔情的清澈眼眸,竟然在碰上管家的一瞬間,冰凍起來,射出一絲刀刃般的淩厲,管家有種刹那被冰住的感覺。
  少年輕手輕腳地向門外走來,不舍地回頭,望望椅上的身影,輕推開門,對著管家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走出門外,似乎知道管家會跟上來似的,他站在庭院當中等候著,管家這才反應過來,急步趕上,還來不及開口說些什麽。
  管修文突然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管家,啟口道:“樓管家的孫女真是天真可愛......”
  不明白為何會突然提到這個,管家驚異地看著少年,這個真的是他所認識的管修文嗎?如此冰冷,如此無情,如此邪異......
  靠近一步,在管家耳邊,低聲喃道:“不為自己著想,也為家人多想想,剛才的,都忘了吧。”說完,笑著別有深意地看了管家一眼,轉身離去。
  老管家一個人待在庭院中,風吹過耳邊,內心掙紮不休,他應該把事告訴相爺,讓相爺定奪,可是他始終邁不出步伐,那句話停留在腦海中,製止了他的行動,“樓管家的孫女真是天真可愛......”那個少年說的是真的,他無法不相信這一點。
  許久許久,他依然站在庭院中間......
  從相府後門出來,管修文始終帶著深刻的笑意,掩飾不住內心愉悅的心情,走到馬車前,他回望相府,沉吟了片刻,轉身上了馬車,吩咐等候已久的車夫:“走吧。”
  馬車緩緩離開相府,車夫是個三十過頭的憨厚漢子,從不過問主子的事,人特別正直,他問道:“公子,是回狀元府嗎?”皇上禦賜了狀元一座府邸,雖然沒有完全造好,但是也已搬了進去。
  “不用,”脆亮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去弩族使館。”
  詫異地一回頭,車夫本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出口,主人的事,不問不言不多話,才是為奴之根本。
  突然,管修文又問道:“狀元府什麽時候修好?”聲音平板,聽不出起伏高低。
  “公子,還要兩個多月。”恭敬地回答,車夫又開口,“公子,這庭院中,種什麽花好?不如種石榴吧,夏天也快了,石榴花好看,石又可以吃石榴.....”
  “種梅花。”冷冷的一聲,打斷了他長篇的議論。
  馬夫驚異道:“梅花?冬天已經過了,光突突的有什麽好看......”見馬車半點反應也沒有,就知道再說也無濟於事了,公子決定的事,沒有人能更改。
  耳邊隔著簾子還傳來車夫嘮叨的話語,管修文不理不睬,種什麽花?當然是梅花......伸手拿過馬車裏的一個盒子,輕聲打開,裏麵放著卷軸,失神地看著卷軸,不自覺得露出笑容。
  想了許久,他合上蓋子,笑容也隨之隱去,想起今天歸晚白天如此沉睡,昨夜肯定碰上弩人夜探,看來弩人行動很快,不枉費自己提點他們畫中人的線索,眼中寒芒一閃,他臉色陰鬱,喃喃出聲:“還有很多正事要辦......”
  手輕輕撫摩盒子,管修文閉上眼,思緒飄地很遠......
  樓澈也好,弩族也好,都沒有擁有這卷畫軸的權力,他緊緊得握住盒子,緊緊地,就連關節處,都因為用力,而隱隱泛白......

  東風難醉:各有懷抱
  翠綠的竹林,節節瑩脆,空氣中帶著清澤的淡香,有些冰冷的氣息吸入口中,清新透到心底的感覺。
  林中樹著的樓台,屋簷上掛著一串串的珠簾,無論風格或樣式,都與天朝大相徑庭。珠簾後的人影隱約可見,還沒有靠近,就已經聽到了裏麵一道溫澤的聲音,惻然一怔,少年腳步一頓,想不到他在這裏,停下身形,猶豫著要不要走進去。
  裏麵的人忽然停下說話,門沿上的簾子被撩起,低沉地動人心懷的聲音響起:“原來是修文來了。”冠玉斯文的臉上醞著春風沐人的淡笑,樓澈站在樓台上,一副尊貴雅然模樣。隻有與他對麵的管修文知道,他笑眸中隱含著絲絲寒芒和噬人的冷酷。
  “先生。”抱著盒子,不方便行禮的修文低身鞠躬,沒有想到對方會出現在弩使館,帶給他不小震動,稍一喘息,他心境恢複如常,深沉的心思隱瞞起來,他依然是清如明水的樣子。
  低笑兩聲,也分不出這笑是什麽含義,半是玩笑半是戲謔:“沒想到今天等來的是你,本來還以為是端王……”
  心一顫,嚐到不好的含義在裏麵,管修文謙虛地一笑:“學生奉皇命把畫送還,順便來訪弩族使臣。”把來的目的說清楚,以減低對方的疑慮之心。
  不置可否,樓澈側身一偏,放下簾子,轉身回到樓台之內。管修文退無可退,隻能跟著走進樓台,樓澈和弩族使臣各坐一邊,桌上暖暖清氣飄起,茶香充斥鼻間。靜不出聲,抱著盒子端坐在樓澈的下首位子。
  “我正和來使說起昨夜府中遇襲的情況,既然你來了,也不妨談談意見。”不等管修文坐定,樓澈開門見山地提道。
  來使的麵上有些不自然,管修文輕瞥一下,依然謙虛恭敬,帶著點吃驚的樣子,他訝異道:“先生府上遇襲?何人這麽大膽?”
  聞言,樓澈笑起來,雅俊的溫柔中透出張狂,笑聲中滿是清冷。在這笑意中,弩族來使禁不住地臉色微變。管修文淡笑著不語,隻是緊握的手心已經透出汗來。
  “不愧為我的高足……”笑著說出這句話,不知是褒是貶。
  弩族來使正顏相對樓澈,穩然開口:“樓相今日來,不會就為了說遇襲之事吧。”有點受不了室內略帶詭異的氣氛,他打破僵局。
  驟然斂起笑,樓澈又是一派溫雅作風,不急著回答弩使提的問題,他拿起桌上茶杯,輕茗一口,似有回味的樣子,才悠然答道:“我來並非為了遇襲之事,但這事後麵牽扯到的深意,我不能不來此一趟。”說完,餘光掃過管修文,眸光驟冷。
  來使和管修文都不敢貿然接口,隻能靜等下文。
  放下茶杯,樓澈看向弩族使臣:“使臣遠到而來,求和之心可見真誠,我天朝泱泱大國,自是欣然接受……”看到弩族使臣臉色平緩下來,續又提道,“據說弩族今年冬雪大災,馬和羊死傷無數,農作物也收成不好?”
  聽到這話,弩族使者麵色一白,啜啜低語回答:“這是誇大其詞,今年之災並不嚴重。”
  “使臣之話解我疑惑,我還以為弩族自動求和,實在是因為戰力不足呢。”
  不光是弩族使臣臉色不盡好看,就連管修文也是微有詫異,想不求和背後還有這麽一個原因。
  弩族使者暗暗心驚,其實弩族求和,的確是因為此次災害麵積過大,無論是農作物還是牲口,都是損失嚴重,戰馬的驟然減少,使得弩族在短期內不宜戰事,求和也是無奈之舉。
  沉默一會,使者開口,流利的漢語脫口而出:“我族雖受災害,但還沒有到嚴重地步,樓相盡可不必操心。”
  管修文一旁傾聽,思緒百轉,看看使者,再看看樓澈,心裏舉棋不定。
  樓澈定然不動,淡淡轉開話題道:“昨夜出現在我府中的刺客似乎並無惡意,隻是最後他逃走時,用的居然是弩族的‘蠱’。”抬眼注視一下弩使的表情,說道“我妻受到驚嚇,一夜無眠……”話音因為牽涉到了歸晚,略帶柔情,聲音轉而柔澈。
  弩使立刻開口澄清:“這事必定有些誤會。”
  “我也相信其中必有誤會,所以我不打算追究。”忽然起身站起,樓澈信步走到窗幾之前,注視著窗外的青竹,“弩族求和內因,我可以忽視,夜襲之事,我也盡可不理,弩族與我朝兩方交好,是民之所望……”
  聽他這麽說,弩使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氣,聽樓澈的意思,似乎有什麽條件,他打足精神,仔細聽其中話外之音。
  轉過身來,看著室內兩人,樓澈笑道:“弩使送我朝三樣重禮,我天朝也會拿出珍寶相還,弩族王子喜歡天朝美女,我天朝會選各地佳麗五名,送給弩族。至於那副畫,相信隻是弩族王子一時興起之作吧。”
  弩族使者楞住,抬眼看著樓澈,心思兜轉,開口道:“樓相的意思是……”
  “修文,”突然的呼喊聲讓管修文暗自一驚,隻見樓澈走近過來,“把畫給我。”
  手裏緊抓著盒子,不知是給還是不給,定一定心,無奈之下,仍是把畫遞了上去。
  樓澈伸手接過畫盒,立刻打開,取出畫卷,徐徐展開,管修文和弩族使者都轉頭看去,整幅畫展於人前,樓澈也讚歎一聲,這幅畫栩栩如生,生動非常,宛如歸晚翩然走入畫中,不禁暗疑,弩族王子難道親眼見過歸晚?
  見到畫卷,管修文神色複雜,眼神中流露隱痛,伸手拿過桌邊剛備的茶,一不小心,竟潑出不少,滾燙的茶水澆在手上,他猶不自覺。
  凝視畫卷許久,樓澈目不轉睛,開口說道:“畫中人是我妻子。”
  其餘兩人聽到了,都不吃驚,一個是早知事實,一個是夜探相府,考證過畫中人身份。但是此刻聽樓澈親口說出,仍是有點小小的怔然,要知道,在朝堂上,樓澈曾一口否認,現在突然承認,其中必有原因。
  “以後,希望再也不會有人拿著我妻子的畫像找人了,這幅一時興起的畫像就燒了吧。”慢步走到窗台前,拿出火折子,點燃一角,火光揚起,吞噬了畫卷,轉眼間,畫變成灰燼。
  三人都睜眼看著畫卷消失於微火之中,弩族使者也有遺憾之感,王子讓他尋訪畫中麗人,看來現在隻能無功而反,對著這位溫文儒雅的樓相,他總有一種深莫能測的感覺,有種不敢忤逆他的感受。
  回頭看看麵色各異的兩人,樓澈爾雅笑語:“以後不會有這幅畫,也不會有人多嘴多舌,弩族也可與天朝交好,還真是一舉三得的美事,不是嗎?”
  *
  次日,弩族使臣便向皇上請辭,閉口不提畫中人的事情,帶著珍寶和五位天朝佳麗,離開京城,回弩都而去。
  皇上也是龍顏大悅,覺得煩心之事迎刃而解,朝堂上所見盡是歡顏,個個喜笑顏開。
  “狀元爺慢走……”聽到呼喊聲,管修文錯愕地看著對方,神情略見警戒,萬沒有想到叫住他的居然是端王鄭裘,雖然猜不到對方的來意,但是不得不停下來等候。
  端王急步走近,和管修文並肩慢步向宮門外走去,嘴裏招呼道:“狀元爺年輕有為,人品風流,讓本王傾慕不已啊。”
  嘴裏連稱過獎,管修文心裏暗暗警惕,不知道這端王打的是什麽主意。
  看到管修文眼中隱隱的緊促,端王低沉地笑了兩聲,壓低了聲音說道:“看來狀元爺對我成見極深,我可是本著一片愛才之心哪。”
  “謝端王讚賞……”麵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依然掛著謙虛的笑。
  “可惜啊……”一聲哀歎,引來管修文的注意,他轉而惋惜地說道,“樓相似乎並不能容你啊。”
  笑意更濃,管修文顯得輕鬆自如:“端王說笑了,先生對我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豈會有嫉才之心。”
  看到他清潤的笑容,端王也不得不暗讚一聲,年紀輕輕竟然已經懂得隱藏情緒,想必幾年之後又是一位權臣,可惜現在還稍嫌稚嫩,正色道:“是我失言了,狀元爺莫怪。”
  兩人說笑一陣,滿是敷衍,眼看快到宮門口停馬車之處,端王無意提到:“說來今日奇怪,這弩使竟然什麽都沒提,就走了,狀元爺不好奇嗎?”
  “下官沒有好奇之意……”
  “狀元爺真是謙虛了,”端王笑,“你應該很明白其中原委才對啊。”
  沒有絲毫鬆動,管修文一副無辜的樣子;“下官真的不是很明白王爺的意思。”
  端王也自不惱,滿含意味的看著他,輕聲道:“那弩使帶來的畫,想必狀元爺比我還清楚,畫中人到底是誰。”
  看到對方豪無反應,端王接著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有一份薄禮送給狀元爺,還想請你過目。”說完,從衣袖中抽出一軸畫卷,就在抽出的一瞬,他清楚得看到管修文眼底閃過一片複雜之色。
  手都有些顫,管修文幾乎不敢去接那幅畫,心跳得有些急促,有種被人看透的感覺,端王笑著把畫塞到他的手上,看著他慢慢把畫展開。
  想不到那幅被燒的畫會重現自己的眼前,管修文幾乎忘記了呼吸,怔怔的看著畫,內心翻江倒海。
  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端王不動聲色,果然啊,那日在朝堂上,看見畫的一刹那,這個年輕狀元流露出的愛意被他無意間發現,雖然他掩飾的極好,還是躲不過有意的觀察,悠然開口說道:“這是皇宮畫師臨摹時,我讓他多加一幅,並無其他人發現,狀元爺盡可放心。”
  管修文盡斂去情緒,眼眸轉為冷淡,麵無表情地問:“端王此舉是何意?”
  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鬆,端王帶著討好之意說:“狀元爺不必緊張,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見你似乎很喜歡這畫,就送給你。”
  冷冷地不回話,知道他的用意並不是這麽簡單,他靜等下文。
  “畫固然是好,但是怎麽也比不上真人更好吧,”笑謔地說著,腳步並不停下,“聽說樓夫人的哥哥要去調職去晉陽,樓夫人要遠送他至郴州;弩族使節回弩都,真好和樓夫人的路線相近呢。”端望突然狀似無心的提到兩件並不相關的事。
  管修文一震,圓睜的眼睛厲芒射向端王,抿著唇不說話。
  端王不以為意,繼續道:“不知狀元爺可喜歡我的禮物。”忽然停下步伐,迫地管修文也不得不停下,“本王所要的和狀元爺要的雖然並不相同,但是方法卻正好統一的,不知道狀元是否有意和本王合作?”
  聽得見風刮過耳邊的聲音,管修文思緒起伏,亂成一團,眼前之人並不好應付,樓澈更不好應付,如果要等待時機再行動,到底要多少年……驀地,腦中閃過一張睡顏,勾起他無限柔情,心裏千百個念頭一閃而過。
  沉吟半餉,管修文把畫收入袖中,顯出一絲潤澤笑容,對著端王輕輕一躬:“王爺之禮真是讓下官感到情意深重,下官又怎麽會拒絕王爺的好意呢。”
  聞言,端王大笑出聲,連連說道:“狀元不愧為當世俊才,更難得的,是情深意重,難人可貴啊。”別有用心地誇獎。
  管修文也笑出聲來,聲音清脆悅耳,兩人在人煙稀少的官道上笑得和睦無比,笑容下卻別有算計。

  東風難醉:離開京城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
  曲州是離京西下必經的城市,風景獨特,引人注目,地理位置處於商業交通要道,也成為天朝繁華商都之一。曲都的風景比之京城更顯柔美,可謂“鶯聲處處,風煙楚楚”。
  傍晚時分,曲州城外的古道上,緩緩經過一列馬車隊,少有人煙的古道上,偶爾走過的行人都忍不住猜測車隊的身份。隊伍中央,竟是一輛八駿馬車,氣勢非凡,禁軍以馬車為中心,排列開來,保護著前進......
  就在車隊不慢不快地移動時,一匹快馬從古道的後端追了上來,車隊並不停下,等著快馬的靠近,不一會兒,已經衝到眼前,馬上的人紫袍束冠,分明是宮中太監,馬蹄輕揚,停在車隊後尾,馬上之人立刻開口大聲問:“樓相在哪裏?”
  八駿馬車寬敞無比,再加上車速平穩,車內如同一個小型的房間,如晴坐在車廂的左邊,拿起小桌上的一盤水果,轉過身來,看向正凝望車外風光的歸晚,說:“夫人,吃點水果吧,傍晚的時候,就可以抵達曲州了。”
  待在歸晚身邊的如明接過盤子,挑一顆草莓,遞到歸晚麵前。
  接過草莓,才放進嘴裏,馬車驟然一頓,停了下來,歸晚放下手中竹簽,視線轉到車外,神色沉靜,似有所思的樣子。
  如晴如明對望一眼,顯出無奈的神色,這樣的情況已經上演了四趟,現在突然停下車,不用問也知道是宮中來人請相爺回去。自從前日離開京城開始,一路上不斷有宮中之人前來,煩不勝煩。
  等了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馬車依然停在原地,如晴如明疑惑以來,這次馬車停頓的時間似乎出乎意料的長。正在兩人推搪對方去看個究竟時,一匹馬慢跑到馬車外,歸晚抬眼看向來人,淺淺一笑:“哥哥。”
  餘言禾臉色不盡自然,定定看了歸晚一眼,開口道:“歸晚,宮中發生了些事......”後麵的話含在嘴裏,說不出口。
  聽到這話,沒有任何反應,歸晚隻是悠閑地單手支撐下頜,一派不甚在意的樣子,靜等下文。見狀,餘言禾輕歎一聲,低語道:“螢妃懷孕了,聽說今天早晨突然肚子痛,情況似乎很嚴重,現在正在急召妹夫回宮。”
  沒有任何表示,歸晚拿起竹簽挑起一顆草莓,放入嘴中,輕輕嚼,不發一語。餘言禾倒有些著急,忍不住促道:“這可不是好消息,皇後......”被歸晚略為譴責的眼神製止了後麵想說的話,餘言禾慚愧之色浮現,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其他人在場。
  “歸晚,”溫澤的聲音打斷他們的交流,樓澈馳馬慢跑靠近。
  揚起一抹盈然笑意,歸晚看著樓澈,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愧疚之情湧上心頭,樓澈凝視著車中人,想起前日離開京城,本意一是陪同歸晚送餘言禾一程,二是暑夏將至,想陪歸晚去避暑一陣,所以一路上就算宮中幾次催促,他都置之不理,但是現在.......捏緊手中紙條,樓澈感到為難至極。
  注意到他的猶豫和為難,歸晚把眼光移向遠處,仍然淺笑如常,眼波流轉,一絲落寂和失望一閃而過。
  “歸晚,”低低的一聲呼喚裏像是包含著無限困難,“宮中有急事,我要回去一次。”無法解釋其他內容,樓澈有些低惱,看到歸晚聞言僅是諒解的一笑,沒有其他任何表示,心情頗為複雜。
  策馬緊貼馬車,眾目睽睽之下,樓澈俯下身子,親吻一下歸晚的臉頰,湊到她的耳邊,暖暖的氣息撫上歸晚的耳根,輕聲道:“等我,我去去就回。”說完,深深睇視歸晚一眼,這才策馬轉身離去。
  馬車周圍一圈的侍衛都是瞠目結舌的樣子,雖然樓相寵妻是滿朝皆知,但是親眼目睹仍是有些不能適應,餘言禾也是一副錯愕不已的樣子,看著樓澈轉到車隊後方吩咐了些什麽,帶著八個禁軍侍衛往著來時的路飛馳而去,轉身回看自己妹妹,笑道:“看來妹夫對你......”話音截然而止,帶點震驚地看著歸晚的笑,笑得如此虛幻,隻有他這個做哥哥的才明白,這樣的笑裏掩飾了多少失落。
  “歸晚......”一聲低呼,餘言禾的擔憂和關懷全蘊含其中。
  內心百感交集,一時難以分辨,聽到哥哥的輕喚,歸晚笑出聲來,淡淡的,幽幽的笑容,轉而變地清揚,眼光凝向餘言禾,說道:“哥哥是在擔心我嗎?”最後一個音吐出時,憂鬱之色已經一掃而空。
  感覺到事情似乎和樓澈的離開有關,餘言禾溫柔道:“我們在前麵停留兩天,等妹夫回來。”
  “不用,”斷然拒絕這個提議,淡然的語氣把聲音拉得格外悠遠,“他不可能趕回來的。我們繼續走,在曲州還有很多事要做。”
  聽到還有很多事要做,餘言禾微楞一下,沉吟一想其中含義,憂慮之色頓顯,不禁道:“要等到了晉陽,才能想辦法......”皇後的處境越顯艱難,本來隻有皇後生有皇子,現如今螢妃也懷有身孕,如果生下龍子,那皇後唯一的依憑也將岌岌可危。
  “不用等到晉陽,哥哥先趕到晉陽上任,我留在曲州幾天。”歸晚揮手讓禁軍侍衛遠離,這才對餘言禾解釋。
  疑惑不解地看向歸晚,餘言禾楞楞開口問:“留在曲州?”
  歸晚眸光一轉,顧盼之間流露出動人神采,漆黑的眼瞳因為隱然的笑而顯得深幽美麗:“現在的情勢的確很不利,天時,地利,人和,螢妃盡占兩項,要扭轉這個局麵除了地方勢力,還需要一個字。”
  “什麽字?”
  “口,”無意識地把玩手中的竹簽,歸晚談笑自如,“悠悠之口,是人和,也是螢妃唯一無處下手的地方。當今皇上能坐上皇位,當初也是靠民心所向,現在我們也可如法炮製。”
  現在明白歸晚的意思,曲州是商交之都,任何信息在這裏交流最快,在京城中的消息通過這裏向外傳播,各的信息也都在曲州匯總。心下微惻,又問:“通過什麽掌握悠悠之口?”要知道,信息的動向極難把握,控製不好,隻怕會弄巧反拙。
  細眯雙眼,顯出傲睨之態,歸晚一手仍支著下頜,右手把竹簽拿高,低語道:“天下最能說的莫過於書生了,科考剛結束不久,想必,現在仍有許多學子留在曲州,要通過他們的口,傳播天下,又有何難?”
  無法抑製地從內心泛起莫測感,餘言禾直視歸晚,心頭加了兩分沉重,喃喃道:“不知道拉你進來是對是錯?”
  低低的笑聲逸出口,歸晚安慰道:“如非我願意,誰又能勉強我,哥哥盡可不必自責。”
  點了兩下頭,心頭頗不是滋味,餘言禾囑咐兩聲,策馬走開,休息一會,車隊重新起行,向著曲州緩緩前進。
  靠在車廂內,歸晚眼神鎖住如晴如明,清揚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們剛才都聽到了?”
  如晴如明同時點頭:“聽到了。”
  “現在你們可以選擇的,”歸晚神態微妙,輕語道,“忠於我,還是忠於夫君大人。”
  萬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問題,如晴如明麵麵相覷,不太明白其中含義,一時不敢回答。
  車簾早已放下,車內光線暗淡,安靜地沒有半點人聲,隻有車外轆轤車輪和馬蹄聲掠過耳旁,沉悶地讓人有種窒息感。
  淺淺的笑融開,歸晚豁然吟笑出聲,半是戲謔半是真:“不要緊張......你們沒必要回答。”
  兩個丫鬟不約而同鬆口氣,差點以為剛才的是片刻夢鏡,睇眼看向歸晚,黑暗中幽深難測,忽然聽到歸晚吩咐:“準備好男裝,進曲州之後,我們隻帶八個侍衛,其餘禁軍侍衛留守曲州郊外。”
  如明不解,一臉的茫然:“這樣會不會有危險?”
  “要麵對的是文弱書生,不會有什麽危險。”
  聽出歸晚不願多做解釋,如晴點頭回答一聲是,車內又恢複了平靜。
  *
  傍晚時分,曲州驛站內內一片熱鬧,曲州本是商業重城,人流複雜,此刻暫歇之處,高談闊論,人影晃晃。
  驛站長喝了兩杯酒,興致高昂地站在大堂處和人劃拳,突然耳朵被拎,喊痛不已,回頭一看,是自己的夫人,忙陪笑:“夫人,你怎麽下來了?”他的夫人在整個曲州都是有名的,被稱為“辣西施”,以貌美和脾氣火暴出名。
  “小崖子喊你幾聲了,你隻知道劃拳,正經事不做......”眾人看他夫妻兩吵起來,都哄然而笑,熟悉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夫妻相處之道,也順便做為曲州茶餘飯後的笑談。
  正在兩人忙碌吵架時,一個小二跑進大堂,嘴裏嚷嚷:“老爺,夫人,門口來客人啦。”
  辣西施一個白眼扔過去,喊道:“有客人你不會往裏帶,盡站著瞎嚷嚷什麽......”
  話音剛落,門口走進八個麵無表情的壯漢,兩兩分開,四人一排分開站在大堂口,大堂內頓時鴉雀無聲,眾人一致地盯著門口看。
  八人剛站定,後麵走進來三個人,先前兩個動作表情都出奇地一樣,像是清秀的少年,仔細一看,脂粉味又太重,竟是女子裝扮而成,眾人疑惑不解,再向最後一人看去,呼吸頓時一窒。
  華光流彩,清俊絕美,一身淺藍淬染白葉的衣裳,玉冠銀絲束發,銀色發帶飄揚發間,雅秀身姿尊貴非凡,淺笑不離唇,左耳上,一串黑暈珍珠的耳飾及肩,隨著人的動作輕晃,流光異彩,映襯著她清豔無雙,明暗間,異魅非常。
  明知對方是女子裝扮而成,眾人仍是有種不能呼吸之感,這種超越了性別的邪美,大堂中,無論男女都被震撼得不能言語。
  如晴走上一步,對著大堂中央的驛站長和辣西施道:“我們想要二樓半層的房間。”一語打破沉靜,大堂才又恢複人聲。
  辣西施忙連點兩下頭,眼睛忍不住歸晚身上飄去,暗想天下還有這等人物,口裏殷勤道:“有,二樓有貴賓房,平時沒人住,正好給各位享用。”揮手叫來正在發呆的小二,一邊帶路向樓上走去。
  歸晚疏淡一笑,舉步向二樓走去,打量周圍環境,頗為滿意,心念悄悄一轉,已經胸有成竹,就在此地,她要借悠悠之口一用。

  東風難醉:何妨沉醉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
  時近夏至,寒意已消,清晨也暖意照人,辣西施被人從夢中吵醒,一臉的不耐和煩躁,散漫地從樓上走下來,嘴裏暗暗咒罵:“也不讓人睡個好覺,一天比一天來的早。”
  走在前麵的小崖子聽到了,回頭笑嘻嘻地道:“自從樓上住了‘公子’,我們這一天比一天熱鬧了。”
  飛快瞪了他一眼,辣西施埋怨:“多什麽嘴。”心下茫然一片,五天前的夜晚,那個絕美的“少年”住進來後,驛站的確一天比一天熱鬧起來,那個不知姓名的貴客來了之後,頭兩天邀請了曲州城的文人雅士品茗談文,後來兩天,沒有邀請,來的人也趨之若騖。對這種趨勢,辣西施不喜反驚,有種不安感悄悄籠罩心頭。
  她閱人無數,卻怎麽也猜不透這貴客的身份,但是從這兩天的舉動來看,她覺得事情並沒有品茗談文這麽簡單,但是症結在哪,她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夫人,到啦。”小崖子輕浮莽撞的聲音把她驚醒,望大堂一看,頭也泛疼起來,莫非天下的書生都跑到這驛站了嗎?
  偷偷哀號一聲,她打起十二分的笑臉,對著大堂黑壓壓一片人頭招呼:“各位,今兒個起這麽早?”
  大堂內大半的文士抬起頭,看著樓上緩緩走下的人,一個高瘦的書生打扮起身還禮:“夫人,‘公子’起來了嗎?”
  大堂內誰也不知道那貴客叫什麽名字,甚至有人連‘他’的麵也沒見過,雖然知道對方極可能是個姑娘,但是聽隨從一律稱呼‘公子’,於是‘公子’這個詞成了他的專用。
  臉上掛著職業的笑容,辣西施回道:“‘公子’早起的時辰,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再早來等候也沒用啊,你們還是過一個時辰再來吧。”手輕揚,勸慰他們回去,可惜大堂內的人毫無反應,任何人都沒有想走的意思。
  輕歎一聲,辣西施回頭對著小崖子喊:“快去給大夥準備早餐,省得過會沒力氣‘會文’。”想來對著這些木頭腦袋再說也沒用,連招待的心情都消失無影,辣西施回頭就往樓上走。
  走過回廊,就到了貴客住的半層,停下腳步,她暗自思索了一會,這才慢悠悠地走過去,果不其然,看到如晴如明兩個丫鬟拿著焚香朝花廳而去,想必是在為等會的會客做準備,她走前三步,對著如晴喊道:“晴丫頭,你們‘公子’可起了?”
  聞聲,兩個丫鬟都轉過頭來,看到是辣西施,都露出甜美笑容,大概是因為辣西施為人豪爽直快,如晴如明和她短短時間內就熟絡起來。如晴首先招呼:“公子起啦,在花廳呢。”辣西施忙走上前,和兩個丫鬟靠攏,三人說說笑笑,往花廳而去。
  進入花廳,就看到八個壯汗麵無表情地圍在花廳各個角落,辣西施見怪不怪,她早就發現,貴客的身邊片刻不離人,不是兩個丫鬟就就是八個家將打扮的人,有種戒備森嚴的感覺。
  “是三娘來了嗎?”脆如琅玉的聲音響起,隔著簾子傳了出來,語氣不急不緩,平穩帶有節拍,聲聲扣入心扉的感覺。
  辣西施本名三娘,隻是許多年沒有人叫喚過,此刻聽到,竟有如同夢中的感覺,急忙回道:“‘公子’,是我來了。”走近簾子,在距離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這五日來,‘公子’會客都隔著門簾,決不許有人走近五步之內,五步,成了鐵一般的規矩。
  “三娘不是外人。”簾子裏的人影輕輕發話,兩個丫鬟聞言立刻上前,把簾子卷起來。
  直麵對上簾中人,三娘無可抑製得暗讚一聲,對方的絕代風華,即使同為女人,也不得不臣服其中,笑語道:“‘公子’今日起得倒早。”
  欣賞地看向辣西施,歸晚嘴邊劃起秀麗弧度,她很久沒有看到如此直爽的態度,格外喜歡:“三娘起得也甚早。”
  “這些書生一日來得比一日早,我也是迫不得已,”說完,悄悄注視‘公子’的態度。哪知對方隻是淡然一笑,沒有任何明顯表示。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其他什麽的情緒湧上心頭,辣西施歎息一聲,忽然聞到一股清淡如花的香味,轉頭看去,簾子另一邊的桌上放著一壺酒,香氣似乎從中散發出來,她一生極愛酒,忙不迭開口問:“‘公子’,這是什麽酒,這麽香。”
  “梅花酒。”
  “梅花酒?就是用梅花釀的吧,難怪香氣如此清幽。”讚歎著,辣西施喜道。
  手不經意地撫過酒壺頂,歸晚沉默片刻,像是回憶什麽:“既然三娘如此喜愛,拿去喝吧。”把酒往外輕輕一推,讓如明遞給辣西施。
  心花怒放,辣西施嘴裏叨念:“這可怎麽好意思,這不是奪人所好嗎?”忽而又抬首道,“‘公子’早膳還沒用,就喝酒嗎?”
  “不是喝,是聞。”懶懶地解釋道,歸晚笑看著辣西施喝了一大口酒。
  最裏香氣盈滿,滿足地咋了一下嘴,辣西施調侃道:“聞也能飽嗎?”
  “可不是,我本以為聞了就能醉三分,誰知還是如此清醒。”半是玩笑地回答她的問題,歸晚眉睫輕揚,純真之色立顯。
  微微楞了一下,辣西施大笑起來:“‘公子’真是說笑了,要把一壺全喝了,才有可能醉吧。”
  歸晚也隨著她笑起來,三分輕狂流露眉間:“三娘已經醉了......”像是感歎般的語氣讓辣西施一震。
  臉色一正,再一次打量起對麵的人,辣西施正經地問道:“‘公子’怕醉嗎?”
  “怕,”歸晚坐直身子,眼眸深沉不見底,“酒這東西,不是要半醉半醒才有滋味嗎?”
  “沒有全醉,又怎麽知道全醉的感覺不比半醉好呢,‘公子’沒有聽說酒這玩意是解憂之物嗎?不醉又怎麽解憂?”
  聽了這話,歸晚露出迷茫之色,輕聲把辣西施的話重複了一遍,似有所悟,似有所悔......想了半餉,又豁然開朗起來,清揚的聲音更現透徹,輕吟道:“清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隻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接著的半壺酒怎麽也喝不下口,辣西施怔怔然地看著‘公子’,隻覺得她一舉一動都糅合了自如的美態,一聲一吟都能催入人心,像輕風似的引人跟著她起舞,沉醉其中而不自知,剛才她略帶傷懷的感受此刻就清楚地傳遞過來,影響到自己的心情,暗暗定了定神,她笑道:“‘公子’好雅興。”
  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問題,歸晚感慨道:“我原以為眾人皆醉,我獨醒,想不到,原來是眾人皆醒,我獨醉啊......”優柔的聲音淡淡的在空氣中傳播開來,不在意任何人的傾聽,抬起頭,看到辣西施蒙然的表情,歸晚忍俊不禁,倩兮一笑,轉了個話題道,“三娘不妨和我說說,最近外麵在流傳什麽。”
  心神突然被拉了回來,辣西施暗暗稱奇,這個‘公子’麵貌多變,忽惱;忽笑;忽嗔;忽愁;心思讓人難以琢磨,行為更是不能以常理推測。聽到她的問題,她開口徐徐道來,最近外麵開始流傳歌謠,唱的的是紅顏禍國,君王愛美人不愛江山。
  聽著辣西施詳細敘述這兩天外麵突然多起來的流言,歸晚神色半明暗,似笑非笑,分不出是喜是憂,是歡是愁......
  ******
  站在帳台邊打著帳,一邊招呼著離開的客人,辣西施心思飛轉,腦中不斷回憶著今天早晨在花廳的談話,總覺得那‘公子’深沉難測,結束談話時,她問‘公子’,覺得那些歌謠是對是錯;‘公子’淡笑一聲,反問,世上之事哪有盡對盡錯,各人盡顯本事而已。
  各顯本事嗎?笑著搖搖頭,暗想自己也被‘公子’迷惑了,和她的一句話,自己今天一天心神不寧。
  抬頭一看,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伸個懶腰,走出帳台,辣西施正想喊打著瞌睡的小崖子關門,望門外一看,幾匹馬和一輛馬車停帶驛站外,看來又有客人上門,重拾笑容,她站在門口,等著招呼客人。
  下馬下車,走過來竟有六個人,笑容更濃,心裏盤算著,這兩天,驛站等於發了一筆橫財,看著人走近,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來的六人打扮古怪,與天朝大不相同,分明是弩族人,天朝素來和弩族敵對,她的驛站還從沒招呼過弩族人,走上前一步,擋住他們的路,她笑著道:“各位,我們驛站已經沒有房間了。”
  忽然發現六人中有個明豔的女子,對著自己燦爛一笑,還來不及品味這個笑容,肩膀一酸,眼前一片黑暗,不由自主沉淪......
  “塔娜,動作不要太大,小心讓人發現了。”一聲輕喝出自一年輕男子之口,比天朝人高壯的身形更顯得他英偉不凡,一雙鷹般的眸子透出利芒,帶著渾然天成的霸氣和軒昂。
  “王子放心,現在大堂中幾乎沒人了,不會發現的。”被叫塔娜的女子嫵媚一笑,更顯得明豔無雙,動人非凡。
  幾不可見得點了一下頭,他神色複雜地看向樓梯,在這樓上,就住著“他”吧,那個月夜下救了他又打算害他的人,那個讓他無法放懷的人,那個讓他迷惑不已又恨得咬牙切齒的人......
  驛站中正在打瞌睡的小崖子此刻還懵然不知,六個陌生人闖入驛站之內。
  隻有大堂口兩個燈籠,被風吹得搖晃不已,燈影錯落,明暗相疊,把漆黑月色襯地邪異非常......

  弩都情重:如何是好
  第五天了……已經是第五天了嗎?
  手指在酒壺上輕輕敲打,有節拍的,緩緩的,指間傳來冰質的涼感,歸晚感到舒心的適意,鼻間縈繞一股清淡的香味,漸漸模糊了她清醒的意誌,神情略顯恍惚地看著酒壺,她倩笑輕歎,難道自己醉了?
  那個離開時口口聲聲會速去速回的人,此刻仍然沒有出現……說不出心中是失望還是惆悵,她笑得依然暢懷,隻是覺得心裏隱隱窒悶,在不經意間糾纏……
  手指敲打著壺蓋,突然間發出一聲輕鳴,歸晚刹那一驚,這才發現自己用大了力度,笑笑,放下手中的壺蓋,把酒壺蓋上,也關住那清淡誘人的香味,收起愁然的暇思,望向簾子外,書生都走了,隻有如晴如明還端站在花廳等候。
  歸晚掀開簾子走出花廳,抬頭一望,天色竟然已暗,累了一天,該是休息的時候了,她淡笑著揮手示意回房。
  如晴如明並排走在前麵,後麵跟著八個侍衛,一眾人向二樓房間走去。
  正上樓梯之際,二樓上一個姑娘迎麵走來,麵色蠟黃,動作緩慢,竟是一副有病在身的樣子,手裏端著兩盆菜肴,往樓下走來,樓梯甚窄,如晴如明隻能側身讓她,正偏身之際,那姑娘看到眾人,似乎受到驚嚇,腳下傾滑,失去平衡,往樓梯下栽下來,如晴如明同時伸出手,一左一右從旁扶住她,兩盆菜肴頃刻打翻在兩人身上,兩個丫鬟怕傷到身後的歸晚,眉輕皺,不躲不讓,讓菜醬湯水飛濺一身。
  那姑娘發現闖下大禍,連忙傾身賠罪,不住地點頭哈腰,如晴如明見她可憐,也不忍多加責備,好在隻是弄髒了衣服,並沒有受傷。
  一眾人回到二樓,八侍衛各自散開回房,歸晚忙吩咐如晴如明去換衣服,看著兩個丫鬟拿出衣服飛快地往洗浴房而去,歸晚不禁莞爾。走進房間,倒了一杯茶,一低頭,發現自己的外衣上也飛濺到幾滴菜醬汁,輕蹙眉,放下手中杯子,她走進內間,解開腰間玉扣,一根錦帶從腰上滑下,她緩緩脫下外衣。
  突然有種很奇妙的感覺襲上心,歸晚明顯的感受到房中還有第二個人的氣息,停下手,正疑惑著,突然聽到身後喝茶的聲音,心突然一驚,急跳幾下,她一陣心慌,慢慢回頭望去。
  是他!
  耶曆坐在桌邊,拿著她剛才倒的那杯茶好整以暇地慢慢品嚐,看到這一幕,歸晚隻覺得荒誕不已,腦中片刻空白一片,隨即感到了危險的氣息,輕抿一下唇,她猶豫要不要叫喊出聲,把侍衛召來,隨即又放棄了這個想法,耶曆的態度太悠閑了,讓她有種摸不透的感覺。
  “你的侍衛現在都來不了了,不用費心思了,”耶曆悠閑地喝了一口茶,視線緊緊盯鎖住歸晚,半含欣賞半含複雜,“許久不見了,餘晚小兄弟。”
  這聲稱呼拖長了音調,從他略帶生硬的口音中說出來,似乎有些咬牙切齒,歸晚微怔之下,心下百回千轉,平穩一下情緒,她平靜地淺笑嫣然,狀似久違好友:“原來是耶曆大哥。”
  沒有想到她會如此自如,耶曆臉色驟然一沉,冷然道:“想不到我還有命再次看到你。”
  “耶曆大哥不是尋常人,又怎麽會有不測呢?”鶯聲婉然,歸晚笑意不改,不退反進,她走前兩步,緩步到外間,視而不見耶曆的冷竣表情,拿起桌上的茶壺和杯子,自顧自倒了一杯茶,遞到耶曆眼前,笑語,“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耶曆大哥海涵。”
  凝視著眼前的茶,耶曆說不出話來,本來腦海中的預想與現在情形相差太大,眼前的人兒開門見山地倒茶賠禮,讓他有些不能適從,看著茶葉在水上漂動,心情更加複雜。
  情不自禁想起上次重傷,也是這個俊美“少年”端著一杯參湯站在床前的情形,心裏某處被觸動了一下,他伸手接過茶,一飲而盡。
  看他茶水下肚,歸晚心稍稍一定,在桌子另一頭坐下,和耶曆同桌而坐,閑話家常似的:“耶曆大哥半年不見,風采更勝,相必當初的傷全好了吧。”
  聽她聲聲動人,句句真心,耶曆片刻怔楞,冷然的表情少許鬆動,輕輕回了一聲“恩”。
  兩人靜坐著,歸晚自如地談天說地,耶曆的臉色也平複下來,兩人猶如回到了在閣樓養傷的日子。
  看到耶曆似乎不再計較,歸晚暗暗鬆口氣,一邊聊著天,一邊飛快地轉動心思,想著脫身之法。
  耶曆內心也並不如表麵平靜,看著眼前的歸晚,混亂的感覺攪得他難以思考。他被眼前人出賣過一次,逃也似的回到弩都,這半年以來,他一刻無法忘懷這個女子,心裏時刻惦念,隻要見到她,一定不會輕易放過。
  他叫人畫下她的畫像,由於是口述容貌,這副畫整整畫了兩個月,換了十幾位畫師,才畫出讓他滿意的作品。當時還被兄長戲謔道,不像畫仇人,倒像是畫心上人。
  心上人嗎?偏頭看著她春花如笑,心頭陣陣悸動,原來以為自己見她隻為了報複,今天一見,才知道錯的厲害,原來,隻是再想見她一次……
  “想不到你竟然是樓澈之妻……”正想著,話已經脫口而出。
  一震,歸晚臉顯錯愕,自己並沒有說過身份,為何他會知道?心下暗暗叫糟,口中答道:“耶曆大哥真是神通廣大。”似有讚美,似有感歎。
  深深凝視她,耶曆的眼光灼灼:“想必……你丈夫極寵愛你。”
  被他眼光看得渾身不自在,歸晚輕笑淡問:“耶曆大哥到底什麽意思?”
  “他沒有告訴過你,我千裏送畫的事嗎?”話音剛落,手驟然一伸,隔著半張桌子,抓住了歸晚的皓腕。
  眨眼之間,手腕被人緊緊抓住,歸晚暗驚,手腕一掙,竟然紋絲不動。惱意上來,考慮到此刻情況,她不動聲色,說道:“說得我糊塗了,到底是什麽事?”隱約覺得有人把自己的行蹤泄露給耶曆,不安感襲上心頭。
  耶曆從位子上站起身來,湊到歸晚麵前,歸晚受驚之下,騰然站起身往後退,可惜手腕被抓住,耶曆一個用力,把她帶入懷中,在歸晚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惱意更濃,歸晚笑容中隱含冰意:“即使你是弩族王子,也太放肆了吧。”
  感到懷中人的怒意,耶曆笑笑,揶揄道:“我還以為你不會生氣呢……”看著她,忽又道,“生氣的樣子也很美。”
  深吸一口氣,她冷靜下來,淺笑又揚起:“耶曆大哥到底想怎麽樣?”
  “我們弩族人可不像天朝人這麽深沉奸詐,”暗暗冷諷一聲,耶曆說道,“我們想要的,都直接搶過來,而我現在……”半句話含在嘴裏,無限旖旎,語帶曖昧……
  一偏首,對上的竟然是耶曆情意流露的眼眸,心急跳一拍,歸晚怔住,半啟口,發不出聲音來。
  “歸晚…歸晚……你叫歸晚是嗎?”耶曆靠在歸晚臉頰一寸距離處,輕喚她的名字,柔情無限,忽視懷中人有些僵硬的身軀,他歎道,“居然連名字都騙我。”
  聽到他嘴中輕喃自己的名字,歸晚身子一僵,也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有人泄露了信息,否則千山萬水,耶曆怎麽會知道得清清楚楚。
  “以後就叫索格塔吧,跟我回弩都後,你就是索格塔了。”肯定的語氣顯示了他堅定的信心。
  好個霸道的蠻人,居然連名字都幫她改了。歸晚眉輕揚,定然說道:“耶曆大哥說笑了,我是樓夫人,怎麽可能去弩都呢。”暗含警告,這裏還是天朝的中心城鎮,她的身份不是任何人都能隨意褻瀆的。
  輕輕笑出聲,耶曆忍不住掬起她幾絲頭發,看到黑緞青絲在手中,莫名的多出一種滿足感:“我要是沒有萬全的準備,怎麽會貿然而來……索格塔,跟我回弩都吧,我會一輩子愛護你的。”
  心一顫,歸晚楞住,百感交集中,她想起曾經也有人似乎也這麽承諾過。暗歎一聲,她出聲提醒,聲音冰徹不含感情:“隻要我失蹤三天,所有官道都會嚴防,你不可能安然回到弩都的。”
  “不試試如何知道?”耶曆的臉上顯出戲謔,把歸晚樓緊,在她耳邊語道:“跟我回去吧。”
  惱意上揚,她還來不及說什麽,一陣頭暈,身體控製不住向後傾倒,完全地沉入耶曆的懷中,半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心慌起來,知道事情失去先機,她落於下風了。
  知道她的不甘心,耶曆樓著她,輕言勸:“他能給的,我一樣會給你,不要掙紮,痛苦的隻會是自己。”手撫過她柔嫩的臉頰,眼裏滿是柔情和堅定。
  微張口,發現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歸晚的心往下一沉,隻能任他把自己放在床邊,看著他走到門口,朝門外一招呼,走進來一道人影,竟然就是那樓梯上麵色不好,還摔了一交的女子,不禁也歎息一聲,原來從一開始,她就被設計在圈裏了。
  那蠟黃麵色的女子走進屋,對著歸晚左看右看,從上打量到下,露出笑容,開口道:“王子好眼光。”
  耶曆浮現淡淡的笑:“時間不多了,莫娜,快點給她換裝吧。”
  麵色蠟黃的女子點點頭,開口道:“等我準備一下。”又走出房門,不一會兒,端著臉盆走進來,又往床邊走來。
  一看到她的臉,歸晚怔然,衣服沒換,那張蠟黃的臉居然變的明媚動人,哪裏還是剛才那病態的樣子,馬上知道這才是她的真麵容,也意識到她是一個易容的高手。
  想到耶曆身邊帶著能人,分明是有備而來,放棄掙紮,任那叫莫娜的女子在她身上動手腳,心裏暗暗思考,看來隻有見機行事,另想對策了。

  弩都情重:無可奈何
  “娘娘,這裏風大,您身子弱,請您回宮吧。”宮女妙葉的聲音巍顫顫,焦慮地看著眼前的麗人,婉聲地規勸。
  聲音在耳邊輕輕飄過,一點都沒有傳達到腦裏,姚螢無意識地點點頭,卻一步不動,失神地望著宮牆之下。
  無聲地哀歎一聲,妙葉不再出聲,站在螢妃身後,靜然地看著這位深宮寵妃,眉宇深鎖,內心感慨起伏。從螢妃初進宮時,她就伺候在旁,很過事看在眼裏,明在心裏,隻可惜不能宣之於口,不然她一定會規勸這個絕色女子,世事不能勉強,放了別人才能放了自己。
  ......
  時間地流逝像是銼刀一般磨去姚螢的耐心和信心,漸漸的產生了慌亂的情緒,難道他真的不來了?輕輕搖頭,她甩去心中荒謬的念頭,暗自告訴自己,今天早晨已經傳來他回京的消息,他不可能不來......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安慰自己,懷著如此複雜的心情,她靜默等候著。
  妙葉看著螢妃越現蒼白虛弱的臉,想起她已是懷有身孕的人了,咬咬牙,打算走上前,無論如何把螢妃拉下來,正想著,突然看到螢妃眼眸睜大,原本就形狀優美的唇更是勾起好看的弧度,臉上驟然間光彩四射,燦爛動人,妙葉竟是一楞,無法反應。
  “妙葉,他來了,我們快回宮等他。”笑著嫣然回頭,眩花了身後一幹侍女和太監,姚螢喜滋滋地說道,臉上的笑顯得純真動人。不等別人反應,姚螢從宮閣的台階走下,領先向景怡宮方向跑去。
  妙葉忙跟上,嘴裏還來不及喚螢妃慢點,小跑在最前方的螢妃突然停下,轉過頭來,竟是有些愁容,妙葉不解,耳邊已傳來螢妃的疑惑聲:“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看螢妃問得如此認真,妙葉老實回答:“不醜,奴婢還沒見過比娘娘更美的人呢。”而且因為風而吹得稍有淩亂的頭發,顯得螢妃別有風流韻態。
  可惜宮女的回答沒有給她帶來半點自信,伸手輕撫一下頭發,螢妃吩咐道:“快回宮,我要整理一下儀容。”轉頭立刻加快速度向宮內走去。
  女為悅己者容,這話一點都沒錯。這麽想著,妙葉緊跟在後。
  ******
  熏爐的淡香飄在空中,沉沉鬱鬱,引人沉醉似的,整個宮殿因為宮女侍衛等人的回避而越發空暢,靜謐,沉暗。樓澈走進景怡宮的內宮,眉心暗鎖,臉上如常掛著淡笑,朝著內宮處不急不緩,不高不低的喊道:“臣樓澈見過娘娘,娘娘萬安。”
  聲音沉穩地傳入,長長的簾闈突然被人撩起,一個宮裝麗人慢步走了出來,衣服本是天下最好的錦緞,最巧的針繡,如果其他人穿了,衣服必會奪其人的光彩,而螢妃穿在身上,卻更顯得麗質無雙,傾國傾城。
  “你終於回來了。”語帶埋怨,似責似喜。
  淡淡掃過眼前人,樓澈語調平靜無波:“臣才離京三天而已。”
  “三天?”似乎對樓澈的冷淡感到悲傷,姚螢輕搖頭,柔美的聲音竟有些顫動,“這三天比一年還長啊。”
  不置可否,樓澈沉默不語,肅然站在內宮靠門處。
  臉上飛快閃過不安和愁鬱,轉而又倩兮一笑,姚螢嬌聲呼喚:“澈,你進來坐。”
  “臣不敢造次,娘娘身懷六甲,還請保重身體,現在看到娘娘安然無恙,臣心寬慰,望請告辭。”樓澈恭了恭手,就打算轉身離去。
  “慢著。”一聲嬌喝猛然出口,連姚螢自己也給驚了一下,她楚楚然道,“你以為我以病痛之由把你騙回來嗎?你氣惱我嗎......我真的沒有騙你。”聲聲如泣,無限悲涼,想要挽回一些她逐漸失去的東西。
  仔細地盯著她那堪稱我見猶憐的容顏看,樓澈鬆動了點表情,柔聲勸慰:“我並沒有責備你,也不是氣惱你......”隻是後悔而已,為什麽在曲州城外冒然趕回。
  聽到他的回答,看到他如同陌生人一般的表情,她沒有釋懷,反而更見悲傷,低聲道:“你已經不在乎了嗎?對我的一切都不在乎了嗎?”
  被她那幽柔的聲音觸動情懷,樓澈苦笑:“你現在已經有了身孕,不要多想了,保重身體吧。”
  “我為什麽要保重,為什麽?我為什麽要為不愛的男人生孩子......”情緒幾乎有些崩潰,被長時間的猜忌,思念折磨的心疲憊不已,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偽裝的理由,不顧及任何儀態,不在乎剛才整理的儀容,姚螢放聲哭泣。
  被眼前的情況,所震,樓澈眉緊鎖,走上前,看著已經淚流滿麵的姚螢說道:“螢兒......你冷靜下來,我要和你談談。”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和窘迫,姚螢也有些羞愧,深吸口氣,哭聲漸歇,楚楚之態立現,平複下激動的心,柔情地看著樓澈,等待他說話。
  示意對方在椅上坐,他就近坐下,溫澤雅彥的臉上不辯情緒,低沉說道:“將來你的孩子出世,如果是男孩,極有可能是下代君主.......”忽視姚螢複雜的神色,他繼續分析,“我想你應該感覺的到,皇上是多多麽愛你,不顧別人的眼光,三千寵愛於你一身......”
  “可是我不愛他。”急忙打斷樓澈的話,姚螢莫名的慌亂。
  “皇上對你的包容已經是前所未有的了,你不要再執著過去了。”似勸似責,樓澈拋下這句話,暗含冷意。
  淚水無可抑製地再次劃落臉頰,姚螢笑了笑,竟比哭更傷懷:“如果他真的對我無限包容,何不放了我?”
  “你以為皇上對你的所作所為不清楚嗎?我到你宮中,他難道會不知道嗎?他卻不曾阻攔,知道為什麽嗎?他在等,等你想明白,等你把執念放下,這樣的包容,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做到的。”
  淚水掛在臉上,她細想了一下他的話,回過神來,含著絲怨,幽幽道:“你今天這樣勸我是為了什麽?為了我嗎?還是為了你自己?”
  歎口起,樓澈雅俊的臉上浮出薄笑:“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
  “為了我?”姚螢輕哼出聲,“你是為了你自己......你心不在焉,是在想念什麽?你的心到哪裏去了?”一聲聲的問句,她的心都有種碎裂的感覺,問的似乎不是樓澈,而是自己一直不能麵對的現實。
  “螢兒,”低柔的呼喚一聲,樓澈站起身,“與其抓著過去不放,不如好好看清現實,你的眼前人早已不是我了。”倏然轉身,向門外而去,腳步絲毫沒有停留。
  怔在當場,姚螢連呼喊的勇氣都沒有了,楞然看著樓澈的背影,她腦中一片空白,喃喃聲道:“你不管我了?你不再管我了嗎?”
  暢曠的空間把她的聲音傳進樓澈的耳裏,無奈地轉頭,對著失魂的人說道:“隻要你在宮中一天,我都會照拂你到底。”再也不回頭,毅然離去,再也聽到不宮中淒婉的啼哭,也許現在即便聽到了,也傳達不到內心了......
  快步向宮門口走去,他歸心似箭,心底的陰霾一掃而空,很多事情想明白,也放下了,從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一陣尖銳的鈴聲突然響起,傳遍了皇宮大小院落,樓澈停下腳步,微詫地抬頭,這是宮中報警所用的“禦鈴”,非到緊急時刻不用,怎會在此刻響起?
  還沒想到什麽,急促的零碎的腳步聲已經慌亂地靠近,宮女和太監的身影都淩亂紛繁,一個慌張身影走近來到樓澈身邊,嘴裏嚷:“不好了,螢妃娘娘流產了......不好了......”
  樓澈聞言楞在當場,眉輕挑,薄寒攏上臉麵,轉頭看看宮門,心裏暗想,歸晚隻是陪送兄長,不會有什麽事,再扭頭看看深宮方向,薄唇抿起,無奈地一聲歎,回頭往宮中走去......
  這一選擇讓他不得不留在宮中七天,直到一個驚人消息傳回相府......
  *****
  即使心中有一百個不情願和惱恨,現在也無濟於事了,歸晚斜躺在床邊,心裏這麽暗想道。現在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連說話都有困難,別說是反抗了,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嬌媚女子把自己的發帶鬆開,取下耳飾,到處在她臉上擺弄一番,還把有些黏乎的東西抹在她的臉上。
  折騰了好一會兒,那嬌媚女子左看右看,滿意道:“全弄好了。”
  聞言,耶曆走近,對著歸晚仔細注視一番,露出驚異的神色,隨即低笑出聲:“莫娜,拿鏡子過來。”
  莫娜立刻拿了一麵鏡子捧到歸晚麵前,歸晚對著鏡子中人一看,啞然不語,鏡中人容貌改變了一番,平凡之極,麵色蒼白,倒似一個普通的病弱女子,心一沉,暗道,要是以這個樣子出城,隻怕誰也不會聯想到是丞相夫人。
  把鏡子拿開,莫娜笑笑,問道:“如何,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如果不是把這手藝用在我身上,我會由衷讚美的,想這麽回答的歸晚發現麵部緊繃,話也說不出口,隻能放棄,心裏一陣無措感。
  耶曆走近,拿出一件不知何時準備的布衣罩在歸晚身上,伸手抱起她,對著莫娜道:“天快亮了,走吧。”說完,邁出房間。
  三人在黑夜中來到驛站的後庭院,早有四人帶著馬車和馬等候一旁,歸晚在耶曆的懷中不能動彈,唯一自由的似乎就是眼睛了,不由定睛看去,黑夜中看不清楚,隻知道是一女三男,兩個年輕兩個年紀偏大。
  眾人對耶曆的舉動似有驚訝,但也沒說什麽,很有次序地散開,各做準備。
  耶曆把歸晚抱上馬車,定定地凝視她,聲音放柔:“路上有些辛苦,忍忍吧。”伸手輕撫她的臉,卻發現觸感不對,無奈收回手,為歸晚整整衣領,才轉身跳下馬車。
  才一會兒,莫娜進了馬車廂內,她的性格似乎活潑開朗,笑語著:“一路上我們就做伴吧。”
  即使不同立場,歸晚也沒辦法從內心深處討厭她,畢竟這樣直爽的性格在天朝女子中簡直是罕見的存在。
  莫娜頗健談,加之容貌嬌媚動人,一個人說著話也不突兀,車廂內氣氛也不沉悶,就在歸晚內心念頭飛快轉動之時,馬車一個顛簸,開始動起來。
  默默悲歎一聲,歸晚苦笑不得,難道自己真要往弩都而去嗎?
  沒有人回答她無聲的問話,隻有莫娜的笑語和車軸的轉動聲提醒著她殘酷的現實。
  (今天是初一,在這裏,朵朵舞恭祝大家新春愉快,新年萬事如意,健康快樂,學業進步,工作順利,幸福安康。)
  

  弩都情重:鐵漢柔情
  “累了嗎?”濡水城外不遠的一家茶鋪裏,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溫情地問身邊的妻子,雖然口音有些生硬,也不失溫柔和體貼,羨煞了茶鋪內正在休憩的不少女子,紛紛轉頭往男子所在的桌子望來。
  異族的軒揚男子和病弱的慘白女子,還有一個嫵媚動人的美人同行,怎麽看,這個組合都有些奇怪,但是看到那異族男子深情的表情和體貼入微的行動,又著實感動了周圍的人群,對著這麽一個平凡的病妻,他的深情是如此可貴。
  把自動湊到唇邊的茶水輕喝一口,歸晚把周圍人群的神態舉動盡收眼底,感到一陣好笑,難道世上的人,眼光都如此膚淺,看不到真正的事實?暗自婉然一歎,她愁上心頭,眼前的困境可怎麽解決才好,難道自己真的要被迫前往弩都嗎?
  “吃點東西吧,等會我們就要進濡水城了。”一聲提醒穿進耳朵,歸晚偏頭,對上耶曆,想起一切都是因此人所作所為引起的,一陣心惱,可惜穴道被封,無法出聲,隻能冷冷瞪他一眼。
  半是驚歎半是陶醉,耶曆深深注視著歸晚,靠近歸晚輕聲耳語:“難怪有人說天朝女子一笑一顰皆是風情,你連發火都讓我心動不已呢,以後這樣的嗔態別讓其他男子看去了。”
  斜眼注意到莫娜露出笑,歸晚倒有些窘態,被耶曆這麽一說,她喜也不是,怒也不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幾日相處,她早看出,弩族人與天朝人性格的截然不同,弩族人做事直接,表達大膽,連示愛都顯得赤裸裸,耶曆更是大膽妄為,霸道得讓人難以接受。
  感到歸晚的不悅,耶曆也不敢更進一步表示什麽,灑脫地一笑,開始吃東西,忽然聽到隆隆聲接近,抬頭望茶鋪外看去。
  官道上塵土飛揚,黃煙漫天,不一會兒,一隊禁軍飛快地來到茶鋪外,排列整齊。茶鋪頓時無聲,眾人都有些驚奇地看向外麵,先不說此刻此地出現禁軍是很奇怪的事,領頭的居然還是兩個姑娘,眾人無不好奇,紛紛張望。
  看到禁軍和如晴如明兩個丫鬟,歸晚眼前一亮,突然肩頭一緊,身上所剩不多的力氣也一瞬間被抽走,傾身向後微仰,倒進一個寬厚的懷抱,耳邊傳來耶曆的聲音:“怎麽啦?娘子,身子又不舒服了嗎.......”語音裏盡是擔心的優柔,隻有在近處的歸晚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戲謔和銳利的警告之色。
  肩骨被鎖住,半點不能反抗,歸晚無奈靠在耶曆肩上,眾人還以為那慘白的病弱女子又犯病了,誰也不會注意到內情,歸晚心裏暗暗著急,隱隱不安,想起從在曲州遇上一刻起,她處處落在下風,事情失去先機,雖然感覺到幕後有人操控事情的發展,但是此刻,她一點頭緒都沒有,盡管這幾天來,她留心打聽,耶曆也深沉難測,半點口風也不透露。
  如晴如明從馬上躍下,來到茶鋪口,仔細地向內張望,等全部看完,兩人不約而同露出失望之色,對著身後的一眾士兵做了個休息的指示,禁軍們紛紛下馬,打算在茶鋪休息片刻。
  如晴走上前,問茶鋪的老板:“老板,這幾日可看見一個很美的女子路過?”
  老板陪著笑,謙恭的道:“很美的女子有很多啊,離這裏半裏路那有個賣豆腐的寡婦,她也很美的,還有那個......”茶鋪內一眾人聞言,都哄笑出聲。耶曆也忍不住低笑兩聲,低頭看看歸晚,眼中露出得意和好笑。
  聽到老板不斷地列舉他認為美的女子,如晴不耐煩起來,如明走上前,冷聲打斷老板的嘮叨:“誰說那些胭脂俗粉了,我們要找的是個......”突然停頓下來,她也一時間無法詳盡地形容歸晚的樣貌,隻能概括道,“反正你過目難以忘懷,是個極美的人就是了。”
  眾人一怔,又笑出聲來,這句話不是等於沒說。
  如晴揮手攔住如明繼續說,輕輕搖兩下頭,兩人退出茶鋪,如晴開口道:“事情不宜張揚。”
  讚同地點點頭,如明看看遠方,低呢道:“夫人究竟被誰帶走了呢?一點線索都沒有......”
  “都是我們保護不周,”如晴現出慚愧的表情,又有些擔憂,“曲州驛站的老板娘應該是唯一見過綁走夫人的人,可是她醒來後居然什麽都記不得了。這也太奇怪了。”
  “失去記憶應該是一種可以迷惑心誌的武功或邪術。”如明低低答道,有點切齒的恨意。
  “相府的探子已經去探察這方麵的情況了,不久之後就會有線索了吧。”安慰似的對著如明說,如晴露出一絲笑意,隨即又很快斂去。兩人都是幽幽一歎,聽到後麵的有聲響,回頭一看,是一個小弩族商隊,其中一人攙扶著似乎身帶重病的妻子,從如晴如明身邊檫肩而過,如明看見那病弱女子,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讓道,就在錯身而過之時,那鷹揚般的男子往如晴如明兩人深深一眼,兩人心中同時泛起寒意,不覺定在當場,後麵跟上的嬌媚女子對著兩人又是媚然一笑,兩人皆感到怪異無比。
  看著幾個弩族人上了馬車,朝著濡水城內而去。如明這才回神,轉頭對如晴說道:“休息一下,我們就動身吧,還要繼續找夫人的下落呢。”
  如晴輕輕點點頭,望著遠去的弩族商隊,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似乎漏了什麽......
  *****
  已經有幾天沒有聽到喧鬧的人聲了,歸晚半躺在車廂中,觸目盡是黯然,被下了藥的身軀連把車簾掀起的力量都沒有,心下惻然不已,她清楚的知道,車隊已經離開了天朝的邊境,所以四周才會如此安靜。
  正在她沉思之時,車簾突然被高高掀起,一個高大的陰影襯著光韻出現在歸晚的眼前,帶著笑容,耶曆坐在歸晚身邊,車廂寬敞,兩個人倒也不甚擁擠。歸晚閉上眼,實在是此刻沒有任何的心情來對著他。
  似乎沒有看到她的舉動,耶曆伸出手,輕點了歸晚身上幾個穴位,歸晚睜開眼,不解地看向他,他隻是謙意的一笑,又拿出一個小小的藥丸,柔捏住歸晚的下頜,把藥丸塞進歸晚的嘴裏。
  腦海中對那次身中蠱毒記憶太深刻了,歸晚不自覺一退,發現無處可退,疑惑地看向耶曆,耶曆狀似無辜地一聳肩,笑道:“不用怕,是解你身上的軟筋散。”
  心一緊,歸晚動了動手,因為穴道被解,果然恢複不少,馬上半立起身,去把車邊的簾子撩起,顧不得渾身的酸痛,望外看去,當場楞住。簾外的風景是如此的陌生......
  漫天無際的黃色,分不清是沙是土,廣闊無邊的空曠,幾乎沒有人跡,半個落日似乎在天的另一邊,殘陽如血,把整個天渲染開,似是一張上好的山水畫,眼前的一切似乎是把上天的豪壯書寫到了一塊,透出陸野的粗獷和豪邁。這裏沒有江南的婉約,沒有京城的璀璨,這裏是一片沒有任何人工修飾的曠野。
  被眼前見到的所震,歸晚不禁喃喃低語一聲:“好美......”這種震撼人心的自然,讓人感到了自身的渺小。
  含笑不語地看著歸晚,耶曆也是一歎,曾經有過多少天朝女子來過這裏,不是哭就是鬧,因為這裏的荒涼讓她們感到驚心,隻有眼前這個女子,在第一眼就看出了這裏的美,感受到這片異地的雄壯和力量,暗暗讚歎一聲,著迷地看著她的側臉,雖然莫娜的巧手掩去了她雅致的容顏,又怎麽掩得住她清華無雙的氣質和風姿。
  失神地放下簾子,歸晚心頭百感交集,雖然感動於眼前的美景,但是自己的困境也瞬時籠罩心頭,最後一次見到如晴如明兩人是在濡水城外,經過了二十日左右行程,她已經遠離了家鄉,隻身一人,來到這陌生國度,該如何是好?又該如何回去?
  “索格塔...”輕喚回歸晚空洞的意識,耶曆難得溫柔地說道,“不要擔憂,隻要一兩天的時間,你身體就能恢複自如,酸痛感也會消失的。”也許是想到自己的行為多麽霸道,他也略帶謙意。
  看看耶曆,再看看車外奇景,稍平複一下心情,歸晚提醒自己千萬不能慌亂,必須想辦法把自己的消息傳到天朝才行,這才是當務之急。想起一路上,耶曆的種種巧妙安排和天衣無縫的步驟,她才被帶到這裏,眼前的男人絕不是簡單人物,再加上背後也許還有人在搞鬼,她現在決不能慌,一步錯,才會步步錯,她現在一步也錯不起了。
  行動自由了,思緒也開始飛轉起來,歸晚半靠在車廂內壁邊,一邊養神,一邊沉思,耳邊忽然飄過音律之聲,她輕輕一動身軀,往外重新張望了一下,空曠的陸野上看不到其他人影,暗暗納悶,不知這歌聲從何飄來,細耳聆聽,這歌聲似乎是弩族的胡樂,不但音律節奏與天朝的截然不同,唱的也是弩語,但是隱約聽到歌詞裏似乎有“索格塔”的詞,歸晚詫異不已,雖然她對這個詞聽過無數遍了,但是其真正含義她卻不懂。
  看到她側耳傾聽的樣子,耶曆低笑,開口道:“你是在聽這歌嗎?這是我們弩族人都會唱的歌,好聽嗎?”
  轉頭看看他,本想不與理會,但是這歌聲的確自如好聽,動人心弦,想起穴道已經解開,可以開口說話,歸晚問:“好聽,這是什麽歌?”一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輕如蚊蠅,虛弱無比。
  微微一皺眉,耶曆道:“換做你們漢語說,這是一首歌頌女神的歌曲,也是我們弩族人向心上人表達愛意時唱的歌。”
  淡淡的恍然表情出現在歸晚被易容的臉上,耶曆看得一陣好笑,柔聲問:“你想知道歌詞是什麽嗎?我唱給你聽。”
  輕別過頭,歸晚拋下一句:“不用勞煩耶曆大哥了。”
  知道她本是個雲淡風輕的人,也知道她故意想撇清關係的意圖,耶曆像是沒聽到她的回答,清清嗓子,眼眸鎖住她,用漢語開口唱起來:
  索格塔啊索格塔
  水樣明珠
  雲樣玉櫝
  你天仙般的模樣楚楚
  我是你忠誠的奴仆
  為了你美麗的笑容
  我願舍棄天下最好的事物
  索格塔啊索格塔
  明之朝陽
  雲之彩霞
  你女神般的摸樣無瑕
  我是你可靠的騎士
  為了你溫柔的蜜語
  我願捍衛廣闊無邊的家鄉
  索格塔啊索格塔
  天之涯
  海之角
  你精靈般的身軀皓皎
  我願做你傾心的情人
  為了你脈脈的柔情
  我原舍棄我的自由和生命
  耶曆清亮高揚的聲音低低地僚饒在車隊中,歌聲柔澈動聽,磁石似的嗓音配上絲絲柔情,在廣漠無邊的陸野上回蕩,歸晚半閉眼簾,不敢直麵對著耶曆,聽著這動人心懷的歌聲,心神微微迷茫,想起自己,想起樓澈,想起繁華似錦的家鄉......
  車外幾人也都聽著這陣陣歌聲,臉上都露出如花笑顏,此刻他們也都回到了家鄉,一股思鄉情湧上心頭,正在眾人都沉醉時,一匹快馬出現在黃色地平線上,一道嘹亮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耶曆王子殿下......大王子來接你啦......”
  車內歌聲驟然而止,歸晚也睜開眼睛,什麽,耶曆有哥哥的嗎?抬眼對上耶曆的眼眸,他眸光複雜,裏麵含著誠摯的笑容,一份的沉醉,一份的關懷,還有一份的柔情纏綿......
  

  弩都情重:弩都之景
  突然間,馬車加快了速度,歸晚側偏過頭,故意忽視耶曆眼中的柔情,把眼光落在車外的異地風情上。車內繚繞歌聲已經停止,車外還隱約傳來輕幽的歌聲,縷縷鑽入歸晚耳中,於這曠然的景色截然不同的纏綿曲調,讓她迷離在這陸野之中,茫茫然不知所處。
  車內維持著寂靜,卻並不沉悶,也許是剛才的歌聲,也許是回到家鄉,這種無聲的氛圍反而摻進了絲絲快樂之感,讓耶曆回味不已,不去打破,他也狀似凝望車外風景,餘光流連在車簾邊的身影上。
  差點要以為這沉靜就是永恒時,一陣陣人浪聲已經穿透進車內,歸晚從小小的車窗眺望出去,看到了一座城,不得不從心底由衷稱讚一聲,原來這就是弩都!她凝望許久才發現這城市的奧秘。馬車遠遠趕來,隻看見前麵是一片戈壁,外麵看來,竟是一個黃色的戈壁桶,直到走近,發現人聲鼎沸,才發現這是一座天然的鎮要,隻有從城門處看去,才能看到裏麵是個熱鬧非凡,人口眾多的城市。
  “這就是我的家鄉,弩都,怎麽樣,和京城比起來又如何?”耶曆突然出聲,開口問道。
  被莫娜動手易容過的臉上隻能透出些微表情,歸晚淡然笑語:“天然城堡,果然不同凡響,”停頓一下,才又慢慢給出答案,“但是和京城的悠久沉穩的王者氣派比起來,四個字,差之遠矣。”
  聞言朗笑出聲,耶曆並不惱怒:“說的對,的確如此,京城的王者之氣,也讓我也向往許久了。”帶些口音的漢語在向往許久這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聽得歸晚輕皺眉。
  耶曆別有深意的話音剛落,馬車驟然停下,車外有人高喊:“王子殿下,大王子在前麵等候多時。”
  “讓大哥久侯了。”耶曆低笑一聲作答,身子往前一衝之際,掀起車簾,往車外而去。就在車簾高舉之時,歸晚細心向外打探起來,隔著十步之遠處,停著一小隊人馬,居中站著一個男子,衣料與眾不同,想必就是弩族大王子,一眼掃過,歸晚失望之極,此人身型巨高,但是一臉蠻橫,分明一副村野蠻夫的樣子,與耶曆的軒昂之態比起來,還是那四個字,差之遠矣,想不到兩人竟是兄弟。
  耶曆跨下馬車,轉身迎上歸晚的眼眸,伸手過來,想要扶她下車。歸晚不著痕跡地一縮,握住車軾,腳往地麵踩下,一落地,身體虛浮,無處著力,身子晃了晃,竟然站不住,手肘處一熱,耶曆已經扶住她,歎謂道:“不要勉強,你的身體還沒恢複。”
  很想甩開他的手,可惜現在根本沒有這個力氣,歸晚暗自苦笑一下,隻能由著他攙扶。
  “耶曆,這個女人是誰?”那個蠻樣十足的大王子驚訝喚道,對耶曆的行為十分不解。他高傲的弟弟,何時會有這種表情和溫柔?仔細看看那個好象很虛弱的女子,雖然身姿婀娜,但是容貌一般,連莫娜一半都及不上。
  注意到大王子的不解,耶曆也不多做解釋,隻是招呼道:“哥哥,我回來了。這個......”轉頭看看歸晚,他道,“是我那畫中之人,我把她帶回來了。”
  是那個畫中人?大王子略帶疑惑地又掃了一眼歸晚,他本來對那副耶曆極其寶貝的畫非常感興趣,現在看到真人,他興趣全失,不但半點姿色全無,還病怏怏的,一點也不符合自己的審美觀。
  不多與理會,大王子走上前,拍拍耶曆的肩膀,大笑道:“回來了就好,父王等著你,還想和你好好談談。”
  差點被大王子如雷般的笑聲震破耳膜,歸晚把頭偏過,自從下車後,他們說的全是弩語,她半句也聽不懂,隻知道那個大王子眼光放肆,打量了她兩遍,眼光冷淡,還帶有不屑之意。暗暗一笑,歸晚輕歎,如此清楚地把情緒表現出來,可見對方還真是個蠻夫。
  召來莫娜,把歸晚溫柔地扶遞過去,低聲吩咐一聲,耶曆和大王子並肩向城內走去,兩人說說笑笑,表情開朗,歡快之情溢於言表。
  莫娜扶過歸晚,兩人慢慢隨後跟著,和耶曆的距離拉大,歸晚這才有了機會,可以好好打量四周。轉頭一張望,這裏的異域風情真是與天朝大不相同,一個月來的舟車勞頓,她也早有倦態,此刻可以盡情欣賞,心情輕快起來,暫時把煩心之事拋開,全心全意地遊覽起來。
  莫娜整整一個月貼身照顧歸晚,此刻見她如此輕鬆,也感染到愉悅,邊走邊指點一點風土民情。
  一行人很快來到城中,歸晚看著耶曆和身邊的路人打著招呼,人人都是麵帶喜色地招呼兩位王子,不免有些驚訝,在天朝,普通百姓幾乎是不可能認識皇族,而這裏似乎人人都認識王子。轉而一想,才明白,這是弩族特點,也是這個民族的凝聚力所在,這個年輕民族的活力似乎在這一刻展現無疑,反觀天朝,這一點竟遠遠不如弩族。
  莫娜輕拉歸晚,示意她坐上城門口準備的馬車。歸晚臉顯苦色,剛下馬車,又要坐馬車?略帶不解地望著莫娜。
  輕笑出聲,莫娜道:“這裏離皇宮還有段距離,王子說你身體不適,不能騎馬,所以準備了馬車。”
  不能反駁,無奈之下,她又和莫娜坐上馬車,耶曆和大王子上馬,騎著在前方引路,一行人向著弩都的中心進發。
  一路上,路上夾道歡迎還不算,手邊鮮花飛揚,向著中心的王子隊伍拋來,孩子紛紛獻上花朵,還有姑娘當眾秋波暗送,連歸晚都感染到這民族的熱情,而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這種真情實意的擁護,在天朝根本是匪夷所思的現象。
  歸晚正細細品味這個民族的獨特之處,眼一轉,已經看到了宮殿。
  和天朝的華麗皇宮相比,這裏的宮殿就難免顯得寒酸,但是其與天朝完全不同的構造與風情,還是給歸晚帶來些意外之喜,這樣的格局,逃離這裏比想象中要容易了一些。
  不發一言跟著莫娜往宮裏走,歸晚任憑擺布,耶曆進宮之後沒有再出現,似乎沒有閑暇再來理會這裏,她也安心不少,一進莫娜安排的房間,沐浴之後,累得倒頭就睡,模糊中,似乎感到莫娜在她臉上又開始施展“巧手”。
  終於意識淡薄,她睡了一個月來最安穩的一覺。
  ......
  無夢無驚,張開眼,陽光差點刺痛她,不適地眨眨眼,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格局的房間,淡笑一下,歸晚坐起身,身上的因為藥物控製的酸痛感也大半消失,不由的心情大好。四顧一圈,發現房內隻有自己一人,她摸索下床。
  坐在床邊低頭一看,低上鋪著一層雪白的羊毯,歸晚赤足踏在地上,覺得羊絨柔軟服帖,如同踩在雲端一般,站起身,仔細打量房間。這裏雖然遠比不上她相府閨房的雅致,但也不失自然舒適,看出布置房間之人必定手巧,難道出自莫娜之手嗎?暗歎自己的胡思亂想,歸晚轉身向窗走去。
  這裏似乎是二樓,窗戶很大很低,簡直可以把身體一大半湊出去,她半靠在窗戶邊,俯身向下張望,小半個皇宮盡眼底,靜然觀察著眼前的景致,她含著意味不明的淡笑。
  忽然底下一聲驚喊,她凝神望去,樓下有個打扮儒雅之人,一臉驚訝看著自己,張大嘴巴,卻不發聲音,不一會兒,一小群人聚到正對窗戶的樓下,紛紛指指點點,嘴裏唧咕不已,說著一些歸晚聽不懂的弩語,其中還夾雜著幾聲歎息。
  嘈雜聲入耳,歸晚蹙眉,轉身離開窗戶,好一會兒,外麵才恢複平靜,她正想起身,再去窗邊一看究竟,一陣敲門聲響起。
  歸晚“請進”兩個字還沒出口,門已經移開,耶曆揚著笑容走進房間,眼裏似乎閃過一絲讚歎和驚豔:“索格塔,聽到清晨的鳥鳴聲了嗎?”
  對“索格塔”這個稱呼不再做多餘的掙紮,歸晚輕攏頭發,淡語道:“花香撲鼻,鳥語動人,這裏果然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
  “那你喜歡上這塊地方了嗎?”試探性地一問。
  “美麗的花種在地上,水裏固然是好,你能把花移到水中去和魚兒做伴嗎?”笑意盈然,她不答反問。
  “那對魚兒太不公平了,它明明如此地傾慕著那朵花,”走近少許,耶曆臉色黯然稍冷,“就算花不願意,我也要把它移到水中一試。”
  知道此人性格霸道,多說也無益,歸晚輕輕一鬆肩,不置可否,兩人相對無言。
  耶曆整整麵色,想起她已經身在弩都,以後多的是時間改變一切,聲音又放柔幾分:“你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今天晚上皇宮有個歡慶宴會,你也一起參加吧。”
  本想搖頭拒絕,想起耶曆是獨斷獨行的性格,把不字含在嘴裏,歸晚柔順地一點頭,抬頭問道:“我的東西呢,可以還我了嗎?”她身上之物都被收去,現在連身上衣服都變成弩族衣飾,她頗為不習慣。
  眼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耶曆聲音微微低沉:“宴會時,你就穿弩族的服飾吧。你的東西,我稍後會還你。”
  低低地冷笑一聲,歸晚也不表態,自如地站起身,不再理會耶曆,向窗外看去,想把更大的天空映到眼中。
  站在她的身後,耶曆定然站著,無法轉身,也無法移開眼光,輕聲喃道:“我的臣民一定會被你折服的,他們必將為你而癡迷,”突然想起剛才皇宮中一陣喧嘩聲,他又改口,“也許已經有人被你所折服了......”
  他的話,飄進歸晚的耳裏,她悠然轉回頭,似笑非笑,嫣然道:“我所想要的,沒有這麽複雜,我要的,也許隻是這世上一個人的心而已,還有一片蔚藍的天空。”纖指遙遙一舉,指向天空,動作流暢自如,帶著攝魂的美態。
  耶曆控製不住地往窗外那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淡藍映入眼瞳,他卻覺得心悸然一痛,沉鬱地看向眼前人,神誌瞬時迷離,脫口輕喚:“索格塔?”
  沒有人回答,空落滿室的寂靜和落寞。
  ****
  夜晚很快到來,皇宮內已火光點點,歌聲陣陣,熱鬧非常,歸晚坐在房間內,任由莫娜打扮,好一會兒,莫娜才露出滿意的神色,讚歎道:“這一定是我一身中最滿意的傑作。”
  歸晚笑語接口:“這一定是我一生中,最無可奈何的旅行。”撇過莫娜複雜的臉色,她看向門外,現在開始,她要獨自麵對變數,麵對危難,並且離開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即使它是如此美麗非凡.......
  

  弩都情重:交換
  常聽說弩族人擅長歌舞,如今親眼見識,歸晚還是感到驚歎不已,踏出宮殿,才看到宮內的草坪上點起篝火處處,每個篝火旁都圍著載歌載舞的人群,不分男女。視線兜轉一圈,看到一個人最多也最熱鬧的篝火,猜到那就是王族所在,她慢慢走去。
  耶曆早在歸晚走出宮殿一刻起就看到了她,雖然喝著酒,談笑風生,而眼光一直默然注視她的行動,半刻不離,心裏暗暗警惕,他似乎越來越放不開她,明知她是有夫之婦,而且她的丈夫是天朝首輔的情況下,仍然帶她回來,本來帶有些政治目的的行動也因為日漸的沉醉而忘記了,更致命的一點,他已為她意亂情迷,而她卻半點不為所動,心裏不禁對她的丈夫有了嫉惱之情,難道那天朝權相真有如此魅力?
  坐在篝火旁正中的弩族之王看到耶曆的異樣,順著他的方向看去,半眯的眼睛裏似乎利芒一閃,隱在了黑夜的火光中,他朗朗笑語:“耶曆,這就是你從天朝帶回來的珍品嗎?”
  “是的,父王。”耶曆喝了一口酒,辛辣從喉口一衝而下,他卻渾然不覺。
  “果然難得一見的絕色,”快慰地稱讚一聲,老弩王顯得精神奕奕,忽而眼底寒意一閃,“但是還不足以拿我們的大業來換。”
  冷厲的聲音讓耶曆驀然一震,看著父親的臉,無法回答,舉起酒,又大茗一口,有些苦澀的味道吞入腹中。
  篝火的烈炎掩蓋不了老弩王的聲音,周圍一圈人全都靜下聲來,順著弩王的眼神看向款步前來的歸晚,都是一刹那的呼吸停頓,這粗獷的大地何時見過如此精致的麗人,在眾人唏噓不已的情況下,歸晚已經來到篝火旁。
  老弩王對她的自如和鎮靜也佩服不已,笑著招呼:“姑娘的風采比之草原的明珠有過之而無不及。”
  歸晚對弩族人口開漢語並不驚奇,弩族為天朝統治近二百年,弩族人民個個能說漢語,雖然在前一代弩王的反抗下,已經脫離了天朝自為一國,但是漢語仍是弩族的語言之一。淡笑這一屈身,行了個簡單的禮,表達對弩王的尊敬,歸晚婉然開口:“弩王的英鍵也讓草原的飛鷹遜色不少。”
  忍俊不禁地大聲歡笑,老弩王的眼中更見激賞:“如雲風雅,如雪皓潔,如風颯爽,難怪我兒子會傾醉姑娘,如果我再年輕二十年,也定不會放過姑娘。”
  已經習慣了弩族人豪放熱情的態度,歸晚一笑置之,看到老弩王笑意並未傳到眼底,她靜等下文。
  “姑娘是天朝的金枝,這次來到弩都,一路顛簸之苦,本王心存愧疚,但是不得不在此感激你。”
  意識到對方別有含義,歸晚就著剛才下人搬來的長椅坐下:“弩王客氣了,雖然一路上受到如此‘特殊照顧’,能領略到此等風光,我也感到榮幸非常。”
  “我並非客氣之詞,之所以感激姑娘,是因為姑娘的出現為我弩族帶來了生機。”
  靜默片刻,歸晚莞爾一笑:“我不記得我為弩族做過什麽。”
  “你並不需要做些什麽,你的存在已經為弩族做出了貢獻。”老弩王如此說道,聲音洪亮,一臉的桀驁。
  因為琢磨不透對方的意思,歸晚已經帶了些慍色,如雲淡笑的臉上平靜如常,試探地問道:“願聞其詳。”
  “我已給姑娘的親人傳了書信,想必現在姑娘的親人已經準備了厚禮,從京城動身來接姑娘了吧。”
  歸晚怔然,百回千轉,想不到能聽到老弩王親口說出回去的話語,對他產生一種鄙夷之情,用這種類似綁架勒索的行為,哪裏是一國之王的作為。同時也泛起糊塗,到底要交換什麽東西,竟要把她千裏迢迢綁來弩都。
  隻有耶曆苦笑連連,他私心帶她回來,本來還隻是傾慕的感情似乎已經變得濃烈,炙熱得他難受無比,胃部一股熱浪湧上來,他倏然起身,不顧眾人訝異的眼神,一把抓住歸晚的手腕,對著老弩王,斬金截鐵地宣布:“父王,我不同意。”
  一道道疑惑和古怪的視線投射在他身上,耶曆不與理會,低沉的聲音裏帶著堅定:“魚與熊掌,我都要。”銳利之勢如刀,王霸之氣如虹。
  除少數人外,多數人都露出不解,老弩王不說話,盯著他,陰晴莫定的眼裏不見喜怒。
  耶曆側過頭,定定地看著歸晚,哪怕隻有一點,給點感情也好,鼓勵也好,他願意為她背負一切。
  一怔之間,猶豫刹那,她甩開他的手,不去看耶曆的表情,對著老弩王道:“我在此遊覽風光,等待家人到來,這次弩王和諸位的厚情款待,我自銘記在心,下次定當回報。”
  “不行,”耶曆驟然出聲,鎖住她的視線半分不動,“不行,我不會讓你走的……”
  隱然的淡笑飄在嘴邊,她帶著冷意看著他:“我的天空不在這裏。”拋下一句含義不明的話,她不再理會眾人,轉身離去,沒有半刻猶豫和停頓。
  ****
  京城,夏日的熱情已經逐步展現,隻有相府的院子裏,似乎還留著春末的寒情。
  一道身影飛奔進內院,暗影一閃,一根長矛攔在月牙門前,侍衛的不冷不熱的聲音顯得異常機械:“內院止步,不得隨意入內。”
  來人氣喘不已,一張臉早已漲得通紅,斷斷續續道:“有……有夫人的消息。”
  一向冷靜的侍衛聽到這句話也露出驚喜之色,暗想,夫人的消息來了,這相府的苦日子也應該到頭了,猶豫一下,把長矛一收,情不自禁脫口問:“真的是夫人的消息嗎?”
  急著喘氣,來人隻能拚命點頭。
  “快進去吧。”侍衛露出罕見的笑容,立刻放行。
  來人頓時一鼓作氣,又開步向內跑去,大喊著:“夫…夫人有消息了。”
  夏日灼熱的氣息一下子撲進了相府的院子,相府熱鬧起來,一個月來因為樓相的沉鬱和怒氣引起的死寂被突如其來的驚人消息給打破了……
  ***
   清風悠然穿過相府內院的書房,帶動簷上透質的琉璃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回蕩著優柔的餘韻,室內一片的寂靜無聲,琉璃鈴空留下滿室清冷的吟歎。
  一位衣著華貴,清雅俊彥的男子坐在書桌前,稍嫌幽冷的眼眸凝神在桌上的紙條上,緊抿的雙唇讓溫澤的麵容平填幾分寒意,右手緊捏著一串黑色珍珠耳飾,雖然不發一語,但是身上隱透一層攝人的威嚴。
  前來報信的人站在書桌旁,額上已經流下汗珠,他卻感到身上一陣發冷,不敢動手抹汗,隻怕一個輕微的動作就會被桌前那位年輕權相的凜冽氣勢所傷。
  樓澈緊捏手中耳飾,微冷的觸感從手心中傳來,直透進心底,連帶著扯動他最深層的思緒……
  第一次看到她戴上這串珍珠耳飾是在年末之時,那種華光流彩的異魅,讓人過目難忘,此刻耳飾已經回來了,她卻仍遠隔千裏之外,想到這裏,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強。再次瞥過桌上的紙條,輕輕一聲冷哼出口,濤天怒火湧上心頭。
  弩族想用歸晚來換取戰馬的種馬,看來此次的弩族災害真的已經是嚴重非常了。伸手把紙撕的粉碎,樓澈站起身來,慢步走到窗台邊,凝視著窗外一片翠綠,百感交集於胸,難以釋懷。
  什麽時候已經是夏日炎炎,難道是他遺忘了時間?腦海中似乎隻停留在曲州城外那一天,想不到一別之後,竟然就這樣失去了她的一切消息,乍聞她失蹤時是什麽心情,是怒?是驚?是痛?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情緒,隻知道,即使要把曲州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來。
  而她竟然就這樣消失了,即使半個天朝戒備森嚴,還是沒有找到她的蹤跡,這一個月,食不知味,夜不安寢,就連螢妃流產,學子抨擊朝政,肆意批評皇上寵妃這些大事,他也無法淨心處理,似乎蒼茫間,他失去的是半個靈魂。
  花園裏沒有了她的身影,耳邊不聞她輕聲笑語,她的嬌,她的俏,她的笑,就這樣消失在空氣中,在他已經習慣並且沉醉之後,突然消失於他的世界之中。
  這種苦澀地無以複加的感覺,他刻骨銘心,讓他嚐盡了患得患失的心情,這種心情,應該就能稱之為愛吧?樓澈無言地苦笑了一下,他曾在新婚之時就和她明言,許諾不能愛上對方,兩個人身上就像劃下了圈,名之曰“不能愛”,可是不知不覺間,他走出圈子,泥足深餡,而她,卻似乎仍在圈子裏彷徨徘徊……
  一陣狂放的笑聲突然響於室內,站在一旁已經快要雙腿麻木的報信人驀然一驚,睜大雙目,含著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樓澈,心頭一陣發慌。
  樓澈狂笑出聲,把一月來的沉鬱一盡傾吐,既然發現了歸晚所在之處,他不會有片刻猶豫。憶起弩族求和,尋找畫中麗人,一幕幕的拚湊起來,眼中寒芒一閃,胸中列焰肆起。居然拿他樓澈之妻做交換,他定要弩族付出慘痛教訓。
  “爺……相爺……”抖抖縮縮地輕喚,報信人耐不住壓抑的氣氛迫然開口。
  “樓育,讓相府的禁衛準備,一個時辰後,隨我起程去弩都,現在立刻去兵部調幾匹戰馬種馬。”
  “相爺……難道要答應他們的要求嗎?可是……這樣的話……”
  “居然把歸晚當成交換條件,難道我會輕易放過他們……”樓澈清淡的話音裏帶著絲絲笑意,渲染在空氣中卻扭曲成陣陣陰騖的厲氣,報信人心咯噔一跳,即使明知他要對付的對象並不是自己,也被他這陰冷的隱意給逼出冷汗。
  輕咽一口唾沫,他輕聲吞吐出聲:“可是,不答應的話,夫人不是危險……”
  樓澈清冷的笑聲不減,似乎在嘲笑對方的無知:“政治的可愛之處就在於,在這個世界,並不是等價的交換…有時可能是人財盡失。”
  不敢再多問什麽,為寒冷氣勢所震懾,他恭身一拜,緩緩退出書房,壓迫感頓時消失,暗暗鬆了口氣,悄悄望門縫中張望,明明是那張如沐春風般雅俊的容顏,為什麽會有那種擴張似的冰冷空間感?剛才那種被刀抵觸似的壓力像是虛幻一場,唯一真實的憑證就是額際的冷汗,不敢再多想,他掩上門,快步退去。
  再無任何幹擾,樓澈拿起珍珠耳飾,凝神細望,沉吟不語,放下片刻,他走到桌前,放下耳飾,提起桌上閑置的筆,打算要給皇上留一封書信,讓人即刻送入宮。略一思索,他正猶豫用什麽樣的借詞,卻發現無意識間,他已在紙上書下寫下幾個字,等看清紙上的字,忍不住露出一絲春風笑意,紙上赫然四個字:
  吾妻歸晚
  ****
  赤足坐在羊絨毯上,歸晚擺弄著眼前的各個飾物,沉靜的臉上有絲不易捉摸的狡黠之態。
  走進屋內,莫娜驚奇不已:“你在做什麽?夫人。”自從那日晚宴之後,弩王下了嚴令,人人都知道這位天朝女子是貴賓,任何人不能怠慢。
  歸晚抬起頭來,巧笑倩兮,體現了許久不見的歡欣:“在思考這幾日該如何消磨。”
  “夫人何不去弩都逛逛,想必全城臣民都爭著想一睹你的風采吧。”莫娜笑道,這幾日來,歸晚幾乎拉著她問了所有弩都的情況,甚至細枝末節也不放過,一副對弩都極感興趣的樣子。
  沒有立刻開口回答,歸晚裝似思考地拿起手邊的東西,瑩瑩淡光引來莫娜的注意,她耐不住好奇地盯著歸晚手中東西看,那些都是當初從歸晚身上取下的飾物,可是此刻看來,怎麽構造略有不同?
  歸晚注意到她的好奇,也不阻攔,任她看個仔細,等莫娜拿到手中,又覺得自己多心,這明明就是當初的飾物,並沒有絲毫不同。移開眼光,她重新看向歸晚。
  歸晚依然掛著淡笑,盈然道:“既然無事可做,那我們就去弩都一逛吧。”說完,站起身,一臉的期待之情。
  看到她這樣高興的情形,莫娜忙站起身,在歸晚的提意下,兩人穿著男裝走出房外,在莫娜的陪伴下,兩人順利離開宮殿。
  離開宮門些許,走入一條人煙稀少的小道,莫娜有些興奮地向歸晚解釋一些弩族獨有事物,卻發現歸晚似乎心不在焉,轉頭問道:“這裏沒有你的家鄉美麗嗎?為何你不開心。”
  “這裏和天朝各有千秋,我很喜歡,”淡然的笑顏中透出蒼涼的味道,歸晚側著臉輕問,“但是我被作為交易物品帶到這裏……怎麽也無法把這裏當成自己的故鄉呢。”
   聽到這話,莫娜露出慚愧之色,弩族人向來好戰,這次卻因為災害的緣故,損失大量戰馬,兵力的下降,是弩族麵對外敵的戰力嚴重匱乏,所以才要用一個女人來交換戰馬的種馬,而由於耶曆王子的私心,卻把這個女子綁回弩族,甚至還想把她納為己有,這種行為的確顯得有些卑劣。
  才想說道歉的話,一回頭,卻對上歸晚春花乍放般的笑臉,一怔之間,她正想問原由,手上突然輕輕一刺,身子一酸,含在嘴裏的話變成輕輕一聲呻吟,人已倒了下去,勉強提起神誌,她感到意誌正在快速模糊。
  歸晚蹲下身子,看著她快要閉上的眼簾,柔聲輕道:“這種藥並非隻有弩族獨有哦。我的家鄉也有,本來放在身邊隻為防身,想不到要用在你身上,你好好休息,無論如何,你也不用向我道歉了,我們這也是扯平了。”
  優美的語調伴著莫娜的意識漸漸沉入黑暗……
   站起身,再一次檢查身上所有飾物,歸晚待在原地片刻,雖然幾日來打聽了弩族的所有情況,也做了詳盡的計劃,但是她仍要仔細思考,步步為營,才能真正離開這裏。
  抬頭仰看了一下天空,歸晚露出淡笑,輕甩衣袖,她辯清方向,轉身離去。

  弩都情重:夜劫(1)
  “歸晚,你要記住,世事如棋,千萬不可有一步偏差……”絕豔的臉靠近歸晚眼前,上麵竟凝著楚楚淚珠,淒涼中卻帶著堅毅。
  伸出小手,卻怎麽也夠不到眼前人的臉,淚水,淒涼,絕美,似乎都模糊起來,歸晚頓時慌了,嘴裏呢喃:“娘親,娘親……你怎麽啦?”為什麽平時灑脫直爽的娘親為何露出如此悲涼的神情?
  “……再美的容顏也終有一日會變成紅顏白骨,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恒的,感情更是短暫如同煙花。以後千萬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娘親……你不要再哭了,”小小的手終於碰到母親的臉,輕輕抹去那滾燙的淚水,歸晚笑著安慰對方,“我以後決不輕易相信別人,娘親不要再哭泣了。”
  美婦終於露出絲淡淡笑顏,拉起歸晚的小手,往前走去,嘴裏輕輕吟道:“為君沉醉又何妨,隻怕酒醒時刻斷人腸……歸晚,我給了你世間女人都企求的近乎完美,但是我從小教你淡漠情感,你可懂我的苦心?”
  “隻要不愛上別人,就不會痛苦,隻要淡漠感情,就不會有傷心……”聲音漸漸緲淡,隔著紗霧似的,越來越朦朧。
  娘親……不要……不要再傷心了……
  “娘——”一聲尖利的聲音劃破空氣,驀地從黑暗中驚醒,歸晚急促地喘著氣,心還涼涼的,不規則地跳動著,慌亂地不可抑製,背脊上沁出微汗,深深呼吸一口,調整一下心態。抬頭一看,一張慈愛蒼老的臉在眼前擴大。
  “姑娘,你怎麽啦?”老婦靠過來,布滿皺紋的臉上盡是關懷之情,“是做惡夢了嗎?”
  渙散的眼神回過神來,歸晚露出寬慰淡笑,輕聲道:“沒事。”一開口,才發現嗓子竟然沙啞了。轉頭注視四周,車輪聲陣陣入耳,低頭一看,馬車廂內還有三人躺著,姿態各異,似乎沒有被驚醒的樣子。
  暗暗鬆了一口氣,歸晚輕輕靠向車壁,平複了情緒,一天來的種種晃過眼前。迷倒莫娜之後逃脫,根據前幾日打聽的,她一個人挑人少的路往弩都的西城而去,那裏是天朝弩族混居之地,也是她最能隱藏的地方。換上布衣,用布遮住容顏,即使如此,她仍然覺得不安全,直到碰到這個商隊和戲班,她用了一條銀色絲帶才得以買通戲班主,帶著她一起起行。淡淡一笑,她不自覺伸手撫過袖口,她的銀色絲帶都是樓澈請能工巧將用白金絲和天蠶絲編織而成。本身價值不論,世上也許隻有七根而已。
  絲帶再珍貴,也不可能比自己的安全更珍貴,現在,要不擇手段回到天朝……
  在袖口處輕輕一揮,思緒又有些混亂起來,剛才的夢境又纏繞心頭,多久了……從沒有再做過這個夢,為何突然間又想起了過去,苦悶和鬱澀淡淡在心中化開,難道是自己麵臨險惡境地,所以才又想起了過去……
  不能信任任何人……在世間,能依靠的隻有自己而已……
  娘親的話一遍遍猶在耳邊,心卻感到痛起來,針刺似的,從心底蔓延開來,眼瞳無焦距地看著一處,歸晚苦笑,娘親啊,不能信任任何人,我是多麽的孤寂啊......
  我的天空到底在何處呢?
  “姑娘,你可是想起家人了?”老婦的聲音突然又響起,打斷歸晚有些沉鬱的思路。
  “是啊,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歸晚幽幽的一笑,盡管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那聲音裏的飄渺,顯得頗不真實。
  “姑娘,等天快亮時,就進入天朝和弩族的交界地帶了,然後再走兩天,就到天朝邊境了。就可以回家了……”老婦滿懷期望,刻意壓低的聲音掩不住激動的心情。
  “姑娘,你可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見歸晚沒有說話,老婦一個人說起話來,“遇到煩心事,也別著惱,不能決定的事,就靠心去決定。有時候,理智和感情的衝突,要看自己的心是怎麽說的……”
  “心……”嘲諷似的低喃一聲,想要開口反駁,卻說不出話,驀然想起某個男子曾對她說過,滿足她所想,那時的情形突然鮮明地出現眼前似的,她倏地一驚。
  “姑娘,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呢?”老婦好像睡不著,拉著歸晚嘀咕個不停,“怎麽一個人上路呢,要知道,女人出門,沒有男人不行啊……”
  “路上的確不是很安全,”聲音突然發自下方,低頭一看,才發現,車廂內躺睡著的三人已經醒來,聽到歸晚和老婦的談話,都坐起身來其中穿著黃衣的女子說道,“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誰會一個人出門。”
  看見她一個眼神瞥向自己,歸晚往陰暗中退了少許。
  車廂內的女人再也睡不著,坐在一起聊起天,本來還有些孤寂的空間頓時被撐滿。
  正在女人唧唧喳喳的喧鬧聲中,那個黃衣女子突然回頭看著歸晚,問道:“你呢?”
  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歸晚一臉茫然,自覺道:“什麽?”
  “我們在問你,你怎麽會一個人上路呢?”
  沉默片刻,自然不可能把實情相告,歸晚婉然回答:“我是不想成為其他人的負擔,所以才一個人出來。”
  見三人不解的表情,隻有那老婆婆若有所思的不語。歸晚閉起眼,不再多說。
  她為何要獨自逃出來,其實理由很簡單,她不想成為樓澈的負擔,弩族把她綁來,耶曆壓抑著不敢對她多有冒犯,這都說明一件事,他們要交換的必定是極其重要的東西,也許關係到民族國家,她隻做力所能及的事,那就是不要成為樓澈的負擔。
  如今最重要的是回到天朝,把消息擴散開,不要讓樓澈去弩都交換。
  我的價值由我自己決定,不由任何人來擺布我的命運……歸晚默默在內心肯定的說道。
  正在車廂內熱鬧起來之時,外麵突然雜吵聲一片,本來還隻是一點,突然擴散開一般,漸漸變大,車廂內馬上安靜下來,歸晚不解,輕問道:“外麵怎麽了?”
  幾個女人的臉色似乎隨著聲響變大而倍顯緊張。黃衣女子爬到車口,輕輕打開車門看了一眼,回過頭來,臉色煞白,正經道:“好象遇上馬賊了。”
  兩到驚呼響起在車內,黃衣女子狠狠瞪了她們一眼,厲聲喝道:“慌什麽,安靜。”
  車內又恢複平靜。這馬車本是商隊和戲班的尾部,打鬥聲似乎還沒到眼前。
  “太危險了,我們趁現在快跳下車吧。”其中一個女人提議道,表情慌張,連說話都有些不連貫了。
  “跳下去就能活了嗎?這是什麽地方,在這荒野,不跟著車隊,肯定死在半路。”黃衣女子再次出言喝止,表情有些不耐,“現在沒有別的方法,把錢財快拿出來,放在一起,現在有沒有能灰或泥之類的東西?大家弄些塗在臉上。”
  被她的冷靜態度感染,幾個女人忙亂起來,紛紛拿出錢財,不知從哪找來一些黑色的粉末,黃衣女子首先抓起一些,塗抹在臉上,還把頭發弄散,頓時變得蓬頭垢麵,見到歸晚沒有動靜,她一把拉過她,說道:“不想活了嗎?”抓起灰正要抹上去,突然看到歸晚的臉露在微光之下,一怔之間,楞住了。
  “你……”回神過來,她張口不知如何說,又抓了大把黑灰,往歸晚臉上塗過去,塗的非常仔細,一邊囑咐道,“等會千萬跟在我身後,別張揚。”放下手,還覺得不放心,又往歸晚身上灑了一些黑粉,這才轉頭專注其他人。
  外麵的聲響似乎更響了,也更靠近了,幾個女人團團坐著,麵麵相覷。歸晚也有些心慌,從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現下更覺得彷徨無助。
  這兩天來的精神緊繃,她覺得好累好累,此刻麵臨危機,什麽都無法思考,亂成一團之中,那模糊的身影又回到腦海,那個發誓要保護她,寵愛她的人……
  如果,如果真的能再次回到天朝,能再次回到他身邊,她突然湧起一個想念,如果真能回去,一定要問他:
  你愛我嗎?
  你能愛我嗎?
  能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愛我嗎?
  因為我的靈魂……太孤獨了。
  黑暗中沒有聲響,隻有車內人緊張急促的呼吸聲,歸晚卻覺得平靜下來,整個心境到了一種清明的狀態。
  車門突然響起急拍聲,幾個女人同時看過去,“喀——”地一聲,車門被打開了。

  弩都情重:夜劫(2)
  馬車門發出巨響,車內眾女都感到車內一陣震動,“哐”的一聲,車門從外被打開。眾女都往後縮,瑟瑟發抖,不敢多有動彈,歸晚在黃衣女子身後,向外看去,車外站著三個高壯男子,臉色凶狠,帶著肅殺之氣。
  “出來,全部出來。”三人中站在靠前的男子厲聲喝道,看到車內都是女眷,倒也沒有動手,隻是嘴裏吆喝。
  五人按照次序慢慢下車,黃衣女子第一個跨出車門,五女中還有一個嚇得腿軟,下車時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三個壯漢不耐煩起來,呼呼喝喝地帶著五人走到車隊中央。
  天色還沒亮,商隊和戲班的隊伍站在一起,眾人麵色似乎都不好,商隊主和戲班主更是麵如土色,幾個受傷的車隊護衛似乎都受了傷,躺在一邊哀號,卻無人理睬。
  一路走來,歸晚低著頭,跟在黃衣女子身後,所經過處因為發生過搏鬥而顯得淩亂不堪。處處都有斑斑血跡,看得人膽戰心驚。五人被趕到女眷站立的地方,一大群的女人相互依偎圍成一團,低低的啜泣聲浮動在空氣中,攪得人心煩意亂。
  馬賊們也圍成圈子,把眾人圈在其中,舉著高高的火把,點亮了半邊天空。
  “錢隻有這些嗎?”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一個又瘦又小黑衣人,站在中央,對著低頭求饒的戲班主和商隊主大聲問道,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真的隻有這些了,這次弩族大災,賺不了錢,我們才回天朝的……”看見對方不肯相信的樣子,商隊主都快哭出聲來,肥碩的身軀此刻佝僂成一團,“真的沒有了。大俠饒命啊。”
  一旁的戲班主早就傻眼了,抖縮著不敢言語。矮小的黑衣人見狀,低沉咒罵一聲,跑到一個看似首領的壯漢麵前,耳語一番,不知說了些什麽,那壯漢站起身,向中央走來,其他的兄弟們看到他的來到,紛紛向後退開讓出道。
  壯漢走到中間,對著戲班主和商隊主打量幾眼,被他那銳利陰沉的眼神一瞪,戲班主再也支撐不住,一聲不吱地暈了過去。眾人都不敢出聲,女眷群中似乎發出輕呼,又馬上隱去。壯漢很快瞥過暈倒在地的人,走到地上堆積財物的地方,粗略地觀察地上的金銀珠寶。
  “這些盜賊似乎是搶財並不殺人,我們的運氣算是不錯了。”黃衣女子對著身後的歸晚輕輕說道。
  歸晚回之一笑,低聲道:“好象是的。”
  看到歸晚被塗黑的臉上似乎沒有那種特別驚慌的神色,不免有些好奇,暗想對對方到底什麽身份。
  就在兩人低語時,站在中央的壯漢看過地上財寶正欲離去,忽然回過身,再此細看地上的財寶,蹲下身,挑起財寶中一根銀色絲帶,露出淡淡的詫異和尋思。眾人都有些不解,他不對其他財寶感興趣,卻隻挑了一條不起眼的絲帶,的確奇怪之極。那壯漢沉思一下,揮手召來身邊手下,讓其中一人兩頭拿緊絲帶,他抽出大刀,在一陣驚呼聲中,往絲帶的正中,一刀狠揮而下。
  絲帶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像眾人意料中那樣一分為二,眾人都是一楞,繼而一陣低聲的喧嘩。連黃衣女子都是一臉驚異,喃喃輕道:“那是……天蠶絲吧。”
  歸晚輕抿唇,就著火把的光亮,細細打量那個壯漢,四方國字臉,臉色嚴厲,與一般盜賊倒是有一些不同。心裏微微有些緊張,歸晚蹙起眉,凝神打望。
  壯漢大聲喊道:“這是誰的東西?”聲音洪亮,一下子傳遍了空曠的荒野,眾人聞聲都不敢出聲。互相張望中,都不約而同露出害怕的神色。
  躺在地上的戲班主這時才悠悠蘇醒過來,被這麽一喝之下,又渾身顫抖起來,看到那壯漢手中絲帶,慌張起來,一個勁地搖頭,嘴裏念念有詞:“不是……不是我的……”
  禁不住在心底暗罵一聲,歸晚苦笑,這戲班主不打自招,真是蠢不可及,想到自身安危,她向後靠了稍許,完全隱藏在黃衣女子之後。
  壯漢厲眸閃過,看向地上的戲班主,問道:“是你的?”
  “不是……不……是的,是……”在壯漢的魄力下,戲班主話不成文,一時否定一時肯定,突然被壯漢充滿寒意地一瞪,他顫栗不已,嚷嚷道,“是別人給我的,不……能算我的。”
  “哦?”富有意味地露出一絲冷笑般的表情,壯漢把刀收起,“這麽名貴的白金天蠶絲帶,什麽樣的貴人帶在身邊?”
  戲班主聞言,立刻向女眷堆裏張望過來,歸晚給他時,正是半晚,天色灰暗,而且蒙著麵,看不清容貌,但是那一雙比繁星更美的眸子給班主留下極深印象,此刻保命要緊,他忙在人堆裏找尋起來。
  歸晚臉色塗灰,粗布衣衫,混在人群中,何況此刻天色未亮,火把的光亮又離得偏遠,戲班主緊張無比,哪裏還認得出,茫茫一顧,麵色更是蒼白,嘀咕出聲:“明明是個……女人給我……明明……”
  壯漢顯出不耐煩的表情,戲班主更是緊張地戰栗不停,就在眾人以為戲班主死定了之時,遠處傳來隆隆聲,輕輕地逐漸變成巨響,眾人都有些慌亂起來,不知今晚還會遇上什麽事。
  黃衣女子細細聆聽了一會,臉色變換,複雜之色盡現,低語出聲,也不知是說給歸晚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這是軍隊的馬蹄聲……”
  聲音明顯是從來的方向傳來的,歸晚心倏地一緊,臉色也有些泛白。
  比歸晚臉色更差的也許就是馬賊們了,聽出是正規軍的馬蹄聲,頓時緊張,胡亂拾起地上珠寶,打算倉皇逃命。商隊卻好似遇上救星般,發出開心的歡呼聲,本來還是輕輕的,看到賊人們打算逃跑時,這聲音就開始變大,蔓延成一片。膽子大並且受傷輕的商隊護衛也壯了膽子,竟有幾個跑上前,想奪回被搶走的東西,場麵頓時混亂起來,變得不可收拾。
  黃衣女子回過頭,對著歸晚說道:“估計是弩族官兵到了……”突然瞥到歸晚的臉色,納悶道,“怎麽了?”
  “也許官兵到了,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好事。”歸晚笑笑,苦澀成分居多。
  誰知黃衣女子聽了,黝黑的臉上露出甜美笑容,喜道:“你也是嗎?真巧,我也是。不如我們趁亂想辦法離開這裏吧。”
  抑止不住現出驚訝的表情,歸晚看著她,想起她之前的表現,的確不像尋常女子,微微沉思,突然耳邊傳來一聲高呼的慶幸之聲,抬頭向那看去,一支弩軍已經在不遠之外,商隊中有人驚訝道:“這是耶曆王子的軍隊啊。”
  輕輕一咬牙,歸晚對著黃衣女子點了點頭,以一種堅定的語氣說道:“好吧,我們試試。”

  弩都情重:夜劫(3)
  聽到回應,黃衣女子欣慰地一笑,迅速拉起歸晚的手,在慌亂的人群中,找尋方向,嘴裏一邊解釋:“這裏去玉硤關,騎馬隻要一天的路程。我們趁亂搶匹馬吧。”話音落下,她已伸出手,一個利落的手刀,把身旁一個慌亂逃竄的盜賊給劈倒在地。
  看到她流暢無比的動作,歸晚一怔,隨即又跟著她往前不斷地跑,耳邊聲音嘈雜,眼前人影錯亂,在無法分辨混亂的情況下,歸晚隻能選擇信任眼前的黃衣女子。
  弩兵已經很快來到車隊後尾,和部分馬賊戰成一團,而弩軍的主力卻分散開來,在混亂人群中四散兜轉,似乎在尋找什麽。
  黃衣女子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回過頭,帶了絲狡黠的笑容,問道:“弩軍在找什麽?是不是找你?”
  回之一笑,越顯甜美,歸晚莞爾順了順氣,促然回答:“你呢?為何也要逃跑。”如果說自己的逃跑是情有可原,那這個黃衣女子的行動,也顯出她身份極其可疑。
  沒想到歸晚默認之下,還反問自己,黃衣女子反身一腳,踢倒眼前一個馬賊,一手抓過馬的韁繩,回頭看著氣喘不已的歸晚,冷靜說道:“非常時刻,身份問題就扔一邊吧。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歸晚忙上前,黃衣女子一縱上馬,再把歸晚拉上馬背,她雙腿一夾馬肚,馬揚蹄飛跑,衝了出去。在混亂的人群中奔跑,卻又顧及馬下人們的安全,馬速並不是很快。
  就在歸晚心稍寬之時,一道極其響亮又激動無比的聲音傳進耳裏:“索格塔……”這聲音穿透了半個荒野,竟然壓過了重重人影,直刺進歸晚的耳朵裏。
  在顛簸中回過頭,歸晚向身後弩軍方向看過去,在車隊尾部的弩軍當首,就是耶曆,他一臉的焦急和憤怒,還有一種複雜的讓人望之而感到痛苦的神色,耶曆高舉馬鞭揮下,打散馬前人群,正奮力向前衝過來。
  歸晚微微有些慌,沒有想到自己塗黑了臉,還是沒能逃過他的雙眼,眼看他急速之下,已經把距離越拉越近,歸晚拉拉黃衣,大聲說道:“後麵快要追上來了。”
  黃衣女子沒有回頭,逆著風回答,聲音還是鎮定如初:“不會讓他追上的。”
  聽她似乎很有信心的樣子,歸晚心定下來,抱緊黃衣女子的腰,偏首回頭看,隔著半個荒野,亂成一片的局麵,她依然感受到耶曆灼烈的似乎能把人燃燒起來的情感,那種掙紮、沉淪、和不甘的複雜,即使在這兵刃交接,哭喊震天的情況下,也深沉地傳遞開來。
  眼看距離一米一米的拉近,耶曆大聲喊道:“索格塔,你回來……”
  黃衣女子微側過頭,在慌亂中還笑嘻嘻道:“你叫索格塔?月之神嗎……有趣。”一瞥之下,耶曆竟然已經接近到了十米之內,正了正臉色,黃衣女子空出一隻手,入懷掏出一樣東西,往著身後的地上,一把撒去。
  歸晚眼前一花,隻覺得黃衣女子手裏散開花朵一般,一顆顆綠色的圓球往耶曆的馬下而去。身後的馬一聲嘶鳴,歸晚不禁回頭,就看到耶曆的馬發了狂一般,在原地又跳又蹦。距離立刻又拉開。
  “索格塔……你不可以走,”耶曆一邊緊拉韁繩,一邊嘶聲大吼,發了狂似的還想趕上來,聲音緊繃顫抖,飽含動人心弦的慌張。
  不想聽,聲音卻還是一意孤行地鑽進耳朵,歸晚略微有些震動,看著這位異族王子一臉的倉皇,在風中顯得模糊起來,此時,馬已經穿過人群,眼看就能向著東方放蹄而去,空氣中一道銳利的氣流好像流星一般,向著馬上的兩人刺來。
  歸晚還沒反應過來,手臂涼涼的感觸一閃而逝,一支長箭貼著衣料飛過。心下大駭,她立刻回頭。
  不遠處,幾個弩兵已經注意到王子追逐的目標,把手中弓箭舉起,對準了歸晚的方向。
  耶曆也看到此刻的情景,冷汗淋漓,心亂起來,大怒喊道:“住手,給我住手,誰都不可以傷她……住手。”
  眾弩兵都感到奇怪,這本是弩族抓捕逃犯的好辦法,此刻卻被命令不能舉箭,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大多數弩兵聽到命令,都放下弓箭,不敢妄動,而其中一個士兵聽到命令後,反應不及,手中的箭已經離弦而去,穿透了風,射向馬上人。
  他放下手,轉頭一看,耶曆已經下馬,怒氣衝衝地向這走來,從沒見過這位軒昂王子如此大怒過,心一慌,還來不及開口解釋,耶曆已經一刀揮來。
  眾人都被那一瞬間士兵噴灑出的鮮血震撼住,在空中灑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猩紅的血雨散開,那士兵甚至連那驚訝的表情還沒表達出來,已經被耶曆一刀切斷了咽喉,屍身“砰—”地一聲從馬上墜下,震醒了周圍人群的神誌。
  “我不是說了,不許傷害她嗎?”陰冷無比的聲音出自耶曆之口,手中的利刀上,絲絲血流順其刃而下,滴入荒野的大地上,耶曆臉上帶著邪佞和暴怒,還有一絲深刻的不甘,抬起眸,凝望著那匹馬消失在荒野的大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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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刮過的呼嘯聲響了許久才停歇,一聲長鳴於耳,馬停了下來,歸晚深深呼吸一口,緩過神來,自從落鳳坡度過生死之劫後,她對騎馬產生一種畏懼感,非是危急關頭不敢輕易騎馬,稍定了定心,黃衣女子已經翻身下馬,仰著頭看著歸晚,笑語:“危機暫時解除,可以下來休息一會。”
  跟著下馬,歸晚環顧四周,此處已經不是荒野,青青草地,一望無垠,風刮過時,有種動人的草浪,一波又一波,像一隻輕柔的拂過大地的手,連帶著,拂過麵上的風也帶著自然清新的味道,猛然間進入眼簾的是如此美景,即使是在危機還沒完全解除的此刻,歸晚也有種沉醉的感覺。
  “這裏是離玉硤關最隱蔽的一條通道,被稱做‘綠海’,很美吧,”看到歸晚的表情,黃衣女子忍俊不禁,開口徐徐解釋。
  輕點頭,歸晚微笑答道:“的確很美。”
  微風又一陣吹拂過來,綠海一片翻騰,黃衣女子閉起眼,也跟著歸晚呼吸了一下自然之氣,睜開眼,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轉頭看著歸晚,問道:“你是誰?為什麽弩族耶曆王子會追你?你應該是天朝人吧。”
  “一口氣問這麽多問題,讓我不知如何回答呢。”歸晚悠然地回答道。
  “那我就直接問你吧,”黃衣女子走近歸晚,盯著她的眼眸,似乎要看穿她,“你是弩族的奸細嗎?”
  沒有立刻回答,仔細地再次打量對方,歸晚斟酌再三,截然說道:“我不是,”忽而一頓,反問道,“你呢?既懂武藝,又有膽色。你到底是誰?”
  黃衣女子和歸晚對視半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在女子身上少見的爽朗在她身上體現出來:“我猜你也不是。”鬆了一口起,她就地坐下,一派舒適愜意的樣子。
  “我叫林染衣,是天朝將門之後。”簡單的一介紹,她扭頭,看著歸晚。
  歸晚自如的一笑,想起兩人曾共同經曆生死,對她也少許有些信任感,微微啟口,正欲介紹姓名,突然看到林染衣臉色一變,突然從草地上竄起身,拉著歸晚就跑。
  林染衣拉著歸晚來到雜草最茂盛之處,把身子一蹲,拉著歸晚也蹲下身,直到草完全覆沒她們兩的身影,低聲對著對晚說:“有人。”
  沒有一絲的吃驚,歸晚把身子的重心壓低,建議道:“還有剛才的綠球嗎?扔到草地的必經之路上去。”
  林染衣微微怔了一下,想起馬兒已到一旁吃草,藏在此處,的確不是最好的辦法,伸手入懷,又抓了一把綠色球體,一把撒在剛才行馬壓過的草地上。
  馬蹄聲果不其然響起,隻有一匹馬快奔而來,順著剛才歸晚,林染衣行馬而過的痕跡而來,走到綠球灑落的地方,馬突然胡亂嘶鳴,馬上人吃了一驚,不明所以,緊拉韁繩,還來不及控製馬,林染衣已經跳起身,手舉如刀,向著馬上人的脖子砍去。
  馬上之人在慌亂之際立刻做出反應,避開這一攻擊,棄馬而下,同時抬腳,連環踢向林染衣。
  林染衣立刻變通,一個轉身,向著來人下盤砍去,來人立時退後一步,兩人都未得手,各自後退,看向對方,林染衣訝異不已。
  連歸晚都有些吃驚,原以為是弩兵追上來,想不到竟是那馬賊頭目。
  馬賊頭目退後,眼光在歸晚和林染衣兩人之間來回穿梭,見到歸晚和林染衣的防備之色,突然顯出無奈的表情,猶豫再三,他從袖口拿出一條銀色絲帶,詢問道:“這絲帶是誰的?”
  這時提出這種問題,不免顯得有些奇怪,林染衣和歸晚都不知如何做答。歸晚更是泛起荒謬之情,馬賊頭目追上來,竟然隻為問這麽一句話,的確匪夷所思,略一沉思,她從袖中抽出一條一模一樣的絲帶,答道:“是我的。”
  本來還有些懷疑的心情,在看到絲帶時,眼前一亮,那馬賊走上前,就著三步距離,不理會林染衣擺出的防備姿勢,就地一跪,恭敬無比地道:“小人樓盛來遲,請夫人恕罪。”
  

  弩都情重:夜劫(4)
  樓盛跪在草地上,片刻過後,綠色的草浪不斷拂過,耳邊沒有聽到任何動靜,忍不住抬頭,看到歸晚似有猶豫似有迷離的神情,低頭一想,明白了其中顧慮,從腰間摸出一麵小小的腰牌,高舉過頂。
  看到樓府的探子腰牌,熟悉的樓字盤旋牌上,一縷溫暖之情緩緩湧上,歸晚終於舒心一笑,說道:“不必多禮,請起吧。”
  簡單地答應了一聲,豁然起身,早聽聞相爺夫人天人之姿,可是今日相見,卻見到歸晚臉上居然塗著不知名的黑色粉末,厚厚一層,樣子狼狽無比,隻有那一雙幽深的眸子,帶了些透澈的質感,燦若星辰。不敢多有冒犯,樓盛移開視線,稍稍整理思路,匯報道:“相爺已經連夜兼程趕往玉硤關了,兩日內就可抵達。夫人隨我前往玉硤關吧。”
  聽到這裏,站在一旁的林染衣終是忍不住,開口嘟囔道:“相爺?你是樓相之妻嗎?”
  歸晚輕點頭表示肯定,一旁的樓盛恭敬地搶言道:“夫人,不能在此處多停留,弩軍似乎沒有放棄,不久就會追上來的。”
  提到弩軍,剛才那一箭貼著衣袖飛過的感覺似乎又竄上心頭,歸晚從脊椎處透出涼意,首肯了樓盛的建議,在林染衣也並不反對的情況下,等待她讓發狂的馬平靜下來,三人兩馬,向著東方放蹄而去。
  樓盛似乎對這一帶的地形極為熟悉,帶領著林染衣和歸晚穿過綠海,整整一天一夜,終於趕到了玉硤關城門下。
  身體已經疲倦至極,看到玉硤關三個大字,歸晚卻有一種親切的解脫感,經曆了近一個半月的旅途,終於回來了,還在感慨間,城門已經大開,一小隊首城軍跑出城門,看到三人,紛紛散開,排成隊列,白羽鎧甲,青騰軍靴,修長挺逸的身形,英俊如霜的麵容,從城內緩緩步出的竟然是林瑞恩將軍。
  稍帶冷淡的表情在看到林染衣時,露出一絲溫柔的神情,瞬時給人一種撥開雲霧看到陽光的感覺:“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瑞恩,讓你擔心了,”林染衣走上前,揮著手中鞭棍,笑著大聲喊道,“我回來了。”
  不僅是林瑞恩帶有笑意,就連旁邊的士兵們都現出會心的笑容。大家歡愉之時,林染衣拉過歸晚,介紹道:“這位是樓相夫人,我們患難與共,從弩都一起出來的。”
  林瑞恩轉向歸晚,在眼眸對上的一瞬間,笑意微斂,眉輕皺,隱蘊著縷縷的心疼,有些艱難地開口道:“樓夫人……”後麵半句哽在喉中,無法成言。
  輕點頭示意,歸晚莞然:“總能在危急之時遇到林將軍和你的親人,歸晚真是幸運至極。”總在非常時刻碰上他,在不知不覺間,多他已經多了一份難得的信任和安心。
  嘴邊淡淡漾開一個笑容,冷漠如霜的少年表現出極其罕見的溫柔表情,正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他驟然臉色巨變,一個箭步衝向前,手輕輕一勾,樓住她後傾下墜的身軀。
  歸晚漸漸地心安下來,一天一夜趕路造成的疲倦感因為精神的放鬆而突然襲上全身,視線蒙然,從一點開始模糊,擴散開來,身子一輕,向後倒去,最後一眼看到了一小片淡藍的天空,迷迷糊糊中,感到一雙很溫暖有力的大手,支撐住她,讓她得以安然沉入夢鄉。
  在歸晚突然暈倒之時,樓盛和林染衣同時都想伸手攙扶,還沒及時反應,林瑞恩已經衝到眼前,把歸晚樓在懷中,麵色鐵青,竟顯出心慌和心痛的神情,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抱起懷中人,向著城門內跑去,把一幹楞住的人拋在腦後。
  眾士兵驚訝不已,樓盛和林染衣站在原地,望著城門的方向,一個麵無表情,一個神情沉鬱,一則是驚,一則是憂。
  
  柔柔的溫和光亮透進眼裏,歸晚徐徐睜開眼簾,對上了一雙很漂亮的眼瞳,平日的冷,此刻在這眼瞳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溫暖之情,柔和了這冷將軍的臉部線條,淡笑如風,歸晚低喚道:“林將軍?”
  才想舉起手,勾纏之下,才發現自己竟然抓著對方的手,歸晚羞頷地一驚,立刻鬆手。
  手中悵然若空,林瑞恩收回手,又恢複那種有點冷冰的模樣:“怎麽樣?身體還好嗎?”
  “恩。”歸晚低低應了一聲,輕輕一動身子,似乎已經康複了一大半,看著林瑞恩,心中無限謝意,“有勞將軍了。”
  “哪裏,夫人客氣了。”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其他什麽,從她口中聽到謝謝兩個字似乎並不是自己所願。昏迷中,她好象睡得並不安穩,最初捏著前來為她淨身的丫鬟的衣袖,當他把她的手從衣袖上鬆開時,她卻輕轉抓住他的手,明明可以甩開,他卻猶豫再三,最後隻能任由她而去。她手上用力並不大,卻好象一個箍,把他層層套住,無法掙脫,說不清楚什麽感受,也許這一切,隻是在為他留在這裏做了最好的借口。
  室內無聲,歸晚對周圍稍一四顧,這才發現身處軍營之中,偏過頭,注意到這種奇特的氣氛,無聲地近似詭秘,林瑞恩也失去了那竣嚴的冷意,漂亮的眸子裏流溢出奇特的神采,似乎在掙紮些什麽。
  對著一室的沉靜,歸晚就在苦苦思考話題之時,肚子突然發出一陣咕嚕之聲。
  林瑞恩錯愕片刻,隨即忍不住低笑出聲,剛才的詭秘一掃而空,他轉身拿過早已準備好的糕點,端到歸晚麵前。
  對這精致的糕點闊別已久,一路奔波也沒顧上膳食,歸晚融開滿足笑容,開始專注地吃起糕點。
  看著她慢慢進食,糕點一小口一小口進入她的口中,他的心情也隨之一點一點的高興起來,隻要看到她笑,就覺得似乎一切都是美好的,看到她狼狽,他就有心痛的感覺,明知對方身份的情況下,他還是無法控製這種日趨複雜的心情。
  陽光灑進室內,猶如披上一層金色薄紗,窗外絢麗動人的景致無人欣賞,黑發如漆,清豔雅致的女子坐在床前進食,而白羽鎧甲的少年將軍托著盤子,不懂累似的維持著一個動作,隻有那雙眼睛裏,不時流露出專注神采。
  
  “相爺,”一看到遠處急速馳馬而來的人影,守在軍營外的樓盛立時跪倒,恭敬地迎接。
  “歸晚呢?在這裏嗎?”爾雅的臉上再也掩飾不住焦急的神色,樓澈帶些緊張的問。
  知道樓相以八百裏加急的方式急趕而來,本想勸他多做休息的話語也說不出來,樓盛指指最中央的大營,說道:“夫人在那。”
  多久了?有多久沒有見到她了?
  按耐不住有些激動的情緒,樓澈頭也不回向著主營帳快步走去。
  從沒見過樓相如此模樣,樓盛倍感吃驚之餘,突然想起,營帳中還有林將軍在,清早在城門口的情景無意閃過腦海,直覺告訴他,其中糾纏著微妙的感情。忙跟上樓澈,低喊道:“相爺慢走。”

  弩都情重:情惑(上)
  很少見到歸晚這樣的笑顏,不帶有任何的外在成分,純發自心底的歡愉似的,在金粉般陽光的映襯下更是光彩照人……樓澈餘光一掃室內,愉快的笑容頓時滯殆,在走進營內一瞬間,臉上的表情隱去,拍拍身上的灰塵,遺露出一身雅貴之氣,悠然道:“看來,此次又多虧了林將軍。”
  聽到了聲音,林瑞恩回過頭,沒有驚訝,正色答道:“樓相客氣了。”
  “我又欠你一個人情。”背著光的臉上忽明忽暗,喜怒難測。
  慢步踱到床邊,從盤中挑起一塊精致的糕點,放到唇邊輕咬一口,似有回味,輕諷道:“原來軍中的糕點都如此美味嗎?”
  聞言,林瑞恩臉色有些不自然,難以開口解釋這些糕點是為歸晚特意準備著。
  “將軍準備周到,是我麻煩將軍了。”發現林瑞恩似乎有些拘謹,臉上的溫柔也在樓澈進門時斂去,歸晚不自覺地開口打破沉悶。
  不與置評,樓澈唇邊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幽深的眼眸轉而凝視歸晚,其中複雜的眸光中微微泄露出柔情,伸手輕撫上歸晚的臉頰,觸摸到那細膩地能把手吸住似的的肌膚,神情變得充滿愛憐,輕呢道:“瘦了。”
  那絲絲心疼在空氣中化開,連陽光都有些醉了,黯淡了三分。
  感到渾身不自然的緊繃,林瑞恩忽略心頭逐漸泛開的酸澀,豁然站起身,動作簡潔帶有種力量感:“樓相遠道而來,我不打擾了。”
  “將軍。”被那清揚的聲音停住身形,林瑞恩回頭,看到歸晚盈盈笑容,還有一聲誠心的“謝謝你。”
  冷竣的本質掩不住那一瞬間的鬆動,林瑞恩露出複雜的眼神,一閃而逝,點了點頭,掀起營簾離去。
  營外的陽光依然非常的燦爛,林瑞恩卻無法感受到此刻的明朗,轉身之際,看到林染衣站在不遠處,走上前,冷淡的表情中浮現出柔和:“姐姐。”
  “瑞恩,”林染衣一臉的正經,甚至帶著難得一見的嚴肅,輕輕道,“我要和你談談。”
  *****
  營帳裏因為林瑞恩的離去,突然出現一種沉寂狀態,許久沒有見麵,歸晚心中有千言萬語,此刻單獨相對,卻無法開口,微啟的唇劃起絕美弧度,淡笑不語。
  樓澈的手在歸晚的頰邊流連不已,往下滑到白皙帶著透明的脖頸處,感覺血管裏血液輕輕流過的觸動,輕輕一歎,用上些力道,勾住歸晚的脖子前傾,同時低頭,吻上那思念已久的紅唇。
  歸晚還未有任何反應,被頸部力量所牽,抬頭已經對上了那雙深邃,幽沉,複雜難解的眼眸,裏麵似乎還氤氳著層層迷霧,縷縷柔情......錯愕間,溫濕柔軟的感覺已經在嘴裏融開。唇齒相戲,勾纏輾轉,與樓澈溫文爾雅的外表不符,他的吻裏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霸道。
  在快要窒息時才被鬆開,歸晚輕啟唇,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一聲輕吐,樓澈又追上來,親昵地再次唇碰唇,霸道不失溫柔,糾纏不清似的吸吮,把歸晚的呼吸輕歎一盡吞噬。
  “你好美......”許久才鬆開歸晚,貪婪地凝視著她酡紅的臉蛋,輕言讚歎,似乎第一次看到她似的,不肯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要把她烙印在心中,聲音卻因為深吻之後沒有平複,略帶沙啞,透出濃濃情欲。
  沒有酒,空氣中卻帶著讓人沉醉的甜膩感,歸晚深深呼吸,熱氣似乎全都集中到了臉部,回視著樓澈專注的眼神,不禁露出迷茫之色,深刻感受到對方的態度變化。
  “歸晚,”清清沙啞的喉嚨,樓澈的眼神漸複清明,“你看,我好像愛上你了。”
  身子輕輕一震,歸晚有些不敢相信地盯住他,勾起薄笑,顯得有些飄渺:“讓我出乎意料的告白呢......”
  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逼著她不能移開眼光,低沉地道:“我知道你還在彷徨,我可以等,我們有很長的時間......可是你決不可以愛上其他人,知道嗎?”語氣因為含著不確定因素似乎更顯堅定不移。
  “我不會問你和弩族王子之間的糾葛,也不會追究這件事的起因,隻要你把這件事忘了,一切都由我來處理。”
  他似乎越來越不喜歡別人把眼光停留在歸晚身上,那種不屬於他的專注,讓他不安,讓他厭惡,極力想抹殺那種存在,他的妻子,絕不許任何的意圖染指。
  ******
  “王子,再過去,前方就是玉硤關了,已經是天朝境內,我們還是撤退吧。”一個探子打扮的士兵疾步跑來匯報。
  陰沉著臉色,冷然不語地注視前方,雖然看到的是茫茫原野,他卻清楚的知道前方就是被稱為“鐵壁”的玉硤關,心裏沉沉的,手緊緊握著刀柄,有些舉棋不定。
  “王子......不可以再前進了,據說半個月前,林瑞恩已經從京城調到邊關,鎮守在前方,這次我們帶的兵也不多,還是退回去慢做打算吧。”苦言像勸這固執的王子,士兵顯得苦口婆心,前幾日王子的暴怒樣子還在腦海中留下深刻影響,偶爾想起就覺得膽寒。
  心裏一遍遍地掙紮,耶曆手裏更用上了勁,手背處青筋暴起。追了兩天,還是沒有追上她,難以表達的不甘從胸口泛開,堵得他極不舒服。本來的計劃全給打亂,交換也無法繼續進行,而她......也離開了,狠狠一咬牙,耶曆喝道:“立刻傳書給父王,告訴他,我們在玉硤關外三十裏駐營休息,隨時待命。”
  士兵驀然一驚,這分明是打仗的前奏,連他都知道此刻不宜開戰,為何王子會下達這個命令?還想再開口相勸,卻看到耶曆鐵青的臉上滿是陰騖,流露出的殺氣,靠得近些都會被傷到,想了又想,終於閉上嘴,前去傳達命令。
  不一會兒,在玉硤關外三十裏處,弩族軍營已經搭成,一望之下,遍布了半個荒野。
  戰事即起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玉硤關。
  玉硤關內的軍營,已經是炎炎夏日,由於此處是靠近北方,酷暑似乎並沒有在此處留下痕跡。帳營外,站著兩個俊昂男子,白羽鎧甲的年少將軍伸手把手中軍報遞給那淡笑如風的樓澈。
  輕瞥過軍報上的內容,樓澈顯得漫不經心,一身青紋錦衣,配上他清俊雅彥的麵容,倒似一個在軍營閑逛的貴公子。
  “這就是緊急軍情?”譏諷的笑出口。
  林瑞恩拿回軍報,平靜的語氣沒有起伏:“看來弩族似乎打算開戰。”
  年輕的權相笑了,頗為張狂的笑意中隱帶森冷:“想必那弩族王子失去冷靜了......”
  “此次他們兵力並不強大,這一仗勝敗已是定數。”想起歸晚狼狽從弩族逃回,隱約可以猜到其中的玄機。
  沉默不語,樓澈似在細細思考,斯文雅俊的臉上依然微笑著,這樣的笑容裏卻帶著危險無比的氣息和不帶感情的冷然:“完全沒有必要和他們開戰。還是讓他們知難而退吧。”
  不知他為何突然改變主意,林瑞恩皺起眉,陳述道:“這是擊潰他們的好時機。”
  “我自有辦法讓他退兵,總有一日,再做個了斷。”
  “何必要再等待時機?此刻不就是最好時機?”實在是不解,林瑞恩忍不住問。
  “雖然現在弩族的兵力不濟,但是我國也正處修養國力的非常時刻,沒有必要和他們多做周旋。”樓澈笑意更濃,看看天色,已是歸晚進食時刻,舉步向著主營帳走去,和林瑞恩擦肩而過的一瞬,開口道,“何況今日開仗,打敗他的將是林將軍你,那個男人,我要親手打敗他才行。”

  弩都情重:情惑(下)
  天載二年夏,玉硤關內急函發往弩都,天朝首輔樓相的親筆書信遞於弩王,弩王看後良久,立刻傳書召二子耶曆回都,可惜當時耶曆王子一意孤行,不肯撤兵,弩王大怒,親赴玉硤關外弩軍營帳,和王子耶曆吵了起來,當時在營帳外目睹之人親口傳述,史學家照實如下記載:
  弩王怒極,一掌揮於王子臉,大喝:“天下無美至此耶?為一女子,妄動幹戈,我大弩百世基業置於何處?”
  耶曆王子怔然,苦笑作答:“天下有美,與我何幹?吾唯想月神一人耳,如若得之,天下之美盡棄。”
  弩王啞然,沉默片晌,正顏道:“非至強,焉得月神,非至尊,焉守月神?爾欲得月神,則必先得天下。”
  耶曆聞言,茫然不語,半日之後,兵退弩都。
  玉硤關外弩兵盡退,曾有人將弩王營帳外之話傳於樓相,戲言相問:“天下之美多矣,何故執於一人?”
  樓澈淡笑,如是答曰:“天下之美多如草,惟吾妻歸晚,天下獨一人爾。”
  惟歸晚,
  天下獨一人爾。
  後人把此句刻在碑上,而弩族的月神廟在同年秋季,雕刻起月神石像,月神的樣子竟然與弩族時代相傳的樣子有所不同,五官精致秀美,如同天朝女子。而二王子耶曆專心國政軍事,心無旁殆。
  此事記載為“玉硤暑變”,為之後的“玉督之戰”埋下了導火線。
  ******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盛一院香。
  薔薇花開得正濃,四處綠樹蔭蔭,玉硤關外,酷暑炎炎,浩壯隊伍準備起行回京。
  樓澈離京已有一月餘,宮中幾次急召,他均置之不理,陪著歸晚在玉硤的景勝之地遊覽一番,到了此刻,也到了不得不回京之時。而林瑞恩本因胞姐探入弩族毫無音訊,而來到玉硤關,此刻,弩軍已退,把關防之事交給林染衣後,也準備一起回京。鑒於歸晚被劫之事,此次的隊伍戒備森嚴,聲勢浩大。
  馬車已經換成夏日的竹簾,透氣清涼,歸晚懶散地靠著車架,沿途景色走馬觀花似的眼前路過,百無聊賴之際,看到樓盛心不在焉地騎在馬上,似在沉思,心念一動,歸晚招手,讓樓盛跟在馬車旁。
  “夫人,”驅馬上前,樓盛低頭示禮,他負責歸晚的安危,片刻不趕疏忽。
  “你心事重重,是在想染衣嗎?”歸晚笑語,在玉硤一個多月的時間,不但她對那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三分傾心,就連這不苟言笑的樓盛,也對林染衣生出情愫。
  緊抿唇,樓盛渾身一繃,聲音低了幾分:“夫人說笑了。我是什麽身份,林小姐將門之後,我豈可高攀?”
  聽著話裏不無感慨和遺憾,歸晚輕笑:“門戶之見嗎?想不到灑脫如她,也不能幸免……”最後一聲倒似感歎,纏著幾不可聞的輕諷,逸出口中。
  一個多月相處,樓盛已知道車中人行為思路不同於一般官宦女眷,對她有著一份敬重之情,且她風華無雙,自有一種讓人傾心的自如,苦澀浮上臉麵,說道:“世事難以兩全,又豈可強求。”
  “強求?”歸晚輕呢,她直覺林染衣也並非無情,隻是這感情背後糾纏了太多外在因素,而倍顯艱難和無奈。
  難道世事真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嗎?
  兩人談論之時,整個隊伍漸漸慢下速度,樓澈和林瑞恩回馬轉身,一左一右來到馬車旁,樓澈指指前方,語道:“前麵有涼亭,天氣炎熱,我們在此歇息一會。”
  歸晚順著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是陰涼幽靜之處,點頭答應,隊伍很快來到涼亭之處,暫作休整。
  走進涼亭,還未坐下身,便聽到一陣喧鬧聲四起,歸晚好奇回頭,亭外士兵本來各做休息,此刻卻有些混亂,團團圍住一個人,其中被圍之人在如此盛夏,竟然穿著厚重的冬衣,披頭散發,顯然是個瘋婦,瘋癲四闖,嘴裏還念念有詞。林瑞恩的士兵果然訓練有素,排列整齊,圍成半圈,既不讓她闖入,也不傷害她。
  歸晚仔細一看,這瘋婦竟是個瞎子,亂撞亂闖,沒有半點方向感。靠近亭子的士兵注意到歸晚的視線,朝亭外命令:“還不把這瘋子趕走?大人和夫人還要休息。”
  瘋婦聽到士兵這聲命令,大笑出聲,嚷嚷著念道:“命是命,運是運,眾人皆是醉,惟我心獨醒……你說我瘋?難道你就清醒嗎?聽你聲線尖銳,卻又中氣不足,顯是外強中幹,讓我想想,啊……想到了……你定然是喪妻無子之命……”停停頓頓說完之後,顯是極為興奮滿意,自顧自地笑起來,不高不低的瘋笑聲在空氣中傳開。
  聽到她的瘋語,別人沒有反應,那士兵卻是臉色一白,他自己清楚,他現有一個女兒,而妻子在去年剛剛過世。這瘋婦竟然完全說中,士兵張口結舌,無法出聲。
  林瑞恩皺起眉,朝亭外一揮,輕喝:“給她些錢,讓她走。”
  士兵還未領命,那瘋婦突然靜下來,不再亂蹦亂闖,低低喃了幾聲,詢問道:“是誰?剛才是誰在說話?為何會有如此鬥氣?冷中含威,鬥氣四揚……是誰?”
  她這幾句話出口,全軍都有些震動,這瘋女人瘋言瘋語,卻又句句中的,楞在當場,也不知如何是好,歸晚忍不住笑出聲來,揚手示意,讓士兵們散開。
  瘋婦注意到身邊阻力消失,跌跌撞撞,東倒西歪,步履蹣跚地慢慢靠近亭子,歸晚憐她雙目失明,讓身邊士兵前去攙扶,誰知那瘋婦一碰到士兵的手,當即甩開,陰惻惻地冷笑道:“我不瞎,瞎的是你們……走好自己的路吧。”
  闖到亭子前,她四晃腦袋,低囔道:“剛才說話之人,能否讓我測命?把手給我,我會捏骨……”
  林瑞恩少年之時就已經征戰沙場,對怪力神話一向都是不於理睬,冷著臉,不言不語。
  歸晚對這婦人倒真有幾分興趣,童心一起,使了個眼色,讓樓盛上前給他捏骨,樓盛走上前,把手遞到瘋婦麵前,瘋婦人一把抓住,不斷揉捏手腕以下的位置,她雙手肮髒,油汙之漬都沾到了樓盛手上,樓盛眉頭也沒皺一下。
  “不對……不對,你不是說話之人,你雖也具鬥氣,但決不高揚,不是將才。”瘋婦一邊哀歎,一邊哼道,“你所愛之人定是為你所死……半身為奴,孤獨終老……”
  樓盛控製不住地臉色一變,慘白如紙,把手抽回,阻止她再說下去。那瘋婦也不以為意,咯咯笑了幾聲。這幾聲笑聲傳進眾人耳裏,都被刺了一下似的,冷颼颼的感覺從脊椎處冒上來。
  樓澈坐在亭子左角,把全部情形看在眼裏,輕搖紙扇,戲謔道:“想不到此處還有奇人,能夠知曉天命。”
  瘋婦驟然把頭轉向左角處,一臉的震驚和不敢置信:“文氣?清貴文氣,為何……為何文武之氣同時出現。此處什麽地方?”
  直到此刻,歸晚收起看戲的心情,正色再次打量站在中心的瘋婦,輕問道:“你既能卜算命運,怎麽算不出身處何處?”
  瘋婦突然不再言語,把頭轉向歸晚的方向,怔怔地站著,一動不動。
  雖然知道她目不識物,但這樣讓她看著,歸晚也感到詭異難測,樓澈見狀,正要呼人把這瘋婦趕走,那瘋婦突然渾身發抖似的,走近歸晚,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喃喃道:“給我手,讓我給你捏骨,說話,說話給我聽聽。”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紛紛看向亭中各人的臉色。樓澈春風沐人的臉上現出些微不悅,林瑞恩詫異之餘,看向歸晚,似有擔心。
  歸晚略楞一下,偏頭考慮,抿唇倩兮一笑,豁然道:“好吧。我讓你測一測。”
  樓盛上前,仔細地盯著瘋婦,怕她做出出格行動,瘋婦顫栗著伸出手,搭上歸晚的手,眾人都有種慘不忍睹的感受,歸晚皓腕如雪,此刻卻染上了髒膩的汙漬。
  捏摸半晌,突然跪倒在地,重重一磕頭,嘴裏嘀咕:“……是娘娘,是娘娘……浴火鳳凰入九天……”
  所有人都楞在當場,士兵們臉色惶然,咄咄不敢出言,樓澈臉色驟寒,手中扇子一收,敲打在亭子的石柱上,冷然道:“胡說什麽,來人,把她趕出去。”
  厲喝聲冰澈凍人,士兵忙上前,正要去拉扯那瘋婦,瘋婦還跪倒在地,喃喃自語:“你們不信,不信,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命?這是什麽命……娘娘,肯定是娘娘……”和士兵在亭子中拉扯糾纏,不肯離去。嘴裏還喊:“相信我,你一定是娘娘的命格,各人有命,不可逆天……”
  歸晚也是蹙起眉,現出不快之色,見那瘋婦不斷掙紮,大喊大叫,心念一轉,製止了士兵的行動,唇邊漾起淺笑連連,對著瘋婦道:“你一生測命,可有偏差?”
  “沒有,我不會看錯命理。世上命運錯綜複雜,天命如此,人力不可違……”
  “那就從我開始吧,”歸晚打斷她絮叨的話,已有些惱意,截然道,“我不信你的命理,我的命,豈容他人擅自決定,我命由我不由天,知道嗎?”
  瘋婦聽完,不敢動彈,突然轉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去,口中發出狂笑之聲,不住地回吟:“我命由我不由天……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直到跑出很遠,她那瘋癲的笑聲還是不斷傳入耳中,高高低低,狂亂肆意,震得眾人都有些心慌。
  樓澈臉色不善,而林瑞恩神色複雜,本來一場歇息也變得有些沉悶和詭異,休息之後,隊伍再次啟程,歸晚被這瘋婦一鬧,心中頗不適意,走出亭子之時,不禁回望,看向亭子上方的牌匾,輕念上麵的字:“君莫亭?這個亭子叫君莫亭?”
  君莫亭……君莫停,難道真的停錯了?
  

  皇城煙華:情動(上)
  京城之美,最表現在夕陽西下之時,晚霞多姿,七彩幻變,尤以紅色為最,淡墨入水似的,渲染了半個天空,暗沉,壯麗,合著那皇宮高牆紅瓦的氣勢,尊華非常,以那最高的寧坤宮為點,延伸成網的京華,莊重中透著悠久的曆史味,蒼涼中蘊著深重的王者氣。
  殘陽如血……
  傍晚時分,終於抵達京城,歸晚從馬車上踏下,遙望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京城,心突地一跳,凝望著那半天的彩霞,陰紅的殘陽。
  出乎意料的,來東門迎接的竟然是端王一行。紫金蟒袍,玉帶錦靴,端王大踏步地走來,平時頗顯嚴厲的臉上此時掛著親切的笑容,看到樓澈,林瑞恩的樣子竟好似許久未曾碰麵的好友一般,誰又能從那樣的熱情裏看出他們本是各有權勢,時為政敵。
  “樓相和林將軍終於回來了,沒有了樓相和林將軍的京城,都冷清了幾分哪。”朗笑著走近,端王顯得不勝感歎。
  “有端王在,京城又豈會冷清。”薄唇逸出似誇似諷的語句,樓澈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向端王。
  端王似沒有聽到其話中之音,臉上笑意半分未減,轉向林瑞恩:  “林將軍辛苦了,皇上大為讚賞,林將軍真不愧是我朝難得一見的將才。”
  冷將軍淡淡一點頭:“不敢當。”
  知道他本是冷漠之人,對他太過簡單的三個字也不甚在意,端王今日談笑風生,一副親睦模樣,對著剛下馬車的歸晚招呼:“樓夫人風采依舊,本王幸甚。”
  歸晚微微行禮,回之一笑,無可挑剔的禮儀風範,內心暗訝於端王的熱情,不免要度測他的來意。含笑轉眸,忽然捕捉到隨行官員裏一道清影。這個少年兩月餘沒有見麵,似乎變了許多,態度謙恭謹慎地站在一排藍、紅官袍之中,背後映襯著紅染天空,麵目倒似模糊了起來,沉在了夕陽的陰影裏。
  端王和樓撤、林瑞恩三人並肩向著皇城內走去,歸晚換了簡便馬車隨後,而官員們站在尾首。就在馬車駛過官員行列時,少年狀元情不自禁注視過來,迎上馬車,臉上浮現出誠摯的笑容,那種透徹的氣質又回到身上,如同空山清泉般的清新。
  還是當初那個少年,如是想著,歸晚倍感幾分安慰。
  城門前方三個當今天朝最為重權的男子邊走邊議論著什麽,時不時傳來端王鷹嚦般的笑聲,歸晚斜睨著三人的身影,覺得一陣好笑,正在欣賞他們各自的表情時,端王突然轉身走來,來到馬車邊,笑語道:“樓夫人,恕我失禮,先走一步。”
  “端王親迎,已是天大的麵子……還請慢走。”
  “夫人客氣了,”端王鷹眸一轉,帶著興味,盯著歸晚,“後日在宮中等侯夫人大駕。”
  啞然一頓,歸晚睜大眼,對後一句話還沒消解,端王已經攜著笑離去。
  悵然回首凝望,樓澈慢慢走到麵前,溫澤如水,與常無異:“我們回家吧。”
  
  銀澤珍珠,羊脂玉鐲,伸手輕輕撥弄著首飾,歸晚坐在鏡前,任由玲瓏為她梳發,桌上燭火忽明忽暗,搖擺不定,像極了她此刻的心情。
  接到螢妃的請柬,雖然意外,但也並不吃驚,女人柔到了極致便是一種危險,而螢妃無疑是個中高手。淺淺的浮上唇,歸晚輕笑出聲。
  玲瓏一驚,露出不解,問道:“小姐,你在笑什麽?”即使歸晚成婚後,她也一直改變不了稱呼。
  “我在笑,女人的悲,女人的哀,女人的癡,讓人心痛的同時也有些惱恨啊……”歸晚很隨意地撫摩發梢,說不盡的雅致和風流。
  玲瓏更糊塗了,她不知道小姐在為誰而悲哀,但她此刻卻為小姐感到心痛……深深記得曾經夫人對小姐的獨特教育之法,那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一點一點地滲透到小姐的心裏,接受了過於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隻有在情動之時才有些微的裂縫,這才是多麽悲哀的事實。小姐啊小姐,你可知道,真正可憐可歎的人不是愛得癡狂的別人,而是隻愛著自己而倍顯無情的你啊。
  無法說出口的話堵在心裏,酸澀之感衝上雙眼,一熱之際,淚水劃落下來。
  歸晚疑惑地回過頭,伸手去接住那晶瑩的淚水,輕問道:“玲瓏,怎麽了?”
  淚水流落得更凶,玲瓏抽泣著:“小姐…小姐……難道你不寂寞嗎?為什麽不給別人一個機會呢?為什麽要拒絕幸福呢?”
  一個問伴著一串淚,聲聲拍拍地擊到歸晚的心裏,心如明鏡,豁然開朗,笑意漸漸變濃,連眉梢都帶著愉悅,歸晚感歎:“直到今日,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你對我真摯的關懷和忠心,”抬手抹去那淚痕,幽然笑道,“你聽著,這話我有可能隻說一遍。”
  燭光在歸晚的臉上幻光流轉,淡化了玲瓏的意識,這才注意到,兩個多月不見,歸晚似乎變了。這是她看到過歸晚最純最真的一個笑容。
  “玲瓏,我好象找到幸福的方向了。”
  時光突然靜止了,玲瓏哭得更傷心了,卻合著笑,苦澀的,釋然的,愉快的......
  小姐啊,你可知道,聽到你的這句話,玲瓏也感到多麽的幸福啊。
  ……
  過了許久,歸晚笑謔地等著玲瓏整理,玲瓏好容易止住哭,這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柔聲笑道:“小姐,快打扮吧。你還要進宮呢。”
  見她去拿出一套普通的宮裝,配上銀蠶絲帶,歸晚低頭沉吟,悠然道:“今天不穿這個。”站起身,來到衣櫃前,選出一套衣袍,順手取過首飾,回頭遞給玲瓏看。
  “今天穿這套。”
  瞠目結舌地望著歸晚,玲瓏啞然,驚訝無比,別的小姐是拚命展示美,而她的小姐,光是風姿都勝人一籌,通常都是隱藏美麗,所以從不在衣飾上多做文章,可是今日是怎麽了?
  看到玲瓏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歸晚俏麗地輕撅一下嘴,輕道:“今天,等著我的人,可是傾國傾城的螢妃,稍有疏忽,可就要輸了。”
  不管如何,那楚楚仙姿的螢妃已經勾起了歸晚爭勝之心,這場女人的戰爭,才剛要拉開帷幕。

  皇城煙華:情動(下)
  京城的夏日,到了傍晚就已經轉涼了,雅致精美的禦花園裏,連空氣中都帶著芳草的清甜,此刻宮燈高掛,白天還氣魄非凡的花園此刻因為光影的原因,別有一番幽靜的趣味,而清澈見底的池塘之上,波光粼粼的水麵折射了宮燈的光線,又為整個園子添上了幻彩的氣氛。
  宮女或舉燈,或端盤,或恭立,穿梭在禦花園之中,服侍著院中每一個貴族女眷。樹叢邊,石桌旁,玉廊裏,輕笑淺顰,鶯聲燕語,處處流瀉著女子的歡聲笑語。
  “麗妃娘娘,我看你一直在這發呆,在想什麽呢?”露肩薄衫,來人身資妖嬈,嬌媚非常,笑語盈然地走近池塘邊一位端坐的宮裝麗人。
  麗妃溫順地抬頭,看到來人,慢慢站起身,招呼著:“是印妃姐姐啊,我隻是覺得這池塘晚上看來特別的美,所以看得入迷了。”
  輕笑幾聲,印妃一臉的了悟:“這池塘晚上看起來的確別有風味,可是麗妃……並不是癡迷這個池塘的風景吧。”
  “姐姐說笑了。”
  “是不是說笑,麗妃心裏自有數,你的心情,這後宮上下不是都一樣嘛。”印妃心直口快,想到什麽就脫口而出,朝麗妃使了個眼神,嘴輕輕一瞥,朝著花園中心的人看去。
  麗妃隨之看去,眼神又是一黯,本是溫柔賢淑的臉上,竟有絲扭曲,那種恨意暗暗地就在空氣中飄蕩開了。
  君王曾經說過:得天下非我平生之最,得螢妃圓我終生夙願。
  用這句話來概括螢妃的得寵情況並不為過。自從螢妃進宮後,皇上的眼裏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一般的妃子是然,連皇後也不例外。
  “這樣的美麗,連天地都為之失色啊。”既羨且妒,印妃開口道,聲音不複輕鬆,反而語帶沉重。
  麗妃沒有接口,失神地望著前方,螢妃坐在石桌旁,同桌的除了皇後,還有幾位高官家眷,而此刻,光似乎都聚集到了螢妃的身上,那種與天地同在的光華,使同桌的人黯然失色,使整個花園裏的女子汗顏。
  後宮本是美的宮殿,在這的女子無一不美,無一不嬌,美這個字,在後宮是最淺薄的。而眼前的螢妃卻是例外,她的美傾國傾城,此時,穿著淺藍的紗裙,六枝琉璃玉簪挽發,柔麗,端華,蓋過了所有後宮的風華,豔絕六宮,一枝獨秀。
  多麽讓人羨慕和嫉妒的美貌啊。更何況她還得到了皇上無與倫比的愛。
  心抽搐地一痛,麗妃撫住心口,忍受不了心中的酸楚似的,她的臉變得煞白。別過眼不再看向那個方向。
  “奇怪,”印妃喃喃自語道,“今天螢妃似乎刻意裝扮過,她是故意要豔壓群芳嗎?”
  低頭一看麗妃的臉色,印妃一笑,不再提,轉而道:“幸好螢妃流產,現在皇後又東山再起,不然螢妃就無人壓製了。”
  聽到這,才有了一點反應,麗妃有絲疑惑:“聽說是天下學子上書承柬,才讓皇上恢複皇後的實權?”
  “是呀,聽說是民間流傳民謠,學子紛紛上書,看來,外麵的壓力也很大呀。”聽到這種消息,不免有點幸災樂禍,暗暗高興。
  “可是,傷不到螢妃不是嗎?我總覺得有人在暗暗幫助她。”好幾次,這種外來勢力幹涉後宮,在捕捉不到蹤影的情況下,保護了螢妃。
  沒有聽到麗妃的話,印妃專注地盯著前方,嘴裏嘖嘖稱奇:“奇怪……”
  “到底什麽奇怪?”聽她一直提奇怪,麗妃也好奇起來。
  “你難道不覺得今天的螢妃不太一樣嗎?她心不在焉,不時張望著門口,好象在等誰的樣子。”
  “是嗎……”忍不住再次凝神望去。
  靠近石桌旁的人都感覺到了螢妃的異常,不經意間流露著微微的緊張,正在詫異著,門口傳來一聲“樓丞相夫人到——”平時四平八穩的報告聲音在高喊時竟然有些發抖。
  螢妃驀地一震,轉眸凝望,握住杯子的手收緊力道。眾人都跟隨她的舉動不約而同地向著門口望去。
  那是眾多女眷第一次看到與螢妃不相上下的風情,歸晚款款走來,高襟的黑色寬袖外袍,綴以陰紅繡紋,衣上的暗紋以暗墨螢亮之色絲線,一動一轉,身上的流紋活的一般,頭發用一串細碎的珍珠挽起,帶著淡淡的光暈,散落的發黑綢一般,和美麗融合的極致風情,卻顯得妖豔邪異,異魅非常。
  事後曾有在場之人被人問起兩人的風致,無法形容之下,這樣說道:螢妃之美,高華,柔麗,我見猶憐之態美得讓人落淚;歸晚之美,純粹,邪美,魔性的引力讓人沉醉。
  “原來是……樓夫人來了。”站起身,螢妃婉然招呼道,樓夫人三個字脫口顯得有些艱難。
  “拜見各位娘娘,”曲身行禮,歸晚淺笑如蘭。
  在場之人到了此刻才有緩過氣來的感受,同時看看歸晚,又看看螢妃,無不感歎唏噓。
  皇後此刻也露出欣喜的笑容,忙站起身,拉著歸晚入坐,一入座,在座之人紛紛前來打招呼,氣氛又重新開始沸騰。第一次和螢妃同坐桌,歸晚倒也沒有拘束,在各種女人才會關心的話題中,時間一點點的流失。
  直到報官再次前來通知晚宴即將開始,女眷們又高興起來,有次序地前往宴宮,隻有螢妃這桌毫無動靜。
  皇後首先起身,招呼著:“皇上和百官都等候著,我們先去前殿吧。”答應聲起,桌上幾人起身,向外走去。歸晚站起身,正要尾隨,手腕被拉住,一回頭,對上螢妃優柔的雙眼:“樓夫人,隨本宮走走吧。”
  皇後聽到,詫異地回過頭,歸晚卻抿著唇,帶著薄笑,點頭答應。
  看到歸晚安撫的笑容,皇後釋然,安心離去。
  花園中隻剩下兩人,半晌,螢妃盈盈起身,向外走去,歸晚默然跟上。兩人並肩走在皇宮的長道上,宮女太監隔著一段距離跟隨。一行人以慢得不可思議的速度走著。
  “你猜走完這條路需要多少時間?”一路沉默不語的螢妃突然開口,柔聲輕問身邊人。
  還以為她不開口了,歸晚向前張望一眼,暮色中,沒有看到盡頭,搖了搖頭,說道:“不清楚。”
  “本宮天天走這條路,知道這條路來時需要半盞茶的時間,去時需要一盞茶的時間。”
  歸晚淡笑不答,知道她說這話必有原因。
  “你真沉得住氣,不問嗎?為什麽同一條路,來和去,時間為何不同?”螢妃斜眸,柔情如水的眼神裏露出哀涼,“那是因為,我走來時,想看他一眼,所以走得特別快,回去時,留戀不已,走得自然就慢了。”
  “娘娘情深意重,難能可貴。”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為何還如此平靜?”聲音變高了些,似乎很不滿意歸晚的表現。
  歸晚偏頭做沉思狀,答非所問地道:“皇宮華美非常,娘娘既已入宮門,何不珍惜眼前所有,何必苦苦抓住過去不放呢?”
  螢妃聞言輕楞,忽而笑出聲來,笑聲中隱帶澀意:“你以為這些話能打動我嗎?我要是能放棄過去,就不會痛苦這麽久了。”
  “不能放,也不快樂,娘娘活得也很辛苦呢。”
  突然停下腳步,螢妃疑惑地轉頭,盯著歸晚,楚楚地問道:“那麽,你願意幫我這苦命女子一把嗎?”
  露出帶絲譏諷的笑容,歸晚戲道:“恕我失禮,我還真看不出,娘娘有何命苦。就算有,我也沒有能力來為娘娘解決難題。”
  漸漸現出失望之色,隨即又一整麵色,螢妃道:“你太過謙了,你的手段高超,豈是一般人所及,一月前的學子上書,不就是你的手筆嗎?”
  沒有想到對方會提及此事,本來當初也知道隱瞞不了,坦然接受螢妃的評論,歸晚置之一笑。
  非常不能接受歸晚這種坦然的態度,螢妃皺眉:“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幫助皇後,不過僅此一次而已。以後,樓澈也不會讓你這麽做的。”
  “是嗎?既然如此,娘娘又何必這麽驚慌。”黑色的發被風揚起,歸晚輕撫長發,因為被螢妃步步緊逼,而有了一些不耐煩。
  “感情這東西會隨著環境有所不同,但是經過歲月經煉的感情,即使會有波折,也不會改變本質,你相信嗎?”
  意有所指。
  “我相信,”歸晚悠然,指指前方宮殿的大門,華翠的燈光從內透出,似在等待兩位晚來的客人,“娘娘,我們到了。”
  眼神略為暗淡,螢妃站在原地不動。
  “娘娘,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我們進去吧。”
  “我不會放棄的……”對著歸晚,看著眼前明亮的燈火,螢妃賭誓似的說道,“我錯過一次,以後不會再錯一次。”拋下一句,她向前走去,此時倒沒有絲毫的遲疑了。
  看著她的背影走向光影之中,歸晚幽然歎息:“這樣的癡情,讓人又憐又恨啊……”抬起腳,隨之走入喧嘩熱鬧的大殿之中。

  皇城煙華:後宮風雲(一)
  大殿的光華照在兩人身上,一瞬間,本是熱鬧紛繁的宴會呈現了一瞬的停頓,文武百官的眼神都膠著在兩人的身上。更有甚者,立刻認出了歸晚是弩族王子的畫中人,吃驚不已,呆楞當場。
  從歸晚進門之始,管修文似乎就失去了感知,從沒有想到過,歸晚的美,就這樣直然地展現人前,那種勾魂攝魄的異魅,在燈光的渲染下無限地擴大著,驀然驚醒,想起上一次自己的癡迷之態給端王發現,因此被他抓住把柄,忙一整臉色,還有一些放不心,望右邊上首看去,入眼的卻是端王手晃玉杯,眼神迷醉,管修文暗訝,難道他也......仔細一看,心底悄悄浮起喜意,端王所看之人,分明是螢妃,原來如此,端王啊端王,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們是可以做盟友的。由不住,輕笑出聲,一分醉意三分輕狂。
  終於走到宮殿中心,螢妃往著皇座的台階而上,歸晚挪步來到左邊。
  坐在席間的樓澈輕茗一口蠱中美酒,據說這新釀之酒有個名字,叫“妖娘”,入口清醇,後勁十足,讓喝酒之人,不知不覺沉醉,他從未醉過,連喝三口,淺笑著,注視著歸晚走來,朦然間,就把視線定止在她身上,瞳眸漸然深邃,那酒勁慢慢發散,滲入四肢百骸中,胸口灼熱無比,一直燒到腦部,周圍的聲音都突然聽不見了,隻留下那一抹嬌嬈的顏色,賽過了世間一切春色。
  皇宮的世界是與外麵隔開的,這裏的華麗,迷離,靡靡之聲,之色,之情,都是脫離了世俗的標準一般,散發著罪惡的甜美,引誘著人走過道德界限。
  百官席間一文士輕搖手上羽扇,小弧度地搖著頭,低語暗歎:“禍水殃國,想不到竟然還有兩個。”大口灌下一口酒。
  “將軍。”壓低聲音喚身邊人,卻發現林瑞恩隻耳不聞,眼神渙散,百感交集似的複雜。文士蒼涼一笑,嘲諷的成分居多:“將軍,你忘了,我曾說過,女人的美麗一旦成為武器,那就是可怕的事情,引來的必然是慘劇嗎?”
  身軀一震,林瑞恩回過頭來,浮現出愧色,苦笑一聲:“軍師提醒的正是,受教了。”不敢再把視線投注在那邊,別過臉,正襟危坐著。
  “皇上。”一聲悠長的聲音把注意力全吸引到了皇座旁,百官抬頭,往皇後方向看去。
  盈盈輕拜,皇後雖沒有像歸晚,螢妃那樣傾國之色,但也是千裏挑一的美女,姿態嫻雅不同一般,自有一種雍容華貴之感,啟口道:“皇上,我對樓夫人的風姿十分傾慕,能否讓她與本宮同席。”
  皇後本就後宮之首,官宦女眷陪席也有先例,皇上儒雅地一笑,正欲點頭,左下首突然驟然一聲:“不行。”
  厲聲回絕,四下嘩然,百官停下手,看向當朝首輔。
  樓澈看向皇後,語氣緩和下來:“皇後娘娘美意,可惜歸晚身弱,照顧娘娘多有不便,還請恕罪。”嘴裏說著恕罪,態度上卻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
  皇後有些訝異,沒有表現在臉上:“是本宮考慮不周。”樓澈實權在手,連皇上都要忌讓三分,她又怎麽會在這種小事上與他過不去。
  雖然意料中是應該這樣結尾,此事還是帶給百官小小的震驚,對今天樓澈的舉動頗不解。雖然手握重權,樓澈平時決不會與皇家有任何衝突,更不會攜權相脅,今天為何會為了這樣一件小事當麵頂決剛重掌鳳印的皇後。
  隻有林瑞恩隱約間猜到了樓澈的心思,雖然是君臣同樂,但是那皇座的玉階就是一道界限,踏上玉階,是君,站在階下,就是臣。樓澈再有權,也不可能走過那道檻,那不是一道普通的界限,那是一條跨越不了的鴻溝。今日之事,如果發生在以前,歸晚坐到皇後身邊也不是意義重大的事,但在經曆了君莫亭那詭異的一幕後,想必樓澈無論如何也不會讓歸晚踏上那玉階半步。
  一手執蠱,一手在席間輕輕把歸晚的手握住,樓澈調整呼吸,平複著有些亂的心神,隱含冷意地看向上方,輕輕轉動手中酒杯,剛才是怎麽了?一想到歸晚要踏上那玉階,他就克製不住地憤怒和恐慌,手上用上些力,把歸晚的手抓地更緊些,覺得今晚真是一片混亂,酒喝多了嗎?
  普通一場宴會竟然因為一個小小的插曲,變得暗湧潮動起來,即使歌舞伴興,席間眾人妙語連珠,也掩飾不住玉階上後宮紛爭的氣味,和階下政治風雲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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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公公,你先去錦祥殿等著,我和樓夫人有些話要說。”站在暮色中,皇後轉頭對身邊太監吩咐。
  肥胖的臉上光滑無比,抬眼瞬間一閃而過詫異之情,退了一步,恭敬道:“是,皇後娘娘。”帶頭向前走去,不一會兒,拐彎走入其他宮殿之內。
  歸晚看向故意和宮女隔開距離的皇後,輕問:“又有煩心事嗎?”
  “這皇宮本就是是非之地,無一日太平。”感傷的語氣出自口中,皇後連笑容裏都有了幾分疲憊,可惜被黑暗吞沒,就這樣被隱藏了。
  “所以才要如此小心,連說話也防著所有人?”歸晚漾出似諷般的笑,在淡漠的空氣裏陰柔難測。
  “你以為我願意如此嗎?”皇後慢慢地挪動著步伐,看著這宴會散後就冷清的官道,有了種人走茶涼的感受,“你可知道,剛才的李公公是你夫君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如果不把他遣走,我們今天所說的話,隻怕連語氣,明天都會如實地傳到相府去。而這裏的宮女,我也不知道該信誰了。”
  突然沉入了黑暗一般,一片寂靜無聲,好半晌,歸晚才幽幽開口:“已經重掌鳳印,為何還是這樣舉步維艱?”
  “鳳印是死物,沒有實權,又能如何,在這宮中,跟紅頂白是常例,沒有實權的鳳冠,跟普通頭冠有何不同?”哀哀一歎,一國之母道出宮中隱患,黑暗中看不清歸晚的表情,也不見她接口,蒼然一笑,“我這鳳印能重回手中,已是萬分慶幸,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說一聲謝謝。”
  突然停下腳步,一雙玉般纖手伸到皇後臉頰前,輕輕撫過,承接了一滴炙熱的淚珠,歸晚似歎息地陳述:“為何落淚?”
  伸手握住歸晚的手,皇後壓抑不住湧動的情感,聲音戰栗著:“妹妹,在這後宮,我已無一日可以安睡了。”
  在這麽沉寂的夜晚,歸晚聽到了十幾步外宮燈裏蠟燭燃燒的聲音,嘶嘶的吞吐聲一般,心底一陣涼意,把手從皇後溫熱的掌裏抽出,淡淡道:“要想安睡,先得平靜自己的心,太過奢求,隻會使自己不安。”
  皇後苦笑出聲,澀澀的味道染開,哀然說道:“歸晚,我已是身為母親之人了,你體諒我的心情,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孩子拚一拚啊,誰讓他生在帝王家呢。皇上獨寵螢妃,已經不再臨幸其他妃子,就算她此刻流產,以後呢?誰又能保證以後的事?”急促的話語像在申明什麽一般。
  剛才的那聲“妹妹”不知有幾分真實情誼,歸晚一笑了之,但是此刻的這聲“歸晚”,她卻不能漠然視之,這聲語氣像極了在世時的母親,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更讓她有了一種錯覺,一聲哀歎在心底化開,這聲呼喚觸動了她的傷懷。
  “歸晚?”以為她沒有聽清,皇後再次輕喚。
  “好了,你現在隻是欠缺的是後宮實權而已。”晃動袖擺,歸晚又重新邁開步伐,優雅的步調在黑暗中沒有發出一點異聲,“放心吧,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幫你的。”
  皇後跟了上來,要說感謝的話,又覺得會褻瀆了歸晚,隻能把一切哽咽在喉嚨中,沉積在黑暗裏。
  兩人相對卻無言,走不多時,已經看到了偏殿,燈火通明,人聲傳動,兩人停下腳步望去。
  看了許久,歸晚揚起笑,輕問皇後:“那兩個妃子是誰?”
  “是麗妃和印妃,聽說祖上是親戚,所以在宮中常結伴。”想以前,皇上對她們倆,一個嫻熟,一個嬌媚極為喜愛,現在卻也落得個獨守宮殿的下場。
  歸晚淡笑如梅,細細觀察了一會,驀然感歎道:“這皇宮之中,倒各個都是人物。”
  “這印妃心直口快,倒也不招人厭,隻是在這後宮中能存活下來,也頗不容易;那個麗妃孱弱溫淑,在宮中倒沒有什麽大的起伏。”一一為歸晚解釋,詳細無比。皇後轉過頭,卻發現歸晚根本不在聽似的,盯著前方看。
  “那個公公是誰?”玉指一點,歸晚指向前方正奔波著的一個紫袍太監,偏頭作出請教的樣子。
  皇後一眼看去,卻認不出,想必是宮中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正要搖頭際,旁邊的貼身宮女開口道:“那是德宇,樓夫人。”
  “哦?”歸晚眉輕挑,顯出興趣的樣子來,示意宮女繼續說。
  “德宇好象是十四歲進宮的,在禦乾殿當差,已經在宮中十年了,據說他以前也是個讀書人家出生的,可是家裏太窮了,他平時很省的,都把月俸送回家。給他的弟弟妹妹們過日子。”宮女把她所盡知的都說了出來,德宇雖然是個小太監,但是長得眉清目秀,人緣又好,宮女們都很樂意幫他一把。
  歸晚似笑非笑,抬頭仰望一下烏黑的天空,半點星辰都沒有,有些失望,回頭道:“皇後娘娘請留步吧,後麵一段路就由那個德宇為我帶路吧。”
  皇後輕點頭,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突然看中那個小太監,但是也沒有追問,讓身邊宮女前去叫喚,她凝視著歸晚道:“你失望了嗎?我竟也是個為爭權奪利使盡手段的人。”
  聞言,歸晚回眸注視皇後,突然發現,她似乎真的瘦了,體諒地一笑,悠然道:“富貴權勢,誰又能漠然視之呢?我沒有資格批評你。你就放寬心吧。”
  聽到她這麽一番話,心靈得到了救贖般,哽在心中的刺也沒了,皇後低泣:“歸晚......”看到走遠的宮女帶著紫袍太監小跑而來,忙以袖遮臉,掩去失態。
  宮女和德宇走近,先向皇後行禮後,又向歸晚請安,果然是文質彬彬的樣子。
  由偏殿到官道馬車停放處不遠也不近,德宇端正地走在暗沉的青石路上領著路,心裏有些納悶,不清楚為何這樓夫人要他帶路,不敢稍有無禮,他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進宮幾年了?”悠長的聲音在沉沉的昏暗中顯得異常突出,能沁入心底去似的。
  腳步不停,他依然維持著同一的速度走著,嘴裏答道:“十年了。”
  “家裏人生活好嗎?弟弟妹妹們都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吧?”歸晚含笑低問,這有些涼意的通道也因為這句話平添三分溫情。
  不由地緩下身軀,德宇明顯怔了一怔,隨即又低頭,恭敬地道:“謝夫人關心,都還好。”
  輕輕一聲歎息逸出口,歸晚眸光顧盼流轉,似有愁苦攏上心頭,德宇抬頭正好瞥到,心微微一動,不知為何,突然很想開口問對方,有何不愉快之處,這衝動硬是被他憋在心底,一邊,冷汗淋漓滲出來,在大殿,他早就見識過這樓夫人帶著魔性的絕美風姿,此刻麵對,才知有多動人心魄。他已經六根俱淨,不算男人了,還有種情緒被她牽動的感覺。
  在宮中多年的直覺告訴他,這事透著詭異,忙不迭後退一步,肅然地低頭。
  讚賞地看向對方,歸晚暗忱,自己果然找對了人,剛才看他奔波在偏殿,有條不紊,靈活機動,說明此人心思縝密,又機警伶俐,此刻一看,竟還謹慎小心,果然是人才。輕笑一聲,她婉然道:“進宮十年,仍然隻是個小太監,不覺得委屈嗎?”
  不等他搖頭,歸晚接著道:“隻要能在宮中得勢,就能給家人多些依靠,難道這不是你當初進宮的初衷嗎?李公公得我夫君賞識,短短幾年已經是總管了,難道你不想一步登天嗎?”
  這聲音本來就有種安定人心的悠然,聽到耳裏,隻覺得心輕飄飄的,德宇一慌,提醒自己千萬不要給煽動了,宮廷鬥爭的慘烈不是一般人能經受的,抬眸間,忽然看到歸晚身子晃了晃,似有不適的樣子,情不自禁伸手扶住對方,輕攙著歸晚的手腕,溫膩細滑之感握到手中,一涼之間,從歸晚手上滑落了什麽,自己的手上多了一樣東西,借著暗朦的宮燈細看,是一串珍珠手鏈,在宮中煉出的一雙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這是價值不匪的珍寶。
  “德宇公公,我同皇後情同姐妹,她一人在宮中,寂寞無助,還請公公多多照顧。”說完,歸晚竟輕輕行禮,不給他機會把手鏈還回。
  德宇哪裏敢接受這個大禮,慌張起來,內心苦苦掙紮,他家境貧寒,為了家裏生計,出賣了一生,此刻,難道又要為了財寶出賣靈魂了嗎?手裏的珍珠鏈還帶著歸晚的餘溫,從手心裏傳遞來,溫熱他心的同時,又刺了他一針,看著麵前這盈盈女子,知道她軟硬兼施,還用上了心理戰術,幽幽一歎,隻在心裏說道:罷了。
  就讓靈魂沉淪在這孤寂的黑暗中吧。
  “樓夫人,有什麽吩咐就說吧。”連聲音都因為下了決心而堅硬了幾分。
  波光流轉,歸晚嫣然一笑,異魅流露,清豔無雙:“公公,記得今日之事不可言與第二個人知曉,以後公公自會平步青雲,在宮中多多照拂皇後,宮中的其他動靜立刻告之我,尤其是......”話音一頓,她接道,“我想公公應該很清楚才是。”
  德宇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透,點頭答應。
  “公公,最重要的一點,你千萬記住,此事不可讓樓相知道。”
  微微一楞,德宇看著對方,想了片刻,捏著手中鏈子,毅然地點了點頭。
  這裏說完,兩人若無其事地向前繼續走,心情頗為複雜,德宇的步伐都有些沉重,歸晚不言不語,直到來到偏殿外,看到馬車,歸晚含笑回頭道:“謝謝公公送到此處,歸晚感激不盡。”
  知道她這聲感激不盡所指他物,德宇默然接受,看著歸晚遠去。
  “怎麽這麽晚,皇後又拉著你說話了?”樓澈站在車旁,溫潤的眼神裏帶著酒意,淡淡的情感流動著。
  歸晚越走越近,臉上的笑意卻慢慢斂去,取而代之是一種落寞和沉寂,看得樓澈一慌,忙問:“怎麽回事?”
  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反問道:“夫君大人,知道後宮是什麽地方嗎?”
  “什麽地方?”這個女人啊,總是有著琢磨不透的行為模式。
  低低淺淺的笑化開,歸晚笑語:“那是女人的地方,是男人不能插手的地方,所有的問題都該女人來解決的地方,你知道嗎?”
  樓澈啞然,不知如何接口。似乎隱隱有所不安。
  笑容淡淡地消失於唇邊,歸晚轉眸,望向來時的方向,顯出好無辜的樣子,低問:“明知不該為而為之,稱之為‘勇’,明知不能為而為之,應該稱為什麽,你知道嗎?”
  樓澈心微微一悸,伸手輕樓住歸晚的肩膀,知道她心裏有了結,還沒有勸慰,歸晚卻抬起頭,水漾的眸子裏深幽無比,輕聲道:“那稱之為‘罪’。”
  “今天的我,一定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誘使他人犯罪者,罪加一等。

  皇城煙華:後宮風雲(二)
  明知不該為而為之,稱之為“勇”,明知不能為而為之,稱之為什麽?
  稱之為“罪”......
  樓澈放下手中的毛筆,凝望著桌麵上的公文,思緒有些空蕩,腦海中不斷回想起從宮中回來的那個夜晚,歸晚虛渺的話語。一股子煩躁從心頭竄起,“啪——”地一聲一掌合上公文,閉上眼睛陷入沉思,卻聽到屋外一陣急促腳步聲逐漸靠近,倏地在門外停下。
  “爺?”老管家帶些喘息的聲音響起,試探性地喚道。
  眼皮半點沒掀,平靜地似乎沒有聽到聲音,好半晌,樓澈慢慢睜開眼:“什麽事?”
  “爺,門外禦醫殿,秦洵,秦大人求見。”管家的語氣依然恭敬有禮,長時間的等待已成為習慣似的。
  嘴邊勾起一絲戲謔的笑,低沉的笑聲逸出口:“說了什麽事嗎?”
  “爺,他說有重要至極的事前來稟告。”主子的心思和情緒一向很難猜測,但是根據十年來在府中伺候的經驗,今日的主子,心情絕夠不上一個好字。
  “重要至極?”輕哼伴著笑出口,來這裏求見的,哪一個敢說不重要的,考慮片刻,聲音複則溫潤,“讓他進來吧。”
  腳步聲再次遠走,不一會兒,兩道沉穩的腳步聲轉回來,一位老者的聲音在外響起:“老臣秦洵拜見丞相。”
  老管家走上前,打開房門,樓澈還維持著那個休憩的姿勢,俊雅的臉上帶起春風一笑,眼裏的深沉冷意卻半點未減:“秦大人請。”
  秦洵點了點頭,慢步踱進房間,對眼前優雅的男子不敢有半分不敬,在下首賓客之位坐下,隻沾了半張椅,正襟危坐著。
  丫鬟遞上熱茶,輕煙飄起,頓時室內茶香四溢,淡幽的味道迷漫開。
  樓澈慢條斯理地茗一口清茶,眼神一瞥之下,秦洵有些局促不安,神態緊張的有絲可疑,徐徐放下茶杯,一聲情吟的杯盤相撞聲把秦洵的注意力引了過來:“這麽清香的茶都入不了秦大人的口,莫非大人有心事?”
  四周一環顧,發現管家的丫鬟全退走了,房內隻有樓澈與自己兩人,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唾液,艱難地開口道:“樓相,這事,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笑紋泛開,眸光更見深沉,樓澈稍抬正身子,露出興味的表情:“到底什麽事?”
  伸手以袖抹了一下額間的汗,秦洵現出惶恐,內心微微掙紮,做出回憶的表情,緩緩講述:“樓相,兩個月前,螢妃娘娘流產了,當時微臣是禦醫殿的守值,負責給娘娘調整身子的,照規矩,凡是禦醫殿用過的方子都要在事後處理掉,那一日,我去找螢妃娘娘保胎方子的時候,卻發現方子不見了,這我就著急呀......找不到方子就交不了差,我隻能去以前開藥的地方,希望能從拿藥的情況把方子拚出來,等老臣到了開藥的地方,卻發現,原來放杜仲的地方,被換上了藏紅花。”聲音越說越小,最後都顫抖起來。
  聽到這裏,饒是樓澈也禁不住臉色一變,陰沉莫測,皺起眉,語意冰冷地問:“你確定嗎?”
  秦洵渾身戰栗不已,急忙申辯:“當然了,這件事,我已經藏在心裏有一個多月了......杜仲和藏紅花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做禦醫多年,怎麽會連這都搞錯,事後,我也很擔心,又不能找人訴說這件事,後來我去找配藥的太監——小林子,問這事,才知道他調走了,可是就在三天前,他突然暴斃,連死因都還不清楚,屍首就被拖走了。”
  對於這件宮廷秘聞,他越想越心驚,食不下咽,夜不安寢,足足兩個月,受盡了此事的折磨,三日前聽到配藥小林子的死訊,嚇得半死,思量半天,今日才鼓足了勇氣來把這事告之樓相,不管如何,當今能管此事的,除了皇上,樓相就是第二人選,此事也不能冒然告之皇上,隻怕龍顏大怒之下,自己也會被牽涉其中,最後隻能來找樓澈了。
  把整件事聽完,樓澈的臉上卻沒有了表情,溫雅的似乎沒有聽到一樣,秦洵卻感到一種比剛才大了十倍的壓迫感,有種連呼吸都不感張揚的感覺,如冰似的鋒利從不言不語的樓澈身上透出。
  受不了室內的壓抑,秦洵開口:“樓相......”
  “秦大人,”低沉地開口,樓澈斜瞅了一眼秦洵,銳利的眼神逼得他低下了頭,“這件事,目前有幾個人知道?”
  汗水又從額上劃落,他卻已經感覺不到了,所有的精神全集中到麵前這個貴公子樣的男人身上,不敢絲毫怠慢,忙答:“此事目前隻有你我二人知道......但是,幾日前我曾去找配藥,送藥的太監詢問,又找過處方,隻怕有心人......能猜測出幾分。”
  冷哼聲出口,樓澈低笑出聲,有心人?這宮中到處都是有心人,被秦詢這麽一問,隻怕宮中已經有人揣測出其中奧妙了。
  “秦大人,這件事,你是對了一半,錯了一半......守好自己的嘴,別讓其他人知道了。”
  樓澈的話一出口,秦洵就知道自己的命是保住了,不由大喜,困在心頭的大石落了地,回去終於能睡個飽覺了,忙不迭地點頭哈腰,奉承幾句,匆忙地離開相府而去。
  等他的身影一離開,樓澈泛出難色,沉吟一下,站起身,走到院子裏,喊道:“管家。”
  話音才出口,院子裏隱蔽之出,管家已經走出來,恭身道:“爺。”
  “讓人帶信給刑部,讓刑部尚書立刻來一趟,再傳信進宮,今天傍晚,我要進宮,讓內院總管李公公聽侯差遣。”簡潔有力地把命令吩咐一遍,樓澈顯得有點陰晴莫定。
  答了一聲是,正要轉身,突然有被樓澈叫住,一轉頭,卻看到樓澈盯著花園看,看一會後,問道:“歸晚呢?”
  “夫人今天一早就出去了,說是晚膳前回來。”
  聽到答案後,露出困惑的表情,見不到歸晚,他頓覺有些不安,回過頭,把腦中雜念揮除,言道:“做事去吧。”
  他和歸晚之間的問題,就等到這件事之後再來好好解決,畢竟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
  曲州驛站的老板娘辣西施,此刻坐在馬車上,心神飄得老遠,反反複複地思考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自從兩個月前,遇到了那個風華絕代的“公子”,她的命運似乎也變得奇怪起來。
  那個“公子”到底是什麽人呢,突然的出現,神秘的失蹤,為了她的失蹤,整個曲州都遭遇了官禁,為了此事,自己度測了許久,都沒有猜出那位“公子”的真實身份。幾日前,卻接到了“公子”的請柬,為了心中那無法解答的疑問和困惑,她決定來京城再見那位”公子”。
  突然耳邊傳來車軸停止的利聲,辣西施眉角輕挑,還沒開口,車外已經傳來一聲清脆的:“是曲州驛站的三娘嗎?”
  一掀車簾,辣西施看向車外,馬車停在一個僻靜的街角,一棟東西廂房連座的房子就在眼前,環境靜幽,空氣中還傳來淡淡的紫藤花香氣,看起來倒不是毫宅,而是普通富商的房子,紅漆的大門口,站著一個黃衣的丫鬟,明麗秀氣,韻度非凡,微笑著站著凝望自己。
  跳下馬車,辣西施用那種獨特的爽直招呼道:“姑娘,這裏是......”
  款步走前,玲瓏施了個簡禮:“是三娘嗎?請先跟我進屋吧。”似乎知道對方會跟上,一點頭,禮節周到地往前領路。
  辣西施稍稍打量四周環境,忙跟上,一進門,紫藤花的香味撲麵而來,呼吸間,吞吐的盡是芳香,一大片的紫色映入眼中,這宅子裏的東西廂房周圍一圈,種的居然都是紫藤花,此時的季節正是紫藤花豔開時,花瓣被夏日的涼風一吹,散落下來,落了一地,踏入宅內,竟像走在紫雲之上。
  發自心底地暗讚一聲,她跟著玲瓏饒過廂房,來到中庭,鶯聲入耳,聞聲看去,腳步頓下,再也無法挪動。
  “惜別離,惜別離,無限情絲弦中寄。弦聲淙淙似流水,怨郎此去無歸期......”鶯聲婉爾,清揚流暢,一個女子背對著三娘和玲瓏一個人站在中庭中唱著戲。
  涼風似起,刮起了紫藤花瓣,在空中兜轉著圈子,徐徐落下,沾衣不濕地飄落在唱戲人的頭上,肩上,裙上,那些零落的花瓣竟也像有了生命一般,隨著唱戲人的動作飛舞著,跳躍著,唱戲人卻不知道似的,一個人水袖舞動,聊寂地唱著,雖然隻看到背麵,那姿態,那優美如水的風韻,一點一點地從她身上漾開,清透,靈動,雅致,編織成了一道看不到的網,把無意間闖入的觀客攏住。
  一步,一搖,一甩袖,“人去樓空空寂寂,往日恩情情切切......”歸晚一轉頭,瞥到了來人,盈然一笑,水袖圈轉,自如地輕擺,揮去散落周身的紫瓣,朝著兩人走來:“三娘遠道而來,我怠慢了。”
  還被剛才的美景攝了魂魄一般,悠然一歎,辣西施也笑了:“直到今日,我才服啦......難怪你能在曲州自由控製言論。”她苦思多日,才想明白其中的玄機,為何“公子”要找書生論文,為何她失蹤後,突然間曲州刮起了一陣學子上書的熱潮,如今想來,這一切都是眼前人的傑作吧。
  “三娘是聰明人,果然瞞不了你。”走到一旁,脫下身上的戲袍,歸晚不吝地讚揚道。
  聽她直言不諱的承認了,辣西施倒有了一些懷疑:“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三娘認為我是什麽人?”有一絲戲弄,歸晚側頭作出虛心求教的樣子。
  辣西施沉默一會,終是放棄了,歎道:“猜不出,莫非你是宮中之人?”想來她針對宮中,難道也是宮中人?
  不置可否,歸晚一笑置之,在庭院的回廊邊坐下,示意三娘同坐,看到她身子坐穩,這才又開口:“三娘,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不知可否?”
  “‘公子’你神通廣大,連你就不能辦的事,難道我還能幫上忙?”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何人,但也猜出對方絕不是普通人。
  “這事,隻有三娘能辦,”歸晚歎道,似有無限的無奈,“三娘人脈廣博,我要請三娘住到這房子裏,招攬人才,匯總消息,做京城的耳朵和眼睛。”
  請三娘來也是情非得以,相府的情報網隻有在樓澈的授意下才能展開,此刻要做的事,與樓澈是背道而馳,唯一的辦法,隻有自己培養羽翼了。
  見辣西施不吭聲,歸晚淡笑:“三娘怕什麽,怕不可預知的未來嗎?”
  “我不怕未來,”辣西施緩緩道,忽而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剛才‘少爺’唱的是什麽戲,真好聽,少爺會唱戲?”
  見她依然不改口喊自己“公子”,知她是個重感情和念舊的人,也不逼她,歸晚莞爾答道:“我唱的是孔雀東南飛。我娘親從小就教我唱戲,說是,人生如戲,隻有唱出戲裏的味道,才能笑看人生,還能培養動作的優美。”
  恍然大悟的表情浮現在辣西施的臉上,暗忱,難怪這“公子”一舉一動都帶著自如的美態,原來是這樣培養出來的,也不免對她母親產生好奇,什麽樣的母親教育出這樣非同一般的女子,心裏同時湧出衝動,想要留在此處,這念頭一生出,便有些收不回來了。
  見她臉色複雜,也揣測到她的幾分心思,歸晚續道:“要三娘做的隻是籠絡人脈,並非什麽壞事,三娘在曲州也厭了,何不換個環境試試?”
  七分已經被她勸動,三娘最後還有些猶豫:“可是我家人......”
  “玲瓏。”歸晚聞弦知雅意,輕喚身邊丫鬟。玲瓏走上前,從一旁的盒子中取出一疊銀票,放到三娘麵前,柔聲說道:“已經把三娘的家人從曲州接來了,兩日後就到京城了,這是三萬兩銀子,給三娘做資本,在這裏收攬人才和消息。”
  完全的震住了,辣西施對眼前笑意濃濃的歸晚生出一種莫測感,前麵一片茫茫然,一狠心,伸手接過銀票,口中應承:“放心吧,這事我會做好的。”
  見她收下了,歸晚也稍舒一口氣,看向身邊盒子,心頭百回千轉,娘親留給她的財富,現在開始發揮其獨特功效了,能為宮中的皇後出一些力,也是娘親最後的希望吧?
  這也是我的底限了,能幫的,能做的,這就是底限了,暗歎一聲,歸晚淺笑著看向院子,目光卻失去了焦距。
  突然間,從門口跑來一人,急匆匆地衝了進來,在玲瓏耳邊耳語一番,同時在她手中塞了張小紙條,玲瓏揮手讓他退下,慢步走到歸晚身邊,遞上紙,輕語道:“宮中德宇公公的急信。”
  纖纖玉指打開紙條,沉吟片刻,歸晚笑意一斂,怔然出聲:“藏紅花......”
  

  皇城煙華:後宮風雲(三)
   “夫人……”看到來人,德宇撫了下腰帶,稍理平因長時間等待而有些褶皺的衣擺,迎麵走來,剛升為長寧殿的主管,從紫袍換成了蔚藍色的錦衣,由於中性而倍顯透徹的皮膚,配上他本就謙恭有禮的斯文,整個人帶著蓬勃煥發的朝氣。
  歸晚脂粉不沾,一身普通的宮裝,簡單的一支琉璃簪插在芙蓉髻上,呈現出洗盡鉛華的清麗,似有隱憂地薄笑,跨過玄譽門,四顧之下,沒有人影,這才開口:“公公,你的信裏說,螢妃的流產和藏紅花有關?”
  輕點頭,德宇走到歸晚身邊,和歸晚並肩,遠遠看去,並沒有異常,低身在歸晚耳邊道:“夫人,樓相已經從玄吉門進宮,此刻正和李公公在禦醫殿調查,你此刻在宮中極多不便,要不要先換一下衣服。”
  這德宇的心思果然縝密,歸晚暗道,此次秘密進宮,目的是要在樓澈之前,調查事件,當然要避人耳目,莞爾一笑,側過臉,一臉的狡黠,琢磨道:“換什麽好呢?”
  “扮宮女……”德宇似仔細打量了歸晚,搖了搖頭,“不太適合,還是扮成公公吧。”
  “……沒有其他選擇嗎?”狀似無意地,歸晚淺笑著問。
  ……
  半晌之後,從長寧殿的偏殿走出來,歸晚不太適應地拉拉身上的衣服,看到德宇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忍不住笑出來,吟問道:“是不是太奇怪了?”
  不自然地轉過頭,德宇退開一步,微低頭,謙恭道:“不是,夫人。”
  跨下台階,左右四望,歸晚詢問身邊人:“樓相進宮後見了哪些人?”
  “剛進宮時召見了李公公,然後去了禦醫殿,然後分別到了進藥房和用來燉藥的偏殿,現在似乎在前往宮禁處。”如實地一一詳細匯報,沒有半點遺漏。
  眉輕蹙:“還真是滴水不漏,這下可糟了……”樓澈一環一環,環環相接地查,哪還有其他可以下手的地方。
  “夫人,”注意到歸晚的難色,德宇提醒道,“如果樓相此刻已經發現了什麽,就不會一路繼續查下去。何況此事已經事隔兩月,有些線索都模糊了,一切還要從常計議。”
  讚賞地瞅了他一眼,歸晚點頭應允,沉默片刻,複又道:“兩個月前螢妃流產,除了秦禦醫,沒有其他同診的禦醫了嗎?”
  “有,還有張禦醫,可惜事後幾天,他已經告老還鄉了。”
  本來就已經不清楚答案的問題,此刻更變得似乎撲朔迷離,歸晚隻覺得眼前一片茫茫白霧,細思量,輕問德宇:“你覺得這件事,是皇後所為的機率有多大?”
  德宇陷入沉默中,不敢輕易回答這個問題,考慮許久,才又開口:“機率不大,當時的皇後已經受到‘護國寺’風波的影響,半被軟禁在宮中,應該沒有餘力做此事。
  雖然心中所想也是這個答案,但是從別人的口中再次得到肯定,感覺又是不同,心頭稍稍舒坦,不禁又泛起疑惑,到底是誰在後宮如此妄為?
  兩人邊走邊談,路上雖然碰到幾個太監和宮女,倒也沒驚沒險。信步來到後宮中院,一個小太監跑近,在德宇耳邊嘀咕兩句,又快步離去。德宇回過臉,似有憂慮地道:“樓相現在前去景怡宮見螢妃娘娘了。”
  歸晚淡笑著聽他報告,暗暗讚賞,果然沒有找錯人,此人做事謹慎,又懂變通,稍加時日,定然又是宮中藏龍臥虎的人物。可惜傳入耳中的消息並不樂觀,歸晚幽柔地呢喃道:“失去先機了……”
  “夫人,還有一處,我們可以去看看。”德宇斯文的臉上似有所慮,勸道。
  “什麽地方?”
  “凡是端給娘娘的藥,都要有人先嚐,因此會多備一碗,等嚐試的人吃完沒有事了,再給娘娘吃。”常年試藥的人早已熟知藥性,為何吃了藏紅花卻沒有發現?
  “你的意思是……”
  “為螢妃娘娘試藥的,應該在禦乾宮的偏殿。”
  “那我們快去吧。”如花的笑顏展開,歸晚喜意浮現,那嫣然的一刻,極致的清麗中隱顯魅惑,看得德宇竟是一呆,稍定神,歸晚已經率先挪步而去,他急步追上。
  才來到禦乾宮的廊道前,德宇突然竄前,著急地低喊:“夫人,前麵。”
  歸晚凝神一望,不遠處走來的竟是樓澈一行,身邊還跟著幾個官員和太監之類的人,心下暗涼,想不到此處,他也沒有落下,簡直是絲毫不漏。同時微微心慌,身上的裝扮可以瞞過別人,哪能瞞過那心思深沉的樓澈。幸好此處是廊道的拐彎處,對方似乎沒有看到這裏。
  “夫人,”慌忙中,德宇急中生智,一把拉住歸晚的手,輕聲道:“跟我走,先去‘禦乾宮’避一避。”兩人順著廊道,來到禦乾宮的正殿,也沒有多想,就推門而入。
  禦乾宮是生性奢侈的先皇所造,平時給皇上用來休憩和處理閑事,不許常人打擾,此刻靜幽幽的,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殿內采取了自然采光的設計,在房梁處,用的是琉璃水晶,把室外的光引進屋內,歸晚見識過無數珍寶,進了此屋,仍有種目眩的感覺,果然是巧多天工的精巧,金碧輝煌的華麗。
  還不等她把這些全數欣賞一遍,門外突然傳來聲音,似乎有人要進殿而來,歸晚訝異非常。這裏不能隨意闖入,此刻來的到底是誰?自己在這裏又該如何解釋?回過頭,對上的是德宇深沉的麵色,兩人麵麵相覷,門外腳步聲和說話聲已經越靠越近。
   禦乾殿的大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了。
  三個宮女魚貫而入,當先一個驚訝似的開口:“殿裏怎麽沒拉上簾子,你們怎麽做事的,難道上次給嬤嬤罵忘記了嗎?”跟在身後的兩個宮女不敢回嘴,唯唯諾諾地答應著,不一會兒,琉璃水晶突然被布幔遮住了,剛才還流光異彩的大殿突然變得陰暗無比。
  跪靠在龍椅與牆之間,歸晚小心地呼吸著,眼睛一轉,對上了德宇,看他也有絲緊張,不免有些好笑,露出些微的笑顏,暗暗慶幸著,運氣真不錯,這以奢侈華麗聞名的宮殿,連龍椅與牆之間的距離也特別的氣派,竟能藏下兩個人,如果她是皇帝,隻怕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檢查椅子後是否藏了人。
  殿內驟然間暗如黑夜,陷入了暮色之中,宮女的腳步聲似乎在宮殿內兜轉了一圈,除了那個口氣特別凶的宮女之外,其餘兩個一句話都沒說過,終於等她們忙完了,門軸轉動的聲音再次傳來,歸晚這才鬆了口氣,支手撐地,抬起膝蓋,正想起身,三個宮女突然停下關門的動作,伏身跪倒在地,齊聲道:“參見麗妃娘娘。”
  暗歎一聲,歸晚心有不甘,卻也不得不再次伏下身,退回原來的位置,不能探頭觀看,由於麗妃等人站在殿外,耳邊隻飄過幾句模糊的話語,所說內容並聽不清楚。等了一會,終於再次恢複平靜,關門之聲再次傳來,大殿的門合上了。
  寂靜持續了半刻時分,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德宇也才舒過一口,想起剛才蒼茫間找到這個地方,也算是有驚無險,笑容也慢慢爬上臉,率先起身,伸手扶起歸晚。兩人相視,對目前的這個狀況都感到有些有趣,輕笑出聲。
  笑意正濃,歸晚餘光一瞥,卻發現德宇有些發呆地望著自己,稍斂笑意,轉而道:“趁現在我們快離開這裏吧。”
  被她輕言提點,心頭微震,點了點頭,放輕動作,來到門口,手才剛搭上門把,腳步聲又突然在門口響起,把手縮回,回頭看向歸晚,歸晚也是一臉凝重,心照不宣,兩人隻能選擇老地方,躲回去。
  惱意上揚,歸晚心頭歎息,難道今日就要在這龍椅後躲上一天?後宮之事瞬息萬變,浪費半天的時間,外麵還不知會發生什麽天翻地覆的變化……正沉沉思慮間,已經有人進入了禦乾殿,耳邊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事情都辦好了嗎?”
  歸晚驀然暗驚,這聲音分明是麗妃,為何她會去而複返?
  “娘娘,奴婢已經把毒酒送過去了。可是,路上碰到樓相,奴婢害怕……所以……娘娘饒命啊……”回答的似乎是個宮女,此刻的聲音顫抖中竟然還帶著哭音,抽泣著求饒。
  聽到這裏,隱約已經猜到了是什麽事,歸晚忙凝神細聽,後麵竟然是一片寂靜,隻有宮女的哭聲,還壓抑著,不敢張揚似的,蕩滿了整個空間,突然間,宮女壓抑著低喊了一聲,這聲被悶在胸口似的叫聲淒厲無比,竟比放聲高喊更撼人心魄,聽得歸晚心漏跳一拍,不知道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耳邊卻不斷翻滾著宮女痛苦卻叫喊不出聲的淒慘呻吟。
  “賤婢,這麽小小的事都辦不好,留你何用。”麗妃的聲音此刻聽來扭曲得有些變調,平日的溫婉竟然換成了一種尖銳。
  宮女呻吟的聲音漸漸變小,掙紮的動靜也變小了,一切歸於平靜之際,突然地麵上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想必是那宮女指甲在地上狠抓所發,接著就是麗妃被貓抓似的低聲尖叫,喊著:“賤婢,好大的膽子……”胡亂地對著宮女踢了一番,大殿內這才又驅於平靜。
  歸晚心都涼了半截,雖然那晚在第一眼,就看出這麗妃遠非表麵這麽柔婉,但也決沒有想到她狠毒至此。歸晚自問並非善良之人,自己也善玩權數,必要時也可草薦人命,但是此刻直麵這個,心裏還是竄起怒火。
  麗妃啊麗妃,等我此次離開這裏,必讓你受此十倍之苦。
  空曠的大殿不複剛才明亮的華麗,反而帶了種壓抑的陰沉,耳邊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也沒有麗妃離開的聲音,歸晚轉頭看向德宇,他也是一臉的疑問和震驚,不敢相信親耳聽到的事實似的。
  難道她要處理屍體?這個念頭才竄過歸晚的心頭,麗妃的聲音又起,這次的聲音低了許多,失去冷靜似的,話音抖縮著,語無倫次,喃喃自語:“怎麽辦?怎麽辦……他一定會要我死的……不要,不……我不要死……”到了最後,竟然也帶著哭泣的音調。
  她的慌張和無助從空氣裏傳遞開來,歸晚仔細聽著她沒有條理的話語,疑惑頓起,想不到麗妃還有同謀,不對,與其說同謀,不如說是主謀,細心一考慮,麗妃雖然嫉妒螢妃,但還沒有到了要下毒手這地步。聽麗妃的口氣,幕後之人的可怕更甚麗妃,心念稍轉,歸晚搜索著腦海中具有這中條件的人。
  既要權勢大如天,又要能出入後宮?到底是……
  “原來你在這裏……”突然間,大殿上又多了一道聲音,這聲音說不出的溫和,延展著華貴的雍懶,好似與人捉迷藏的戲語,就在這閑懶的語氣中,卻隱含魔魅,似乎這句話意思背後是帶著與聲音截然不同的陰森與冷酷。
  無聲……還是無聲,歸晚心都停了,呼吸都成了很重的負擔似的,倉皇間,看向德宇,隻見一滴豆大的汗從他額際順延而下,心暗驚,歸晚感到自己也是脊椎發涼。
  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在麗妃進來之前,這大殿隻有她和德宇公公兩人,而麗妃偕同宮女進來時,顯然沒有這個人,麗妃進門後,大殿門已關,在這聲音響起之前,並沒有開門聲,為何能突然出現在大殿上呢。
  何況這聲音好熟悉,到底在哪聽到過呢?歸晚記得從小和母親學戲,人的姿態和聲音,幾乎都能過目不忘,為何對這個聲音卻有著如此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如此特別的聲音,任何人聽過都不能忘記,為何她卻苦思難憶呢?
  地上撲通一聲,麗妃似乎已經跪倒在地,失魂落魄地呢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剛才對待宮女的囂張跋扈完全消失了,此刻倒顯得可憐和淒楚。
  再也顧不上麗妃,歸晚心頭百轉千回,暗暗心底掙紮,等待此人再次開口。
  

  皇城煙華:後宮風雲(四)
  時間一點點地流失了,殿內幽沉,麗妃一抽一促的不平呼吸和抑鬱著的泣聲,襯著寂靜出奇地詭異,耐心在渲染著悲戚的氛圍中漸漸地被消磨,那個男人卻沒有再開口。
  歸晚有些緊張的心情沒有隨著無聲的殿堂變得平靜,精神反而越繃越緊,理智的弦高提,心有種跳到喉口的感覺,膝蓋早已沒有了任何知覺,手臂也麻木了,暗暗調整呼吸,讓急跳的心平複少許。
  “哭夠了?”淺淺的笑聲在空氣裏染開了,好似一個頑童看夠了戲之後的嘲諷。
  麗妃似乎不敢接話,隻是哭泣聲一壓再壓,變成幾不可聞的抽泣,好半晌,才又開口答道:“是這賤婢辦事不利……我,我已經……盡力了……”申辯的聲音都是楚楚戰栗的,這樣的低姿態,柔弱可憐地能勾起任何人的同情心。
  “盡了心?”如同鬼魅般的聲音再起,清澤的像是吹拂過湖麵的微風,“既然事情已經到了現在的地步,你就盡力地去做好最後一件事吧。”
  如此溫柔的話語,聽到耳裏,歸晚卻覺得汗毛直豎,陰冷的寒意直透心底。
  麗妃似乎驚呆了,哭泣之聲驟停,半晌之後,溫婉的笑聲傳了出來,一聲一泣,無限悲涼:“我就知道……你還是向著她,你這沒有心的人,你是妖魔……”
  被稱之為妖魔的人不怒反笑,柔如柳枝的輕折,充斥著整個大殿。
  “三年前……三年前的那天,是你在桃樹下折下花枝給我,說人麵更勝桃花,當時真的好美啊……那粉嫩的桃花……為什麽呢?又到了桃花盛開的季節了,你卻不再眷顧,你沒有心的嗎?”聲聲的控訴變得有些尖銳,猶如垂死前的掙紮。
  “三年前,你的確麵勝桃花,可是現在,要再照照鏡子嗎?”
  麗妃再次沉默,突然間殿內又傳出衣服磨擦和重物墜地的聲音,正在歸晚錯愕不已之時,啪地一個巴掌響徹大殿。
  “沒有了恩寵,難道連自尊和身體都要拿來作賤嗎?”蘊涵著霜冷的譏聲,吐出惡毒的語言,語態卻又溫柔無限,猶如情人間的低語。
  哭聲再次響起,所有不同的是,哭中夾著笑,瘋瘋癲癲地呢喃:“對啊,你不會再眷戀了,你是無心的人……嗬嗬嗬嗬,你連自己的孩子都殺了,你還有心嗎?”苦澀的笑聲不斷出自麗妃之口。
  “哦?你怎麽就確定那是朕的孩子,而不是樓澈的孽種呢?”
  眼前一片黑暗,茫茫然,歸晚驟怔,不自覺地提起麻木的手撫上胸口,感到輕微的跳動,這才相信所聽到的事實,說話之人居然是當今的皇帝——鄭鋶。
  她連做夢都不曾想到,在螢妃藥中下藏紅花的居然是那個將三千寵愛臨於螢妃的人。為什麽會這樣?
  印象中,皇上是一個懦弱的人,沒有君王的氣魄和霸氣。偏偏此刻隻聽聲音,就讓她有種莫測高深,陰沉難抑的感覺。兩年前,鄭鋶能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靠的就是一個“仁”字,莫非一切都是假象?
  想到這裏,歸晚定力再好,也不免冷汗淋漓,偏頭看向德宇,也是臉色煞白,唇薄如紙。
  歸晚苦笑隱然,突然想起娘親從小告誡的一句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權謀之術浩瀚無邊。在高位者必有其過人之處,不可小覷。
  手緊握成拳,直到指甲刺痛了自己,痛楚傳來,歸晚才漸漸擺脫恐懼和慌張之情,鎮靜下來,輕抿唇,默默地隱藏在黑暗中。
  “樓澈權重,端王跋扈,我能隱忍到今日,已經是極限了,怎會再容忍她把那個野種生下來呢?”反問的語氣似乎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似的。
  “你沒有心的……你明明就不確定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其實你也很可憐,為了龍椅,活得都不像自己了,連麵對枕邊人都要偽裝……難道你把痛苦放到別人的身上就能快樂了嗎?”麗妃笑聲陣陣,似乎又恢複了溫柔賢淑的樣子,可是殿內人全都心裏明白,她的精神已經瀕臨崩潰。
  “已經是要死的人了,就不需要多想些什麽了,好好享受自己餘下的時間吧。”
  殿內再次沉默,歸晚有種胸口被石壓住的感覺,身上忽冷忽熱,交替來襲,思緒略微有些混亂,沉鬱的心情猶如自身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皇上……”麗妃悲戚之聲再起,輕柔但是悲傷的問,“你愛過我嗎?”
  輕哼出口,似乎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如果你還有一點用處的話,我想我應該還會愛你一段日子的。”
  “那你愛螢妃嗎?”
  “愛,朕當然愛她,她可是朕用來牽製樓澈的好棋……目前為止,還沒有想過要丟棄。”
  麗妃笑了,笑得猖狂和得意,似乎有什麽很開心的事情一般,倒不像一個臨死之人的開懷,笑聲硬生生被扼斷,那陰魅的聲音柔情四溢地問:“笑什麽?”
  氣息被掐斷,隻能艱辛地吸取一點點的空氣,嘴裏斷續地喘道:“皇上……你好可憐……你居然……不……不懂……不懂愛。”
  一句話完,所有的氣息都消失了,衣服接觸地麵,人慢慢的滑落,隻有她臨死前的恨和怨似乎還留在殿中,悲淒之情久久不散,以致於連下手之人似也被怔楞住,不發一語,沒有一個動作。
  想不到麗妃就在此處結束了生命,歸晚對她有些厭惡的同時也產生了憐憫之情,在死之前,她畢竟還是流露了些微的善良,何況她本身的命運是如此的可悲……
  “偷聽夠了?”腳步慢慢踱近,一邊開口輕柔地問,微風拂麵。
  龍椅後,心怦然停止跳動,歸晚徹身冰冷,如掉冰窖。
  一瞬間,歸晚產生了種錯覺,漸漸逼近的似乎不是當今天子,而是妖魔,那種隻聞聲音的妖異感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間接影響了她的判斷力。如果這龍椅是雙邊懸空,她一定會選擇兩人犧牲一人,毫不猶豫把德宇推出去,但是這禦乾殿的龍椅一頭連著巨大的琉璃水晶扶柱,隻有歸晚一邊是懸空的。
  鄭鋶似乎有意折磨,腳步放地很慢,有節奏地靠近,很輕,很輕,不沾塵似的,歸晚心急跳,頭一次感到與死亡如此貼近,就算是在鳳棲坡墮馬墜穀,在弩族長箭貼袖而過,都沒有此刻這麽驚慌過,心頭千百個念頭一閃而逝,卻沒有一個脫身之法。
  腳步突然停下了,隔著椅背,歸晚似乎都聽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輕笑聲,心神一恍惚,一隻手已經抓住了她的肩膀,身子被一股強大的拉扯力拖曳出椅背,一個踉蹌,隻聽到“嘶——”的一聲從領子處傳來,歸晚跌倒在龍椅前。
  被拉扯時,歸晚頭上的宦官帽子早已掉落,一頭飄逸如綢的長發脫離了琉璃簪子的束縛,如上好的黑絹散開,琉璃簪砸到地上,與地麵的大理石一個碰撞,清鳴如同玉碎,被這碎裂之聲所驚,歸晚立時回神,心平如鏡,神清似水,抬頭,直視天子。
  金冠束發,內穿一身白色儒衣,很隨意的搭著黃袍,不知是不注意,還是剛才與麗妃糾纏時,衣襟沒有拉好,額邊幾根淩亂的發絲垂下,平日裏儒雅的皇上此刻帶著三分邪氣,傲睨之態盡顯,皇家的貴氣展露無疑,眼神裏頗為驚訝,細細打量著歸晚。
  原以為是個小太監闖入這禦乾殿,拉出之後,居然變成了精靈,清雅到了極致的風韻,一眼就讓他認出眼前人就是:“樓夫人?”輕笑含於口,似乎發現了什麽有趣事物一般。
  隨意一甩袖,也沒注意這個動作有多麽自如優雅,歸晚手撐地,正要起身,這才發現腰帶鬆開,剛才那一下的大力拉扯,衣服從後領到左腰被龍椅上飾物所勾,裂開了大口子,此刻隨著她的動作,衣服敞開,露出了玉背與香肩,僅僅是輕蹙眉,隨即又一笑置之,歸晚站起身,也不理會那滑落肩頭的衣服,淺笑吟吟,回視鄭鋶,禮道:“參見皇上。”
  “靜謐如水,青絲如綢,笑如淡梅,如月皓然,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人。”
  薄唇吐出讚賞,鄭鋶眼光流轉在歸晚身上,還沒有說出口的,是歸晚身上無法形容的異魅和那隨性而至的自如,觀之心神蕩漾。
  “得皇上如此讚賞,歸晚愧不敢當。”平靜地好似兩人在街上碰麵一樣。
  眉一挑,利芒掠眸而過:“樓夫人在椅後做什麽?莫非也對這龍源之地產生了莫大興趣?”
  今日方知這君王何等的厲害,跟平日總是依靠樓澈出主意的人判若兩人,如非機遇巧合,親眼所見,歸晚還真不敢相信,唇瓣輕啟,話音清揚動人:“皇家浩瀚之氣,歸晚傾慕,趁著無人,進來觀賞,搗了皇上雅興,是我之罪。”
  狀似無意地往周圍四顧,看到殿內透進了幾道光,原來躲在龍椅後沒有注意過,再望龍椅一瞥,暗驚,原來如此。
  她一直疑惑皇上也是普通人,怎麽知道有人躲在龍椅之後,此刻才發現,禦乾殿的采光大有文章,用琉璃水晶權當鏡子,此刻,從外麵透進的光,正好照在琉璃上,把龍椅後的半個位置情況反射了出來。
  暗自大駭,不敢再望向龍椅後,怕鄭鋶發現還有一人,歸晚重新把眼神移回天子。此刻隻要能拖延,有機會讓德宇公公出殿,那性命無疑就保住一半了。
  “夫人雅興倒好,不知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鄭鋶笑睨著輕道,柔情奕奕,精冷的眸光卻鎖住她片刻不放。
  這個問題無疑是最難答的,心一定,歸晚緩緩露笑:“全部都聽到,半點沒見到。”嬉戲似的言語,說的卻是最真實的答案。
  “夫人的誠實真是高尚的品德,讓朕也頗為犯難,如此高潔的人性,竟要在我麵前消失了。”春風如笑,卻隱含殺意。
  心中很想退開,卻不得不咬牙略進半步,歸晚將掠到頰旁的發絲輕掬而後:“皇上何必慌張,歸晚並非你必除之而後快的人,難道,皇上認為今日之事全做錯了?”
  “朕怎麽會錯?”俯視天下的倨傲。
  “隻有錯的人,才要掩飾錯誤,既然沒錯,皇上何必耿耿於懷?”反問一聲,歸晚眼神悠淡,不怒不慌,倒似在講述事實一般。
  “夫人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呀,”抬起手,把歸晚拉近身旁,半是欣賞半是複雜的表情,“都讓我快不忍心看你死去了。”
  手猛地扣上她的頭頸,稍稍用了些力,歸晚脖間一緊,頓覺呼吸困難,抬眼時,注意到鄭鋶的眼神有淡淡的迷茫,雖然一閃而逝,但卻真實存在,不管如何,這都是一線希望,歸晚手握住鄭鋶的手腕,似看到什麽出乎意料的事一般,尖聲道:“麗妃娘娘——”
  頸子突然被一鬆,鄭鋶陰鬱著臉,雖然沒有回頭,但是在那聽到驚喊的一瞬間,放鬆了力道,冷著臉看歸晚慢慢調整呼吸。
  輕吐幾口氣,歸晚緩過氣來,雖然心中暗恨,抬起臉的刹那,臉上還是漾開如蘭似的笑容:“帝王非是無情人,麗妃娘娘死得不冤了。”
  “你以為朕不殺你是因為她嗎?真是可笑,她活著尚無這個本事,死了又有何懼?”
  “死人固然沒有什麽好忌諱的,但是之前說過的話,卻怎麽也抹滅不了,即使是高坐龍椅上,也有些無奈吧。”凝眸冷吟。
  “隻要你死了,今日的一切,又有誰知呢?”發出悚人入骨的笑聲,鄭鋶走前半步,又把歸晚的身形罩住。
  歸晚站在原地不動,直到鄭鋶的氣息來到麵前,依然沒有任何舉動,隻是在他近靠,手又再次放到她脖子處時,對上他的冷眸,細看的同時,異惑般地開口:“我死了,難道皇上也能把那些話給忘了嗎?隻怕不行吧。”聲音軟軟的,直透人心似的。
  動作硬性停住,鄭鎦扣頸的動作不變,卻一點力都沒用,暫停了片刻,薄笑再次逸出口:“有趣,有趣……”狀似無意的,手指脫離脖子的同時,滑過歸晚裸露在外的肩,順延著零落的衣袍來到腰間,腰帶早已鬆開,被鄭鋶輕輕一解,飄落到了地上,外袍隨之脫落,裏麵隻穿了一件單薄的勾壞領子的襯衣,如雪肌膚,穠纖身段,還有那麵不改色的隨性自如之態,極盡的媚惑,妖異致極。
  眼神有些幽深,天子的眼光在歸晚身上流連再三,歎道:“夫人的鎮靜讓我豔羨非常。”
  看他的眼神深處一片清平,暗驚此人怎麽如此莫測,知他現在殺意銳減,歸晚放鬆三分:“皇上得盡天下,有什麽不是你的,又怎麽會羨慕他人呢。”
  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非常接近,鄭鋶對過耳的話似乎並不上心,手指拉過歸晚的發絲,在手指中繞圈打轉,這個動作像是具有極大的樂趣似的,他樂此不疲。青絲繞圈,把他的兩根手指圈住,他淺笑出聲,一扯頭發,把歸晚帶入懷,一手緊扣腰,一手纏著發絲,撫著她的細致嫩滑的肩,輕語道:“你如此聰穎,當猜猜,我到底殺不殺你?”
  此刻已有點摸清此人品性,極端的殘暴與陰騖,更可怕的是,還把些隱藏在他儒雅的外表下,讓人膽寒,歸晚啟唇清吟:“那皇上何不和我一賭?”
  “你以為,你有和我一賭的資本?”鄭鋶輕諷出口,手上卻放鬆了禁錮,摟著歸晚的腰,讓她得以順氣說話。
  “勝負尚難料,何懼有無資本?”悠揚之聲盈盈悅耳,歸晚自信中帶著狡黠。
  一陣輕狂之笑響於殿堂,鄭鋶眼中竄起火光,傲然而睨,揚眉冷笑,柔聲輕語:“我倒很想知道,夫人和我賭什麽?”
  歸晚心頭微寬,知道他暫時不會下殺手了,唇邊弧度一勾,引出美麗弧度……

  皇城煙華:後宮風雲(五)
   “以兩年為期,看皇上是否得償所願。”以江山為賭,隨口而出。
  鄭鋶細眯銳瞳,更添三分邪雅,一似若有若無的笑浮上唇畔,饒指青絲散開,指尖輕觸歸晚的脖頸,皓白瑩潔的冰肌和他修長有致的手指合成一副畫麵,明明是徘徊生死之際的境地,竟然因為她坦然隨性,清悠如水,變得有絲詭豔。
  “夫人是想用緩兵之計嗎?”
  歸晚揚聲輕笑,噙著請君入甕的含意,反唇相激:“既然知道,皇上何不殺我?”
  天子的驕傲,即使明知是緩兵之計,也必會接受,何況,這本是一場鬥智鬥力持久之戰,皇上心中大患,是朝堂中兩大勢力,無外乎樓澈、端王。要想集中皇權,其一是,除之兩者,其二是,利用兩者,照如今鄭鋶的真實性格,隻怕是前者居多。
  凝眸深鎖,鄭鋶眼底霜意漸融,手離開纖頸,撫上玉肩,輕低頭,頰旁散發觸上那張清豔雅顏,眸對眸,鼻對鼻,唇間僅半寸距離,連吞吐間都能感受到對方氣息浮動,一股淡悠的縈香迷惑了幾分意誌,再湊近幾分,唇在臉頰擦過,輕言在歸晚耳旁低語:
  “這個遊戲倒還有幾分意思,……你說,今日之日,惑我心神的到底是這個有趣的賭注還是……你呢?”
  炙熱的氣息在耳垂處輕拂,知道他殺意全消,歸晚輕吟一笑:“皇上的深意,又豈是一般人所能度測?”
  話音剛落,光亮突然透進殿中,一聲輕響,一個太監輕手輕腳推門走進,跪倒在地,細聲道:“皇上——”沒有聽到任何回答,抬頭望去,啞然一驚,李公公楞住。
  殿內昏暗,隻有幾束微光,此刻借著門外透進的光線,把龍椅前的兩人顯於眼前,李公公仔細辨認雙方,心亂跳起來,憑心而問,自己是否找錯時間闖入。皇上極盡曖昧地樓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女方衣縷半破,裸露出一大片冰肌雪膚,隔個半個大殿,他也辨認出,那種邪美和異魅,見之難忘,分明是樓相之妻。
  忙把頭俯下,當作什麽也沒看到,李公公敬跪殿口。門徐徐合上,殿內多了個人,又重回寧靜。鄭鋶稍放鬆力量,樓在歸晚腰間手往下一探,拉起破損的衣料,遮住歸晚的背,蓋住肩膀的玉膚,再拾起那散落的繡紋腰帶,輕係腰間。動作顯得有條不紊,耐心十足。
  略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的動作,歸晚不動聲色地由他作為。轉頭看向依然紋絲不動的李公公,暗歎一聲,原以為宮中大總管李裕是樓澈派在皇後身邊的人,此刻看來,他也是皇上安插的釘子之一。心中暗叫好險,這宮中是是非非,人心險惡,真是萬分難測。
  鄭鋶低沉一笑,轉視歸晚,犀眸厲芒,嘴裏卻是溫柔無限:“怎麽?很吃驚嗎?”
  神情微斂,側臉時,疏淡了三分,歸晚似笑非笑:“人心叵測,讓我體會深刻……”似感歎,卻又用一種遊戲的方式說出來,惹來鄭鋶柔聲一笑。
  腰帶最後一根細繩係上,手中一停,鄭鋶側身踏下台階,緩步走向李公公,跪在地上的太監總管似乎極其懼怕,隨著鄭鋶的接近,往後退縮些許。直到鄭鋶來到麵前,不得不站起身,低聲報告些什麽,隨著他的輕聲報告,鄭鋶似乎越來越開心,笑容濃了幾分。
  “夫人,此刻可願隨我小賭一把?”噙著算計的輕笑,鄭鋶緊盯著歸晚,仔細觀察著她的神態。
  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歸晚莞爾置之,清怡如月,悠然一歎,徐徐答道:“皇上雅興,我又怎敢打擾。”
  料定了歸晚是如此的答案,鄭裕眼底浮出笑意,走到大殿右方,最不起眼的殿柱上鑲嵌著一塊方形的琉璃,他伸手輕按琉璃,再向左轉了半圈,在禦乾殿的右側居然移開一個門,歸晚默默看著,心神也慢慢定下,想起剛才躲在龍椅後,鄭鎦的聲音突然響起,讓她受驚,原來是借助了精巧的機關,此刻釋然,讓她安心不少。
  “皇上——”
  趕忙叫住皇帝,李公公低頭唯諾輕問:“這麗妃娘娘和宮女的屍體……”不敢擅自拿主意,看出今天主子心情似乎不錯,固而大膽開口相問。
  斜瞅了李公公一眼,鄭鋶顯出不耐,還沒開口,一道清悠之聲已經搶言:“麗妃妒恨螢妃娘娘,居然在保胎藥中下了藏紅花,因為事情即將敗露,無顏麵對聖上,因此自縊謝罪,使女殉主,皇上念在往日恩情,不於深究,保其主仆全屍。”
  歸晚不疾不緩地從龍椅邊踏下台階,清吟笑眸,似月風華,損壞的衣袍隨著動作又敞開少許,更襯其人隨意揮灑,雅致風流,走到大殿上,話音一轉,看向鄭鋶:“當今天子以‘仁’治天下,此次寬容的風範才能恩澤四海,廣布天下,皇上,你說是嗎?”
  鄭鋶眸色轉深,幽不見底,笑容綻定,一揚手,李公公領意,低道一聲:“是,皇上仁慈。”後驅著身子,退出殿外。
  對她剛才擅拿主意似乎並不著惱,鄭鋶勾起唇畔,戲道:“夫人一天之內到底還要再給朕幾個驚喜呢?”悠然長歎,似有惋惜。
  “螢火之光,怎堪與日月爭輝,皇上給我的震撼,才令歸晚此生難忘。”反唇輕譏,終還是忍不住要舒緩心中悶氣。
  斜依暗門上,一副慵懶華貴的天子氣派,聽到歸晚的話,鄭鋶一笑了之,笑睨歸晚:“別人說這話,朕必仇之,今日夫人說這話,卻讓朕恨不起來呀。”
  “皇上心胸之‘寬廣’也讓歸晚自愧不如。”似褒似貶,嬉笑間出口。
  最後一個字吐盡,歸晚已來到暗門口,向暗道中一探,本以為暗沉的通道居然明亮無比,壁上排列整齊的琉璃利用了反射原理,把外界的光引進暗道。欣賞同時也不僅輕歎,這皇宮中的秘密,還真不是一般的多。尤其是以今天看到的為最。
  突然間,眼前多了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片,歸晚不解地蹙眉,一臉訝異看向鄭鋶。
  “夫人忘記我們的小賭了?”暗道狹窄,兩人距離貼近,鄭鋶意味深長地輕聲在歸晚耳旁道。
  不明白對方的意圖,沒有細問,歸晚接過水晶片,繼續在暗道中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到前麵是一麵黑壁,想必是走到頭了,莞爾一笑,正要回頭低喚,鄭鋶突然伸出手,遮住歸晚雙目,講她反身樓進懷中,身軀全然貼合,歸晚一驚,直覺就要將對方推開,因記起對方身份,有所顧及,隻能選擇默然不動。
  又是那清幽之香縈鼻,鄭鋶惑然薄笑,放開手。歸晚睜眼一看,黑壁已經打開,又是一個大殿出現眼前,凝神向暗道四壁一望,不知多少細碎的琉璃嵌於其上,不知哪個才是開暗門的暗紐,剛才鄭鋶遮她雙目,也是怕她摸索到暗道的機關吧,這樣就算她知曉了禦乾殿的暗道入口又有何用。心底暗歎一聲,又驚又憂,此人行事如此周密,將眾臣蒙於鼓中,果然是陰晴難測,深不見底。
  這皇宮中,真是人傑地靈,所住之人個個不凡。這個想法在腦中一掠而過,歸晚略含諷刺地一笑,舉步走近殿內。
  與禦乾殿完全不同,這個殿內一點浮華之氣都不沾,沒有金碧輝煌,沒有琉璃瑪瑙,室內流露出一股子書卷氣,簡潔高雅,一塵不染。驚訝於皇宮中,竟然還有這麽一處清幽地,歸晚轉頭環視,定神打量。
  鄭鋶信步走到殿內書桌旁,推開窗戶,頓時清草淡香撲鼻,微風徐徐,拂麵而來。歸晚跟隨上前,看著鄭鋶動作,直到他回轉身,閑雅悠道:“我們要賭的就在那裏。”
  順其而望,入眼的居然是相府的花園,歸晚暗驚,沉思半刻,才憶起這是螢妃的景儀宮後院,與相府的院子如出一轍,偏首一副細思量的嬌俏,含笑而問:“賭這院子?”
  “當然不是,”鄭舉起手中水晶片,放在眼睛前,望向院子中,拂柳輕笑:“賭的是院中人。”
  

  皇城煙華:猶憐(一)
  原來暗道中鄭鋶給的水晶片是這個用法,歸晚把水晶片放到眼前,再次外望,景儀宮後院的景致居然變得清晰無比,猶在眼前,暗暗驚訝之餘,視線在院中兜轉一圈,截然停止在院中一處。清怡如許的笑淡了幾分,她放下水晶片,偏首說道:“皇上要以這為賭注?”
  “難道這不足以為賭?”修長有致,保養得如同女子般的手支在欄圍上,鄭鋶掀起唇角,三分玩味之意,“還是夫人心中害怕?”
  歸晚灑脫之態斂淡,回眸注視院中,心中片刻猶豫,明知鄭鋶想從心理上打擊自己,本應很不在乎,平靜、清朗應對之,為何在看到樓澈與螢妃之時怔忡難答。
  笑意肆起:“原來真的害怕了?如月皓潔,原來也有陰鬱難避的時候嗎?”
  迎眸對上他凜銳的幽瞳:“歸晚一介凡人,哪裏及得上皇上脫俗之態。”
  春風如笑,又是溫情柔溢的樣子。
  “夫人放心,朕也是憐香惜玉之人……如若夫人真不想賭,朕決不勉強。”
  “皇上今日雅興十足,歸晚決不敢掃了皇上的興致,何況賭注乃皇上所下,歸晚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能和天威相對。”
  就算此刻避過,難道還能避一世?何況這邪佞多詭的皇帝在身邊,此賭不成,必然還會想出其他陰毒的法子,與其麵對鄭鋶的莫測,還不如觀察這景儀宮發生的真實。
  在鄭鋶深沉打探般的眼神注視下,歸晚重新拿起水晶,再次轉首,把那熟悉如同家中的院子凝聚到了一片小小的水晶上。
  ……
  華光流轉,傾灑麗彩,薄澈的水晶上,居然透著另一個世界似的,寧謐中氤氳著悠悠情思,那空靈雅致的柔美,那清俊爾雅的溫澤,還有那剪不斷的牽扯,都從水晶上折射出來,然後傳到了歸晚如水凝眸中。
  手指一鬆,那華彩的光也隨之墜落,半聲清鳴都沒有揚盡,已破碎成點點,猶如萬點星芒般鋪泄一地,光華還沒展進,便消隕了……
  鄭鋶含笑看著這一幕,凜銳之色凝於眸中,語氣卻更見溫柔,故意調侃:“看來朕的螢妃和樓卿還真是情難自控呢……”
  半晌之後,沒有聽到回音,回過頭,薄唇中還要逸出更多險惡的語句,卻在瞳轉之際,扼斷了後音。
  那樣無辜的表情,臉上還帶著如雲淡揚的笑容,頭微微側著,似在思考什麽,沒有傷心的神態,卻讓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傷從她的身上泛開,萬般惹人心憐。鄭鋶噙起戲謔的笑,湧起殘酷卻無比歡愉的神情。
  “直到此刻,我才發現夫人真是美得讓人心動呢。”
  手指肆無忌憚地輕撫上瑩白的臉側,幽然道:“我最喜歡就是破損的華美,支零破碎的絕境才讓人覺得無法移開視線。”
  輕柔地架開他惡意的溫柔,眼簾輕合,重又眨開眼,怡人之色流露:“皇上的厚愛,歸晚還不敢當。”
  “夫人忘記你賭輸了嗎?如此大膽拒絕朕,難道你真的如此漠視性命?”
  “歸晚哪敢如此漠視自己的性命,”這個陰柔難測妖魔,稍失分寸便會給他捏住弱點,“皇上漠視的東西,別人可是視之為珍寶呢。”
  真正草菅人命的,是眼前這個高坐皇位之人吧。
  “夫人到了現在還是如此能言善辯,看來是還沒有走入絕境?”怎麽樣才能把她逼進絕境呢?他突然有了種衝動,想要折斷她的羽翼,抹去她那淡如的笑,徹底毀了她那不露於外的高傲和自信。
  情不自禁,呢喃輕語:“朕可是萬分期盼,看到夫人陷入絕境的掙紮……”
  “皇上的興趣真是讓歸晚感慨,可惜我俗子之軀,難以分享皇上的快樂。”那種極致的殘酷樂趣,聽入耳中都覺得膽寒三分,那種寒到內心的冷冽,竄入心中,萬般“凍”人。
  “那夫人今日輸的,又該怎麽算呢?”變著法子,再次為難對方,就想再一次欣賞到那片刻絕望。
  單手撫上肩,拉起破裂的衣領,臉色不變,依然從容自若:“今日輸的是我嗎?”眸光輕轉,盯上對方,“今日隻可說不輸不贏,皇上,院中女子可是你的愛妃,難道你忘了?”
  鄭鋶輕哼:“那又如何?”最多就是顆重要的棋子,哪能左右他的心情。
  “皇家顏麵,即使皇上不在意,想必很多人都會在意的,比如……端王。”
  說完之後,歸晚淡笑著注視了對方驟然有點陰沉的臉,暗笑在心,續而又道:“皇上,如果等到端王來在意這皇家顏麵,皇上不就難堪了嘛?畢竟世人眼中,那可是皇上傾心相愛的女子。”
  以鄭鋶的天子之傲,怎能淪為世人笑柄。
  “夫人此刻鋒芒畢露,看來對安全走出此處有極大信心了。”凜芒略閃,因對方的不肯臣服,不悅隨著殺意又起。
  “皇上,告訴你個秘密,”天真的語氣倒似純真女孩一般,在鄭鋶微楞之下,歸晚湊近對方,“剛才龍椅之下有兩個人,你相信嗎?”
  表情凝住,鄭鋶似驚似怒,冷然道:“你以為這話就能騙到我?”
  “世事如棋,皇上,一步錯,步步錯。皇上如此英明,該知道怎麽做才是對的。”今天此戰用盡了她渾身解數,就為能安全走出此宮,落魄至此,心頭不免有些蒼涼。
  鄭鋶沉吟不語,盯著歸晚的臉,就想看出她說的話是真是假,鎖視一會,笑意重拾:“有趣,夫人,朕今日與你禦乾殿一見,真是受益良多。”
  “請夫人記住,我們之間還有個賭約,至於夫人最後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朕今日告訴你,必是你終身後悔……後悔踏進禦乾殿的那一刻起,你就身不由己了。”
  “今日之事,如果朕聽到半句謠言,那後果的慘重,可不是夫人能承擔的。你可千萬莫忘,謹言慎之。”
  直到走出宮殿的一刻,那冷颼颼的話音似乎還在耳邊回蕩,歸晚不自覺地環起身子,就在踏出這清幽的殿堂時,四下無人,臉上還掛著雲兮之笑,眼角卻已劃下淚珠。
  娘親,你常說,戲子帶著麵具,在戲中唱的是悲、是喜、是怒、是哀,那都是戲,可是為何,我剛才看到景儀宮中,兩人相擁,卻酸澀地難以自抑。
  誰來告訴我,在戲中的淚是戲,那麽戲子麵具下的淚呢,誰人能見?情以何堪?
  *****
  涼意陣陣的微風夾著綠葉芳草的甘甜,拂過湖麵,吹過一波又一波的淺浪。姚螢站於庭院中,無限孱弱姿態,對著眼前人婉婉敘說。
  婉麗柔情,彎蹙的眉猶如新月,比花更嬌嫩的唇瓣一啟一合,還不時發出鶯啼般的笑聲,絕美的姿態足以軟化任何人的心。為何此刻見了,自己的心中卻波瀾不驚呢。
  樓澈笑笑,有點驚異於自己的心態,這張曾經牽動他心的女子,如今卻是近在咫尺,遠在天涯。一笑抿之,已是物是人非。
  怔忡間,一道麗影衝入懷中,樓澈低首看著那抹纖麗無雙的容顏,一皺眉,冷然道:“娘娘,你在做什麽,放手。”想要伸手推開,卻發現她纏繞至緊,一時間,竟掙脫不了。
  “樓澈……你何其狠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豺狼之窩,卻不顧我的死活,明明知道有人對我下藏紅花,我想依賴你一下都不行嗎?”
  我見猶憐之姿,楚楚動人之情。
  手上加大力量,樓澈擒住她的手臂,推開一尺距離,溫澈的眼神裏掠過犀利:“娘娘,既然知道這是爾虞我詐的世界,就該知道什麽是適可而止。”
  姚螢秋水為瞳,此刻卻是淚光盈盈,似怨似愁地望著樓澈:“這麽說是什麽意思?”話音清柔中竟有些抖動。
  俊美的青年站在庭院中,從容地撫過衣袖,拭去那剛才糾纏的痕跡,雅貴的翩翩風度展露,細看一眼姚螢,似有歎息。
  “螢妃娘娘,剛才從試藥女官那,已經查出在你藥中下藏紅花的是麗妃,”製止姚螢想要插話的舉動,樓澈的聲音冷了幾分,“同時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麽事?”輕柔的聲音也恢複了冷靜,婉然問道。
  “你不知道嗎,這就奇怪了,”樓澈低低地笑起來,“她說,曾經找過你螢妃娘娘,跟你報告了藥裏下了藏紅花的事,你卻給了她一筆錢,要她保守秘密,這藥,是你自願吃下去的。”
  風突然靜止了,螢妃依然空靈絕美的臉上柔情不變,卻多了些隱痛,笑意泛開,嘴角勾起秀麗弧度:“是我不要親生孩兒,扼殺龍子,所以你現在來定我的罪?”
  輕歎一聲,將庭院中的景色再一攬眼底,最後一絲情意似乎也給消融於這無形的歲月中,一低眸,冷吟之色起:“你放心,那個試藥女官再也不會說話了。你安全的很,我最後一次警告娘娘,在後宮中,瞬息萬變,就算要親自為之,也要抹去一切痕跡,省得落人話柄。”
  語重心長似的,教導著爭鬥之術,螢妃卻是越聽越心驚,瞳眸睜大,錯愕地看著對方,這話裏的意思,這意思分明是……
  “以後我就再也不能幫你什麽了,娘娘好自為之了。”
  不行,她世界裏唯一的光芒似乎就要消散於無形了,內心一陣恐慌,她猛然上前,拉住樓澈欲轉身的衣袖:“難道你忘記以前的承諾,會照拂我一生……”
  “你還需要我照拂嗎?我每次來這後院,所有的宮女和內侍都不見蹤影,而又不見其他人闖進,娘娘,”抓住她的手慢慢從衣袖上甩開,“你在宮中的勢力,已經到了這種牢不可破的地步了,哪裏還需要外力幫忙?”
  最後的糾纏已經割斷,深深凝神看了眼前女子一眼,樓澈斂眉,淺笑於麵,眼底的冷意阻止了螢妃再欲上前攔阻的行為,終還是轉身離去。
  樓澈加快了幾分步伐,急欲離開景儀宮,看到前來的宮女為他舉起宮燈,這才發現天色已晚,暗歎逗留時間太長,一轉頭,略有些驚訝地望著右方,眸色冷淡,輕問身邊宮女:“那個宮殿是什麽地方?”以前從沒有注意過,這個庭院的正對麵,居然有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宮殿。
  宮女驚訝地看向右方,一瞥之下,笑著答話道:“樓相,那是崇華殿,以前是前太後禮佛之處。”
  “從那殿堂可以看到這院中景致嗎?”
  “樓相說笑了,”宮女天真地笑起來,“隔得那麽遠,怎麽看得到這裏的景致呢?樓相多慮了。”
  涼風四起的景儀殿前階上,樓澈犀銳的眼神掩在溫潤的笑容中,虛渺不真,拂袖而外。

  皇城煙華:猶憐(二)
  月影疏淺,冷華螢然,池邊氤氳之氣,似霧似煙,攏著那池青波,半夢半幻,池邊柳枝垂躺,一抹紫色麗影立於池邊,一手支於樹枝,縷縷青絲盤散,淡然凝眸,思緒悠悠……
  小聲喘息著走近,卻不敢打擾池邊人飄忽的思緒,德宇公公抱著一套淡雅的女子宮裝,肅立在池外。
  趁隙從禦乾殿中逃脫,他幾乎跑遍了整個皇宮,不知道她有沒有脫身,就算逃脫了,衣服破損又該如何,奔波近半日時光,終於在這偏僻的崇華殿的池塘邊找到了她,慢慢心安下來。注視著池邊人似乎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淡怡的身姿似已與周圍融成一體,沉入月色中。德宇嘴一張,想要出聲叫喚,池邊人已經緩緩偏過頭,吟然一笑:“來了嗎?來的正好,我正愁,如此模樣怎麽出宮呢。”
  “夫人,”微微把都低下,德宇不疾不緩地走近,在五步距離處停下,見歸晚平靜之態,忍不住問道,“皇上……”
  “皇上?”本是淺笑吟吟的歸晚輕逸出一聲哀歎,“天子之尊真是非同凡響啊,龍吟虎嘯,莫之為敵。”
  本想問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此刻卻怎麽也問不出口,德宇皺起眉,似有擔憂地望著歸晚。
  “你是在擔心我嗎?”歸晚眸光掠過德宇,捕捉到他神態裏流露出的憂心,調侃道,“放心吧,一時三刻,還不會有性命之憂。”
  如此輕鬆自如的語氣,卻掩不住其後憂慮萬重,德宇聽了這話不但不喜,反而更增憂慮。歸晚見之,淺笑略斂,黛眉已微蹙,露出沉思模樣。
  今時之日,在皇宮中種下禍根,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蒙混過去?歸晚苦笑絲絲泛開,在這殿中,她因為景儀殿中一幕,亂了心神,應對鄭鋶之時,居然出威脅之語,雖然保住一時安危,卻為以後埋下無窮禍根,在謀略上出現錯誤,此刻就算想補救也是悔之晚矣。
  平靜一想,在新婚之時,便已知道樓澈與螢妃之事,為何剛才會如此沉不住氣?皇上如此深沉難測,和他禦乾殿一麵,已經引來殺機,更為樓澈添來無窮麻煩和災禍。原本鄭鋶同時麵對樓澈與端王兩人,就算想要除之,也要分出先後,此刻她已撞破他真實性情,隻怕皇上要先對樓澈下手了。
  說到底,樓澈護她,寵她,關心她,給的都是世間最好的,她帶給他的,卻是後患無窮,隻怕,真正有所虧欠的,還是她多一些。
  歸晚想到這裏,心有些酸,似有悶氣堵在心田一般,情不自禁幽然暗道:“難道真應該離開相府,遠離是非嗎?”離開,解皇上心頭之刺,也不用把災延禍到相府。
  德宇聽歸晚自語,驀然一驚,抬起頭,對上歸晚迷惘的表情,心有不忍,輕勸道:“夫人,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遠離是非,談何容易。”
  聽到耳中,心頭微震,歸晚轉眸過來,打量德宇。德宇退後一步,倏地跪倒在地,和著那被月光鋪泄一地的碧綠,進言道:“夫人,剛才禦乾殿一幕,是憂也是喜啊,皇上要針對樓相與端王,碰巧給夫人聽到了,可是如果夫人離開了,難道皇上就不會對付相府了嗎?這都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啊。”
  聞言略有沉吟,歸晚蹙眉舒展,薄笑淡漾:“莫與之敵,不如避之,難道公公不明白這個道理?”和皇上為敵,能有幾分勝算呢?
  “夫人,你不是已和皇上下了兩年之約,何況,能避則避,避之不過,不如敵之啊。”語重心長的話語,出自德宇之口,他本是小小內侍,遠離內宮爭鬥,每日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一夜被歸晚拉進是非圈,本是一身清,沾惹半世塵。此刻居然有種想要活下去,活得更精彩的想法,即使隻有一點作用,他也想在宮中做一把傘,為眼前人遮去一些風雨。與其一生默默,不如一瞬燦爛,德宇毅然在內心下定決心。
  “避之不過,不如敵之?”輕笑著把這話又含在嘴裏念了一遍,歸晚低吟,又恢複了那清揚自如的姿態,看著德宇跪在身前,笑語回道:“公公提醒的是,是我想的太天真了。兩年為期,權謀相爭,到底誰人能勝,還未可知呢……”
  話音裏三分清狂,陰霾全消,德宇忍不住抬頭相望,隻見歸晚含笑立於柳前,眉宇高揚,端的是恣意昂然,一股子不受世俗的隨意自如,又有些眷戀紅塵的悠暢,風致雅然。
  輕風四起,刮起柳枝,脫枝柳絮飄揚,歸晚薄笑著伸手,纖指如蘭,手腕輕轉,柳絮在她手中竟似活的一般,手中柔捏,手掌翻轉,柳葉好似消失於她的手上,德宇看得一楞,一時間分不清是掌是葉,歸晚攤開手掌,一片柳葉靜躺其上,低語道:“戲者為了鍛煉手腕的柔性,經常如此練習,而我卻從中學得一個道理,有時,見到的,並不一定是真的,你說是嗎?德宇公公。”
  德宇跪而不語,輕點頭。歸晚抿唇一笑,手指一揚,柳葉脫掌,飄落下來,“公公,如果我要與之為敵,還要公公的幫忙,公公可還願意?”畢竟是與皇帝周旋,又有多少人願意冒險。
  柳葉低旋,蕩於眼前,不忍它沾上塵土,德宇一手拿著宮裝,空出一手接住柳葉,頭伏得更低,恭聲道:“夫人,我願獻犬馬之勞。”
  幽歎著接受他的忠心,歸晚揚眉,笑語:“公公手裏拿的,難道不是給我的衣袍嗎?”
  德宇一楞,這才想起,歸晚身上還穿著太監裝的破衣,忙起身,仔細一看,歸晚身上之衣後頸到背部都勾壞了,肌膚隱隱可見,心中歉意頓起,忙拿起手上宮裝的外衣,小心翼翼地披在歸晚身上。
  歸晚處之淡笑,還沒謝過。身後一聲厲喝聲驟降:“你們在幹什麽?”
  聞聲一怔,歸晚轉眸,樓澈站在十米之外,總是掛著沐人笑容的臉上,此刻麵色陰沉,如夜黑眸中噙著不知名的怒火。
  樓澈走上前,銳利的眼神在掃過德宇之時,略緩一拍,臉色稍有緩懈,轉向歸晚的眸光裏柔軟了幾分,溫聲問道:“今日怎麽進宮了?”一眼瞥到歸晚身上披衣之下穿的居然是紫袍的太監服,眉輕折,帶起疑惑。
  當然不能實情相告,歸晚唇角淡勾,莞爾道:“隻許周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我一時興起,想到宮中轉轉而已。”
  雖然感覺到歸晚是兜著圈把問題給敷衍於無形,樓澈也隻是笑笑,並未深究,曆來寵她,愛她,隻要是她興之所至,什麽都能由著她。抿唇淺笑,見她靠柳站在暮色中,心弦一動,伸出手想將歸晚樓入懷中,手指還未沾衣,歸晚卻悄然後退。樓澈微楞,凝視著歸晚的臉,想看出什麽,卻在餘光遊過她頸處時,驀地盯住一點,一跨步,拉近兩人距離,快如閃電的擒住歸晚的手臂,不讓她有絲毫躲避,另一手卻掀開那件披在身上的外衣,一看之下,臉色瞬時沉鬱,薄唇緊抿。
  德宇被這空氣中驟然多出的沉寂感壓得喘不過氣,感覺到這當朝權相周身散發出一股怒氣,似乎把這劃分了空間似的。
  “到底怎麽回事?”咬牙逸出這句話,樓澈目不轉睛地鎖視著歸晚,沒有想到外衣下的太監服居然從後領到背部都裂開了,在那白皙纖細的頸下,還有很可疑的紅印,抑製不住地,心裏泛起滔天怒火。
  直麵他迫人的氣勢,歸晚心頭犯難,今日發生的離奇之事,受鄭鋶所脅,是決不能告訴樓澈的,可是這一切又該如何解釋呢。不能開口說些什麽,她偎上身,靠著樓澈,雙手環上樓澈的頸項,語氣哀哀涼涼:“好凶啊,我累得很,你別迫我好嗎?”
  樓澈怦然心動,樓住她,強忍著想細問的衝動,漆黑的眼眸片刻複雜,終還是輕歎一聲,樓緊懷中人,饒是剛才那般怒氣也變成了縷縷柔情,心中還有些不甘,恨聲低道:“今日就暫且放過,但是這事,我一定要知道。”到底是誰,敢動他樓澈的妻子,眼中寒芒一閃,殺意掠過。
  就是在他懷中,也感到冷意襲身,歸晚微縮身子,輕聲答道:“到了時間,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對於這個回答,樓澈並不滿意,還想再問,卻在看到歸晚一臉倦色時猶豫起來,拿起把外衣罩在她的身外,遮住那若隱若現的冰肌玉膚,橫抱起她的身子,冷然吩咐一直垂目站於一旁的德宇:“去備車。”
  德宇抬眸,明顯感到樓澈不悅的情緒,想要看一眼歸晚,卻被樓澈厲芒冰意給逼退,不敢再多言,領命向外快步離去。
  “夫君,多謝你容忍我的任性,”歸晚閉上眼簾,安心的躲在這一處溫暖中,輕笑打趣道。
  聽到這句話,樓澈這才臉色稍霽,露出溫淡的笑容,默然不語,貪戀這一刻的寧靜與溫馨,慢步向人少的官道上走去。
  “夫君,你知道當今皇上當初是如何坐上帝位的嗎?”似突然想起,歸晚問道。
  “是因為當年太子病逝,而眾皇子中,六皇子最為仁和謙恭,在百姓中極有民望,所以最後在眾皇子中脫穎而出,坐上龍椅。”慢條斯理地把當年的帝位之爭說出口,平淡的語氣倒似家常一般。
  仁和謙恭?聽到這個詞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歸晚暗歎,續而問道:“在夫君眼中,當今天子是如何一個人?”
  樓澈腳步突然一頓,詫異地立於官道上,臉上表情淡斂:“為什麽你今天句句問他?”想到她今日所問所提都是別人,心頭不悅又起。
  “我隻是好奇而已,”把頭靠在樓澈胸前,歸晚悄然睜開星眸,看到月色繚繞,惑人心誌,輕聲問道,“夫君,如若有一日,我為你帶來無窮災難,你惱不惱?”
  大地突然歸於平靜,官道上宮女太監都不敢靠近,隻餘一道抱著人的修長人影走於月影下,靜穆的臉上有絲春風拂柳的淡笑,輕抿著薄唇,沒有出聲。
  就在歸晚認為他不會再回答了,剛要再次合上眼簾。樓澈低沉好聽的聲音從夜空中傳來:“帶來災難?我一生中還未碰到過什麽解決不了的災難。何況……”壓低了聲音,把歸晚抱高,湊到耳根旁,貼上她的臉頰,含笑道:“對你,我甘之如飴。”
  

  皇城煙華:猶憐(三)
  我非蓮,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而我,非出淤泥已染一身汙,宦海混沌,豈是白蓮所能生存,故我非蓮,既染且妖。
  潤雨如酥,延綿不息,淅瀝著飄趟過整個京城,南城的古宅外來了四個貴客,一把江南絹綢傘,顯盡了來人身份高貴。宅子偏門一開,探頭出來的老仆張望之下,立刻打開朱紅木門,恭身相請來人入內,隨後謹慎地向門外四顧,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才又輕聲合上門扉。
  “公子,你可來了,”辣西施苦候半日才等到歸晚,忙起身相迎,一手拿過剛泡好的香茶,親自遞到歸晚手上。
  熱氣暖身,單手揮去一身濕潤雨絲,歸晚轉頭相問:“三娘近日可好?”
  “托‘公子’的福,一切都順利。”辣西施笑嘻嘻的,瞥到歸晚身後跟著那如晴如明兩個丫鬟,略顯訝異,進京以來第一次看到她們兩跟著歸晚。如晴如明微微一點頭,就算招呼過了,前次因為她們保護不利,致使丟了歸晚,回相府後被嚴厲懲罰後,此時再次跟隨歸晚,不敢有所疏忽,如影隨形,隨時戒備。
  揮退所有奴仆,辣西施這才領著歸晚一行,走上閣樓,珠簾書屏,清新雅致,倒似一間女子閨房。讓樓盛等在門外,四個女子踏入房內。
  “公子,”讓歸晚坐於窗邊,辣西施轉身在書架上翻尋,抽出一本類似帳冊簿子,放到歸晚麵前,慢條斯理地報告起來:“這一個多月來,收購了曲州進京路線的商家共兩戶,召武士二十餘人,其中一流者,三人;召文士十餘人,四人滿腹經綸;召三教九流者,十餘人,各有本領。還有拉攏官員者,名單都在上麵了。”事無巨細,都詳盡地敘述來。
  歸晚拿起帳簿,粗略地翻閱兩張,重新合上:“三娘做的事,我很放心。”用人勿疑,這個道理她深明。
  “公子今日怎麽惦念起這兒來?何不等雨停了再來?”這“公子”做事一向不急不慌,心不在焉似的,這次倒顯得有些主動,對於掌握京城動態方麵極為熱心。
  歸完聞之一笑,望向窗外,並不作答。聽著淅瀝不斷的雨聲,心中頗是厭煩,從宮中出來,已經有一個多月,卻半點動靜全無,一日一日,仿佛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等著那雷霆一擊,不鳴則已,一鳴必定驚人。那個異魔似的皇上,哪是易與之輩。樓澈似乎也感覺到什麽,調回如晴如明,全麵保護她,在她周圍撒下一道名曰“保護”的網,想要將她納入他的羽翼下,心中微微一暖,歸晚輕逸出一聲似憂似歎,她非白蓮,又怎能出淤泥而不染。
  “公子,”打斷歸晚的悠忽,辣西施拿回無人觀看的帳簿,輕言道,“你讓我打聽的事,已經略有眉目了。”
  這句話似乎引起歸晚莫大的興趣,收回投視在外的眸光,眉輕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朝中分有兩派,是眾所周知的事,一派端王,一派樓相,但是這一月來,我們用盡手段,打探了幾乎所有京城官員,才發現朝堂遠非這麽簡單。表麵看來,朝中兩大係,其實還有一部分是‘保皇’派,端王有皇族特有之權,樓相有處理軍政的決定權,而兵權,則是握在林氏將門手中,林氏家族忠心不二,可以說是當今聖上的真正依靠。”
  “林氏兵力都散在天朝南北邊關兩處,皇上要靠這來保護自己豈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那個高深莫測的天子會如此坐以待斃?
  “這就是我們打探出來的第二個重點了,”辣西施故意賣了個關子,壯似神秘地說道,“你可知,京中有些官員,看似分屬樓,端兩黨,其實是忠於皇家的不二之臣。”
  “你的意思是,有些人可能是皇上故意安插到樓,端兩人身邊的?”
  “是啊,越調查,越覺得這京城真是龍潭虎穴,深不可及。”辣西施憂聲一歎,雖然不知道這‘公子’到底在防什麽,但是已經隱隱透出與皇城牽扯不清的關係。
  歸晚蹙起眉:“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如果真是如三娘所言,這官場上,敵敵我我,真是難辯分明了。
  “我聽從你的吩咐,賣斷了從曲州進京的兩家商戶,這兩家本是和皇宮裏做生意的,宮中的許多製品都是通過這兩家的渠道向外界購買,現在已經都暗裏轉到公子的名下了。接觸宮廷好段時間,也能摸索出門道了。”
  暗讚一聲好,歸晚浮出笑容,朝堂上的政治是從大著手,而女人的政治,往往是從小處見威,這就是權謀之爭的巧妙之處,所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罷了。
  看她笑意渲染開,辣西施也情不自禁開心起來,坐在歸晚的對麵,笑過之後,憂心又回到心頭,忍耐不住,提道:“公子,你為何非要調查這些?難道……”
  這一聲難道後什麽詞也不敢加,隻怕看清這一切的根源,自己也難離混沌。
  似乎明白三娘複雜矛盾的心理,淡茗清茶,歸晚轉開話題:“三娘,依你看,如果皇上想要獨掌大權,該如何做?”
  一震,辣西施一臉驚異地看著歸晚,注意到她似乎隻是好奇,而非有什麽企圖,一顆因那句驚人之語而急跳不已的心才稍安定下來,緩答道:“如果真要如此,隻有削權和除之兩個辦法。”
  “那如果要在極短的日子裏集中皇權,又該如何?”
  沉吟不語,辣西施片刻後艱難開口:“隻有除之,而且,為了名正言順,最好的辦法是暗殺。”
  清吟的笑聲逸出歸晚微抿的唇中,直視三娘,謂然道:“名正言順?暗殺後,一可以向天下宣布病逝之類的理由隱瞞過去,就算不成功,也可以推到別人身上,陷害他人,真是好辦法呢,連後招都如此完美。”
  辣西施心中一寒,毛骨悚然,隻覺得窗外的雨都滴到自己的心裏去了,攪得她一頭霧水,又有些莫名恐懼。
  兩人坐在窗前,淡議論,朝堂紛爭,談笑間,指點風雲。
  門口又傳來開門聲,辣西施站起身向下望,一看之下,有些喜悅,轉頭對著歸晚道:“險些忘了告訴你,前幾日,召了個滿腹經綸的高才,點名要見你。”
  放到口邊的茶都因為這句話沒有觸口就放下,歸晚支手托腮,薄笑三分:“怎麽?有人要見我?”
  “是啊,他一眼看出我不是真正的主事人,點名要見主事人,你看,他此刻到了。”站靠在窗欄邊,辣西施低笑說道。
  心念一動,歸晚也站起身,望樓下看去,一看之下,臉色恍然微變,立刻扭頭,回身坐下,笑意斂淡,咕噥輕語:“怎麽他來這裏了?”
  聽到她的輕語,辣西施轉身,心頭有些納悶,還沒問出疑問,歸晚卻現出一絲似譏似諷的雅笑:“三娘,打發他,別讓他看出端倪。”
  “難道公子認識他?”隻看歸晚的動作,就知道深知對方的底細,三娘不免有些好奇。
  “不熟悉,但他卻是皇上的不二忠臣……”哀然一歎,歸晚喝下一口清茶,看著三娘聽令下樓去打發來人,眼神在茶霧中淡離了幾分,“這雨,何時才會停呢?”
  (大家會不會覺得這章有些枯燥呢?嗬嗬,不過沒辦法呢,進入朝堂爭鬥後,必須要經曆這些
  大家意見都提得很好呢,謝謝了。)

  皇城煙華:猶憐(四)
  “好象還沒走,”辣西施望樓下兜望一眼,感到有些趣味,“公子,這人到底什麽身份?”
  “‘啟陵之牆’林將軍的軍師,雖是文士,卻在沙場征戰多年,以智謀出名。”歸晚婉婉道出來人的身份,纖掌中轉玩著瓷杯,清茶餘嫋已散,在等待中磨耗的耐心也隨之失去了溫度一般。
  “他等在後門,這可怎麽出門?”辣西施也感到了事情棘手之處,心裏默默揣測這軍師突然到來的目的。此處近一個月來動靜之大,難道已經引來官方的關注?眸眼一瞅,看到歸晚已經站起身,驚訝不已,“公子?”
  顧盼眸轉,語笑淡然:“既然如此,我就走正門,光明正大地出去。”
  辣西施略頓之下,笑意浮上眉眼,這前門一個月來,來往人士頗多,“公子”就算正門出去,也不會引來太大的注目,何況此時細雨朦朧,更是天然屏障。忙起身,陪著歸晚一行,來到門口。親自打開綢傘,遞到如晴手中。
  “三娘,這裏的一切就交托給你了,”回身淺笑,歸晚慎重囑咐,站在傘下的身姿,因為隔著雨絲點點,如紗隔麵,倒有些不真實起來。
  簷上水滴成線,三娘離著雨霧凝望片刻,深深一個恭身,身子半屈彎下,口中沒有回答什麽,濕潤的雨,因為這一個行禮,帶上了三分凝重色彩,卻又很快被雨掩去。等三娘再次抬眸時,院中已無人影,空留下紫檀淡香縈繞和如縷如絲的清風潤雨。
  歸晚步出院外,入眼之處皆是蒙蒙然的,像是一副墨染的圖。踏著這墨漾的路來到巷口,樓盛早已在馬車旁等候,還未迎上,巷口突然多出一道人影,夾著水滴的雜亂,靠了過來,如晴單手支傘,手如刀,向來人劈去,如明立時反應,手影揮動,隨之而去。三隻手一起打向來人。
  如晴如明的武功雖不是最好,但卻勝在默契無間,合作起來更是威力增倍,沒有破綻。可是這些似乎在來人身上失去了作用一般,雨水飛濺,僅僅一眨眼之間,來人架回倆人的攻勢,還是靠近身來。如晴眉一皺,如明反手又想攻上去,卻聽到歸晚清冷的聲音:“住手。”
  如明聞聲立刻收手,退回一旁,娉婷肅立,就如同剛才沒有動過一般。
  來人也停下手勢,雨水沾濕了衣,沾濕了發,沾濕了眉宇,從那俊朗冷漠的臉部線條上劃下水線,漂亮透明的眼眸裏氳著驚疑、無奈、還有些被雨淋濕的蒙然。
  “林將軍,”雖然對來人感到一些出乎意料,歸晚依然笑顏相迎。
  緊抿著唇,卻沒有逸出任何語句,隻是伸手去接過如晴手中的傘,聲音不高不低地吟道:“讓我陪夫人小走一段吧。”
  輕頷首,歸晚允之,棄開馬車,漫步走入牛毛酥雨中。
  這段路似乎很長,又好象沒有想象中的長,幽靜如許,沉澱了空曠的孤獨似的,在沉靜中慢慢順著雨水流淌進心裏,在心田中盈池著一池的春水,卻又並不平靜,綠波微漾,泛起圈圈漣漪。
  他總是帶著一種沉穩的氣息,連站在他身周也會生起一種信任感。眼前迷朦,沒有入目之物,歸晚側過頭,注意到他半身站在雨中,卻把傘穩穩地撐在她的上方,唇畔淡揚笑意,她啟口欲言。
  “夫人……”沉默了許久,林瑞恩率先打破沉悶,眼睛盯著前方不動,穩步走著,“前些日子,從曲州進京的兩道商線一夜之間易主,在京城南郊又有人招募高才,軍師偶爾得知,多次提醒我,這是有人在京中另立耳目,此刻雖然還不壯大,但是日後必會成為新的勢力,讓我謹慎防範。”
  原本想要說的話沒有脫口,歸晚靜靜聆聽,麵色不改,毫無異色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破綻。
  “軍師和我在這宅子外已經守侯了四天,今天他告訴我,真正主事的人一定來了。不然,不會毅然將他敷衍打發出來。我做事一向循規蹈矩,所以隻能想出守株待兔的法子。”
  “真是個好法子呢,”清吟一笑,歸晚接口道。心中不禁暗道,這軍師的確厲害,能從今日三娘的態度上,猜出她來了,才智了得。而林將軍辦法雖舊,卻也是極為有效。
  “所以,今日將軍在正門巷口等候,等到的卻是我?”
  走出巷口,一條青磚石路跳進眼中,林瑞恩腳步一緩,徐徐停下,轉身對上歸晚,異常堅定地問:“夫人可以解釋一下,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嗎?”
  心中料想的也是這個問題,但在聽到的一瞬,還是有點錯愕的意味,歸晚抬起頭,先入眼的卻是林瑞恩堅毅的下巴,然後是那雙即使征戰沙場,殺敵無數,卻依然顯得澈然明亮的眼眸,心下輾轉,悠淡地問道:“將軍是在懷疑我嗎?”
  林瑞恩冷淡的表情因為這略帶幽怨的聲音鬆動了一下,卻又馬上隱去,臉上露出猶豫,本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忍住了,默然等待歸晚解釋。
  暗地一聲歎,歸晚也感到一絲無計可施的慨然,開口道:“將軍誤會了,這棟宅子是先母的遺物,幼時曾陪伴我渡過一段美麗的歲月,一個月前,已經轉讓給他人,今日我來此處,隻是想看看這處處盈滿回憶的地方,順便祭奠先母。”冠冕堂皇的理由,密無縫隙地掩蓋了真實。
  聽到了理由,林瑞恩無驚無喜,隻是很淡然地輕點幾下頭,深深看了一眼歸晚。
  “既然如此,夫人,今日是我鹵莽,多有得罪了。”
  搖了兩下頭,歸晚含笑應之,身後馬車輪軲轆聲已經靠近,如晴如明走上前來,帶些防備地看著林瑞恩。
  “耽擾了,細雨傷身,快上車吧。”林瑞恩將手中之傘遞到歸晚手中,柔聲輕勸,難得在冷漠的臉上顯出些微的柔軟。
  傘柄上還帶有餘溫,歸晚接過的像是一小片溫暖,深邃的幽眸裏泄露出一點驚訝和愧意,半掩眼簾,轉頭向馬車走去,本以為有一番糾纏的審問和調查卻以如此簡單的方式結束,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心頭生起一陣無法度測的深沉感。迫使她不得不回頭再望一眼,看向背對著馬車的林瑞恩。
  隻是一眼而已。
  牛毛絲雨中,整個世界都是朦朧的灰青色,可是那個在雨中孤獨站著的少年戰將卻在單一色的世界裏現出了獨立的色彩,那樣冷竣的線條在朦朧中清晰起來,歸晚甚至看清了他發上水珠隨發動而微顫。明明是孤獨的,卻又帶著硬朗,明明是熱情的,卻夾著冰一般的隔閡,明明是如此寬容,卻把那海一樣的胸懷層層隱藏起來……
  “將軍,細雨傷身。”
  一身清冷地任雨滴襲身,突然之間,麵上失去涼濕的打淋,耳邊卻傳來悅耳笑語,所說的內容是如此熟悉,林瑞恩驚訝地回頭,對上歸晚淺顰低笑著,撐著傘,遮住了那綿綿不絕的濕意。
  沒有知覺地接過傘,也忘了開口道謝,林瑞恩凝望著歸晚踏上馬車,馬蹄揚起,漸漸行遠,半晌無語,終於眼中事物消失於視線中,他才露出一絲極難見的苦笑。
  不知站了多久,身後一道喘息的人影飛奔而來,飛濺的雨滴顯出來人的急促:“將軍,是不是已經看到那幕後之人了?”有些興奮似的,蘊藏了得意的後意。
  林瑞恩回過身,看到文士急喘的樣子,麵無表情,就在文士一大堆疑問顯露在臉上時,終是冷然道:“沒有,沒有看到。”
  顯然是不能接受這個答案,文士瞠目以對,仔細在林瑞恩臉上巡視一遍,卻看不出什麽端倪,對自己的才智極有信心,也不甘於承認自己判斷失誤,隻能深鎖愁眉,心中盤算著,哪一步出了錯。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抬頭看到了那把綢傘……稠傘?
  心中一個一個疑問擴大,文士卻沒有再開口問什麽,眼睛在傘上瞅了幾眼,笑著打哈哈:“既然沒有發現,那就算了,將軍,先回府吧。”老謀深算的眼底沒有笑意,反而更見沉思。
  *
  林將軍到底……歸晚一遍又一遍回想當時片段,是那個孤寂的背影太感撼人心,還是當時他接傘時無言吃驚的表情,都讓她難以抹滅雨中一幕的記憶,在回想時,又不僅懷疑,當時的那個理由真的說服他了嗎?還是……
  “歸晚,”樓澈無奈地低喚,怎麽她精神如此渙散,幾次分心,讓他莫名有些心慌和微微酸澀,到底是什麽讓她如此惦念,掛記在心?眼底駭芒閃過,他難以容許任何人或物深留於歸晚心中。
  歸晚不吝地露出甜美笑容,問道:“夫君剛才說什麽?”
  明知對著她的笑容,他無力招架,隻能化為無奈一歎,樓澈重複一遍剛才所提之事:“螢妃娘娘在宮中苦悶,皇上愛護她,決意陪她一起微服出巡遊玩,地點是北郊的楓山,朝中重臣攜眷隨之,君臣共樂。”
  手中的貢果聞聲落地,歸晚眨了眨眼,笑容淡去,輕問道:“夫君說什麽?君臣同樂共遊楓山?”在樓澈微有驚疑的點頭肯定之時,歸晚心裏有根弦“怦——”地隨之而斷,百感交集於胸,那個鬼魅般的皇帝,心中到底在算計什麽?
  

  皇城煙華:暗戰(一)
  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
  京城北郊楓山,因滿山紅葉而聞名,每逢秋日,無邊落木蕭蕭而下,染盡半山一片紅的景致引來不少遊人,故有人詩曰“嫋嫋兮秋風,楓山樹兮紅葉下。”
  這日的楓山似乎更見熱鬧,清晨之際,山下就來了一群貴客,錦衣綢服,金冠玉帶,端的是身價非凡,一路之上,惹來無數注視的眼光。遊山者紛紛揣測來者的身份,莫不以為是京城中的王孫公子攜美同遊楓山。
  一行人坐在山下茶鋪中休憩,解渴,談笑,打趣,打算稍作休整,再上楓山。
  “這楓山的景致果然非同一般,”輕晃手中紙扇,鄭鋶含著溫和的笑問旁人,“各位覺得如何?”
  其實此次隨行官員都多半是常年居住京城,此處風景早已看過,但是當今皇上如此相問,無不裝出開懷笑意,爭先稱讚,以和皇上雅興。
  與管修文同科的探花,一向苦於無表現的機會,此刻逮到奉承的良機,立刻上前,正顏說道:“我素來認為天下三景,缺少了楓山,實是一大遺憾。”
  眾官訝然,官場之中,阿諛奉承、綹須拍馬之風素存,但是點到即止,不留痕跡才是其中精髓,這新科探花說話如此浮誇,眾官都心中暗笑,冷眼相看,等著看他如何出醜。
  看到眾人的注視,探花心中得意起來,連聲音都高了三分:“楓山紅染一片,其景瑰麗,堪與天下三景媲美,可是立三景之時,居然沒把楓山列入其中,豈不怪哉?我提議皇……公子可以在此提筆一書,將楓山列入四景中。”
  鄭鋶淡笑不語,眾官竊竊低笑,這三景是天下人所封,楓山雖美,卻也差之甚遠,現在強加其一,怕要貽笑大方,偏偏這探花不明就裏,還頗為揚揚自意。
  “劉公子所言極是啊,”薄唇勾笑,樓澈如夜般的眸對上探花,讚揚道。
  聽到樓澈之語,探花更是喜笑顏開,等到當朝樓相的賞識,還怕以後不能平步青雲嗎?嘴裏謙虛:“哪裏,哪裏。”
  “其餘三景都有名士所提之賦文而揚名,既然你對此處的風景如此誇讚,不如這樣,你留在此處,提筆賦文一篇,等我們下山歸來,不但遊覽了楓山之景,還可以欣賞你的妙文,豈不更好?”
  聽到這裏,也明白了樓澈的話外之音,臉色一僵,忽白忽紅,輕呢道:“可是……這個……”
  “來人,準備筆墨紙硯,讓劉公子好好做文。”一聲吩咐,旁邊喬裝跟隨的侍衛立刻上前,此次皇上眾卿微服出遊,所帶之物都有侍衛和家仆拎抗,聽命取出筆墨紙硯,放在一側。
  此刻眾人哪裏還忍得住,哄然而笑。
  看到劉探花一張醬菜似的臉色,實在有些滑稽,笑意上湧,歸晚也感到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心裏可舒暢了?”樓澈側頭對著歸晚低語,幽瞳中柔意起。想起今晨開始,歸晚似有所憂,鬱色籠罩,讓他心疼不已,總想著能逗她開懷,博卿一笑。
  輕點頭,歸晚莞爾,可憐這劉探花,不明所以的被樓澈當眾戲弄。含笑轉眸,卻撞上螢妃注意這裏的眼神,似幽似怨。而旁邊的鄭鋶也是微微帶笑,完全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
  歸晚笑意暗斂,秋風迎麵,竟有了一絲寒意。
  他到底在謀算什麽?
  ……
  一行人笑談過後,除了那劉探花,眾人起程順山路盤旋而上。
  本是秋高氣爽的好天,萬裏無雲,碧空如洗,一路歡聲笑語,隨著時間推移,歸晚也漸漸放下心來,君臣同樂的一天轉眼飛逝而過。日落西山,半留餘輝,已是到了下山時分。
  “皇……公子,該是回去的時候了。”聲音尖細的李公公輕聲提醒。
  “是呀,”一旁有人插嘴,“說不定,下麵的劉公子已經把賦文寫出來了,我們下山欣賞一下也是雅事。”眾人又是一陣哄然。
  原路而回,眾女眷都有些疲累,行走時速度減慢,走到半山腰,平日養尊處優的高官都感到腿酸腳軟,隻能在原地停腳稍做休息。
  “奇怪……”吏部尚書嚴綱一邊捶著腿,一邊喃喃語道。
  幾人轉過頭來,一個高個的官員納悶問道:“嚴老在看什麽?”
  嚴綱舉手對著不遠處的人影說道:“你看,此刻已近傍晚,為何還有人上山來?而且來了這麽多人。”
  幾人望著山路看去,果然來了一群之多的人,高個的官員諷笑道:“大概是有人興致高,想要欣賞夜景,也未嚐不可啊。”順言笑者多人,這些官員平日就趾高氣揚,時常拿人取笑也不覺有何不妥。
  一群人越來越靠近,一眨眼之間,已來到山腰處,即使坐在稍遠處的皇上和近臣也都發現了,林瑞恩走近些許,仔細打量來人,觀察片刻,肅然正色,冷喝道:“小心防備。”
  侍衛聽令立刻圍上成圈,剛才還調笑嬉戲的官員也都臉色一白,往皇上身邊退去,那囂張的態度刹那無影無蹤。嘈雜之聲頓消。
  直到那群人接近,原來是一個土財主帶著群氣勢洶洶的家丁衝上山來,嘴裏還大喊著:“給我把那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抓出來,看她能躲到哪裏去……”一邊咒罵不停。
  早對這種事司空見慣,想必是那土地主的妾室之類跟人私奔,逃進山中。眾人鬆了一大口氣,不禁埋怨林瑞恩小題大做。剛才的緊張立時鬆弛,嬉笑怒罵之態複萌。
  土財主一行與皇上一行切身同路而過,就在眾人看笑話般正感有趣之時。
  驚變突起。
  僅僅隻是一瞬間,土財主模樣的人突然轉頭,手中一彈,一把灰色的煙霧往皇上一行人撒來,靠在前方的官員,來不及呼喊,便已經暈倒在地。反應快的幾人紛紛向皇上靠攏,以求尋得庇護,李公公似乎完全被驚呆了,脫口大喊了一聲“刺客!護駕——”
  場麵頓時有些亂,那群家丁打扮的人拔出刀劍往休息隊伍的中心衝來,侍衛快速做出反應,包圍成圈,擋在皇上與眾近臣的麵前,與喬裝的刺客刀劍相接,一時間,金戈之聲混亂。
  暗殺?這一個念頭飛快閃過歸晚的腦海,一怔之下立刻側首看向樓澈:“夫君?”
  看到這群刺客勇猛非常,侍衛的保護圈越縮越小,樓澈黑眸中讀不出情緒,伸手輕撫一下歸晚的臉龐,轉頭喝道:“保護夫人。”樓盛等三人聽令上前,手持兵器嚴整以待。
  殺鬥之聲眨眼已經貼近耳際,樓澈眸光略掃全場,突然看向一個躲在皇上之側一臉驚慌的官員,嘴邊浮過一絲淺笑,對著那官員高喊道:“皇上……小心刺客。”
  一聲剛落,刺客迅速向內靠攏,都衝著那人而去。可憐那官員本已嚇得魂飛魄散,此刻更是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張大著口,隻能發出嗚的哽咽聲。
  刺客或砍或劈,一副以命搏命的方式,侍衛節節敗退,即使轉移了目標,情況仍然危急萬分。林瑞恩站在皇上一側,銀色軟劍緊握手中,光影閃動,殺退靠近之人,血光四散,血腥之味彌散。
  站在皇上之側,刀影,劍影,人影,錯亂地在眼前飛掠,克製不了的緊張與慌亂湧上姚螢心頭,本還抓著皇上的手不知不覺間鬆開了,胡亂地四轉著視線,搜索著……他在哪?
  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不對
  他在哪?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
  頭微微一偏,原來他就在三步之外,鎮靜地指揮著其他人,找到了……太好了,找到了……這次抓住他,再也不放手了……再也不放……
  衣袖驀地一沉,樓澈詫異地回頭:“……螢妃娘娘?”
  “螢妃娘娘,退回去比較安全,”樓澈皺起眉,顯出些不耐煩的情緒,“鬆手!”
  不行!不能鬆手……心裏似乎隻剩下這唯一的信念,像抓著溺水前最後一根稻草一般,姚螢死死拽住樓澈,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似乎在那手中才能擁有片刻的安全,信任和溫暖,所以要牢牢抓住……
  忙亂間顧不上這麽多,刺客已經來到樓澈的眼前,刀影晃動,竟當麵而來,一聲金鳴,橫插而入的刀擋開了砍勢,樓盛衝身擋在樓澈之前:“相爺,沒事吧?”
  “你在做什麽,不是讓你保護夫人嗎?”樓澈高揚的聲音裏略帶激動,忙轉左望,歸晚竟然不在原地了,臉色微變,冷冷的眼光瞪向樓盛。
  樓盛一邊揮舞著刀影,一邊趁隙回答:“相爺放心,夫人退到安全之處去了。”
  心下稍安,情形慌亂,他不能回頭,身邊還有一個沉重的包袱般甩不開,心頭惱怒無以言喻,偏偏此刻情況如此特殊,不能發作,隻能再次冷靜地打量全場,瞳眸深沉,這事……似乎有些蹊蹺。
  *****
  跟著兩個相府的侍衛退向後,歸晚一邊注意著拚鬥的情況,刺客的凶狠像極了死士,情勢危急,邊退邊回首,突然瞥到一個人影,那不是螢妃嗎?一個怔忪,迎麵撞上一道身影,抬頭一望,居然是鄭鋶。
  冷冷觀察著全場,鄭鋶的麵色略帶些沉重,眼看歸晚靠近,浮上絲淡諷的笑:“怎麽,夫人也來救駕嗎?”
  抿著唇畔,歸晚沒有反駁,隻是淡淡看他一眼,繼續回眸凝視。
  情況漸漸好轉,林瑞恩的劍芒利光,阻住了一切威脅到鄭鋶和歸晚的傷害,侍衛畢竟久經曆練,訓練有素,打鬥不久之時,樓澈一方首先控製了局勢,相府的親衛向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頭領圍去,果然分散了刺客的注意力,也從精神上分散開他們。
  其他侍衛都是林瑞恩的親隨,征戰沙場多年,在毅力和鬥氣方麵都是一流的戰士,時間一長,就顯出了厲害,刺客大半被殺被俘。
  刺客首領卻依然頑強,被圍其中,仍在奮身相搏。
  林瑞恩殺退身邊所有人,一身淺色儒袍此刻居然已經被血浸紅,斑斑之跡可怖之極,手腕微動,甩去軟劍上的血水,看到刺客首領與侍衛戰成一團,殺意頓起,想要走前,回首欲向皇上報告,一瞥之下,居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頭一驚,楞在當場,臉上寒意消去,把軟劍收到身後。
  就在此時,那刺客首領大吼一聲,向那被誤認為皇帝的官員撲去,眾人具是一驚,還來不及呼喊,林瑞恩反手將手中軟劍飛刺而去,被銀光一擾,刺客首領被阻,劍勢略歪,刺中那官員的手臂,鮮血淋漓,在眾人驚呼下,官員吭也沒吭一聲,就地暈了過去。
  侍衛們立刻上前,活捉了那土財主打扮的刺客首領。
  

  皇城煙華:暗戰(二)
  激戰僅僅是半盞茶的時間,卻恍如半日,本是秀麗明媚的紅葉風景,此刻卻被添上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屍體躺滿山腰,其中還夾雜著被迷煙熏倒的官員幾人。侍衛們迅速處理著傷患,即使是較為鎮定的幾個高官,也留有些戰後的餘悸,表情呆滯沉鬱,遊山時的雅興已經九霄雲外,不見蹤影。
  歸晚看著林瑞恩捉拿刺客首領轉到較遠處拷問,心才平定下來,轉而看向樓澈,眼光剛落定,心一沉,暗呼糟糕。
  姚螢流著淚緊抓樓澈,那苦楚無依的模樣,讓人望之心酸。局勢平靜下來,幾個離得稍近的官員首先發現這個狀況,接著,越來越多疑惑和吃驚的視線投向兩人,但因一人是當朝首輔,一個是後宮寵妃,而不敢輕易議論,隻能暗暗打量,心中嘀咕。
  這種詭異難辨的氣氛很快蔓延到整個山腰處,切切私語之聲悄泛,眾人似乎已經將剛才的行刺事件拋到了腦後,而對眼前的古怪情況興起了莫大的興趣。
  樓澈眉宇深鎖,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重力甩開姚螢,注意到所有視線都在明裏暗裏偷瞄,已有些不耐和怒意,對著身邊兩人一使眼色,兩侍衛忙上前,一邊一個拽住螢妃的手臂,幾乎是帶著強行的拖,才把螢妃拉開樓澈身側。螢妃本是腦中一片空白,隻想抓著唯一希望,此刻被外力一驚,立時清醒,環顧四周,楞在當場,諾諾不敢多言。
  此時的情況已算是尷尬之極,眾人不約而同轉向皇上,想從他臉上表情看出些什麽端倪。
  鄭鋶還是那種溫和的笑容,對著樓澈與螢妃道:“樓卿和愛妃沒事吧?”那語氣親切,能暖人心似的。
  歸晚脊椎冷意上竄,近處看鄭鋶那無懈可擊的偽善,更覺深沉,心中知道,他如此相問,突顯出了自己的無辜,也把一切譴責之源推到了樓澈和螢妃的身上。
  果不其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剛才那種情況的玄機,此時見皇上還似蒙在鼓裏,注視樓,螢的眼光中又多了一份譴責和鄙夷,而對於那個君主則感到點同情,更有甚者,一些重權之臣,開始質疑,樓相的權勢是否過大?隱隱中,眾人的心中產生了憂慮的情緒。
  樓澈舒眉,低身一恭,以平穩的聲音答道:“謝皇上關心,剛才螢妃娘娘和皇上衝散,抓著臣非要回到皇上身邊,可把臣給愁壞了……”
  這舒怡暢沐的聲音入耳,緩解了剛才還有些緊繃的氛圍,但是眾人雖然暫時解了疑惑,但是剛才那一幕深留於心中,嘴上不說,卻也埋下了隱患。
  就在這氣氛不明,異常複雜的情況下,林瑞恩從山腰的另一頭走了回來,恭身行禮道:“皇上,要不要親審刺客?”
  鄭鋶聞言正色,手中折扇舉起,輕觸下巴,悠然道:“帶他過來吧。”
  刺客頭領很快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眾官剛才都見過他的凶狠,此刻雖然被俘,但是凶惡之氣仍在,紛紛扭頭,不敢多看。
  “撲通”一聲押跪在地,侍衛站在一側。鄭鋶也仔細打量起對方,嘴裏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殺錯了對象,訝異之色飛掠過眼眸,一閃而逝,閉嘴不答。旁邊侍衛見狀,上去就是一鞭,狠狠打在刺客首領的胸前,一道血痕從早已破爛的衣服裏隱顯,血絲淋淋,別說眾女眷不忍再看,就是不少官員,也做出可憐之態。
  刺客首領倒是個真正的硬漢,吭也不吭一聲,依然是那副任君處理的樣子,不痛不癢,見此狀況,眾侍衛恨得直咬牙,偏又莫之奈何。
  鄭鋶攏起眉,盯著刺客首領,默然不響。樓澈本欲下令,想起剛才那種情況,此刻實不是開口良機,眸瞳黑幽,抿唇不言不語。
  “看來你還真是硬漢一條,朕也不忍傷你,想必你家中也有父母妻兒,如若有些損傷,豈不傷了他們的心?”動情的話語,希望打開跪者一絲心理缺口。
  刺客首領的表情刹那間鬆動了些,調整了下姿勢,暗啞開口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我不會告訴你主子的名字。”語氣中似乎已經沒有剛才那麽堅定了。
  “你不說也沒關係,朕不會強迫你的……但是朕實在不明白,何處與人結怨,需要性命相抵?”鄭鋶無辜的話語加上一副儒雅外表,連表情都入木三分,似乎能讓人感受到他的心痛與無辜似的。
  “行刺朕的人到底是誰呢?”
  歸晚被他那故意拖長的音調微驚,轉頭之際,看到鄭鋶遮在扇下的嘴角分明勾著淡笑,魔魅之極。
  旁邊的李公公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暗示,立刻接口:“皇上,不會是……端王吧?”
  一語既出,四下皆驚,還沒轟然起聲,那刺客首領已是一震,眼中利芒大盛,驚訝地向皇上看來。眾人見之,驚呆在當場,這刺客首領的表情無疑是肯定了前麵的推測。頓時山腰上暴起喧嘩之聲。
  此次遊山,端王的確沒來,莫非……想要行刺皇上的,真是端王?
  心突地漏跳一拍,歸晚看向樓澈,隻見他麵無表情,事不關己的樣子,雖然心中明白他應該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問,但在那刹那間,心還是慌了起來。
  朝堂之製,自古往來是製衡原則,朝中勢力決不可一麵獨傾,而必須有相應的政敵相抵,這樣的權力牽製,才能保持朝堂的安定。而此時端王被供,代表端王之勢極可能因此事受牽連而消解,對樓澈來說,此事隻能是半喜半憂,如今局勢已經產生了微妙變化,雖肉眼不見,歸晚心下揣測,這喜憂間,隻怕是憂更甚……
  滿地紅葉隨風而振,血染之上,倒越發顯得蕭條起來,數十道的視線,或驚訝,或嘲諷,或興奮,種種暗潮蜂擁而來,站在皇上身側,被這些眼光略掃過,都感到一陣倉皇,歸晚輕咬著下唇,看著林將軍又對著刺客首領審問了些什麽,耳過裏的聲音飄過,卻半點沒入心。
  “看來樓夫人是受到了些驚嚇……”被鄭鋶提到名,歸晚回過神來,看到眾人都帶著些同情地望著自己。往地上一望,那刺客首領已經不在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神遊了不短的時間。
  “謝皇上關心,剛才的確是凶險至極。”裝柔弱也不失為逃避這洶湧複雜的好辦法。
  “讓這麽多人受驚遇險,真是罪大惡極,朕決不會輕易放過這幕後之人。”鄭鋶的視線眾臣中遛了一圈,問道,“那麽這案子到底交給誰來理較好呢?”
  又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扔了下來,明知此事牽連端王,誰敢輕易站出來接案子,眾官麵麵相覷之中,不約而同把頭低下,避開皇上試探的眼光。一聲出口,半晌之後仍無一人應答。
  終還是把眼光對上了樓澈,鄭鋶淡笑:“看來還是要麻煩樓卿了。”
  這話聽到歸晚耳裏,多少是帶點揶揄的味道,心裏很不舒服,哽住了似的,耳邊卻聽到樓澈沒有任何感情的:“是,謹遵皇命。”
  事情到了這裏總算是結束了,侍衛忙著整理,官員們過了一會也恢複了些氣氛,隻有那螢妃杵在那,贏弱之姿,很是可憐,皇上也沒想起她似的,不與多加理會,官員中無人敢開口觸及這個話題,歸晚慢慢走回樓澈身邊,吩咐樓盛攙扶螢妃回身,這才解了她站在皇上身邊,而螢妃站在樓澈身邊的古怪窘境。
  樓澈始終沒再開口說話,不怒不喜,置身事外的樣子擺了個十足,直到踏上回程馬車的那一刻才露出點些微情緒,略沉鬱,輕聲對歸晚道:“歸晚,你暫時離開京城,去你兄長那休息一陣,可好?”手撫上她的頰,親昵的流連。
  騰地胸口湧起不祥的感覺,回視他,歸晚很堅定地搖搖頭:“不,我要留在這。”這京城的風湧潮動已經透出了先兆,宦海沉浮,頃刻定輸贏,她又豈會不知這其中的道理,知道樓澈此舉是保護她,她並非不想領這個情,隻是內心害怕,怕若此時逃避,必會後悔終生。
  酸澀的情潮暗暗流動,歸晚伸手反握住樓澈的掌,柔聲呢道:“福禍難測,我意隨之。”眼眶裏微微熱流,卻盈然不落,她勾起如花笑顏。
  樓澈眸光更深,歎了一聲,輕樓歸晚入懷,一語不發,另隻手撩起車簾,幾輛馬車也在旁邊慢駛著,歸晚順之看去,那最大最華麗的車就在不遠處,想必皇上就在其中暗自發笑吧,想到這,惱意上來了,輕哼一聲。
  “歸晚,端王雖跋扈,但是要論謀逆的可能,連三成都沒有……”慢悠悠地在歸晚耳邊敘述,樓澈顯得有條不紊。
  “有人陷害?”開始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端王再蠢,也不會就這樣貿然行動。
  雖然這個念頭在腦中滾過千遍,此刻脫口而出,還是覺得心寒,這皇上,不會真是為了集中皇權,要開始排除異己了吧?
  “端王不是省油的燈,這事可沒有這麽容易善了……”樓澈不變的溫潤,含笑著分析,“京中又要發生大變化了,你在這裏,我不放心,還是離開這吧。”
  不再拐著彎相勸,樓澈把話挑明了,就想將這心之所牽,心之所係送到安全的地方:“等這場風波過後,我再把你接回來。”
  聞言甩開他的手,歸晚直起身,有些怒意地瞪了他一眼:“離開京城就萬分安全了嗎?我不離開,隻有這次,我決不會聽你的。”
  似乎沒有任何周旋的餘地,樓澈看著歸晚堅定不移的表情,也有莫可奈何之感,兩人隻好不再談論這個話題,胡亂扯了一些,馬車已停在了相府門口。
  回到相府,管家早已準備了晚膳,歸晚也確實餓了,心情不是很好的情況下,還是胃口大開地吃了一頓飽飯,才吃完,管家端著酒進來,放在桌上,樓澈親自倒了一杯,遞到歸晚手上,勸道:“今日你又受驚又吹風的,喝點酒,暖暖身子,驅走寒氣。”
  歸晚接過酒,見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抬頭注視著自己的眸裏情意流動,心頭泛起甜絲絲的味道,酒入口,醇香之味化開,讚歎一聲。樓澈淡笑,兩人席間談笑風生,似已將今日種種不快丟之腦後,成婚以來,這頓晚餐吃得最為開心。
  歸晚笑意悠然,說笑之間,隻覺得腦袋越來越沉,昏昏欲睡之感襲來,眼前也漸漸模糊,人影錯動,她逸出類似呻吟的聲音:“酒裏……”
  樓澈上前扶住她下傾的身體,無限憐惜地道:“歸晚,在晉陽等我來接你。”懷中人已經沉入夢鄉,他樓著她,久久不動,萬分不舍地盯住她的睡顏,直到時間不能再拖,一夜過去,天色竟已微亮,他才抱著歸晚走出院子,樓盛早已等候在旁。

  皇城煙華:暗戰(三)
  一陣顛簸之感越來越強地傳進腦部,歸晚倏地睜開眼,入目的是車廂,昏睡前的記憶一點點地湧進腦中,她輕咬牙,一掀車簾,樓盛背對著她正專心致誌地趕著車。
  “停車。”歸晚大聲命令,因為有些激動,連聲音都失去了冷靜。
  置若罔聞地繼續趕車,樓盛的背影看起來異常堅定:“夫人,忍耐一下,再過兩天就到晉陽了。”
  歸晚聞言一驚,想不到自己已經離京兩天多的路程了,心裏更加焦急起來,看著兩旁的風景飛一般的後退,心頭念頭飛轉,高掀車簾,作勢要跳。
  察覺到身後人的動靜,樓盛嚇出一身汗,急忙拉住韁繩,一聲急嘯出於馬口,車軸拖動,停了下來。樓盛急忙跳下車,看到歸晚無恙地坐在車上,這才緩了一口氣,恭敬道:“夫人,相爺交代了,無論如何讓你先去晉陽。”
  凝著臉坐在車上,歸晚輕哼出口,悠淡地道:“轉頭,回京。”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樓澈如果在此次的爭鬥中失敗,她無論逃到哪都難以幸免……
  雙膝一曲,樓盛跪倒在地,口中勸道:“夫人,小人受相爺所托,不敢違抗。”半晌之後沒有聽到半點回音,樓盛正感到奇怪,低著頭的視線卻看到一雙精致的絲履落在麵前,他詫異地抬起頭:“夫人……”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甩過樓盛的臉,麵上並不痛,卻在一瞬間定格了他的腦子,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似的。
  “我們在這浪費時間,京城說不定已經天翻地覆了,你怎麽如此糊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個道理不懂嗎?真正掌握命運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皇上,是自己,”歸晚苦笑著吟道,聲音略有高揚,“快轉頭,我們回京。”不給對方任何回絕的機會。
  被歸晚短短幾聲訓震住,從沒有看過這個雲般女子如此疾言厲色,聲聲輕喝如當頭棒喝,樓盛急忙站起身,扶著歸晚上馬車,狠狠心,揚起鞭,轉拉韁繩,馬車調頭,往來時的路上飛奔而回。
  顛簸不停的似乎已經不是馬車,而是自己的心了,浮上淡淡苦笑,歸晚閉目養神,仔細思考著楓山上遇到的行刺事件。
  從原路返回,又花了兩天的時間,等馬車趕到京城之時,正是清晨,車輪滾過青石路,發出一陣滑動聲,歸晚昏昏欲睡,半是夢半是醒,迷糊間聽到一陣喧嘩聲,驀地從淺眠中驚醒,馬車突然就停了下來。
  “夫人,”樓盛的聲音支支吾吾的,“前麵好象是禁軍……”
  拉起簾子觀看,京城的街上居然全是禁軍,往來不息,歸晚四顧之下,居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微蹙眉,脫口道:“林染衣?”
  看到居然是她,這才了解為何剛才樓盛的聲音如此奇怪,歸晚心下疑竇頓起,將門林家一分為二,一守京城,一守邊關,極少一起出現在同一地,林染衣突然現身京城,莫非是被皇上秘密召回的?
  “夫人,他們似乎是包圍了端王府。”
  “我們跟去看看。”毫不猶豫拋下命令,歸晚也有些好奇,闊別四日,京城到底又發生了什麽變化。
  馬車慢慢地跟在禁軍之後,樓盛放慢速度,怕被林染衣注意到,心情十分複雜,就這樣一路尾隨來到端王府門口。
  昔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此刻偏是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的樣子,石雕的獅子也在霧色中失去了獠牙,倍顯蒼涼,朱紅的大門敞開著,禁軍出出入入,來回忙碌。歸晚坐在車中,支手撫腮,凝神觀察。
  從端王府從搬出一箱又一箱,禁軍士兵的臉上有些帶著嘲弄般的笑容,歸晚暗歎,平日這些官兵要進端王府都是戰戰兢兢,今日倒是風水輪流轉了。
  時間過去好久,端王府中又押出了一批人,穿的都是綢衣錦帶,男女皆有,共二十來人,其中更有一個四歲的孩子,被士兵押出門時,放聲大哭,哭音淒厲,聞之讓人心碎。歸晚又仔細看了一遍人群,居然沒有看到端王,暗暗驚訝。
  “夫人……”樓盛輕喚出聲,“你看那邊,好象是狀元爺。”
  少年的影子突然走進視線,歸晚怔然,從端王府中最後走出的居然是他……歸晚依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樹叢中清爽淡雅的少年,清澈透明的不沾塵似的感覺,一切是錯覺嗎?
  林染衣和京城督衛上前,督衛更是前倨後躬,諂媚得無以複加,管修文卻是冷淡的樣子,三人站在門口不知說了些什麽,京城督衛才又匆忙走開。
  簡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歸晚半驚半疑地看著眼前一幕,這個真的是那個會吟著春思的質樸少年嗎?難道官袍加身,真能讓人失去本性,宦海如此汙濁,白蓮也能化成泥嗎?
  “夫人……禁軍快要搜完了,我們還是趁早離開吧。”馬車停在巷口,並非十分安全。
  點頭應允之後,合上車簾,歸晚靠回車廂,再也無法入睡,心中翻騰不已,四日之間,難道真是風雲變幻了嗎?
  “端王霸道囂張一時,氣焰無人能敵,想不到今日……”樓盛頗為感慨,自言自語道。
  歪支著腦袋,歸晚聞聲沉默,剛才那蒼涼的情景,特別觸人心境,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個道理她從小就知,凡事不可太過,必須留三分,才是生存之道。端王敗在這個“滿”字上。歸晚心念一轉,突而想起,樓澈的情況可以說本質上與端王無二致,也是危險之極……
  難道,這世上,真是花無百日之紅嗎?
  想的有些多了,身子微微酸軟,歸晚側側身,慵懶地躺下,任長發披散,半閉著眼,對著車外道:“樓盛,先去北院。”
  車外沒有回應,車廂卻一陣大的震動,不久又恢複如初的速度。半晌之後,車速漸緩,廂外一陣間雜的腳步之聲,車簾輕輕被人從外掀起,辣西施的聲音平緩地傳來:“公子,有什麽吩咐嗎?”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歸晚似沉睡一般,輕啟口說道:“三娘,京城這四天發生什麽事了?”
  如鈴的嬌笑低低地傳開,辣西施嬉笑語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公子難道不知?”
  歸晚慢慢睜開眼簾,瞳眸幽如夜,掛著若有若無的笑:“願聞其詳。”
  清風徐過,清爽怡人。
  三娘站在馬車前,把四日來的京城動向全都詳盡地敘述了一遍,一邊戲道:“那刺客死在獄中,端王百口莫辯,但是也沒證據指證他,本以為此事會不了了之,誰知,第二日,竟是新科狀元站出來,提出罪證,給端王定下的實罪。”
  “更有趣的是,現在還流傳一個說法,說是那新科狀元是樓相的門生,這一切說不定是樓相想要鏟除端王的計謀。什麽刺客啦,罪證啦,都是樓相一手安排的。”
  “如今新科狀元平步青雲了,兩日之內,升了三級,可說是禦前的大紅人了……”
  婉婉道來的口氣看戲似的調笑,歸晚卻因為這話中透露的訊息心情沉重了三分。一直到三娘離開,馬車再次駛動,心如無波之鏡,歸晚再次半倚身,伴著車輪轉動的節奏聲,漸漸入睡。
  醒來之時,馬車已停在相府之外,踏下馬車,相府的正門外居然有好些人徘徊等候著,表情似有焦急,不時交頭接耳。歸晚淡笑,對著身邊樓盛戲謔道:“今日倒真是奇怪了,到哪都這麽熱鬧。”
  樓盛不敢貿然接言,陪著歸晚走進相府,對老管家那一臉驚訝之色報以苦笑,聳肩表示自己的無奈。
  老管家正想上前詢問些什麽,歸晚一揮手打斷他的絮叨:“相爺在哪裏?”
  低下頭,老管家很老實地指向後院。
  後院秋意正濃,踏入院中,紅楓在空中旋散,清波玉池,嫋嫋之煙。
  樓澈坐在池邊,雅淡的儒衣,玉冠束發,手中持著釣竿,悠然地在池邊垂釣,感到有人接近,偏過頭,看到歸晚的一刹那,眸中閃過驚訝,隨即又一掠而過,笑語道:“看來樓盛越來越不會做事了。”
  歸晚走近,屈身坐在樓澈身側,定定地看著池子,說道:“門外許多官員求見,夫君卻紋絲不動在這垂釣,看來是成竹在胸了。”
  薄唇略勾,樓澈微笑不語,池波遇風,漣漪圈圈,他手中的竿卻半點動靜都無。
  “歸晚,天山以北,雪色無垠,天地如同一體;江南稠鄉,婉麗雅致,如雨如愁;你更喜歡哪一處?”
  “我都不曾去過,不知如何比較。”
  “不久之後,我就帶你去遊覽這天下美景,如何?”
  吟然一笑,看到紅葉落湖,悠淡地輕歎:“夫君,連我都要一起騙了嗎?”

  皇城煙華:暗戰(四)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
  “已經又到春天了……”窗前的纖影感歎似地輕吟,歸晚靠坐著毛氈鋪就的睡榻,凝望著院內因春意四溢而傲放的紅梅,百無聊賴地道。
  時間過得如此快,近半年的時間一轉而逝,怎能不讓她感慨萬千。楓山之變轉眼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嗎?
  歸晚把手從雪裘中抽出,搭在窗欄上,剛觸到,透心的涼意衝上手臂,微縮身子,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依然是如此的寒冷……就像那日,在池邊,她問樓澈,是否連她也一起騙了,他回之淡笑時感覺一樣,那樣的笑容,真是讓人從骨子裏感受到森冷。
  半年前,端王府之圍並沒有抓到端王,他就像突然消失在京城一般,後來雖有傳言說端王出現在南郡和羅陵一帶,但終因沒有證據而不了了之。而樓澈,在眾人以為他要獨傾朝廷之際,卻大失眾望地突然閑適起來,每日除了上朝,幾乎不理任何朝政。
  “到底打算做什麽呢……”心中的疑惑被歸晚順口呢出,她微蹙眉,思考這個困擾她已久的問題。樓澈半年來幾乎把一半的時間用在她的身上,能看的能遊的能玩的,他都陪她遊玩了一遍,甚至連螢妃的失寵,他都不與理會。
  樓澈變得不問世事,真的是想過閑雲野鶴的日子嗎?歸晚吐出口熱氣,唇畔邊卻勾起笑,若諷若歎。從表麵來看,樓澈溫潤如無波之青池,春風沐人,可是這池下,到底是驚濤駭浪還是湍流暗礁,卻是無人得知。
  想要騙倒別人,就先要騙倒自己……這句話,歸晚似乎在哪聽過,當初過耳既忘,此刻回想起來卻覺得頗為有趣。
  身後風動,還沒回頭,如晴的聲音響起:“夫人,外麵有客求見。”
  縮回已經有些冰冷的手,歸晚無聲地歎息,又是他……這半年中來了數次,有時帶來新奇的珍寶,有時來笑談半天,有時就是這樣匆匆而來,沒有任何目的,端坐片刻,喝杯清茶,無比滿足似的就離開了。
  她越來越看不透他了,記憶裏留著的似乎還是那個孱弱清新的少年,可是照他這半年來的所為,似乎現實已經離開回憶很遠了……
  歸晚徐步踏進花廳之內,一眼瞥到幾個家仆在往廳內搬著大箱,訝異間,管修文迎上身來,官運亨通在這少年身上突現出來,因而身上多了一種蓬勃的朝氣,笑意昂然喚道:“你可來了。”
  淺笑吟爾,歸晚走近,忽視他沒有任何稱呼的親切,心頭卻有些不適意,這少年的改變是潛移默化的,依然親切,卻與以前有些不同,具體說不出哪裏不同,隻是感覺那種清澈的感覺滲進了迷藥一般。
  清麗的少年指揮著仆人放下箱子,微微有些興奮的臉上帶著笑:“這些是剛從江西運來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獻寶似的表情略顯天真。
  一想到這樣的天真讓朝廷上下官員都感到害怕,歸晚也疑惑非常,這個少年真的是在半年內除掉了端王羽翼,為皇上除去好幾個元老的酷吏嗎?傳言的心狠手辣,與眼前的清澈如水,哪一個才是真實?
  注意到歸晚的沉默,管修文也攏起眉,問道:“怎麽了?有什麽事不順心的?”
  笑著搖頭,歸晚把打探的視線移開,忽聽到一聲碰撞聲,詫異轉頭,一個箱子在仆人不小心下,跌翻在地,箱內的東西散出來,玉色琉璃的珠子就這樣紛落,發出嘈嘈切切的清鳴聲,光暈暗流,泄了一地的星點。
  又是這麽貴重的禮,歸晚苦笑,實在不明白他的意圖,如果說她對他有再造之恩,他也早還了。但是如果說有其他意圖,他有時送來禮物,隻是聽到她說一聲喜歡禮物,他也就滿足了,難道這一切隻為了她一聲感謝嗎?
  “修文……”想要說些勸慰的話,卻不知從何開口。
  “你喜歡嗎?這些是上好的琉璃,光澤潤華,是上上之品。”眸如清水,管修文期盼的眼神看著歸晚,一臉想得到肯定似的表情。
  咽下想說之話:“……喜歡。”如果拒絕了,這少年又會像第一次一般,把所有的珍品全毀了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管修文才安下心來,在歸晚的示意下,在客位上坐穩,眼光隨著歸晚移動著,臉上笑意不改。
  “朝廷事忙,你現在已是皇上身邊的近臣,怎會有閑空來這裏?”不知該說什麽,隻能隨口相問。
  淺淺地喝了一口香茗,管修文不急不燥地答道:“我今日來……是有事和先生商量。”
  和樓澈商量?是什麽事呢?疑問一閃而過,歸晚笑語:“難道是朝廷發生了什麽大事?”樓澈半年來已近乎退隱的姿態,上門來的官員也漸少,到底有什麽事,現在要找他商量。
  “朝廷的確有大事,皇上要設立中書院,機屬在六部之上,用以分擔丞相和六部的重擔。”管修文條理分明的說了出來,對歸晚連半點戒心都不存。
  聞言輕輕一撇嘴,歸晚顯出不屑,這分明是鄭鋶想出的奪權之策,想要逐步架空丞相和六部的權力,集中自己的皇權。話說回來,這還真不失為一個有效的好辦法。
  “但是,今天要找先生,並非為了這麽一件事……”管修文笑著繼續說。
  歸晚向他看去,入眼的是管修文眸如深不見底的幽潭。
  暗疑存心,歸晚轉開話題,挑的盡是些朝廷逸事和趣聞,不著痕跡地旁敲側擊,希望能從中探出些許口風。管修文款款而談,似乎沒有什麽顧及,但是關於今日來找樓澈的真正目的卻隻字不提。
  室內清茗淡香,窗外梅雪交融,兩人談笑風生,到也其樂融融。說起宮中的趣聞,管修文提道:“自從印妃娘娘懷了身孕,現在宮中可謂是草木皆兵,就怕發生類似螢妃的事情。”說完之時,表情有些不自然,打量歸晚的臉色。
  看到他眼神中帶了三分試探,歸晚多出警惕之心,笑依舊,問道:“螢妃娘娘……還好嗎?”
  “雖然不及以前的專寵,但皇上也沒待虧過她……”
  聽他口氣中似乎頗不以為然,歸晚一笑,這少年到底還是帶著純真,他對螢妃毫無緣故的厭惡,多少也有為她報屈的意思在裏麵吧。
  兩人正說笑著,廳外一道欣長的月牙白色緩踏而來,人未進廳,聲先傳:“歸晚,是什麽貴客到了?”
  管修文放下手中之茶,端身站起:“先生。”
  “原來是修文啊,”呢喃一聲沒有意義的招呼,樓澈的態度不冷不熱。
  “先生,今日學生來,為要事想和先生商量。”
  見他如此開門見山地直說,樓澈倒怔了一下,隨即揚起冷笑,眼光從管修文的頭移到腳,似頭一次遇見他一般,如笑輕諷道:“每一次見你,都讓我有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管修文抬頭,直視樓澈的眸,以清脆的聲音回道:“謝先生誇獎,一切都是先生栽培之恩。”
  樓澈置之一笑,看向歸晚,瞳中隱晦,終還是一句沒說,轉頭招呼管修文,兩人同去書房商量要事,花廳頓時留一室的清冷,歸晚坐在原位,拿起幾上的茶,茶已冷,香盡消,不介意地端茶小茗一口,放下茶杯,冷歎出聲:“明明是一杯茶,冷了之後味道居然截然不同了,跟人倒是有幾分相似呢……”
  斜首笑問身後一直站著的如晴,“你說是嗎?”
  如晴先是一楞,隨即點頭,重重的應了一聲:“是的,夫人。”惹來歸晚一陣輕笑。
  ……
  雪如初,梅意傲,陽春白日風在香。
  梅香窗中細漏入室,縈繞的似乎是憂,歸晚靜觀窗外景,恬靜的表情看不出煩躁,時間就在無聲中偷遛而去。整整過去了一個時辰,連如晴都有些耐不住了,心裏嘀咕納悶:相爺和管狀元到底在議什麽事,居然用了這麽多時間。
  等待中的時間,似乎走地更慢了。
  火,胸口似乎有一小團火在燒,攪亂了歸晚的思緒。腦中一時是空白,一時是雜亂,她幾乎不清楚自己在思考什麽,可是眼前一幕幕又飛轉著,心中不禁懷疑著,半年來閑情逸致的情形是夢還是真?此刻在書房中,他們討論的是權還是利?
  這京城裏爾虞我詐,皇宮中的勾心鬥角,是權勢的誘惑,還是地位的迷醉?
  倏地轉過頭,入目之際是如晴一臉的燥色,歸晚暗笑如許,心中倒平靜了幾分。等,隻有等……等待的也許不是結果,而是新一輪的開始。
  終於瞥到樓澈、管修文的身影,兩人徐徐走來,臉上都帶著笑,分不清是真是假,漸漸走近。
  才跨進廳中,樓澈多了份歉意似的柔聲道:“歸晚,今日我要進宮一次,看來,陪你蕈苑之遊要延後了。”
  心中微訝,歸晚麵不改色地點點頭,雖然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什麽蕈苑之遊的約定。
  管修文在一旁提醒著:“先生,時間不多了,我們快點進宮吧。”
  樓澈走上前,輕樓住歸晚,將身上的淡溫傳遞到了歸晚身上,低頭俯在歸晚的頸處,輕若蚊蠅地耳語:“對不起……歸晚,等我回來。”聲音隻有兩人聽見,表情卻藏住了,誰都沒看見。
  心一冷,有種漸漸沉落的感覺,這輕聲細語竟比千斤還重,壓得歸晚一瞬間不知如何呼吸,輕咬牙,歸晚道:“這就是你的選擇?”
  “不,這是老天的選擇……”放開懷中人,樓澈笑語道,剛才的沉鬱似夢一場,轉頭而行,管修文行禮告辭,隨即跟上。
  歸晚冷冷凝視他們的背影,看著他們融入雪色之中,樓澈竟然沒有再回過頭,一去而不返,視線模糊了,眼中剩下的是白茫茫上豔紅點點。眼淚在眼眶中醞釀著,溫熱的,酸澀的,還拌著如許悲涼。睜大了眼,淚水始終沒有落下。
  直到深夜時分,樓澈依然沒有回來。歸晚越坐越覺得身子發冷,終於耐不住,站起身,吩咐伺候一旁的如晴如明:“去準備行李,我們離開這裏。”
  兩個丫鬟都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什麽都沒問,聽令立刻而行。才走出廳中,老管家已經慌亂地從院中跑來。老管家平時做事最是沉穩,何嚐有如此焦急的樣子。歸晚一見這情形,臉色頓時一白。這時,那蒼老倉皇的聲音已經由外傳來:“夫……夫人,大事不好了……”

  皇城煙華:囚月(一)
  兩個丫鬟也被老管家的驚慌所怔,站在院中,不知進退,受到歸晚示意,重新退回廳中,老管家急喘著,臉上忽白忽紅,囔囔道:“夫人,大……大事不好,有……有禁軍包圍相府了。聽說相爺在宮裏出了什麽事……”
  廳中的家仆丫鬟聞言都麵麵相覷,驚慌盡現,這相府本是京城中最尊貴的府邸,相府一震,整個京城都要抖三抖,平日上門的官員俱是矮上三分,想不到今日居然會碰到如此情況,怎麽不讓相府中的人驚慌失措。
  明知今日樓澈宮中之行必有玄機,可是沒料到後禍居然來得如此之快,根本來不及應變,歸晚托頰斜眸四顧,把眾人的慌態收入眼,心中雖然焦慮,但是麵上已經情緒盡斂,力持鎮定,盯著暗色濃鬱的院子看。
  受她感染,廳中的慌色也漸淡了,廳內院外都沉寂地不透一絲聲音,暗色中,先是一個,然後是許許多多的亮點,慢慢地像潮湧進院子,片刻之後,禁軍的火把照亮了院庭,恍如白晝。林瑞恩居中,旁邊站著一個灰袍便服之人,不陰不陽,竟是那兩頭為詐的宮中主管李公公。
  兩人來到敞開的廳外,看到歸晚閑適地坐著,似笑非笑地斜睨著院中禁軍。李公公先上前,尖細的嗓音讓人聽之生厭:“樓夫人,今日奉皇命來相府,樓相攜螢妃私逃出宮,現在是否留在府中,還請出房說話。”
  纖指在下頰處輕撫,歸晚眉微蹙,聽到消息的瞬間,心被看不見的針刺了一般,痛楚泛上,酸澀地難以自抑,想起皇後曾經說過的話,樓澈果然還是拋不下那隱然的牽掛,而讓她陷入了困境,心頭火起,怒極反笑,吟然出聲:“李公公長袖善舞,果然非同一般,不知如今公公官居幾品了?”
  李公公先是一楞,看著這樓夫人態度閑散,心中暗暗稱奇,答道:“咱家八歲進宮,現在是宮中大主管,居五品。”口氣狂妄,頗為揚揚得意。
  歸晚瞅他一眼,嗤笑道:“五品?區區五品想定當朝丞相的罪?難道公公不懂王法,三品之階才能問罪外朝重臣,何況你居於內宮,何時可以幹政涉朝了?”
  一翻搶白有理有據,李公公頓時啞然,不知該做何反映,平日在宮中作威作福,還未曾想到,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奚落地無以自容,火光照耀下,他臉色青白交加,心中暗埋恨意。
  林瑞恩看出情勢不對,隻能插口言道:“夫人莫怪,對於今日之事,皇上隻是想弄明白……如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三分。”透著火光看向那椅中女子,終是心中不忍,語氣誠懇無比。
  歸晚對上林瑞恩澈然的眼瞳,心輕顫,稍平怒意,瞥到李公公那尷尬的表情,知道剛才自己的舉動已經惹惱了這宦官,將來必有後禍,心中盤算著,如果有機會,先要除掉他。怒火已泄,情緒平複不少,從他們的來意中估摸形勢,樓澈進宮帶走螢妃……後宮之中,他怎麽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妃子的?轉念一想,想到當初禦乾殿的機關,難道樓澈也知道這機關嗎?
  想到這,歸晚正色道:“我夫君進宮未回,我沒有向宮中要人,怎麽反而到相府來搜了?”
  今天這局分明是鄭鋶下的套,半年前,惡意陷害端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除掉了他的餘勢,本想乘機打擊樓澈,奈何樓澈滴水不漏,無懈可擊。在他集中皇權,想要設立內外朝的情況下,樓澈無疑又成了障礙,所以,現在又隻好用陷害的方法如法炮製,陷害樓澈。螢妃這張牌,還真是好用啊……
  心緒繞在這個問題上,歸晚胸中情緒翻滾,酸楚之感湧上心,抑製不住,淚水就盈然而落,才落下一滴,她伸手遮頰,掩去淚珠,僅僅一眨眼,臉色又恢複如常。廳內眾人都提心吊膽,沒有人注意到,隻有林瑞恩凝神鎖視著,心頭巨震,眉皺起,定住身不動。
  看著廳外眾人,歸晚斂神,樓澈今日沒有困在宮中,螢妃也不見了,這種醜聞,無憑無據,皇上也不可能向他人公布,更不可能定罪,一切隻能暗暗的來,這才是事情的唯一轉機!
  廳內驟靜,除了火把燃燒之聲,沒有任何人敢開口,李公公寒著臉,眼看著氣氛僵住,沒有絲毫的還轉餘地,拿眼瞅瞅林瑞恩,卻發現他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樓夫人,露出些微的憂容,心裏暗哼一聲,什麽冷將軍,美色當前,魂都丟了一半,清了清嗓子,他開口道:“樓夫人……事發突然,皇上也隻是想弄清楚情況而已,並沒有定罪的意思,事情水落石出,不正是大家所希望的嗎?”
  “公公所言極是,可是,這既然沒有定罪,禁軍入相府又是怎麽回事呢?”
  “這隻是例行公事,咱家奉皇命辦差……想請樓相回宮澄清事實,樓夫人,還請多見諒了……”說完,對著旁邊的禁軍一打眼色,禁軍立刻散開,幾個衝入廳堂,其餘分散相府各處,竟然搜索起來。
  聽他口口聲聲的皇命,知道他是狐假虎威,歸晚冷眼旁觀,看著他們搜查,觀察了一會,覺得事情似乎不是做假,難道現在樓澈真的帶著螢妃不見了嗎?心頭一陣煩躁起,禁軍很快就回到院中,得來的結果都是沒有搜到,李公公臉色又青了幾分。
  輕蔑地看著他,歸晚輕笑:“李公公,現在是不是該我問一聲,我夫君在哪了吧,進了宮就沒了消息,難不成,這皇宮還能吃人?”
  李公公不語,臉色愈發陰鬱,林瑞恩端正的聲音傳來:“夫人,樓相進了宮不假,但是現在,他已經不在宮中了,這也是鐵一般的事實。”
  正顏看他,歸晚不語,李裕的話,她多半不相信,但是林瑞恩開口,她卻不得不考慮這事情的真實性了。
  “林將軍,到底是誰看到我夫君與螢妃娘娘……”後麵的話哽在喉中,歸晚隱帶惱意。
  盯著她看的眸子浮過淺淺的柔光,林瑞恩安慰地給於一笑,道:“夫人莫急,此事是管大人和景儀宮中的兩個宮女所見……至於到底事實如何,現在還不能蓋棺定論。”
  輕點頭,歸晚領情地勾起笑,這個總是帶著三分冷意的將軍,給了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即使隔著大半個廳堂,站在對立麵,她依然信任他。
  李公公怪責地看向林瑞恩,心想,他怎麽和盤托出了,轉過頭,對著歸晚道:“樓夫人,現下這事可就說不清楚了,但是我們皇命在身,這回去也難以交代,皇上臨行時說了,如果找不到樓相,那我們就等,樓相一天不出現,我們就等一天,如果給夫人的生活帶來不便……”
  “李公公的意思要在相府留下禁軍監視我嗎?”
  陰惻惻地笑了兩聲,李公公笑道:“夫人要這麽想也沒辦法,咱家也是無可奈何啊。”
  緊抿唇,歸晚坐著的身子已經全然冰冷,今日之勢,她幾乎沒有任何退路,難道真要被軟禁在府中,等到樓澈出現為止嗎?天似乎更冷了,全身麻木了一般。
  相府的眾人都露出愁苦神情,形勢逼人,此刻相府沒有兵權,沒有任何人相助,隻能任人宰割。場麵一度又陷入冰點,僵持不動。
  院外一個瘦長的身影靠近,一路小跑至廳外,在林瑞恩耳邊輕言幾句,又走到李公公身邊,同樣耳語一番。
  林瑞恩向廳堂中走近,靠近歸晚十步之遙:“夫人,皇後娘娘剛才下了旨,請你到宮中小住幾日,和她做伴。”
  李公公在旁插道:“夫人真是洪福齊天,此刻仍能得到皇後娘娘的厚愛。”
  歸晚聞言,不憂不喜,悠淡的近乎沒有表情,細細思量了半晌,直到那李公公已經顯出不耐煩的神色,她才緩緩站起身,慢慢踱到廳堂中,淺笑回答:“既然如此,那我就到宮中小住幾日吧。”
  林瑞恩點了點頭,距離三步,清楚地看到歸晚露出疲憊的樣子,想要張口,最終沒有說出什麽,轉頭向院外,命令禁軍一半留守相府,一半回宮。
  歸晚靜靜地看著,故意忽視那李公公陰沉的眼神,招手叫來如晴如明做準備。一片忙碌中,她悄悄整理著思緒。在相府眾人以為事情有緩機的此刻,她卻半點沒有欣慰之情,今日之所以答應進宮,實在也是迫不得已的決定,與其被困在相府,寸步難行,還不如到宮中,一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何況她在宮中已下足了工夫,半年的休整已經給了她小小依憑,二來,她實在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同時也好奇著,真相就在宮中嗎?
  “夫人,”林瑞恩走至歸晚身邊,打斷她若有所思的綿綿思緒,輕聲細語地道,“已經在外準備了馬車,可以走了。”
  緩過神,歸晚甜美地露出笑:“將軍,謝謝你。”半合的眼簾遮去那幽深難測的思慮,也忽略了冷將軍那一刹那的失神。
  李公公一邊呼著天冷,一邊率先而行。林將軍和歸晚慢慢走出廳外,踏足於那梅林小路上,暗色中,連梅花都失去了顏色,空留著沁人肺腑的清香,除了點點火把,世界就似乎沉在黑暗中,林瑞恩突然一低身子,歸晚停下腳步,看他緩起身,從地上拿起一塊錦緞,遞於她。
  從雪裘中伸出手接住,歸晚湧起溫暖,這位正直冷漠的將軍,她現在可謂是權勢頓失,他依然能為她彎腰拾帕,在這人情冷暖的冷風裏,可貴地有些不真實。暗夜與火光嬌嬈的夜晚,錯落的影光浮過心,歸晚歎息著。
  “夫人,你能信任我嗎?”梅花的香味能催人醉嗎?為何能輕易問出這句話呢?
  “我現在也許比任何人都信任著將軍。”他能信任的吧,一次次在危險中救過她的人,抱她一起墜穀的堅強,在那雨中清冷的身形,在暗梅香中為她低腰拾帕浮影,能在危險中依靠他嗎?
  “請夫人信任我,我發誓,守衛你的平安。”一定是梅惑人心,讓他脫口而出說出這些話語,堅毅冰冷的臉部線條在明暗中好像柔和了,清晰了。
  腳步一窒,歸晚錯愕地轉頭相視,想要看清什麽,卻被暗色抹去一半,眼前有些朦朧的,還想要問,不遠處已經響起李公公不耐的催促聲,尖銳地劃破了幽靜的空氣。
  林將軍邁步走去,提醒道:“夫人,天色涼暗,我們快走吧。”
  歸晚隨後跟上,映著點點火光中走著,茫茫然,前方的道路如何,也並不清楚。
  在這夜涼如水的夜晚,坐著馬車進入那紅瓦高牆之中,金碧輝煌堆砌的虛幻和魅影,瞬時把她籠罩起來。

  皇城煙華:囚月(二)
  漫步於皇宮中,常會有一種感覺,似乎世上所有關於華麗的詞匯全會聚到此處來了一般。雍容,大雅,王者之氣,一草一木都透著不凡。一邊停停走走,一邊撥弄著花草,歸晚信步於禦花園中,進入宮中方三日,她卻似過了三年。外表平靜,內裏卻早已沉寂。
  三日來無半點樓澈的消息,而宮中似乎也對消息進行了封鎖,誰都不知道曾經受寵的螢妃娘娘已經不見了。更可笑的是,朝中傳來,樓相歸鄉一段時日的傳聞。停下腳步,歸晚望向遠方,奈何觸目是紅牆高聳,完全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眼眸轉向別處,驀地發現,紅牆處處,綿綿無隙。
  “夫人,是身體不適嗎?”德宇跟隨在旁,看見歸晚站住不動,擔憂地問。
  “不是,”重新邁步,歸晚走在林蔭道上,不回頭地問道:“還沒消息嗎?”
  “……沒有,夫人放寬心吧,此刻沒有消息也算好消息,樓相根基紮實,朝中近一半都與樓相有息息相關的權利關係,何況樓相還與各藩王交好,即使皇上現在京中實權在握,也不能怎麽奈何樓相的。”柔聲相勸,句句中肯。
  “樓相與藩王交好?”歸晚訝異,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略一沉思,爽然道“德宇公公,麻煩你一件事,不用在京中尋找了,托口信給三娘,全力在南郡和羅陵一帶打探訊息。”
  南郡和羅陵?德宇怔了怔,這是南方最大的兩個郡,曾有傳言端王逃去那處,但是皇上忌憚藩王之勢,不敢貿動,這與樓相有什麽關係嗎?細細一思考,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抬頭,發現歸晚走遠,忙跟上幾步,低首道:“夫人,那我現在就去辦,可是夫人……”
  “我再逛一會,你先去吧。”
  德宇一躬身,慢慢退開,在外人看來並無奇特之處,誰也不知道這宮中正漸有權勢的副總管公公與樓夫人是同一政勢。
  身邊無人跟隨,頓時冷清幾分,歸晚漫無目的的走著,並不想回皇後殿,這次皇後相助多少帶了些還恩情的味道,如果兩姐妹之間要用恩情這種東西來計算的話,那就有點索然無味了。輕歎一聲,轉首居然來到了“承坤宮”口,臉上浮起淺笑,歸晚踏入其內。
  走進內室,果然看見那小皇子被圍在幾個宮女和太監之中,那孩子看到歸晚,喜笑顏開,張開小手,就叫喚:“晚姨,晚姨。”宮女們見狀紛紛退開。
  走近幾步,小皇子已經撲過來,一把扯住歸晚的裙子,紅粉緋緋的臉蛋,水潤的大眼睛,特別招人疼愛。歸晚揮退身邊所有人,直到房中沒有其他人,這才伸手抱起皇子,輕輕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笑容淡溢。
  這孩子是當今皇上唯一的皇子,皇後的親兒,本朝律法規定,皇子一出生就必須與親娘分開,而每日隻有一個時辰可以探看皇子,皇後為思念親兒,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淚。這孩子天真爛漫,討人喜歡,更有緣的是,第一麵見過歸晚就喜歡黏著她,歸晚笑歎,難道血緣這個東西真的這麽神奇嗎?
  陪著小皇子玩鬧了一會孩子玩的遊戲,他突然開口道:“晚姨,你不開心嗎?”四歲不到孩子居然有著出乎意料的觀察力。
  歸晚把他放下,撫了撫他的頭發,笑語:“是啊,煩心的事太多了。”對他人決不會脫口說煩,可是對著這個不懂世事的孩子,身邊又沒有人,她倒可以全然相信不用警惕。
  小腦袋歪歪地支著,粉仆仆的臉上擺出沉思的表情,睫毛一扇一扇,狀似大人思考,惹得歸晚忍俊不禁,笑出聲,可小皇子後麵一句話卻把她的笑意生生掐斷:“晚姨不煩,等我做了皇帝……就讓晚姨開開心心的。”
  震驚不已地看著眼前的孩子,歸晚啞然,半晌才又幽然開口輕問:“……是誰跟你說的這些?”明明隻是個四歲不到的孩子,為何會嘣出一句這麽驚人的話語,難道這皇宮真如此可怕,連個還不會跑步的孩子都能汙染,一想到這孩子以後也會踏足官場,勾心鬥角,她心中就陣陣惡寒,輕撫他頭頂的手也慢慢收回。
  “是母後說的……以後,我會做皇上……”童言童語,可愛的語調裏竟含著未來的意圖。
  是皇後?恐怕是印妃懷孕,她感到威脅,才會對一個孩子說出這種事吧。歸晚黯然不語,看著小皇子眉飛色舞地形容,把皇後的話用他還不成熟的語言描繪:“母後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嘿嘿……晚姨?”
  “不是這樣的……皇位是刀山,是火海,哪有這麽容易。”眉蹙起,歸晚正顏輕勸道,奈何孩子太小,不理解這話,依然歡笑。
  心頭一轉,歸晚伸手重重地在皇子臉上捏了一下,痛得他咧嘴直呼,眼淚都盈在眼眶中,驚訝地看著歸晚,哭意湧起:“痛……嗚……”
  “做了皇上,就是這樣,也不能喊痛了,你還做嗎?”換種他能聽懂的方式,歸晚循循善誘道,多麽希望能抹去皇後在他幼小心中烙下的痕跡。
  忍不住嗚咽出聲,皇子搖頭成撥浪鼓狀:“嗚……不做了……”轉悠著腦袋,一抽一泣,好不可憐,突然看到什麽,張大了嘴,哭聲吞到肚子裏,憋著不敢動,似乎看到了什麽可怕事物一樣。
  歸晚倏地回頭,鄭鋶站在門旁,一臉的沉思盯著她和皇子,瞳眸幽深,一望無底。歸晚的心急跳好幾拍,他無聲無息的出現,也不知何時站在那裏,又聽到了多少?
  靜謐的氣氛持續了一眨眼,就在歸晚恍過神來,低身行禮之時,瞥過鄭鋶,他麵含微笑,儒味十足,剛才那一刹那的幽深無影無蹤。悠閑地走近,與歸晚擦身而過,目不斜視,徑直來到小皇子麵前,大手輕撫皇子小腦袋,口中柔聲道:“怎麽,不認得父皇了?”
  剛才因為受疼而半掛的淚珠還顫巍巍的抖動著,粉嫩的嘴抿起,小皇子細聲道:“父皇……”奶聲奶氣的音調裏帶著委屈似的含糊不清。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呢,”鄭鋶揚眉讚道,收回手,眼神在房內四掃一圈,最後在歸晚身上略停留,“樓夫人,許久不見了。”
  每次聽到他這種介乎戲言與正經的口氣,歸晚心中都會有微微的抵觸之感,含笑答:“勞皇上掛心。”
  “如今還這麽冷靜嗎?看來夫人也是無情之人呢,”鄭鋶低笑,小皇子明顯地往後縮著身子,他也不以為許,“樓相下落不明,夫人處之泰然,到底是心無所念,還是明哲保身呢。”
  “皇上言重了,夫君不是回鄉了嗎?何來下落不明之說。”拿他的故布煙幕堵他的提問。
  鄭鋶深眸凝視歸晚片刻,朗朗笑起:“好一張伶牙俐齒……”就在這當口,門外的宮女和太監們聞聲回到房中,看到皇上都是一驚,齊唰唰地跪了一地。
  歸晚暗鬆一口氣,看著宮女們忙著照顧皇子,趁此際想要退出殿外,正欲行禮告退,鄭鋶突然出聲:“樓夫人,你難得到宮中小住,朕惦念與樓相的君臣之誼,不如讓朕好好款待夫人一番……”
  “皇上是至尊之軀,怎可勞煩皇上……”這個心性深沉,喜怒難測的妖魔皇帝,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夫人是在拒絕朕的好意嗎?”緩緩步出,鄭鋶高起聲音,似有些不悅。
  歸晚餘光注意到房中幾個宮女已經轉過頭來,奇怪地看向她,心知再拒絕會引人非議,提起精神,以蒲柳之姿應道:“歸晚不敢,謝皇上隆恩。”
  早已料到她會如此回答,鄭鋶頭也不回地走出宮去。歸晚挪步,耳聽小皇子輕喊一聲晚姨,帶著歉意回頭看了一眼,心中百味雜陳,終是轉頭,隨鄭鋶之影離去。
  院外隻有鄭鋶一人站著,身邊沒有任何人跟隨,歸晚小步上前,多少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偏偏鄭鋶側身站著,不做任何理睬,眼光逗留在一處,遙望著遠處,眸色迷離悠淡,所思甚深的樣子,歸晚陪站一旁,心頭悄悄估量,也不出聲打斷他。
  “夫人,”鄭鋶突然轉頭,正好對上歸晚的眼,唇邊線條微弧,“你猜,現在樓相在何處呢?”
  歸晚被他突然回頭的動作小驚一下,不及防之下,深深地望進那幽邃的眉目間,看到對方眸光略閃,似波動了一下,忙移眼,視線微調,投向鄭鋶身後之景:“皇上,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樓卿真狠啊,”鄭鋶身影未動,風拂而鼓起的衣袖飄然,連帶著把他身上那隱藏著的桀驁之氣揚起三分,“關鍵時刻,居然連你也放下了,朕不得不欽佩他。”
  對樓澈的去向心中似乎已有模糊的概念,歸晚森寒之意泛上心,口中卻坦然答道:“皇上多慮了。”
  細眼打量歸晚一番,鄭鋶心中忍不住暗訝,想起她剛才捏小皇子的臉,問的那句“做了皇上,就是這樣,也不能喊痛了,你還做嗎?”,心一悸,冷瞳暗斂,凜色掠過,轉身走去。
  不明所以,無奈之下歸晚隻能跟上,走在蜿蜒的碎石路上,空氣還是帶著冷冽,倉促之下,吸入口中,冰徹如刀,她把頸中雪裘攏得更緊,暗暗埋怨這真龍天子脾氣古怪。
  陪著鄭鋶在園中打轉,途中一句話都沒有交流過,隻是默然地走著,這園本是人少之處,倒也沒什麽打擾,直到來到一個院亭處,鄭鋶才停下身,歸晚細看四周,原來是崇華殿的園邊,想起在這殿中經曆的一幕幕,心情也有些複雜,瞥到鄭鋶突然進入亭中,坐在石凳上,依靠著石柱,居然閉目養神起來。啞然不已,歸晚走上亭,不知是否該開口。心頭暗惱,不知這天子是不是故意為難自己。
  “皇上……”輕喚之下,對方居然半點反應都沒有,歸晚走近,微抬高聲音,“皇上……”
  鄭鋶依然依柱閉目,置若罔聞,歸晚也奈何不得,再三呼喚下,對方都不與理會,她隻能坐在石桌旁的另一石凳上,忍著涼意春寒,幸好正值百花初綻,撲麵風中含著淡淡的甜味,就這樣陪坐著,自得其樂度過悠長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看到一抹絳影靠近,走近一看,是李公公,平日看來如此可憎的麵目,此刻因為他解了自己的窘境,歸晚倒有了愉悅之情,淺笑吟吟等他小跑到亭前。
  看到歸晚也是一楞,李公公的臉色不甚愉快,還有一些複雜:“皇上……皇上……”
  慢吞吞地睜開眼,鄭鋶精神頗好的樣子,啟口問道:“什麽事?”
  “皇上,刑部,吏部,工部幾位尚書在禦書殿外等候召喚,說有急事上奏。”
  “哦?”鄭鋶似感幾分興趣,“這些老臣又想幹什麽?”
  抬起頭,李公公眼神示意有外人在場,不便回答,卻看到鄭鋶笑意暗蘊,首肯的示意,大驚,飛快地看了歸晚一眼,又低下頭:“他們是反對皇上設立中書院,特來上柬。”
  站起身,鄭鋶灑意一整衣,偏首笑問道:“夫人,你說朕見不見他們?”
  本以為自己可以在他們談事時脫身,誰知如今竟被鄭鋶問及此事,這中書院是他想要集中皇權之舉措,朝中重臣的不願意也是情理之中,斟酌一下,應道:“皇上,欲速則不達。”
  暗眸一深,鄭鋶冷意微斂,盯視歸晚片刻,舒眉含笑離去。
  被這麽折騰了半日,歸晚雙腿都有些麻痹,遠遠見鄭鋶和李公公離去,風中還飄忽來幾句李公公搬弄是非,詆毀自己的言語,歸晚也不惱,心中考慮著,除去這李公公的計策。思考良久,已成竹在胸,起身回宮。
  原來以為這段小小插曲是皇上興起之舉,過眼便逝,哪知這一切才是磨難的開始。至此過後幾日,皇上居然日日駕臨皇後殿。無一例外要她同席做陪,也不做什麽具體的事,隻是聊天品茗彈琴吟詩喝酒做畫,興之所致,隨意為之。
  隨著皇上一日比一日的靜,她倒一日比一日的慌亂起來,心吊起,應付著他不時的雅興,對他的意圖也越來越模糊,摸不找邊際。
  “樓夫人,”一個宮女走近內房,稟告道,“聖駕來了,請夫人去院外同賞花。”
  又來了?歸晚放下手邊的書冊,臉上顯出慍色,悠然起身,隨宮女向外而行,心中嘀咕,他到底又想做什麽?

  皇城煙華:囚月(三)
  和宮女兩人走出殿外,在廊間盡頭迎麵碰上了皇後,歸晚緩下步伐,這幾日總是帶著安逸笑容的皇後此刻麵無表情,和歸晚對視的刹那挪開了視線,唇微啟又閉,欲言又止,到底什麽也沒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過。
  這無聲的窒悶比有聲更讓歸晚慨然幾許,暗歎一聲。沿廊而行,廊回曲轉,還未踏進園子,李公公聲音已過耳:“皇上,中書院計劃無疾而終……這樓澈著實可惡……”話音半落,看見宮女和歸晚的身影,馬上閉口,肅立於一旁。
  歸晚凝眼望去,鄭鋶坐在園中,皇袍錦帶,側手支顎,自斟自飲,愜意自得。幾日來近身接觸,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測,剛才李公公的話語猶然在耳,心神緊提,踏身園中,吟然而笑,屈身行禮:“吾皇萬歲。”
  手半傾,杯中灑出滴許玉漿,鄭鋶抬眸:“夫人不必多禮了。”
  聽這優雅慵懶的語調,隱隱感到他心情極差,歸晚調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連連,幸災樂禍的模樣,更加確定了心中的猜測。其實清早之時已從德宇那裏得到了消息,樓澈離京已經證實,皇上的中書設案突然被藩王的上書駁回,心中鬱惱可想而知。
  “夫人,過來陪朕飲一杯。”拿起早擺於桌上的玉杯,親自倒滿一杯,招呼歸晚道。
  桌旁隻有一個座位,歸晚別無選擇的坐下身,接過那天子親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觸唇,冰質的冷,淳酒入喉,暖流下懷,淺嚐既止地放下杯,讚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懷,西府鳳翔,果然是名不虛傳。”
  “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嚐出酒味。”
  歸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宮中進貢之酒,相府俱備,隻是盛放西鳳酒的瓶子極為獨特,她才留心記住,此刻也是隨口道出。
  “今年雍州進貢了七壇西鳳酒,說是西府鳳翔,龍翱九天,貴不可言……朕聽了這話,真是非常高興。”
  鄭鋶嘴角上揚,現出愉悅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著歸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瓶之中,已有兩壇進了相府的酒窖。”
  “皇上九五至尊,賦有天下,何在乎區區兩壇酒呢。”歸晚舒意笑答。
  “西鳳酒七壇,相府分了兩壇,朕賦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再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著歸晚的眸中柔意輕泛,卻隱著無限陰狠和森寒。
  飲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團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鄭鋶這樣盯視著,遍體又陣陣發寒,歸晚提起桌上酒壺,徐徐為他空蕩的酒杯注上酒,看著色澤透亮的漿液漾在杯中,她清風如笑,一手執杯,一手托底,緩送至鄭鋶麵前:“皇上,傳說雍州是鳳凰出生之地,鳳翔九天,百鳥來朝,是真天子。林子的鳥再多,難道能搶走鳳凰的風采嗎?皇上太多慮了。”
  鄭鋶目不轉睛地鎖視歸晚的神情,雅澤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話,片刻之後,終是淡泛出笑,純粹的不惹雜思的笑容,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歸晚手即離杯時,他倏地扣住她如筍玉指,力道溫和又不容拒絕,指指交夾,把她的手指環扣著,不露縫隙,兩隻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傾,瓊漿滴灑於歸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縮手,鄭鋶扣緊,絲毫不讓,輕低頭,喝下杯中那甜潤如綢的西鳳酒,杯見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隻手輕抬起,眼看著剛才滴在歸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動作而劃落,鄭鋶再次低頭吸吮上歸晚蔥白的指。
  輕柔的動作,紅唇玉指合在一副畫中,詭豔至極,歸晚心都差點停止了跳動,酥麻的感覺從食指上傳來,感到鄭鋶幾近曖昧地親吻剛才酒灑之處,略慌神,連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手已經用力甩開,掙脫了鄭鋶的挾扣,玉杯飛脫而出,落地即裂,玉鳴聲碎落。鄭鋶一怔,看向歸晚,專注的,深沉的,不留餘地的。
  “清而不淡,濃而不豔,酸、甜、苦、辣、香,諸味諧調,又不出頭,清芳甘潤,如月似酒。”
  泰然自處的收回手,當做剛才的事沒有發生,歸晚雖惱卻不形於色,緊抿唇畔逸出一聲附和:“的確是好酒。”
  “朕說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視著歸晚,鄭鋶脈脈地吟歎,似真似假。
  輕聲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驀地打破這絲絲屢屢的曖昧情韻,李公公假裝地撫撫喉嚨,輕喚了聲:“皇上……”語未完,瞄到鄭鋶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凜,剛才被嚇呆的感覺又浮起。
  鄭鋶略有些不自然的斂起表情,又複爾雅之態,沉聲道:“夫人還記得我們的賭嗎?”
  “歸晚不敢忘。”那種記憶深刻的殺意,隻怕一生都無法忘懷了吧。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訴我,現在是誰贏了嗎?”
  “兩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輕言輸贏。”
  “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滿滿,你剛才說朕賦有天下,朕又怎會輸?”
  對他那種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歸晚笑語:“皇上難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嗎?輸贏如何,最後自有分曉。”
  “不錯,半由人事半由天,”鄭鋶緩緩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態,“不到最後,焉知勝負,朕也好奇,樓澈莫非真是鐵石心腸……”
  聽他提起樓澈,又有不詳預感,歸晚抬頭仰視鄭鋶,正好對上他蘊著興味的笑。
  “朕這裏不是還有一步致關重要的棋嗎?”
  “皇上是說笑了,歸晚還沒有能做天下棋的資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裝糊塗的時候,不如把話講清楚。
  走近兩步,鄭鋶邪佞地隻手抬起歸晚的下顎,指間輕輕摩挲著手中脂滑潤感,暗深的眸子望進歸晚的眼中,柔爾道:“夫人過謙了……這西鳳酒果真名不虛傳,朕似乎都有些醉了……”驚訝於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一頓之下鬆手,輕甩衣袖,鄭鋶退開一步,把視線轉向他處,神態如常,眸中異彩掠過。
  “既然這個賭還要繼續,朕也得盡全力了,夫人,樓澈帶走我的妃子,現在景儀宮空置著,時間一長,豈不惹人懷疑?既然夫人要在宮中小住,不如遷至景儀宮中,這樣,朕也可以通知樓相前來故技重施不是嗎?”
  知道他指的是樓澈從景儀宮帶走螢妃的事,咬牙輕恨,歸晚不吭聲。
  “夫人之姿比月絲毫不差,那就將景儀宮的主殿命為‘隱月殿’吧。”冷酷的聲音不帶感情似的,卻是吩咐宮中主管李公公。
  李裕倉皇抬頭,不敢應聲,宮中殿名隻有為妃子而封,可是現在眼前是什麽狀況?總感到今日皇上的舉動超出常理,不可琢磨,忽然被鄭鋶回頭利芒一掃,心劇顫,忙點頭稱是,哪敢多有疑義。
  歸晚好笑地看著這一幕,原以為自己從被囚禁的相府逃脫出來,此刻一看,竟隻是換了個籠子而已。慍色淡現,她端坐著靜侯。
  轉眸看了歸晚一眼,鄭鋶臉上顯出不明意味,背手離去。李公公呆楞頃刻,忙小跑跟上,側身隨在一旁,正想開口詢問剛才之事,卻看到鄭鋶鬱色難消,瞳色複雜。立刻閉上嘴,默默行走。
  這脾氣古怪,喜怒從不現於色的皇上,今兒個到底是怎麽了?情緒波動地連他這個奴才都察覺到了。
  

  皇城煙華:囚月(四)
  殿內擺著幾大個描金的箱子,箱蓋敞開,裏麵是綾羅綢緞,珍珠瑪瑙,在燭火映襯下,更是光澤流溢,華美非常。宮女們白皙嫩滑的手整理著箱內的東西,那種連城價值的名貴就在宮女的手中輾轉、交遞、流泄著。
  歸晚靜坐在一旁,柳眉輕折,冷眼淡看,這些光澤和華貴進入眼中,隱然地刺目,光線映著她恬靜的臉,卻映不出她暗潮翻滾的惱,她的怨,她的哀愁無限……
  她從來不知道失望是這樣噬人的,就像看不見的針,一點一點刺進心中,卻滴血不流。在宮中已經兩月有餘,傳入耳中的消息卻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羅陵打探,隻是存著僥幸之心,誰知歪打正著。
  樓澈帶螢妃出宮,樓澈和端王合謀,南郡、羅陵等地的上諫抵觸京中中書改革。這一件件的事實,傳達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時也突現了她尷尬的立場。樓澈是真的舍了她……說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勢的決然,還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價值呢……原來兩者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麵多京城之變,他離開京城是明智之舉,是權勢之爭的必然,事實也證明了這步棋走得妙極。皇上也麵對兩難之勢……
  不能怪他嗎?心口微微有些痛,歸晚半躺下身,伏在貴妃椅上,順姿將一切愁緒埋進錦綢中,他所作所為難道真能用不怪兩個字都掩過去嗎?不行啊……他傷的,是她從小被嬌寵和華美堆積而成的自傲,是她雲淡風輕的灑脫,是她深蘊不露的心……
  怎能不怪啊……
  ……
  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一聲聲的輕喚,撐起眼簾,眼前明亮起來,德宇立於床前,低頭肅穆,仿佛站了許久,卻半點沒有不耐之色。歸晚支起身,一顧殿內已沒有其他人。
  “夫人,雖然已是近夏,但是宮中夜涼,請小心身體……”剛進殿中,發現她一人躺在椅上,剛沐浴後穿著單衣褥裙,連絲被都未蓋一條,讓他心驚。
  歸晚含糊地呢聲應答,看向他:“這麽晚了,來這有事嗎?”
  “有事稟告。已經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準備完畢,隻差最後一把助力而已了。”
  “恩,”歸晚坐正身,理了理發絲,“除掉他,對你也有好處,隻要李裕是宮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牽製。何況,對於我出宮也不方便……”
  這李公公,與她結下暗恨,兩個月來處處與她為難,當初他偽裝樓澈的宮中內應,與皇後結下梁子,此刻雖然形勢逆轉,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後,所以見風使舵,巴結上印妃,為未來的仕途尋找靠山。此人心胸狹隘,報複心強,忠於皇上,又難以為己所用,何況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宮,李裕身為宮中主管,無疑是個障礙,必須除之。
  哀哀輕歎一聲,歸晚沉吟,兩個月來,派德宇收買了印妃身邊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軟,容易聽信讒言,聽了侍女之言,已經對李裕的忠誠感到懷疑,最近又由於皇上不到她宮中探望,她早已不滿,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視為眼中之釘。
  還差少許,借印妃之手除了他隻差了一個時機,一陣東風……
  “夫人,要想鏟除李裕,不可操之過急,要等候一個良機。”德宇規勸,最近歸晚行事有些燥進,似乎顧慮什麽。
  淡浮澀意的笑容,歸晚點頭,她何嚐不知道這種事是決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當今皇上,他越來越奇怪的態度,讓她有種害怕的感覺,他似真似假,陰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隱月殿中休憩,漸漸地也不再以那虛假的溫爾對她。在殿中批公文時,有時累了,不理成群的宮女,非要她親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為他找一本書。有時會突然大怒,不許任何人走進殿中,過了一會,又要她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宮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後也不知該往何處,她也必須走出這個金籠子。
  “夫人……”
  “等待時機成熟,你取而代之,成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宮之時了。”蔚然道了一聲,歸晚吟然一笑,腦中幕幕閃過,突然一人的影象停滯片刻,她脫口道,“如果這也行不通的話,還有一個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
  “林將軍。”一刹那,梅影紛雜,錦帕之言猶在歸晚眼前重現。
  歎息一聲,德宇愁攏眉宇地看著歸晚。這樣的處境啊,一個難字怎能道完。
  他十分諒解歸晚的情況,並為之犯難,今日已有新的消息進京了,說是樓相與端王,南郡王即將進京,要為楓山之變討個說法,與皇上成對峙之勢,朝中局勢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觸即發。皇上有權,樓相有勢,端王有理,以後的情勢到底會如何呢……這些消息他都瞞著歸晚,她現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讓她雪上加霜。
  “夫人還是好些休息為好,宮中之事,我會善加打理。”安撫地低語,德宇拿過一條薄絲被,平鋪在貴妃椅側,正要告退之時,門口爭吵聲起。
  兩人相視一眼,都感到奇怪,這景儀宮被嚴令禁止其他人進內,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進來,現在已是夜間,誰在此刻還能在宮外喧嘩?
  聲音越來越近,德宇果斷地轉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歸晚的政盟秘密之極,如讓他人知曉,必引來無窮禍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進去……”兩個宮女攔著來人,不讓入內。
  歸晚細眼看去,殿門口三道人影糾纏,管修文正往內衝,兩個宮女攔不住,一路來到殿內。印象中總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著怒,陰沉著臉,柔和的五官顯得生硬,透著冷酷的氣息。
  揚手製止宮女,歸晚冷冷地命令道:“噤聲!退下吧。”她深明宮中之人的生存之道,兩個宮女也怕擔上責任,自是不敢聲張,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聲地沉著臉,盯著歸晚的眼眸裏閃動著某些情愫,既深沉又執著,剛才憋著的怒,似乎無處發泄,而使麵色變了又變。殿門半開,月光漏了進來,從他腳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應該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卻是漆黑如夜,修長錯影的一抹黑,孤獨而又遺世。
  對著這少年,歸晚的心情有些複雜,他的所作所為,她多少感覺得出來,樓澈進宮一事的後幕,他也出了力,她是應該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遠是那個清麗無害的樣子,人很奇怪,通常會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所以她恨不起來,何況當日是她把他帶入官場的,那悠悠的恨就變了質,混合了愧疚,最後隻變成了淡淡的惱和潺潺如流的憫意。
  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僅僅十步的距離,他卻像走了半輩子,晦澀的表情緩斂,又複而亮澈,漾開一個媲美陽光的笑容,走到歸晚麵前,影子把歸晚罩去半邊,半明半暗間,他溫柔地開口:“你願意離開這裏跟我走嗎?”
  歸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剛才還流轉不息的思緒被這句話定格住了一般。
  記憶中,曾經在景儀宮的後園中,也有過這麽一句話,隻不過那句話,是她對著這少年說的,現在……正好反了……
  命運啊,真是一個可笑的惡作劇呢……
  歸晚笑著搖了搖頭,“修文,我不走。”她雖急著出宮,但卻不願冒險,何況這少年到底是敵是友?
  在聽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臉上明顯現出了痛苦之態,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氣,才勉強維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帶著癡癡的幽然注視著歸晚,半天才擠出話來:“為什麽?是因為樓澈嗎?”
  見他直呼樓澈的名諱,歸晚一怔,答道:“不是。”
  “不是?”因為這個答案而顯出了愉快之色,隨即思考了一會,管修文臉色又沉下來,“那又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皇上?”仔細地盯著歸晚的臉不放,觀察著。
  兩個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無法安睡,一切都按計劃在進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歸晚居然到了宮中,他思之心切,見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舉動他聽在耳裏,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著在宮中議事晚了,連夜闖到景儀宮中,見到歸晚的一瞬間,就徑自下定了決心,帶她離開這後宮之中。
  不安之情一日日在心中堆積著,像無形的絲線束縛著他,掙脫不了,痛徹心肺,幾近煎熬,這大半年來,他每次到相府中見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離開相府,那痛楚和渴望比進相府之時又更強烈了幾分,這相府的嬌嬈,如毒如藥,他思之心切,如病膏盲,情之心碎,深入心扉。就這樣,時痛時慰,日複日,竟然連這苦楚都感覺不到了,像與身俱來一般,連痛都愛上了。
  她是他的毒,也是他的藥,從來沒有想過後悔與否,隻因為他早已沉淪,在這暗黑的深淵中,唯一的存在就是她的一顰一笑,解他的毒,了他的惑。
  可是現在她居然說不走,心痛地無法呼吸了,又親耳聽到她說不是因為樓澈,心頭驟輕,一起一落,隻為了她隻言片語,是什麽時候起的呢,他的世界扭曲成這樣?
  管修文的眼神越來越古怪,呈現出一種痛苦和掙紮,臉上明明還笑著的,連明媚的笑裏都摻進了慘淡,受他影響,歸晚都無法說話了似的,隻感到從這少年身上不斷彌漫出哀傷的味道,侵蝕著空氣和夜色。
  管修文遞出手,帶著癡迷之色,輕輕撫上歸晚的臉側:“是因為……皇上嗎?”
  驚訝之下,歸晚沒有避開他的手,臉龐上傳來一陣溫意,抬眸看向管修文,突然發現自己從沒有真正看清過他:“修文,你到底怎麽了?”忍不住格開他放肆的觸摸,歸晚凝著臉,冷了三分。
  從她嘴裏吐出“修文”兩個字一向是他心靈的慰籍,可見她顯有不悅,他皺起眉,胸口悶悶的,想也不想,去抓住歸晚的手腕:“跟我走……離開這裏。”把歸晚從貴妃椅上拽了下來。
  赤足踩在地上,透心的冰涼,歸晚大驚之下,想要甩開,可是他抓得極緊,就連轉腕都不行,心下有些怒,冷聲道:“修文,你在做什麽,放開我。”
  管修文置若罔聞地拉著歸晚往殿外走,拉扯著來到殿中,直到聽到身後人一聲痛呼,他才恍過神來似的,停下腳步,倏地轉身,眼裏流露出痛色:“哪裏痛?讓我看看。”那形於外的神態,就好象痛的是他,而非歸晚一般。
  赤足於地上的冷,和他手掌中的炙熱成為截然反差,歸晚心頭也有些亂,想起以往種種,咬牙恨聲道:“你到底要幹嗎?難道害得相府還不夠慘嗎?”
  管修文楞了一楞,迷茫地問道:“你在怪我嗎?”
  “難道不能怪你嗎?你到底在做什麽,樓澈再怎麽說也是提拔你的恩師,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何必落井下石,騙他進宮,難道官場真的這麽好,值得你用仁義之心去換嗎?”
  這少年怎會變成這樣,難道從開始就錯了,對他憐憫是錯,領他進官場是錯,一切都是錯嗎……錯,錯,錯?
  “他是沒有地方對不起我,但是他對不起你不是嗎?是他和螢妃藕斷絲連,他沒有好好對你,他不配……不配擁有你,”被提到了心中的痛處,管修文按奈不住,情緒立時激動了起來,“我就晚他一步,就一步而已。是他自己權傾朝野,惹來皇上的忌憚,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以為是我將他騙進宮嗎?如果不是他自己願意進宮來,又有誰能強迫他,他帶走螢妃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居然如此狡猾,宮中天羅地網,他也逃了出去,現下還和端王聯手……”
  見他說話有些顛三倒四,情緒極不穩,歸晚靜下心來,聽到這裏,不禁打斷道:“是你們在宮中布了陷阱,然後讓他逃了?”
  “是呀……”管修文突然又平靜下來,安撫似地露出笑,“想不到他神通至此,在深宮中也逃了出去。不過不要緊……就算現在他和端王聯手又如何,端王謀逆之罪已定,想要翻身,簡直是妄想,京城之中,皇上早已布下重兵,樓澈再厲害,也不敢此時回來。”
  這話聽得歸晚心中自是一涼,再看管修文,覺得他行事古怪,心思詭秘:“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樓澈是你入官場的恩師,端王多處扶持你,你不分青紅皂白害他們……”你怎如此可怕這半句沒有說出口,歸晚看著管修文帶著溫柔地笑,在月色下既詭異又駭人。
  “怎麽會是沒有理由的呢,端王和我,本就是兩相利用,我也不過就在楓山刺殺中用了他的名字而已。至於樓澈,那也隻能說是他自找的……歸晚,和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歸晚,歸晚……歸晚……”嘴裏呢喃著縈繞他心中的名字,少年既快樂又悲傷,手緊緊抓著歸晚的手腕。
  直到此刻,歸晚才隱約明白,楓山之變也許是皇上策謀,但是行動者是這少年才對,而後的種種行動,這少年充當了什麽角色就可想而知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他含在嘴裏反複輕喚,歸晚完全地怔住了,這少年手段如此狠毒,可是卻又偏偏如此深情和清澈,兩種極至的矛盾在他身上體現出來,融合一體。今夜如此悲傷,蕭蕭之感在他身上揮之不去。深沉的涼夜,就連月影都哀傷起來,歸晚無法出聲,也不知如何開口。
  原來如此,引起禍源的原來是自己……歸晚逸出苦笑,無措的和管修文相對無語。
  管修文早就看不進周身的事物,能和歸晚這樣獨處,心中迷醉不已。癡癡地靜立於大殿之中,無盡的寂寞和憂傷。
  就在一個兩難一個癡迷之時,門口一道小跑之聲靠近,剛才攔截管修文的宮女大聲喊道:“皇上駕到——”似乎怕殿內人聽不到,這聲特別的尖銳和響亮,傳進殿中,頃刻打破一室的迷然氛圍。
  管修文被這聲一震,回過神來,臉色驟然沉下來,似苦非苦。
  而歸晚聽到宮女這一聲,連笑都有些笑不出來了,皇上從沒有在這個時候來過景儀宮,今天是怎麽了?所有的事都擠在了一起……她抬頭看看依然高掛的月亮,心中輕問:月啊月,今夜難道就過不去了嗎?黑夜如此漫長……何時才會天明?
  

  皇城煙華:囚月(五)
  心跳得有些快,歸晚靈機一動,當機立斷,反手抓住管修文,低聲道:“還楞著做什麽?快躲到偏殿去。”她琢磨著現下德宇公公已經從偏殿離開了,讓管修文去偏殿,躲也好,逃也好,總之不能再惹禍上身了。讓皇上看到這深宮之中居然會有男子半夜出現,還不知會多出何等禍患。邊想著,邊推攮著有些呆楞的管修文往殿後去走去。
  腦中已經一片混沌,被外力一推之下,才恍過神來,管修文若愁若苦,眸色稍定,望了一眼歸晚,一副難以割舍的樣子,手鬆開,終還是回過身,毅然往偏殿走去。
  看著他的身影隱進偏殿,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歸晚把眼移向門口,皇上才剛踏進殿中,隔著月色朦朧,一時倒沒有看清他臉上的表情。直到淡月淺亮拂過他半張臉,這才清楚地映出他似有疲憊的神色,從沒有見過他形於色的倦意,歸晚倏自一驚,天子何等的驕傲,他就像那龍椅,即使已經有無數的鮮血灑在其上,外表看來,永遠是光鮮的,那種被歲月侵蝕過的蒼涼是在內的,是給自己品嚐的,體現在外的隻能是華貴,那是給別人看的。苦也好,甜也好,皇上所表現給眾人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做戲似的,迷惑眾人,還帶著目的,許久之後,這成為一種習慣,就像眼前的君王一般,陰晴不定,時怒時喜,到底是做戲呢,還是本性呢?
  今夜也不知怎麽了,興許是那月色涼了,興許是那人影孤寂,興許是她善心大起,對著鄭鋶,歸晚頭一次仔細地用心去看,而非用眼,突然發現那君王身上多了一種人味,不是虛偽的溫和,也非深沉的陰鶩,而像一個普通男子一般,就是這些微的體現,看起來倒似變了個人。
  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歸晚有些錯愕地對上天子溫如淺溪的眼波,眸裏麵好深好沉,還帶著些壓抑,蘊涵著歸晚不敢深究也不敢碰的東西。
  遠遠的就瞥到歸晚一個人立於殿中,鄭鋶微有些驚,近處一看,發現她竟是赤足站著,單衣襦裙,形隻單影。這殿中他來過無數回,每次來,都是燈火通明,螢妃色藝雙絕,到了這裏就像到了溫柔鄉,華美中總帶著虛偽和敷衍,殿就顯得小了,今日殿中隻有一人,顯得特別空曠,卻有了另一種味道,她也並沒有比螢妃美,為何能給他這種感受呢,帶給這殿中某種實在的感覺。心底的某些東西被輕喚而蘇醒了,蠢蠢欲動。在他還沒發現之時,憐意大起,衝破了那冰似的表層。
  “涼夜似霜,怎麽站在這裏?”
  剛才被管修文一攪和,她身軀早已麻木,被鄭鋶一聲提醒,感覺頓時複蘇,腳下一片冰冷,身上更是冷颼颼的,倒喘一口涼氣,她縮了縮身子,在天子眼皮之下,也不敢貿然回到椅上,勾起笑,答地輕巧:“已近夏日了,不礙事。”
  連鄭鋶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柔情滿溢,徐徐靠近,見歸晚透著蒼白的麵色,沒有了平日完美的玲瓏,隻有那瀲灩的自如之態,看得他自是心中一動,低頭一看,她赤著足,從不見陽光的雙足肌膚不但嬌嫩,還帶著點嬰兒的透明,白玉無暇,瑩然堪握,站在冰黑的地麵上,更是襯得魅惑。連沾上了塵都是侮辱一般,他屈下身,蹲了下去。
  一國之君突然下跪一般在麵前矮了半截,歸晚嚇地忙後退,右腳才微抬,就被鄭鋶握住,熾熱的感覺從足中穿傳來,歸晚被怔地一動也不敢動。
  瑩瑩玉足在手中,鄭鋶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冰冷,隻注意到大掌正好可以握住一足,契合無比。四顧之下發現沒有絲履之類的東西在及手處,他輕歎一聲,空下的那隻手解開頸間的結,披風鬆開,他一把扯過,墊到歸晚的足下,讓她踏在其上,一邊輕聲解釋道:“夜間的地最是涼,襲上身容易病。”
  如果說驚嚇,今天無疑是第二次了,歸晚也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把足睬在皇帝的披風上,這樣的事簡直聞所未聞,冷汗都有些被嚇出來了,可是鄭鋶卻強製地把她的足按在了披風上,她聽命行事,隻怕稍有差錯就惹來禍端。正在她忐忑不安之時,鄭鋶卻半蹲著身子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輕鬆的笑,仿佛做了件大事似的。這是歸晚第一次看到他幾近天真的表情,心中又是一驚,今天到底還有多少個第一次,還有多少的驚嚇呢?同時也有些感慨,想不到這深沉的天子居然能有這種時候,天子,說到底,也是普通人啊……這麽一想,她心中軟了幾分,眼神掠過鄭鋶,掃過他的鼻,他的眉,他的發,停在一處,默不作聲。
  “怎麽了?”鄭鋶問,突然發現到歸晚的不自然。
  淺淺如綠波地一笑,歸晚輕顰低語:“皇上,你有白發了。”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今夜到底怎麽了,連她都失去常態了嗎?對方怎麽說也是天子,今日再反常,也不可能改變本性,心下有些揣揣不安,隻能靜默地等候鄭鋶的反應。
  聞言即是一變色,鄭鋶的眸色沉鬱,所思甚深,抿著唇不語。半眯起眼看向歸晚,這才想起,她年近雙十,容光煥發,真是如花年紀,而他,開春已過三十,雖說進入壯年,可是與她相差十歲有餘卻是事實。耳聽她提到早生華發,心頭驟沉,對這個問題竟介意起來。
  “你的意思是……朕老了?”鄭鋶抬著頭問道,那不甚確定的表情帶著別扭,看得歸晚忍不住心中暗暗好笑,平日隻有他笑著看別人忐忑,此刻終也嚐到這滋味了。
  鄭鋶盯著她微露愉色,臉色緩下來,唇線略勾,現出一絲無奈的笑,從蹲著的姿勢站起身,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有個人能讓他無措至此,忍之不甘,怒之不舍。凝眸鎖著她,月夜之下,單薄的衣衫被殿門處隱吹而過的風掀起一角,勻稱纖美的肩隱隱可見,白皙的肌膚如月澤,在禦乾殿時的幕幕情景竟然突然在眼前閃過,心中一蕩,如火竄起,眸色驟暗,灼灼地看著她。
  看他眼神灼熱,能燙人似的,歸晚微蜷身,情不自禁後退一小步,說道:“皇上……夜已深了,請回宮吧。”
  含著火似的目光在她周身一轉,鄭鋶一笑,理智告訴他要挪開眼光,奈何不受控製了一般,他竟然半點也移不開注視,到底是中了什麽魔了?一生之中,見過美女無數,他自認已過年少衝動的年紀,自製力非凡,為何此刻心猿意馬難以抑製……
  瞅著鄭鋶的眼光越來越火熱,歸晚有些慌亂起來,身上涼倦,耗費了大半心神,沒有任何餘力去應付什麽突發狀況了,心念一轉,就想往後退去。被鄭鋶盯得死死的,動作也不敢太大,腳下輕移,忘記了腳下踩的是披衣而不是平地,微慌之下,腳被絆住,還沒站穩,人就往後栽去,心中一聲驚呼,不及脫口,腰間已被大力扣住,歸晚驚後餘悸,睜大眼看著麵前的鄭鋶,他半含著笑,眸色更見深沉,小小的一簇火在燒似的,相比較她的狼狽,他更顯優雅自得。歸晚心中惱起來,身體失去了平衡感,隻能抓著鄭鋶的衣袖,這落在下風的感覺,讓她有些不甘,想要支撐著站起身,鄭鋶卻在此時放低了手。
  歸晚順之身子傾倒,沒有意料中的痛楚,鄭鋶接住她的身子放在披衣之上,她半躺於地,忙支起身,才半抬起,鄭鋶膝著地,半俯身,已將她困在地與胸膛之間。
  “皇上……”歸晚暗恨,警聲道,“瓜田李下,皇上難道不知道避嫌嗎?”
  “瓜田李下?”鄭鋶聞聲笑起來,聲音又沉了幾分,帶了幾分沙啞,魅惑似地輕柔道,“不要用這種俗世之規來約束朕……”這話似乎也是對著自己說的,他刻意忽視了她的身份,模糊兩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是為什麽呢?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看他半柔半鋼的態度,深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糟糕,歸晚開始心焦,笑也淡斂而去。
  “在想什麽?”清淡的幽香從歸晚身上飄過來,拂過他的鼻,濃鬱了他最原始的欲望,心跳地有些亂了,“如果你一定要想,就分出一點心思來想想朕吧。”這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似的,國家,權位,顧及,道德……再也耐不住這磨人的誘惑,他誠實地遵從心中的想念,伸出手,在她倒退的同時,緊箍住她的腰,吻上這讓他困惑不已的嬌嬈。
  被他一把抓住,歸晚心急如焚,才張口想呼叫,就被他順勢而上的唇舌堵住了話語,來不及出口的聲音才唇舌交纏間化成一聲低吟,怎樣扭頭也避不開他的需索,發早已淩亂,黑綢似的鋪一地,他熾熱的舌頭伸進口中,吸吮,勾纏,半身壓住她的身軀,不讓她有躲避的機會,覆吻地密不透風,把她空氣奪走的同時,把自己的氣息渡給她。迫得她再不心甘情願,也要接受他的深吻。
  快要窒息了……歸晚薄汗沁身,被他壓製著的身軀掙脫不了,手抬起,就往他的臉上甩去,半途而疾,被鄭鋶扣住手腕,她想掙開,卻敵不過他男人的力量優勢。
  結束一個深吻,他略有些邪佞地一笑,唇並不離開歸晚,細碎的吻始終落在她的鼻間,唇畔,和細嫩的下巴處,連喘息之氣都混在了一起。
  “你已經是兩次甩開朕的手了……朕也不知道為什麽……能寵你……到這程度,連被你傷了……自尊……都可以忽略……”故意和她糾纏不清,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嬉戲似地和她交吻,一隻大手扣住她的手腕,置於頭頂,一手撫上她的身,因掙紮而衣衫淩亂,露出了肩,他一個大力,扯下她單薄的外衣,在她頸間解開肚兜的結,大好春光現於眼前,鄭鋶的眸色變得更加深切,連腦子都熾熱地無法思考,撫上這皓瑩有致的身軀。
  “不要……”唇齒間不斷和他交纏,身下被灼熱的欲望抵住,她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碎吟出於口,歸晚心頭發酸,淚珠劃下臉龐,“樓澈……”情不自禁在此刻想起那個男人,她輕聲嬌喚。
  半眯起眼,鄭鋶的表情驟然有些狡獰,怒火促得欲望更加強烈了,他耐不住嫉妒加大手中力道,禁錮住她的身子,扯開腰帶,覆身而上,厲聲叱道:“不許喊他……”瘋狂地吻她的頸,半軟半硬地撫摩她的酥軟,細稠的密吻漸移到乳溝,大手在她的腰間摩挲著,時緊時鬆的節奏和若有若無的誘惑,歸晚啞吟出聲,淚水滴滴如雨。
  注意到歸晚的不適,鄭鋶緩下動作,看她淚流滿麵,心中一痛,忍著欲望,輕撫上她的頰,吻上她的眼,舌尖把那淚水舔入嘴裏,明明是苦澀的滋味,他卻完全嚐不出,隻覺得她連淚都帶著香,安撫地親吻著她,在她耳邊輕呢道:“不要哭……你要什麽?朕都給你……朕什麽都能給你,隻要你真心對我笑……”柔聲勸慰著,他喘息著把她揉進懷中,肌膚相親,耳鬢斯磨,環住她腰的手半點不放鬆。
  如果我要自由呢?歸晚聞言極想出口,可是要拿身子來換,她還沒有灑脫到這程度,閉著眼,她緊抿唇,不接話。
  “歸晚……你就依了我吧……”含糊地嘟囔著,鄭鋶把她樓起來,背過身,轉而吻上她的背,細膩白皙的玉膚,他流連不已地細細品嚐,呼吸越來越急促,連吐出口的氣都是灼人的。光潔柔白的身軀相貼著,他和她纏綿不休。皇袍落於地上,空氣中隻聞喘息和零落的嬌而不媚的輕吟。
  “皇上……”急跑聲竄入耳中,李公公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停在殿外,開門聲起,忽而半途而止,李裕目瞪口呆地站在殿口,反應全失。
  他愛撫的手沒有停下,恨不能把她的身子揉進骨中,欲望高漲,沒有得到舒解,為的隻是她緊閉的眼簾和咬牙而致泛白的唇,他遲遲不敢真正得到她,就怕今日得到她的身,從而失去了得到她心的機會。
  “皇……皇上,有……有軍情,林將……林將軍急進宮求見……”口舌再沒有平時靈活,李公公戰戰兢兢地站在殿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按耐住欲火,鄭鋶將歸晚的身子遮在內,眼見她眼角似含淚珠,他心中不忍,輕歎一聲,隱忍了半晌,抓過一旁地上的衣物,慢慢為歸晚披上,帶著些歉意的柔聲道:“不要哭……今日是我唐突你了,不要再哭了好嗎?是朕鹵莽……給朕一段時日,朕一定會給你名分……朕要定你了……”輕吻落於她的臉。鄭鋶拍著她的肩,輕聲細語地撫慰。
  李公公早已像化石一般,眼睜睜地看著皇上把龍袍拿起,竟然披在歸晚的身上,還低聲下氣地不斷輕勸,那姿態,幾乎已經放下了天子之尊啊,被震驚過了度,他隻能傻看著。
  不厭其煩地安慰著懷中人,鄭鋶有種不見她收淚決不離開的架勢。歸晚心中早盼望著他能速速離開,胡亂地點了幾下頭,慢慢睜開眼。對上的是鄭鋶既驚且歎的眼神,這才鬆開對她的鉗製,扶著她站起身,撫了撫她的臉,為她拉攏衣襟。不舍地看著她,直到淚痕隱去。他才轉身,準備離去。李公公忙湊上來,跟隨在後。
  “皇上,您的衣服……”李公公焦急的喚,就怕皇上就這樣穿著單衣出宮門。
  “回長寧殿更衣,”鄭鋶的聲音逐漸離殿而去,邊走邊問道,“這麽晚了,林將軍怎麽進宮了?”
  “是德宇副總管帶他進宮的,說是什麽有要事和皇上相商……”
  空蕩的宮殿又恢複了平靜,耳邊什麽聲音都已聽不見了,歸晚的心忽上忽下,且怒又怨,心裏的怒火一個勁地燃燒,隻覺得心酸至極,淚水再也流不出來,輕輕圈住身子,站在原地不動。聽聞剛才李公公的話,才知道是德宇救了她,心中一動,她快步走到偏殿口,望內一看,什麽都沒有,歸晚這才稍安心,回頭四顧這清冷的大殿,一陣的蒼涼,湧起茫茫之感。
  她無法怨別人,隻好把這恨全轉接到樓澈身上,想起如不是當日相府之困,她何至於受今日之辱,她危難時,他卻沒有出現來救她,越想越惱,不僅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想了一遍,突然記起他臨走之時說過什麽,蕈苑之約……似乎是蕈苑,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皇城煙華:玉碎(一)
  她要出宮……
  這個念頭在歸晚腦海中轉了無數遍,可是直到此刻,她依然還在這紅瓦高牆之中,望著鬱樹蔥茂,歎著淡憂清愁。她在猶豫什麽呢?一遍複一遍,她自艾自問自歎,這宮中多處一日,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日漸盤繞,無形中猶如黏稠蛛網,沾上就是一身的腥,還帶著腐心蝕骨的痛。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坐在景儀宮的後院,這一物一景如相府別無二致,勾起她悠悠之情,宮中並無說話之人,她脫口輕聲吟唱起來。
  皇上變了,自那離魅的一夜之後,一個多月,他似乎在不斷改變著。景儀宮的軟禁變鬆了,她可以自由地在宮中遊蕩,宮女太監的稱呼變了,“樓夫人”一夜之間變成了“晚夫人”,輕笑出口,歸晚聲唱著的聲音揚高了幾分,她豈會不明白皇上的用心,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皇上刻意模糊她的身份,為的不就是“名正言順”四個字……
  君王多情似無情……
  耳邊仿佛又飄過陣陣哀號之聲,她眼前又晃過幾日前李公公死時的情景,本以為出宮還要等候除去李裕良機,誰知前幾日竟意外碰到了這樣的機會,李裕素來在宮中枉法跋扈,幾日前,正在把景儀宮中的陳舊珍品搬出時,碰上了大腹便便的印妃,也許螢妃真是所有後宮女子心中的痛,就算是隻看到東西,也觸及了印妃的傷口一般,她勃然大怒,加上早被挑撥過的情緒本就對李裕不滿,趁著懷著龍子之時,非要給他治罪。她聞到風聲,到禦花園中探看,正碰上同樣聞風而來的皇上。
  他本是想救李裕,最後不知怎麽,竟忍了,眼看著心腹總管活活打死在棒下。為此情形,印妃可風光了一回,由此證明了她目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李裕一死,對歸晚來說有利無害,可親眼見他因為這麽一個可大可小的罪名而喪命,也不僅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皇上從她身邊走過之時,輕聲言道:“你既然想他死,朕成全你。隻要是你所想,朕就如你所願……”這句話,聽得她遍體發涼,瑟瑟作冷,鄭鋶啊鄭鋶,難道真是這般詭秘莫測,萬事在手,他到底又看透了幾分?
  紅牆綿綿,處處相連,這皇宮,猶似虎穴龍潭……“舊遊舊遊今在不?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繪聲繪色,縈柔婉轉,她宮裝麗影,一個人無限寂寥地唱,唱的是戲,唱的是人,唱的是柔腸半損的情……
  進宮已有多久了?冬去春來,春走夏至,轉眼蕭蕭,竟然已近五個月了,德宇已是總管,她也有了出宮的機會,可是為何她遲遲不能決定,她在等什麽?
  驀然發現,天下之大,可偏偏無她容身之處,相府不能回了,投奔哥哥也不是上策,去找樓澈……他會笑著迎她嗎?
  回念一想,天下間,有人是在等待她的嗎?她的家又在何處?可有一盞燈,一席凳,一杯茶,一聲柔情淺長的問候是專為她而設,而侯?
  她非神非魔,隻是一介凡夫俗子,不能掙脫名利,難以抗拒誘惑……情之所處,黯然銷魂,她又如何開口,夫君啊夫君,猶記我否?
  猶記我否?
  “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夏日溶溶,梅花早落,疏影薄散,暗香消塵,這灼陽列列,隻有她還感到寒冷,始終維持著一抹不容於世的卓然,如此之難啊……
  清脆掌聲盈耳,歸晚回頭視之,皇後淡紫清影,寬袖錦袍,獨影溫婉立於院中,笑睨著盯視她:“似我愁……唱得真是入木三分。”
  已經多久沒有見過皇後這樣的笑臉相迎,此刻得見,卻又覺得有些不太真實,這隔著膜似的看,忍不住去猜測其笑後的深意,本以為還有的三分姐妹之情,也給這不能捅破的膜給隔淡了。
  “皇後娘娘。”歸晚輕呼著走近,說道,“什麽風把娘娘吹來了?”
  “一家人不必這麽客套,”皇後氣定神閑,雍容之態世所少見,“我們倆何必還這麽生疏?”
  被她那“一家人”三個字所觸,歸晚斂眉,隻能笑望著皇後,等她說出來意,這宮中任何人一舉一動都是含著意思的,決沒有絲毫浪費,笑也是,情也是。
  “怎麽?你是在怪我這陣子對你的冷淡嗎?”皇後笑問,“這宮中多狡詐……誰不是小心翼翼的活著,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但凡做了錯事,最好的借口就是這三個字,歸晚淡如地一笑,清風遐邇。
  視線在歸晚臉上轉了一圈,皇後輕歎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歸晚,你我本該是這世上最親的,奈何如今這樣,都是造化弄人……從前我欠你的,從無一日忘過,今日我問你最後一句,你可還信我?”
  還信她嗎?歸晚正在這麽想著,猶豫著,口中已經搶先答道:“信。”
  皇後平靜的臉上終因這一聲信字露出真摯的歎息:“樓相昨日已經回京,再過一會兒,就要進宮來了,你可想去見他一麵?”
  把怔愣明顯地擺在臉上,歸晚定定地看著皇後,似乎想從中看出真假來。在風平樹靜的午後,她猶豫不決,見與不見,陷入兩難之境,澀意湧上胸懷,她的笑不再純粹,摻進了複雜的情緒,倍顯艱難:“好,我見。”
  *
  “這裏是什麽地方?”跟著皇後在宮中七拐八彎的盤繞,來到一間狹窄的房間,看起來十年未有人住過的樣子,歸晚忍不住問,心裏疑竇重重。
  “旁邊是崇華宮的西偏殿,”皇後不甚在意地拿出錦帕揮去一桌的灰塵,仔細地擦拭著椅子,仔細地解釋道,“前太後在這裏設了個暗室,能觀察到大殿內發生的事。”
  注意到麵前的牆上掛著一副山水畫,片塵不染,與房內情況格格不入,歸晚走近,仔細的打量,這才察覺到畫上鑿孔,透眼一看,曾經和鄭鋶共處的大殿入目清晰無比。暗暗惻然,這宮中格造精致可說是巧奪天工也不為過。
  皇後也不知從哪拿出了一壺茶,放在桌上,傾滿兩杯,輕呼歸晚道:“他們就要來了,我們就此靜侯吧。”
  歸晚看她一派坦然的樣子,露出淡淡微笑,都說男人運籌帷幄,執掌天下,如今看來,女人動靜自知,簾後權謀竟也絲毫不差。自如地坐下身,茗一口清茶,托腮靜等。
  等待的時間似乎特別的漫長,茶香已淡,殿內仍然依然無聲無人,歸晚閑適地環視四周,滴水不漏,麵上平靜無波,心底卻有些莫名的波動。
  “樓卿可還記得這地方?”
  這儒雅溫和的聲音從殿中傳進暗室,歸晚和皇後都是輕震,兩人對視一眼,皇後凝神向孔中張望,歸晚紋絲不動,斂笑傾聽。
  “崇華宮西殿……今日皇上好高的興致。”聞此清潤如風之聲,歸晚眉輕攏,已經失蹤了近五個月之久的人,終於回來了嗎?
  “樓卿從南郡回來,還為朕備了大禮,朕怎能不開懷?所以才想來故地一轉,一切都是托了你的福……”
  “臣才應該感謝皇上,不是皇上的恩澤,臣怎能去南郡之地……”
  聽他們兩人在殿中客套敷衍,表麵和樂融融,其實口蜜腹劍,歸晚浮起似諷的笑,這一君一臣,城府之深,心計之重,也算是旗鼓相當了。
  殿內你來我往的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歸晚將杯中最後一口茶飲入嘴中,看著皇後退回座位。殿內突然安靜下來,無聲的沉悶著。皇後疑惑不已,正欲再次湊上前細看,說話之聲再次傳來。
  “樓澈……你眼中早沒有朕這皇帝,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這一聲柔中帶厲,皇後想要探看的動作硬刹住,歸晚也放下手中空杯,兩個人均不知殿內發生了什麽,卻頓覺氣憤凝重起來。
  “你三番兩次阻止中書院設立,又聯合端王,南郡王,真當朝中無人了?”
  雅笑之聲起,“既然今日皇上直言,臣也想進勸一句,皇上急功近利,大量起用初生之犢,朝中排擠老臣,這番作為雖然對集權有利,卻非良策。”
  “好,”鄭鋶也笑起來,狂傲之極,“好一句勸,這是你樓澈為相以來,說過最中肯的話了。”
  接著一陣杯盤之聲,淺笑之聲一再傳來,“當初太子勸朕殺你,朕猶豫不決,現在想來,就閱人來說,太子的眼光勝朕一籌。”
  “但是太子手段狠辣,不聽他人柬言,非是為君之選……”樓澈溫澤地接口,淡定的態度顯得有條不紊。
  “所以你就聯合太後慢毒以害太子,站穩跟腳,你又以清皇室之名,揭發太後……樓澈,若論手段之狠,當年的太子也比不上你之萬一,小小一個常侍到如今的丞相,你可算是踏著血而上的了。”
  沉靜不語須臾,樓澈悠悠說:“皇上之言太重了,臣擔不起,當年太子之病確與我無關,至於太後,那是因為她要除我,我才隻能先發製人,隻是自保之策而已。”
  “廣植黨羽,權霸朝綱也是自保?”不屑地輕哼,鄭鋶諷刺地笑問。
  “如若不然,今日臣已經不能和皇上對飲,早就身首異處了,比之太子,皇上也高明甚多了。楓山之變,景儀宮之圍,皇上真是讓臣拙於應付。”
  皇後聽得心驚,肅然以對,側過臉來,歸晚對她回之一笑,那溫溫的笑融到皇後的心裏,不知怎麽的,她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殿中的君臣兩人繼續款款而談,家常似的對話裏透著血雨腥風,爾虞我詐。談笑間,風雲幻變一抹而過,天下,江山,權位,似乎隻是一盤棋,兩人對弈著比高低,弈子,亦弈天下。
  “端王於東城門外等候召見已有三日了,如果皇上再不與理會,隻怕民間對您的‘仁義’形象會有所損害……”樓澈如是勸道。
  “端王……”鄭鋶玩味地念著這個許久不曾聽的名字,“端王,原以為他驕橫跋扈,真沒想到……是至情至性之人,為了個女人……”
  歎息出聲,隨即揚起三分輕狂的笑,忽爾又一頓:“樓澈,你將螢妃帶出宮,我還當你真是如此情深,不曾想你居然將她帶至端王身邊,以此做為和端王結盟的契機,如此手段,朕才感到有點意思,下棋還需要個對手,如果沒有你樓澈,這朝堂必然失色不少。”
  高處不勝寒……聽鄭鋶言罷,歸晚驀然有些感慨,品位他話中含義,浮起黯然之意,兩君臣之間如此坦誠布公,分明是殊死爭鬥的前兆,權勢如此可愛可親,比之美人,更讓英雄為之折腰。
  所以,樓澈才舍了螢妃,舍了她……
  緩起身,皇後詫異地轉過頭來,歸晚用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淡笑著轉身,輕輕打開來時的門,什麽都沒說,一個人翩然離去。身後皇後還是那瞠目結舌,不能理解的模樣。
  來時的路歸晚早已不記得了,繞著百轉的回廊慢慢走著,心裏別無他念,就是想離開剛才那個窒悶的地方,心中釋然了,也空蕩了,飄忽不可琢磨。原本以為自己有許多的話要說,此刻卻覺得一句都無法出口。
  胸口堵住了,喘不過氣……
  在宮中轉悠了幾處,停停走走,歇歇想想,時間不知不覺就荒廢了許多,天色漸蒙,日已偏西,一抬眼,歸晚終於找到了熟悉的地方,覺得有些疲累,她舉步踏進宮門,這景儀宮的院子與相府一模一樣,她怎麽都不能適應,心中隱隱排斥,眼角掃過,定格在一處,驟然不語。
  樓澈站在景儀宮的殿口,俊雅的笑顏中隱顯著煩躁和不悅,看到歸晚徐徐走來,唇畔上揚,快步走到她麵前:“歸晚……”千言萬語隻化成一聲低低的歎息。
  顧盼生輝,歸晚抬眸凝望了他一眼:“夫君大人……”
  欺身靠近,樓澈聞言皺起眉,歸晚的稱呼裏是帶著意味的,夫君是身份,大人是權位,那稱呼裏隱有隔閡,心下暗怔,伸出手,輕刮歸晚的鼻梁,又不舍得用力,象征性地輕描了一下,柔聲道:“讓你久等了,我們回家吧。”
  那聲音是春風含笑的,直吹到心裏,出宮本就是她所願,歸晚輕點頭,涼風起兮,碎發飄到眼前,她才一抬手,就觸碰到樓澈指,那修長的手指替她把散發攏到耳根後,而後一勾,順勢將她輕樓進懷中:“氣惱了?你可以氣,可以怒,但是不許就這樣故意忽視……歸晚……”
  輕歎一聲,樓澈也不知如何解釋,對著朝廷重事,他可以指揮若定,沒有半絲猶豫,可是對著這他嬌寵至極的人兒,他反而不知如何應付她的情緒,她是永遠含笑的,怒也笑,悲也笑,就連沒有任何感情時都是笑著的,相處久了,才知道那是習慣,一種滲入骨髓的淡如。明知她此刻是不開心的,他倒有些無措,拿捏重了,怕無意間傷了她,輕了,又怕不進她的心。
  累了,原來她是累了,輕靠著樓澈,她本欲退開,終還是不忍,五個月來的苦澀,就在這懷抱裏淡了,散了,耳邊聽他一句“回家了”,一絲酸酸的感覺,泛上心來,惹來她無限優柔,她信什麽?該信他人之言,還是信眼前所見?在她還沒有選擇好之前,心就累了,所以一切可以等以後再計較,默默在心底這樣說著,她五個月來頭一次這麽放鬆。
  輕柔地樓著歸晚,樓澈輕拍著她的肩,哄小孩似的,看她閉起眼簾,知道她倦了,口中輕呢著:“這裏在南郡看到一種宮燈,精巧可愛,我帶回來一盞,給你放在房中可好?”
  “宮燈?”歸晚輕蹭了一下臉,扇子般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宮燈占地方,我不要。”
  “我讓人給你打造一盞小的,掛在房中,用琉璃做麵……”對歸晚的任性不以為許,反而有些慶幸,她的心沒有拒絕他。
  見她不應聲,知道她是答應了,樓澈輕笑,續又說了一些南郡的所見所聞,半哄半勸,逗著歸晚說話,想要化解她心中的結。
  景儀殿外的宮女見狀都有些為難,其中一個膽大的,悄悄湊近,聲音不高,卻讓樓澈聽得清楚,婉言提醒道:“樓……樓相,晚夫人……車已經備好了……”
  樓澈身子驀地一僵,歸晚感覺到,睜開眼,欲退開身,腰間被樓澈緊樓住,樓澈另隻手撫過她的發,環住她的肩,溫柔非常。轉向宮女的犀眸卻閃過厲芒,陰冷陣陣:“你剛才稱呼什麽?”
  宮女早被驚呆了,不知哪裏犯了錯,唯唯諾諾地道:“樓……樓相,晚……晚夫人……車……車……”
  “放肆,”樓澈冷冷地喝道,“以名為稱是宮中女子的習性,我樓澈之妻,應該稱呼樓夫人,難道你不知道嗎?”
  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宮女忙磕頭:“樓相恕罪,奴婢是聽從上頭的吩咐……”
  “來人!”半點不給機會,樓澈高喚一聲,殿外湧進幾個侍衛,排列站開,“帶她下去,掌嘴五十,攆出宮去。”
  宮女不停磕頭,口中求饒,侍衛聽命立刻上前,死拖活拽地地把宮女帶出殿外,旁邊的宮女們早已嚇地不敢吱聲,抖抖縮縮地又上前一個:“樓相,樓夫人……車已經備好了。”
  感受到從樓澈身上彌散開的怒氣,歸晚不語,沉思著,樓澈已經低下頭:“累了嗎……這就回家。”
  輕輕在她頰邊印下吻,連涼風都融在這柔情中,拂麵帶著溫意。

  皇城煙華:玉碎(二)
  從深宮到官道有一條長道,兩旁紅牆綿延,猶如無邊長線。遙遙無盡,和樓澈並肩走在道上,歸晚看向前方,情不自禁想起曾經和螢妃一起漫步於此,討論過此道的長短。她說,去時歸心似箭,來時長路漫漫,螢妃心思細膩,在此話中可見一斑。此刻道還依舊,人已嫋然……姿容傾城的女子,最終都是如此命運嗎?
  心中一寒,歸晚想要抽回手,一縮之下發現樓澈緊握著不肯放鬆,絲縫不露,力道之大,甚至讓她隱隱生痛,偏眸看向樓澈,薄唇緊抿,微小的弧度雖笑猶怒。才想開口,樓澈突然慢下速度,盯著前方,笑漾開,幽眸卻更見深沉。
  “皇後娘娘。”
  依著深宮最後一道門欄邊,皇後款款而來,華貴的姿態不改,笑道:“聽說歸晚要出宮了,我來送送……樓相,讓我和尊夫人說幾句貼己話可好?”
  樓澈沉眸一笑,鬆開握著歸晚的手,雅然地退後幾步:“臣代歸晚謝皇後娘娘之恩眷。”手輕恭,瀟灑地走開,拉開與歸晚和皇後的距離,站於後方。
  歸晚轉了轉已有些生硬的手腕,皇後走近,親密地拉起她的手,幫她揉捏著,兩人慢慢踱前。
  “剛才怎麽就這樣走了?”皇後輕聲開口,“可是聽到不舒心的話了?”
  “皇後娘娘多心了,空氣渾濁,我透些氣而已。”歸晚笑。
  牽著歸晚的白脂似的纖掌,皇後輕歎:“你到底信不過我……歸晚,女人難為,深宮後院,侯門大宅中的女人就更難為了……這意思,我想你也明白,恩?”
  這話是動了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含在其中,歸晚心中一動,看著皇後,溫婉的笑,有七分貌似母親,暖意湧上身,歸晚輕握住皇後的手。
  “男人的心放在天下上,女人的天下放在男人的心上,這就是女人的難為之處,我入宮這麽多年來,悟出一個道理……”皇後的瞳色迷茫起來,似在回憶什麽,口氣也飄忽了,“與其爭寵,不如爭位,女人的虛榮建立在男人的權勢上。”
  “皇後……”歸晚啞然,揣測著皇後這番話的深意。
  “歸晚……今日找你去崇華宮,其實想跟你說……隻要你願意……我願與你共執鳳印,分治後宮……”皇後突然一頓,平地一聲雷的說道。
  暗自一悸,歸晚鬆開手,瞥過身後,樓澈不曾注意的樣子,這才回眸深深注視皇後:“皇後娘娘,你糊塗了嗎?怎麽能說這話……”
  皇後鎮定大度地一笑,說不出的寬容和柔麗:“你是七竅玲瓏心,怎會不知道我此語出自真心,我隻問你一句,你願意嗎?”
  歸晚怔怔地看著皇後,眸對眸,深望其中,翦翦秋水,灼灼朝陽,透著如許光華。
  堅定地搖了搖頭,歸晚新月如勾的弧度揚起:“我非鳳凰,何以入帝王之家,感謝娘娘的美意,我承不起。”
  停頓須臾,皇後笑出聲,張揚大笑,似開心又似愁悶,笑陣陣,連隔著段距離的樓澈都疑惑地探看不已。好容易收起笑,皇後認真地看著歸晚:“好……好,果然是玲瓏過人,光是著清風姿然,世間又有幾人及得上你……是我枉做小人之態了……”
  這一國之母的女子說著說著,眼淚盈然,眼圈暈紅,歸晚見狀,酸澀之感亦起,柔聲勸道:“娘娘不用多想了,路到盡頭,不能再送了,快回宮吧。”
  看到道口停著相府的馬車還有侍衛等候,皇後恍惚地點點頭,啟口欲言,又輕合上唇畔,樓澈走上前,驚異地看著皇後,牽過歸晚的手,拋下一句“皇後娘娘告辭了”,就往前走去。皇後還懵然地原地站著,忽然又一動,快步上前,拉住歸晚,湊於她耳旁,輕言道:“從玄育門走,千萬不要去玄吉門,切記。”
  歸晚詫異地回視她,夜眸輕轉,已經猜到其中些許玄機,潺潺暖意浮上,百感交集於胸。
  “謝謝你……姐姐……”
  皇後點點頭,又搖搖頭,清明的淚珠滴落下來,站在原處,看著歸晚和樓澈上了馬車,馬鞭高揚,車輪骨碌之聲響起,她才恍過神來,回過身,欲回宮中,被眼前紅牆聳立的長道嚇了一跳,怔然望之,帶著看不到底的惆悵,慢慢向深宮走去,掩於虛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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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不舒服?”樓澈把手尉上歸晚的額,指間輕按她蹙起的眉宇,溫潤的視線鎖著她,想看出什麽端倪似的。
  把車簾掀起一角,看到是前往玄育門的路,心稍定,歸晚回頭看著樓澈,美玉似的臉,清貴的氣度,真切的關懷,如此翩翩風雅的男子,到底帶著什麽樣的心?心中略微掙紮,她深深一個呼吸,問道:“你把螢妃帶到哪去了?”
  樓澈一個輕愣,沒有料到歸晚突兀地跳出一個問題,含笑道:“姚螢和我已經是舊事難提了……不要把它介於心懷。”話音輕笑,倒似有愉悅。
  “夫君,你把她帶哪去了?是……端王那裏嗎?”梗在心中,不吐不快,歸晚續問道,就算真實讓人難以接受,她也想親耳聽他說一遍。
  笑斂去,樓澈眸中異色掠過。
  “是誰對你嚼舌根了?”
  深切感受到他的不悅,歸晚吟然淺笑:“那麽說,是真的了?”
  眉目一沉,樓澈輕抿唇角,幽深冷眸定定地看著歸晚,見她悠暢之態,輕然若風,他忍不住歎息一聲,柔意流轉:“我願意解釋,你可願聽?”
  疑惑地看著樓澈,歸晚頷首。樓澈見狀,又帶起淡淡笑容,沉聲道:“那一日,我到宮中……”
  “相爺……”一聲大喊,震天地傳來,打斷車內兩人,樓澈冷芒瞳中略閃,平靜的臉上微有驚疑。歸晚聽出是樓盛的聲音,暗驚,樓盛為人素來沉穩,是侍衛中的支柱,何事能令他慌張至此?
  “相爺……玄育門有埋伏……”大聲嘶喊中,侍衛的馬蹄聲似乎有些紛亂。
  樓澈立刻揚手揭開車簾,向外看去。
  車簾高撩,外麵的光線立刻斜入內,入目是一片暗紅色,歸晚的心一瞬漏跳,傍晚的京城,餘輝未消,罩著迷蒙的晚霞,氤氳著有如褚石染出的紅,占據了半片天空,玄育門下的一眾將士就襯著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肅殺地站成一排,攔住出路。為首的將領身材嬌小,一張英氣勃發而又嵌著俏麗的臉,秋風颯颯之姿,綠水漣漣之態,身為女子卻有著不輸男兒的將風。
  “樓相……皇上有旨,請夫人留下,再在宮中多逗留幾日。”高居馬上,林染衣大聲宣布來意,一身全黑的戰袍,配著她的英姿,肅穆如同女戰神。
  歸晚訝意和惱意同時侵上身,手緊抓車內備著的蒲團,定神不語地看著簾外猶似陌生的情景。
  驚疑之色倏閃過瞳色,樓澈依在車窗口,薄笑裏含著陰冷,譏道:“這樣的陣仗,是待客之道?林家世代標榜正義長存,不欺弱小,不辱良善,如今如此作風,樓某也算見識了,真是失敬啊,林大小姐。”刻薄的話吐出口,他笑意融融,半點不見慌張。
  驟然沉默,林染衣臉色陣紅陣白,隨即又橫刀向前,聲音一板一眼:“樓相莫怪,我也是奉皇命行事,還請夫人下車。”
  攔門的將士是林家軍,軍容整齊,前一排手攜陌刀,後一排弓箭上弦,雖然半絲不動,壓迫之氣已經濃烈地彌漫開,西風四起,帶著低彌的氣息。
  歸晚仔細地探看著樓澈的表情,就怕錯過細微的變化,可是那幽沉的沉健,無跡可尋,陰晴不露。手下一暖,發現樓澈大手緊包住她的手,堅定地沒有絲毫的懷疑和猶豫。同時,對著車外緊隨在側的樓盛命令道:“衝過去。”
  車外居然沒有應聲,樓盛略有些失神地望著前方馬上的倩影,臉上現出陌生的情緒,以至於刮過耳邊的喝聲都充耳未聞,心半上不下,百味陳雜,也不知是什麽滋味,直到樓澈一聲短喝“樓盛”,他才回神,入耳的即是命令衝過去。
  衝過去?硬衝過去?抬頭望向前,他以百般複雜的神色看向林染衣,驀然發現對方似乎也同樣閃過模糊不清和掙紮的表情。
  心一痛,還來不及細想,手已經習慣性地撫上刀柄,金屬摩擦之聲燦然,銀光一閃,他揮刀指前,口中喊道:“保護相爺和夫人,上。”腳夾馬腹,箭穿而出。侍衛們應聲而亮出兵器,同時向前衝去。
  被這迫人的氣勢所震,歸晚看著車旁的侍衛們勇猛地竄前,慨然未起,本是停著的車輪又開始瘋狂轉動,劇烈顛簸著往前。她忙扶住車欄穩住身子,背後似乎有了依靠,波動也不是那麽大了,她偏首,對上半隱半沉的神色,樓澈正環著她的身子,將她納入懷抱中,心稍定,神思移到車外,一片紛亂雜踏的交鋒,兵戎交擊,狠砍殺嘁,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是身處皇宮之中。
  皇上似乎是鐵了心的要留下人,也許還有把樓澈一並留下的意思。林家軍本都是驍勇善戰的部隊,行動有法,氣勢如虹,而相府的近身侍衛都是樓澈精心挑選的高手之眾,一時兩方交接,竟然還一時難分高下,一邊是牢守陣腳,一邊是全力強功,本來還有留有餘地的爭鬥隨著馬車逐漸靠近玄育門而變得殘酷起來,殺氣漫到空氣中,傳染似的散入人心中,林家軍素征戰沙場,厲氣如虎;相府侍衛得到放手一博的機會,矯健如豹;虎豹之爭激鬥慘烈,哀嚎聲,怒殺聲,愈聞愈高。
  歸晚看得蒼然,扭頭之際,看到林染衣和樓盛纏鬥在一起,兩人斯殺激烈,刀刀驚險,招招狠辣,搏命似的拚鬥,可是裏麵又有些其他東西,影響到了他們,所以總在生死關頭,刀鋒偏過,都沒有傷到對方,兩人就這樣打鬥著,也許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放棄傷害到對方的機會。
  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歸晚隱憂懸於眉尖,她進宮許久了,樓盛留在相府中,而看守相府的恐怕就是林染衣吧,不知道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情意是騙不了人的,即使那情是隱藏在幕幕厚簾之後的。恩仇,情愛糾纏著,在這一次的搏殺中得到了抒解,刀光劍中,消減著一切情愫和恩怨,所以才會這樣的蒼茫……
  眼看著已經快到了玄育門下,林染衣刀一揮,亮閃過眼,逼退樓盛,拉馬回身,同時退後,一看形勢不利,咬牙高喊:“放箭——”
  未曾動過的後一排弓箭手立刻聽令而,拉弦,放箭,因為早有命令,不得傷害車內人,所以流星似的箭都射向了相府的侍衛群,避開了馬車位置。箭如雨下,破空的利聲不斷衝著侍衛而來。箭身尖細,難以防範,侍衛們身手再好,也疲於應付,隊伍有些零散,步伐也紛亂起來,馬車難以再前行。
  車內樓澈深鎖眉,眼光定然看著車外,掃過全場,喝道:“殺過去,先擒林染衣,死活不論。”
  一語即出,侍衛高聲應命,歸晚暗驚,寒意襲身,林染衣不是別人,是輕風綠波的草原上共同笑語的朋友,是曾經患難與共的恩人,怎能如此對待她,那一聲“死活不論”分明是要痛下殺手也再所不惜的深意,心微微抽搐,她喊道:“不行,不許傷害她……”身子一緊,被樓澈牢牢樓住,環固的手臂鐵一般的強硬。
  侍衛們並非沒有聽到,但是他們所效忠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樓相,別人的話,夫人也好,皇上也好,都沒有理會的必要,仍然向林染衣衝去。
  樓盛是戰局中最茫然的一個,耳邊聽不到其他聲音了,隻有西風呼呼的凜冽聲,金戈交接,厲喝喊叫,都像隔了膜似的搗進耳鼓裏,傳不進腦海,到底是什麽含義。大批人馬突然衝來,震碎了他的茫茫,血色刹那回到了眼前,向前看去,那馬上嬌俏的麗影,黑甲戰袍,英姿颯然。駕馬靠近,一時間,他也不知道是聽命捉她,還是保護她不受他人的傷害,忽然一道利影刺到麵前,他用手一撥,光影略偏,卻擦著他的左臉而過。
  溫熱的感覺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才知道剛才是被箭擦過,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他繼續驅馬向林染衣而去。臉上不斷地流著液體,他也無暇理會,一點一點……快要接近了……
  “不要——”女子的尖叫聲刺耳傳來。
  驟然又是多道利光破空而撲麵,他不及反應,眼前一花,黑影撲過來,他正想伸手去接,身體撞擊在一起,衝勢巨大,一聲巨響,樓盛抱著溫暖的軀體,一同摔下馬背,落地的頃刻,他怔愣的靈魂也隨之碎了一般。
  不要……這聲高喊含在歸晚的口中,有人先一步叫了出來,女子的聲音倉皇地撼動全場。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刹那而已,林家軍的弓箭手全都呆愣住了,因為樓盛的接近,他們以為他要傷害林染衣,所以箭箭衝他而去。眼看他要喪命於箭下時,林染衣卻突然撲出,擋在箭口,林家軍就是想收回箭也無能為力了。
  敵我……在這瞬間難以分清了……
  她為何要救他呢?全場怔住的同時,所有的人都在問這個問題。
  樓盛顫巍巍地抱住林染衣的身體,一張臉扭曲地分不出表情了,半張流血不止的臉模糊不已,圓睜的眼裏什麽都沒有,隻有滔天的驚和悔。手上撫過林染衣的背,上麵明晃晃的三隻穿心的箭,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想要伸手去握箭柄,卻發現手抖的連焦距都失去了。
  懷中人吃力地抬起手,血陰紅地浸濕了黑色的鎧甲,費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輕攀上樓盛的臉,嘴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笑容:“累了?”
  所有的一切都化在了這句話中……
  她其實有很多話要說的,要叫他以後在武袍之內穿件鎧甲,因為爭鬥危險,要懂地保護自己,這莽漢子心思大條,怎麽會注意這些,還要叫他不要介意門第之見,因為她已經不介意了……要叫他不要再淩晨練武了,更深露重,寒氣易傷身……還要……要叫他為她做好多好多的事……可是,沒有機會了……
  林染衣眼輕閉起,什麽都沒有交代,含笑著,漸漸失去了與這世界的一切聯係,生命逐消,燃燒殆盡……
  全場幾盡無語地看著。
  眼淚早已模糊了雙眼,歸晚哽咽無聲,心就像被鑿了一個洞,空蕩無處填補,爬在車欄上,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那壁上的龍是張牙舞爪的,似要飛天的絢麗,可是那樓盛的表情卻是模糊的,一片紅暈的色彩,掩蓋了一切,血色一片,越融越大,流淌在地,半天紅霞,似又與地合在一起,除了紅還是紅,除了血還是血……
  血色漫天……
  “快開門,出宮。”全場之中,隻有這聲音是冷的,鎮定的抓住時機,睿智的指揮著。
  車輪又開始轉動,顛抖著向著門衝去,歸晚死死盯著場中心,樓盛依然一動不動地抱著林染衣,那悲愴,使大地寂然,萬物肅穆。
  西風又起。
  突然一聲驚如悲吟的哭嘯起:“啊——”樓盛仰天悲鳴,願天聞,願地聞,願……她聞……
  直上雲霄……
  誰道英雄無淚,誰說英雄無悔,看不透……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皇城煙華:玉碎(三)
  京城,林府。
  從清晨起就有著絡繹不絕的人往府內湧來,其中有在京的官員,有多年鎮守邊關的士兵,還有市井的販夫走卒,無一例外地趕到林府中,為林氏長女染衣點一柱清香,送最後一程,時有掩麵者,暗泣一聲,幽幽得輕道一聲遺憾。
  就在林府下人紅著眼眶,在院裏院外奔走之際,府外又停下了一輛輕便的馬車。眾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過去,並非是這輛馬車有何華貴異常之處,而是那趕車之人,身材魁梧,左臉之上,從眼角延伸到下顎,深深兩道口子,沒有任何包紮的傷口上隻撒了點藥粉,不曾完全愈合的傷口可見其腥紅的血肉,可怖之極。
  剛下馬車就看到眼前這幕,所有人都在用奇異的眼光不時打探著樓盛,歸晚顧盼一轉,正欲喚樓盛,卻見其帶傷的側臉肌肉微顫著,拚命壓抑著什麽,完全沒有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
  “何苦……”不自覺地,歸晚輕呢,聲調略有哽澀。
  何苦……明知來了也是在未愈的傷口上更添傷,為何還要來呢?猶記宮中出來那一日的深夜,半月似勾,夜露沾衣,樓盛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口中喃喃自語有聲,直到見到樓澈,才伏身跪地,血跡如漆的衣服,創痍滿目的臉,都借著一跪之勢,掩入了稀落班駁的樹影裏。連從不露聲色的樓澈都透出些哀痛之情。
  而後,樓盛獨站於院中,樓澈孤坐於書房內,靜默地度過一夜。第二日,主仍是主,仆仍是仆。
  “樓盛……”喚回他的心神,歸晚跨進林府的門檻,卻發現他依然傻愣愣地站在門外,任由打探和流言在旁盤繞。黛眉輕挑,忽瞥到他眸中痛色,幹涸的眼眶空蕩一片。
  本不應該帶他來的……是樓澈說,讓他送最後一程,不然會後悔其半生。一句不悔,換兩次心痛……
  心微微酸澀起來,歸晚跟隨林家仆人往內堂而去。入目皆是縞素,淒清甚然。
  染衣之死,換來三日的平靜,似又滌清了一切……
  出宮之時,林瑞恩守於玄吉門,林染衣守於玄育門,聽皇後之言,避開了林瑞恩,對樓澈來說是幸,對樓盛來說卻是刻骨銘心的痛……兩者之中,何者為重?
  她越來越迷惑,世事無全,無常,無理……耳聽眼見都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正如樓澈近三日來所說的解釋,當初他在宮中遇圍,打算從皇宮暗道中脫身,當時的情形怎容他扔下螢妃,扔下她,皇上的矛頭會立刻轉向她。他對她情愛不再,信義尚存,答應照拂她平安,就不會在危難時撇下她。帶著螢妃逃出宮,馬上叫人通信於相府,還沒聽到任何答複,相府已被團團圍住,他在蕈園苦侯三個多時辰,眼看京城即時就要禁閉,才不得已離開京城……
  這些話解了她近半年的疑惑,心中梗塞不在,卻分外多了一份哀涼,如今這一切,都是用染衣的命換來的,這份解釋是血染巾幗的成全……
  沉思著,繞過了內院,大廳處低低地氤著啜泣聲,黑色棺木居中,棺上篆刻著沉寂深重的“福”字,越過重重人群,歸晚愕然地看向守在棺側的人影。
  林瑞恩靜站靈堂一側,表情比平日更清冷了幾分,堂內光線稍為昏暗,牌位旁的微弱燭火映過他波瀾不興的瞳眸,除了默然,就是漠然。
  歸晚越過幾人,徑直來到堂中,敬上一柱清香,看嫋嫋淡煙在眼前浮過,眼前的雪白似乎化成了一片,籠罩過來,在這純白一片中,偏鑲入一道亮黃,原來堂正心擺放著一個長匣,隻消一眼,歸晚就猜到其中供著的,是皇上剛發的聖旨,聲稱林氏長女猝死於重疾,並追封林染衣為“護國公主”的手諭。真實……到底給掩埋在這長匣中了,無人開啟。
  “染衣……”緩放下上香的手,歸晚仰首看著牌位,“多保佑他吧……”
  那個從不流淚的莽漢子在為你哭泣,你可聽見了?染衣……
  “夫人。”林瑞恩邁上前幾步,一身素白的孝服襯著他有如謫仙,對上歸晚側頰相望,“能否請夫人移步後院說話?”
  他堅毅非常的神態告訴歸晚不能回絕,歸晚不置一詞,隨他安靜地退出靈堂之外。輕風不識愁滋味,吹麵似帶三分甜。在後院停下腳步,滿院菊花,花盛而蒂不落,隨風瓣舞,明然淡雅。
  “姐姐最愛菊花,說菊花高潔,就像凡俗人士不屈就奉承而有骨氣。”
  迎上他半鬱半淨的眸子,歸晚從中探到了名為“傷痛”的情懷:“將軍……”就像對著樓盛一般,她無法開口安慰什麽。
  “家父酷愛兵法,一生戎馬生活,盼後世繼承其誌,可是第一胎生的居然是女兒,為此,家父半年未曾進家門一步,後來在外生了我,帶回家中,從小,姐姐不曾得家父半絲疼愛,可是姐姐好強,事事爭先,女兒家的東西全舍了,明明是女兒之身,偏學的是男兒之誌,”林瑞恩踱到菊花之前,伸手襯起一朵似煙火半盛之菊,“姐姐遵守的是林氏家訓,一生為國,征戰沙場,抵禦外敵,護衛皇權……”
  林氏之血,應該是在沙場抗敵之時流,是該保家衛國時流,這血肉之軀,都是為君而存,為民而存,為國而存……
  微微惻然,歸晚怔頓半晌,低頭看著菊色滿院,有所悟道:“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默然地看了歸晚一眼,林瑞恩滿臉的蕭肅:“朝廷君臣不和,則必權勢分裂,上下不能同心,視為國之大忌。弩族居極北之地,虎視耽耽,邊境不可一日放鬆,幾處藩王擁兵自重,朝廷難以管製,朝堂內六部衙門均看樓相臉色,而新提拔的近臣則聽命皇上,想要改革體製,如此僵局,以此長久,於國不利,夫人……以後又該當如何?”
  聞此一番話,歸晚滲出冷汗,這局勢在她心中是有譜的,但是從沒有像此刻如此清晰過,林瑞恩說的是她極欲逃避的問題,這局棋,下到這一步,該如何繼續走下去。朝堂之上沒有和局,最後隻能分出勝負,輸者是誰?勝者又是誰?
  看看眼前冷俊的將軍,她突然發現,他是隻沉靜的老虎,他冷眼看著一切,紋絲不動,手握三軍,心止如水,他不是不懂玩權,而是不想玩權,鄭鋶和樓澈的心放在了朝堂上,而他的心,恐怕是留在了浩瀚的蒼穹之上,手中之劍,非是為己,非是為權,為民,為國而已,這就是軍人的驕傲,他的功,他的偉,都是站場上一刀一劍拚殺而來……
  這滿院的菊花,猶似林氏的象征,不屈不折,潔然傲立。
  “將軍的意思……是忠於皇上,決無二心嗎?”悠淡地開口,歸晚瞳中映著他白潔一身。
  “是……”沒有半絲猶豫,林瑞恩應聲,“夫人,我知道你處身為難,但是,你對樓相……和皇上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希望夫人為京城之中的大小官員,為邊疆之地的百姓多考慮三分……稍緩爭鬥,林某也不希望,終有一日,要揮劍指向樓相,指向夫人……”
  這番話,本是一輩子也不會出口的,可是染衣之死,卻清楚地昭示了朝廷未來的前景,血色茫茫。望著這時近初秋之色,他不禁慨然,能為明主效忠是其一生之誌,年少時曾經鎮守過邊疆,對那裏的百姓也生出了濃厚的感情,他對這片土地有了榮辱與共的使命感,見朝廷紛爭愈見慘烈,他也麵臨選擇,當今皇上雖不能算明君,但是忠義二字他決不能拋棄,這是他身為林氏將門的錚錚鐵骨。
  士不可無節,將不可無義。
  瞠目以對林瑞恩,歸晚感到一瞬間的窒息,這話後之音分明是讓她勸服樓澈放權,唇畔扯出苦笑,樓澈之意已決,誰能撼動半分?權勢在握,又豈能輕易罷手?自己到底該如何做?
  在頗為明媚的燦爛朝陽下,林瑞恩沐浴其中,光影無限擴大著,歸晚半合上眼簾,避其光芒,須臾睜開,瞳中一片明清。
  “將軍,請給我一年時間,如果我不能化解這僵勢,那麽一年後,我遠避他鄉,離開這是非之地。”
  似是沒料到她說出如此壯誌之言,林瑞恩明顯微頓,臉色有所緩和,但又帶上一點擔心。
  話已說完,歸晚頷首,道了一聲安,離開這菊院之地,向外而去。
  “夫人……”一聲低喚又定住她的身形,這音調似比剛才柔和不少,一時間她也不知該不該回頭。
  “如夫人有何困難……林某仍是那個為你拾帕之人。”
  梅影似疏,浮香黯然,他願意為她折腰拾帕……此情此景,沒有半刻忘懷……
  

  皇城煙華:玉碎(四)
  歸晚踏進相府的院子,身上似乎還帶著靈堂上檀香的餘味,淡縈於身,擾著她的心一起一伏的,不斷閃爍著剛才林府所遇的片段,低垂的螓首輕抬起,發現一個素衣小婢站在書房前,端著的托盤上放著青釉蓮瓣紋碗,麵顯猶豫之色,揣揣不安。
  “夫人,相爺他……”婢女看到歸晚上前,鬆了一口氣,樓相不喜他人打擾,她在門口小喚三聲,房內反應全無,她不敢冒然進去,也不敢隨意離去,正是進退為難之際。
  “知道了。”看出原由,歸晚輕輕擺手,示意婢女退下,接過她手中之盤,隻手推開書房虛掩的房門,緩漾起笑,啟唇正欲喚,一室的靜謐籠罩而來。
  樓澈伏在案幾之上,似乎酣夢正甜,窗戶半開,外麵湛藍無雲,案上書卷半亂,時有風戲而過,紙頁輕晃,案上之人偏半點不覺。
  歸晚放低了腳步聲,慢慢走到書桌前,樓澈果然睡著了,俊逸雅貴,如玉的容色裏蘊著清淡,她輕放下手中之盤,順手拿起白玉鎮紙,壓住紙頁,彈去卷上微塵。眸光一轉,躡到他在夢中還鎖著的眉宇,暗暗慨然,她拂上他的麵,指間輕柔地撫過他的眉間,為他抹平這顯露於外的一絲憂色。
  他到底是累了……
  回府後的三日內,一日與樓盛徹夜未眠,後兩日又與南郡王,端王議事,平日隻見他春風含笑,那知春風下,是如剪般的傷人。她常感歎,樓澈與自己是同一類人,外在無懈可擊,八麵玲瓏如玉,如今才知道,對她而言,這也許是本性,但是對他,也許是生存的本能……
  指間摩挲過他的眉,順理他零散在側的黑絲,瞥到他眼下因勞累熬出的黑暈,歸晚心輕擰了一下,鼻間竟有些微微發酸,側偏過頭,她找到椅後一件裘衣,左手帶起,蓋在樓澈的肩上,仔細地遮住每一個漏風的縫隙,她收回手,才一動,被那熟睡的人從衣下倏然伸出的手握住,半扇的眼簾睜開,暗幽的眸笑看著她,眼中流轉著……情意深沉……
  “歸晚……”這聲喚不似平日,是吹皺一池春水的柔風,吹進心裏都帶著三分醉人的語調,有些含糊的聲音似透著滿足感,盤繞著如許纏綿。
  失神地望著他,歸晚喉中堵著似的,半字不能應,半是迷離半是暗醉。心中柔腸百轉,紛亂的思路驟然停止了,一片空白。
  “再這樣看著我,我可就忍不住了。”喟歎一聲,樓澈坐直身子,把肩上半落的衣衫放回原位,看到歸晚仍是神遊似的懵然,他勾過她的腰,帶入懷中,親昵地把她抱坐在腿上。
  “夫君。”靠在他的胸前,她把臉埋進他的懷中,撒嬌般的呢聲道。
  “恩?”
  “剛才睡夢中見到什麽了?”為何會皺著眉?
  樓澈環著她的肩,吐吸間伴著淡淡的馨香,為她的話一訝,夢?他多久沒有做過夢了?剛才因為煩倦,淺眠了一小會,在她踏進房中第一刻起就已經醒了過來,隻是不願清醒,片刻貪戀她流露的柔情。他沒有夢,但是她,卻成為了他的夢。
  “夢見你了。”
  “……夢見我了?那為何還皺眉?”不滿地輕怨,歸晚伸手輕扭了一下他的耳朵,隨即輕笑出聲,“聽說,民間的婦人會如此懲戒丈夫。”
  耳上溫熱,淺淺的痛感傳來,樓澈定定瞅著她的嗔態,似笑非笑:“如果真是如此懲戒,倒也不錯。”話音未落,歸晚手上就加大了力,樓澈輕聲哀呼,惹來她陣陣笑聲。
  “夫君,”笑未歇,她狀似不經心地提道,“如果,我們真是民間的普通夫妻就好了。”
  國家,朝廷,一笑泯之,是非曲直,恩怨情仇,統統拋之腦後。平淡處世,恣意灑然。
  “春來看百澗爭鳴,萬峰吐綠,夏日賞霧起雲落,花開綠樹,秋至遊漫山紅葉,花落枝蒂,寒冬覽冰雪飛舞,折玉樹瓊枝,”手指輕撚著樓澈的領,歸晚循循誘道,“如此生活,豈不快意?”
  笑稍淡,樓澈半眯起眼,手上加大力,緊樓懷中人:“如果你真喜歡,以後空閑之時我陪你去遊玩。”
  歸晚微抬首,入眼處是他線條柔和的下顎,再往上,卻看不到他眸中神色,抑不住,心頭泛上點點失望:“夫君何時能有空閑?”
  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麽一句帶有些幽怨的話,細想之下,樓澈失笑,低頭在歸晚額上烙下一吻:“再過一段時日,局勢平靜些了,好嗎?”低頭之時,看見歸晚撇了撇嘴,不甚樂意的樣子,嬌俏中隱含著媚,他心弦一動,瞳色稍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幾乎閃神。
  什麽時候起發現她有這些小動作的?平時總是淡凝著笑,隻有在情緒放鬆時,不滿會輕輕撅嘴,沉思會心不在焉,氣惱時會故意笑得更甜……這些稍縱即逝的神態流露,他是什麽時候捕捉到的?也許歸晚自己也沒發現,這些小動作,她隻會在與他單獨相處時才顯現出來,多少次,他為了她一個小小的舉動,情如泉湧,頻頻失魂。
  手中捏起一小束她潤滑的發絲,放在唇邊輕吻,馨香縈然,沁入心田,他為之心跳失速。
  “夫君難道沒有想過……”歸晚倚在他衣襟前,“辭官不做,閑雲野鶴的過每一天嗎?”
  斂笑皺眉,樓澈表情窒了窒,從話中猜出歸晚的意圖,心中極不舒服,犀眸一沉,閉嘴不答。
  注意到他的異樣,歸晚暗自一歎,等了又等,始終不見他說話,轉過頭,把頭發從他手掌中抽出,即要起身。樓澈一個怔忡,掌中已空,悵然若失之下,一把抓住她,手臂攏的範圍縮小,強硬地禁錮住她的妄動。
  真是越來越沒有用了……樓澈無奈地笑,情緒被她的一舉一動牽製著,隨著歲月流逝,他的抵抗力也愈見弱了,就如同在南郡的五個月,那種牽腸掛肚的噬人感覺,攪得他無法正常生活,幾次衝動地想要趕回京城,如果不是南郡王和端王攔著,他早已犯下政治生涯的大錯了,此刻她身在懷中,怎可讓她離去……那刻骨銘心的思念,他不願再嚐試了,不放手,決不能放手……
  本來堅定的想法被她打亂了,理智的天平也偏向了情感一邊,他開口:“歸晚,不要動,聽我說。”懷中軟玉溫香,樓澈把頭輕靠在歸晚發頸間,餘光瞅著她優美的纖頸。
  “你難道不想聽聽我的身世?”
  倏然轉眸,卻什麽都沒看到,歸晚靜然不動,輕聲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是個孤兒,先父原是太子幕僚的下級官員,在我幼年之時就去世了,母親不久就隨之而去。我一共在太子府中待了十年,而後一舉奪魁,高登金科……”
  歸晚愣了半晌,耳邊的聲音是平靜的,像說著一件不關己的事,為何她聽著會心疼呢?原以為他是貴公子的出身,直到此刻,才知道錯之遠矣,十年之期被他一句帶過,她卻能想象一個孩童無依無靠的在勾心鬥角的太子府如何生活,十年,逆境中掙紮,又一個十年,在宦海中沉浮……兩個十年,換來今日之權勢,那樣的不甘,那樣的不舍……
  所以,權勢,地位,富貴,拿起了,難以放下……
  雲淡風清地把身世簡單幾句說完,樓澈含笑著看她,一字一句道:“我發過誓,要萬萬人之上,即使一人之下,也要他莫可奈何我,明白嗎?”
  柔聲的解釋沒有讓歸晚如釋重負,反而輕震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牢牢地把視線定在他身上,溫文爾雅,斯文秀氣,她的丈夫一身月白的長袍,出塵的清俊,分明一個翩然的佳公子,可是那幽深不見底的眼眸裏,灼熱地翻滾著……一種名為“野心”的東西,所以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急不緩地和皇上朝堂爭鋒,玩弄著權術的同時,深深陶醉於權勢的魅力。
  他的一生,就伴著一個字——“權”。
  心越來越疼,歸晚蹙起眉,酸澀湧上身,沉吟片刻,開口輕問,音調都有些顫抖:“那螢妃呢?”這本是埋在她心頭的一根軟刺,她忽視著,但總在她不注意時,會刺痛她的心,從沒有這麽迷茫過,那個無論在任何方麵,都與她不相伯仲的女子,讓她身平第一次,無措地麵對著。今日竟再也忍不住,想要問個究竟,她的心,亂了嗎?
  樓澈先是不語,隨即揚起笑,笑地越來越開懷,笑地歸晚一臉的不自然,他卻欣賞似的,不肯錯過她的任何神態。
  問了,終於開口了……她開始在乎了嗎?想到這個,樓澈由衷感到一陣踏實的安心,想起兩年之前,他與她初識,成婚,她是何等的灑脫和恣意,幾乎讓他錯以為她是錯落凡俗的仙,他多少次的疑惑和驚奇,慢慢地不著痕跡地觀察她,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之時,他開始把重心挪到她身上,知道她最愛吃什麽,喜歡什麽飾物,平時做什麽,一點一滴,滲透了他的心,他把她最愛的一樣樣捧到她的麵前,原本帶著補償的心理,後來竟變了質……
  發現自己愛上她,而她,卻還在猶豫,甚至排斥,他是多麽的惶惶不安,所以他討好她,寵愛她,愛護如同瑰寶。
  他費盡心計,誘惑她愛上他,給她世上最好的,讓她習慣他的愛,無法擺脫。
  他要誘她一起沉淪……
  

  皇城煙華:玉碎(五)(完整)
  她在乎嗎?
  這個問題,在歸晚的心中,問過,笑過,歎過,卻不曾有過答案,在這一瞬,她有些後悔剛才脫口而出的話語,就像紗紙捅破了一般,心袒露,無處躲藏。
  攬住歸晚的肩,看著她顧盼流溢出複雜的神色,樓澈爾雅一笑,抬手撫住她的頸,溫柔地觸及她如櫻的唇瓣,時淡時清的香擾著他的意誌,唇唇相觸的一刹那,如電流似的酥麻,又如甘醇似的誘人,著魔了,唇齒間的交纏,讓他醉倒在她柔潤芳澤中,深入其中,意猶未盡。
  看著他接近,她眨了眨眼,居然沒有任何反應,迷失在他看似溫柔又霸道的需索裏,呼吸漸漸變的虛弱,淡薄的空氣都被他奪走了,輕閉眼,卻感到他喘息相聞的旖旎,同時伴著甜美的折磨,終於在她快要調控不了呼吸之時,他輕放開她,唇舌舔舐著她的紅唇,若離若即地在她唇鼻間廝磨,半著迷半享受著。
  “……雖然不能聽你親口說一聲在乎,我也已經心滿意足了。”樓澈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啞聲中帶著一絲的壓抑,情潮暗滾。
  聞言,歸晚淺笑如熏風,主動偎上身,就在樓澈深眸一沉,唇接之時,她輕偏首,在他唇邊擦過,呼吸交濁著,帶著情誘的暗魅,偏又不讓他真正觸碰,笑靨盈盈,促道:“夫君還不答我?”
  眸光流動,落在她橫波流媚,嬌嬈如花的秀容上,手中下大力,攫住她的身子,狠狠封住她的唇畔,帶著微熏的醉意,恣意地一番糾纏,他才略帶滿足地放開她,望著她的眉眼更顯專注,更顯深邃,幾乎要讓人沉淪在那一望無底的魅眸中。
  調整了一陣急促的呼吸,他才又再次開口。
  “……第一次見到姚螢是在太子府中,當時我剛中狀元……”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對著歸晚把過去坦誠的告之,內心竟然有種解脫之感,她是他的妻啊,本該與他分享一切的人,就在一遍敘述過去的同時,他突然有種衝動,想問她,結發之妻,可能攜手共老?
  如夢……
  如醉……
  半生之事,一言概之,言淺意深,卿可懂我心?
  ……
  “皇上是在你們去鴻福寺拜佛那日下的聖旨?”聽到這裏,歸晚忍不住打斷,訝聲相問,鄭鋶如此狡猾,趁他們離開之時,下聖旨召告天下,一句君無戲言,就改變多人的未來,猶記那日鴻福寺第一次相見的情形,難道那才是命運糾纏的開始?
  心中莫名地多了一絲不安,歸晚深望進樓澈的眼中:“夫君,那一日,螢妃娘娘抽的是什麽簽?”
  眉一挑,樓澈回想了一下,說道:“帝王燕。”
  幾乎要驚呼出聲,歸晚抑住急跳的心,饒是如此,她的麵色也乍然一變,冷汗涔涔。
  “歸晚?”感到懷中人的不安,樓澈心疼地抱緊她,緩撫她的背,“怎麽了?”
  沒有答聲,歸晚伸臂環住樓澈的頸,親昵地和他貼緊,任由時間靜謐地流走,須臾之後,吟聲說道:“夫君,如果此刻開始,你幫助皇上推動中書院變革,勸退端王與南郡王,一點點慢慢放權,皇上即使忌你,三五年後,我們遷居羅陵,那裏離南郡甚近,有南郡王的照拂,但不屬南郡範圍,以皇上的驕傲,也不能毫無顧及地下手。以此類推,十年之後,一切都能平靜如初。夫君,你說呢?”
  樓澈並不接話,手勢依然溫柔,空氣卻像沉寂了一般,不溫不冷。歸晚暗歎,話音一轉,悠淡道:“夫君可知,成婚近兩年多來,我最恨什麽?”
  輕震於心,樓澈低頭,臉頰相貼,溫軟細膩的觸感傳來,耳鬢廝磨的親昵,又是另一中風情的迷醉:“是什麽?”
  “我最恨你留給我的背影,”歸晚吟然一笑,“每次都是你先棄我而去……”
  不給樓澈辯駁的機會:“所以,以後我不會再等你的背過身,在這之前,我會先棄你……”她笑,眉也笑,眼也笑,唇也笑,惟獨心,空白地沒有一點感覺。
  樓澈眸芒利色掠過,驟然沉色看著她,幾欲勃然大怒,偏又不忍不舍,心中疑惑重重,不明白為何她今日之言始終繞著“放權”二字,尤其聽到“帝王燕”之後,似乎有迫著他選擇的意思。
  他不能選,也不想選,這是他的路,在這官場上呼風喚雨,手握天下大勢,做天下第一臣。
  權勢的珍貴,在沒有嚐試之前,是不知道其中的味道,但是嚐試之後,那睥睨天下的尊貴,那眾人低頭的驕傲,要放棄又何其艱難……
  不能放……
  “不行,”咬牙一字一句地吐出,“不能放,你也好,天下也好……”
  都不能放。
  微微地驚訝了一下,歸晚放鬆下來,仍然親密無間地依靠在樓澈的懷中,狀似打趣地道:“夫君,那一日,你可知我在鴻福寺抽中了什麽簽?”感到樓澈沒有一絲異色,暗感於他的平靜,伸手握上他的手,觸手有些涼意的濕。她似苦似甜地淡笑,這個男人啊,到底還是有些緊張的……是因為已經猜到了嗎?
  是命運?還是攜手共老?
  “是帝王燕啊,夫君。”
  *
  “皇上……”德宇畢恭畢敬的看向那個猶豫不決的身影,低聲叫喚道。
  漫不經心地回頭瞥了一眼年紀尚輕的宦官,鄭鋶逸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一腳踏進景儀宮。宮中正有幾個宮女太監懶悠悠地打掃庭院,看到來人,訝意之下,忙跪地磕頭,不敢稍有懈怠。
  看不到九五至尊的表情,但是各人心中都有疑惑,聽聞此刻最受寵愛的印妃娘娘正在分娩,皇上不在文檳宮等候,怎麽跑到了冷清許久的景儀宮,難道傳聞皇上對失蹤的螢妃餘情未了難道是真的?還是另一個傳說中,皇上在這宮中藏過一個絕色女子?這些在宮中流傳的謠言似真似假,眾人也隻敢暗暗察言觀色,悄悄揣測結果,以解宮中寂寥,此時此刻見到皇上,就不免宮人們心中之疑越滾越大。
  鄭鋶隨意之極地一擺手:“全部下去。”看都不看伏地的宮人,他徑自向宮內走去,來到正殿的門口,抬起頭,望著牌匾上端麗秀氣的“隱月”二字,狀似沉吟,斂眉不語。
  德宇始終以三米左右的距離跟隨著,看到鄭鋶的神情,暗自一凜,又開口道:“皇上,印妃娘娘那邊已經催過幾次了,說是娘娘生產不順……皇上,您要不要……”
  壓根沒把德宇的話聽進耳裏似的,鄭鋶頭也不回地問:“你說這隱月殿是不是太空曠了些?”
  “……是。”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德宇呆愣之下,脫口一聲回答,馬上閉口,也望向那牌匾,心中暗濤翻滾,有所思的打量鄭鋶的背影,皇上此刻到底在想什麽呢?隱月?莫非是……
  眉一皺,心想不宜讓皇上在此處多留,拿出了當前的大事來提,可鄭鋶還是不痛不癢的模樣,德宇無計可施,心急如焚。他曾見過皇上陰冷的一麵,深深心悸,在宮中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唯一的長處就是“觀人”,雖然並不十分明顯,但是他感覺到這至尊似乎對樓夫人有著別樣的情愫……心一狠,他正欲開口打斷鄭鋶的遐思,一陣淩亂而快速的奔跑聲闖進景儀宮來。
  “皇上……印……印妃娘娘……產下龍子……”邊跑邊喊著這一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小太監一路急奔至皇上和德宇的麵前,剛停下腳,他抬起頭,看著皇上溫文儒雅的含著淡笑,卻不見任何特別的歡愉,過耳的似乎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小太監咽咽口水,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好消息再說一遍,拿眼瞅向正當紅的總管德宇,誰知他也心不在焉,思索著什麽。
  “鄭櫟。”
  德宇和小太監同時疑惑地對望一眼,不明所以。鄭鋶複又補充一句:“皇子名就取為‘櫟’。”
  劇震,德宇望向皇上,“月”與“櫟”,希望不是他多心才好,為何在聽到這個名字之時,他心一跳,就聯想到曾經被軟禁在此的那個女子。
  小太監馬上跪地,連稱皇上英明,吉瑞之兆,天佑我朝等等,鄭鋶始終掛著淡笑,不於置評,德宇靜靜站在一旁,百味沉雜,心緒幽幽。
  說完了一大堆的讚美詞,總算也有些勞累的小太監突然站起身,收起了笑嘻嘻的嘴臉,沉靜地退居一旁,不吭聲了。鄭鋶這時才轉過頭來,視線在德宇和小太監之間轉了轉,道:“去將軍府,告訴林將軍,天佑啟陵,龍子降世,調北方邊防的兵士來京道喜,普天同慶。”
  聞言,小太監馬上應聲,一溜煙地跑了,竟比來時更快了幾分。
  看著他越跑越遠,德宇心中不祥之感愈重,為何剛才那命令聽到耳中,像是皇上有調動軍防的意向,越想越寒,心頭頓時沉重不少。
  “這裏果然太冷清了,”自言自語似的,鄭鋶說道,回頭有意無意地瞥過德宇,“果然還是缺少一個女主人,你說是嗎?”
  被他冷眸掠過,德宇忙低下頭,不敢答話,任由他徘徊在隱月殿外,還不時發出奇怪的疑問,卻又是自問自答居多。
  *
  “將軍,”文士站在月牙門旁,看著院中舞劍的男子,“剛才已經傳令下去了,不須多時,北麵的羽林軍就能抵達京城,再加上原本就負責京城警備的禁軍,皇上可再無後顧之憂。”
  院內無人答話,隻有颯颯風響,清影四射,一條矯若遊龍的身影躍起,手中利劍橫劈側砍,寒芒如星,劃破明空,帶著千軍萬馬之勢,石破天驚,忽而手腕一轉,劍意宛綿,精妙無隙,時如倒掛之金鉤,又如鴻雁展翅之傲翔,劍隨意走,揮灑自如,剛柔並濟,劍芒熠熠。
  驟然銀光微掠,破風之聲急起,風刮麵都是生疼,文士眼一眨,那劍芒竟然是衝著他的麵而來,心中大駭,還未及出聲,劍尖已抵喉。
  “將軍?”森涼的劍尖離喉僅半寸不到,抬眼之際,對上林瑞恩比劍鋒更冷的犀眸,刹那有種掉落冰窟的感覺,文士一聲將軍叫出口,音調顫巍巍地發抖。
  飛快地掃過文士的臉,林瑞恩麵無表情,手腕輕轉,劍芒略閃,文士隻覺得眼前一花,寒氣驟減,還沒看清其動作,劍已回鞘,高吊的心終於放下,暗鬆一口氣。
  “什麽時候傳的令?”冷漠的語調,一字一句沒有溫度似的從林瑞恩嘴中吐出。
  文士一怔,隨即記起是剛才匯報的事項,拿眼瞅著林瑞恩,似乎感到他很憤怒,那種壓抑著的激烈情緒借著劍氣蕩出來。
  “是今天早上印妃產下龍子不久……”
  “我問你什麽時候傳命給羽林軍的?”厲聲截斷他的話,林瑞恩顯出不耐煩和一點克製不住的惱怒。
  文士不再接話,今早接到宮中的秘令,即刻傳令羽林軍,是他一手所為,難道將軍要追究的就是這個責任?嘴角扯動,勾起一個似笑非笑,他按耐不住一聲長歎。以前這樣的情況並非沒有出現過,代替不能傳令的將軍下達命令,事後並無不妥,而這似乎是將軍第一次把不滿這麽明顯得表現出來。
  為什麽?腦中驀然飛過一張芙蓉麵,是因為她吧,那個如月清華的樓夫人。隻有這個原因才能解釋將軍的異常行為……現在京中的情勢極為明了,皇上之政與樓相,端王,南郡王聯合之勢,各執一派,朝中各級官員都表明了立場,兩方僵持不下,皇上借龍子降世的理由,調兵上京,無非想解目前之僵局,逼退樓相等人,而後一層的深意,又多多少少牽涉到那個女人……
  真是禍水……從第一麵起,就給了他不祥感覺,看著這個從小被他教導的少年將軍,一點點開始產生情愫,感情天平傾斜,甚至影響到他理智的決定。文士在心中大喊一聲不行。林瑞恩是他精心培養的弟子,是他耗費了半輩子時光才教導出的棟梁之才,怎可如此毀在一個女人手中。他教育出的,應該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虎將,日後記錄於汗青史冊之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將軍,皇命不可違,屬下也是遵命行事。”
  冰冷的眸子看著他,林瑞恩握緊手中之劍,唇抿成線,瞳中寒色越來越沉,複雜優柔地轉了又轉,良久漸漸淡然,把鞘中之劍抽出,劍光刺眼,他複又合上,所有的表情都隱去,剩下隻有漠然:“既然如此,就尊命行事吧。”
  “將軍,”叫住林瑞恩大步離開的身形,文士似已有薄怒,“將軍可知何為公,何為私?”
  林瑞恩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孤立於院中。
  “將軍如果因為一點私情而放棄大義,必為後人所不恥,迷戀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而已。還望將軍及時懸崖勒馬。”
  沒有回頭,林瑞恩眉緊鎖,從小就聽慣的教導,此刻入耳卻猶如針一般的紮人,鏡花水月四個字更是字字驚心,腳步不再停留,立刻邁步向前,文士在其身後,慨然之情溢於言表,隻有他知道,倆人之間亦師亦友的感情,在這無聲的回身之際,淡了……
  *
  深夜,相府。
  月郎星稀,涼夜如水。
  芙蓉帳內,春光無限,時有淺淺低喘,時有綿綿愛語,若悠若現,忽明忽暗,旖旎之色誘得月色也黯然三分,沉在黑暗間。
  “歸晚……”灼熱的氣息混著話語含糊起來。
  輕輕一個翻身,衣衫滑落,欺霜賽雪的肌膚在魅夜下透著玉澤般的光華,看入樓澈眼中,自是一番難以抵抗的誘惑,覆身而上,吻在其背上,手探入薄衫中,撫弄她穠纖有度的嬌軀。
  “唔……”嚶嚀出聲,歸晚迷蒙地睜開緊闔的眼簾,醉色依然的眸中流露些無奈,伸出玉臂,拉住樓澈不甚安分的手,轉過身,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夫君……”
  甜甜的語氣帶著撒嬌的成分,樓澈的心薰薰然,撫過她的發,看她半閉著眼,知道她累了,如此激情的夜,她噬人心魂的嫣魅讓他一再沉淪,直到此刻,也知道她不能再經雲雨,他吟笑一聲,把她摟入懷中,找了個最舒適的姿勢,伴她入眠。
  他的妻子,這兩個月來,費盡心計,要淡化他的野心,總是若即若離地誘著他,讓他無暇他顧,隻能在相府中陪著她,以前總是嘲笑他人沉溺美色,今日始知“美人計”如此厲害,讓他心甘情願地深陷其中。
  緊擁著歸晚,他莫名的滿足,撫慰了心中始終盤旋不去的不安。想起那日,從歸晚口中吐出的“帝王燕”,像根刺哽在他的心中。從幼時就不曾信過“世事由命”,但事關歸晚,他也患得患失起來。
  帝王燕和瘋婦的預言,似乎隱隱昭示著什麽……
  “命……”嘲諷似地低笑,看著歸晚沉睡的容顏,他俯首吻上她的唇,在不驚醒她的情況下,淺嚐既止,“不行的……你是我的妻,即使那是你的命,我也會毀了它的。”
  暗夜,無人回答的寂空中隻有他邪魅的輕語。
  “不信命,這世間沒有命……如果有,我也讓它變成沒有,歸晚,如有人奪你,我必毀之。”
  就在夜色沉醉之時,毫無預警,門外響起一道蒼老的聲音:“相爺,端王,郡王等候在廳內,說有事相商。”刻意壓低了聲音,就怕吵惱房中人。
  來了?唇勾起算計的笑,樓澈輕輕抽開手,小心翼翼地把懷中人摟起,溫柔地為她蓋上薄被,順手理了理她散落的發,起身下床,留戀不已地再三看看床上纖弱的嬌軀,穿上衣衫,他放輕腳步,輕聲打開門,緩步踱出門外。
  老管家盡忠職守地等在房外,看到樓澈出來,忙上前,正想開口,卻被樓澈眸中銳色喝住,隻到兩人走遠至院中,樓澈才示意他開口。
  “端王和南郡王剛才來的,我說相爺已經安歇了,他們非說有急事,所以……”
  樓澈一個擺手止住他的後話,唇邊笑意更深,看來他們已經得到了消息,皇上忍不住要動手了……心中湧起絲絲戰栗的興奮感,他抬首望天。
  月色獨好,星光黯淡。

  皇城煙華:揚之水(一)
  如扇的睫毛輕輕顫動一下,緩緩睜開,在黑暗中燦華幽然,歸晚支起身,取過床架上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帳簾,走下床來。“吱——”地一聲推開窗戶,月光傾灑,淡暈的光華透進房中,借著些微月色,她顧鏡梳妝,一手拿過絲帶,很隨意地梳了個男兒髻,以絲帶盤繞,稍一打理。推門而出。
  秋意已濃,寒涼之感混著月光沁入心田,她順著花園小徑而行,遙遙注視前方議事廳的燈光,在黑夜中如此的突兀,微有惻然,半步不停地來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個侍衛守在院前,肅然而立,麵無表情。對方也同時看到了歸晚,站在最前的兩人有些錯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歸晚冷冷地掃視他們幾眼,眸如寒江,幾人本就是相府的侍衛,當下噤聲,任由歸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
  議事廳雖然燈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靜無聲,從廳中透出的光線照著曲徑通幽的院子,隱帶了幾分詭異。胡思亂想著,歸晚已經繞過小道,來到議事廳門前,揣著幾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輕推門,想不到門竟應聲而開,露出一道縫,歸晚略驚,想不到進入秘談的重地竟如此簡單,複又轉念,想起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個侍衛,這關門之舉也倒顯得無聊,如此虛掩著門,還可以顯得光明正大,無不可告人之舉。
  躡步走進廳中,外廳內空無一人,燈火亮煌煌地映入眼中,對於一路踏著黑暗而來歸晚來說,真有幾分刺眼。她四周一顧,慢步走到內廳的門前,直到貼近門一步之遙,才聽見隱隱的說話聲。溫潤清澤的聲音是樓澈,不羈狂傲之聲應該是端王,還有一道平穩低沉的聲音——難道是南郡王?
  幾人調侃似地談著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員的調遷,有的是改製的動向,三人款款而談,倒似多年未見的好友,歸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樓澈與端王還是政敵,此刻能同坐一堂談笑,一方麵是形勢所逼,另一方麵也有利益結合的意思。看來宦場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錯了。
  唇畔緩帶苦笑,忽聽得端王一陣朗笑,隔著門都能想象到他的狂態。耳邊隻字不漏地聽見他說道:“樓相,你那得意門生倒得了你幾分真傳啊,手段作風都不下於你。現在可是皇帝的一條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現在好象還想咬你這恩師啊。”
  一年之前的那場楓山之變,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脫罪的端王,還害他削爵抄家,當時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縱橫官場多年,居然栽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子手中。而那之後,管修文就被編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麵,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內人人避之,誰都不曾想到當初那個清澈如水的少年狀元居然會變得如此可怕。
  官員時常拿他與樓澈相比,樓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歡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則不同,凡是擋於眼前之人,盡皆摧毀,不分敵友,有時甚至可說是卑鄙,朝中之人一時難以分辨這有師徒名分兩人的關係,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更加變本加厲的冷酷手腕。
  “端王過謙了吧,要知道當初可是你大力提攜他,才會造成今日之局麵。”樓澈笑笑,反諷道。
  歸晚站在門外,聽得心中一跳,聽口氣,樓澈與端王雖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間你來我往,暗有譏諷之意,實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玲瓏剔透至極,腦中飛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機。端王與樓澈之間最大的牽絆就是姚螢。所謂成也她,敗也她。此刻雖然兩人同站一條船上,但端王對於姚螢心之所屬必然暗自介懷,所以才不時地拈酸的和樓澈針鋒相對。
  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場,不時出來橫插打趣,才圓了這個場,三人又開始謀議起朝廷大事,說到了今日皇上暗譴林瑞恩調兵南上進京,必有後謀,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經以對,房中氣氛頓時沉悶緊張起來。
  站在門側的歸晚都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一個輕微的停頓都帶來窒息的壓迫感。聽到他們的議論,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頭一陣惶然,皇上與樓澈一黨,到底要鬥到何日?樓澈始終放不下心中執念,皇上也不甘寂寞,兩人之爭,難道正要分出勝負來?
  心中茫茫之感肆泛,歸晚怔在當場,想起與皇上的江山賭約,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長談,想起這段時日來與樓澈的種種……一時竟癡了,她從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深情也蘊藏在深處,雖有悲天憫人的心思,卻從不會付之行動,隻有爭權這件事,逐漸成為她的心病,林瑞恩講的天下安定的大道理,她懂,樓澈的身世處境,她也懂。當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後來的一切際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陰霾,談起皇權都感到有絲避諱……她有著雲淡風輕的灑脫,卻又眷戀著平凡動人的幸福,在情之一字中,她也難免會有盲目的情感,這一切糾纏在心中,真是一個“亂”字不足以道其萬一。
  總想著用柔情磨去樓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卻是甚微。眼看著朝廷黨爭愈見激烈,她的心高懸著放不下來,心中很明白,與皇權相爭,最後的結果必定悲慘,樓澈與南郡王,端王的結盟到底能堅持多久是個未知數,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到底能纏鬥多久,是一年?五年?十年?還是更長?
  她非是為國,也非為民,就隻是心疼而已,怕樓澈這費盡心計,最終還是皎月映水,浮華一場,這樣的結局,又讓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這一切……到底該如何收場?
  心如潮,起伏不定,一個恍然,聽到房中三人已經開始商量著應對之策,議來議去,似乎有把南軍調入京的打算,為了不驚動皇上,還打算把軍隊化整為零,在京少量兵防調動本就平常,如果把南軍分散而行,一來可以避人耳目,二來也免去了打草驚蛇的風險。
  聽他們成竹在胸,想出的計謀無一不是留有後招,攻守兼備,歸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聽到身後有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倏地一驚,回頭而視,隻見一個丫鬟托著一個盤,上麵放著三個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參湯類的補品。丫鬟似乎也沒想到此處有人,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歸晚。
  歸晚壓下心頭的慌張,把手指放在唇邊做比,這丫鬟也頗為機靈,閉嘴站在歸晚後側。此時內房中也是一陣沉默,似乎討論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著刀槍劍影的煞氣。
  “如此拖泥帶水,到底要到何時,還不如把南軍盡遷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還怕他不就範……到時候,有名有份,取而……”
  這話傳進耳中,猶如平地驚雷,歸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門,“嘎吱——”一聲,打斷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論,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滿含殺氣地轉頭看向門口,待看清門側人影,一驚,一疑,一詫然。
  深秋露濃,寒意侵身,薄涼陣陣隨著議事廳門的開啟竄進房中,位高權重的在座三人不約而同看向外,歸晚已經接過丫鬟手中托盤,踏進廳來,淺笑吟吟,微風熏人,眸光一轉,仔細地打量了房中一圈。
  和端王已有過熟麵之緣,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儀表堂堂,唇上細密的胡子,把他襯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鷹利,穩健中透著英氣,即使不言不語也自有一種領袖氣勢。
  “今夜可真熱鬧了,怎麽樓夫人還沒睡嗎?”端王笑睨著剛進門的歸晚。
  把手中的補湯放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樓澈側,歸晚回身,淡掃端王一眼:“王爺如此辛勞,歸晚稍盡心意,送些宵夜來。”
  朗朗笑聲出自南郡王之口:“樓夫人真是賢淑……”這一句也不知是讚是諷,歸晚含笑行了個萬福的禮。
  南郡王從進門便盯著她,但見她仙袂乍飄兮,靨笑春桃兮,像傳聞中一般,是萬裏挑一的絕世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自如感,注視了她一會,忽瞥到樓澈不悅之態,眉宇間微顯怒色。暗啞間,他又深看了歸晚一眼,果然樓澈的麵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開,低頭喝了一口還有些燙口的參湯,內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樓澈居然會露出這麽明顯的情緒,其實他歲數和樓夫人相差一倍有餘,更何況家中已有愛妻。
  樓澈隔桌牽住歸晚的手,感到有些涼意,半是責怪半是心憐地看向歸晚,歸晚撫之淡笑:“趁熱喝吧。”
  本是一室的暗流湧動,陰謀奇詭,在嫋嫋熱湯的乍暖間,蛾眉顰笑兮的親切中消於無形。本是隱帶煞氣的端王也低下頭,喝了一口熱湯,眼睛在樓澈歸晚間來回打了個轉。
  房中一片安靜,歸晚看三人都專心地品著參湯,朦朧煙氣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顧盼,啟唇道:“趁著閑暇,我講個故事聊以一笑。”
  樓澈微有訝意,南郡王和端王則有些興味,女子在席間的議論本是不合規範,除了少數地位特別崇高的尊貴女性,而這些女子在席間的話題更是謹慎。而此刻歸晚說話坦然,態度自然,是以三人都默然不語,等待後文。
  “莊子一生窮愁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華,派使臣用重金邀請他做官,他回絕說‘我寧願在汙濁的泥水之中遊戲自樂,也不原為當權者所束縛,我終身不願為官,讓我的精神得到快樂。’莊子的好朋友惠施卻經不住富貴的誘惑,去魏國做了宰相,莊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撥說:‘莊子想來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國內搜查莊子搜了三天三夜。莊子知道了,對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叫鳳凰,鳳凰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棲,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支貓頭鷹找到一隻死老鼠,以為鳳凰來搶,對著飛過來的鳳凰大叫了一聲!”玉潤清澤的聲音婉婉道來,本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歸晚笑看三人,暗喻,處心積慮奪來的權勢,到底是金?是銀?是珍寶?也許在某些人眼中,隻不過是死老鼠而已……
  聽罷,端王麵色稍沉,犀眸盯著歸晚,南郡王卻是一副沉思的模樣,房中人都聽出了歸晚的話中含義,一時沉吟,似觸動心懷,又似被道破心情。
  “夫人當真灑脫,拿死老鼠和權位相提並論……”端王幹笑兩聲,沉聲道。
  歸晚不置可否,南郡王卻笑著開口:“莊子之舉固然脫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動人,本王受教了。”
  見他態度誠懇,當真是思考之後才說的話,歸晚蹙起眉,想不到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個人物。她“撲哧”一聲綻出清麗的笑容:“不過是個故事,何必太認真。”
  室內本有所冷寂的氣氛在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陪著笑,兩人心中具是一凜,隱約猜到歸晚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偏偏她談笑自如,狀似無意,卻隱隱影響了氣氛。
  各人心思兜轉,樓澈始終一言不發,握著歸晚的手,牢牢的不肯放鬆。歸晚站起身,環視一圈:“歸晚不打擾諸位了,失陪。”回頭深望了樓澈一眼,等他手鬆開,她恬淡微笑,蓮步乍移,向議事廳外走去。
  才走出議事廳,寒涼襲麵而來,全然沒有剛才房中的溫暖,歸晚仰首看向獨掛空中的勾月,半晌沒有動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轉頭,樓澈已近在眼前。
  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輝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歸晚,不可以……”
  “不可以?”
  樓澈從她楚楚纖腰處環住她,無隙地緊抱住,抑不住的有些激動:“不可以先棄我,對你,我不會放手,你知道嗎?”剛才的故事,歸晚是對他說的,他豈會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說的話,他竟有些心慌和煩躁。
  歸晚偎在他懷中,牽住他的衣襟,輕聲道:“民間有句老話。”
  “恩?”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哦?”
  歸晚在他懷中淡淡的笑,在責任這一麵,她已經做到了規勸的作用,明知他不會再改變主意了,她也莫可奈何。在感情這一麵,她也隻能福禍相隨,不離不棄。從今以後,再也不趟這一波混水,天下該當如何就如何,剛才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負擔任何不屬於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歸晚……”
  “恩?”
  “……你看,月色很好……”
  歸晚略有詫異地抬起頭,發現樓澈眉宇高揚,很高興的樣子,微微的,還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聲……
  這權傾朝野,卻時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
  *
  半年之後。
  相府熱鬧非凡,門口車水馬龍,摩肩擦踵,人流傳動,惹來周圍的民眾爭相觀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內般運著。此時正當春末夏初,紅英將盡,花園頗顯寂靜,隻有芍藥含苞欲放,此刻各地運送而來的花,隻有一個品種,即是芍藥。真是爍爍盛開,婷婷婀娜,花連花,葉連葉,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繡球,一種花卉,伴著萬般花香。
  歸晚走在園中,看著姹紫嫣紅的一片,暗歎著如此美景,真如仙境,眼光四瞟,忽見門外又搬進一盆豔到極至的花,仔細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尷尬地看著歸晚。
  觀察再三,發現的確是一盆牡丹,歸晚沉吟不語。芍藥與牡丹並稱“花中二絕”。自古道:“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今年各地官員上貢芍藥,是對樓澈奉承之意,意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殊可疑,她問道:“這是誰送的?”
  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門口,一輛馬車上的老爺送的。”他結結巴巴,唯唯諾諾,心有餘悸地半伏著身子,就怕犯了錯誤要遭處罰。
  “送花的人在哪裏?”
  花匠抬起頭,一臉的驚恐,指向大門外右側:“那輛馬車拐到旁邊的小道上了。”
  “領路,我要去看看。”歸晚柔聲道,放眼四顧,看到玲瓏,如晴,如明三個丫頭在院中打點,井井有條,心定不少,衣袖輕折,隨著花匠向門口走去。
  大門處已被人群堵地水泄不通,家將們看到夫人到來,特意打開右側偏門,讓兩人通過。花匠繞到右邊,人流稀少,喧嘩之聲也漸輕,歸晚凝眼細看小道,恍然發現這是第一次碰見弩族耶曆的地方,因為此處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達官貴人的居所,所以特別僻靜。才踏進小道,就瞥見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道邊,樸實無華,但是車前的駿馬蹄白如雪,高大巨碩,分明是難得一見的寶馬。
  心中突然竄起一絲不安,歸晚停下腳步,站在路口,對著幾步前的花匠說道:“夠了,回去吧。”話音才落,她轉過身,驀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擋在麵前。
  剛才還抖縮著身子,滿臉卑微的花匠,此刻麵色如常,透著幾分嚴峻,開口道:“夫人,請前去細看一下吧。”口氣僵硬,哪還有剛才期期艾艾的樣子。
  暗怒於心,心中疑惑頓起,歸晚輕喝:“放肆。”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膽,平日府中打點都交給了處事圓滑的玲瓏,除了貼身服侍之人,其他奴仆她都不甚了解,今日來人眾多,難道他是混進府中的?正想著,歸晚瞥向道口,發現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著。自己果然掉以輕心了,隻想著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對相府的下人又未堤防,看此情形,馬車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貴非常,情不自禁讓她聯想到一個人,可是那人應該在禦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後側的小巷……
  “夫人,主人請你過去一敘,請夫人不要為難小人了。”花匠低頭,又是一副謙恭卑微的小人模樣。
  目前的形勢不容她拒絕。相府門口人生嘈雜,高聲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馬車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難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權衡之下,歸晚撫撫鬢邊散發,重新轉而向馬車走去。
  離馬車僅兩步之遙,動靜全無,歸晚心下猶豫,回頭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隻留下她和馬車一輛。巷中不斷有風拂過,正逢五月,眼光明媚,空中縈繞著淡淡花香,偏是這雅致的寂靜中帶著一絲不可預測的變數,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簾。
  手離簾隻有一寸之距,黑簾忽動,波皺而開,從內被人撩起,歸晚微訝地看向車內。
  豁然明亮的車內,鄭鋶一身輕衣便服,墨色繡紋的儒士袍,玉冠束發,手執紙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揚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若帶笑,先是凝望了歸晚片刻,才薄唇輕啟:“怎麽?夫人不認識朕了?”

  皇城煙華:揚之水(二)
  應證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觸的一刹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訝異,轉念一想,此處是相府範圍,非是皇宮內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無所顧及,歸晚漾起恬淡的笑容,屈身行禮:“參見皇上——”
  “不必多禮。”車中人搶先一步,手中紙扇遞出,架住歸晚半屈未彎的身子。
  扇骨搭上手腕,一縷縷的清涼,歸晚縮回手,雅笑如菊,輕抬螓首,眸光斜睇著鄭鋶,撞上他隱晦莫測的深瞳,忙巧妙地移開視線。
  “朕對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卻對我避之大吉,真是讓朕魂與神傷啊!”鄭鋶慵懶地依著車壁,紙扇輕展,有兩下沒一下地扇著,平日對著大臣們的儒雅溫和全然不見,不羈之態盡現。
  暗惱他半真半假,遊戲人間的態度,偏又對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懼之三分,歸晚輕淡以對:“皇上說笑了。”
  “說笑?”鄭鋶掀起薄唇,笑道,“這天下間,朕的君無戲言最值錢了,夫人居然不信?”
  “不敢。”笑靨不改,歸晚站在馬車前三步之遙,任由鄭鋶二月春風剪刀般的柔中帶利,她始終以笑待之,不軟不硬,不偏不倚。
  “是不敢?還是不想?”視線在她身上兜轉,留神她的每一個神態,靜靜瞧著光影在她身上流連,還有那在風中颯然輕靈的神采,一一納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轉,扇指一處,示意她坐下:“站著豈不疲累?來,陪朕說會話。”
  看鄭鋶扇點向車轅與馬車連接之處,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與皇上並肩了:“謝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
  “君臣之禮,”冷哼出聲,鄭鋶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話語,“朕說過,不要用這種繁文縟節來束縛朕。”
  話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卻隱含柔:“夫人,歲月如梭,兩年已快過去了。”故意提及這個敏感話題,滿意地看到歸晚笑容淡斂,可是當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頭倏地一悸,似有漣漪泛開,湧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這應該被稱之為……不舍?
  歸晚飛快地在腦中盤算,想不到當日信口雌黃的兩年之期僅剩半年了……
  “沒想到皇上還記得那玩笑話。”狀似無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賴個一幹二淨,此事隻有天知,地知,皇上與自己知,沒有第三者佐證,她偏說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
  “玩笑話?”驟然升高音調,鄭鋶凜銳之瞳掠過寒芒,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在看到她急欲撇清關係的一瞬間,腦中某根理智的弦應聲而斷,胸口騰起怒火,麵色頃刻陰冷:“夫人把這當成玩笑話?”
  最初他的確把這隨口的賭約當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誰知就在他拋之腦後時,又在宮中遇見了她,看著她陪他獨坐冷風中自得其樂,明明暗恨在心,臉上卻擺著甜美的笑容,那表裏不一的功夫,讓他多麽的熟悉,似乎在鏡中看見了自己,驀然發現,她怡然自得,恣意自處,有著翱翔於蒼穹的飄揚,融於俗,又脫於俗。
  這樣的鍾靈毓秀,他心生羨慕,又想得之。
  感到他的怒隨著風紋波動而彌散開來,歸晚漫不經心地偏首相望,視線掃過他的扇,隨風揚起的墨色冠帶,暗忖著該如何麵對他的狂怒,忽瞅到他扯揚唇線,竟又噙起笑……這笑輕狂至極。
  “歸晚……你以為賭約是你開,結局也由你決定嗎?”魅惑的聲音逸出輕抿的唇中,鄭鋶笑謔地鎖視著她,扇尖抵著車轅,“朕沒說停,這個賭就必須繼續。”
  名字被他喚出口,歸晚倒吸一口涼氣,感到他是暴怒之極才會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視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來:“皇上九五之尊,怎會與我一介女流斤斤計較……”如果計較了,有損你天子之尊。
  “拿這話激朕……你以為同一個辦法能在朕身上用兩遍?”
  輕聳肩,歸晚現出莫可奈何的神態:“皇上真要這麽想,歸晚也莫可奈何,皇上以仁義治天下,凡事當要三思才好。”
  聞言,鄭鋶微一怔,這才體會到這女子的可惡,笑裏藏刀,處處拿捏七寸之脅,偏見她此刻沒有任何偽飾地狡黠一笑,麗如絢陽,他心中怦然一動,頃刻間啞然。
  捕捉到鄭鋶表情刹那的鬆動,歸晚微微詫異。也許今日占著上風是她而非皇上這個荒謬念頭驟然冒進腦海,隨即又被她一笑棄之。
  此刻未占優勢,是因為他為她所惑嗎?以扇柄支顎,鄭鋶靜默半晌,怒氣漸斂,眸複清睿:“既是如此,那賭約之事就作罷。”
  “是……”歸晚簡單地應了一聲。雖然這是心中所期望的結果,但是成功來得太快,幾乎沒有波折,讓她心生疑竇,還略有些不安。總覺得對方的目的遠不止此。
  此刻小巷中靜地鴉雀無聲,沉寂的有些窒悶,一牆之隔的相府卻是人生嘈雜,唏噓,讚揚,喊叫,時傳入耳,一靜一動,截然相反,宛如兩個世界,就在鄭鋶沉默,歸晚惶然之時,一聲尖銳地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撫,仙九重一盆”的聲音劃空傳來。
  “河南巡撫?”嗤笑一聲,鄭鋶隨意至極地將腳擱在車轅之上,側首緩然道,“聽說今日相府小慶,如此盛況,朕可真算沒白來……”
  聽似讚,實則諷,歸晚抬眸,見他笑如熏風,並無不快之色,一時難測其心意,淡然以對。
  在巷中聽著一聲聲的傳報,鄭鋶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樓相,不但牽製著六部公卿,還手握著地方官員……夫人,你來告訴朕,樓相於本朝,到底是利是弊?”
  棘手難題被他話鋒一轉扔到自己的麵前,好個狡猾如狐的皇上。
  “皇上問錯了。”
  “問錯了?”一揚眉,鄭鋶半眯魅瞳,笑問,“如何問錯了?”
  “首先,皇上問錯了對象,這話應該問三公九卿,該問朝中大員,不該問我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氣概,用人不疑這點氣量豈會沒有?”
  鄭鋶一瞬怔住,既而立刻揚聲大笑。
  “好,好……”又拿話來僵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璣,句句尖銳,讓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蘊著一絲莫名的不舍,“好一張巧舌如簧,歸晚,你如此鋒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來毀了你嗎?你真當朕會無止境地縱容你?”
  見他話音陰冷,怒顯於外,歸晚暗暗心驚,頷首道:“是皇上讓我回答問題,難道坦然直言也有錯?”受了委屈似的聲調,寸步不讓。今日占了地利之優,她就不信皇上能當場發難。
  明知她所表現的委屈做假的成分居多,聽著她婉然悅耳的聲音,心中某處軟了,有怒也不能發,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鬱在胸中,鄭鋶沉著俊顏,看著她對他永遠是帶著七分的虛假,越來越不喜歡這感覺,猶似霧中賞花,怎麽也看不真切。難道這份真切就如此難求?
  “既然要坦然直言,那麽今天我們就暢所直言一番,”臉色緩和,鄭鋶用扇點點車轅,“不累嗎?還是過來陪朕坐坐吧。”最後一聲竟是柔意起。
  本來無什知覺,被他一聲提醒,歸晚隻覺得雙腿已近麻木,可惜這車轅是萬不能坐的,而周圍根本沒有可以歇腳的地方,輕搖頭,一臉怡然:“不累,多謝皇上好意。”
  “同一個問題,你拒絕朕兩次,難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伏首相望,偏偏她,雖是笑顏相待,實則拒之千裏。
  詫然地對上鄭鋶的眸,竟然看到受傷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折蹙柳眉,轉移話題:“皇上想要暢所直言一番,歸晚站著答,才合規矩。”
  冷哼一聲,鄭鋶不置可否,睨鎖著歸晚,停頓片刻,問:“你以為……今日在相府範圍,朕萬事不能張揚,所以處處受製?”
  心中所想被一語道破,歸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整個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風光能持續多久?南郡王兩月之前已經回封地了,端王雖然平反,但是官降兩品,大不如前。難道你認為樓澈聯合這兩人,能贏?”
  這半年中,先是北師上京,接著南軍北上,兩軍實力相當,不能在京城相持,最後隻能不了了之,然而經此僵局,皇上不得已為端王平冤,洗去“楓山之變”的嫌疑。從表麵看來,樓澈占了上風,先是讓北師無功而返,後是逼得皇上讓步。可是仔細一想,在這其中,樓澈政盟點滴便宜都沒占到。為了製衡皇上的軍事力量,調動了南郡的守備力量,北師所用由國庫負擔,而南軍所用,卻是南郡負擔,此消彼長,一郡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權旁落,有名無實。因此半年來看似表麵風光,其實凶險非常,一不小心,萬劫不複。
  這一筆一帳,歸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聲道:“皇上就有必勝的把握?就算勝了,也必要付出慘重代價,江山可是皇上你的,稍有損傷,最心疼的,還是你吧。”
  “手上長了惡瘤,應該先行割除,總不能等糜爛全身,朕可不會因為舍不得一隻手,壞了整個身體。”
  “可惜現在還沒生出惡瘤,就要砍去手,難道這就明智了嗎?”
  與樓澈之爭,危害到朝堂,一戰之下,兩方都會有巨大的損失,這樣的結果,就是天子,也無法輕鬆領受吧。
  “沒了這隻手,朕也會找另外的手代替,這天下間,難道會沒有人能代替樓澈?”諷刺歸晚的天真般,鄭鋶講地輕柔無比,隱透陰寒。
  聞弦知雅意,歸晚立時想到曾經清如水的那個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展露頭角,漸漸占有一席之位,雖然還不至於危害到樓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場的前因後果,她還是難以舒懷。略一沉思,竟然忘記回答皇上的問。
  直到鄭鋶定定地看著她,問:“沒人能代替樓澈?他給的一切,朕也能給……”
  

  皇城煙華:揚之水(三)
  “夫人……夫人!”老管家夾雜著焦慮的蒼老聲音隔牆飄來,倏遠倏近,歸晚聞之,卻若天籟,解了她眼前的窘境。巷角隱藏的侍衛紛紛現身,向著馬車靠近。
  眼看侍衛圍了上來,歸晚暗忖,此刻正是脫身的良機,正要轉身,腳下微動,兩腿酸麻無比,舉步艱難,就在這稍一遲懈之間,鄭鋶悠閑的姿態驟斂,從車上縱身而下,婉若遊龍,搶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歸晚猝不及防,被鄭鋶拉到身前,微詫地對上鄭鋶銳冽的眸芒。
  “他可以,難道朕就不可以?”乍見她想要逃離的模樣,他為之氣結,顧不得時間與地點的不適宜,也不在乎貼身侍衛因為他的反常,都停下腳步,愣在當場,舉止無措,他隻是狠盯著她看,要從她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似的,旁無他顧的專注,雖狂猶癡。
  “不可以,因為你不是樓澈。”手腕被他攫住,炙烈的感覺從腕處蔓延而上,隱隱生疼,她忍著,口氣分毫不示弱,儀靜體閑,透著如許傲氣。
  從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佞的神態,鄭鋶越發感到心如火燒,與其聽到這種答案,還不如繼續看她虛與委蛇,就不會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綿長的情意糾纏著痛苦,連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滲進些微苦色。
  一手捏住她的下顎,看著風帶起幾絲發撫過她的唇,他輕悠地一歎,沉斂的雙眸更暗,低頭欲吻芳澤。
  心失跳一拍,忙不迭臉外後仰,極欲避開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誰知他紋絲不動,躲避不過,已近在咫尺,熾熱的氣息在呼吸間變得濃濁。
  “皇……皇公子。”旁邊不知何人出聲,橫插進小巷的空間,鄭鋶倏然清醒,唇略偏,在歸晚的頰邊,輕吻而過。再俯首相望,看她麵有痛色,手鬆開鉗製。
  獲得自由,歸晚急退後一大步,侍衛們已經在馬車邊圍成圈,當首的一個幾分焦急地看著鄭鋶,張著口又不知如何說。相府門口的喧鬧聲輕了,久未聽見報花名,圍觀的人群已經開始散去,不一會兒就會有人路過小巷,如此情景,該當如何?
  意識到不能久留,鄭鋶邪佞之態收起,鬱色暗藏於深瞳中,看向歸晚,薄唇成線,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隱含殘冷。
  “看來朕對你的縱容……已經出乎朕的意料了,”鄭鋶自嘲似地笑語,“但是這其中的代價,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歸晚……”最後柔聲輕呢,魔咒般地出口,他揮袖折返,頭也不回地向車而行,上了馬車,黑色簾子一撩一落,擋住了所有車外的視線。
  巷子的另一邊,早已牽出了好幾匹馬,侍衛們動作迅速地上馬,馬車夫揚鞭,馬車轉了個方向,軲轆的車輪聲伴著陣陣馬蹄,漸行漸遠。
  歸晚背過身,向著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上麵清晰的如爪紅印,邊緣處甚至泛紫,輕柔地撫了撫,她鬆了口氣,皇上的脾氣本已是難測之極,今日更見張狂,乍怒乍鬱,起起伏伏……
  “夫人……”快步而來,老管家麵露喜色,“夫人,你可到哪裏去了?這半天不見你,我還當……呸,呸,你看我這老嘴,盡說些不中聽的。”絮絮叨叨地念著,他走近一看,發現歸晚的麵色有些蒼白,暗驚。
  “夫人?這是怎麽了?你遇到什麽事了?”
  “沒事,裏頭鬧了點,我出來散散心。”轉眄一笑掩飾而過。
  點頭相和,老管家將疑問堵在心間,夫人是相爺的掌中寶,下人隻有盡心伺候,不敢多加幹涉。
  “相爺呢?”隨著管家回到院中,眼見周圍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襯花,花映人,處處繁花似錦,其中偏不見相府主人。
  “相爺在書房和來訪的官員議論正事。”從旁一招手,讓下人端來椅子,放在花院的蔭蔽處,讓歸晚依坐,一邊可以小憩一番,同時還可以賞花為樂。
  “書房裏都是些什麽人?”漫不經心地問道,歸晚靠著椅子,一手支頰,將院中美景收進眸中。
  “是京中幾部的大人,還有幾個,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撫,還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卻在最後顯得有些吞吐。
  “還有?”歸晚揚眉。
  重重點了幾下頭,老管家神態無奈,解釋道:“今天還來了個怪人,送花不止,還自稱有經國濟世之才,相爺還召見了他,居然還讓他到書房議事……”也許是從未遇到這種事,老管家的話音裏還透著好奇不已。
  輕恩了一聲,歸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著,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頭,華燈初上。也許是耐不住沉悶,書房門終於打開。魚貫而出幾個錦衣玉帶,或老或少的官員,都是一臉肅然正色,走出房門之時,還在互相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麽,幾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見到簇花而坐的歸晚,無不露出驚豔之色,隨即想起什麽似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轉過頭去,低頭而行,往院外而去。
  跟在最後的,居然是一個布衣男子,這本沒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華服官員之後,卻顯得有些奇特。歸晚立時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說的怪人,隻見他向自己看來,沒有任何表情,猶如未見一般,也跟隨其他人的步伐,離院而去。
  等官員們都走淨了,歸晚站起身,向書房踱來,還未上台階,書房門一開一合,樓澈走了出來。
  “歸晚?”挾著滿園芍藥的馨香,樓澈笑看著她。
  踏上台階,歸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似歎。
  “等久了?”執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廳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體,別把自己餓著了。”
  輕偎著他,心頭踏實,歸晚笑而不答。
  花廳已是燈火熠熠,玲瓏站在桌旁,看見兩人來到,忙吩咐下人開飯。一桌子熱氣騰騰的佳肴,隻聞香,也勾起了幾分食欲。
  杯盤交錯,看見樓澈兩杯酒下肚,歸晚暗訝,放下玉箸,問道:“夫君今日心情這麽好,是碰到什麽喜事了?”
  “一個人,”看著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樓澈說道,“今日得了一個對我大有助益的人。”
  是指那個布衣的青年?居然能得到樓澈這麽大賞識:“哦?依夫君的說法,比管修文更有才學?”
  聽到這個名字,樓澈酒杯觸桌,厭色淡浮。當初在府中就覺得與他有無法消弭的鴻溝,如今果然應證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斷,儼然又是朝中後起之秀,此刻雖然氣候不足,假以時日,必成大患。而對於他,最讓樓澈厭煩的,並非是他日漸雄厚的實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帶著癡態。
  那癡迷之狀似乎專為歸晚……心頭一陣煩躁,見歸晚自然脫口這個名字,顯見是坦然,樓澈釋然,答道:“此人的才華不是狀元之才,和管修文截然不同。”
  輕撇嘴,歸晚笑出聲:“莫非他是將才?”看那布衣青年的樣子,不像將才,相比林瑞恩,感覺上差了什麽……
  “他雖然武功高強,但沒有領兵做戰的才能,”見歸晚嗔然的嬌態,樓澈輕怔,誰都無法想象,即使成婚已經三年有餘,每見她如此宛自天成的笑,他都為之怦然心動,似乎有此已經萬般滿足了,“他的才能在於能取代朝中任何人。”
  見歸晚聞言眉輕折,樓澈解釋:“得他一人,等於得一家族。你可聽說過南方的舒氏?”
  在三娘的薄子上似乎見過記錄,隱約還記得三娘曾評說此家族世出武林,但是經營有道,家底豐厚。歸晚瞅瞅樓澈:“舒氏又如何?”
  “這個家族人才輩出,行事縝密,不出幾年,就在南方展露頭角,前景可觀。”
  得一人,得其家族原來是這個意思,最後一口羹入喉,歸晚抬起頭,看著樓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訴他,眼前看來,不是時機,心中歎息一聲,罷了,罷了。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筆,他與皇上真要嫌隙更深,這平靜的日子隻怕也過到頭了……
  隱見憂色懸於她眉間,樓澈柔聲問:“身子不舒服?”
  搖搖頭,歸晚綻開笑:“在花園坐久了,這花香熏得我直泛困。”
  仔細看她倦色已現,樓澈心疼不已,站起身,牽起她的手:“既然累了就別硬撐,快回房休息。”伸手撫過她的發,在發稍輕頓,在她站起之時,輕樓纖腰。
  雖然知道歸晚並不孱弱,卻總是不自覺地想將她納入羽翼之下。
  如今時局不穩,隻有這一座相府,似亂濤中的方舟,任憑外界如何的明爭暗鬥,這裏永遠鳥語花香。
  他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換來的,不過是一隅的安逸,晨曦初現,看歸晚對鏡梳妝,院內院外,看歸晚笑語流連……
  一生醉於權術,隻有他知道,權勢得之不易,去之卻在頃刻之間。
  “夫君在想什麽?”繞著廊道,已經走到了房門口,歸晚偏首看著樓澈。
  樓澈輕撫她的臉頰,呢喃道:“胭脂點玉。”推門而進,點起蠟燭,室內瞬時明亮,綿緞羅紗的帳幔,流蘇飄搖的琉璃宮燈,紅木雕製的梳妝台。
  解下頭上飾物,任由黑發鋪瀉,歸晚煙波流轉:“看來夫君對芍藥真是情有獨鍾。”這胭脂點玉是芍藥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
  她這一笑真如撥雲見月,說不盡的風流雅致,樓澈啞然,默然地看著她洗盡鉛華,長發飄飄,隨意自如之至。
  抱起她,放在床上,為她蓋好綢被,看著她閉上眼簾,直到呼吸平穩,現出酣甜熟睡之態,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頰邊,淺言低笑:“這胭脂點玉哪裏說的是芍藥。”戀戀不舍地再三望之。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
  在房中感覺隻有半刻時光,出門之時才發現,月上柳梢頭。
  老管家和樓盛站在院口,等樓澈走出內院,兩人都是恭敬地低下頭。
  “聽說今日有人送過一盆牡丹?”沉聲問道,樓澈淡笑裏含著肅殺。
  “是,”管家跟在他身後,向議事廳走著,“聽說是過路馬車上的老爺送的。”
  “今天夫人見過誰?”歸晚有些心不在焉,他雖不動聲色,卻暗記在心。
  “這個……”額上現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離開過一會,也許隻是到門口去賞花……”
  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樓澈轉頭向左:“樓盛!”
  樓盛默不作聲的上前兩步,緊跟在後。
  “調查得如何?”
  “幸不辱命。”鏗鏘有力的回答。
  

  皇城煙華:揚之水(四)
  書房靜謐地落針可聞,樓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聲低長的歎息:“這麽說,始終沒有動靜?”
  “是,林將軍駐紮邊關,近一個月來,隻有小部分兵防調動,屬正常範疇。”樓盛站直身軀,一絲不苟地回答著,半邊臉上可怖的傷疤隱藏在陰影中。
  “駐守邊疆?難道即將有戰事?”樓澈有絲疑惑,“弩王兩月之前過世,弩族此刻正是內爭紛亂,林瑞恩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坐鎮邊關……”
  “是的,根據調查,弩族的確沒有任何開戰的跡象。”
  半開的窗飄進陣陣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樓澈半眯著眼,狀作沉思,勾起笑:“這兩個月,你都在邊關,照你所見,林瑞恩此人如何?”
  驚異於這個問題,樓盛抬起臉,沒有像前兩個問題一般立刻作答,此時有了些遲疑,猶豫再三,開口道:“是條漢子。”與士兵同作同息,不驕不躁,舉止有度,指揮若定,的確具備了名將風範。
  知道他這句“漢子”裏包含了許多意味,樓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掃過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這個時候,沒有戰事的預兆,他卻守在邊關,這可真有意思了……”
  好個鄭鋶,這回是攻心為上嗎?
  以不變應萬變?
  一直以來,他都防範著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鄭鋶所依憑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這軍中砥柱,這回,沒有把林瑞恩調回京,是因為另有所圖,還是惑人耳目?
  “相爺。”樓盛低喚一聲,看著樓澈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剛才,我看見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
  “舒豫天?”輕呢一聲,這才記起這個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當家人,樓澈折起眉,半晌之後,說道,“派人繼續監視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還有,調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況。”
  樓盛簡單的答了一聲是,垂首恭立的姿勢不變。
  室內寂靜如初,略帶著窒悶,花香四溢,又蘊著甘醇的味道。
  樓澈慵懶地靠著椅背,眼輕闔,似已睡著了,樓盛卻紋絲不動,默然地等待著。
  “樓盛。”
  “在。”
  “讓管家挑幾名美女,再選些珍寶,送給舒豫天。”睜開眼,樓澈一手支頰,現出一種高位者的清貴之態。
  樓盛怔然不接口,雖然送財送美是籠絡人的好辦法,但是相爺卻甚少用,這次為何會如此吩咐。剛才還命令調查舒氏的背景……對於舒氏,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相爺,如果他不收呢?”
  “不收,那就說明他另有所圖。”如果不收,就證明一點,舒氏所要的,遠比金錢地位更多。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許是因為不在乎……”知道相爺目前需要用人,樓盛開口為舒氏開脫道。
  樓澈聞言低笑,笑意卻未傳進眼底:“貪財者不嫌錢多,好色者不嫌美多……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說明他的野心不止於此了。這種人,必成後患。”
  重重地點了下頭,告退一聲,樓盛退出書房。
  慢慢站起身,樓澈踱到窗前,暗色中,借著微薄的月光,看見滿院的芍藥花惹人愛憐地在風中搖曳,姿態嫋娜。
  “牡丹……”輕歎一聲,幾不可聞,他深鎖眉。
  全天下隻有一個人敢在今日送來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為上,既想動搖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藥再珍貴,也在牡丹之下。
  沒有動用林瑞恩,難道皇上另有所憑?是京城提督司?還是羽翼漸豐滿的管修文?
  長期生存於鬥爭之中,樓澈早已習慣了陰謀的氣息,隻是這一次,沒有任何預兆,他卻感到了危險的氣息……
  必須步步為營,才能守住一切。
  弈子,弈天下。
  ***
  急步走進內院,芍藥花的果香撲鼻而致,沁心而舒爽,樓盛緩下腳步,內院庭中忽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他凝神相望,內院花圃旁,樓相,夫人執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著,連老管家都站於一旁,聚精會神地觀看著。
  默然停步,樓盛立在稍遠處,緊緊握著手中小冊子,一時不知進退。
  夏意漸致,染了滿城的翠綠,如往年一般,東南風一起,為京城帶來了勃勃生機,而今年,這昂揚的翠色中,卻多少摻合了其他斑斕色彩,真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朝廷之勢如箭在弦上,越繃越緊。黨政之爭眼看是避無可避,在京官員的陣營也壁壘分明,似乎這是一場豪賭,兩黨選一,勝者,繼續官場得意,敗者,一無所有。
  樓府顯然是浪尖針鋒,首當其衝,可當此暗潮湧動,明爭暗鬥之時,這內院卻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錦。
  這時時飄過的笑聲,是掩在朝廷爭鬥後的平靜,還是虛幻一場的榮華?
  “樓盛,何必站得這麽遠?”正下著棋,樓澈側首看見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喚道。
  樓盛點點頭,走上前,站在棋盤左邊,把手中小冊子掩在身後,隻有在這裏才能看見相爺誠摯的朗朗笑語,何必唐突打擾。
  樓澈執白,歸晚執黑,在棋盤上殺地不亦樂乎,其實歸晚棋藝與樓澈相差甚遠,但憑一個巧字與樓澈多番糾纏,樓澈也留手三分,兩人就樂於棋,而非樂於贏。
  白起黑落,轉眼一番又分勝負,如晴如明掩嘴而笑,歸晚厥起嘴角,十指張開,在棋盤上一抹,囔囔道:“又輸了,不玩了。”棋盤上黑白兩子混在一起,麵目全非。
  老管家都忍不住揚起笑意,樓澈無奈隻能笑著搖頭,隻能在這片刻之際,窺得歸晚任性撒嬌之態,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罷,何論輸贏。
  歸晚抬首注意到樓盛站於一旁,雖然帶著淡笑,但是手放身後,有些緊繃,心知他必有要事匯報,斂起濃濃笑意,站起身,嘴中說著下棋費神,帶著兩個丫鬟遠遠離去。
  雅稚的嫋嫋笑語隨之淡消。
  “相爺,”樓盛把手中小冊子拿到身前,遞在棋盤前,“這是南方舒家和近幾日京城情況的調查。”
  左手上捏著一顆黑子,很隨意地丟在棋盤上,落得一聲清響,樓澈接過小冊子,潦潦翻了幾頁,驀然停手,視線膠著在冊上。
  “送去的東西怎麽樣了?”
  樓盛眼光也落在冊上樓澈注目的那一頁,隻是一張很普通的介紹舒氏家族結構的報告,微有些訝意,口中答著:“已經送過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悅。”
  仔仔細細地把同一頁看了個遍,樓澈合起冊子:“這舒氏還真是個難題。”
  “相爺不是說,如果收了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嗎?”樓盛把心中疑惑說出。
  “你說他收了美女和珍寶很愉悅的表情,”樓澈撥動著棋盤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慮著什麽,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認為夫人美不美?”
  怔懵在當場,不但樓盛張大了嘴,連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結舌了一會,樓盛回過神,看相爺似在等答案,他認真思考起來,在他心中,這世間自是沒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間難尋,如此直接回答,會不會過於唐突?生性不會在樓澈麵前說謊,他直言而論:“夫人秀美絕倫。”
  “聽管家說,舒豫天出書房之時,看到歸晚,視若無睹,這樣一個人,連歸晚之美都難以撼動半分,怎麽會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悅之態隻怕也是裝的……此人心計比你我所想的更要深。”
  宦場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間百態,未及弱冠時中狀元,後為太子獻策,再經曆太後獨政,這些,可並不是靠運氣。
  “依相爺的意思,舒氏棄之不用?”
  “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樓澈站起身,掃一眼碧翠搖曳的花園,“能用則用,舒氏一族各類人才輩出,與其給別人用,不如收為己用,但是對其必須防備三分。”當務之急,要先把權勢穩固,他和鄭鋶的權利之爭,京中官員的立場到這地步已經很難更改,這種時候多一個助力,無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於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會成為威脅,還是等到與鄭鋶之爭後再作考慮。
  樓盛心悅誠服地低下頭:“是,我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此後一月,舒氏為相府所用,果然如樓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動,拉攏官員,傳遞信息等等,行事周密,處事小心。無論在人,財,物上,舒氏的資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
  京中的局勢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書院”變革沒有絲毫進展。而以六部為基礎的樓相一黨也積極活動著,除了加大在京官員中的影響。樓澈還同以南的地方官員建立聯係,鞏固手中權勢。
  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爭暗鬥。
  盛夏來臨,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書突然暴斃。死訊傳出未到三日,原來的吏部侍郎接替尚書之職,鄭鋶同時宣布管修文為吏部侍郎。原吏部侍郎是個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對黨政之爭搖擺不定,此刻麵臨如此嚴峻形勢,對吏部之事,不敢多言,以養病之由暫避鋒芒,而管修文這個新任的侍郎接掌了吏部的實權。
  七月中旬,相府。
  夏日炎炎,人乏蟬鳴,田田荷葉,碧波紅蓮,偶過微風,輕起漣漪,蜻蜓嬉戲,點紅依翠,動靜相宜。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著院內美景如斯,樓澈感歎出聲,“如此張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相爺,吏部尚書之死時機太過巧合,其中會不會……”樓盛低聲說道,伸手抹去頰邊的汗。書房地處幽靜之所,可這酷暑炎炎,熱氣不斷從外透進來,窒悶地讓人頭腦發昏。
  “那又如何,結果已經這樣,即使現在查出他死因,也於事無補了。”溫澤的口氣中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怒氣,樓澈拿過桌上的茶一飲而盡,折扇輕搖,看著窗外碧空蓮池。
  對鄭鋶這招不得不讚一聲,如此手段,不擔出乎眾人意料,還有驚人之效。
  樓盛默然靜立,書房一時無人作響。
  “相爺,”老管家站在書房門外,謹而慎之地報告,“舒豫天求見。”
  “哦?”提起一絲興趣,樓澈坐正身軀,“有請。”這個時候前來,想必是有計策要獻,他到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麽樣特殊的能耐。
  管家應了聲後,門外片刻杳無聲響,過了一會兒,半掩的門被徐徐推開,一個布衣青年走進房中,五官生得極清秀,可拚在一起,隻能用普通兩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雙丹鳳眼,顧盼間現出優雅。一進門,恭身行了個禮:“叩見相爺。”
  “何必多禮,請坐。”樓澈淡淡一笑,親切地招手,示意他在賓客之位坐下。
  跟隨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樓澈與他寒暄幾句,舒豫天不卑不亢,應對得體,說話謹慎圓滑。
  “相爺是為吏部之事而煩惱嗎?”房中隻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門外,思之再三,才開口。
  開門見山,也省去了猜測心思,樓澈坦言:“不錯。”
  “相爺本來掌控六部,捏著朝中命脈,即使與皇上不合,皇上顧及太深,不敢奈何,這是相爺至今為止的優勢,而吏部尚書一死,形勢大變。現在的尚書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權的是管大人,管大人雖名義上為相爺的門生,但是心卻偏向皇上,”頓了一頓,探看樓澈的臉色,似乎並沒有惱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絕的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連成一線,相爺的權也出現了裂縫。吏部對別人來說,或許一般,但對相爺來說,卻是重要之極,不是嗎?”
  沉瞳中精芒掠過,樓澈勾起唇角,笑看著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徹。”
  “相爺過獎了,我舒氏一族為相爺效命,當然把相爺的仕途看得比什麽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態認真,“六部之中,吏部決定著官員升遷調動,一時還難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時間一長,必對相爺造成影響。當今皇上這一招,可謂是釜底抽薪,厲害得很。”
  果然是個人才,把情勢分析地滴水不漏,樓澈自如地輕搖扇,淡然道:“有什麽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顯然對樓澈如此直接的態度有些詫異,舒豫天微征,隨即一笑:“相爺,既然皇上打亂我們的陣營,我們完全可以仿效。”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確是個好辦法。樓澈沉吟不語,將腦中人選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麽人可以派到皇上身邊,還能擾亂對方。皇宮禁院已是完全在鄭鋶掌握之中了,無處下手,而官員一方,也難以控製和拉攏……
  “皇上為人深沉,難以估測,這方麵很難下手。”輕擺手,將這一計謀輕言否定,樓澈眼眨也不眨得盯著他。
  “其他人這個計謀實施不了,但是對相爺來說,卻並非不能為之。”舒豫天說地氣定神閑,似成竹在胸,“請相爺先聽我說兩個典故可好。”
  “洗耳恭聽。”
  “第一個,是勾踐臥薪嚐膽,以美人獻吳王夫差而複國的故事;第二個,是秦時呂不韋,以歌姬嫁秦王異人,權霸朝綱的故事。”
  這兩個故事早已爛熟於耳,即是剛入學的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樓澈皺起眉,笑中帶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計對當今皇上沒有用。”螢妃之事做鑒,鄭鋶根本就是善於演戲,而非是會醉於美色之人。
  “相爺也許不知,我在宮中打聽過,皇上將景儀宮的主殿命名為隱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對其的態度可謂是特殊之致,”舒豫天倏然從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這個人,就是相爺的夫人。”
  房內因這句話驟然寂靜,窗外依然聽聞蟬鳴,一聲聲,刺入心間似的,本還躁熱無比的空氣,在竄入書房時卻帶了冷意,樓盛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臉色忽白忽紅,汗水從臉龐上滑落及地,帶著詭異無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樓澈,麵色森寒,手指緊握扇柄,關節已然泛白。
  “你,想,死,嗎?”樓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無意識地用力,克製著滔天怒火。
  “相爺,”即使到了這步田地,舒豫天的聲音平靜如初,伏著的頭抬起,仰望著樓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無疑比你更甚,長期以往,相爺之勢必倒。相爺,夫人對您來說是個致命的軟肋,與其這樣,不如將您的軟肋變為皇上的軟肋,此長彼消,對您有莫大的好處啊……以一個女人,換天下大勢,難道不值得嗎?”
  

  皇城煙華:揚之水(五)
  一番話出口,書房頓時鴉雀無聲,這個大膽地超乎想象的計謀擲地有聲,怔住了房中人。
  手俏俏按到了腰側的刀柄上,樓盛一臉肅殺地瞪著舒豫天,就等著樓澈一聲令下,即刻動手,務必要伏地之人血濺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殺氣,跪著的姿勢絲毫未變,冷冷地瞥過樓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神態平靜,似十分有把握的樣子。
  空氣異常地壓抑,流動著炙熱的氣息,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地漫長,樓盛緊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卻依然沒有聽到樓澈的任何一個指令,心下一凜,轉頭看向端坐在書桌前的人。
  從沒有見過樓澈如此模樣,那顯見於外的黯然神傷清晰地表現在臉上,形狀極美好的眉深折起,臉色發青,連一貫的雅然的笑都消隱無蹤,樓盛暗驚,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時,樓澈閉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狀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樓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鬆了開來,在這悶熱無比的午後,蟬鳴不絕於耳,而這一切都像假像一般,平靜的背後伏著爭鬥,陰謀,而這一些又把本就酷熱的夏天變地更加熾熱,幾欲讓人窒息。
  緊閉雙眸的相爺到底在想什麽呢?
  樓盛頭腦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應該忘懷,卻  最終丟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
  他是最早跟隨樓澈的人。
  記憶中,在太子府那時,樓澈還隻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見時,還以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個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這麽一個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讀書卷,所體現出的毅力連他這習武之人都自歎不如。從那時起,才發現,這個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潛質。
  十五狀元及第,當時幾乎成了京城的轟動。
  弱冠之姿,錦衣玉冠,躍身馬上,風流俊彩。
  當前來賀喜的人流踏破門檻之時,他發現那少年開始變了,時不時嘴邊掛上笑容,笑如春風,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為太子幕僚是順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為他貼身的護衛,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看著他從一開始的緊張變地日趨老練。
  欲望,在接近權力時像雪球般越滾越大。引來太子的忌憚,甚至動了殺心,而那個在官場上混了兩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當機立斷,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後,為她出謀劃策,當太子病逝,太後專權時,少年已經從雛鳥變成了展翅的雄鷹。
  敏銳過人的洞察力,不懼不畏的膽識,談笑風聲間製人死地的手段,運籌帷幄的謀略……幾乎所有成功應該具備的條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樣風起雲湧的鬥爭中,他比老奸巨滑的太後更先一步行動,籠絡大臣,擬罪狀,引禁軍,把太後逼死在崇華殿上。
  當時那淒婉的一幕,猶似曆曆在目,太後喝完毒酒後,七竅流血躺在殿中,樓澈一步步踏下殿來,淬藍的衣袍,目如朗星,姿態帶著天生貴族般的優雅,唇邊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眾官的高傲,何等的驚才絕豔。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跪倒在殿上,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護衛這個主子,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步步高升,平步青雲。
  權勢愈來愈大,當初那清澈少年也不複見,等著這麽多年,終於遇到了夫人,在這花園深處,才有了真誠的笑容,難道……現在也要拋卻在權力的欲望中了嗎?
  官場如海,沒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記憶如潮湧,心思翻滾,樓盛慨然無比,錚錚漢子也驀然多了一聲歎息,默默等待著樓澈的最後決定。
  ***
  樓澈默然無語地靠著椅背,閉眼養神,隔絕了一切外界幹擾,舒豫天的話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間,時時回蕩。
  天下……
  這兩個字有著何等的誘惑性。隻手遮天的權勢,掌握命運的力量,這些都是他隱隱期盼的東西,近十年在宦場沉浮,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這不見刀光劍影的朝廷爭鬥,比之戰場的拚殺又不知凶險了多少倍。
  從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滅對手,在生存中磨練出種種手段和智謀,成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得來的,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即使別人在背後譏諷他“狡詐如狐,陰毒如蛇”,他也置若罔聞,付出一切,換來的是傲視天下的姿態。
  而如今,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間化為泡影……
  鄭鋶,從不知道他隱藏的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對付太子之時,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隱晦之深,讓樓澈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皇權,本以為已經被他架空的東西,如今正勢均力敵地和他做著抗爭,而那個皇權在握之人,似乎還愛上了歸晚……
  真是可笑至極……
  他早已習慣陰謀,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把歸晚牽涉到了陰謀之中,還必須做出選擇……
  腦中不斷翻滾著,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讀聖賢書,外院之中,還有一潭被他洗筆染青的墨池,每日與書為伴,在寂寞中學會如何爭權。
  朝堂外,一段長長的官道,他徐徐走過,看百官低頭哈腰,一言一行,決定朝廷動向。
  奮鬥了這麽多年,除了權勢,他還得到了什麽?
  倏地睜開眼,樓澈向窗外看去,樓盛和舒豫天都是一驚,同時順他的目光向外往。蔚藍無雲的天,碧翠搖曳的花園,夏日裏獨有的濃鬱氣息彌漫著……
  在別人都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的狀態下,樓澈卻浮起一絲淡淡的笑,隻有他,似乎聽到一陣悅耳至極的笑。
  “不行。”臉上痛苦掙紮的神色全消,樓澈低頭看向舒豫天,恢複了俊雅之態,聽似溫澤的口氣中卻帶著斷然的拒絕。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相爺,您再考慮……”這樣一個難遇的好機會,照樓澈的性格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為何……
  一擺手製止他後麵想說的話:“夠了,你給我聽著,再讓我聽到著這樣的話,你別想活著走出這裏。”
  心頭一震,抒豫天明白他是說得到就做得到,心裏有些不甘,還想再說,樓盛已經走上前兩步,完全擋住了他想說話的機會,沉默了一會,他掙紮再三,哀聲一歎,隻得放棄。
  房中安靜了,樓澈看著樓盛半帶威脅地“送客”出門,房中隻留下他一人。
  有些煩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剛才為何會斷然決絕舒豫天的提議,隻是直覺上排斥著,想到不能留歸晚在相府中,他就無法抑製地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紅牆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絞……
  他寵之愛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點委屈……
  罷了,罷了……
  “議事完了還坐著幹嗎呢?”書房門被推開,灼熱的光線隨之而入,樓澈睜開眼,在光暈中,看到歸晚走了進來,清脆的聲音帶給他一絲平靜。
  他揚起眉,還沒張口,看到歸晚踏進房中,帶著嫣然雅致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動,話到喉中,沒有出聲。
  心如明鏡,突然明白了。
  滔天權勢,隻手遮天……換來的,原來隻是她……
  淺淺一笑啊……
  ****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臉窒悶和不甘,回頭望望相府的額匾,神色複雜,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輛馬車緩行而來,他跳上馬車,才坐定身子,還來不及惋惜出聲,車內早有一人盤腿坐著,姿勢古怪,笑看著他:“怎麽?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遺憾……”
  “樓澈本是權術之才,誰知也會如此死腦筋,”舒豫天看看對方,絲毫不感到奇怪,續說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麽?”
  “可惜他敗相已現,看來我這邊也要輸了……”
  車上人忍不住一陣笑出聲,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邊似乎也不盡順利,是贏是輸還沒有定論……再說了,你們個人輸贏又有什麽關係,最後得益的是整個家族。”
  舒豫天臉色稍緩,想起剛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輕聲一歎,不再說話。
  馬車向西,在落霞餘輝中,漸漸消失……
  *
  天載四年,初秋之際,朝廷內風波不斷,雖無影響局勢之大事,小事卻接連不斷,黨派之爭愈演愈激烈,連京城普通民眾都嗅到了些微氣息。
  秋風未起,八月末,京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述彈劾戶部尚書,在奏折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戶部尚書為官多年,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甚至連戶部尚書所收取款目都標明地一清二楚,有如親見,又哀呼此類官員不除,難以平民憤,難以肅朝綱,奏章所寫,文筆犀利,飽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雖沒有明言,卻已有落案查實的意思。當朝首輔樓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員彈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間,為先皇所編寫的史書中用意不良,有褻瀆先皇的險惡用意。頓時,翰林小吏從原告淪為被告。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
  這個事件拉開了天載四年黨派之爭的序幕,後史把它稱為“翰林上書”。有後代曆史學家指出,這個事件僅僅是把幾年來小範圍的黨爭拉到了一個大舞台上,同時,這也是皇上與樓澈的第一次正麵交鋒,都有著試探對方的含義。而那個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員,僅僅隻是這場交鋒的開路先鋒而已。
  *
  相府依舊,紅楓翩然。
  自那場密談之後,樓澈對舒豫天多出幾分戒備,但並未采取任何行動,原因無它,此刻分出精力與人手來對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會直接影響到相府的實力,況且對付舒豫天容易,要鏟除在南方根基穩紮的舒家卻並非容易的事。
  同時,他對舒家產生了極大的疑慮,皇宮後院之事,自從鄭鋶親掌之後,消息極難打聽,而舒豫天在書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對宮中之事了如指掌。難道他在宮中也有內應?
  不動聲色地繼續利用舒氏,樓澈顯得萬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動靜,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部署,等著朝廷風雨的來臨。
  朝廷之勢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樓府外院官員進出議事,緊張忙碌。而內院之中,卻依然是歡聲笑語,不解憂愁。
  內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舊,沒有經曆過磨難,他們堅信著,隻要有樓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來。
  

  皇城煙華:玉督(一)
  輕托香腮,歸晚一手拿著書卷,百無聊賴地看著,房門“嘎吱——”一聲細響,她抬首,玲瓏推門而進,腳步顯得有些急,走到幾案前,半低下身子,在歸晚耳邊低語。
  “德宇公公?”微訝出聲,歸晚把書放到一旁,看著門口,沉吟起來。宮中總管此刻在院外求見?
  對著玲瓏點了點頭,看著她又一陣急步出門而去,歸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這些日子,相府內院平靜如初,隻是這院中下人的歡愉平靜是真,她卻是半真半假,明白裏摻著糊塗,這樣,才能在暗濤下歡笑著,一天過完,又是一天。
  德宇此時來,又為了哪樁呢?
  “夫人。”斯文有禮的聲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遠了,歸晚轉過身,門口已站著一人,欣長的身形,寶藍長衫,挾著薄薄秋意,倒似一個世代書香的公子,哪裏看得出他是如今宮中大紅人。
  細一看,他雖含笑而立,那麵色卻有些蒼白,眉間懸著憂。
  “公公……”歸晚先在幾案一旁坐下了,玲瓏乖巧,早已在一旁拿過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還沒穩,一杯清氣四溢,淺香縈然的碧螺春已經遞到了德宇身旁。
  德宇拿過熱茶,卻沒有觸口,一轉手,放回了幾案上,微低著頭,想說話又難開口的樣子。過了半晌,終是耐不過這份外的靜,一張口,聲音低中帶著啞:“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麽對這南方望族感起興趣了?”不答反問,探著德宇的話外音。
  搖了搖頭,拿過茶,一飲見底,潤了潤嗓子,德宇才又開口:“夫人也許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厲害,”說到這,也許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頓了頓,迎上歸晚疑惑的眼神,稍理頭緒,續說道,“皇上曾出宮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藥花會之日,到日落之時才回到宮中,隨行回來的,還多了一個人。皇上召他談了足有一日,從那之後,此人就暗地為皇上出謀劃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蹤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費了些時日才查出來,他是舒氏子弟,聽聞叫舒豫海。”
  聽到這名字,歸晚心驀地一凜,眉輕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個到相府,一個到皇宮,行事詭秘,其後深意難測,看到是野心勃勃,有備而來。樓澈應該看得出這點,皇上也不糊塗,隻是這其中厲害關係牽扯不清,他們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許多事不能放手為之,有了舒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可以借手為之。
  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無窮。
  “公公今日來就為了這舒氏家族的事嗎?”
  德宇抬起眼,突然從椅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歸晚麵前,隔著幾案,歸晚微詫,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卻被他一個沉重眼神壓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著點肅穆,遠看蕭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塹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監嘴巴不嚴實,把你的事透露給了舒豫天,這舒氏狡詐,一心為謀權,隻怕他們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來,我思前想後,總覺得不妥,今日特來請罪。”話音落,低低的伏著身,他跪在幾案前不作聲。舒氏的行動力比他想象得還快,舒豫天向樓澈進言已是好幾日前的事,這點,德宇自是不知內情了。
  歸晚先是有些訝意,而後悠淡一笑:“公公不必這樣,這天下間這麽多張嘴,管也管不過來,小太監誤事,跟公公沒有關係的。”對著玲瓏使了個眼色,玲瓏立刻上前攙扶德宇。
  誰知德宇依然紋絲不動地跪著,隻是苦笑著搖頭。他獨在宮中寂寞,無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後將泄露了皇上和歸晚些許事,被小太監聽去,這才恰巧透露給了舒豫海。事後,他懊悔無比,雖然將泄密的小太監暗地整死,卻怎麽也挽回不了既成事實,可惜這些話,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對歸晚說出。
  見他跪在地方不肯起身,歸晚也犯起難來,她一手把德宇拉進了這複雜的旋渦,害他身不由己,隨之沉浮,現在他居然還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來請罪,怎不讓她心頭震動,一時間竟無語可答,片刻後,歸晚立到德宇宙身前,低身扶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還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著,是要與我算清楚嗎?”
  德宇微愣,這才站起身,心頭的大石放下,憂色減輕,退後幾步,對著歸晚細看了幾眼,須臾之後,茶已漸涼,他開口:“夫人,請你多加防範舒氏,我不能多逗留,這就告辭。”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確不宜在此停留,歸晚頷首,看著他恭敬地躬身一禮,就在他轉身之際,忍不住喚:“德宇公公。”
  “夫人還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宮嗎?”
  聽到這句話,德宇身軀稍怔,心頭暖流潺潺流過,知道歸晚這句話在關心他的安危,怕他因為私自出宮擔上關係,背對著歸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淺笑如新月之彎勾,眸如夜,藏著如許的醇色,燦如星辰。
  “夫人請放心,今天出宮是有公事,不會有紕漏。”頭不回,他拋下話語,就這樣走了,正如他來時一樣,掠入暮色中,玲瓏忙緊跟而出。此時誰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訪,是最後一次見到歸晚,這樣的不回首,在日後,竟成了一種遺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歸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緒有些不安寧,她站起身,來回在房中踱了兩圈,這不安卻越積越大。瞻前顧後地細細一想,她吟然輕歎,拿出筆墨,就著幾案寫下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寫給三娘,信中囑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針對相府的行動,請三娘全力對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寫給兄長餘言禾,晉陽離舒氏家族的根基極近,歸晚在信中請求兄長,在舒氏權勢過大之時,不需顧及,直搗黃龍,務必要鏟除舒家。
  這個時候,歸晚已經看出了舒家的狡詐手段,想在皇上和樓澈的爭鬥中占便宜,以這個為契機,做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樓澈的鬥爭,她揣著明白當糊塗,因為這是男人的天下,這場爭鬥,不允許別人的插手。她隻能默默地陪著樓澈,在他閑暇之餘,一盤棋,一杯茶,清風遐邇,伴君盈然一笑。
  在這份表麵平靜中,她不允許有人在暗地裏阻撓甚至傷害相府的利益,即使隻看到一點預兆,她也要在其行動之前將其扼殺。
  看著墨跡未幹的書信,她輕輕折起,放入信封,遞到蠟燭旁,看著燭淚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悵,似乎也在這炙熱燭淚中塵封住了……
  即使歸晚如此聰慧,也沒有料到,她這兩封信還是晚了一步。
  曆史的轉動不會停留,就算機關算盡,欠缺了天時,地理,事情終難成功。曆史裏輕輕一筆,帶過了無盡的心酸和無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醞釀,是德宇暗訪的忠誠,是歸晚夜書的心計,還是樓澈運籌帷幄的布局……
  天載四年,中秋之時,明月高懸空中,月輝傾灑大地,就在歸晚的兩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時,別處發生了一些改變後來黨爭結果的大事。

  皇城煙華:玉督(二)
  天載四年秋末,下相城門下。
  夜幕低垂,暗夜無光,風呼嘯而過,簌簌生冷,一個穿著厚重錦衣的男子站在城門口,抖縮著身子來回打著轉,一邊不停地搓著雙手,不時地往大路張望,呼吸間吞吐著淡淡白霧。
  “師爺,來了,來了!”微弱朦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個守城門的官兵小跑著靠近,手中燈籠忽明忽暗,在黑夜中顯得虛渺不真。
  聽到小兵的話,師爺的精神為之一振,挺直了身軀,視線鎖著前方。果不其然,一會兒工夫,馬車轆轆聲漸近,徑直來到城門口停下。師爺連忙迎上前去,躬著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張師爺,我不在的時候,城裏還好吧?”車簾掀起,一個略顯胖的身影在官兵攙扶下跳下馬車,狐裘裹身,滿臉疲憊,右手揉著酸疼的脖頸,左手上捏著一個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身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話隻不過是官麵話,下相是南方富裕之鄉,民生安樂,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麽大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下了車,頓時感到寒氣逼人,嘟囔著,“今年這天還真反常,這會兒就這麽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頓馬車,師爺緊跟在太守之後,輕聲問:“大人此次進京拜見樓相,想必大有收獲。”
  “恩,事情緊急,這段時間京城局勢緊張,相爺那邊催得緊,”對著自己的心腹師爺,太守見四下無人,坦言,“相爺要南方連成一線,隻要一致反對,中書院計劃就不能成,如果讓皇上把中書院給辦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後我們還有什麽好果子吃。你看,這是相爺親筆書信,等明兒一早,給其他幾位大人過目。”肥胖的手輕輕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樓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員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維護,在京有樓澈的照拂,近些年來,為樓澈鞏固南方勢力獻了不少功,春風得意,官場亨通,自是身寬體胖,一笑起來,臉旁的肉還會抖動。
  “大人明智,等樓相獨攬大權,大人騰飛之時,還要多多提攜小人啊。”嘴上恭維著,師爺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
  兩人走向城門,太守絮叨著進京所遇之事:“要說這京城什麽都比下相好,但是這京城的美人啊,不夠溫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麗多情啊,”話音一頓,看著師爺聽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話說回來,有一個例外——樓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絕代佳人,也隻有這樣的佳人,才配得上樓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遠,他連樓夫人什麽模樣都沒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風華,即使身處簇簇花團中,依然讓人感到目眩,驚豔一瞥,難以忘懷。
  兩人說說笑笑,走進城門,師爺回過頭來,正要指使著官兵把城門關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快而至,官兵們停下手,師爺和太守回過頭,眼見塵煙飛揚,一匹快馬奔到城門下,黑暗中,昏暗的燈籠照不清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爺,樓相有信到。”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腳剛到,後腳就跟來了樓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爺有何指示?”見那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書信,不宜傳入外人耳,他涎著笑走近,馬上人翻身下馬,湊近他。太守正欲開口,仰首看清對方,臉色惶然一變:“你——”
  師爺等在城門邊,看著太守慢慢走去,和那傳信人親密的樣子,身子還抖動著,似乎在笑,他縮縮身子,耐心等待,可是過了一會,太守依然維持著那種姿勢,他心中一凜,竄起不安,正想大聲喊,突然看見太守的身子已經慢慢跌倒,傳信人還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師爺的心急跳起來,漆黑的夜裏,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用手一指太守處,大叫:“刺客,是刺客——”
  兩個守門官兵聽到叫喊,拔出腰間的刀,可惜此刻已經晚了,傳信人快如閃電,官兵甚至連他的麵都沒見到,就已經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師爺目睹了一切,嗓子啞啞的,發不出聲音,腿一軟,跪倒在城門口,然後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日,震驚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殺案”以快騎急報入京城,以太守及馬夫在內共七條人命,無一幸存。而這起刺殺,隻不過是南方官員被殺大案中死亡人數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時期,蕈州,洪桐的重權者相繼被殺。犧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條人命,在一夜間歸西。
  而這三個官員,都是樓澈在駕禦南方的有力助手。這個震驚南方的刺殺,在以後的二十年內都沒有破案,百姓提起這場暗殺,都還心有餘悸。
  *
  鉛雲低垂,青天蒼茫,沉鬱的天色灰蒙蒙,北風起,刮麵都是刺骨的隱疼。
  樓澈走出書房,墨色交領長袍配著黑貂皮裘,蟒紋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磚上瑟瑟作響,來到月牙門的通道,遠遠就聽見樓盛和管家議論著什麽,近了幾步,樓盛轉過頭來,神色比這天色更沉鬱,低頭道:“相爺。”管家也隨之躬身。
  樓澈看他倆的神色間透著緊張,也猜到剛才談論的內容,此刻隻當作不知:“前幾日吩咐的準備好了?”
  管家不吭聲,樓盛點點頭:“是,準備好了,可是相爺,這樣做……”
  “夠了。”截斷他的話,樓澈顯得有些不耐,對於南方的控製力已經大不如前,三個太守的被殺,瓦解了他近幾年的努力,如今這樣的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猶豫了。鼻間上忽地一涼,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飄起了雪子,細細的,徐徐在空中飄飛,相府的樓台亭閣本就精致,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來,端的是美景如斯,動人心懷。
  “相爺,”趁著他一晃神之際,樓盛走上前,雙手捧上一件事物,“這是前日,林將軍府上送來的,說是交給相爺或夫人,昨日見相爺心煩,所以……”
  接過樓盛遞來的東西,是一封信和一塊勝雪三分的瑩玉,樓澈略一沉吟,打開信封,裏麵沒有信簽,隻夾著一張便條,打開一看,隻有兩個字:一年。翻來覆去把便條看了個透,也隻能看到這兩個字,樓澈眉輕折,猜不透其中含義,再看那塊玉,如意雕紋,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細想一下,樓澈麵無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隻一邊勸說,雪大了,站久了傷身。
  不理會管家和樓盛的勸言,在院中靜立著,直等到滿院都蒙上了一層銀白,他才悠然道:“歸晚必然喜歡這景色,”不等樓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內院臥房,大步流星,“現在就去準備,一個時辰後出發。”管家麵色蒼白,樓盛低頭不語。
  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經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覺得親切至極,樓澈一路走來,輕聲推開房門,半掩的門扉內,歸晚臥躺在貴妃椅中,房內暖意融融,中央處擺著炭火盆,嗶剝作響,躡聲走進房,香爐熏煙嫋嫋,如蘭淡香飄忽鼻端,他掩上門,坐到貴妃椅的後端,靜靜觀賞歸晚的睡顏。
  古人說,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歸晚卻比海棠更勝幾分,因房內溫暖,皮膚透出嬰兒般透明的質感,紅粉緋緋,恬淡的睡容,宛如觀音。
  就算一輩子陪著這樣的睡顏,也不會生厭,戀戀地看著,時間停泄不前,一時溫情四溢,樓澈輕撫上她,觸手溫膩,心中一蕩,忽然那炭火一聲畢剝響在靜謐的房內,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輕搖歸晚的肩膀,看她慢慢從酣夢中蘇醒,睜開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對上樓澈,泛起笑:“夫君。”
  寵溺的輕輕一擰她的臉蛋,樓澈笑謔:“看你,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順手一整衣領,把頭發攏到頸後,歸晚雅笑如菊:“夫君哪還有丞相的樣子。”
  想自己在她麵前,的確無半點威嚴,樓澈一時倒無語可答,見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長發飄然,泛出潤澤,摟過她,手撫上她的發,滑地不可思議,比之江南錦緞絲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動,他牽起她的手,到梳妝台前。
  歸晚見他拿起骨梳,訝然道:“夫君?”
  “看我給你梳個美美的發式。”他的手能畫山、水、魚、蟲,能書真、草、隸、篆,這小小梳發豈能難倒他。
  聽他說得有趣,歸晚任他為之,樓澈的手修長潔白,在男子中少見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戲法一般,片刻時光,就梳出一個發髻,簡單雅致。他四顧,拿起桌上的發簪,放在髻上對比,又覺得太俗,最後隻挑支銀簪,插在發上,配上歸晚的眉如墨畫,輕顰淺笑,相得益彰。
  凝視歸晚,樓澈恍然失魂,他的歸晚,總是淡淡的笑,笑意變濃時,臉頰旁現出梨窩淺淺,好似晨曦初現,又如撥雲見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澤,細看是深潭,蘊著流光異彩……
  他的歸晚……
  “夫君?”驚覺他手勢驟停,神情晦澀,歸晚仰起脖子,直看進他瞳眸深處去,“怎麽了?”
  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柔情四起,樓澈握住她的手:“歸晚,你先離開京城,到北邊去。”
  聽他如是說,心中一涼,歸晚錯愕地盯著他,已然明白他話中意思,形勢已經刻不容緩到這地步了?
  “不要,”堅定地拒絕,“我不離開這裏。”
  “歸晚,聽著,你暫離這裏,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去接你,聽說在北邊境有處地方,是啟陵與弩族商交之地,那裏平靜安寧,是隱居的好地方,你在那裏等我三個月,日後晨昏相伴,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嗎?”苦口婆心地勸慰,樓澈平定的聲音給人信服的力量。
  歸晚隻是搖頭,半點不為所動:“不,我要留在這裏。”當初說好福禍與共……
  “歸晚,”厲聲出口,樓澈也是一怔,他幾時對她如此嚴辭厲色過,“你留在這裏,我必敗,你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爭鬥起來,相府被圍,他不敢想象後果會如何,他所唯一顧及就是歸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進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轉,看不其他,歸晚鼻尖一酸,柔腸百轉,隻覺得心裏堵了千千個結,又像蟲子在啃噬,心一擰,淚盈然,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卻硬摒著不肯落下,咬著下唇,已然泛白,忽見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點而朱,看得樓澈心驚。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宮內的秘道,得前太後親傳,就是當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個月,給我三個月時間……”
  房內窗戶緊閉,歸晚定然看著樓澈出神,心中有千萬個念頭飛閃而過,腦中卻一片空白,心痛如絞,從沒有想過要麵對這種場景,此刻直麵,心頭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爺,夫人,已經準備好了。”樓盛的聲音從房外傳來,房中兩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緊,歸晚被樓澈拉起,她一慌,想要開口,樓澈鐵青著臉拿過那床架上的極地雪貂袍,把它緊密地包在歸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絕的嚴厲。
  兩人相攜走出房外,漫天飛雪,銀裝素裹,世界一片純淨。樓盛,管家,玲瓏,如晴,如明佇候在院中,因為等待的時間過長,每個人身上都是一層白霜。
  雪花飄落在臉上,化開,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淚,歸晚被樓澈拉著走出院外,平日裏對她百依百順的男子,今日異常的決絕,身上早已感覺不到冷了,心裏的寒意,比這雪更冰,張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風雪來得如此之早……
  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無語地走到相府門口,三輛馬車停在路口。歸晚看見,身子一縮,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樓澈轉過臉,在雪花飄飛之中,朦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錮住歸晚的腰,強行帶著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傷心的神色。
  “夫君……”馬車前,歸晚緊緊攥住樓澈的手,不肯鬆開,明知自己離開對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可是手卻忠誠地投向了感情。淒然一聲輕喚,隻把這心底的苦澀一起喊了出來,哪裏還忍得住,淚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聲。
  把歸晚抱上中間的馬車,兩隻手十指糾纏,密無縫隙,樓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鉗開歸晚的手,僵硬的麵色在看到歸晚淚流滿麵時鬆懈,心疼地撫上她的麵,隻覺得冰冷的,混著滾燙的淚水,灼傷了他的手。
  “歸晚,不要怕,三個月,我一定來接你。”他怎忍讓她落淚,此刻見她傷心難以自製,對他是何等的懲罰,“不要哭了。”手上的淚越來越多,他心慌起來。
  勉強控製住心神,歸晚眸光鎖著他:“不要負我……”不要負了誓言,三個月隻不過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隨。
  微微一笑,露出一個清俊的笑容,樓澈堅定無比地點了點頭,雪花漫天飛舞,時旋時轉,落在肩上,手上,發上,樓澈從袖中拿出一塊瑩白令牌,塞到歸晚手中,叮嚀道:“這個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軍的地盤,比之樓府的令牌,這個更有用處。
  風雪更盛,歸晚眼前模糊起來,想要再次抓住樓澈的手,他已經縮了回去,一轉頭,開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動。
  “夫君——”
  故意忽視歸晚的喚聲,隻怕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眾人上馬車,如晴如明一輛,玲瓏一輛,三輛馬車隻有歸晚一輛是往北,而其他兩輛都是作惑敵之用。
  樓盛走上前,樓澈什麽都沒吩咐,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樓盛也不語,鄭重地點了點。主仆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樓澈是把什麽托付給了他,他默然一點頭,無言地告訴樓澈,他會以命護住夫人。
  仰頭看天,蒼茫天空,白雪漫漫,樓澈不再回望,隻是孤獨地站著,聽著車輪聲響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聽著馬車遠去,他才轉過頭,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輒痕,蔓延著通向遠方。
  他靜靜佇立在相府門口,隻有匾額上漆紅的“相府”兩個字似乎仍無變化,紅殷殷地透著莊嚴和沉重。
  天載四年初冬,樓澈之妻離京,離開那日,京城突來一場風雪……
  

  皇城煙華:玉督(三)
  朦朦朧朧地聽見一陣喧鬧聲,歸晚睜開眼,玄色的床架,淡青的紗帳,顯得有些陌生但不失整潔的房間。記憶如潮,點點滴滴地湧進腦中,她哀吟一聲,坐起身,窗簷外掛著一串鈴鐺狀的琉璃,熏風拂至,清脆玎玲,隔窗而聞,分外悠揚。
  穿戴好衣物,慢步踱到窗前,推開窗,冷冽的空氣撲麵而至,精神徒地一振。
  窗外時有嘈雜聲,還夾雜著聽不懂的弩語,時時提醒她,這裏是北方偏遠小城——督城,而不是繁華的京畿。
  此處離京城已是關山萬重了……
  “夫人——”樓盛隔著門恭敬有禮地低喊一聲,隨即響起幾聲極有節奏的敲門聲。
  “進來吧。”
  門扉打開,走進一個中年婦人,麵目慈和,手中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盆水,走進屋就招呼:“夫人,你這就起來了啊,天寒地凍的,窗開著受冷……”
  聽她一如既往地絮叨著,歸晚淡淡一笑,往門外一看,樓盛果然肅立在屋外,麵無表情。婦人手腳麻利地為歸晚梳妝打理起來,一邊嘀咕著,這麽標致的人兒卻整日穿著男裝。梳一個簡單的男兒髻,婦人看著歸晚嘖嘖有聲,回過身整理房間,手上不停,嘴上也同樣不停,喃喃議論著東家長,西家短的趣聞,說話又急又快,不斷自言自語,還伴著咯咯笑聲。
  好不容易從她手裏解脫出來,歸晚連忙走出房,把婦人一人留在房內整理事物,聽到房中還傳來嘮叨聲,她不禁對著樓盛輕籲一口氣:“比玲瓏還厲害……”
  樓盛一愣,浮出些微笑意。
  緊隨著歸晚向外而行,才走出大院子,巷外的人紛紛熱情地過來打招呼,隔壁的李嬸,賣水果的張三,整天愛吹牛皮的王小哥……看著歸晚一一笑著對答,樓盛默不吭聲,如果不是時局所迫,夫人堂堂相國之妻,怎會與這些市井小民有所牽扯……可是每當看著歸晚笑如朝陽地融入其中,他又有些迷惑,直覺上感到這種變化並不壞,可是問題到底在哪,他這個粗人也答不上來。
  大半個月前離開京城之時,半路被管修文的部署截堵,幸虧相府的馬車分了三路,引開攔截,他們星夜兼程,馬不停蹄,終於來這北邊最偏遠的城鎮,目前這份平靜,在別離顛簸之後,顯得如此珍貴……
  “樓盛,別總是苦著臉,你看孩子都被你嚇到了。”歸晚含笑著四顧,輕聲提醒。
  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樓盛低頭一看,果然有個孩子,帶著探詢和好奇盯著他看,又不敢接近。他隻能學著歸晚,擺了一個他認為最祥和的笑容對著孩子。那孩子乍見,麵色發白,迅速後跑,躲到李嬸身後。
  ……
  “樓盛,你還是繼續苦著臉吧。”狀似安慰地看了一眼已經有些僵硬的樓盛,歸晚如是說。
  兩人應付了一群熱情好客的本地人士,走上大街,往著醉香居而去。
  醉香居是督城最大的飯館,而督城是弩族與啟陵的交界處,商業交往密切,城中最有特色的就是兩種文化的交融,飲食,衣著,風俗習慣等等,把兩種風格以奇怪的方式融成一體。在路上,既有儒味濃重的啟陵雅士,也有爽朗好客的弩族商人,時時能聽到兩種語言的交流,其樂融融,初到此地時,兩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也許京城的人士都不會相信,征戰了百年的兩個民族,在這麽一快奇特的土地上得到了共融。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也許就是這麽一種感覺吧,歸晚暗忖。步入這嘈雜喧鬧的集市,她反而格外感到平靜,脫離了富貴和權勢,她也不過是個犯夫俗子,處於這俗世中是如此自然,有時不禁會想到,三個月後,能與他一輩子都在著這碌碌中度過,該是怎樣一番滋味。
  督城地理位置極偏僻,除了軍用通信,其他消息都極為閉塞,離京大半個月,不知京城發生了什麽天翻地覆的變化,手緊緊圈成拳,她忍住心頭竄起的澀意,甩開憂思的念頭。
  他說過三個月後會來,她就如此堅信著……
  “夫人,”發現歸晚的笑容有些凝住了似的,樓盛出聲打斷她的思緒,“聽說林將軍在督城外郊訓兵,比我們早一個月進城。”
  “訓兵?”弩兵與啟陵交戰都是在玉硤關,督城雖然與弩交接,但並非是軍事重地,林瑞恩怎麽選在這裏練兵?隨即一想,這又與自己有何關係,歸晚輕笑著搖頭,樓盛也是同樣,總是在不經意間,對那個冷漠的將軍憑空多了三分關心。
  “到了。”眼一瞟前方,醉香居已在不遠處,饑腸轆轆,歸晚率先加快步伐走去。
  醉香居內賓朋滿座,熱鬧非常。
  “沒有位子了?”樓盛麵色嚴肅地再次確定,小二在他看似凶惡的表情下,戰栗著點了點頭,求救的眼光看向後麵那個極為俊美的公子,卻發現他很悠閑地看著,絲毫沒有製止這凶人的意思。
  僵持了一會,看到窗邊有兩個客人付完帳站起身,小二高興地幾乎落淚:“客倌,有位了,有位了。”那高興的樣子,幾乎讓店堂內的飯客們以為他找到的不是位子,而是失散多年的親娘。
  歸晚看向靠窗的座位,兩個人正起身離開,身材挺拔高大,看模樣是弩族人,尤其是走在前麵的那個人,更有龍行虎躍之姿,在他轉身的一刹那,歸晚泛起一陣熟悉感。那種隻有身居高位才有的威嚴,她見得太多了,並不奇怪。可是為何那人的姿態和氣勢讓她似曾相識……
  “夫……公子。”別扭地改了稱呼,樓盛招呼歸晚到窗邊的空位坐下,小二已經如釋重負地去點菜了,歸晚還在回想剛才那個讓她記憶深刻的人影。
  香氣盈然的粥端上桌,歸晚放下心頭的疑惑,一勺剛下,腦中閃電而過,她低呼出口:“是他……”
  
  “王……”謹慎地輕喊一聲,卻被對方厲眸一瞪,可湛忙改口,“公子。”
  見對方一言不發地吃著東西,他隻能硬著頭皮再接再厲:“公子,這個時候離開家,好象不太好吧。家裏萬一出了什麽事……”聲音越說越小,因為他知道對方不願多談這些,心中哀號著,想他堂堂弩軍親衛隊隊長,隻有麵對這新登基的王時,才會如此窩囊。
  耶曆吃完最後一口,發現他的侍衛隊長麵前食物半口未動,麵色難看至極,知道他擔心此次行程的安危,安慰道:“這次我必須親自來,有了莫娜的喬裝,你還怕什麽。”
  “可是,王,你大位初定,大王子一定還不甘心,你如今不守在王庭,會不會……”細聲說著自己的隱憂,卻發現耶曆的麵色為之一沉,可湛立刻住口,他又提到了忌諱。
  老弩王半年前薨逝,死前並未言明皇位誰屬,兩位感情還算深厚的王子就在那一刻驀然決裂,由於二王子耶曆的才幹一向被弩族所認同,長老一致支持,大王子隻有退出,誰知他心有不甘,糾集了人馬要與耶曆王子對抗,最終慘敗,被趕到了漠河以北……這件事,被弩都的王室深身忌諱。
  再次用眼神製止對方的自暴身份,耶曆召來小二結帳,在這樣喧雜的環境裏與他空有勇而沒有謀的侍衛隊長說話,不知會引來多少後患,他果斷地決定出了飯館再商量。
  麵如土色的可湛隨著耶曆起身,向外走去,人聲鼎沸的店堂裏,他也不能多說什麽。走在前首的耶曆突然身形一怔,腳下立緩,目光中帶著不敢置信的異芒:“是她?怎麽可能……”
  可湛好奇地也往門口望去,小二穿梭的身影掠過,什麽特別的人都沒有看到。
  耶曆再望去,已無人站在那裏,剛才那一瞥是錯覺嗎?也對,她怎麽會在此處……麵上現出苦笑,他恍然若失。忽視可湛疑竇的眼神,往外走去。
  這一路比來時更沉默,侍衛隊長可湛不敢貿然開口,耶曆從飯館走出來時,表情有些古怪,他不禁揣測著,剛才王到底看到了什麽?
  “……公子,這次我們冒這麽大的危險,到底來見什麽人?”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聲音力持平穩,把剛才那失神的恍惚排除腦外,耶曆簡潔答道:“一個能打敗林瑞恩的人。”
  可湛張大了口,震驚地無以複加,林瑞恩三個字,對弩族來說,是一座山,高聳入頂,不可逾越,林家的軍旗揚起,即使是弩族的勇士們,也會有片刻的躊躇和不安。弩族曾一度認為,林瑞恩是啟陵的城牆,打不了他,就進不了天朝。現在居然有這麽一個人,可以打倒林瑞恩?
  “到底是什麽人?是名將嗎?”興奮地問道,直到此刻,可湛才覺得冒險而來是物有所值。
  耶曆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名將?他甚至連將都算不上,這個人隻是個手段狡猾的小人而已。”
  “小人?能打倒林瑞恩?”
  “許多名將都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陰謀裏……沒什麽好奇怪的。”知道頭腦簡單的可湛聽不懂,耶曆簡而化之地一句帶過。
  可湛卻在這時理出一個頭緒:“王,你的意思是,我們馬上要對啟陵開戰了?”
  讚賞地看了可湛一眼:“照天朝人的說法,我們隻欠了東風而已。”所以這次才要犯險來取最後一陣東風。
  “到了。”
  *
  林瑞恩換了一身便服走出房,寒氣襲人,對他卻似乎沒有多大的影響,淬藍冬衫,明淨簡潔,把這少年將軍襯得更加冷峻。軍師走了過來,對他打量了一番,好奇道:“將軍要去哪裏?”
  “去城裏走走。”
  “正好軍中有些物資要采購,我陪將軍同去吧。”軍師溫雅地笑笑,誰也猜不到他笑下藏著什麽。林瑞恩不置可否地默然不語,倍顯淡然。
  兩人騎著馬從偏郊趕到督城,將馬匹交給首城將士,隨即像普通人一樣進城。
  在幾處商家買了些軍用所需,軍師有條不紊地進行,倒好像林瑞恩是陪同他來的一般。
  走出商鋪,軍師瞄了瞄有些不專心的林瑞恩:“將軍,前幾日有人報告,城裏來了個臉帶傷疤,凶神惡煞的男子,還有個一個極為俊美,身著男裝的女子。這件事,不知道將軍聽說過沒有。”
  恍然間,林瑞恩有種被看穿的感覺,眉一皺,朗朗道:“聽說過。”
  “平日在軍中訓練新兵,稍有閑空,將軍就閱讀兵書,今日卻一反常態,想要進城走走,原來也是聽聞這消息的緣故。”軍師平淡地敘述著,一字一句卻像針般的尖銳。
  “軍師有話不妨直說。”
  “將軍,你認為現在是什麽時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將軍,要知道,現在是啟陵危難之時,”沉下臉,軍師肅然道,“內朝動蕩不安,外朝咄咄逼人。朝中此刻爭鬥不休,樓相皇上對峙一方,聽說還有一個南方望族牽扯其中,局勢不明,朝中之人如履薄冰,惶惶不安。而外憂更甚,人人以為弩王新喪,近期內不會出兵,將軍,隻有你我知道,新登基的弩王耶曆雄心壯誌更甚乃父,兼且此刻逢新王初政,軍中士氣渙然一新,猶如夢醒猛虎,時刻都有可能把爪牙伸到啟陵……”
  “我知道。”林瑞恩冷著臉,連語調都是冷的。
  “既然將軍知道,是我多言了,”驀然停下,軍師指指前麵小巷,“將軍可以自己抉擇。”
  知道前麵的小巷就是軍士報告的歸晚目前所居地,林瑞恩站在巷口,麵現茫然,躊躇難決,他為何會到此處?這樣的情形,就算進去了又能如何?猶豫了許久,輕輕一歎,轉過身,往回路走去。
  軍師見狀頗有喜色,他這亦父亦友的角色有多難,隻有他自己心裏有數,林瑞恩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待他有如自己的親生孩兒。隻希望他行事莫要有片刻差錯……這一片苦心,就算隻能充當白臉,他也甘心為之。
  兩人順著督城最繁茂的大街走回,車水馬龍,摩肩擦踵,林瑞恩一個恍惚,撞上一個疾走的壯漢,他一愣,手伸出,想要扶穩對方。被他撞到之人腳下蹌踉,被撞出三步,才站住腳跟。雙方都有些吃驚地望向對方。
  林瑞恩這才看清對方是兩個人,被自己撞到的那個濃眉大眼,眸色坦蕩,顯是正直憨厚的人品。而他旁邊那人,眼神深沉不可測,更有怒而不言的威嚴。兩人都是身材魁梧,看樣貌也不是天朝人士。先抱拳,林瑞恩略含歉意:“剛才得罪了。”
  “不,是我們得罪了。”對方的漢語說得極流利,就是口音有些古怪,急匆匆地看了林瑞恩一眼,打探的意味很濃,不等林瑞恩還禮,兩人已經快步離開。
  軍師盯著兩人的身影離去的方向,訝然道:“這兩個人,不似普通人。”
  林瑞恩讚同地點點頭,普通人無意間被他撞到,必被震倒,而剛才那個人隻退了三步,顯然身手不凡。

  皇城煙華:玉督(四)
  天載五年元月。
  弩族軍營,天地間第一抹晨曦初現時分。
  “王,”侍衛長快步闖進營帳,臉色紅暈,顯得極為興奮,“督城的情況已經探察清楚,與王所說的相差無幾。”
  耶曆聞言抬起頭,隔著侍衛長,他看到帳外一片雪白,冰瑩光潔,一輪旭日剛剛升起,把世上的色彩都奪走了一般,隻剩下血一樣的鮮紅。
  “可湛,把幾位將軍請來。”
  響亮地答了一聲是,侍衛長比來時更快地退出營帳。耶曆拿起手中的羊皮,仔細撫摩上麵經絡分明的圖標,克製不住內心的激動,手指微微顫動,啟陵的邊疆軍事分布清楚地展現在眼前,觸在指尖上,透進一種灼熱的感覺。弩族百年來的夢想,似乎書在了一張羊皮上。
  攥緊羊皮,耶曆緩緩閉上眼,千軍萬馬,戰鼓雷動,宛在眼前,他與兄長爭鬥半年之久,登基為王,等待的不就是這樣一天嗎?
  十幾位弩族軍官依次走進主帥營帳,看到他們的王正在閉目養神,誰也不敢發聲音,耶曆的那個姿態,猶如一頭沉睡的獅子,仰臥在蒼穹之間,靜然不語也給人莫測威嚴感。一個月前耶曆從督城回來後,就發布了備戰通知,十幾位弩族高級將領今天接到會議通知,對討論的內容心中也有了些計較。年輕的將領大多心情昂奮,而老一輩的將領則是喜憂參半,兩方都默然在營帳內坐下身,打量著眼前情形。
  “諸位,今天是高興的日子,為何心事重重?”睜開眼,看著下座的眾人,耶曆笑著問。
  被他鷹利半的眸子掃過,眾將領都是一震,一位年紀最大的將領開口:“王,聽說你要攻打啟陵是嗎?”
  “沒錯。”耶曆簡潔有力地承認心中所圖。
  “王,這麽做太莽撞了,啟陵是地上的猛虎,而我弩族是天上的雄鷹,就算兩者經常互鬥,我們也不可能占領他們的土地,一旦發生了全麵征戰,對我弩族大大的不利啊……”
  抬手一揮,截住了老將領的話,耶曆把手中羊皮丟向營帳中央:“這是啟陵的邊疆軍事分布,大家看看。”
  “王,這份東西,您是怎麽得來的?”年輕的將領們首先接過養皮,展轉傳閱著,人人都顯出興奮之色。有了這份東西,對他們來說無疑多了一盞明燈。兵法有雲“知己知彼”,就是這個道理。
  耶曆犀眸綻出光芒,說道:“百年來,啟陵一直以天朝自居,占著最肥沃的土地,用著最好的資源,而我們弩族卻處極北之地,深受天災之苦。啟陵的百姓喝的美酒,他們的女人穿著最好的絲綢,我們的百姓吃的是粗糧,我們的女人穿著粗製的衣服,這一切,公平嗎?而現在,我們的機會來了,啟陵的皇帝和丞相在京城鬥得正歡,靠近北方的守備力量全集中在了京城附近,趁著他們內爭不斷的時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一舉奪取北邊。”
  一番話,說得在座的眾將領都有些心潮澎湃,須臾之後,有個將領問道:“王,啟陵的林瑞恩在督城,這個時候我們攻打玉硤關,玉硤關守備齊全,而且易守難攻,等他們調兵過來,我們豈不是……”
  “誰說我們要攻打玉硤,我們要打的是督城,”耶曆露出微笑,看到眾人炸開了鍋似的議論紛紛,他斬釘截鐵地說道,“督城的守軍隻有三萬,其中八千還是林瑞恩正在訓練的新兵,與其去攻打玉硤,我們不如連林瑞恩一起,奪取督城。”
  一揚手,旁邊的侍衛長已經把地圖展開,眾人圍坐過來,都為這奇特的方法所震撼,一直以來,督城連接著啟陵和弩族,但是因為它地處偏僻至極,都被當作了連通商業的道路,而非兵爭之地。不是沒有人想過從這裏打進啟陵,但是從督城走,無疑是繞了一條遠路,而如今林瑞恩在督城,情況就另當別論了,人人都知,啟陵的精銳軍隊就是林家軍,一旦打垮了林瑞恩,這場征戰的意義就遠非一個城鎮可以比擬。而且此刻啟陵正是內部爭鬥激烈的時候,又給了弩族一個極好的良機。
  耶曆在地圖上指指點點,講述著這次的戰略,圍坐的將領們都信服地點著頭,老一輩將領原先還有些顧慮,此刻一聽,都不約而同露出微笑,正如耶曆所說。這次的確是老天賜予的百年不遇之機遇。
  “林瑞恩在這裏訓兵,騎快馬離督城隻有一個半時辰的路程,我們先困死他,一邊包圍督城,督城地處偏僻,包圍住它,切斷一切與啟陵內部的聯係,以此為基點,我們徐圖南進。一個月前,我已經秘密發布了備戰令,這一個月內,已經漸漸禁止了弩族商隊進入督城。”
  聽他安排地如此縝密,眾將領都心悅誠服,個個鬥誌昂揚,耶曆一個個分配了任務,各人都興高采烈地出營帳,作戰前準備了。隻有一位老將領留在帳中未走,他是老弩王最衷心的將領之一,以行事謹慎出名,他盯著耶曆看了許久,問道:“王,這次的準備針對啟陵的各個狀況。如此清晰的情報,不知王從哪裏得來?”
  暗讚對方的心細如塵,耶曆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不敢隱瞞:“這是啟陵的一個望族提供的訊息。”
  “他們為什麽要出賣自己的祖國,反而來幫助我們呢?”老將領疑惑不已。
  “他們並非是幫助我們,”耶曆含笑解釋,“他們想要爭奪啟陵的重權,但是啟陵文有樓相,武有林瑞恩,他們必須先要除去這兩個人才行,此刻給我們情報,也不過想借我們的手把林瑞恩除了,然後他們再來派兵來把我們打退,這樣,對啟陵皇帝來說,就不得不倚重他們了。”
  老將領聽完,感歎不已:“天朝人的心思真是深沉得可怕……可是,王明明知道他們的計謀,還要充當他們的借刀殺人的工具嗎?”
  “隻要我們進入關中,事情可就不由他們控製了,再說了,此刻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也沒這麽輕易進關,隻要我們圍住督城,不用我們堵截消息,那個家族也不會讓消息外露,他們在利用我們的同時,我們也可以利用他們,你說是嗎?巴丹將軍……”
  直到此刻,才真正對這個晚輩感到由衷佩服,老巴丹站起身,跪倒在地,右手撫上胸口:“我偉大的弩王,有了上天的恩惠,我大弩必將無往而不利。”
  走上前攙扶起他,耶曆掀起帳簾,兩人走出門快,紅彤彤的旭日已高掛空中,雪地上折射出燦然的光芒,北風呼嘯,雪粉飛揚,耶曆望著營帳外軍隊正在調配移動著,心頭曠然舒暢,指著前方,對身邊的老將軍說道:“雪積得這麽厚,正好掩去了馬蹄聲,我們一路南上,三日後,務必要打垮林瑞恩。”
  他的聲音洪亮有度,軍營前一片安靜,士兵們已經從各自的將領那聽說了此次的行動,聽到耶曆的豪言,無不舉起手中長矛,高呼:“弩族必勝,必勝。”
  滿山遍野都響起了呼喊聲,一陣高過一陣,直衝雲霄。
  當太陽升上正當空時,弩軍開始行動了,以騎兵為先導,穿著鎧甲帶著長矛慢慢越過平原,隊伍排列整齊一致,人流潮水一般化成黑線,在一片潔白的世界裏,向督城挺進。
  這次的進軍開啟了“玉督之戰”,而督城的人們還依然不覺,元月時節,放著爆竹,互相道喜,在美夢酣甜裏露出可人笑容……
  *****
  朦朧中,最後一片光芒被黑暗歲吞噬,漸攏漸近,似雲似霧,鋪天蓋地,夾著咆哮,撲麵而來……
  猛地睜開眼,歸晚略有些急促地喘息著,剛才的夢,令人恐懼地顫抖,留有後悸,手邊的書冊劃落在地,發出聲響,她低下身子,揀起書,感到手臂酸軟。想不到看著書也能沉入夢鄉。站起身,活動一下四肢,打開門,外廂“砰——”地一聲爆竹響,驀地又驚了一下她。
  過年的歡快之聲傳來,她聽著,唇邊勾起淡淡笑。這是頭一次離開京城過的佳節,她記得在相府中,這個時節,樓澈最為繁忙,每日接待道喜而來的官員,到了晚間,他便捧著好多珍寶到她麵前,獻寶似的讓她挑選,喝著香氣怡人的梅花酒,兩人對著說話,談天說地,無不涉及,累了,便往大椅上一躺,醒來時,他第一句必是“你看,哪還有丞相夫人的樣子。”
  往事如昨日,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關山萬裏,君可安否?相府梅花盛開,香可依舊?
  在這裏,每日與日同起,與月同息,看雲彩繽紛,隻是不知身在京城的你,與我看的是否同一片天空……
  ……
  “哥哥……”
  衣角被拉扯住,歸晚收起遐思,低頭一看,是隔壁李嬸的孩子,虎頭虎腦,聰明乖巧,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從衣服上認人,隻會叫歸晚“哥哥”。
  “哥哥,出去玩……”拉著歸晚往外走,他喜笑顏開的,兩人拉扯著走上大街,處處可見喜色,十個地方有七處帶著紅色。歸晚對著街上熱鬧的場景東張西望,頗為好奇,餘光一瞟,看到樓盛跟在後方,知道他保護得很周到,她放心地四處張望。
  “夫人,人太多了。我們離地遠些吧。”看到那孩子放開歸晚的袖口,跑到旁邊與其他孩子玩耍,樓盛上前提醒。
  “恩,”歸晚笑著點點頭,看看街上的人群,轉過身,正想回去,忽而道,“奇怪,你有沒有發現,街上的弩族人少了很多?”
  樓盛依言望大街上人來人往看了一會:“的確,比之我們剛來時,少了不少。”這句話說得非常含蓄,來的時候,街上隨處可見弩族商人,可是現在,幾乎已經找不到弩族商人的影子了。
  “夫人是擔心那日看到的人真是弩王耶曆?”那日回來,歸晚把所見之事告訴他,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說,以耶曆現在的身份,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當時想也許隻是夫人眼花,現在心頭的憂慮倒變地更加真實起來。
  督城隻是商業通道,不可能成為兵爭之地,何況弩王登基不久,會在此時用兵嗎?
  樓盛心中盤算著可能性,越往深想,越覺得不可琢磨,看向歸晚,發現她也蹙起眉,似乎猶豫難決。
  “夫人……”樓盛輕喚。
  “我知道,讓我再想想。”打斷他的話,歸晚笑了笑,她知道樓盛的意思,想要把這事報告給林瑞恩,他對林瑞恩,正是因為林染衣而有了愛屋及烏的感情。所以才會對這件事分外重視。但是目前,她空口無憑,況且她一個女流之輩,以什麽身份去提醒大將軍。
  三日後,督城城郊軍營。
  “公子,我們軍師現在有事,請你們在這稍候片刻。”一個普通營帳內,士兵背書似的報告完,拿眼偷看了歸晚幾眼,發現他麵無表情,訕訕退下。
  拿過茶杯喝了一口,發現茶水已經涼了,三兩片發黃的茶葉漂浮著,歸晚心頭暗惱,她豈會看不出,這軍師是故意讓自己難堪。想不到自己思前想後,終決定是誤會也好,是杞人憂天也好,要把擔憂的事告之林瑞恩一二,如今卻受著這種待遇。
  一惱之下,正想甩袖走人,袖中突然掉出一塊瑩白的玉,她捏起,端詳片刻,耐著性子重新坐下。這世上,錦上添花比比皆是,雪中送炭卻少之又少,林瑞恩幾次幫助,她又何必為了小事,耽誤了正事。
  看她又坐下,樓盛暗暗鬆了口氣。
  又過了許久,帳簾重新掀起,文質彬彬的軍師慢慢走了進來,看到歸晚和樓盛,先現出驚訝的樣子,然後笑意融融地走上前:“我當是誰,稀客稀客,原來是樓夫人……大駕光臨!”
  明知這笑裏虛情假意成分多,歸晚也還之盈笑如蘭:“客氣了,軍師才是大貴人,想見之一麵真是不易。”
  哈哈大笑幾聲,軍師口中客套,隻當聽不懂歸晚的諷刺:“不知夫人來有何事指教?”這個女人的確不簡單,普通的官家夫人,哪個受得了這種閑氣,她身份尊貴非常,依然能忍一時之氣,也是女人中少見的了。
  不再繞圈子,歸晚把一個月前所見所思全部都講了出來,她思路清晰,兼之口齒伶俐,軍師也是聰明人,立刻就明白其中含義。
  聽完後,軍師眉深皺,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後才跳出一句:“真的?”
  歸晚當然不會回答他這個蠢問題,誰會用這種軍國大事開玩笑。軍師站起身,臉色森然,步了兩個大圈子,時不時打量歸晚和樓盛,隻見他們態度坦然自若,隻能輕聲歎道:“樓夫人,看來,目前要請你在軍營暫留一晚了。”
  看來此次事關重大,軍師也怕擔上責任,把她留在軍中,萬一這事是個謊報,他大可以把歸晚推出去,說是樓相夫人謊報。好個狡猾的老狐狸,如是想道,歸晚一派爽朗,點頭允諾。
  人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如今一片好心,倒也惹來一身腥,看來,好人真是做不得。笑裏摻進了些慨然,歸晚當晚在軍營中過夜。軍師稱其為京中貴人,軍士們不敢冒犯,一夜倒也相安無事。
  第二日,一個小士兵急匆匆地趕來,告訴她,軍師有請。
  不安倏地竄上心,歸晚帶著樓盛來到主營,軍師端坐正中,一見來人,抬起頭,歸晚微驚,他眼中紅絲滿布,頭發有些淩亂,顯然是一夜未睡,而切額際青筋若現,藏不住的悲憤之色,一開口,聲音都沙啞了:“夫人……督城危險了……”
  手握成拳,歸晚聞言睜大眼,星芒乍放,力持鎮定,問:“軍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三個月……還剩下一個月了,心中怵然不已,歸晚鎖視著軍師的表情不放鬆,壓抑著的恐懼隨著時間慢慢浮上,難道,守不住三月之期的,不是樓澈,而是她嗎?

  皇城煙華:玉督(五)
  “昨日我以十人為隊,派出五隊去通知林將軍,另派兩隊南進報告朝廷,可是直至現在,依然半點消息全無……看來情況十分不妙了。”軍師靜想了一會,心情平複不少,如實說道。
  按耐住心中不安,歸晚在軍營中下首位置坐下,側首望著軍師:“林將軍離這裏有多遠,身邊帶了多少軍隊?”
  “林將軍離督城約三十多裏的路程,騎馬隻需不到半日,此次為訓兵而去,身邊帶著八千子弟兵。”勉強扯起嘴角,軍師簡潔地回答。再沒有比現在情況更差的了,主將不在營中,消息傳遞不通,有敵無敵情況不明。根據他多年的經驗,此刻已是危險將至的前兆。
  “八千都是新兵?”歸晚訝然提高聲音,黛眉微蹙。
  軍師苦笑,想不到這閨閣中的女子如此敏銳,抓住他一句話,就能分析出厲害,無奈之下點點頭:“不錯,八千都是新兵。督城中現留有兩萬多兵力,本地軍占了大部分,隻有為數不到五千人,是林家軍。”
  天寒地凍,營中放著炭火盆,融融暖氣,時不時夾著星點似的炭屑,坐在營中的人卻半點不覺,人人麵含沉色,手足冰冷。
  “夫人,現在形勢如此,依你之見,該如何?”軍師首次擺出低姿態,以商討的口氣詢問。
  挑眉瞥了軍師一眼,歸晚若有若無地浮起一絲淡笑:“軍師說哪裏話,軍國大事,我一介女流,能有什麽辦法……”好個老狐狸,剛才講了這麽多軍防情報,原來是想拉她下水。看他的模樣,分明是想出了辦法,要自己幫忙,偏要擺出一副商量的樣子。
  盯著歸晚仔細看了兩眼,似乎發現了什麽奇特之事一般,軍師謂然長歎一聲:“夫人真是聰明人,明人不說暗話,夫人,現在的情況,實在不能再含糊了。我們必須馬上聯絡林將軍,我在此處不能離開,昨日派出作為聯絡的五隊俱無消息,所以……”
  “所以軍師現在應該找出得力能幹的將領前去聯絡林將軍。”一口截斷軍師的後話,歸晚星眸微斂。
  含在喉中的請求被歸晚一擾,軍師皺起眉,不知如何開口。他有苦難言,來此地不過三月有餘,本地軍隊軍心不齊,並不若林家子弟軍好指揮,此刻局勢不明,他不敢惶然把消息泄露出去,一旦產生慌亂,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他竟然想到了歸晚,明知這主意有多荒謬,她隻是一個弱女子,而且身份特殊……可是偏偏在此緊急時刻,無人可用,無人可信的情況下,他居然覺得這個女子比之不堪教服的本地軍將,要可靠得多了。
  再從另一方麵來說,她認識弩族王,就算此刻去傳信被弩族所捕,以她的身份,弩族也不會做出殺了她這種蠢事……反複考慮,當此情勢,她儼然是最好的人選。
  營帳中沉靜如水,軍師腦中轉著主意,偏偏難以開口。
  暗想此處不能多留,歸晚作勢要起身告辭,衣袖一緊,她回過頭,詫異地對上樓盛鬱澀複雜的神色。
  緊張之下居然冒失地抓了歸晚的衣袖,樓盛立刻退後兩步,默不作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低伏著頭,口中輕聲道:“夫人……”
  營中主座的軍師看到樓盛這個舉動,感到無比奇怪,瞅到歸晚因此而顯得麵無表情,他決定幹脆看個究竟,直覺告訴他,樓盛這一跪和林將軍有些關係。
  “夫人……”見歸晚不為所動,樓盛心中焦急,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請夫人看在染衣的薄麵上……”
  歸晚聽到樓盛的哀求,袖中的瑩玉似乎發熱燙手起來,取出玉牌,她失神地凝望,林染衣,林瑞恩……這兩個名字伴著數次危險解救於她,是弩族到玉硤關一路上染衣笑語相陪,是林瑞恩鳳棲坡舍身相護,是相府圍困,他俯身拾帕……
  這點滴都是恩情,歸晚啊歸晚,你怎可如此自私。
  百感交集,一時間,她癡然望著玉牌發起愣來,看著樓盛伏身相求,心中微熱,回頭轉向軍師,吟然道:“軍師,請借我士兵百人。”
  軍師大喜過望,也不去探究其中改變她主意的原因,立刻滿口答應,快步出營布置人馬。
  樓盛抬起頭,麵上也不知是感激還是其他,喃喃道:“謝謝夫人……”
  隻用了半柱香的時刻,營外已排好了一百來人的士兵,軍容整潔,背負箭囊,見著軍師帶著一個俊美至極的翩然少年公子出來,都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當聽說要跟隨這位公子出關時,更是大為吃驚。他們都是林家子弟兵,唯命是從,也不多言,整裝出發。
  歸晚單騎在隊伍中,樓盛緊隨在側,當他看到歸晚孤身上馬時也吃了一驚,連他都不知道,原來夫人的騎術也尚過得去。
  出了督城,碧空如洗,偶有浮雲,曠野無際,弛馬於雪色平原間,眾人都是精神振奮。
  純淨地不染塵似的天地吸引了歸晚,出城時的忐忑也漸漸放下,眼看眾士兵都是陶陶然的神色,猜到軍師沒有把出城的真正意圖告訴他們,歸晚隻得苦笑盈然。出城之際,她才想到,軍師要她這個女子來傳信的深意,即使被弩族抓住,以她的特殊身份,也有了談判的籌碼……
  好個老狐狸,暗暗低咒一聲,歸晚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既然事已至此,隻有繼續走下去了。
  百人的隊伍都是輕騎,一路無險,很快越過平原,附近是一片山群,山勢低平,連綿成脈。聽從了一個士兵的建議,他們從一條小山路迂回前進,為何選這條遠避正途的小路,歸晚心知,這次的任務是聯絡上林瑞恩,首要的,當然是保住自己的命。
  行了一個多時辰的馬,眾人俱不吭聲,誰也不知道為首的那美公子在想什麽。所幸今日風雪不大,一路景色尚宜。
  正行著路,先是很輕,越往北走,這聲音越響……似咆哮,又似雪崩,海潮奔騰般地湧進耳裏。士兵們竊竊私語。隊伍的排列變得有些淩亂。
  歸晚聽到這聲音,也覺得萬分奇怪,她沒有這方麵的經驗,隻有詢問身邊的士兵。
  一個士兵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道:“公子,前方也許發生戰鬥了。”
  微微怔然,歸晚拉住韁繩,隊伍立刻原地停下。看著眾人神色各異,她心中掙紮片刻,把行途的真正目的和眼前形勢和盤托出,告之這些士兵。聽完她一番話,士兵們露出震驚無比的表情,沉默了一會,為首的一個士兵挺身向前,朗朗道:“公子,我們都是林家軍,為了林將軍,我們不怕犧牲,請繼續前進吧。”
  毫不吝嗇地讚一聲好,不愧是林家軍,歸晚帶著隊伍繼續前行。高居馬上,她握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雖然麵上鎮定,隻有她自己清楚,壓抑不住心頭的害怕,背上已滲出薄薄一層冷汗。
  越過這個山頭,前方到底有什麽在等待她……
  ****
  由小路穿出,殺喊聲震天,一望無際的人如潮水,布滿了前麵的山野。歸晚目瞪口呆地眺望前方,麵色乍白。行了近半日的路程,麵對這樣的場麵,她的心幾乎已不勝負荷。一陣陣的人浪呼喊震回了她的理智,立刻下令停下隊伍,在山間樹林中隱藏起身形,怕被前方的軍隊發現。
  所幸隻帶了百人,很快藏起馬匹,歸晚,樓盛和幾個帶頭的士兵,站在山坡上遠眺著前方。
  觸目驚心的狀況……
  前方低勢的山群上樹木盡被伐光,光突突的山野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黑壓壓一片,蓋過了雪色,無數的團隊兵馬,擁擠地排列在一起,密無縫隙,雲集的人馬,綿延不絕地圍住一個山頭,這個山坡顯然跟其他山群不同,隻有這個山上還有樹木的影子。
  看著數不清的兵馬巍峨地堵在前方,殺氣沉壓,隱隱壓迫著整個山群,歸晚心涼了半載,隔著一個山頭,她依然倍感威脅。
  “是弩軍……”站在最近的一個士兵顫巍巍地說道,他的聲音雖不響,但是幾乎每個人都聽到了,“將軍……林將軍被圍在那個山頭了。”
  早已猜出那個唯一沒有被伐木的山頭就是林將軍所在,歸晚還是禁不住一抖,刮麵的風冷到了心裏,凍得她知覺全無。林將軍被圍在弩族大軍之中,她該如何是好?想到更可怕的是,林將軍被圍之後,弩軍會如何?會圍督城?不……不,督城已經被圍了,隻不過現在包圍圈還很大,所以督城百姓還無察覺。
  看著弩軍空前強盛的軍容,歸晚心頭怦怦狂跳,隻覺得眼前的軍隊猙獰著麵容,人潮如汪洋,森然可怖。
  “前方人數大約有多少?”從小學唱的功底幫助了她,即使內心惶恐不已,姿態依然清風自如。
  看到這領頭的公子鎮定自若,士兵們也漸漸擺脫了恐慌感,其中經驗最豐富的幾個士兵盯著前方如黑雲壓境的弩軍,略一估算,各個麵如土色:“包圍的約有六萬,前方不動的約有……無法估計……隻怕有十來萬吧……”
  惡寒竄上心,歸晚屏息靜氣地觀看前方。前有十幾萬雄兵擋道,林將軍隻有八千新兵,實無勝算,如果現在她退回督城,又有何用,沒有林瑞恩的督城,不堪一擊……該如何是好?
  伸手招來幾個士兵,歸晚吩咐他們即刻原路趕回,稟報軍師實情,派兵營救林將軍,隻要救出林將軍,相信還有一線生機……
  十匹馬飛快往原路急馳,看著他們回去報信,樓盛擔憂地看向歸晚,欲言又止。歸晚見之,淡淡地回了一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眾士兵聽到了,心中俱是凜然,打起精神,駐首在山坡上觀察形勢。
  弩族大軍時不時發出高喊,聲響如山震,直衝雲霄,密集地圍著山頭,卻沒有任何動作。
  “他們是想摧毀林將軍的信心。”樓盛站在一旁,沉重地說道。
  歸晚回頭看看眾人,麵對這樣壓迫感十足的士氣,不少士兵惶惶不安,僅是旁觀已是如此受迫,林將軍直麵而對,不知是如何心情。等了足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弩族又發出震天的殺喊聲,就在歸晚認為他們又是虛振聲勢時,弩軍開始行動了。
  先是幾排箭伍上前,拉弦,放箭,萬箭齊放,天空中猶如下了一陣箭雨,黑影簡直遮住了碧空,鋪天蓋地地向著山坡而去,箭破空發出的呼嘯蓋過了北風聲,像萬千人的咆哮,蜂擁而至。
  歸晚看地心中抽緊,她雖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禁向上天禱告,千萬要保住林將軍。
  一陣箭雨過後,山坡上動靜全無,弩軍又換了一批箭伍,一波又一波,箭連綿不絕地射向山坡,整個山頭布滿了箭影,滿目創痍,正如同耶曆所下的命令一般,就算是一隻蒼蠅,也不能活著飛出山群。
  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下,山坡上依然沒有任何動作,林將軍的軍隊在這陣陣殺喊及攻擊下,顯得異常平靜,死傷也無從得知。歸晚暗暗著急,隨著時間流逝,心直往下沉。兩個時辰的攻擊,弩族似乎也耐不住這單方麵的沉悶攻擊。不少士兵都高呼著攻上去,揮舞著手中的長矛大刀。
  弩族士兵素以勇猛著稱,人強馬肥,特別擅長騎戰,在這個小群山中,卻沒有得到充分發揮,馬根本不適合上坡,所以采用了箭術攻擊。可是現下,林瑞恩的軍隊一個人影都未出現,以靜製動,弩族人的自尊受不了了,士兵們激動著要衝上山。
  耶曆立刻下令暫時不動,仍是用箭中程距離攻擊。
  看著弩軍中有路隊伍的著裝與一般弩軍不同,而傳令兵跑來跑去,似乎都匯聚在那處,歸晚度測,那個營帳就是耶曆的王營。弩軍的攻擊斷斷續續,在林瑞恩毫無反擊的情況下,弩軍的不安情緒也開始慢慢蔓延。但是兩軍的實力懸殊是非常明顯的,所以弩軍依然不慌,隻是聽命一陣陣地攻擊。
  天色漸晚,暮暮沉沉,北風變大,雪粉揚天,弩軍停下攻勢,搭起營帳,點起火把,星火點點,從高處望,滿天的繁星落入人間,銀河如鏈,圍成一個圈,把山頭重重包圍。
  看著腳下弩軍火把形成的星河圖,歸晚默然不語,為了怕弩軍發現行蹤,他們連火把都不敢點,此刻麵對山野中星火盛況,誰也無法開口,士兵們啃著幹糧,歸晚則是憂慮懸心,連幹糧也無法入口,怔怔地盯著山野,腦中飛轉。
  漸響的馬蹄聲靠近,眾士兵都站起身,歸晚也回過頭,身後十幾匹馬停下,原來是報信人回來了。眾人圍上前,七嘴八舌地問著。報信為首的士兵垂眉低頭,一聲不答。
  “到底如何了?”排開眾人,歸晚走到他麵前,聲音裏透出些緊張。
  聞聲十幾個士兵跪倒在地,為首一人看著歸晚,虎目裏隱隱帶著淚水,低啞著聲音答道:“軍師不肯派兵前來。”
  “什麽?”耐不住驚呼一聲,歸晚心頭火起,走前兩步,目似寒月,盯著士兵,“為什麽?”
  剛才那一陣陣的攻擊在她心裏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如果不是有援軍信念支撐著她,她也無法支撐到現在,親耳聽到這樣的消息,劇震之下,湧起憤怒。這個軍師,到底在幹什麽……
  為她凜利的氣勢微怔,士兵泣聲:“軍師說,和朝廷根本聯係不上,督城已經被圍了,城中隻有兩萬多的軍力,來不及救,也救不了……”
  “可是沒有林將軍,兩萬軍力又怎麽守督城。”歸晚高揚著聲音,抑不住憤然。
  跪在最前的士兵首當其衝地領略歸晚的怒氣,想起剛才在城中被軍師拒絕的場景,又想起林瑞恩帶著八千軍孤身困在弩軍中,淚水嘩嘩地落下:“公子,軍師說了,現在調兵,督城就落在弩軍手裏了……現在弩軍還不知督城虛實,不出兵相援,還有一線希望,出兵,則必死無疑……”
  唇抿成線,歸晚淒然地回首,看山野一片星火如海,眸色悠淡,怒也好,哀也好,都被夜色吞噬了,半點不留餘痕。
  “軍師還說了……”士兵見歸晚轉過身,連忙哽咽著開口。
  “還說什麽了?”說什麽都嫌晚了……
  “軍師說了,他是最想救將軍的人,但是……但是督城還有千萬的百姓,誰來顧他們的生死?今日出兵救林將軍,則是棄大局於不顧,林將軍此刻就算戰死,那也是雖敗猶榮,如果出兵,就算救出林將軍,他也是雖生猶死……比死還難受……”
  傳信兵悲聲號哭,其餘士兵紛紛掩麵,這些經曆過沙場的戰士們都明白這些話中的含義。所謂軍人,為家戰,為國戰,為民戰,就是不能為自己而戰……
  樓盛走上前,緩步來到歸晚身邊,驀然發現她哀傷地望著前方,淚水如線,茫然不覺地滴落著。
  就在這時,山野間傳出喧吵聲,遠處山坡上火光搖曳的火炬光影本來整齊地排列著,突然間亂了,從山坡處蔓延開,整副火影星河圖殯落零散,發出震天怒喊。
  “動了,行動了——”樓盛低喊一聲,眾人驚訝不已,急忙上前。歸晚撫去頰邊輕淚,凝神打望山野。
  月亮躲進了雲層中,北風依然咆哮著,夜色如漆中,隻有搖曳的火光指引方向,山坡那裏的火光排散開,似有一把尖刀刺了出來,本來隻是小淩亂,後麵竟漸漸擴大。突然煙霧騰騰升起,火光徒然變大,林將軍所駐的山坡突然紅光映天,掩過所有星火,懾人心神的嘶吼狂喊聲漸高漸近,弩軍的包圍圈也開始變小。
  “是林將軍……是林將軍要突圍了……”這一聲喊叫不知出自誰口,眾人卻因為這聲高喊振奮起來,心高懸,目不轉睛地遠眺著戰況。
  弩軍幾次攻擊,他沒有任何動作,一忍再忍,此刻借著夜色趁亂突圍;火燒山林,自絕後路,是為了置之死地而後生,激勵士兵求生勇氣……即使不懂兵法,歸晚也一點點分析出其中行動的理由和目的,心中暗暗讚歎,不愧是赫赫軍功的林將軍……
  可是實力懸殊太大,這場生死幾乎已成定局,難道就這樣看著,等待命運降臨嗎?眼前的火光耀亮了她的眼,瀲灩的眸光輕轉,她從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雖然力小不能勝天,她也要想要奮力一搏……

  皇城煙華:玉督(六)
  戰鼓如雷,號角頻催。
  狂嘶咆哮聲震耳欲聾地襲來,林瑞恩繃直身軀,巍然如山地站在坡前,在看清敵軍狀況之後,劍眉深鎖,唇抿如刀。身後一陣桫欏聲,他轉過身,看著士兵們聽令用厚木修固馬棚,動作沒有了往常的利落,士氣低迷地幾近惶惶。
  林瑞恩大步走上前,將鎧甲卸下,卷起衣袖,順手拿過地上的木板。
  “將軍,這種事還是讓下麵的弟兄們做吧。”跟隨林瑞恩多年的副將略有些驚慌地上前勸道。
  林瑞恩一手把木板固定在馬棚薄漏處,另一隻手不空閑地拿過錘子大力敲打落釘處,頭也不回地答:“時間緊迫,全部都過來修繕馬棚。”
  副將呆滯片刻,立刻急跑傳令而去。士兵們僅僅訓練了兩月有餘,麵對如此千軍萬馬包圍的陣仗,內心顫栗不已,看到林將軍如此聚精會神地修固馬棚,雖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由,心下也稍安定些,學著他人忽略這滿山環繞的嘶喊,忙起手上的工作。
  “讓所有人都聚到這裏,動作快。”看著士兵們完成了工作,馬棚已經加固了兩層,林瑞恩套上鎧甲,一邊高聲命令,坡下又發出震天的狂吼,一陣高過一陣。
  八千多名士兵很快列成方陣,手中拿著厚盾,神色緊張。林瑞恩的眼神緩緩滑過他們的臉,其中甚至有十幾歲的甚至可以稱之為孩子的軍人,甲胄鮮明,站立在隊伍的中央,北風揚起的雪粉像冰刀一般劃過他們的臉,把鼻子凍得通紅。他們靜靜的站著,眸光清澈堅韌,軍人的剛毅在風中一點點地滲透。
  山坡之上,肅穆地駭人,隻有轟隆如雷的叫喊猶在耳邊。
  潮水湧動的兵甲聲緩動起來,林瑞恩走到坡前,看著底下弩兵的調動,寒氣彌漫,他回身走到方列隊伍之中,拿起鐵盾,手揚起,如刀般的姿勢帶起勁風:“舉盾。”
  厚盾映著雪光隱泛黑色光澤,整齊一致地擋在了八千士兵的頭上,在林瑞恩手勢的指揮下,眾人俯蹲,像一麵巨大的黑色盾牆佇立坡間。
  日月無光,天地黯然,飛箭比驟雨更密集地落下,擊打在盾牌上,發出重金相交的爭鳴,銳利,急驟,恍若魔鬼跳著舞。
  躲在盾牌下的士兵們哀吟出聲,卻無人得聞,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下,人人隻求生存。箭刺進空隙,士兵中箭倒下,血花四濺,旁邊的人立刻調整位置,補充空域,箭雨聲蓋過了一切。
  時間變地比雪更空白,箭矢一陣接一陣,遮蔽了天日,士兵們咬著牙,撐著手中的鐵盾,時不時換手交替,比身體酸痛更難熬的,是身邊的同伴倒下時噴射出的鮮血,連擦拭和哀痛都來不及,等待下一輪攻擊,慢慢在死亡陰影下煎熬著。
  直到此刻,眾軍將才明白剛才林瑞恩剛才命令修固馬棚的用意,保住了馬,他們才有拚死一搏的基礎,馬棚上插滿了箭,密密麻麻,沒有一塊完好,幾乎到了見縫無法插針的地步。
  “將軍,我們還要被困多久?督城會派兵來嗎?”度過又一輪的箭矢,蹲在前排的士兵把同伴的屍體推到空餘處,忍不住開口問,聲音不可抑製地顫抖著。
  知道下一輪襲擊即刻就來,林瑞恩回身正欲嗬斥,轉首之際,發現士兵們都用一種明亮的眼神真摯地望著他,有的士兵手上腿部中了箭,手指緊捂,痛苦之中卻帶著求生的殷殷期盼,傷口處不斷地滲著血。
  “會來,督城的援軍會在天黑後來……”冰冷的聲音堅定地說著,林瑞恩擺手讓士兵做好防護工作。鐵盾下,幾個士兵露出微笑,宛如在黑夜中看到唯一的光明。
  麵無表情地轉過身,林瑞恩現出痛苦之色。在這樣心理與肉體的雙重折磨下,士兵的意誌已經繃緊到了最高點……督城根本沒有救兵會來這個消息他怎麽也無法說出口,督城的守兵數量隻有兩萬餘,軍師不會冒險派兵前來,如今的現狀就是他們所能麵對的一切。
  等,隻有等,弩軍傾巢而出,銳不可擋,隻有等他們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時,才是他們突圍的好時機,而這之前,必須讓士兵在弩軍攻擊之下保全而不被擊潰。
  撐著盾的手臂已經微微發酸,林瑞恩忽略著這份異感,靜聽著前方傳來的任何動靜,手心處沁出汗絲,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準備應付任何突發狀況。
  這一戰,必是他人生中最險惡的一仗。
  耳邊忽聽到一聲聲的低泣,不用回頭也猜到是少年郎們第一次麵對這樣的險情,宣泄著對死亡的恐懼。心抽搐著,他一手握上刀柄,咬緊牙,神態比冰更冷竣。
  等待……
  ***
  夜幕低垂,萬物寂籟,弩軍的火把燃起,林瑞恩俯視山野,把宛如巨蟒盤旋緊圍的星火納入眼中,長達近三個多時辰的攻擊,弩軍也進入暫歇狀態。
  時機終於到了。
  八千子弟兵在黑暗中悄悄行動,將馬從馬棚中牽出,整理著隨身的兵器,更有甚者,隨處拔一些箭,放入箭囊,此刻對他們來說,箭矢算是最充沛的軍備了。一切動作有條不紊,即使深處黑暗,也沒有絲毫的慌亂。
  林瑞恩默然地看著眾人的行動,在著漆黑不見無指的夜色中,他看到每個人的神情,看著他們中午時分還有些稚氣的臉龐,此刻已經滿布滄桑,經曆過生死,讓他們變成了真正的軍人,暗色中流淌著一股肅殺之氣,蔓延在山坡之上。
  “將軍。”副將跑至林瑞恩身邊,遞上一張強弓,一支勁弩,從腰間摸出火折子,“娑——”地一聲,黑暗中多出一道微弱的火光,點燃了勁弩的前端。
  借著這道光彩,林瑞恩清晰地看到坡前站著的八千子弟兵,他們已經疲憊了,可是現在依然精神昂揚,地上還有弟兄們的屍體,有的血跡未幹,空氣中甚至可以聞到淡淡血腥味。沒有人低頭看,正如同他們已經跨越了一個生死關一般,低頭就是軟弱,不被允許生活在這片夜幕下。
  寒意森重,風如冰刃。每個人都定神望著他們的將領,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這種眼神分明是惡狼的陰狠……這樣想著,林瑞恩嘴角淡揚,帶起一個自信的笑容,在這個笑容的鼓勵下,士兵們感到空前的振奮,從之前林瑞恩料敵於先的種種布置,已讓他們敬若神明,此刻更發現,原來這個冷如冰山的將軍笑起來也是這般漂亮。
  “督城還有你們的年邁的老父,慈藹的老母,有你們心心掛念的妻兒……想見他們嗎?”緩緩開口,林瑞恩拉開弓,弦成滿月,看著每個士兵的眼神變地更亮,更犀利,“那就給我活下去……活著回督城。”
  颯冷的寒風中,如漆的蒼穹間多出一道亮光,劃破半山的沉寂,猶似天空隕落的一顆燦爛流星。落於馬棚上,早已堆好了易燃的稻草,頃刻間,紅光四起,遍染半天。
  所有人都知道沒有路可以退了,八千人排列成隊,形成尖刀狀,前排之人手中持著鐵盾,舉齊於馬上人同高,後頭跟著步兵,緊緊排列成一隊,陌刀在手,黑夜中也透著森涼的殺意。整個隊伍非常緊湊,加快著速度向山下進發。要趁敵人不備,像一把尖刀刺進他們的心腹,斬斷這星火連線的包圍,他們才有一線生機向南逃跑。
  等弩軍發現情況不對時,林瑞恩的軍伍已經衝到了他們的麵前,弩軍燃著火把,目標明顯,而八千軍將卻似黑暗中的野狼,無蹤無跡,隨時撲上來咬一口,以暗打明,出其不意。
  呻吟聲響蕩在山野間。
  這是一場以少打多的撲殺,不計手段,不計生死,前排的士兵騎著馬飛快衝入還沒有準備好的弩軍隊伍中,見人就砍,頸部,腦袋,肌肉骨頭的斷裂,哀如野獸的慘叫嘶喊,刹時傳遍了山野,聽者無不戰栗。
  這是複仇,必須用血才能解決的紛爭,避無可避,每個人都拚盡全力去撕殺,黑暗中沒有軍旗,隻有敵我。
  八千軍伍飛快地前進著,林瑞恩騎在最前首,手起刀落,陌刀的光澤一閃而過,帶起的就是一片血,噴灑在地,一個人撲上來,被他一刀砍在脖頸,腦袋已經骨碌地滾下來,屍體依然是衝上來的姿勢,敵軍就踩著同伴的屍體上前,於是他又一刀而去,胳膊飛出,慘叫不絕於耳,一路前進,都是踏血踩屍而行。
  殺氣蔓延開,混沌地攪合在修羅戰場,血液飛濺,染紅了衣服,更染紅了眼,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一般。無意識地揮動著能殺人的武器,將敵人擊殺。那一聲聲慘痛的呻吟和嘶吼,都是一種聽覺的刺激,激發起士兵內在的暴戾。
  殺變得普通,變得必須,變得貪婪……
  如果敵人不死,那自己就必須死,誰也不能在這塊地方停下,一停,就要永遠停留在這塊土地了……
  他是屠夫,這是地獄……
  斬殺著身邊人,林瑞恩心中燃起火,鼓蕩著他前進,血濺到臉上,已經沒有當初溫暖的濕感,麻木的知覺變的殘忍了。身後人漸漸變少,同伴們一個個被這無情的地獄吞噬了,屍骨無存,被其他的士兵當成了踩伐的工具。
  屍橫遍野……一邊廝殺,一邊密切觀察著戰局的情況,林瑞恩知道自己快要輸了,即使這次的戰略幾近完美,盡管他使盡手段,盡管所有士兵盡了全力,也將無法改變戰局的結果,實力的懸殊實在過大了……
  望前看,星火相連處已經很短了,再衝過半個山穀,就能從山道逃跑,直奔督城,僅僅隻有這些距離,此刻看來已成鴻溝,無法跨越,道路的盡頭,似乎就是英雄的末路。
  “啊——”林瑞恩驀地發出一聲悲嘯,陌刀一揮,連肩帶手,砍去擋在馬前的敵人,血噴在他的鎧甲上,他的戰騎跨過了死者的屍體。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不想輸的,明知戰場無永勝,大笑著前進,一路殺戮。跟隨他的人越來越少,弩軍卻像源源不斷而來的潮水湧來……
  好,好,好,今日就讓他殺個痛快,一死方休。
  就在這星火混亂之際,他突然間看到天火降臨,從附近幾個山頭滾落而下,照耀了半邊的天色。不僅是林瑞恩,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景象。而弩軍的騷動更大,大火燃燒著從天而降,所落的地點都針對了弩軍中部一個營帳,所有看清楚情況的弩兵張口結舌地露出驚訝的表情,更多的是慌張,叫喊著往那個地方奔跑而去。
  “將軍——”副將發出一聲驚天的叫喊,“是援軍,是援軍……”
  被這聲尖叫怔了一下,腰間如針刺般傳來痛楚,林瑞恩轉頭一看,一個弩兵獰笑著看他,那眼神似嘲似諷,他陌刀一轉,利落地劃過弩兵的脖子,那一瞬太快,那弩兵甚至來不及作出驚訝的表情就握著帶血的刀倒下了。
  腰間火辣辣地發著燙,林瑞恩笑著張望前方,各色光華映在他的瞳中,匆匆一掃全場,他已看出,援軍並不多,那天火一般的奇襲隻能起到惑敵作用,至於為何弩兵如此緊張那天火所落之處,他不及細想,目前因天火引起的混亂隻能維持曇花一現,而他們卻多出了生機,隻有借著這個良機,才有衝出重圍的希望。
  “殺——衝出去。”
  聽到這聲號令,沒有絲毫遲疑,士兵們快速聚集,夾緊馬腹,一躍向前。
  由於剛才突然出現的天火而稍有淩亂的弩軍給了林瑞恩一個絕佳的機會。陌刀紮進擋道弩兵的胸口,血如花盛開之時,他以開道之姿,奮勇地前進。
  士兵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在這暗魅的夜晚,隻有弩軍萬千的火把散發著光暈,這火光甚至比黑暗更可怕,模糊著眾人的視線,衝擊著眾人的信心,在這無盡的殺戮中,他們看不到希望,手酸了,再提起,一刀跟著一刀,砍向敵人,直到鮮血淋漓地染紅了大地。
  敵人一個個倒下,身邊的同伴也一個個倒下,士兵們機械般的揮舞著陌刀,血順著刀沿滴落,很快就消失於黑暗中。一望無際的痛苦和悲哀蔓延在空氣間,就在這修羅的沙場,他們連感受痛苦的時間都沒有,跟隨著林瑞恩拚命向前衝。隻有那一馬當先的背影,給了他們唯一的希望,即使身在混亂中,也能看到那一個單刀開辟血道的身影,他巍然如山,堅定不移,身旁血濺如飛,刀光劍影,卻不能動搖他半分,看到這樣的場景,身在殺戮中的士兵突然明白了一個事實,這個如冰冷漠的少年將軍,是在這樣的沙場,一刀刀,一劍劍,生死徘徊間,比冰更冷,比鐵更硬,承繼了林氏血統,護衛著半壁江山。
  寒風冷冽,刮起的是陣陣血腥的氣味。
  慘烈無比的廝殺反複進行,心漸漸地麻痹了,隆隆聲不斷,分不清是敵人的呼喊,還是自己的心跳,林瑞恩望著距離已不遠的山野小道,隻要衝過最後一圈包圍,就能擺脫圍擊,借著夜色逃離險境……
  隻有一小段距離了而已……
  空中尖銳的嘯音刺碎了風聲,從身後訊雷般地急趕而致,林瑞恩敏捷無比地左偏過身,身子在馬上一恍,飛擲而來的利矛貼著他的頭皮而過,濕暖的液體順著臉頰滴落,他驟然驚出一身冷汗,回頭探看,緊跟在後的副將正想叫喊什麽,身子劇震,林瑞恩望著他放大的瞳孔中映著滿身鮮血的自己,就這樣,身體筆直地挺著,翻落戰馬。
  屍體很快給後麵的戰騎踏碎了……
  弩軍十幾萬大軍居然讓八千軍隊衝出重圍,他們既憤怒又慌張,眼看林瑞恩要衝出包圍,聽從長官的命令,把手中的長矛向著突破重圍的方向用力擲去,也顧不上黑暗中會誤傷多少同伴。
  林瑞恩眼前一片模糊,腰間劇痛襲身,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突兀詭異,身後跟隨的士兵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很快就消失在著殺伐的煉獄中,他提起刀,舞成一片刀網。
  眼前隻有這一小段路程,他何其不甘……
  前方又襲來一陣紛落不斷的箭雨,林瑞恩正欲舉刀隔擋,嘯聲伐空,箭雨穿過林軍隊伍,射向的卻是林軍馬後追趕的弩軍隊伍。
  林瑞恩怔然,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前方的山野小道。
  

  皇城煙華:歸晚(一)
  山野小道的一隅舉著幾個火把,排列著五十人的小隊,成彎月形散開,手中枝枝不斷地射著箭,阻擋跟在林軍身後的追兵。隊伍後側一道淡色身影高居馬上,火把搖曳的光耀下,如墨般的長發梳成英雄髻,容如白瓷,雅貴非凡。
  那一瞬間,林瑞恩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手中愈感沉重的刀,腰部隱隱襲身的劇痛,耳邊不時人吼馬鳴,似乎都離他很遠了。
  朦朧間,他依稀看見了鳳棲坡下的山穀,翠環綠繞,花繁似錦,潺潺溪水之聲依舊,一切恍如在眼前,這修羅地獄的沙場是夢?還是眼前人是夢?
  “將軍——”在兵馬混亂間,他清晰地聽到這聲清透至極的呼喊,眸中映出她焦急地揮手的模樣,他心如刀絞,悸然盤旋而上地竄進心底。
  這兵慌馬亂,哀鴻遍野的戰場,無數張臉在他麵前晃動而過,有敵有友,閃過腦際之時,變地模糊了,渺淡無蹤,隻有那小道口等待著的人影,是如此清晰,占據了他視線的全部。
  求生的欲望突然無限地擴大著,心底暖流如潮,他將馬腹一狹,飛馳而去,右手持刀,手落處,必見血光,氣勢凜然,一路勇闖,手下竟再無二合之將。
  血色漫天……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就在看到林瑞恩的刹那,歸晚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這平素極為冷淡的少年將軍此刻披頭散發,血流滿麵,鎧甲上,衣上,褲上,猶似整個人從血湯中打撈起來,無一處不沾血,他肅著臉,森然可怖,瘋狂的殺法,讓他身前三米內再無完人站立,周遭的士兵無不露出驚恐,素以健勇稱之於世的弩軍僵立著,猶如看著鬼怪般的看著林瑞恩,躲避著他駭人的瘋狂和殘酷,他們雖曆經沙場,身經百戰,卻從未見過此等萬佛俱誅的氣勢,猩紅的血,猙獰的表情,淩厲無敵的刀法——這一幕被深深地烙印在弩軍的噩夢之中。
  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地看到陌刀耀人的光澤,刀劍交擊的金鳴聲,鼓噪地耳膜生疼的狂嘶咆哮,這是戰爭嗎?
  胃中翻湧不已,歸晚壓抑著想要嘔吐的衝動,力持鎮定,額際汗滴而下,牙關輕顫,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吟直搗耳中,她直覺想捂上耳朵,手卻麻澀酸疼,不聽指令地輕輕發顫,想要閉上眼,偏中魔似的直視前方,瞳中忠實的記錄下那一片血雨腥風。
  如此一個殺戮戰場。
  抓緊韁繩,歸晚強忍不適,看著林瑞恩衝出最後一圈包圍,馬後還跟著為數不少的弩軍,立刻大喊道:“放箭!”聲音啞澀,微微顫抖。
  箭勢不斷地襲向追趕的弩兵,在這個掩護下,林軍的最後一撥脫離了包圍,迅如閃電的馳馬奔向歸晚處。成偃月陣的箭手立刻散開,讓出身後道路,林瑞恩稍緩下馬勢,回過頭,發現士兵們重新圍成偃月形,並拔出佩刀,一副要上前拚命的樣子,心中暗驚。
  歸晚已經馳馬至他身邊,臉色蒼白如紙,勉強扯起嘴角:“將軍,他們是自願的,如果再不走就要辜負他們的好意了。”為了這次的營救,她用五十人作惑敵之用,伐木燃燒,到其餘兩個山頭扔向耶曆的營帳,此刻再留五十人斷後,此番帶來的人都葬身於此,她隻覺得心中痛苦鬱澀,揉著一種悲人悲己的蒼涼。
  話中哀慟的意味不言而喻,林瑞恩沒有遲疑,時間也不允許他浪費,果斷地一揚馬鞭,和歸晚帶著餘下的士兵向通往督城的小路飛馳而去。
  天載五年二月初一,玉督之戰第一戰,林瑞恩以八千兵力衝出弩軍包圍,一生中以此戰最為凶險,也最為傳奇,世代為人所津津樂道。但是逃出之時,身邊八千子弟僅餘三十幾人,此戰之慘烈,從中可見一斑。
  《林氏傳》中記載:天載五年,歲中二月,弩主遣兵十餘萬,南侵督城,困恩於小群山穀,八千林軍震怖,弩軍箭襲,恩忍辱堅守。於弩息軍懈備之時,驟起發難,林推鋒先進,勸率士兵,先自斷退路,以振士氣,後出其不意,急攻弩圍。林軍無懼,以寡敵眾。此戰嘩然,金鼓震天,血流橫飛,恩單刀開道,所向披靡,一戰斬弩,弩軍大駭,眾皆膽寒,無出三合之將,無擋三步之兵。
  於雄兵之圍,斬虎狼之首過千,錚錚虎膽,莫過於此,英雄壯誌,世所無雙。
  在林瑞恩突圍之時,弩王耶曆在帳外看著士兵撲熄火苗,聽到傳令兵的稟告,急怒於心,弩軍以雄壯之勢困圍林瑞恩,卻給他以八千兵力衝出重圍,弩軍死傷共計兩萬有餘,“砰——”的重拳擊在帳外木柱上,他陰沉著臉,略一估思,當機立斷:“快備馬,侍衛隊立即隨我追擊。”
  幾個將領圍上前,爭先勸道:“王,不妥啊,窮寇莫追,反正督城已被圍住,過不了幾天……”
  一躍而上士兵牽來的駿馬,耶曆怒顏以對眾人,一鞭打在空處,震開眾將領的包圍,大喝道:“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林瑞恩誅殺,決不能讓他逃回督城。”
  弩王的親兵——侍衛隊以可湛為首立刻緊跟在弩王馬後,耶曆匆匆指揮完圍困督城的部署,率先帶領千餘兵力迅疾追趕林瑞恩,由斜穀道而入,直奔督城。
  葉凋花謝,本就是蕭瑟的冬季,晨曦尚淺,淡霧彌漫,萬物迷蒙如薄紗掩麵,歸晚飛馬弛過,路邊的一切都沒有入眼,顛簸於馬上,她凝神盯著林瑞恩,眉心折痕愈深,疲憊不堪的玉容遮不住那恐慌之態。
  林瑞恩逃出時,她已發現他身上掛了無數彩,左肩,手臂,大腿都有大小傷口數十道,可是這些都不是致命傷口,為何他像是隱忍著什麽劇痛,幾次差點摔下馬背,難道……
  不敢細想,歸晚心中一陣酸楚,百般滋味湧上心,三月之期,原以為隻是眨眼之間,誰知世事弄人,遇到這樣的險況。不期然地,她想到京城大雪飄飛,他狠心掰開她的手,那觸指的餘溫盤繞心間,一觸及就是滿心的憂傷……暗自咬牙,痛也好,哀也好,無論怎樣難熬,她也要等到他的音訓。
  “將軍——”看到林瑞恩身子一晃,歸晚低呼,樓盛搶先騎至,看到林瑞恩眸色渙淡,麵如死灰,大駭,怔怔地無法出聲。
  “沒事。”無比艱難地吐出這兩字,林瑞恩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精力,腰間的疼痛耗盡了他清明的神誌,此刻眼前花白,朦朧一片,他已大有支撐不住之感。
  發現到異狀,歸晚猛地抽緊心,立刻命令緩下馬速,躍下馬,樓盛早已擋住了林瑞恩。死裏逃生的士兵們都察覺到這份不安,紛紛下馬。
  邁出的步伐沉重無比,歸晚一步步踱到林瑞恩馬前,他依然挺直著身子坐於騎上,她深呼吸一口,柔聲喚道:“將軍……”
  這一道宛如山澗清流聲,喚回了他遊離的神誌,轉過頭,俯視馬旁張望的歸晚,那泛紅的眼眶,隱現淚珠,是為他?
  不確定地顫著伸出手,見淩亂的發絲散在她頰旁,他拂過,發現歸晚沒有躲,他竟然有些高興,觸上她的臉,鮮紅的印子隨之拭在她的臉上,他一陣心慌,用手指想擦去血痕,卻發現血印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雙手沾血……心頭黯然,他僵住了手勢,突然手心一暖,濕濕的水珠滴在手中,他詫異地看去,看到歸晚嘴唇輕啟,似在說著什麽,他卻聽不清聲音,為什麽……
  “將軍,請你支持住,馬上就要到督城了,你看,已經能看到城牆了……”歸晚聲調哽澀地說著,想要喚回林瑞恩渙散的神誌,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她的心刺痛著,抬首對上他的眸,那種內蘊的光華似已淡然,冰般的冷竣也消散了,剩下的似乎是柔情……以往在樓澈眼中看到的情意突然出現在林瑞恩的眸中,歸晚微愣,北風厲吹,她無什知覺,他的手心卻自帶了一種溫暖,苦澀感泛起,她抑不住淚水湧出眼眶。
  怎麽哭了?林瑞恩指尖接住那些珍珠串似的淚珠,連他也不知道為何,在身體漸漸冰冷的同時,心底卻是如此溫暖,從手心傳到心髒的陣陣暖意,攪得他難喻的心疼,卻又感到絲絲幸福。
  她不該哭的……他已經闖出重圍了不是嗎?他還要護住督城,連同她和這半壁江山,一起護衛……在那雄兵重圍下,那種極欲脫險的心情,正如同其他士兵想要回家一般的強烈。明知林府中姐姐已經不在了,家中再無人為他噓寒問暖,他仍期盼著回來……
  他錯了……至始至終,錯的都是他,不該在第一次見麵時心軟為她付帳,不該在鳳棲坡護她周全,不該不忍她傷心,為她俯身拾帕……他錯得太離譜了,更甚者,他貪心地愛上了她,愛著一個根本不屬於他的女人。
  他怎麽這麽愚昧呢,愚昧到,到了此刻,他明知是錯,卻依然不悔,看到她的淚,值了……
  就算是錯,也值了……
  好燙的淚,指間滑過歸晚的臉,林瑞恩溫柔地綻開笑,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日去接姐姐的屍體,她麵含著微笑的含義。視線漸漸模糊,灰蒙蒙的一片籠罩過來,天地驀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睜開眼,卻怎麽也使不上力道。
  累了,他太累了……該休息了。
  他的人生,在馬背上耗盡了,斬敵無數,戰功赫赫,他騎在馬上睥睨天下,以血肉之軀,護住了大半江山,家,國,天下。他不懂,他護住了無數的家,而自己卻沒有家,他無妻無兒,世上也再無親屬,他一刀一劍,血染的戰袍,這一切換來的是什麽?
  他突然很想再從頭活一次,如果有這個機會,他不會選擇馬上度過人生,他想要親手種一些花,閑來無事看看蔚藍的天空,如果再能和她相遇,他還想為她做些什麽,為她遮風擋雨,撐起綢傘,陪她慢慢走過那瀝青的小巷,聽她笑語盈然。
  滾燙的鮮血從腰部的傷口流出,眼簾控製不住地緩緩闔上,世界漸沉入黑暗中……
  耳邊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在千人左右,他很想睜開眼,親口提醒她。熱淚從眼角逸出,他想要睜眼,卻再也沒有這點力氣了。
  他突然覺得不甘,原以為了無牽掛,如今才發現,這裏還留著他這麽多的眷戀。
  好不甘……
  “將軍——”淒厲的一聲慘呼,歸晚想要伸手支撐住他傾倒的身子,卻徒勞無功,眼睜睜地看著林瑞恩從馬上翻落,沉沉地倒在雪地之中。他帶著淡淡笑容,眼角處流出淚水,感到一陣錐心的痛楚,歸晚泣不成聲。
  他的鎧甲早被血染紅泛著黑澤,左腰處流淌著鮮血,滲進雪中,怵目驚心的豔紅。
  這個冰冷如霜的將軍,就這樣拋棄了塵世,歸晚突然覺得不能接受。
  這算是什麽結果?她無法接受,他幾次救她於危難,她欠了他多少的情沒有還,他卻連機會都不給她了……
  哀泣聲四起,周圍的士兵們都忍不住號哭出聲,這個將他們從殺戮地獄裏帶出來的人,現在卻閉上了眼,他們的希望,督城的希望,瞬時崩塌了。
  北風不知悲,低哮而過,風雪刺骨的陰寒,刮地她眼眶泛痛,半蹲著身子,她拚命想扶起他,他是所向披靡的名將,怎麽可以如此悲涼地倒在這裏,他是英雄,應該是受萬民擁戴著進城的,她不可以讓他暴屍荒野,決不可以。
  樓盛默然地上前幫忙,才踏前一步,風中竟有勁風聲,閃電而來,他伸手在歸晚麵前格擋,同時高呼:“小心。”
  肌肉的撕裂聲是如此清晰,歸晚茫然地看向樓盛,他的手臂之上竟然插著箭矢,血淌出,滴在林瑞恩的戰袍上,看方位,箭似乎是針對林瑞恩而發。歸晚憤怒地身體輕顫,心口發疼,瞪大眼看向來人。
  幾百匹戰馬奇襲而來,趁著眾人的悲傷和北風的掩護,直到此刻才被發現。組成兩排的弓箭之姿,引弦待發。中間一人與其他士兵不同的服飾,手中握著強弓,遙遙對著歸晚和林瑞恩的方位,隔著如煙的雪霧,臉上明現著詫異看著狼狽不已的歸晚等人。
  是她!
  真真實實的她!
  怎麽會出現在此地?白淨的容顏上滿是血汙,淡青色的衣服上血染如梅,隻是那一雙本是笑意淡含的眸子,此刻比冰更冷,陰鬱中刺向他的是濃濃的恨……
  是殺意!耶曆給她眼中毫不隱藏的殺意震住了,目瞪口呆地凝望前方,注意那個身材魁梧,臉帶刀疤的漢子擋在歸晚和林瑞恩前,再仔細看地上那橫躺之人的樣子,也猜到了幾分事實。原本的部署被眼前這奇怪的一幕打碎了,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抉擇。
  那魂牽夢縈的人就在眼前,而她卻用一種看著仇人似的目光冷冷地看著他,讓他不敢動彈,曾經夢想過無數次的重逢都沒有眼前來的震撼。倏地發現自己拿弓對著她,他緩放下手,弩兵們也都放下手中弓箭。
  耶曆張開口,想要說什麽,兩年來的種種思念,刻骨銘心的愛意,以前曾想過要說的千言萬語,在她銳利的眸光下哽住了,難以作聲,他想要跨前一步,都覺得萬分艱難。
  他這才發現,他與這女子隔著的並不是十幾米的距離,而是一道鴻溝,那是混合了國家的界限,一步之遙,都相距甚遠。
  不再理會耶曆等人,歸晚和樓盛合力,重新把林瑞恩的屍體搬上馬背,轉身命令眾人上馬,眾目睽睽,千人包圍之下,他們自若地離開,分毫不在乎弩軍的虎視耽耽。
  “王……”可湛大喊,奇怪地看向耶曆,想不通這麽好的機會,為何白白放過他們,要知道,就算是林瑞恩的屍首,帶回去也非常有價值。
  擺手讓士兵住口,耶曆佇立風雪中,目送歸晚等人的離開,他知道,他與她,此生再無任何希望,她剛才決絕的眼神清楚地提醒了他這一點。
  他與她,隔了太多的東西,是民族的對立,是士兵交鋒所流的鮮血,是林瑞恩的死,將他們分為兩途,形同陌路。
  隻是他,還是不忍。
  不忍以箭對之……
  “王……”可湛走上前,看著他們英明神武的王此刻失魂落魄,兩眼無神,似有留戀,又似有懊悔。
  哀然地長歎一口氣,耶曆轉過身,雪花飄落,觸麵化成水,冰冷的不含一絲情分,他生硬地開口下達命令:“叫主力部隊包圍督城,三日內讓他們投降,不降者,殺!”

  皇城煙華:歸晚(二)(完整版)
   空中流霜不覺飛。
  晚風加劇,吹在身上竟是刺骨的剔寒,天際旋撲雪簾,翩然如柳絮紛紛。歸晚把衣襟拉緊,步伐加快,天色已近晚,此刻軍師請她,想必局勢已然危急之至。正默然想著,臉上涼意絲絲,她伸手輕撫,水痕猶在,抬眼望天,雪似梨花,千片萬片地盛開著,她心中驀然一痛,雪地中那怵目的紅曆曆回到眼前,呼吸頓顯窒悶,她忙收回視線,不敢再觀雪。
  靠城口的一個大院臨時做了軍隊主營,近城門的百姓在一天內都遷進了城中,本就蕭索的街道此刻隻見到兵將的身影。天色晦澀,大院染了一層白,瓦片泛著銀澤,青石磚花白斑斕。
  嚴冬肅殺,陽春未見。
  林將軍離開阡陌紅塵,竟連春意都一起帶走了嗎?
  柔腸百轉,酸楚匯聚鼻尖,歸晚強斂心神,踏入院中,院中等候著一個高瘦的士兵,恭敬地說道:“軍師吩咐過,請公子隨我來。”再無第二句話,霍然轉身,領先而走。
  兩人繞到主廂房,此刻已變成了軍議處,一路之上,不見半塊白幡,士兵也無哀痛之色,歸晚疑慮懸眉間,士兵腳步一停,站在廂房門前靜靜不作聲。歸晚領意,輕磕門扉。
  “是樓夫人嗎?請進。”音調顫巍。
  推開門,暖氣縈然,屋內一盆炭火紅焰冒星,她繞過火盆,往內室張望,空曠的屋子中央擺著一具上好的棺木,旁邊鏤銀的熏爐淡煙嫋嫋,檀香淺悠如縷。茫然四顧,赫然發現軍師佝僂著身子坐在椅上,銅鈴似的睜大著眼,怔怔對著棺木。
  “軍師?”腳勢定住,歸晚離著三步距離喚道。
  如夢初醒地轉過頭,軍師緩過神:“樓夫人……你來了。”哀然一聲長歎,他站起身,走出靜穆的內室。
  當光線照清他的容顏,歸晚詫然,半晌才啟口:“軍師操勞了。”一夜悲秋,他臉上蒼涼,憔悴一詞不足形容其萬一。往日的儒雅自信,蹤跡全消。
  “夫人似乎很吃驚?”軍師注意到歸晚的眼神,自嘲似的道,“你心中疑慮,我昨日不肯派兵相援,如今卻擺著兔死狐悲的模樣,真是可笑至極,是不是……”話到一半,他癲狂大笑,淚水不知不覺滑落眼角。
  “軍師顧慮甚多,思慮周全,將軍深明大意,怎會不知……”
  笑愕然而止,軍師回過頭,徑自搖了搖頭:“今時今日,我密不發喪,泉下有知,他豈不怪我?”
  密不發喪?歸晚暗暗嘀咕一聲,今日清晨時分進入督城,剛一下馬,她便體力不支地暈倒,整整沉睡一日,難道這一日之中,軍師竟未向外公布林將軍的死訊?
  “軍師是怕擾亂軍心,影響士氣嗎?”
  聞言身軀輕震,軍師慨然輕歎:“這是其一,更主要的是,林將軍來這裏隻有三個多月,本地軍將不屬林係,桀驁難訓,將軍在時尚好,如果此刻公布死訊,隻怕督城現時就要亂起來。”
  歸晚頷首,眉間舒展:“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也實屬無奈。”
  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軍師反複念了幾遍,好似撥雲見月,心中豁然輕鬆不少,想起剛才那些知情士兵怨懟的眼光,他無奈苦笑,眼前女子竟然比他們更懂得審時度勢,拿過桌上一封信,放到歸晚麵前:“夫人可以看一下。”
  把重要軍文給她?想起剛才自己所說的話,歸晚打開信函,是弩軍宣戰信,信中所寫,給督城三日考慮的時間,不降者,殺!
  愕然望向軍師,卻發現他悲傷難抑地看著內室棺木,歸晚將信折起放在桌上,問:“軍師打算如何?”
  “以三萬不足的兵力對弩軍傾巢而出的十幾萬鐵騎,夫人認為勝算如何?”
  歸晚無語可答,那炭火盆中忽然火星閃掠,畢剝一聲,震人心神。
  軍師頹然坐到椅中,問道:“夫人來督城有一個多月了吧。樓相難道不掛念嗎?”
  眉梢輕挑,歸晚驚疑他此刻怎會提起這不相幹的事,轉而細想,恍然大悟,答道:“還有一月時間。”
  軍師表情變得有些凝重:“一個月稍嫌長了些,但是現在看來,也不得不為之了。”督城後依萬督山脈,地處偏僻,此刻被圍,消息滴水不漏地被封鎖,他雖感到事有蹊蹺,卻也無法深究,想起歸晚此刻就在城中,樓相就決不會不問不聞,援軍一事尚有回旋餘地,但是如今聽到以一月為限……督城處境可謂危險萬分。
  “夫人,你可知道守城之要訣?”軍師恢複冷靜,款款談起,“守城首重上下一心,視死如歸。次要組織得當,人盡其用,三要糧食無缺,後源充足,四需防禦完備,密無縫隙。”
  歸晚頭一次聽講軍事原理,頗為受教,沉吟傾聽。軍師繼續分析:“督城世代為商交之地,城牆牢固,底根有二十餘米,防禦上尚算完備,這裏商運發達,物資上也算充足,但是此刻軍中再無頭領,軍民散如沙,這才是問題的症結。”
  “聽軍師所言,已有解決辦法?”歸晚戒備地看著軍師,和他說話,少一份心思都不行。
  軍師霍然起身,走到歸晚麵前,雙手抱拳,一鞠到底:“這件事,還請夫人幫忙。”
  *
  寒風輕嘯,雪子扣門颯颯作響。
  督城的幾位守軍將領清晨之際就匆匆趕到臨時作為軍議處的大院。他們的軍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發出摩擦聲,鏗鏘而沉重。在大院中見了麵,平時的寒暄今日全拋卻了,互相點了頭,也算作了招呼。
  “韓副都統,林將軍到底怎麽回事?”容貌古樸,一雙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韓則鳴,壓低了聲音問。
  “不清楚,聽說將軍負了傷,現在城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都有一天的功夫了,林將軍還沒出麵,怕是這傷還不輕。”督城守尉讚同地點點頭,臉色更沉。
  幾個人默不吭聲地走進院中,才剛踏足內院,風聲中帶著悠揚的清吟飄忽而來,幾個人都是腳下一緩,仔細傾聽,竟似有人在廂房中清唱戲曲。趙欣臉色鐵青,冷哼一聲:“老子們為國操勞,一夜未眠,這裏倒有人請了戲子來唱。”他皮膚黝黑,生的本就栗悍威猛,此刻隱有怒態,更是燕頷虎須,威風凜凜。
  其他將領們也都皺眉不滿,加快腳步走向廂房。
  風中的清唱聲越來越清晰。“萬萬千千恨,前前後後山。傍人道我轎兒寬,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難……”幽咽婉轉,如黃鸝盤旋,若斷若續,拉扯著人的心緒一起一伏。將領們不知不覺間就緩下走勢,不願承認,被這餘音哀怨喚去了三分魂魄。他們都是誌守四方的男兒,平日裏隻知刀槍,哪裏聽過這樣輕柔婉麗的曲調。聽著聽著,就好象走進了煙雨朦朧的江南,似乎看見了憑欄而望的女子幽思難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憂,滲進骨髓的怨,點滴落春池,漣漪圈圈,把人兜了進去。
  似曲非曲,似戲非戲的聲音在一個長音之間截然而斷,眾將領猶如品了一口好酒,還未盡味,就灑了一地,那餘韻猶在的感覺撓地心癢。就在眾人麵麵相覷,驚異萬分之時。吟唱又起,平地一聲迸裂,銀瓶乍破,剛才還幽怨婉轉的韻調瞬時變成了蛟龍出海,氣吞萬裏。
  “……待到來年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透天香氣襲長安,滿地盡帶黃金甲!”
  劍影忽現,拔地而起,狂風亂舞,扶搖直上,氣衝九宵。
  “好!”一聲巨喝出自趙欣之口,他本是粗人,半點不通文墨,唱詞中的詞,他倒是半分不懂,隻是這詞中如大鵬展翅的傲氣,劍藏廬軒的深隱,勾起了他作為軍人的豪氣,又聽到廂房內唱到“蟄龍已驚眠一嘯動千山”,隻覺得胸中一口氣要跟著這吟唱聲一起抒發出來一般,半世的壯誌淩雲都在這戲中展盡了,露盡了……
  門扉突然就打開了,在眾將茫然回神之時,看著廂房中走出一個翩然明淨的“公子”,修美的玉項,略現蒼白的麵容,黑眸如夜,行動間,寬袖開合遮掩,異魅流盼,風采過人,踏出一步,眼光在眾將間轉了一圈,淡淡道了句:“各位隨我來。”不急不緩,朝旁邊一間空房行去。
  眾將竟一致地跟隨其後,幾位統領級的軍官都有些驚疑,他們平日也都是叱吒疆場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貴,讓人莫名地折服。
  等眾將走進房中,分布坐好,歸晚毫不客氣地走到上位,淡定自如地坐下。諸如趙欣,韓則鳴之類的將領麵現不滿,卻也沒有冒然吱聲。
  就在房中流轉著驚異,好奇,猶豫等等情緒時,歸晚“啪——”地一聲,將兩塊令牌扔到房中間的空地上。眾將低頭,一金一白,一樓一林。
  “我是樓相之妻,林將軍傷重,不宜起身,今後由他在營中運籌,我在帳前施令。”不等眾將發問,歸晚先聲奪人地開口,氣定神閑,頗有統帥之風。她與軍師商量了一夜,決定隱瞞住林將軍的死訊,而軍師因為官位低,林將軍一死,便失去了說話的資格,因此由她代為指揮,幕後由軍師定謀,而她,則負責穩住眾位將領。
  故而今日施盡渾身解數,先柔後剛,采取攝人心魂的心理戰術,務必要收服上下軍心,共同抗敵,隻要挨到一月滿,相信京城必能有人來救,這希望雖然渺茫,也必要盡力一拚。
  “什麽?”先跳起來的是督城守尉,他一臉的匪夷所思,“你一個女流之輩,代林將軍發令,說什麽笑話,你以為這是穿針引線這麽容易嗎?”
  眾人齊聲哄笑,督城守尉站直了身子,站在房中,盛氣淩人。
  冷冷地看著他,歸晚不怒不笑,直看地督城守尉遍體發毛,寒氣襲身,才悠悠開口:“江守尉,我的代令一職是由林將軍決定的,不是由你,這裏誰做主?難道你不懂上下尊卑的嗎?”
  眾皆寒蟬,無人敢言,隻因那月射寒江般的冷和利像箭刺來,眼前人明明是眉如墨畫,清淡自怡,眉梢挑起,竟帶了張揚的凜利,壓住了一室的彪悍。
  “樓夫人既然說是林將軍的命令,那就請林將軍出來說句話吧。”韓則鳴徐徐開口,一針見血地提出了疑惑。
  果然如軍師所料,韓則鳴是最難纏的,幸而這問題也在預料之中,歸晚轉過臉,悠然問:“韓副統領,難道你認為我會假傳軍令,來這裏戲弄大家?”
  這樣的反問極為尖銳,以她的超卓身份,即使有人心存疑竇,也不敢唐突開口。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現在的形勢,那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就在眾將糊塗之時,歸晚趁熱打鐵,手指曲如勾,扣著桌麵,門外的士兵早已準備妥當,聽到指令,推門而入,一副軍事地形圖很快攤現在眾人眼前。
  眾將也都是懂得輕重的人,拋下為難歸晚的念頭,紛紛把目光定在地圖之上,想起現下城外弩軍十幾萬的鐵騎,臉色一個比一個更沉重。
  歸晚從主位上慢踱到屋中央,立於圖前,靜觀了一會,發現無人說話,清冷冷地道:“如果大家不反對,我現在就把林將軍的計劃說出來。”輕捋衣袖,一派瀟灑,發現眾將都默然首肯,她綻開一個極淡的笑,慢條斯理地開始講述。
  這本是軍師的籌謀,她聽了一個晚上,也練習了近一個時辰,才有了現在這樣駕輕就熟的感覺。軍師的計劃中把首城分為四大重要部分,糧源不成問題,而城牆的根基結實,隻要稍加修補,也不是最大的症結,此次弩軍的“攻其不備”的確是收效良好,但是同樣,因為要“突襲”,沒有帶重型功城裝備,這一點,被軍師牢牢抓住。督城死守不出,以己長來抵彼短,確是高明至極。而其中小的細節,如分配物資人員等,軍師的安排也算是人盡其用,分工合理。整個計劃都可以算是麵麵俱到,縝密無隙。
  眾將聚精會神地聽著,歸晚的聲音清潤淡泊,吐字之間帶著京城獨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齒伶俐,條理分明,絲毫不含糊,聽著悅耳動人,竟無人打斷她的闡述。直到說完整個計劃,眾將都有一種恍然之感,好似撥開雲霧見青天,眼前突然出現了希望一般。
  竊竊私語地討論著,幾位將領時不時點點頭,正在交頭接耳間,韓則鳴深皺著眉,沒有放鬆,朗聲開口問:“林將軍的計劃的確周到,但是弩軍這次的到來,顯然是蓄謀已久,軍心士氣都處於鼎盛時期,兩日後的攻城必是石破天驚,兩軍實力如此懸殊,如果給他們一擊得中,那這些計劃不就全白費了?”
  擲地有聲的問話,又一次犀利地指出關鍵。眾將聽之有理,齊把目光射向歸晚,等待答複。
  歸晚維持著一個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裏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樣問題,軍師的計劃針對一個月的防禦攻勢,但如果在弩軍士氣大振的攻擊下,頭一波攻擊沒抵擋住,後果該是如何慘痛。軍師想了想,無奈地道“那就要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她怎麽把這四個字拋給眾人。
  “諸位將軍有何好的禦敵之法?”從容地把問題仍回,歸晚繞回主位,斜睇著眾將的反應。
  才有點起色的氣氛驟然又降到原點,寂靜之中,依稀可以聽見雪子隨風扣門,淅瀝淅瀝地沁人心田。
  韓則鳴不再言語,將領中最為豪邁不羈的趙欣用力地搓著雙手,不知是寒冷,還是無措。把所有神色不一的表情映入瞳中,歸晚輕抿唇,在無邊的靜謐中整理思緒。
  督城的兵力隻有兩萬餘,而弩軍卻多達十幾萬,實力懸殊的差距,令眾位沙場百戰的將領三緘其口,如果今日督城的首軍有十萬,眾將想必能想出許多實際的對敵之法,而如今,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雙手絞纏,歸晚怔怔地望著屋中的地圖出神,這斑駁的圖上滿是創痍,線條糾葛在一處,還盡是一些不明其意的符號……難道這就是邊疆?就是自己目前佇足的地方?林將軍誓死捍衛的東西……就在這麽一張微不足道的圖上?
  無數沙場戰士以鮮血鑄就的,不是劍,不是刀,是這麽一張圖,甚至隻是圖上的一條線,咫尺和天涯,原來是這麽區分的。
  “江守尉,現在督城中,還有多少弩民?”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歸晚隨口問道。
  聽到提名,督城守尉倏地站起身,看到眾將投來詫異的眼光,才發現自己突兀的一個動作,已經把歸晚當成了將軍,老臉刷地一下漲得通紅,唯諾道:“弩族商團早在一個月前就已漸少,現下還留在督城的弩民人數大約在四百左右。”眾將紛紛搖頭,都扔給他一個“既然早就出現弩人減少的情況,怎麽不早匯報”的眼神,直把江守尉僵在原處。
  時間似乎已經停止不前,屋內沒有火炭盆,寒氣陣陣,透窗望外,雪茫茫,萬木蕭蕭,歸晚沒來由地輕聲長歎,酥甜的吐氣聲裏蘊著不知凡幾的惆悵。
  “派人把全城的弩民抓起來,不分老媼孩童。”
  “什麽?”第一跳起大叫的是身長八尺,豹頭環眼的趙欣,他怒睜雙眼,“他們都是平民,抓他們為什麽?”
  屋內頓時像炸開了鍋。本已臣服的眾將領都現出慍色。韓則鳴擺手示意眾人安靜,他嚴厲地盯著歸晚:“難道要用弩民來抵禦弩軍?這種做法也太卑鄙了。”他們是軍人,雙方交戰,連俘虜不能輕易斬殺,如今竟要抓捕身為平民的弩民來威脅弩軍,這樣的計謀簡直是侮辱了啟陵泱泱大國。
  “弩軍的士氣大盛,銳不可擋,如果不避其鋒芒,必為其所傷,沒有比眼前利用弩民動搖他們軍心更好的辦法了。”平淡地論述一個事實。
  屋內稍安靜了些,眾將露出深思的表情,權衡著其中的利害。韓則鳴凝著臉問:“這也是林將軍的命令?”
  平靜無瀾的臉上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傷痛,轉瞬而逝,歸晚手腕一抬,拿起桌上的筆,就著眼前的白紙奮筆疾書,轉眼填滿了一張紙,眾將皆好奇她的動作,無不張望。寫完之後,愣看著紙麵,迷茫,痛苦,掙紮……種種在她眸中流轉。猛地抓起紙,丟向屋中央:“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這是我的命令。”
  罪己書——眾將領眼尖地瞄到紙麵之上赫然三個大字。
  這不是林將軍的命令,是她的!以平民之命威脅敵軍,如此有孫陰德的事,出自餘歸晚之手。弩軍欲攻城,必先踏著同族之血,四百多人命,有老有幼,是草芥還是同胞,她倒想看看弩軍如何自處……
  沙場對敵,真刀真槍,她不會,她沒有林將軍的所向披靡,沒有軍師的運籌千裏,她有的,是心理權謀的小伎倆。如今卻要把這運用到沙場之上。
  這後世的罵名,汙名,全都由她來背……
  她不知道後世丹青會如何描繪今日她這殘忍的決定,但今日,她勢在必行。
  眾將愕然地看著那張墨猶未幹的紙輕飄如絮地慢慢落地,心頭說不出的沉重,望著歸晚現出疲憊的儀容,那些義正嚴辭的話語都哽在了喉中。一時間,他們竟然分不出善惡,也無法辨別,這樣的做法會有如何的是非,隻知道,那一雙幽如碧潭的眸,堅定如山,傲寒如梅。
  不再多言語,眾將領命而去。
  看著他們魚貫而出,歸晚暗籲一口長氣,慢慢起身,眼神空洞地一掃四周,壓抑住滿腔的鬱澀,她走出屋外。
  軍師正站在門外,身上薄薄一層雪粉,似乎等了很長時間,神色複雜難測。
  猜測他已聽到她的做法,她張口欲解釋,軍師卻轉過身,不甚在意地邁步離開,頭也不回地拋下那句“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
  歸晚苦笑吟然,她滿腹說辭被這句話憋在了肚裏,無處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動聲漸變漸響,她幾乎可以想象督城街頭會發生何等場景。
  一眨眼,即到了弩軍最後通牒的前晚,夜月如鉤,水銀似的光芒瀉了一地,雪色無垠,格外動人。
  心情緊張,無法入眠,歸晚走到院中,聽到牆外嘈雜的聲音,其中嚎啕哭聲,尤其刺耳,利芒似地紮進耳膜。過了不一會兒,突然聽到有人唱起歌來,先是微弱的,飄搖的,蔓延地極快,似有多人合著韻輕哼。這旋律是如此的熟悉,使歸晚正要回房的身形停下。細耳傾聽,這優柔的曲調,正是弩族的“索格塔”。
  餘音縈繞,哀哀不絕……
  就是這陣楚楚韻調,使弩軍整整三日不敢妄動,銳氣消減,這同樣也成了後代史家寫“紅顏亂”時,或詆毀,或批判的論調。

  皇城煙華:元宵宴(上)
  天載四年歲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飄飛,斑斕繁華的京城一夜白頭。
  禦醫秦詢低頭走進相府,冬日的風後勁十足,刮麵刺骨的冷,他腳下踉蹌,身子輕晃,卻好象半點不覺,依舊快步向前。來到相府議事廳前,他麵上略現豫色,推門走進,隻見內室中不僅是工,戶,兵三部的尚書,還有負責京城軍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場。
  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議事廳內,麵無表情,在秦詢走進廳中之時,投來探索的眼光,點頭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廳中來回地踱著步,眉間處深深皺折,看到秦詢的到來,現出驚疑的樣子,三步並成兩步上前:“秦大人,你也來了。”
  拱手做揖,秦詢行過禮。還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開口:“難道相爺真的病重?”
  秦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樓相從半月前稱病告假,已經多日不曾理過朝中政事,真病還是假病?他本以為相府今日請他前來是為了看病,可是下人卻把他引到了議事廳,看著廳裏的幾位大臣,他直覺並非是因為相爺稱病這件事。
  看著秦詢的樣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歎了口氣,大步走回原處,拿起桌上的牡丹紅釉紋碗,喝下一口熱湯,一屁股坐在戶部尚書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聽到了剛才的話,神色間閃爍不定,沉著臉,靜等在廳中。秦詢慢步走近,選在了最末位坐下,這議事廳中,論官階,他是最小的了,何況還隻是個沒有任何實權的禦醫。
  等了近半個多時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穩著稱的兵部尚書都現出了焦慮的神態,議事廳內隨著時間推移越發地安靜了。何培在廳中兜轉著,瞥到主位桌旁放著一疊厚厚的奏章,實在耐不住這一室的沉悶,湊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員略感不妥,還來不及阻止,看清紙上內容的何培突然驚呼出聲,眉腳高跳,現出惶惶之態。
  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紛紛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個仔細,奏章內居然全是天載年間政事記錄,什麽事件,處理辦法,官員名字等等,而記載的這些,都是朝廷處理失當,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聖旨內容描述得尤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錯誤,毫不避諱。落款處,有的是地方官員,有的是京中朝臣,極盡詳細。
  翻閱著奏章,幾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鬱鬱不言,眼神交遞間,都清楚看清對方眼底的震驚,寒冬臘月,他們均感到背脊處冷汗涔涔,心裏好似高懸大石,既不安又沉重。
  “讓諸位久等了。”清雅溫潤的聲音從門處傳來,眾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過身。樓澈踏進議事廳中,淡紫厚裘,黑色織金錦帶,青蟒厚底靴,開門之際,他身後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隨風而入,雪粉四散,香陣陣,寒陣陣。
  嘴角微微上揚,清雋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虛渺如斯。走進廳中,樓澈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怎麽,眾位大臣麵色都如此蒼白,是身體不適?”
  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心中竟是一顫,廳中五位官員不約而同地搖頭否認,戶部更是開口:“謝謝樓相關心,大概是這臘月太冷的緣故吧。”
  “恩。”樓澈笑著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詢,“辛苦秦大人了,聽說大人就快要告老歸田了?”
  被點到名的秦詢站起身,對著主位上的樓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紀老邁,怕錯斷病症,誤人誤己,因此想及早辭官歸鄉。”自從螢妃小產的事件後,他深刻領悟到,這皇宮內院的險峻,辭官一念,在心中已經擺了許久。
  “秦大人不貪慕權位,真是讓人敬佩,”樓澈點頭稱許,笑紋如水,瞳眸中卻是波瀾不興,淡然不見喜怒,環視座下大臣,他徐徐開口,“這半個月來,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顧及,聽聞皇上已有實施中書院改革的意向?”
  終於提到正題了,工,戶,兵三部尚書同時抬眼,麵麵相覷之下,兵部率先開口:“皇上有意在開年正式設立中書院。”
  “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臉上擺出淡淡的遺憾,樓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閑極無聊地翻著,“那麽,諸位大臣有何想法?”
  幾位官員聽到這話,都知道,是到了明確表態的時候了,猶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說出自己的看法:“樓相明見,如果中書院一設立,那麽六部的實權都會被架空,形同虛設,以前史為鑒,分權必勝,集權必衰,中書院計劃實不可行,對我啟陵的長久也是不利。”
  樓澈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彌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沒錯,沒錯,中書院計劃的確不該實行,這樣六部不就成了虛設的嗎?”戶部緊接著就立刻開口。
  “過年之後,還望樓相重新回朝,勸阻皇上,現在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塗至極,尤其那個管大人,年輕莽撞,我怕他們的主意影響到皇上的決策啊。”
  看著眾人都表了態,樓澈滿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諸位所說的,的確是我啟陵的憂患,既然大家都這麽有心,那麽今日就立書為表,等年後,一起覲見皇上,勸阻聖意。”手抬起,指向內室,幾位大臣回頭一望,筆墨紙硯具準備齊全,心中皆是一歎,原來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圖謀。
  他們幾人本就是樓澈一黨,明知皇上的中書院計劃是針對朝中樓氏的勢力,事到如今,已經是騎虎難下,年後的一番爭鬥眼看是避免不了,也隻好硬著頭皮上,跟隨樓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看著幾位大臣走進內室,擬章而書,樓澈眸中沉澱了些許利芒,回頭看向唯一還在座的秦詢:“秦大人。”
  “下官在。”慌忙應聲,秦詢忐忑地觀察著樓澈,想看清他雍容優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著什麽,卻發現除了那一抹不達眼底的笑,他什麽也看不清。
  “當初是秦大人第一個發現螢妃娘娘小產的玄機,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調查了事情原由……”
  就知道今日進相府容易,出相府難,秦詢老臉苦皺,默默聽著樓澈溫潤如玉的聲音。
  “螢妃娘娘小產,麗妃娘娘突然上吊,想必秦大人也對事由知曉一二了吧,真正幕後何人指示,秦大人也應該很清楚才是。今日請秦大人來,不過是想請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寫下來,也算是秦大人告老歸田前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
  室內本是暖氣融融,在聽完這番話後,秦詢隻覺得遍體生寒,當初麗妃的死的確蹊蹺,他曾反複思量,也想到了幕後的可能,可是今日樓澈居然要他寫下來,落筆便成鐵證,他哪有這個膽子,去指控當今的……
  肩上驀然多了份溫暖,他錯愕地看著樓澈走近,輕拍他的肩膀,看著樓澈即使斂去了犀利,也讓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著陰冷,他不自覺地垂目低頭。
  “秦大人好好考慮,反正告老歸田還有段時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場留下遺憾吧,”樓澈斜睇著他,唇邊笑意加深,回頭對著廳中眾人說道,“今日相府略備酒菜,就當作是我提前為大家慶賀新春。”
  言罷轉身,樓澈溫雅的緩步推門而出,就如同他進房之時一樣,門外梅雪交映,香坼風中,秦詢呆立在房中,麵色僵硬如同化石,嘴裏卻應著:“是。”
  ******
  “好好招呼裏麵的大人。”走出議事廳外,樓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風勁猛而半眯起眼,漫不經心地看著園內暗香淺淺的梅。
  “是,相爺,”聲音雖然蒼老卻很穩重,老管家挺直著身板。
  “馬上備車,我要去一趟端王府。”
  驚詫地睜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樓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招來下人準備簡便馬車,直到馬車離府遠去,他仍有點難以回神。
  傍晚時分,炊煙嫋嫋,樓澈來到端王府偏門,看著下人手忙腳亂地迎接,他漫著笑,看來天下都認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為政敵。
  “什麽風把樓相吹來了。”軒昂地邁步漸近,端王朗朗之聲傳來,“樓相不是臥病在家嗎?今日怎麽這麽好的興致?”
  “王爺與我,都可算是閑人,閑人拜會閑人,還需要什麽特殊理由?”不改溫澤,樓澈故意忽略端王話中的諷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著端王。
  端王止住笑,打量樓澈,就是這種潤如玉澤般的氣度,不軟不硬,在朝堂上與他爭鋒七載有餘,而自己始終未曾占過上風,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這男人已經將俊逸溫雅發揮到了極致,掩蓋了他真正的本質,那是書生卷氣裏懷抱著陡然劍氣,不張揚,卻傷人於無形。
  “既然樓相有這雅興,本王自當奉陪。”
  等兩人坐在端王西廂客廳中時,家仆已經全部退下,鶴嘴鼎爐裏燃著淡淡白煙,紅鬆木桌上擺著兩壺酒,濃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氣中。
  看到端王不自覺地有些拘謹,樓澈首先拿過酒壺,自顧自地倒滿一杯,順手也為端王的酒杯注滿玉液,支手握杯,輕抿了一口,稠濃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一團暖火。
  “好酒!”
  端王皺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樓澈的來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說道:“今日……你是來看螢兒的?”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極其嚴肅,樓澈幾乎要失笑出聲,炯目微眯,他意興懶散地答道:“這是目的之一。”
  “……那麽就是為了中書院的事來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盡,犀芒掃過樓澈,卻發現他不為所動,那樣子,分明又比過去深沉了幾分,“皇上已經準備拿你開刀,你不去籌備,跑到我這裏幹什麽?”
  “皇上心急了些,”樓澈一口接著一口,細品瓊釀,“我們做臣子的,總不能看著皇上行差踏錯……”
  端王毫不給麵子地冷哼出聲:“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說來意吧。”
  樓澈低笑,帶著幾分愉悅:“端王還是端王,我聽說,負責京城禁軍的副督統趙明跟王爺交情不錯。”
  何止不錯,那是他多年來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樓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經很清楚其中玄機,驚疑不定的端王深鎖眉心。
  “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當年楓山之變,王爺反應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經事先做了完全準備,依然讓你逃出京城,如果沒有內應,這就說不過去了,事後我調查了禁軍,這才發現王爺的高明之處。”
  將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謂然輕歎:“你想要借用這個人?”
  “我必須借用這個人,”長眉微挑,樓澈平定的說著,語意卻堅定無比。
  端王麵色沉鬱了幾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著眼前談笑自如的樓澈。心中盤算良久,依然無法抉擇。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幾滴醇釀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覺。來回在房中轉了一圈,他回頭看樓澈,還是那副不痛不癢的模樣,事不關己的閑適,可偏偏一切的煩惱都是他帶來的。
  “既然如此,這個人就借給你吧,”端王咬牙應承,眉間不見輕鬆,反而鎖地更深,“你的人情……這下可就兩清了。”
  先是輕不可聞的一聲淡歎,隨即又略勾菲唇,樓澈似笑非笑地看著端王,眸中掠過凜色,一閃既逝:“如此就多謝王爺了。”
  還是被他看透了!對上樓澈洞徹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陣沮喪。他對於在皇上和樓澈之間選擇的猶豫,即使將人借給了他,卻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陣營中……這一些算計在樓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來。
  端王大口悶酒,借著舉袖的姿勢,遮住了樓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時也掩住了自己一霎驚慌的失態。放下酒杯之時,樓澈掛著雍雅的淺笑,剛才那一瞬似乎僅僅是錯覺。
  兩人無言相對地喝了幾杯酒,樓澈神情平靜如初,良久後,忽而想起了什麽,問道:“螢王妃還好嗎?”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厲害。”端王舒緩了表情。
  樓澈點點頭,久壓在心裏的包袱一下子減輕了似的:“兩清了……”言罷,拂袖站起。
  “今日叨擾已久,我就此告別了。”
  端王微微抬首,明顯有些疑惑。他本以為還有一番爭鬥,與樓澈同政多年,他怎麽會不知道他的脾氣,該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決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樓相似乎變了許多。”長歎一聲,不知是遺憾還是感慨。
  “變了?”樓澈撫額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盤錯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遙遙落在遠處,“世上無人不變,隻不過你我站在刀口浪尖,變得比較多一些。”
  這一句似是有感而發,無比真誠,端王征愣的同時,直覺這一句,是多年來,聽到從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話。
  端王耳聽得一聲告辭,樓澈已轉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發絲被塑風揚起,豐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見底。
  “樓相。”連端王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出言挽留,直覺樓澈今日還有話沒有說完。
  隻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樓澈唇邊浮現淡淡笑意,眸光透過窗戶,看著端王府內華燈高掛,仆役成群地來回,悠淡地說道:“王爺,你從不曾想過為王嗎?”這才是他今日前來的第三個目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睜著,端王搖頭,朗聲開懷大笑:“坐上龍椅,然後任你擺布?如果不想被擺布,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樣?”
  樓澈也笑了,笑開的刹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爺才是真的變了。”這樣的話,以前的端王又怎麽會說出口。
  斂去笑,他從容地離開,正如來時一樣,從偏門退,沒有驚動任何人,誰也不知,這一夜,素為政敵的樓相和端王達成某一默契。
  政業,無恒友,無恒敵!

  皇城煙華:元宵宴(下)
  “相爺……”從門外接到傳報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書房,老邁的身軀意外的強健,腳步穩練有力。
  “什麽事?”從音調聽出事態的不尋常,樓澈也隻是清淡地問了一句,頭未抬,專心致誌地埋首書案。
  “剛才送來的,皇上元宵設宴,請相爺走一趟。”
  筆尖輕顫,一劃而下,看著白淨的六吉宣上的墨跡,樓澈劍眉稍蹙,隨手將筆擱在案山上,看著老管家氣喘籲籲,浮雲般的淡然說著:“也該來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無好席,宴無好宴,這一場鴻門宴會,來的算是及時。
  看著樓澈雲淡風清的平靜,老管家安心不少,這朝廷爭鬥半年多來,他一直心懷忐忑,如今看著相爺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隨之釋然,在有了萬全準備的相爺麵前,還能有什麽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調節著喘息,眼角瞄到相爺的眼神總不離案幾,心下有些好奇,湊頭觀看案上宣紙。
  畫上……是誰?疑惑無比地再三眨眼,也沒有認出畫中人的老管家盯著畫,總算從中看出眉目極似歸晚……但是,這是夫人嗎?
  樓澈察覺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將畫卷做一團。不僅是老管家不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於書畫,魚,蟲,山水,無一能難到他。歸晚離去已近兩月,探不到半點消息,他心頭像紮著根刺,實在無以排遣,今天一時興起,想作畫一幅。提筆之後,才知根本無從下筆。
  歸晚的笑,歸晚的嬌,歸晚的萬千姿態,或顰,或笑,或嗔,或吟,一筆一劃,豈能勾勒清楚。
  “咳恩……”狀似不適地輕咳,樓澈問,“還有事嗎?”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臉上卻現出笑:“沒有事,沒有……相爺繼續畫夫人吧。”
  ******
  天載五年元月十五,以慶元宵為名,宮中宴請百官。
  當傳令官高喊出樓澈的名字,宮門前呈現出一霎的寂靜。厚簾掀起,樓澈從容地跨下馬車,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環視著官道上零星分布的官員。
  走上前來親切招呼的官員明顯是自己一營,站在原地恭謹施禮的似乎采取了觀望的態度,而毫無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譏諷之意的那些官員,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攜的近臣。將百官的反應一一看入眼中,樓澈神情平靜,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節,燈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晝。內宮裏飄出陣陣絲竹之聲,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悅耳的音樂,在這看似升平的景象之下,他卻感到隱伏的殺機重重,絲絲透著金戈血光。
  “相爺,”一個年青的禁軍士兵急步路過樓澈的身邊,低聲說道,“趙督統讓小人傳口訊,殿內有埋伏,請相爺小心。”
  從端王處借來的趙明果然是個可用之人,樓澈掛著淺笑,輕問:“這邊人手安排好了嗎?”
  “相爺放心,督統已經安排好了。”說完這一句,士兵沒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開。
  陣風撲麵,搖曳的燈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樓澈的麵容有些模糊不清,隻是嘴邊那輕漫的笑清晰地綻著。
  來到他身邊寒暄的官員漸漸多了起來,官道也快走到盡頭。不遠處,就著大殿前的玉階緩緩走下一道墨藍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膚,清秀的五官,那種仿佛經過淬煉而提取出的美麗,清新猶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別地顯眼,看到樓澈的到來,他微笑著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學生久候多時了。”
  帶著一種重新審視的態度看著他,樓澈笑了笑:“勞煩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養病,皇上很掛念,今日的宴會也是為先生而設,請先生務必要盡興。”一邊以恭敬的態度地說著,管修文一邊領路踏上玉階。
  殿中早設埋伏,管修文卻談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這少年早以不複當年初見時的模樣。樓澈平靜地看著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應該盡興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後又淡淡笑開,管修文以一種含諷帶譏的溫和口氣說道:“先生真是通達。知難而迎上,這等勇氣,我等小輩望塵莫及。”
  “何需望塵,這樣的年紀,能有如今這番作為,管大人已經是同輩中的翹楚了,”樓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著他,雍雅的淡笑著,“隻可惜,做事如此不留餘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驀然一個轉身,管修文正麵對上樓澈,臉上笑容盡斂:“我從沒有得到過,哪來的失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調也回複平和。
  “先生,殿內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快進殿吧。”
  旁的官員看到這名義上的師徒兩人說說笑笑地走著,都驚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虛實,隻能在旁估測形勢,同時暗暗打量兩人的神色。就在玉階快要走完之時,橫裏插出一個禁軍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樓澈和管修文的麵前。
  “相爺,府上的管家在宮外通報,說有急事求見。”
  樓澈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猶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驚訝顯然比樓澈更甚,這宮中的禁衛早已換過,都是皇上一係,如今看來,樓澈比想象中更莫測高深,佇立在側,他靜觀其變。
  “爺,爺……”管家用一種不符合他老邁年齡的速度直奔而來,聲音顫抖不成調,“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聯絡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員都聽到了管家的話,瞠目結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這五個字石破天驚地一扔,眾皆嘩然。自從與弩族和談之後,邊關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督城被圍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什麽?”首先叫出聲的是管修文,他瞪著眼,臉上陣白陣青,死死定著管家,衝前一步,似要抓著他的衣襟,手彎曲成爪,卻在無意識中抓了個空“你說什麽,再說一次。”
  “爺,玲瓏她們由南轉北,打算趕去督城和夫人匯合,到了那裏才知,督城被圍死了,聽說督城城牆上綁著幾百個弩民,弩軍停軍三日,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氣報告完畢,老管家說地又快又急,卻讓在場的每個官員聽得清楚明白。
  眾官驚詫的同時看向樓澈,卻見這個以深沉睿智見稱的男子眉頭緊蹙,眸底深染驚惶,那種震驚和不安表現地是如此明顯,掩飾不住的緊張神情,甚至還有些無措。
  督城被圍?綁著弩民?
  把管家的話消化進腦中,反複思量,以平民抗軍這等手段決不是林瑞恩會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個結論,林瑞恩出了意外,歸晚處境危險。
  樓澈氣息猛地一窒,刹那間腦中一片空白,華彩絕倫的宮殿在眼前驟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環顧在側的百官,不由有些厭煩,揮手讓眾人退開,他急需喘口氣,舒解他心頭陣陣碎骨的疼痛。
  “歸晚……歸晚在督城,”眾人都退後幾步,惟獨管修文大步湊前,琥珀光澤的瞳底滿是緊張,“現在弩軍圍困了督城,歸晚怎麽辦?”
  他的音調因為大聲的叫喊而顯得尖銳,大殿前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誰也沒見過這清麗的少年如此狂亂的神態,那眉眼裏盛著的是憂傷,猶如繃緊的弦,有著幾近斷裂的危險。
  樓澈茫然地瞪著前方,那表情有著憤怒,有著不甘,管修文大聲的嘶吼,竟像沒有傳進他的耳裏,眸中本深蘊著的犀利刺破了他溫雅的偽裝,陰冷的眸光冷冷睇過管修文:“住口!”
  被這樣嚴厲的利芒掃過,百官不敢多有言語。樓澈驀然一個轉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當場。
  看著樓澈往內殿衝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轉暗沉,一咬牙,他竄上前,一把拉住樓澈:“不救歸晚了嗎……不要進殿。”
  樓澈手腕一轉,甩開管修文,力道之大,讓管修文腳下踉蹌,幾乎跌倒:“蠢材,沒有虎符調動軍隊,怎麽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複了些,看著樓澈走進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動,身邊似乎走過許多的人影,紛繁錯落,重重疊疊,良久之後,悠長地歎出一口氣,他跟隨其他官員走進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讓他震驚,本應蕭聲鳳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內寂靜無聲,氣氛低迷。幾乎所有的官員都皺著眉,或驚或疑地看著跪在殿中央的樓澈。
  他跪在那裏……看到的那瞬間,管修文突然想說什麽,嘴唇輕輕地動了兩下,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這是那個高高在上,意氣風發的樓澈?
  那個看似溫潤,其實心冷如冰的權相?
  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那個總是讓他仰望著的,他時刻想著超越的背影這樣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應大笑來抒發心中暢懷,而此刻,他卻隻能緊抿唇畔,定神凝望著殿中的樓澈。因為在這一刻,他意識到,這個男人,他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超越了。
  這是一種什麽心情,是惆悵還是遺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將軍也許已經遭遇不測,請立刻下令,調北方軍騎前去支援。”樓澈盡量以平緩的語調說著,卻仍掩不住那絲絲的緊張。
  皇上高坐殿上,距離太遠,宮燈搖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著臉,跟著跪倒在殿上,離樓澈隻有兩步之遙:“皇上,督城已經被圍,那是我天朝的門戶,如果讓弩軍長驅直入,後果不堪設想。”
  “是呀,是呀,弩軍凶猛,如果讓他們進關,啟陵危矣!”兩鬢如霜的三代老臣嚴綱也點頭應和。
  “皇上應該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與我朝休戰了,居然出爾反爾,我朝應該派出精兵,讓他們知道個好歹。”
  “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他們也太猖狂了,這些個蠻族……”
  殿上的明黃身影紋絲不動,漂亮的一個彎弧,他擺手製止眾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險為何現在才知?兵部在幹什麽?”
  不等兵部尚書開口解釋,樓澈一口截斷:“皇上,如今情勢危急,追究罪責之事可以暫緩,請先下令調兵吧。”
  “樓相似乎比朕還急,督城被圍的消息是樓相先知的嗎?”
  “是,”樓澈抬起頭,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憂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軍必然饒過玉硤關,直入北方,除玉硤重鎮之外,北方再無其他城鎮有足夠的兵力抵擋弩軍。”
  眾官對這個事實心頭雪亮,被一語點破的同時,心頭森寒,同時也注意到樓澈話中的含義,樓相的妻子居然在關山萬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鄭鋶微微的一聲歎息,那話音裏似乎有絲苦笑。也許是聽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憂慮複雜的心思,眾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內越發肅穆寂靜。
  “兵部還愣著做什麽,擬旨,籌集糧草,速調北方各州兵馬,前去解督城之圍。”
  “是,”兵部尚書從席間起身,跪在殿中叩首,“軍中不能無帥,皇上,不知這次該派何人為將?”
  聞言,樓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個將才,熟諳兵法,做事沉穩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為皇上會立刻否決樓澈的提議,這兩人洶湧起伏的暗潮已經是眾所皆知。但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鄭鋶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傳達命令:“漳州白巍,為北征之帥。”
  糧草,軍備,行軍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當,樓澈跪在一旁,一動不動,身軀猶如變成了化石,而鄭鋶也始終不曾叫他起身。
  “眾卿還有什麽事?”鄭鋶的話音裏已帶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請命為北征監軍。”靜跪在地的樓澈突然開口。
  “樓相……”老臣嚴綱回過頭,本想勸阻的話,在直對上樓澈堅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內又重複平靜。
  鄭鋶顯然也有些錯愕,扶在龍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緊緊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鎖著樓澈一舉一動,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對視半晌,樓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樣事物,僅一指長寬,上有如意雕紋,鏤金為雲,盤旋著一隻虎,張牙舞爪之姿,宮燈流彩芳華,照耀在樓澈的手上,熠熠生輝,仿若紅日初升的絢爛。
  “臣自認為相多年,於朝廷毫無功績,請皇上收回丞相一職。”
  看著樓澈將手中金印高舉過頭,鄭鋶再次啞然,一瞬不瞬地看著殿心,等看清樓澈異常決絕的表示,他的眉心攏得更深。
  等待這麽久,難道到了此刻才放棄?
  這些年韜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樓澈的最好良機,大殿的兩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聲令下,就可以把樓係一黨鏟除幹淨。
  還在猶豫什麽,難道因為樓澈的主動放權?
  殺?還是不殺?
  “皇上,”黃幔旁慢慢湊近一個太監模樣的人,鄭鋶偏首,原來是宮內總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鄭鋶身邊悄悄耳語一番。
  鄭鋶挑起眉峰,表情相當冷漠:“真的?”
  德宇嚴肅地點了點頭。
  再次轉首麵對眾臣,鄭鋶勾起柔和的笑:“樓卿是我朝少見的少年英才,現在邊疆告急,樓卿既然自動請纓,朕就準你所奏,遠去邊關,這丞相一職就暫罷,等樓卿凱旋而回,朕再嘉賞。”
  “謝皇上!”把手中金印遞給旁邊的公公,樓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極,看向龍椅之上,現出絲戲謔,一閃即逝。
  支手撐起稍有麻痹的身軀,樓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轉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紛擾,急步跨出,殿內光華四溢,殿外暮靄沉沉,清風拂來,舒曠神怡。
  樓澈走後,宴上黯然無色,皇上意興闌珊,百官因擔心戰事而惶惶不安。
  曲盡人散,鄭鋶稍現疲態地躺在椅間,眼角瞥過垂目靜立的德宇,冷冷問道:“你剛才說的是真的?有伏兵在禦乾殿。”
  “是的,樓相能如此從容,必是因為已經備好了退路。”
  深鎖眉宇,鄭鋶心間躁意竄上,許久之後,悠悠地歎了一口氣:“真是遺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間,何者能贏……”

  皇城煙華:第二十三日
  第二十三日
  遲來的春意漸染樹梢,督城的街巷淺翠環繞,春風四起,為這斑駁的城池帶來一絲融融暖意。
  弩軍呈扇形包圍著督城,由於采取以快製敵,出其不意的戰略方式,所以並沒有帶重型攻城工具,本以為將很快攻下督城,事實證明了他們的錯誤認識。這座曾以商貿而揚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萬的精騎壓境下,堅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們已經盡了職責。”天還未亮,臉色稍有些蒼白的軍師走進軍議處,對著滿座的督城眾將領說道。
  眾將的反應各不相同,韓則鳴隻是輕微地點了點頭,為人圓滑的江守尉重重歎息一聲。以勇而著稱的趙欣圓睜著大眼,神態忿忿,待看了眾人的反應,他終是什麽都沒說。當軍師一個不漏地掃過眾人,再看向歸晚時,發現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淡淡地綻開一個笑容。
  這是一個很純粹的笑容。
  等眾人離開,軍師一手撫著下頷,溫和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將士。”
  沒有經曆過戰爭,就不知道其中的殘酷。
  戰士的血,百姓的淚。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縛綁在城樓之上,日夜聽到他們夾雜著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蒼蒼白發的老婦,還有少不更事的孩童,隻因為民族間的戰爭,他們被當作了盾牌,擋在虎狼之師的麵前。時至今日,那陣陣刺心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回繞。
  “這是戰之罪,避無可避!”似乎一眼看到歸晚的複雜的內心,軍師循循開導。
  抬起螓首,看著軍師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橫枝在側,春意昂然,隻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兩鬢班白如霜,曾經被她定義為老謀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餘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態畢現。
  歸晚依稀記得,初見之時的他,羽扇輕搖,笑談京畿趣聞,而同樣也是這柄羽扇,指導她守城要決,調度軍備糧草。
  在督城被圍的第三日,耶曆已打算不顧弩民生死,強攻督城,她進退維穀,不知是否該殺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軍師告戒她,殺了弩民,會激起弩兵激憤的情緒,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們。
  事實果如軍師所料,弩兵的士氣果然低迷許多。弩兵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堅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後,弩軍馬上就要攻來了。”
  冥想的思緒被打斷,歸晚看著窗,眉心微蹙:“弩軍這兩日的攻城規模不大,是在為強攻做準備?”
  “弩王耐心盡失,這次必定傾力一擊。”軍師轉身看著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還保得住嗎?
  心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問。輕撫額角,歸晚露出一絲苦笑,話到口邊,又吞回腹中。
  “撐不到一個月,你有遺憾嗎?”軍師頭也不回,低問道。
  “會。”一愣之下,歸晚如實回答。
  軍師慢慢轉回身,蒼白疲憊的臉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紋如菊,第一次讓歸晚感受到這睿智的長者流露出長輩般的慈懷。
  “心有所係,故而產生遺憾,有了遺憾的人生,才不會殘缺。”
  透進窗的光線漸漸明亮,歸晚細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華,恍惚間,眼前飛絮紛紛,落雪點點,飄觸臉頰,涼意絲絲,猶似回到了京城離別的日子。
  似雪,似梅,縈繞著清遠悠淡的馥香。
  那雙曾經被她緊握的手,冰冷寒徹,她卻覺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溫暖。
  她的遺憾,她的牽掛,在蒼茫雪色中從手指縫間流失了,永遠停留在了那一日。
  “轟隆——”一聲巨響從天際邊傳來。
  嬌軀微震,歸晚倏地睜開眼,訝然看向窗邊,軍師依然筆直地佇立著,定眸望著遠方,一掃剛才疲態,墨海浩然的眸中綻放出灼灼光亮,沉穩有力地說道,
  “天亮了。”
  
  “天快亮了!”看看灰蒙之中初露晨曦的天際,轉過頭,可湛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站在前方的耶曆聽地清楚。
  “準備好了嗎?”
  “是的,王,”可湛輕鞠身,“左,右兩翼整軍完畢,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著南方,耶曆始終沒有轉身,一望無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還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幾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這暗沉中巍然聳立,牆頭上斑駁不堪,寥落又孤獨。
  就是這座孤城,成為他南上的絆腳石,二十多天來,他一次又一次被攔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的鐵騎所向披靡,為何到了這一座破落的城牆前,卻被擋住了前進的步伐?
  心頭泛起一陣煩躁,他大力抓住腰側的陌刀,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刺向心髒,腦中頓時平靜如水,瞳中閃過精芒,緊繃身軀。
  弩軍是雄鷹,必能翱翔於浩瀚蒼穹。
  決不能在此處停滯,督城啊督城,這塊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際突然傳來一聲叫喊,分不清是欣喜還是哀號。耶曆仰起脖子,遠處天地一線,紅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紅霞蔓延開,絲絲如絮,縷縷如塵,天色驟然一分為二,一半殷紅,一半墨黑。
  到時候了!
  截然一個轉身,耶曆轉身看向軍營,大軍排列整齊,戰士的眼睛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紅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輝。
  “為了我大弩無上的榮譽,攻下督城!”遙遙一揮,耶曆指向前方的城池,臉色肅穆莊嚴。
  軍中靜得落針可聞,連士兵們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聲。
  “攻城!”
  
  戰鼓轟鳴如天雷。
  當攻城的攻勢猛烈襲來,歸晚跟隨軍師來到城樓上,站在南邊的城角,臨高觀望戰局。
  慘烈兩個字簡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備而來的弩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雲梯搭在城牆上,前鋒部隊黑壓壓撲上城牆,手腳並用地往城牆上爬著。他們的表情是猙獰的,絕不畏懼死亡的,那中拚死向前的氣勢很大程度地幫助了他們的攻城。
  在軍師的調度下,城牆上的士兵們手中長箭齊發,密密無隙地射向城樓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長箭破空的辭耳聲一陣接著一陣,無數的哀嚎從城牆下傳來,爬在前首的士兵從雲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後麵的士兵奮勇地繼續前進,連看一眼同伴的時間都沒有。
  有士兵躲過了重重危險,爬到了城牆上,督城守城士兵撲了上去,陌刀互紮進對方的身體,雙雙落下城頭。
  鮮血淋漓揮灑,斷肢隨處可見。在戰爭的規律中,是無法看到渺小的個人,所看到隻有一方強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注定死亡。也許在場的每個士兵都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們殺紅了眼,揮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敵人。
  歸晚站在殘缺不全的城樓上,清晰地看到整個啟陵弩族交界處的輪廓,是這麽的空曠和廣闊。而此刻,這片土地上站滿了士兵,這些精壯的士兵分成一個個團,他們拿著武器,向督城衝殺。
  攻擊幾乎是接連不斷的,剛擋回一波,馬上又卷土重來一波,不知疲倦,沒有畏懼。
  弓箭的數量已經不夠了,軍師立刻改變戰法,打算要在城門口進行一場短兵交接,擋退弩兵的又一輪攻勢。這個做法在過去的二十天從未用過,而此刻已到了生死關口,軍師顯然決定拚死一搏。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種犧牲,他們無論勝敗,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戰到最後一兵一將為止。
  趁著弩軍小小休整的空暇,軍師提出這個建議,城樓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將筆挺地站在城樓上,望著遠方,眸光中滿是堅毅,聽完軍師的話,他們麵麵相覷,眼神中交流著不為人知的情緒。
  趙欣大步跨出,單膝跪地,朗聲道:“末將請命前去迎敵。”
  “不行!”高叫出聲的,居然是平時總是訓誡他有勇無謀的韓則鳴,“你家單傳,你又沒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聲很嘹亮,城牆上的士兵全聽到耳中。歸晚怔了怔,軍師也抿唇不語。
  “就是因為老子無妻無後,才應該老子去,一條命就是全家。難道讓你去嗎,你家婆娘前年才為你添了個白胖兒子,你難道要留下她們孤兒寡母,還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還能活嗎?所以說,還是老子好,家中隻有我一個!”趙欣的嗓門不比韓則鳴小,一句句地反駁回去,還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臉,仿佛他占了上風似的。
  鼻間一酸,歸晚忍住落淚的衝動,擠出笑容:“那這個重任就交給趙統領了。”
  趙欣立刻跳了起來,大咧咧地張口笑,瞥向韓,江兩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訴他們,看,老子贏了吧。轉過頭,他又大聲喊著:“兒郎們,誰願陪老子去殺弩狗?”
  他的高喊氣宇充沛,傳遍了城樓的每一個角落,傳進每個士兵的耳裏。每個士兵都抬起頭,望想城樓。先是一隻手,然後兩隻,三隻,像星點之火,呈燎原之勢,無數隻手高高舉起,士兵的眼睛中透出勇氣的光芒。他們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這樣爭先恐後地舉起手,惟恐落下。
  “統領,帶我去,我也是一條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經殺過九個弩兵……”
  當這樣的喊叫充斥在城樓間,繚繞不絕,不僅是歸晚,軍師和將領都愣住了。這些士兵們蓬頭垢麵,由於疾病,傷殘,死亡,這些士兵比起弩軍的強壯,幾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許多士兵受了傷,隻能粗略地包紮著,還有些士兵左手傷了,右手拿刀,右手傷了,左手持戈。那滿目的創痍,觀者無不動容。
  麵對這樣的情形,歸晚隻能偷偷背過臉,抹去那盈然劃落的淚,回過身,報以一個燦爛的笑容:“勇者無懼,你們是啟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後世都有無數人用筆描繪過這個字眼,它們或是開創新時代的先鋒,或是拯救民眾於危難的俠客,或是領導體製變革的政客。
  但是現在,英雄,僅僅是用來形容這些高舉臂膀的士兵。他們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後會匯聚成淵源長流,流淌在督城門外,灌溉這片蒼茫大地。
  戰鼓又起,弩兵很快又開始攻城。
  趙欣帶著一萬守兵,從城門出,在督城門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麵對敵。
  形容這一場戰役,隻能用“悲壯”這個詞,而這個詞的本身也表現不了戰爭的萬分之一。
  弩軍傾力全攻,趙欣帶兵迎上,軍號鏗鏘,金戈鐵馬。在無數兵馬的嘶吼咆哮中,這場勢力懸殊的戰爭拉開了序幕。
  弩軍的勇猛氣勢即使在戰爭史上也是少見的,他們如狼如虎地撲來,見到敵人就砍,密集的隊伍像黑色的河流,一會兒工夫,就曼延了整個督城門前。而趙欣帶領的一萬守軍,不能用氣勢來形容,他們是瘋狂,他們是放出牢籠的雄獅,喘著粗氣,把手中的陌刀揮舞著,看到黑色就上前撕殺,那種玉石俱焚的欲念,把弩軍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軍像刺刀衝進弩軍中,雖然人數有差距,但是他們東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讓弩軍損失慘重,血流成河。
  前麵的同伴死了,他們踩著屍體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撲上去,抱著敵軍同歸於盡。這樣瘋狂的殺法,四周漂浮著濃濃的血腥味,耳邊盡是慘叫和怒吼。弩軍一次又一次氣勢洶湧的攻擊都被督城的守軍粉碎,屍體一點點的增加,在督城城門口漸漸堆積起來。
  “王,這到底是怎麽了?”處在弩軍隊伍後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注視前方,焦急地問道。
  素聞啟陵的軍隊以紀律嚴明著稱,而並不勇猛,今日見到啟陵士兵怎麽會是這樣可怕?不,也許這不能稱為士兵,簡直是野獸。
  耶曆也凝著臉,沉重無比地看著眼前的屍山血海,最後肅然回答:“這是一個堅強的民族!”
  騎馬上前,衝到隊伍的中間,耶曆重新調整隊伍的排列,占了人數上的優勢,用團團包圍的方式,以實對虛,以虛對實,耗費督城守兵的實力,一點一點地剿滅。
  這個方略顯然非常有效,一萬的督城守兵拚殺了一個時辰,人數越來越少。而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視死如歸的打法。他們依然勇猛,奮不顧身地衝前殺敵,一點都不在乎己方還剩多少人。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信念,在他們身後,是他們的家園,那裏有白發的老母,溫柔的妻子,活潑的孩子。他們隻要退一步,家將不成家,國將不成國。
  隻能進,不能退,戰到最後一人!
  當耶曆看到前方衝過來燕頷虎須的將領,紅著雙眼衝到弩軍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無畏地向前衝,目標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擊了一下,想要張口喊,也不知喊什麽。身邊的眾侍衛紛紛射箭,轉眼,那個督城的將領就變成了蜂窩,直到他筆挺地摔倒在地,那一雙血紅的雙目依然圓睜著。
  “打聽他的名字,葬了!”耶曆簡潔地命令著。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將領的屍體拖開,對於耶曆的命令,沒有弩兵提出疑問,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應該擁有名字的。

  皇城煙華:銀芒
  “那個蠢貨!”站在城牆上的韓則鳴,在看到趙欣單騎衝入弩軍時,發出一聲類似哭泣的悲鳴。
  手中揮舞著軍令旗,歸晚偏過頭,清楚地看到韓則鳴的眼角流出晶瑩的液體,心頭一陣愴然。回頭再觀戰場,一萬士兵,盡數戰死在沙場上。城牆下,堆積著重重屍體,大量的鮮血染開,猶如在大地上開了一朵血豔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軍師平靜地說道。
  城中的守軍隻剩一萬不到了,而弩軍雖然因為剛才的突擊死傷慘重,人數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許隻是時間問題。
  “不好!”江守尉沙啞地喊著,“弩王瘋了,他不休整隊伍,打算就這樣攻過來。”
  聞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應稍做休整的弩軍重新在排列集結。也許是受了剛才突襲的刺激,弩王顯然不打算再給督城任何喘息的時機。
  連軍師都有感到詫異,怔然地站在城樓上。誰都沒有料到經曆了這麽大的重創,弩軍居然不做休整,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做出反應。
  眉心深深折起,歸晚走上前,高舉手中軍令旗,輕輕一揮,城牆下的士兵見到信號,立刻排列成隊,分布在城牆內,各司其職,準備應戰。
  韓則鳴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緊牙關,大喝:“兒郎們,守城!”
  牆下傳出一陣應和聲,聲聲震天。
  軍師走到歸晚身後,輕聲指點她下達命令。直到城中整裝以對,他疑惑地問:“到現在,你還相信能保住督城嗎?”
  “不知道,”臨高而望,俯攬蒼穹,雲雲浮生,她看不透,
  “人,總是要有希望,不然怎麽麵對下一刻的變數呢?”
  沉吟不語地聽著歸晚的話,軍師神色複雜,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開口:“你舉錯了,應該主防北牆,那裏的根基薄弱。”
  這時,弩軍已經像黑水般的湧到了城門之下,這很顯然是破城前的傾力一擊,偌大的隊伍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隻有刀劍間發出的摩擦聲,征戰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滿了血汙,刀早已不複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層暗紅,他們沉住氣,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門,踩過了堆積滿地的屍體,其中一大半曾經是他們的同伴。
  時間似乎被停止了,越發顯得漫長,所有的視線都投射在城牆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陌刀,咬緊牙關,死死地盯著前方。
  這一刻,她惶惶不安,隻是,她站在高牆之上,不能有一絲退縮,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鎮定,穩定軍心,這才是她應該做的。但是親身麵對這樣勇猛的虎狼之師奮勇撲來,她顫栗了……
  死亡的陰影蓋天襲來。
  “聽,這是什麽聲音?”站在城牆上的一個士兵突然高喊。這本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轟隆雷鳴般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直到無法讓人忽視。
  “這是行軍的聲音,”軍師鐵青著臉,盯著前方不放鬆。他所擔憂的,是弩軍派了援軍。而其他將領也是擔憂同一點,因此都不發言,剛才湧起的一點點希望,在這馬蹄聲中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地平線上現出重重人影,漸行漸近,天地一線之間,緩緩現出青色,猶似從大地上漫出的雲朵,又如天際流淌出的清波。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城牆上一陣寂靜,驀地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天青色,那是啟陵軍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幾乎忘記了眼前的戰場。那聲聲的高喊蓋過了陣陣軍鼓,石破天驚地回蕩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雜的感覺一點點從心底泛開,歸晚轉過頭,看到軍師激動地一把抓在城牆上,那表情似喜似驚。
  臉上滾燙的感覺潸潸而下,歸晚哽咽著,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還是欣喜,抬頭間,涼意點點落在麵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鵝毛,飛絮滿天,漫漫飄蕩,天地瑩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開端,代表春天來了!”不知是誰在耳邊解釋著。
  淚水模糊著視線,她四顧著,螢潔的雪花飄落大地,眺望遠處,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軍旗中,其中有一麵似乎飄搖著“樓”字……
  是夢嗎?還是幻覺?一再拭眼,她終於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張揚飛舞的旗。
  “他來了!是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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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抑不住的驚慌,可湛提韁回馬,對上耶曆一雙寒刀似的利眸,“啟陵的援兵到了,我們趁現在退兵吧。”
  “攻城!”絲毫不理會可湛的建議,耶曆陌刀高舉,遙遙指向前方。班駁的城牆上,本已疲憊不堪的守兵因為看到了希望而突然間朝氣蓬發。而弩軍,本來的勇猛之姿,因為看到督城的援軍,士氣大降,現出彷徨迷茫之態。看到如此情形,耶曆突然感到一陣憤怒,那是二十多日來,攻城無功而返的氣餒,突然在一瞬間,全湧進了心頭,堵在了心口間,他看著弩兵們露出了疲憊,看著鮮血流在了督城外的大地上,看著可湛憂慮過甚的雙眼,入目的一切,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越燒越旺……
  不甘!
  他的十萬雄兵鐵騎,居然被阻在了這道城牆之外。
  “王,看軍旗,那是漳州白巍,他是老將,兵法老練沉穩……我們不如先行退兵,回弩都再整兵馬,卷土再來。”可湛紅著眼,攔在耶曆的麵前。他們年輕睿智的弩王,此刻擰著眉心,炯炯的雙目透著寒光,竟比刮過臉龐的北風更為冷冽。
  耶曆盯著忠心不二的可湛,聽著他的諫言,眼前隔著霧似的模糊,透過可湛望到的前方卻又異常清晰,那些督城的守兵狼狽中帶著堅毅的身影,和督城城牆似乎融成了一體,佇立在前方。
  夾緊馬腹,一衝向前,可湛想攔也攔不住,隻能騎馬跟在其後。耶曆一路來到隊伍的前方。弩兵看到了主帥,士氣頓時又高揚起來。圍在督城前方的弩兵自動地讓開一條道,讓耶曆通過。
  毫無阻攔地來到城牆下,耶曆把眼前的一切看地更加清楚。督城守兵已決定拚死守城,那種視死如歸的氣勢,他征戰沙場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正如可湛所說,此刻還有退兵的機會,趁啟陵的援軍還在後方,此刻退兵,就不會悲腹受敵。隻要回去重整弩軍,卷土重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握著陌刀的手顯得異常冰冷,他仰起脖,臉上突然感到冰冷一片,視線驟然被白色所充斥。
  “下雪了!”
  本以暗色浮沉的天空飄落著雪花,翩飛如蝶,沉寂的戰場上瑩白紛亂,雪色落在了弩軍如墨漆黑的戰衣上,格外地紮眼。耶曆靜看著,麵無表情。而所有的弩兵都凝神看著他們的王,等待下一個命令。而身後不遠處,啟陵援軍的馬蹄聲鏗鏘有力地接近。
  可湛看到耶曆緩緩揚起左手,知道這是退兵的信號,心頭大石落地,不由露出苦笑。正在他要回頭傳令之時,耶曆的動作卻半途驟然而止。近圍一圈的弩兵們無不驚異。而他們的王怔然地看著南邊的城樓,久久不能回神。
  弩兵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向城樓的那個角落。多年後,依然有當時在場的士兵如此回憶道:那一幕,深刻地讓人難以忘懷,城角上,站著一個女子,站在雪花飄飛裏,當時誰都沒有想到舉著軍旗調動守兵的居然是這麽一個女子。士兵們都很悲憤,等看清了那女子,那悲憤忽而沒了。她有一頭黑色的長發,黑地如同草原的夜空,風吹起她的發,在雪中,他似乎都能清楚地看清那些發絲,像極了天朝的綢。那時天空已經快暗了,雪中偶爾折射出白色光芒,攏在那女子身上,一瞬間,就讓人想起了月神廟裏的神像。
  跟那些弩兵一樣的吃驚,可湛好容易調回視線,發現耶曆那樣專注地看著城樓上的女子。那種表情,似乎已經忘記了戰場,忘記了身後的啟陵援軍,那眸中還蘊著深情,破繭而出地顯露著,憤慨,愛慕,甚至是癡迷,一一流轉過耶厲的瞳。可湛看地萬分驚心,在他印象中,他從未見過弩王有過這種神情。
  雪落在臉上,點點的陰冷,透過茫茫雪色,耶曆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同四年前一般,她這樣靜立在眼前。他還記得他被俘進京,逃入京城偏巷,那夜是如此寂靜,巷中的青磚泛著黃暈的光華,他見到她刹那間的轉身。
  同樣的夜色,她送他出城,無奈之下飲他的鮮血,手腕上那溫熱的觸感,像是滲入了骨髓,一想起,這種悸動就隨之竄入心底。
  這個女子,如影隨形在心中糾纏了四年,他依然想望著她,即使在督城之外,她含恨而對……
  就這樣望著她,他幾乎忘卻了一切……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癡望著她的同時,她為何對城下重迫而至的弩兵視而不見,反而眺望著遠方,視線專一無二。他倏地轉頭,順之看向遠方。
  天青色的軍旗已經非常地接近,而主帥營處,飄飛著一麵“樓”字旗,耶曆眉角高揚,利芒直射,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俊秀的男子,如玉溫澤,風拍打著衣袂,翩若驚鴻。驀地讓他想起一個人,他雖然不曾親眼得見,卻聽無數人提過,啟陵權相。看他也別無二致地望著城樓上,那種安心和欣喜的表情,狠狠地刺痛了耶曆的心。
  他偏過頭,看著這兩人隔著千軍萬馬地兩兩相望,那仿佛已經遺忘了塵世的快慰。
  高揚命令退兵的手緩放下,耶曆定定地看著城樓上那抹清麗的身影,多日來的壓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猶如被點燃了,灼熱地燙著他的胸膛。他記得,臨行軍前,掛在主帥營中的張羊皮地圖,上麵縱橫交錯著一道道的山川河脈,那是他從小到大的願望,那是弩族沉睡百年的野心。
  他帶著弩族的精銳勇士,想要越過這樣的險關,開辟一個新天地,居然就在這裏,被一個女人,一雙纖纖玉手,擋在了督城之外。這個女子,曾讓他對啟陵產生了無限的憧憬,同樣也是這個女子,此刻與他一牆之隔,咫尺天涯。而她,自始至終,沒有低下頭來看過一眼。
  她給了他一個美麗無雙的想望,而她,也在這二十三日中,破壞了他從小到大的夢想。
  心火越熾越旺,燃起了殺戮之心,眸中掠過詭譎的光彩,耶曆手一轉,搶過身邊近侍的強弓,搭箭上弦,箭尖直指城樓上。
  連他自己都不懂,他在等待什麽,也許……
  也許,在等她的回眸……
  “王……”發現耶曆突兀的舉動,可湛驚呼,卻在轉首之際,看到耶曆神態悲愴,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雪塵,在眨眼的頃刻,化成了淚水,滑下他那張刀雕似的臉頰。要說的言語在這一刻凝住,哽咽在喉間。
  弦緩張,拉至滿月,耶曆盯著那浮世沉浮的蒼穹下,唯一能吸引住他眼光的人,她忽而對著遠方露出笑容,在他那珍藏的記憶中,從沒見過她如此開懷欣慰的笑容,幸福不經意地溢出來一般,清雅如菊,似月光華。
  心如弦,繃地他隱隱生疼,握著弓箭的手指關節泛出白印,他咬著牙關,死死盯著前方,那是絕望的不甘……
  箭翎微微顫動,他拉緊後弦,至勁而鬆,箭矢流星般地飛射而出。
  銀芒破空。
  (全書完)
  傾國係列第一部“紅顏亂”就此完結。
  第二部“魅羅”開始連載
  

  番外:林將軍之--錯緣(一)(22日晚補充)
  萬木蔽天,寺門高開。
  頌佛聲忽悠忽悠地飄進耳裏,夾著人聲鼎沸,倒格外有種寧靜致遠的韻調。
  “瑞恩,別總是這張表情,白白浪費了你這副好皮相,”鵝黃衣帶飄轉,林染衣薄嗔的麵容折回他的眼前“再過幾日,你就要回玉硤關,今兒個來祈福,你這冰塊似的臉,可別把佛祖給嚇著了。”
  低沉的一聲恩,林瑞恩無奈之下扯起一抹淡淡的笑,頗有點無奈。林染衣稍感滿意,抿唇一笑,又快步前走,擠進那人潮湧動的大殿之中。
  鴻福寺的香火一向鼎盛,而今日幾乎可以用火暴來形容,林瑞恩不急不緩地邁著步子,一路繞過羅漢堂,東嶽殿,觀音殿,燃燈殿,走馬觀花似的觀賞,眼見處處皆是人,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商賈百姓,這天下間,竟有如此多的人來求佛。眼尖跟著那道鵝黃的身影一路走進大雄寶殿,腳步停滯。仰首抬眉,三尊威德莊嚴的釋迦牟尼像跳入眸中,他心神為之微震,耳際還能聽到佛韻飄渺,婆娑世界宛在麵前。
  “大雄寶殿,大者,包含萬有;雄者,攝伏群魔。”見林瑞恩怔然發呆,林染衣笑著解釋。
  攝伏群魔?
  不期然地腦中閃過沙場血戰的片段,林瑞恩難得地唇邊漫起笑,這樣高居座上,就能攝伏群魔?佛祖,到底是你天真,還是世人天真?
  捕捉到林瑞恩的笑,染衣湊上前,綻著幾乎可以稱之為賊兮兮的笑容:“你也聽說了是不是?”
  “聽說什麽?”林瑞恩疑惑地問道。
  “京城兩大美人來上香啊,”擺出一張我了解的神情,染衣顯然是有些興奮,“早就聽說京城的‘春螢晚月’,真想見識一下。”
  別人說這話,他早已轉身離去,可是麵對這位親姐,他除了無奈,還是無奈。看出他的不以為然,染衣撇撇嘴:“你都過了二十了,也該到了取妻的年紀,京城的閨秀不知凡幾,也不知哪個入你的眼,你再這麽拖著,林家的香傳繼香火可怎麽辦?今日不如去看看這兩大美人,這樣萬裏挑一的人尖,你要再看不上,隻怕這輩子隻有做和尚了。”拖著林瑞恩就往內走。
  林瑞恩皺起眉,隻能尾隨著往內殿走去。林染衣拉著僧人就問,一路打聽,最後還動用了身份,才方知,兩位美人從後殿進寺,她憾然一歎,直道錯失良機。又聽聞兩位美人並未離開,心下暗喜。
  “姐姐,這是偷窺。”察覺到染衣的意圖,林瑞恩冷聲提醒。
  “這是賞花。”大言不慚地丟下話,林染衣繞到廣力殿旁,對著林瑞恩使出一個“在這等我”的眼色,向著廣力正殿中走去。
  暗自歎了一口氣,站了一會,看著幾個成群的小沙彌走了過來,怕他們多加詢問,惹出事端,他慢步踱開,無目的地走著。走過偏殿,裏麵傳來柔和的女子聲音:“小姐,聽剛才那個故事,這簽也太不吉利了,還是扔了吧。”
  白色玉光掠影,清脆地撞擊在地麵,落到腳前,林瑞恩低頭,看著瑩澤的玉簽靜趟在地,俯身拾起,簽身翻轉,端正有力的字體寫著“帝王燕”。
  “玲瓏,要扔也不能扔在這裏,把簽揀回來,莫讓別人笑話了。”如風輕吟,笑意融融,這聲音悅耳至極,甜酥地動人心弦,傳進耳鼓,林瑞恩竟有片刻失神。一陣小跑聲,青衣小婢的身影走出殿,逆著光,難以看清她的容貌。那喚做玲瓏的丫鬟似乎也沒料到殿外有人,微愣,福了福身子,接過簽,低身道了謝,又快步跑回殿中。
  涼風拂身,颯然不沾塵,殿中再無聲響,想起此處僻靜,殿中還留有女眷,不敢多逗留,林瑞恩轉身離開,臨走一瞥,隱約間,眸光掠到羅衣霧紗,衣裙飄飄。
  重新走回廣力正殿,林染衣沮喪迎來:“兩個都走了。”安撫地淡然一笑,林瑞恩道:“無緣又何必強求?”
  三日後,林府接兵部傳書,玉硤關弩軍時有掠強邊境城鎮,林瑞恩立刻離京,直赴玉硤。而當時,弩軍的統帥,是弩王甚為疼愛的二子,耶曆。
  傍晚風起,如狂嘶亂吼,天際雲殘如絲,地上碎石飛走,天地於莽莽平原的邊界化為一處,觀者,不知何處是天,何處是地。
  *****
  “將軍!”
  林瑞恩回過頭,側麵如風刀所割,棱角分明,線條利落,無一絲征戰沙場的粗礪。來者見之微怔,大咧咧地笑著,遞上一碗湯,淡淡地飄著撩人的芬芳。
  “這是廚子燒的肉湯,將軍晚上還沒吃東西吧?”
  伸手接過湯碗,燙地有些紮手,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將湯送入口中,滾燙如火的一團,從喉口直竄進胸口。被風帶起的寒氣隨著暖意入懷而消散。
  “謝謝!”
  “厄……啊?”來者睜大眼,仿佛被剛才那句話給驚住了,不自在地擺擺手,“將軍……將軍怎麽這麽客氣……這是廚子讓我拿來的……我,我叫李勇,軍裏都叫我大勇……”驀然發現自己張口不知說了些什麽,臉刷地漲紅,直搔著頭。半晌沒見聲響,他抬眼偷瞄林瑞恩,那樣一張冷峻的臉上,唇如鉤月,好似帶著微微的笑意。
  原來將軍並不如表麵上那樣的冷漠,到底是少年人啊!大勇這樣一想,膽子不由壯了三分,輕問道:“將軍,這裏草也沒長幾根,你看了三天,到底在看什麽?”
  林瑞恩轉頭看向茫茫天際,道:“我在看這裏的風沙。”
  “風沙?”
  “這裏是苦寒之地,風沙如颶,可弩軍,卻在這樣的土地上磨練出比我們更堅定的意誌和戰力……”林瑞恩不回頭,輕聲歎息,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大勇漠不作聲,聽了這些話,隻覺得心中哪一根弦被觸動了,卻又形容不出。想了半天,他才開口:“弩軍的確強大,在這裏與我們纏鬥了三個月,可是……可是,這裏地方大,利於行馬,那我們可就吃虧了,如果,如果能換個地方……”
  林瑞恩倏地轉過頭來,頗為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
  大勇心裏直打哆嗦,直到對上這少年將軍的眸光,寒澈中帶著堅定,仿若剛出鞘的寶劍。
  他看過無數從沙場來回來的人,卻沒有見過如此不加掩飾,卻又異常美麗的眸光。這清新冷肅的目光在他身上兜轉一圈,他不由緊張開口:“將,將軍!是我說錯了什麽嗎?”
  “不是!”林瑞恩道,“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大勇瞠目結舌地看著林瑞恩,也顧不上什麽身份有別:“將軍是說,我剛才說對了?”
  林瑞恩點頭:“此地地域遼闊,最適合騎兵作戰,其迂回,包抄很大程度上都得到地理優勢的庇護。而我軍兵騎不及弩軍,而步兵優勢又發揮不出來,雖有兵力優勢,在戰場上卻總落於下風。如果將弩軍引至小群山,那裏山峰環繞。騎兵受製,弩兵就必敗無疑。”
  大勇隻知連連點頭應和。身後卻多了一道醇和的聲音:“依將軍所見,應該用什麽辦法把弩軍引進小群山呢?”聽到這聲音,大勇幾乎要跳起身來。回頭一看,果然是一身布衣,麵貌溫文的中年文士。在軍中,他甚至比將軍更來得可怕。執行軍法毫不容情,兼且機智狡猾,背後被人稱作“狐狸軍師”。
  林瑞恩並不驚奇,隻淡淡道:“軍師此行可順利?”
  軍師溫和地笑:“此去順利,而且一切正如將軍所料!”他看了看一旁正獨自緊張的大勇,又問道,“剛才將軍說,要引弩軍進小群山,是不是與這次派我去的任務有所關聯?”
  “是的。”林瑞恩大方承認,“軍師此次確定路途,正是引弩軍入甕的關鍵所在。”他將手中空碗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張極薄的羊皮,平鋪在地上,用碗壓住一角,手指圖上縱橫交錯的線,問道:“軍師此去途中,一共幾個縣城?”
  “五個。”
  “弩兵將領是誰?”
  “弩王二子,耶曆。”
  軍師和大勇的回答分別一前一後。林瑞恩微一沉吟,道:“時機已到!明日起兵分兩路,一路繼續與弩軍糾纏,並引其西行……”
  大勇驚呼:“可是小群山在北側,怎麽把他們引向西呢?”
  軍師冷淡地掃了他一眼,他立刻心下打鼓,後麵的話全又縮回了肚子。
  林瑞恩倒不以為許,道:“另一路直赴小群山做埋伏。這一路引弩軍西行,路上有五個縣城,隻許敗不許勝。從這三個多月弩軍行軍看來,耶曆並非無能之輩,一路西行,連敗五場,他豈能不生疑心,此刻再到軍中散播謠言,說我軍此行真正目的在於直襲督城,他已經疑心這五敗是惑人耳目,到時必然上當。此刻他隻能快馬加鞭,帶軍回督城,北上途中,於小群山上早已有伏兵。而另一路,可隔三十裏路程,綴在耶曆的軍隊後。如此到了小群山,那裏山巒連綿,騎兵優勢全無,且弩軍來去奔波,必然是疲憊不堪,此時我軍前後夾擊,弩軍將敗,就在眼前了。”
  聽完此番話,軍師良久無聲,風聲呼呼耳邊咆哮而過。大勇張著嘴,半晌合不上。
  “你出師了!”軍師長歎,“這一路我雖知道你有心引弩軍進小群山,可我思索許久,卻沒有想到完全之法,你這計中計,攻心為上,且以逸待勞,用吾之長克己之短。已超越我許多啦。”說到這最後一句,軍師似有悵然。溫厚的目光注視林瑞恩,隻想起他幼年之時,他一筆一劃手把手教導他抄默兵書,而一轉眼,他卻已經能夠獨自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歲月如梭,當真隻是一眨眼而已。這世間上的事,說長了,那是幾十年,其實,不都隻是一眨眼嗎?
  林瑞恩回望軍師,隻覺得在那雙慈父般眼中看到許多,寒肅的麵上緩過柔色。轉而又看到大勇那一臉又驚又喜又敬畏的表情。其身後,一座城池萬頃燈火……幼年所學兵法,師長所含期待,無不是為了保住這鐵血山河,想到此處,胸膛不由一熱,長身站立,遠望天邊。
  燕山上,新月如勾。
  (螢妃的番外和林將軍的番外,都隨著我舊電腦硬盤的損壞而隨風去了……淚一個!
  

  番外:錯緣(二)(29日補充)
  三日後,一切按照林瑞恩的計劃。由遊騎將軍帶兵與弩軍交戰於玉硤關外五十裏。此戰維持半日,啟陵軍小敗,西退覃城,弩軍隨之西行。次日傍晚,兩軍於城外交戰,啟陵軍再敗,又西退三十裏,如此八日,啟陵軍連退五城,弩軍大勝。
  此戰弩軍將領耶曆,是弩王之二子,生性狂傲,自幼時就聰穎過人,深得弩王之寵,與啟陵軍交戰數日,連連大勝,心中欣喜。其為人雖傲,卻也是謹慎小心。不由暗暗疑惑。停戰兩日,漸有流言傳軍中,更有探子報信,說是啟陵大軍此西行乃是聲東擊西之策,其主力已北上直襲督城。耶曆本就心中存疑,此刻見啟陵軍有意拖延,對此軍情深信不疑,當夜拔營起軍,急奔北上。一日一夜,趕至小群山。林瑞恩早在小群山步下埋伏。其後,遊騎將軍帶兵緊隨弩兵,在小群山前後夾擊弩軍。
  這一戰名曰“小群山之戰”。弩軍連日征戰,兼之一路奔波,早已是疲憊之軍,小群山乃是群山環繞,騎軍優勢全無,耶曆勇猛無匹,帶兵四處突襲,苦戰整整一夜,血流成河,弩軍死傷過半,耶曆負傷,於小群山下生擒。被擒之時,耶曆身邊隨行將領大多死於亂戰之中。耶曆大悔,同時又為啟陵誘敵之計所驚,詢問敵將之名。得聞林瑞恩年紀二十有二,比之自己還要年輕兩歲,且驚且憂,沉默半晌,仰天長歎,隻道:“我自以為年少已是英雄,今日大敗,才明白天下之大,英雄之輩豈止我一人。”歎完複又道,“總有一日,必叫林瑞恩敗於我手。”
  軍師聽將士傳報此言,隻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
  大軍稍作調整,林瑞恩帶部下回師京城。途經一月,到達京城之時,正值金秋時節,楓樹層林漸染,斜陽掉在江邊,粼粼泛著金黃的光芒。
  進京前一日晚,軍師進到林瑞恩房中,滿麵春風。
  “將軍,這次與弩軍之戰大功全勝,你功勞最大,皇上已下旨,封你為輔國大將軍,從今以後,你與樓相文武平起而坐了。”
  林瑞恩依窗而坐,金風細細,拂來一室飄香,他放下手中書冊,略一點頭,表情淡然,也不見任何欣喜。口中問道:“弩王子交送刑部了麽?”
  “馬大人已經把人帶走了,他讓我代為恭喜將軍,還說日後必登門恭賀。”軍師喃喃念叨,坐到空椅上,等了一會,卻不見林瑞恩任何反應,接著道,“此次我們進京,先要備一份厚禮給樓相。”
  林瑞恩這才有些詫異地看向軍師:“厚禮?”
  “樓相成親已經半個月了,將軍你出征在外,此刻回京,自然是要補辦一份禮物。隻是不知該送什麽……”
  他聞言折起眉峰,對這些官場禮節本能的帶有厭惡,手中冊放到桌上,手下不自覺地用了些力:“隨便送一份去吧。”
  軍師斂起笑,壓低了音量,沉聲道:“將軍切莫把此類事務等閑視之。京城之中,樓相最是不能得罪。他日你與他朝堂平排而立,千萬不可輕視。他一個外臣,內無皇室姻親,外無親族家勢,卻能穩坐文官之首,把持朝政,此人殊不簡單。”
  “這與我沒有多大關係。”林瑞恩甚是不以為然。
  “關係莫大。”軍師定言,卻不明說,隻拿眼看著這尚是少年的將軍,目光沉鬱。
  “權勢太大了麽……”林瑞恩低低呢了一聲。
  “權勢再大,也大不過天,這萬裏江山依然還是天子的!”樓澈在朝堂中的勢力實在過於強大,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當今皇上真如表麵上看起來如此懦弱無能,毫無主見?那又怎會任由端王在京中跋扈行事,另一麵,讓世代忠誠的林家之後屢立奇功,分以兵權。這樣的舉動,到底是無心之作,還是有意為之?對朝堂動靜始終慎重對之,心中有譜的軍師細眯起眼,狹長的眼中露出一絲精光,話說半句,卻留下一半。
  也不知有沒有聽懂這樣的暗示,林瑞恩重新拾起書,翻開書頁,燭火在風中搖曳,昏暗地照在字上,那字也模糊起來,暈成一團,直欲要化去了。他便一字一句吃力地看著,口中輕吐了口氣,淡淡道:“給樓府備一份厚禮,軍師代我親自送去,賀其新婚之喜。”
  軍師點點頭:“對任何人都要防,卻又要讓任何人都不防,這才是官場……不,是世間的生存之道!”
  他握緊書冊,冰冷的書頁上染了他的餘溫,暖暖的,他隨手一翻,“嘩——”的一聲一頁而過,軍師話音才落,風大了,窗戶嘎吱作響。
  軍師瞧著窗戶,沉吟了一會,突發奇想地道:“樓相已經成親,你年紀也不小了,此次進京,也該考慮成家的問題了。師傅還沒問過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林瑞恩一怔,似是沒回過神,窗外竄進冷風陣陣在屋內肆虐,絲絲地拂過他的麵龐。心中似乎有哪塊是空落落的,卻又不知道是哪塊。燭火一晃,把他的身影拉地老長,他愣愣地看著,軍師那一句“成家”,鑽進他的心口,似乎勾起了他某處的柔軟,那些本不被允許在沙場上存在的柔軟……
  手指一鬆,書頁被那淒冷的秋風吹地快速翻飛,一頁一頁劃過他的胸口,耳邊隻聽得呼呼的風聲,燈焰擺動地更急,明暗難定。
  他冷冷地看向那唯一帶有光亮的燈芯,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刑部侍郎蕭謙的馬車停在輔國將軍府的門口。他下車抬頭一望,神情間不由露出些古怪。馬車從街的那一頭駛來,耳間淨聞人言交雜,賣雜貨的,賣燈油的,賣胭脂女紅的……嘈嘈雜雜地,倒顯出了京城的繁庶來。可街的這一頭,偌大的輔國將軍府,門口僅冷清地蹲著兩隻石獅子,有了些年月,早已斑駁,殷殷的朱漆大門也色彩暗沉。這條長長的巷子真像是一幅卷軸,由那一處熙攘嘈雜的濃彩轉到此處繁華夢落,洗盡鉛華,露出其真實麵目出來。竟是這樣的秋水長天,素淡宜人,於冷冷清清中顯出別樣的美。
  這樣的府第,真是堪稱“啟陵之牆”——林將軍的宅院?心頭疑惑竄過,時間卻不容他擔擱細想,蕭謙兩步衝前,馬夫早已敲了門,一個裝飾清簡的灰衣小仆湊出臉來。蕭謙焦急地道:“小哥,請通傳林將軍,刑部侍郎蕭謙求見。”
  那小仆清亮的眼睛打量了來人一番,見蕭謙雖臉色鎮定,眼中卻焦慮無比,不像是這幾日蜂擁上門送禮之人。把門拉開,小仆低頭垂目,道:“蕭大人稍等,我這就去通報。”
  蕭謙卻等不及了,一隻腳跨進門中,口中道:“小哥,我要務在身,急著見將軍,還請通融。”小仆微怔,看蕭謙臉色不似作假,何況他這樣的高官又何必作假,當下點點頭。領路往府中走去。
  林府的樓台亭閣是官宦人家最常見的,該有亭的地方便是亭,該有閣的地方便是閣,每一處皆是平常,清淡地品不味來。獨院中滿是菊花,融融地簇成一片,杏黃在這清淡中欣欣跳脫出來,平添一抹亮色。
  蕭謙便於這道色彩中看到正低頭栽花的林瑞恩。
  他俯低身子,撥弄著枝丫,心無旁騖。小仆站在花叢邊,高聲道:“將軍,刑部侍郎蕭大人求見。”
  他身形一頓,放下手中的鏟,直起身,獨立於花團中,玉立挺秀,風姿清朗。蕭謙心中一歎,低下頭,拱手作揖,心裏焦急地好似身處油鍋之上,見了這少年將軍,隻覺得寒徹逼人,心倒靜了下來。
  “將軍,弩王子耶曆逃脫了!”
  林瑞恩眉角一挑,神色也不見如何寒厲,蕭謙卻是心頭劇跳,直覺眼前的少年實是憤怒至極,那眉目間肅冷的氣息,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是屬下辦事不力,耶曆傷痛難忍,我原想如果真讓他死了,皇上那裏難以交待,隻有給他換個囚室,誰知……”
  “現在逃到哪裏了?”林瑞恩大步流星地走出花叢,菊花的枝葉撲了他一身的零碎。
  “隻知道他逃走時是往百華市集,”蕭謙低眉垂目,避開一條道,“將軍!兵部已經調齊了人馬,城門也設了官卡,隻要全城戒嚴……”
  “不要驚擾百姓!”林瑞恩深鎖眉心,低喝,“戰事才剛結束,不宜喧擾民心。”
  “是!”吏部侍郎連連點頭,“那將軍的意思是?”
  “讓士兵暗中查訪,弩族外貌如此明顯,京畿重地難以藏人,必然逃不遠。”他下的命令如他的人一般,清冽如同迎麵寒風,蕭謙應聲稱是。
  不到片刻時間,城郊的守兵已接到命令入城暗訪。這一日,本是林瑞恩帶兵入城的日子,京畿百姓為邊關大捷歡騰不已,紛紛湧上百華道,一時之間,街頭項背相望,冠蓋如流,誰也不曾想,那個年少的將軍卻在兩日前靜悄悄的進了京城。遠遠避開了這金碧濃彩,繁盛如畫的一幕。
  林瑞恩走出府邸,見的便是這繁華夢至,人流熙攘的京城大街。穿出巷口,華燈方才初上,萬千燈火如明珠綴於街旁,屋舍梁簷相連,飛簷鬥拱,綿綿的連向皇宮,屋脊高低錯落,像是一條漫流匯合在那一端,又像是一張阡陌分明的網,堪堪罩在京城。
  而耶曆,正在那網的中心。
  他定下心神,往著百華街上走去,那一步步邁地穩健有力,絲毫不因重犯的逃脫而顯慌亂,眸色凝定,四顧之間,把整個街道的情景清楚地映入瞳中。
  街尾的人流最是多,挾著歡顏的百姓來回穿梭,人影憧憧地擦著他衣袖而過。他站在街尾,攏起眉,他於這樣的喧鬧本就是格格不入,此刻站於人群之中,倒更顯出這少年的孤傲來。
  “老伯,今天特別熱鬧,是有什麽緣故嗎?”身旁不遠處有一道壓低的聲音這樣問道,音調軟軟的,很是舒心。
  原來這繁華之中,也有人像他一般,是誤闖進來的。他回轉頭,瞥到那聲音的主人,身材纖細,衣袍勾著銀絲,靜立在街角,是錯畫在這繁庶中的淡色。他原以為那是一個女子,看清了背影,才知是個官家子弟。
  被少年問路的老者極不耐煩,隻道:“年輕人,平時隻會玩樂,不關心國家大事。今天是林少將軍回朝,再過一會就要路過百華街了。”
  本已移開眼,聽到這話,林瑞恩又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看的卻是那一直低頭絮叨的老者,發半白,可是說到林少將軍這句,掩不住的有些得意。林瑞恩心弦劇震,已欲離開的腳步也停住了。
  他原是不知道的,京畿之中,會有這樣的白發老翁,在街尾擺著攤,言笑語罷,會以這樣的語氣提起他的名字,那是怎樣一種期待,怎樣一種驕傲,這又豈是朝堂之上的金銀,百官朝賀的恭維所能相比……
  而這一聲“林少將軍”所包含的意義有多沉重,他掂量在心,自問,那與沙場上戰士傾灑的鮮血可是同等分量?
  可是同等分量?
  心頭驀然沉重,想起耶曆還在逃,他收拾起零碎的心情,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而那老者就在此時,抬起頭來,看到問路少年的臉龐,瞠目結舌,喃喃低噥:“現在的少年人……都長得如此好看嗎?”
  (這一段,大家可以對照前文第三章“亂了”來看,就知道我是用林瑞恩的角度描寫。而這章“錯緣”的標題所來,也就很明顯了,他與她,到底有多少次的擦身而過呢?
  我們也是如此,多少次,在茫茫人海中與誰,與何擦身而過,而這一次的錯過……是不是在未來的某一天,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呢?)
皇城煙華 飛入尋常百姓家(一)
  天載五年春,漳州老將白巍領兵十七萬揮師北上,解督城之圍,弩王耶曆被迫退兵。戍邊停戰兩月餘,啟陵與弩族言和。耶曆卻在談和期間再度整兵南征,白巍大敗,在督城外損兵八萬,退守桐戍,弩王英武,緊追不舍,先後連下三城,白巍一夜白發,自刎於西州。
  鄭鋶大為震怒。舒閥值此時自薦,無奈之下,鄭鋶命舒豫才為將,在西州領兵,阻弩王耶曆南征步伐。舒豫才方及弱冠,天文地理無所不精,尤擅兵法。其手段殘忍,戰場上無所不用其極,弩王對其也莫可奈何,兩人在西州對峙五年,大小征戰近百場,戍邊百姓苦不堪言。天載十年秋,弩王耶曆身感不適,遂退兵。同年冬,兩國和談,西州之外,桐戍,圖輪番,督城三地割讓弩族,兩國休戰。
  玉督之戰持續五年,啟陵皇帝鄭鋶憂慮過甚,惡疾纏身,病情時好時,太醫束手無策,正值萬物回春,百花怒放時節,兩國休戰調養民息,鄭鋶卻在此時病入膏肓,藥石罔顧。
  “娘娘,娘娘……”宮女急步跑進殿中,皇後半瞌眼依在帳前,被這喊聲一驚,猛然睜開眼,眼中掩不住露出些無措:“是皇上那……”
  “稟娘娘,皇上急召,太醫……太醫說請娘娘快去,再晚可就遲了!”
  皇後深鎖眉宇,掠了掠鬢發,就在那一掠中,她的神情閃過哀傷,僅僅一瞬就消失無影,站起身,她吩咐道:“快請羽林軍統領到宮外候旨!”貼身宮女快步跑了出去,皇後輕輕一歎,帶著一眾宮婢侍衛,急匆匆地往禦乾殿。
  禦乾殿外古木參天,春日融融的陽光灑在枝丫間,嫩綠如翡翠,隻是走近了,鼻尖竄進濃濃的藥味,陰鬱隨著藥香散在春蔭中。皇後踏進殿中,凝神看去,那殿內用琉璃采光,隻把光線剪成了一束一束,那形態像是女子高盤的發髻之上垂下的發,極具風情。
  進出這殿中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這一次,她就如同第一次來這兒時一般,忐忑不安,心中似乎有什麽聲音在喊,心直跳,欲跳出胸膛。殿內空曠深幽,沒有半點聲音,知道皇上隻傳喚了她一人,屏退左右,她慢慢走入內殿。
  “是皇後嗎?”重重幔帳後,一道低沉的聲音輕喚,音質低醇,仿若擊築之樂。
  “皇上,是臣妾!”
  帳內人似乎歎了口氣,又似乎沒歎,皇後低垂著目,腳下平滑如鏡,她的群角曳過,留下一道輕輕的影。
  “扶我起來!”鄭鋶道。皇後忙上前,挽起帳簾,半坐在床邊,伸手扶起鄭鋶,將繡枕墊在他的身後,帳內彌漫著一種熏人的龍誕香,撲鼻而來,她一陣頭昏,待看清帳內情形,心下一驚,鼻間的酸楚濃鬱起來,她幾乎要落下淚,口中不由輕喚道:“皇上……”
  鄭鋶笑了笑,自重病以來,他似乎第一次露出笑顏:“朕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母後,她說朕躺了許久了,再躺下去,這鄭氏的江山就要易人了……”
  “皇上……”皇後低喃,眼淚不知不覺地掉落,“皇上龍體為重,朝中大事自有,自有……”她心中焦慮,一時間竟想不到朝中還有何人可說。
  鄭鋶閉上眼,淡定的說道:“朕是病了,可還沒老,這朝中現今何等模樣我還不知嗎?皇後,朕前幾日下了詔書,放在桌上,你幫朕取來。”
  皇後點頭,抹了抹淚,站起身,來到書桌前,暗紅的陳木上放著一張澄心唐紙,草草地寫著幾行字,聖旨是平鋪開的,她一眼掃去,看到“長子”兩個字,心跳如雷,手不聽使喚地輕顫,撫上聖旨,不敢再多看,忙卷起。她這一身之中,接過無數聖旨,可唯獨手中這份,卻好似最沉,重愈千斤。
  鄭鋶看也不看皇後手中的紙,隻是道:“你看看吧。”皇後抖著手,抑製不住心中的憂慮,驚慌,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措,緩緩展開紙,那幾行字,她看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柳眉折起,道:“皇上要調動南軍滅端王嗎?可,可這樣一來,不就是,逼他反嗎?還有舒家,在玉督戰中立了功,皇上……皇上卻要……”
“皇後,”鄭鋶打斷皇後,麵色蒼白比紙更甚,右手微微抬起,“朕知道,晉陽餘言禾是你的助力,你當得好好扶持,以後在朝中必能成為你的堅強支柱。三代老臣,嚴綱,對我鄭氏最為忠心,他日宣兒登基還要靠他等老臣。你記住,主弱臣欺,一防功高蓋主,二防主弱臣強,三防皇室宗親……端王目前羽翼漸豐,早有不臣之心,趁著他現在毫無防範,一舉滅之,倘若錯過這個時機,我一旦離去,你孤兒寡母,又如何是他的對手……”他一口氣說了許多,似乎已經疲憊,眉緊緊擰起。
  皇後正想說話,卻被他眼神製止,緩過一口氣,鄭鋶接著又說:“舒氏是個隱患,可現下卻可以暫時不理,如果同時對付舒氏和端王,反而讓他們聯起手來,那我鄭氏的江山可就不保了。兩權相害取其輕,其中道理,你應該清楚才是……皇後,宣兒年紀尚幼,我立他為儲,不知有多少狼子野心蠢蠢欲動,皇後你日後切忌妄動,隻能徐圖之,先殺端王,再滅舒閥!”
  皇後見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異彩流動,心中慌亂,安撫道:“皇上說的臣妾都知道了,臣妾都知道……皇上,你保重龍體,這些大事等皇上身體好了再做不遲……”
  鄭鋶卻好像沒有聽見,神態安詳如同沉睡,驀然,他舞動雙手,右手向上抓,卻什麽都沒抓到,他平靜的麵龐露出一絲哀傷,神思似乎已經迷茫,口中呢語:“皇後……皇後……”
  “臣妾在。”伸出手,握住鄭鋶掙紮的右手,那手心冷如寒冰。
  “你告訴朕,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她?哪一個她?
  皇後張開嘴,口中苦澀,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卻成串地落下,洇地胸前一片暗黃。
  鄭鋶睜大眼,直直地看著帳幔,急促的語氣顯露出他神誌的錯亂:“那一箭射到她了嗎?射到她了麽……誰來告訴朕,射到她了麽?”
  皇後木然地任他箍著手,鄭鋶越抓越緊,神色慌亂,似乎想拚命抓住些什麽,而一切又顯得這麽徒然。
  手中受痛,心中,卻好像比這還痛,胸口似乎有什麽要咆哮而出,而當她張口,那咆哮卻隻是一聲溫柔的話語:“皇上……已經過去了,那已經過去了。都已經五年了啊……”
  鄭鋶震了一下,眉峰間的慌亂稍淡,哀傷卻更濃了:“五年,都五年了嗎?朕怎麽覺得才隻有一瞬而已,朕夢中夜夜都能見到她,她在笑,笑地好甜,朕從沒見過她這樣笑過……她為什麽沒有對朕笑過呢?耶曆一箭射她,朕聽到消息都快瘋了,恨不得能立時殺了耶曆,朕派了這麽多人去打探,卻都沒有她的消息了……她到底是生是死?樓澈呢,他也不見了,他去哪裏了?朕等著他回來,回來再與朕一決雌雄,為何他也不回來了……她和他,到底去哪裏了?你們告訴朕……他們去哪裏了?”
  他最後一句喊叫出聲,那被霜染過似的發披散在頰旁,眼神渙散。皇後跪在床幔旁,半撲在鄭鋶身上,壓住他的掙紮,涕淚縱橫,把頭埋進鄭鋶的懷中,清晰地聽到那“撲通撲通”的心跳,貼地那樣近,到最後,她再也分不清這心跳是誰的。
  “皇上……皇上……請不要再想了,都過去這麽久了,過去這麽久了啊……”皇後哭泣,“皇上,樓相不會回來了,那一箭,什麽都了結了,樓相他對權力最是不舍,可是為了歸晚,他什麽都可以舍……皇上,請不要再想了,他們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
  殿中突然靜了,除了皇後的哭泣聲,什麽都沒有了,剛才的掙紮和叫喊,仿佛都是幻覺般的退去。皇後抬起頭,淚水迷蒙了雙眼,鄭鋶靜躺著,皇後手心觸到些許濕暖,仔細一看,鄭鋶的麵上,竟有濕痕。
  “樓澈願意為她舍,朕知道,否則他當年也不會跪在朕麵前,這就是原因嗎?朕可以把珍寶捧到她麵前,樓澈卻可以為她舍了這些珍寶……這就是差別?嗬嗬嗬嗬……”他狂笑出聲,呼吸不穩,“朕錯了,朕錯過了……當初朕調查她的身世,她也曾摸到帝王燕,朕就該留下她……朕錯了……”
  “皇上,”皇後放開壓製鄭鋶的手,“臣妾當年試探過她,她說本不是鳳凰而以入得帝王家,是她自己放棄了這些,不是皇上的錯啊……”
  鄭鋶也不知有沒有聽清這些話,往昔深蘊光華的眸斂去光澤,餘留下沉沉的黑,一望無底:“她不要……朕給的,她不要!”
  他輕輕的說,隻說給自己聽得。皇後聽見了,莫名地傷悲。許久,鄭鋶已恢複平靜,唇邊也勾起了淡淡的笑,就如同往日一樣。
  “皇後,你告訴宣兒,朕不是個好父親……朕要留下你們倆,繼續在這皇位上爭鬥。隻是我有句話要留給宣兒,告訴他,皇位,是刀箭上的蜜糖,隻要貪戀那種甜蜜的滋味,就會被紮得鮮血淋漓,而旁的人都避著,讓著,這滋味,太過寂寞了……”
  心猶如被鑿了個洞,空洞洞的,痛地揪心,皇後勉強帶著笑點頭:“是,臣妾自會轉達。”
皇城煙華 飛入尋常百姓家(二)
  鄭鋶不再言語,皇後拿起床沿邊的錦被,輕輕蓋在他身上。殿內采光極盛,帳內纖毫畢現,床上人臉頰蒼冷,下巴尖尖,整個麵上浮著青色。她看著他的臉,胸口就像悶鼓被擂了一下,沉重無聲,忙撇過頭,以袖遮麵,擦去麵上淚滴。
  殿內鴉雀無聲,靜到了極致,鄭鋶剛才一陣折騰,此刻累極,似已熟睡。靜悄悄的大殿中隻聽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一呼一吸,一深一淺。她屏氣靜聽,視線卻在殿內遊蕩,帳外的光芒是屢屢成束的,經過琉璃映射,帶上了些微色彩,或是黃的,或是紅的,投在如鏡的青磚地麵上,光線也像是活了,在空中暗暗流溢。
  她有多久不曾這麽靜過了?久地連自己也忘記了。這幾年來,她可有片刻是像今日一樣?
  自玉督之戰起,先是白巍戰敗,自刎西州,皇上跟著就心力交瘁,重疾纏身,朝中一麵進行改革自新,肅清樓氏一黨,另一邊端王卻不安於室……她在這殿外熬過了多少歲月?
  這樁樁件件,哪一件不讓人揪心人肺,左右為難?
  她低下頭,留意到自己的手,溫滑細膩,白如玉脂,還如雙十年華的少女一般,一點都看不出歲月留下的痕跡。可心裏清楚,自己已經是老了,就算容顏依舊,心,卻已經老了。
  五年之中,她在這個殿中,看著鄭鋶一日日地虛弱,一刻刻地衰老,隻覺得這樣的日子如此漫長,無邊無際……就這樣把心給熬老了。
  想著不由心酸,她無聲地輕歎,轉過身,瞥到鄭鋶明黃色的衣袖露在被外,伸出手,溫柔地掖進錦被中。就在她神思恍惚間,被中的手倏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心“卜通”的一聲巨響,倒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歸晚?”鄭鋶轉過身,沉沉地喚了一聲,吐氣濃濁,像是夢語。
  她方才還精神不濟,思緒不齊,聽得這一聲叫喚,心下陣陣發涼,人倒清醒過來,麵色陣紅陣白,眼前錦被明晃晃的黃,亮地直紮眼。她抽回手,這一下用力極大。
  鄭鋶驚醒,睜開眼:“嗯?”
  皇後悚然,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忙道:“臣妾失禮。”
  鄭鋶又喚:“是皇後?”皇後應聲。
  “你一直在這侯著?”鄭鋶精神似乎好些了,“你也累了,去歇著吧,朕給你的旨意好好收著。”
  皇後微怔,隻是道:“皇上,臣妾還是在這裏陪著您吧。”
  鄭鋶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抬頭仔細地看了一眼,恍恍惚惚的。胸口漸漸淤塞,氣息不平,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煩躁地甩了甩手:“退下,退下……朕不要人候著。”
  鄭鋶自病後,脾氣一向不善,皇後無奈退出帳外,伏地一跪:“臣妾告退。”帳內悄無人聲,她慢慢起身,拿起擱在一旁的聖旨,手指微微顫抖,收進袖中。收拾好心情,轉身離開。一路踩著琉璃光彩傾灑的青磚地,走出空空蕩蕩的內殿。
  “禾楚……”
  聽到這聲低喚,她身軀一震,腳下立停。慌張地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瞪著羅帳,風輕輕吹拂,湖水似地漣漪晃擺,金光粼粼。
  像她剛進宮做信王妃的時候,他就曾站在帳外,半挽著簾,眉眼間盈著笑,笑地溫柔,一聲聲喚她:“禾楚,禾楚……”
  可這一聲喚,她等了足足有十年了。
  “皇上?”她開口,聲音抖地厲害,語不成調。
  “朕知道,你和他們瞞著朕,不讓朕知道……”帳裏模模糊糊,聲音淡地隻成一線。
  皇後顫著身,唇畔微張,眼中晃過五彩,頭脹欲裂,心中隻是念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朕不怪你,你是為朕好,可朕就想知道,她……她到底……”一陣急喘擾亂了他的話語,皇後靜靜地聽著,半個身子軟了下來,跪在冰冷的地上,大殿上隻有她一道纖弱的身影,淒清難言。
  “罷,罷了……你退下吧,朕不想知道了,”帳內人喘著道,呼吸已用盡了他所有力氣,嗓子沙啞,耗了半晌,他才艱難地擠出一句:
 “這些年,辛苦你了。”
皇後哪裏還忍地住,淚水決了堤似地流,她掩起麵,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急步離開內殿。
  殿外陽光明媚,端的是春光如練,暖氣融融。院中宮人都被遣走了,她看著落落空無的院子,嚎聲慟哭。
  一生一世的淚水,仿佛都在這一刻用完了。
皇城煙華 飛入尋常百姓家(最後篇)
  這一哭足有個把時辰,待她醒過神,天顯暮色,已是傍晚時分。眼中的淚流盡了,心裏頭這才空出方寸地方。思考今日禦乾殿中情形,心如明鏡,揣測出些端倪。手伸進袖中,緊緊攥緊那張輕如薄絹的紙,緩緩走出殿院子。
  走出長門,一眾太監宮女早已等候多時,見得人影,黑壓壓跪倒一片。皇後倦極,擺手道:“回宮。”
  各人都回過一口氣來,幾個宮女上前,看清皇後的模樣,都是一驚,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皇後。其餘人各司其職,留守在禦乾殿外。皇後身軟無力,由宮女攙扶,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殿前的朱漆填金門暗沉沉的,不複往日絢麗色澤,像是蒙上了紫黑色的煙霧,陰冷冷的,這暮色如漆,勾起她心中寒意,心中如潮翻滾,卻又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回到鳳儀宮,早已掌了燈,偌大的院中散落了明珠似的光亮點點。摒退了左右,皇後一個人獨坐在殿內,看著那燭火明暗間交錯地晃動,映在宮牆上銀燦生輝,靜默地想著心事。
  宮女卻在這時跑了進來,皇後心頭煩躁,冷聲道:“不是讓你們都退下了嗎。”宮女伏地一跪,硬著頭皮稟告:“德總管在殿前求見多時了。”
  皇後眸光回轉,瞧著殿前宮燈投射的影,道:“讓他進來。”宮女應聲而退,不到片刻,身著緋色宦服的德宇慢步走了進來,也不抬眼,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
  “德公公有事嗎?”這幾年來,唯一能在鄭鋶身邊說得上話的宮人就是他,故而皇後對他總存著幾分客氣。
  “娘娘,羽林軍曹統領接了娘娘的旨,在宮外等候了半日了。”德宇道。
  皇後折起秀眉,這才想起以防不測下的旨意,道:“讓他退了吧。”德宇聽到旨意並未動,靜立殿前。皇後見他毫無反應,不由大怒,目光冷凝地射去:“本宮的旨意你沒聽到嗎?”
  “雜家認為皇後應該讓羽林統領於宮外隨時候命才是上策。”德宇介於中性的嗓音既不尖銳,也不低沉,清脆如玉鳴,不疾不慢的說來,讓人安心。
  皇後震怒,本欲發作,等德宇說完,細細一想,的確有幾分道理,將怒氣按下,皇後問道:“如何是上策?”
  德宇抬起頭,膚白明潤,眉目端正,低聲道:“端王目前就在曲州,距京城不過兩日路程,皇後當得趁此刻把京城的兵權抓在手中,端王才不至於妄動……”
  皇後驀然一驚,脫口道:“皇上,皇上仍在……你……”
  德宇烏黑的眸子對上皇後略顯驚慌的眼,肅然道:“難道太醫沒有對娘娘說過,皇上這些日子已經起不了身,偏今日精神好起來,隻怕是……”他把後半句吞回腹中,細細打量皇後,見她似有所慮,倒沒有震怒的跡象,接著又道,“皇後需未雨綢繆,防範於未然才是上策。把京城的守兵控製住,才不虞某些狼子野心,即使做更壞的打算,在京城中與他們僵持住了,手中也多了些爭鬥的籌碼,更重要的是,爭取到時間向各地求助。”
  皇後不語,上上下下把德宇看了個透,不由疑惑,他從不是她跟前的人,也不曾得她好處,為何處處幫襯她?這話裏話外,都是為她做打算……
  “這五年來,皇上病重,脾氣暴躁,本宮有事要報,常常是公公給予方便,也多番在皇上代為美言,今日公公又趕到這裏為本宮籌謀,公公所為,實在讓本宮費解。”
  德宇淡淡一笑,皇後直盯著他看,微微一低頭,耳邊的珍珠點點晃動,燈光下隱泛起銀色光芒,半邊臉龐的輪廓,酷似記憶中的一個人,也是那樣笑著低頭,便帶過一道淡銀色光芒。德宇微微閃神,因不知想起了何事何物,而有些怔忡,口中不覺答道:“受人所托。”
  皇後挑起眉:“誰?”
  殿內空幽幽的,回蕩著她這聲“誰”,德宇佇立不語,皇後目光刀似地在他身上轉著。心裏不停地思索,春夜的風猶是帶著陡峭的寒意,呼呼地吹進殿中,
晃地宮燈亂晃,攪亂了一殿的明暗。萬千的念頭和線索在腦中轉過,皇後心頭越加混亂,隻覺地少了些什麽,驀然,電光火石的一道亮光劃過腦海。
  “是她!”她低呼。
  這一團亂麻終是被她理清了,死死盯著殿下垂立的德宇,她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剪卡擦剪了道口子,許許多多的東西一件件地往下落,落地多了,心頭就清楚了,同時也輕了,輕地不勝一羽。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隻我一人,哪裏能在皇上麵前把消息給瞞下,原來是你暗中幫我,”皇後苦笑,“難怪皇上不知,也對,這宮中也隻有你能……”
  德宇見她目光忽而飄離,忽而凝重,一雙剪剪秋瞳裏映了不知多少東西,盛的東西太多了,讓人沉重,不敢逼視,喚道:“皇後娘娘。”
  皇後不理,撫額輕歎,久久不動,許久,才想起了什麽,突然抬頭,道:“當初皇上可查過她了麽?她可真摸過那支簽?”這聲音直從胸膛中發出的,又急又快,她喘息不已。
  “是的。因樓相先去查,皇上才又派人去查,聽探子回報,那日寺中香客雲集,小沙彌亂中出錯,撞翻了兩個簽筒,簽支混在一起的,有兩人拿到此簽。”
  “兩人?還有一人是誰?”
  “姚瑩。”
  皇後捏住自己的袖袍,神色一緊,提到這名字,心中不由一痛,這仿佛是一根很久以前就紮在心頭的刺,即使時過境遷,也是觸及就痛。眼神望著遠方,透過了重重院落,似乎飛地很遠了,那明黃的大殿上,已病入膏肓的垂垂王者。
  她不禁想到,那個王者的一生之中,假的愛戀,留給了姚瑩,真的愛戀,留給了歸晚,唯有她,真的假的,都沒有得到。
  錦樣年華水樣流,她的一世,隻落得這樣一個暮色中的皇宮,還有袖中這樣一道輕薄的聖旨。
  “皇後娘娘,”德宇見她麵色蒼白,忙道,“皇後當多為以後打算,太子尚需要您的保護。”
  皇後被“太子”兩字恍然驚醒,端坐直身子,輕咬牙,寒聲問:“那查探的結果呢?帝王燕的簽到底有如何神奇?”
  德宇唇邊漾起笑,搖了搖頭:“皇後娘娘心中清楚,又何必再問。當初探子回報,隻有一樣,是我扣了下來,沒有呈報皇上的。”他從腰間掏出一個錦囊,藕色緞製,繡著如意雲紋,上麵垂著金絲的流蘇,在風中輕輕擺,看樣子他是非常珍愛地放在身旁。從其中捏出一張雪亮剔透的絹紗,折成四方的一小張。他走上兩步,遞到皇後麵前:“這是帝王燕的簽箋。”
  他遞來得手隻有咫尺的距離,她抿著唇,麵現豫色,卻有些不敢接,那是一種懼怕,懼怕這種讓她豔羨的命運此刻就這樣輕易的展示在她麵前。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當口,宮外突然響起尖銳的鈴音,這聲音急促而不穩,頃刻間傳遍了皇宮,劃破了平靜的夜晚。宮裏頭有人喊著,哭著,聲音若有若無。皇後身子劇震,口幹舌燥,耳邊悠忽忽地飄過了什麽,她卻好像沒有聽見。德宇輕輕一歎,想把手中簽箋收回。手勢不穩,薄薄的絹紗從他手縫中漏走,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也不撿,愣在當場。
  一個宮女氣喘籲籲地跑進內殿,麵上淚雨滂沱,哭著道:“皇……皇上……駕崩了!”
  皇後張了張口,卻沒有聲。口中吸的都是冷氣,冷到了股子裏,竄到她的心口。她捂住自己的心,怕那會兒心就不跳了,觸到胸口,那也是一片冰涼,身子瑟瑟發抖。
  她覺得心頭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塊,痛地沒有知覺,喊痛也來不及,眼中的淚早已哭幹了,此刻覺得眼眶澀地直作疼。
  她在他心中,原是假的真的,都不占分量的,得到的隻有名分而已。可如今他去了,她才知道,他有多大的分量。他沒了,她的最後一份支撐都沒有了,眼前紛亂一片,身後茫茫,兩處都是空的。
  “娘娘,娘娘……”宮女駭然大喝,看著皇後瞪著前方,那樣子森然可怖。德宇走上前,拍拍皇後的背,沉聲勸道:“娘娘保重,您還有太子呢。”皇後緩過一口氣,發不出聲音,抓緊德宇的手,長長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劃出紅印。
  “公公助我!”
  德宇從她的口型中讀出這句,凝重地點點頭。
  淚水從眼角緩緩而下,她還以為再也哭不出了,原來淚水這東西,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梁簷下吊著的宮燈隨風而動,光暈暗淡,映在眾人的麵上,也是浮光黯然,帶著悲切之色。許久,她才緩過神,手上用得上力,倏地站起身。德宇在一旁扶著她。
  她沒有時間哭泣,也沒有時間悲傷,隻得這一刻,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巴巴地望著,多少顆蠢蠢欲動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著。她倘若把時間花在哭泣上,她丈夫的皇位,她兒子的命運……又將會落得何等下場。
  她不能等待。
  “來人,擺駕!”她開口,聲音異常沙啞,壓抑著,卻又堅定萬分。
  德宇攙扶著她,一步步走下殿。
  那張素白的簽箋被她一腳踏過,她卻半點不覺,眼睛直視前方,一步比一步穩健,一步比一步踏實,一步比一步雍容。
  鳳儀宮的殿門慢慢在她身後合上,咯吱咯吱地作響。
  殿中宮燈全熄,悄無人聲,風過簌簌如哭,漫天的黑,沉沉地陷入這殿中,隻餘下那一抹瑩白的簽箋,薄如蟬翼。風吹起,它翩飛,撲上鏤金鳳紋的宮壁上,又徐徐滑落。
  上麵隻寫著兩句: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鄭鋶皇後番外完)
番外 夜夜梧桐墜(上)(補充)
  騰空類星隕,拂木若花生。
  見詩,父親題曰:和月清風,如螢燦華。
  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
  幼時父親對我寵愛有加,為此家中頗有微詞,侍妾勸說父親,上有長子,下有幼弟,怎麽如此偏愛此女?父親笑著撫須,兩兒俱是庸碌之輩,唯此女,絕世容光,必是家族榮華之所依。
  就這一句,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轉過臉,父親溫柔地對我笑,瑩兒啊,如螢燦華。父親的背後,窗開著,春來遲了,入眼仍是蒼茫一片,隻有梧桐的枝椏,嫩芽新抽,綴著綠,翡翠似的點點……
  歲月如梭。
建新六年,我正好十五歲,母親和幾個姨娘為我操辦了一個極盛大的及芨禮,父親貴為翰林院大學士,京城的高官來了大半,連太子都攜眷同來,父親麵上大為有光,心中得意,春風滿麵。
  繞過九曲延廊,我走近席間,銀線串起珍珠,並綴著琥珀圓雕的手鏈隨著擺動,發出玲瓏的清脆聲,父親含笑看著我走近,而席間靜無人聲,許久之後,才聽見太子讚揚:“姚家女兒,非同一般!”眾人這才回過神,紛紛予以讚揚。母親緊緊攥著我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入夜,宴散,父親站在酒醒人散的院中,來回踱著步,眉宇深鎖,麵色躊躇,日裏的那種意氣風發竟全然不見。見我走近,他才勉強擠出笑。如水涼夜裏,那笑是如此蒼老。自那日起,父親行事消沉,竟隱隱有告老退朝之意。
  同時,朝中風傳,皇上龍體抱恙,情況大不好。太後重新掌權,而太子,也蠢蠢欲動。朝官們觀望著,應該加入哪一方,父親左右為難,我曾問父親,這事如何難以抉擇,父親如是說道,太後之政必不長久,倘若今日幫助太後,他日必有滅門之禍。
  我笑笑,那幫太子不就行了。
  父親像兒時那般撫著我的發,說道,太子沒有仁慈之念,更沒有兼聽之明,隻怕不是帝王之象……
  涼風來襲,嘩嘩地吹過書頁,燭火忽閃忽隱地晃動,父親話音才落,光影亂舞,芯火驟滅,書房裏黯然無光,我驀然一驚,暗色中,父親長長地一歎,直透進我心裏森寒的冷。
  太子越發地待父親好,太子妃更是經常邀我到太子府遊玩。
  新建六年,第一次踏足太子府,正值秋末,太子府裏紅葉飄飛,煞是好看,群角曳過滿地殷紅,我走進太子府的偏院。
  直今也無法忘記那一幕,那個紅彩遍目的世界裏,遺世獨坐著一個男子。手握書卷,依在石旁,紅葉飄在他衣袍上,順之而滑落,他猶自不覺,嘴邊噙著一抹清淡的笑。我站在半月門前,失神地看著,忘記了年月。
  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翻完了最後一頁,這才悠悠站起身來,我心中一跳,凝神看去,他揚起眉梢,眸色比黑夜更為漆深,唇畔的漫笑斂起,轉頭向著月牙門的方向望過來,那眼神,好似一泓碧水,瀲灩著碧波寒蕩,我頓時神慌,心急跳,直要跳出胸口,麵上火燒似的滾燙,一個轉身,躲到月牙門外,也不知腳下磕拌了什麽,又酸又疼。不敢逗留,一路直地往內院小跑,耳旁的風呼呼地過,心卻依然急跳。
  跑地遠了,我低喘不息,回頭望去,那半月如勾的門掩在院中深處,風聲颯颯,梧桐葉擺,那月影也晃著,剛才那一幕恍然如夢,我攏起眉,手心濕膩地泛著汗光,心漸定,這才感到腳踝處有些酸疼,低頭一看,絲履上染著泥漬,薄綃裙角上沾著碎枝葉末,想起剛才那陣急跑,不由莞爾。
  太子妃遲遲不見我,帶著眾婢仆來到院子,見我一身狼狽,驚奇道:“瑩妹這是怎麽了?”
  我道:“我看景看入迷了,不小心磕著了。”心下忐忑,怕太子妃看出些端倪來。偏過頭,驀然又想起那一雙寒光瀲灩的眸,黑地不見底,閉起眼簾也隔不住的。太子妃撲哧一笑,隻道:“你倒是個癡人!”
  從太子府中回來,我總是不經意間回想起那日的光景,夢似的一場,卻又印象深刻。父親害怕牽涉到黨爭之中,此後回絕了一切的應酬,直到三個月後,太子生辰,父親躲不過,我這才再次踏足太子內院。
雪粉紛降,瓦上輕白,風起,白霧陣陣,院內女眷穿梭不息,此時皇上已經病重,眼看太子繼承大統的日子也不遠了,竟已有人含蓄地向太子道起喜,府外寒氣迫人,院內卻是喜氣融融。我兜轉一圈,隱隱有些失望,王孫貴胄齊聚,偏沒有那雙銘記在心的夜眸,時間長了,竟有些意味索然。
  太子高高舉杯,不住地對著坐在左右下首的兩人談笑,左首位的男子英偉不凡,銳眼如鷹,而右首位的男子顯得溫文爾雅,眉眼中自有一股子柔和的味道。聽到身旁人議論,才知道,那是端王鄭裘和信王鄭鋶。我正留意身邊的議論,端王信王竟同時回頭看來,信王淡淡一笑,眼光漫掃而過,端王饒有興味地看了我一眼,冷漠的臉色稍緩,眸中卻是一沉。
三杯酒下肚,我竟有些熏醉,周身發燙,如置暖爐,父親無暇抽身,讓婢女陪著我一同先行離席,顧不上四周打探的神色,我急步走出暖閣,突如其來的冷風夾著雪粉打在臉上,我抖然一個哆嗦,神誌頓時清明,天早已黑透了,幕布似的不露一絲星光,身後燈火如炬,這時卻離得遠了,腳下簌簌地睬著聲,眼看雪漸密漸急,身旁的丫鬟急了:“小姐,讓我回去取個燈籠,也好照著路。”
  我默然點點頭,她便轉過身,往回走去。耳邊銅鑼“砰——”地一聲巨響,在黑夜裏轟如炸雷,想必已是開戲了。我吐著酒氣,身子有些昏沉,腳下微一打滑,身子歪向一邊,心下慌張,伸手亂抓,黑夜中,竟抓到溫暖的手臂,那雙手臂托住我的肘間,這才穩住了身子。
  借著暖閣的微光,我轉身去看來人,雪玉似的臉,豐神俊美,記憶中的黑眸中蘊著笑意,我頓時臉色通紅,脫口道:“是你!”
  在暗色中看到他眉峰極好看地挑起:“小姐認識我?”
  剛才入肚的酒後勁似乎一起湧了出來,我雙頰紅如烙鐵,幸好如此黑夜看不清晰,我含糊道:“你是?”
  “在下樓澈!”
  那聲音低醇如酒,聞之欲醉,我把這名字偷偷記在心間,還來不及再問些什麽,不遠處移近一團光亮,丫鬟取了燈籠折回院中,樓澈輕笑,說道:“雪濕路滑,小心了!”話音猶在耳,他已轉身向小徑走去。我轉過身,眼前黑沉沉一片,酒意熏著腦,對著小徑喊道:“我叫姚瑩!”
  雪色沉鬱,隻聽著那雪聲娑娑,也不知他聽見沒有。丫鬟小步跑到我身邊,喘著氣問:“小姐,你怎麽了?”我盈盈笑道:“沒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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