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辛夷塢:晨昏

(2008-12-05 10:27:32) 下一個
  1989年夏天,紀廷跟隨工作調動的父母第一次來到南方的這個城市,那天他11歲。
  紀廷的母親是北方人,父親紀培文卻是自小生長在南方。紀培文年輕時北上求學,專業是物理,畢業後留校任教,妻子也在同一所大學執教中文係。傳道授業十幾年,兩人也算桃李遍地,但紀培文始終不能習慣北方冰冷幹燥的氣候,於是在兒子小學五年級這年,終於說服了妻子,在與家鄉省城的G大取得聯係之後,舉家遷回了南方。
  工作調動的過程中,紀培文自幼的好友,G大經貿係的副主任顧維楨多方協調,從中幫了很大的忙。所以紀培文一家在學校的教工宿舍安頓好了之後,當晚便全家登門造訪顧家。
  故友相見,高興開懷自不必多說,顧維楨夫婦沒有兒子,見到年少懂事,俊秀斯文的紀廷不由得大加讚賞,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寒暄過後,紀培文也問起了顧維楨的孩子:“怎麽不見你那一對掌上明珠?”
  顧維楨夫婦有一對雙胞胎的女兒,今年剛八歲,幾年前兩個女孩剛上幼兒園的時候,紀培文曾經見過一麵,少見的冰雪可愛。
  顧維楨聞言便問妻子:“是啊,兩個孩子都跑哪裏去了。”
  當時正是晚飯過後的黃昏時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來。顧維楨的妻子汪帆笑了笑,說到:“孩子們吃了晚飯,可能跑出去玩了吧。”
  教工宿舍區裏有不少跟顧家雙胞胎一樣年紀的小學生,經常在這個時候聚在一起,在整個大學校區裏到處玩,天黑了才回家寫作業。顧維楨聽了妻子的話,也不以為怪。
  因為丈夫與紀家的交情,汪帆跟紀培文的妻子徐淑雲也是舊識,兩家大人在一起,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紀廷坐在一邊,從小在父母的嚴厲教導下,他雖然就是個禮貌懂事的孩子,但畢竟少年心性,慢慢地也感覺要有幾分無趣。
  到底是母親了解兒子,徐淑雲察覺到紀廷有些坐不住了,便對他說:“要是無聊的話,就在附近到處逛逛吧,反正也是第一天到這裏,隻是別去太遠就好了。”
  紀廷如獲大赦,偏又不便表現得太過高興,於是跟顧維楨夫婦打了招呼,這才走出顧家。
  當時的教工宿舍還是十來棟最高不過三層樓的舊房子,這些小樓都建於十幾年前,很是老舊,樓與樓之間都隔著枝葉繁茂的花木,各棟的前後都有一小片綠地,鬱鬱的爬山虎和其它的藤蔓植物沿著潮濕剝落的牆壁爬滿了小樓朝陽的一麵,遠遠看去,倒也有幾番風味。
  當然,11歲的紀廷並不欣賞這些,他的新家就住在跟顧家一棟之隔的另一座宿舍樓,他沿著有些苔癬的校園小徑,好奇地四處走走看看。
  由於教工宿舍區與學生活動區域相隔了一段距離,所以,在這裏並沒有感受到大學的沸騰和人氣,隻有三兩成群的小孩子追逐嬉戲地跑來跑去,紀廷想,也許父親提到的顧伯伯家的雙胞女孩也在其中。
  彼時,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夜幕降臨後,嬉戲的小孩子少了很多,紀廷感覺自己越走越遠,連散步的老人也漸漸看不見了,四周更顯冷清,在日光下茂盛可愛的花木叢林成了一簇簇黑影。他心裏不由有些發怵,正想原路返回,不小心走近小路邊的灌木林,隻聽見一陣淅淅索索的聲音,夾雜這幾聲細細的呻吟,不禁暗暗嚇了一跳。他壯著膽子走上前去,微微撥開枝葉,藏身在樹叢裏的赫然是一對抱在一起的年輕男女。年少的紀廷哪裏知道這是大學裏司空見慣的校園野鴛鴦,咋然一見,把自己驚得麵紅耳赤。那一對鴛鴦反倒沒有他那麽尷尬,男生還粗聲說了一句:“看什麽看。”
  紀廷忙鬆下自己撥開枝葉的手,轉身落荒而逃,直到確定把那一幕拋在腦後,仍止不住地感到羞赧,他這個年紀,已經大致可以猜到自己撞見的是什麽。
  好不容易平複自己的緊張心跳,紀廷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成片灌木林已經在身後,月光漸漸透出雲層。這時,隱約傳來了幾聲低微的抽泣,當他屏息細聽時,卻又沒有了聲音。
  這個時候,紀廷以前看過的《聊齋》情節不禁在腦海裏一幕幕重放,繞是男孩子,也不禁毛骨悚然。他本想離開,天性的好奇心卻驅使他往前走了幾步,繞過一坡月季,
  眼前竟然是一小片開闊的綠地。哭聲來自於一個穿著粉色裙子的小小女孩。
  紀廷想,自己也許一輩子不會忘記這一幕。
  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心中都會有個最柔軟的地方,等待著那麽一個時刻,那麽一個場景,那麽一句話,或者是那麽一個人來輕輕觸動。對於紀廷來說,現在就是如此。這樣的月光下,哭泣的女孩脆弱如琉璃,讓他忍不住想把她捧在手心裏。
  小女孩聽見腳步聲,止住了哭泣,隻用一雙流淚的眼鏡默默看著陌生的男孩。紀廷走到她身邊,像她一樣蹲下,問到:“妹妹,你為什麽哭?”
  她遲疑了一下:“因為我怕黑。”
  她的眼淚已不再流了,紀廷看進她那雙深黑色的眼睛裏,不由地一陣心疼。這個男孩的心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好好保護一個人的願望。
  “如果我陪著你,你什麽都不用害怕。”他微笑看她,篤定得一如許諾,甚至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
  “你會陪我?”女孩用稚嫩的聲音問道。
  “我會呀,不過你先得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家住學校裏。”
  “那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不語。紀廷想起,父母也經常教育他不要隨便告訴陌生人名字。於是他露齒一笑:“我也住學校裏,今天剛搬來的。我叫紀廷。”
  女孩猶豫了一下,“我……叫顧止怡。”
  由於顧維楨早已替紀廷在G大附屬小學辦好了轉學手續,為了盡可能地不耽誤兒子的學業,搬來的第二天早上,紀培文夫婦就為紀廷打點好書包課本,讓他上學去。紀廷剛上六年級,而顧家的雙胞姐妹三年級,於是紀培文與顧家商量好,讓三個小孩一起到學校去,彼此也有個照應。
  還沒有走到顧家樓下,紀廷已經遠遠看見了昨天晚上的那個小女孩。說起來他還有點不好意思,昨晚他像個小男子漢一樣在心裏許諾要保護對方,誰知道兩人一起往回走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辨不清方向,怎麽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簡而言之就是他迷路了,最後還是女孩把他帶回了通往教工宿舍的正確方向,顯然對於這一帶的地形她比他熟悉很多,左拐右轉之下,等他欣喜地看到教工樓在眼前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她的去向。他早該想到,姓顧的人家並不多,原來她就是顧伯伯家雙胞胎中的一個。想到這裏,男孩的心中不由泛過一陣輕盈的喜悅,憑著兩家的親厚關係,以後他跟她玩在一起的時間長著呢。
  他偷偷藏好心裏的高興,跟著爸爸走到顧伯伯麵前,乖巧地喊了聲:“顧伯伯早。”然後才笑逐顏開地對低頭調整書包背帶的小女孩說:“止怡,我又見到你了。”
  女孩聞言抬起頭來,沐浴在清晨陽光下的她全沒有了昨晚上的脆弱和嬌怯,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毫不避人地直視紀廷和紀培文,紀廷在她的目光下感到一點不好意思,可是那雙眼睛和天使一樣的臉孔他是不會認錯的。
  女孩剛微微張嘴,顧維楨就笑了:“咦,紀廷怎麽認識我們家止怡?不過你認錯了,這個是止安,止怡跟她媽媽還沒出來……哎,汪帆,正說著你們呢……”
  紀廷望向顧伯伯身後,隻見汪阿姨牽著個跟他麵前這個“止怡”樣貌穿著別無二致的女孩走了出來。
  顧維楨笑著抓住女兒的手:“止怡,你是怎麽認識紀廷哥哥的?是不是昨天晚上遇見了?”
  止怡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微笑,“……紀廷哥哥。”
  紀廷這才知道自己認錯了人,不由有些窘意。顧維楨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次把她們認錯的人,不過以後你們認識了,就肯定不會弄錯了,她們兩姐妹還是很好區分的。”
  終於把書包背帶調整好的止安撇了撇嘴:“笨蛋當然認不出來。”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紀廷哥哥是你紀叔叔的兒子,就是你的小哥哥,以後你們一起上學、回家,要聽哥哥的話。”
  止安沒有再頂嘴,但臉上全是不以為然的神情。
  還是汪帆解圍,她笑著說道:“上學去吧,要不就遲到了。”
  紀廷看著止安和止怡,不禁困惑,原來他真的認錯了人。
  人們都說,雙胞胎的姐妹或兄弟,隻要兩人是同一個性別,通常都是性格迥異。顧止怡和顧止安也是如此,即使在孩童時候,她們也是屬於在別人眼裏第一次見到時感覺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稍微熟悉之後就再也不會認錯的兩個人。
  止怡是姐姐,止安是妹妹,據說兩人的出生時間隻相差一個小時。在跟她們姐妹倆認識了之後,紀廷常常覺得,自己在那一天早上將兩人認錯,是相當可笑的一件事情。因為顧止安絕對不會一個人躲在黑暗的地方哭泣,她隻會讓別人哭泣。小學三年級的止安跟止怡一樣,是個看上去像洋娃娃一樣的女孩子,但她是G大教工宿舍區同齡人中不折不扣的孩子王,她大膽、靈活、好奇心強,精力旺盛,更有一種男孩子也比不上的狠勁。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本來也是難免,但是如果有人欺負她或者是止怡,不管對方是男孩還是女孩,年齡比她大幾歲,隻要一動上手,她就有一種不打到對方苦苦求饒誓不罷休的氣勢。更讓人頭痛的是,她有個壞毛病,喜歡搶別人的東西,不管是其他孩子的玩具還是小人書,別人越喜歡她就越想要搶到手,可是千辛萬苦從對方手上奪來的東西,她偏又不愛惜,擺弄幾下就扔到一邊。如此以來她身邊自然爭端不斷,有時也會因為年齡和體格的差距吃了虧,可她這孩子從來不肯服軟,就算被推倒在地,摔得滿身是傷,或是流著鼻血,也會拚命爬起來再衝到對方身上去又踢又咬。跟她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即使是驍勇的男孩,有多少個見過這樣不要命的仗勢,所以在止安的戰爭中,通常以她的勝利告終的結果居多。久而久之,她的名聲也漸漸在外,G大這一片的孩子以她馬首是瞻,通常都是放了學以後,她帶領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在G大校園的各處“探險”,瘋得不亦樂乎。
  紀廷剛來的時候經常聽人說起止安的光輝“事跡”,心裏總有些不敢置信,雖然他知道止安不像個乖巧聽話的小孩,然而這樣看上去跟止怡一樣精致纖弱的琉璃寶貝,怎麽可能是大家口中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直到有一次,他親眼看到她騎在比她高上一個頭不止的男孩子身上,邊打邊訓斥的模樣,才不得不目瞪口呆地相信傳言非虛。更讓紀廷詫異的是,那次她“教訓”那個男孩,無非是男孩偷走了止怡養的幾尾金魚,可他親眼看見,當她成功的奪回用塑料袋盛水裝著的金魚後,自己撕開了透明的塑料袋,然後看著失去了水的金魚在泥地裏無望地撲騰,直到死去。
  因為止安的頑劣,學校的老師和其他孩子的家長沒少到顧家去告狀,顧維楨夫婦也頗為頭痛,實行愛的教育也好,嚴厲嗬斥也罷,小小年紀的顧止安軟硬不吃,屢教不改。起初他們還以為止安搶別人的東西隻是貪圖一時新鮮,往往承諾她,如果想要什麽東西的話都可以對父母說,隻要不是他們這個家庭難以承受的,都可以買給她,但這些送到手上的東西她完全不屑一顧。有時候顧維楨看到她做錯了事情,還脖子一橫,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好幾次都要打破夫妻倆教育孩子決不體罰的約定,每回都是汪帆強拉住他,讓他冷靜下來。夫妻同心,他怎麽會不懂汪帆沒有說出口的話,所以顧維楨訓斥到最後,往往是自己一聲歎息,偃旗息鼓,而小女兒照樣我行我素。這個時候他們通常心裏不由自主地想:還好有止怡。
  是呀,止怡是他們貼心的寶貝,沒有人不心疼這樣的孩子。她話不多,也不會刻意地說討大人開心的話,她的窩心在於她會在父母最疲憊的時候給他們倒杯水,在他們最生氣的時候拉住他們的手,看著她會說話的一雙大眼睛,顧維楨夫婦覺得一切的不快都會消失無蹤。顧維楨常跟汪帆感歎,從小生長在一起的兩個女孩,怎麽可能存在這樣的天差地別。不過讓他們擔憂的是止怡的內向,她不像同齡孩子一樣活潑好動,大多數時候喜歡一個人待著,惟一的愛好就是養魚,她對自己養的那一缸金魚愛若珍寶,將上學之外的大多數時間都傾注在上麵,有時候她的父母也搞不明白,幾尾隻會在水裏遊來遊去的魚,不會說話也不會逗人開心,有什麽魔力可以這麽吸引一個小女孩,有時他們也會問她,可是止怡自己也說不上來,隻說喜歡就是喜歡。既然她有這個愛好,顧維楨和汪帆也樂於不斷地給她買魚,以及簡單的家庭養魚畫冊,久而久之,顧止怡儼然成了半個養魚的小行家,多處擺放的金魚缸也通常成為客人初到顧家的第一印象。
  乖巧固然是件好事,可一個正當最活蹦亂跳年紀的女孩這麽內向就不是件好事了,顧維楨夫婦也經常鼓勵止怡多到外邊去跟小朋友在一起玩,所以有時止怡也會跟著止安在校園裏到處跑,無奈她長得漂亮,性格太過於良善,一些惡劣的小男孩經常喜歡作弄她,也有的平時吃了止安的苦頭敢怒不敢言的,便將她做了出氣筒,所以一旦止安不在身邊,她便很容易成為小朋友欺負對象。她吃了苦頭一般都藏在心裏不說,要是被止安發現了,就又成了打架的根源。
  說來也怪,這樣性格迥異的兩個孩子,從小感情就格外親,也隻有對著止安的時候,止怡才有說不完的話,有好的東西她都願意讓給止安,偶爾止安讓父母大動肝火,每次止怡也都護著妹妹。止安雖然嘴上不說,也不太喜歡去玩的時候帶著止怡,更不喜歡姐姐的金魚,但是如果被她看見有人欺負止怡,她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旁人看了都說,這是自然地,還有什麽比雙胞胎的姐妹更親的人,顧維楨夫婦聽了,也隻是苦笑。不過兩個姐妹的感情深厚,也是他們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
  日複一日地一起上學、放學,紀廷和顧家姐妹也漸漸熟悉了起來。其實嚴格地說起來,他也隻是跟止怡熟悉了而已,雖然兩家的父母都讓他們三人放學一起回家,彼此有個照應,但放學的鈴聲一響,止安往往跑得沒了影蹤,有時在路上或者在顧家見到她,她也是撇撇嘴,並不怎麽理睬。
  紀廷也試過加入止安的遊戲行列,可是從小父母就教育他,一個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循規蹈矩,博聞強識的孩子才是個好孩子,所以除了正常的學習任務外,還給他的課餘時間排滿了興趣班的課程,他的書桌上總是擺滿了父母給他訂閱購買的書刊,好不容易到外邊透透氣,哪裏見識過止安他們在學校後山漫山遍野跑的瘋勁。開始的時候隻覺得新奇好玩,就跟著止安一起專門嚇唬在僻靜處幽會的情侶、做彈弓打鳥、捉蟋蟀、玩藏寶挖寶遊戲,止安也樂於多了大她幾歲的小跟班。可是紀廷畢竟比止安懂事,又做慣了乖孩子,有時止安調皮搗蛋,或者做太出格的惡作劇的時候,他往往就不會助紂為虐,而是出言阻攔,饒是如此,好幾次他一身是泥的回到家裏,還是挨了父親的狠狠批評,止安這邊也嫌棄他羅哩羅嗦,礙手礙腳,漸漸地,也不再跟他玩了。
  倒是止怡跟紀廷投緣。說來也怪,一向內向羞怯的止怡除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止安外,就喜歡跟紀廷在一起,也樂於將她心愛的金魚和養魚的經驗跟紀廷分享。慢慢地,紀廷也開始明白看起來差不多的金魚,原來也有這麽多種類和千奇百怪的名字,什麽龍睛、虎頭、羅漢,他都基本上可以分辨得出來;止怡也願意耐著性子,聽他講那些從教中文的母親和書裏得來的典故和傳說。兩個安靜的孩子經常一起在紀家或顧家的書房裏寫作業,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各看各的書,可相互心裏都覺得自在安詳。
  紀廷有時在心裏想,止怡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女孩,這麽地乖巧可愛,偏偏身體弱,大病小病不斷,一生病就隻得在家裏養著,大概這也是導致她性格內向的原因之一,由於身體的原因,連帶著學習成績也受影響,好在顧伯伯和汪阿姨並不在乎這些,在他們的眼裏,什麽都比不上女兒的健康快樂。
  紀廷是獨子,家裏兩個大人的全部精力自然集中在他身上,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像顧家有著兩個一般年紀的孩子,大人心中孰輕孰重還是有區別的,畢竟人的心都沒有長在正中間。在紀廷看來,顧伯伯夫婦二人傾注在止怡身上的時間和關注要遠多於止安,尤其是汪阿姨,除了在學校醫務所的工作外,其餘大部分精力都用於照顧止怡。關於這個,大家都能夠理解,止怡身體不好,確實需要更多的關心,而生龍活虎的止安,越沒有人約束她隻會越開心自在。而在物質方麵,顧家還是一碗水端平,隻要一個女兒有的,另一個必定也有。最讓紀廷奇怪的是,他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紀培文卻唯獨偏愛顧止安,每次到顧家串門,必定會特意給止安帶上一份小禮物,當然,同樣的禮物止怡也會有一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那些製作精良的小彈弓、鳥籠子都是隻有止安才會喜歡的小玩意。偶爾紀廷也難免心中不平,永遠在他麵前板著一張臉的父親,時常會被止安無心的一句話或是一個搗蛋的小動作逗得開懷大笑。對於大人的心思,止安永遠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倒是紀培文的喜愛讓她感覺多了一副保護傘,往往闖了禍,又不願意告訴父母,便央著紀叔叔替她出麵,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問題,紀培文都替她擔了下來,顧維楨夫婦知道了之後,往往半開玩笑地責怪老友,這樣會寵壞了止安,讓她更加地放肆。紀培文隻是哈哈一笑,說:“我倒是喜歡小女孩子有點英氣。”
  孩子的時光總在對長大的急切盼望中緩慢地過去,等到回過頭時,才發現光陰的流逝,也不過是睜眼閉眼間的事情。紀廷小學畢業之後,沒有選擇地上了G大附中的初中部。像他這樣的男孩,眉清目秀,成績優異,又懂禮貌,自然是老師和班上小女生眼裏的寵兒,不過由於家教甚嚴,本性又單純,紀廷在感情方麵是相當晚熟的,所以,當班上的少男少女沉醉在花季若有若無的朦朧中時,他還是個隻懂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傻孩子。
  直到初三下學期的一天,他在教室裏打開自己座位上的抽屜,發現抽屜裏最靠邊的那本《語文》上,多出了一個紙疊成的奇形怪狀的東西,他好奇拿在手裏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誰掉進他抽屜裏來的,最後還是他的同桌劉季林聽到上課鈴聲走回教室,看見他手裏的東西,才賊兮兮地湊近他說道:“嘿嘿,去哪裏弄來這顆心?”紀廷這才恍然大悟,這麽一說,果然越看越覺得像一顆心的形狀。
  兩人偷偷摸摸地展開那張紙,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才發現是一張印著卡通圖案的粉紅色的信紙,第一行就是紀廷的名字。紀廷在劉季林的偷笑聲中繼續看下去,前麵一大段的女孩心事和反複出現的諸如“憂傷”、“哀愁”、“夢想”之類的字眼都讓他看得一知半解,最後一句倒是看懂了,上麵寫著:希望我能認識你並成為你的朋友,一起在我們的世界裏流浪。落款是:周媛媛。
  紀廷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其實他所在的G大附中和附小一樣,裏邊的學生多是大學裏教職工的子女和附近一些有錢人的孩子,這封信的主人周媛媛的家就住在跟紀廷同一棟樓的不同單元,兩人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每天上學放學都會遇見,而且都會打招呼,他不明白,難道這樣都還不叫認識?況且有什麽話她為什麽不能當麵跟他說,反而要花時間寫那麽多他不甚明白的東西,還說要跟他一起去“流浪”。
  “為什麽她要和我去流浪?”他愕然地對劉季林說。
  劉季林噗哧一笑:“這還不明白,人家暗戀你唄。”
  時下正是瓊瑤和金庸小說大行其道的年代,暗戀和被暗戀是敏感的少男少女最流行的心事,好像每個女孩心裏都有一段“美麗的哀愁”,每個男孩都在幻想仗劍江湖。而這些書在紀廷的生活裏是絕對被禁止的,他的書架上除了教科書,就隻會有《上下五千年》和《十萬個為什麽》,偶爾有幾本小說,也是《鋼鐵是怎麽煉成的》之類,所以經劉季林這麽一“點撥”,他才茅塞頓開,於是偷偷地看了周媛媛一眼。周媛媛是個高個子的女孩――似乎在這個年紀,女孩都比男孩發育得快,臉上有幾顆雀斑,他對她的印象僅限於此。
  劉季林意識到紀廷在看周媛媛,便用手肘頂了頂他,捂著嘴偷偷問:“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紀廷輕聲反問道。
  劉季林翻了個白眼:“就是問你要不要接受她?”
  “接受她?”紀廷愣了一下,條件反射似地回答道:“怎麽可能,這不是早戀嗎?”
  “切,這有什麽奇怪,3班都有兩對了,聽說那個什麽趙誌翔還跟他女朋友牽過手了呢。”劉季林一副見怪不該的表情道。
  紀廷連忙搖頭,認真地說:“我可不行,早戀是影響學習的。”
  劉季林頓時沒了興趣,“你們這種好學生,真沒意思。”
  紀廷不理他,把那張信紙仔細疊好,放在校服口袋裏,想想覺得不妥,又拿出來,夾到練習本裏,他想,要是被爸爸媽媽看見他有這個東西,非有一場風波不可。可是收好了信紙之後,他心裏不由自主地閃過了一個念頭,要是不考慮爸爸媽媽的因素,他到底喜不喜歡周媛媛呢?周媛媛信裏說的那些晦澀不明的感情到底是什麽?怎樣才算喜歡一個人呢?難道是要想跟一個人去流浪才是喜歡?他想,他應該是不喜歡周媛媛的,因為絕大多數時間他都想不起她長什麽樣子,更不想跟她去什麽流浪。要是他不喜歡周媛媛,那他又喜歡誰?他腦子裏飛快得閃過一個念頭,然後又立即將這個念頭掐滅,不自覺地紅臉。15歲的少年被自己忽然冒出來的這一大堆解不開的心思繞得有些頭暈,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似乎帶了點混沌初開的意味。
  當然這些問題不是他一時半刻找得出答案的,放學後,他偷偷叮囑了劉季林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件事後,就像往常一樣撈起書包在小學部放學的必經之路上等止怡。
  一大群穿著小學校服的小學生從教室裏湧出來,他最先看到的是止安。止安和止怡一樣,已經是六年級的學生,這個時候的兩姐妹已經完全不能讓人混淆,止安雖然是妹妹,可是她比止怡高了不止一個頭,她不再喜歡跟止怡穿一樣的衣服,綁一樣的公主頭,即使不得不穿著校服,也從不肯安安分分,就像現在,寬大的校服鬆垮垮的套在她瘦瘦的身子上,紅領巾在脖子上歪歪斜斜的,配著她精致的眉眼和滿不在乎的表情,讓人很容易在人群中將她一眼認出來。
  止安身邊還是跟著好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是這一帶著名的調皮男孩,她一邊走一邊比手畫腳的說著什麽,紀廷猜,她肯定又計劃著幹什麽壞事了。
  止安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朝她露出一個笑臉,可她像是渾然沒有看見他一樣從他身邊經過。紀廷覺得怪沒意思的,無奈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然後就看見背著書包的止怡從教室裏走了出來。
  兩人肩並肩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路也有他的或她的同學玩伴對他們兩人的同行露出曖昧的笑容和怪笑,他們都視而不見。紀廷已經習慣了,他覺得自己心裏坦蕩蕩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止怡是他從小就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顧的一個人,他說到就會做到。
  平時兩人也不是嘰嘰喳喳的人,但止怡見他一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有些奇怪,就問道:“紀廷哥哥,你想什麽那麽出神呀?”她不問則已,一問之下紀廷白皙的臉頰上又泛起了一絲紅暈。
  “哪有想什麽,不過是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講的題型有點不明白的地方,止怡,我們走快一點,看看你那條藍龍睛魚今天是不是要生了。”紀廷連忙岔開話題。
  止怡知道他沒有說實話,但是她沒有刨根問底,抿嘴笑了笑,跟著他加快步伐往回家的方向走。
  紀廷的初中時代在波瀾不驚中過去,他想,如果沒有意外,他的一生都應該在波瀾不驚中過去,念完初中念高中,念完高中上大學,繼續深造,畢業之後像父母期望的那樣在大學裏執教,娶一個文化修養相當,情投意合的妻子,生一個孩子,在孩子身上傾注全部的心思,把他教育成一個像自己一樣的知識分子,然後安靜地老去,而孩子又重複跟他一樣的一生。
  其實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可是如果他的一生一定要這麽度過,他想,至少在他還有理由任性的時候,為什麽不可以做一些計劃之外的事情,一點小小的意外並不會讓他偏離他的人生軌道,但是可以使他快樂。於是中考結束後,紀廷在他的高中誌願表上填了市五中。五中是跟G大附中齊名的重點中學,大學升學率每年穩居全市前兩名,但它更吸引紀廷的是,它的校址跟G大正好分別位於這個城市一南一北,如果他考上了五中,勢必是要住校的。活到近16歲,紀廷還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身邊一個星期以上,最長久的一次記錄保持在他初中一年級那年的暑假時參加的一次為期5天的夏令營,盡管夏令營是學校組織的,但他離家期間,媽媽還是牽掛得不行。其實紀廷也覺得挺好笑的,他並不是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也並不調皮搗蛋,大部分時間他都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可父母偏偏那麽緊張。聽說是因為媽媽懷他的過程相當不順利,在他之前已經不慎流掉了1個在腹內成型了的孩子,好不容易懷上了他,在肚子裏還是三災九難的,又是個早產兒,所以他父母恨不得把他用根繩子永遠係在身邊,在對他的教育上也不肯有半點行差步錯。紀廷覺得自己是可以理解父母的苦心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太渴望離開他們身邊喘口氣,即使一會也好。
  幸運的是直到誌願表交上去之後,他父母也沒有過絲毫懷疑,也許是因為他們認為兒子繼續就讀於G大附中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了,根本無需操心。五中雖然難考,但是紀廷對於自己的成績還是相當有信心的,隻要沒有太大意外,他收到五中的錄取通知書將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提前想像著父母到時為之大變,但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紀廷在緊張之餘,還感到了不可抑製的竊喜。這樣的快樂甚至超過了他獲得了全年紀僅有3個名額的優秀畢業生榮譽時的喜悅感。
  初中的畢業典禮是跟小學的一起舉行的,由於止怡姐妹倆也正值小學畢業,所以顧維楨夫婦和紀培文夫婦一起出席了孩子們的畢業典禮。當紀廷作為畢業生代表上台致辭時,看著斯文清秀的他在台上,用他特有的柔和語調侃侃而談的時候,不止是紀培文夫婦驕傲得雙眼濕潤,就連身為老友的顧維楨一家也覺得與有榮焉。
  不過,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向來調皮搗蛋的止安雖然讓老師頭痛,所以絕對與優秀畢業生之類的榮譽絕緣,但是不得不承認她在學習上還是有天分,整天玩鬧之下,成績依然不錯,平時作業不是很認真,測驗什麽的也是馬馬虎虎,可越是重要的考試,發揮就越突出,她也經常自稱是“考試型選手”,這次小學畢業考更是驚人的成為全年紀最高分。老師可以不給她優秀畢業生獎,但是按照慣例必須授予給畢業考成績第一名的“學習優異獎”卻不得不落到她的頭上。
  校領導上台頒獎的時候,所有獲獎學生都站成一排,止安即使站在台上,仍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笑容,倒是她那群從小一起長大的狐朋狗友,起哄地在台下吹口哨、用力鼓掌歡呼,她也配合地在校領導給她頒獎後,做出一個狂喜地親吻獎狀的姿態,惹得台下人一陣笑聲,就連向來害羞安靜的止怡也站了起來,用力給妹妹鼓掌。
  紀培文望向顧維楨,說道:“你看,你們家止安還是有點意思的。”顧維楨搖頭,“這孩子要是有你們家紀廷一半的懂事我就高興了,成績倒是其次,做人的修養才是最重要的。”
  紀廷站在止安的身邊,這時的他隻比止安高半個頭,他看著止安把獎狀卷著拿在手中,對著台下粲然一笑,六月的驕陽仿佛也為之暗淡。他也不禁露出會心的笑容,雖然止安跟他不像止怡一樣地親,但在他心裏,她也是他的妹妹一樣,所以他打心眼裏的高興。
  晚上兩家人一起在紀家吃飯,紀廷的媽媽徐淑雲親自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汪帆也進去幫忙,大家入座時,自然是一桌的好菜。顧維楨還從自己家裏帶來了平時舍不得喝的好酒,打算借這個機會跟老朋友喝幾杯。一坐下來,顧維楨就拍著紀廷的肩膀,好好誇獎了一輪,紀培文夫婦雖然謙虛了幾句,可是看著兒子的時候,喜悅之情還是溢於言表。倒酒的時候顧維楨也給紀廷滿上了一杯,說到:“紀廷好樣的,別說給你爸媽長臉了,顧伯伯看著也高興,今天你也喝一點。”紀廷還沒說話,徐淑雲便已笑著出言阻攔:“他還是個孩子,哪裏會喝什麽酒,你們兩個大男人喝就是了。”紀培文卻對著妻子笑道:“男孩子嘛,喝一點還是沒事的,平時不讓他喝,難得今天高興,他想喝的話意思一下也無妨。”徐淑雲這才沒有說話。
  紀廷看著眼前小酒杯中的透明液體,不由犯了難,說實話,從小到大,他還是滴酒未沾的,可是看著小說和電視裏那麽多好酒之人,仿佛這酒就是瓊漿玉液一般的東西,他又覺得有幾分好奇,便端起來在鼻子邊聞了一下,一股刺鼻的味道又讓他猶豫了。止怡在一旁看者,抿嘴笑道:“紀廷哥哥還是不要喝了,看著也不像什麽好喝的東西。”
  紀廷正要把酒杯放下,止安卻探過身來,拿起他的酒,“我看看,到底酒有多好喝。”顧維楨皺眉道:“小女孩子不準沾酒,像個什麽樣子。”止安撇撇嘴,還是把酒杯放到唇邊添了一下裏邊的液體,然後咂舌道:“也沒什麽嘛,不過就是這個味道。”說著用手背拭了一下嘴唇,把酒遞還到紀廷麵前,揚著眉,笑著看紀廷,像是無聲地挑釁。紀廷接過酒,悶聲不吭地仰頭一口喝下,他沒有料到酒會有那麽辣,嗆得咳個不停,徐淑雲和汪帆一陣手忙腳亂,又是遞紙巾,又是給他拍背,止怡忙給他拿了杯飲料。
  止安嗤笑了一聲,說道:“至於嗎?”
  一向很少對她說重話的汪帆也開口說道:“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你不激你紀廷哥哥,他也不會一口喝下去。”
  “你們誰聽見我叫他喝了。”止安不服氣。這時紀廷已經大致平複下來,不知道是被嗆著了,還是酒精的緣故,又抑或是羞慚,白皙的臉上一片潮紅,他聽見汪帆責怪止安,連忙說:“汪阿姨,不關止安的事,是我不會喝酒,喝得又急了。”紀培文也說道:“怪她幹什麽,是我們家紀廷本來就不會喝酒。”
  “這點酒都不能喝,還說是男生。”止安並不見好就收,又補充了一句。
  紀廷的臉更紅了。顧維楨麵朝止安斥道:“你懂什麽,你要是能學到你紀廷哥哥一點的好處,我們就不知道省心了多少。”
  止安揚起頭,“他有什麽好,不就是一個破優秀畢業生嗎?有什麽可稀罕的?”
  顧維楨氣得額頭上的青筋都在跳動:“這不稀罕的東西你也沒得到過,我怎麽就有你這麽一個女兒。”
  眼看氣氛急轉直下,徐淑雲忙打圓場:“老顧,止安還是小孩子,你那麽較真幹嘛?”
  一直沈默不語的止怡卻放下筷子,輕聲說道:“爸爸,止安今天也上台領獎了,為什麽你們就隻記得紀廷哥哥得了獎,沒有一個人提到止安呢?”
  這席話一說,在座的大人麵麵相覷,顧維楨也一時無語。
  這時,止安站了起來,對著姐姐說道:“誰在乎他們表揚?反正他們眼裏隻有一個女兒。”說完將凳子往後一推,便離開了飯桌,跑出紀家。
  “止安!”止怡叫了一聲,見她不理會,也站了起來,“爸爸媽媽,我去看看她。”說著也跟了出去。
  紀廷也想去,但隻覺得一陣眩暈。另外四個大人愣了一會,又開始沉默地吃飯。半晌,還是紀培文開了口:“老顧,說句實在話,你們覺得這樣對止安公平嗎?”顧維楨欲言又止,歎了口氣。汪帆看了丈夫一眼,然後說道:“止安成績一向不錯,我們也不是不知道,不過這孩子太過於狷介,我們是希望她除了學習好之外,在其他方麵也收斂一些。更何況,止怡這次考得並不好,我們怕誇了妹妹,卻傷了姐姐的心……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確實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紀培文沉默了一會,再次說道:“真的是因為這樣嗎?維楨,汪帆,有些事情我不說你們也明白,我不是過問你們的家事,但是,孩子雖然小,但她們心裏是有感覺的……”
  眼看汪帆臉上露出了淒然的神情,徐淑雲忙拉了一把丈夫:“別說了,吃飯吧,止安隻是一時鬧小孩子脾氣,沒事的。”
  四人這才繼續吃飯。紀廷聽得一頭霧水,但他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多嘴,他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便索性也起身說道:“顧伯伯,汪阿姨,爸、媽,我頭有點暈,進房間躺躺。”
  紀廷進房間之後,徐淑雲笑道:“這孩子,看來真是一點酒都不能喝。”其餘幾人隻是牽強笑笑,一頓飯在幾人如同嚼蠟般的感覺中草草吃完。
  汪帆和徐淑雲剛收碗,止怡就走了回來,一進門就對汪帆著急地說道:“媽媽,我找不見止安,怎麽辦?”汪帆安慰她道:“傻瓜,學校那麽大,你上哪找她去,這一帶還有誰比她更熟?放心吧,在外麵累了她就會回來。”
  送走了顧維楨一家,徐淑雲還在廚房裏收拾,紀培文走進兒子的房間。
  紀廷半靠在床頭,閉著眼睛,帶著耳機,臉色依舊潮紅,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專心聽什麽。紀培文坐到床邊,小心地摘下紀廷的耳機,紀廷感覺到動靜,睜開眼,連忙坐了起來“爸,有事?”
  紀培文將耳機湊近自己的耳朵,剛拿近一些,就聽到裏邊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皺了皺眉,將隨身聽按停,取出裏麵的磁帶一看,是Beyond的演唱會專輯。當時正是Beyond大熱的年代,顧維楨的學生裏也有不少人很很迷這個樂隊,所以也大致聽過一些,可他一聽到這些狂熱的敲擊樂的聲音和嘶喊一般的歌唱,就覺得頭痛得不行。當然,他了解年輕人的喜好跟他們這一代人不一樣,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向文靜的兒子也會喜歡這個。
  “我以為你在聽你媽媽買給你的鋼琴協奏曲。”紀培文將磁帶和隨身聽交還到兒子手上,淡淡地說道。
  紀廷垂下眼睛,下意識地用手玩著耳機的線,答道:“也聽,不過聽多了就煩了。”
  “這個……你不覺得太吵?”紀培文指指隨身聽裏麵的磁帶。
  紀廷笑了,但是沒有說話。他當然不會說,他其實就喜歡這樣瘋狂一點的音樂,不知道為什麽,聽著都有種歇斯底裏的快感。
  紀培文看著兒子的笑容,他想,也許他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麽了解這個一直讓他引以為榮的兒子。見紀廷沒有說話,他決定把話挑開了來說。“我聽你們附中的陳校長說,好像你在誌願上填了五中?”他盡量讓自己的口氣漫不經心一些,就像平時跟兒子的聊天。
  紀廷立刻睜大了眼睛,看了他父親一眼,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麽,眼裏有一種光芒迅速隱去,但是隨後他選擇了沉默。紀培文見他不語,又接著說道:“五中也是不錯的,但是那學校的人比較雜,而且離家又遠,所以我跟你媽媽商量了一下,都認為你還是念我們學校的附中比較好,所以,我們托了陳校長,幫你把誌願改了回來。”說完這番話,紀培文認真地看著兒子,可是他從兒子臉上看不出什麽痕跡,這樣讓他忽然沒來由地覺得心裏沒底,於是他補充了一句:“兒子,我們都是為了你好,從小到大,你都是一個好孩子,是我和你媽媽的驕傲,我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爸!”紀廷打斷父親的話,“我明白的,我填五中也是好玩來著,一時興起而已,正後悔呢,你們改了也好。”他將隨身聽裏的磁帶取了出來,然後從床上下來。“爸,我出去散散步。”
  看著紀廷走出房門口,紀培文覺得有些擔心,兒子是懂事的,他一直都知道,但是他太平靜地接受這件事,自己反而不安,所以他問道:“去哪裏散步,天就要黑了,別去太遠。”
  紀廷在房門處回頭,“我隻是在學校裏走走,很快就回來,放心吧,我不會走得太遠。”
  他離開家,漫無目的地在黃昏的校園裏走,心裏是什麽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來,殘存的酒精在灼燒著他,可是心裏卻是澄明的,隻覺得胸口中某個地方,有團棉絮一樣地東西在堵住,也不是痛,隻是覺得悶,哭不出也說不出,但又忽略不了的悶。
  不要走太遠,他們說。
  他知道自己不會走得太遠,隻是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一下,然後他還是會回家,繼續成為一個好孩子。從小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了把自己心裏的某種東西強行按下去,慢慢地,做大家都認為正確的事成為了本能一樣的東西,有時也就覺得,也許自己天生就是個好孩子。
  哪裏都有人,哪裏都不能好好地呼吸。紀廷不斷跟路上遇到的同學、老師或者父母的熟人微笑打招呼,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僻靜的小路上去,終於,人越來越少,這不是條他常走的路,可他覺得莫名的熟悉,直到眼前頓時開闊,他才知道自己很久以前來過這裏。
  即將落山的夕陽將四處渲染得昏黃而曖昧,紀廷背靠在草地裏的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從衣袋裏掏出那盒磁帶,仔細地看了看,然後開始用力地撕扯它,他把那些帶子絞揪了出來,纏在手上,然後狠狠用手將它絞斷。
  他從來沒有這麽幹過,但是無所謂,反正沒有人看到,回到人前他還是個品學兼優的楷模,他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麽暢快。他沉浸在對那盒可憐的磁帶的破壞中,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裏還有旁人,直到聽到“嘖嘖”的聲音,才吃了一驚,猛然停下手裏的動作,抬起頭來,隻見止安兩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從石頭的另外一麵轉出來。
  止安不說話,隻是用一種“歎為觀止”的眼神看著紀廷麵前狼藉的傑作。紀廷愣了愣,然後發覺自己並不是那麽在乎被她看到這一幕,於是他對她笑笑,繼續摧殘他曾經心愛的那盒Beyond專輯。止安看了一會,終於發言道:“這有什麽好玩的,跟我來。”
  她對他做了一個跟上來的手勢,紀廷猶豫了一下,拋下手裏糾纏的東西,朝她的背影走去。止安帶著他熟門熟路地摸過一片茂密的雜草灌木叢,然後沿著一個小土坡往上爬,最後示意他跟她一樣伏倒在坡頂的草叢裏,紀廷照做,但是依然不解。隻見止安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製作精良的小彈弓,這個紀廷認識,還是他爸爸送給止安的禮物。接著,她又拿出了一團路上摘的一種刺蝟般的灌木果實,將其中一顆放在彈弓的皮套裏,然後將皮筋繃緊,微微撥開前麵的枝葉,朝前方瞄準。紀廷往前看,原來他們所在的坡頂下麵是一條小路,這個時候,開始有三三兩兩的小學生情侶在小路上漫步,眼看前麵走來了一對連體嬰一樣的男女,止安閉上一隻眼睛,做好了瞄準的姿勢。
  紀廷忙拉住她,然後搖頭,他大概知道了她想幹什麽,下意識地阻止。止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用口型示意他放手,紀廷剛鬆手,她彈弓裏的刺蝟果實就發射了出去。
  其實這樣的果實傷不了人,但要是打在裸露的皮膚上,還是要吃痛的,止安的第一發彈子奇準地打在目標的頭上,然後隻聽見女聲的一聲驚叫,兩個並在一起的頭迅速分開,原來那長滿刺的果實纏入了女生的頭發裏,她摘了半天也沒摘下來,身旁的男朋友貼上來幫忙,誰知越幫越忙,直到將女生的頭發弄得蓬亂,也沒將那東西解下。紀廷本來想責備止安,看到這一幕,卻隻覺得忍俊不住,差點沒笑出聲來,身邊的止安也捂著嘴,不住地竊喜。
  兩人惡作劇得逞地笑著,下麵那對情侶終於在女生發辮盡散之後將那顆小刺蝟摘了下來,一起惡狠狠地超紀廷他們的方向望,那男生還往前走了幾步,說了聲:“是誰?”止安和紀廷立刻匍匐在草上一動不動,麵前的繁茂枝葉就是最好的屏障。
  那男生在下麵張望了一會,雖然也猜到惡作劇的人就在坡的上麵,但是從那條小路的位置是不可能爬上來的,勢必要繞一個奇大無比的圈子,才能到達止安他們的那個地方,這也是止安肆無忌憚的原因之一。紀廷當時不知道這些,他隻覺得胸腔裏一顆心像要跳出來一樣,直到聽到對方走遠的腳步聲,才長舒了口氣,半爬起來,內疚地發現,自己心裏竟然全是惡作劇得逞的喜悅感,先前的憋悶開始褪去。止安也坐了起來,咯咯地笑,“紀廷你這笨豬,差點被他們看見。”
  紀廷不服氣地說道:“你還不是一樣,剛才笑那麽大聲,要不他們也不會看過來。”
  “你看到那女的雞窩一樣的頭發沒有?”止安笑著說,紀廷想起,自己也抑製不了地笑了起來。笑過後,他順手摘下止安頭發上的一片枯葉,道:“原來你跑這裏來了,顧伯伯他們還說找不到你呢。“
  止安順勢躺回草上,“你連撒謊都不會。他們是不會找我的,除了止怡。他們隻會說,‘這一帶誰有她熟,玩累了就回來了’。”她把一根草叼在嘴裏,在昏黃的夕照下,她臉上有美麗的陰影。
  紀廷沒有辦法反駁,因為她說得一點也沒錯,於是他說道:“其實顧伯伯他們也是很愛你的,你為什麽老是惹他們生氣,難道就不能聽話一點?”
  止安嗤笑了一聲,將嘴上的草扔了出去,“愛我?他們眼裏永遠看不到我。從小他們就會說‘止怡喜歡這個,那也順便給止安一個吧’所以止怡有的東西我都有,可是這些從來就不是我想要的,你的汪阿姨,她從小到大沒有抱過我,也沒有罵過我,她眼裏隻有止怡。小的時候,我以為我不夠乖,所以我處處都一定要比止怡做得好,我比她成績好,比她運動好,我希望爸爸媽媽說一聲‘止安真棒!’,可是他們隻會說‘止怡,沒事的,成績不好不要緊,身體不好就慢慢養著,不管怎麽樣你都是我們的寶貝’,我興高采烈地捧回來的小紅花,他們看了一眼就放到一邊,止怡沒有小紅花,他們卻把她抱在懷裏。後來我才知道,當他們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好也是錯,不好也是錯,如果聽話並不能讓我快樂一點,那我為什麽還要討他們開心?我的爸爸,也隻有罵我的時候才會多看我兩眼。”
  “怎麽會呢,你也是他們的女兒,天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紀廷安慰她,但他自己也覺得這些話很蒼白。
  止安詭秘地一笑,“你不會知道的,可是有些事情我知道為什麽。”但是她沒有往下說,反而嘲笑著問道:“你說要我聽話一點,那你這個聽話的好榜樣躲到這個角落裏跟那盒破磁帶較什麽勁?”
  紀廷臉色頓時黯然:“有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發酒瘋吧,你還真丟臉,就一杯酒就喝成那樣。”止安小小的一張臉上盡是鄙夷的神情。
  說到這個,紀廷臉又紅了,“我想我真的是不能喝酒的人。”
  “誰灌你了,是你自己急得像什麽一樣一口喝幹。”止安用一隻手撐起頭,另一隻手推了身邊的他一把,問道:“說說,酒是什麽滋味。”
  紀廷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是也喝了一點嘛。”
  “我就舔了舔。別廢話,快說,到底什麽味道?”
  “嗯,辣辣的,很苦……不過也有點甜。”
  兩人躺在草上,看著夜幕一點點地吞噬殘陽。
  “天就要黑了。”紀廷心念一動,對止安說道:“止安,你小時候不是特別怕黑?”
  止安像沒有聽見他的話,於是他又問了一遍,這才聽見她“哼”了一聲,說道:“我才不像你,膽小鬼,我最喜歡晚上,天黑下來,什麽都看不見才好,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無所謂。”說完她忽然倒吸了口氣,小小的一張臉皺成一團。
  紀廷被她的表情嚇了一跳,忙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止安咬牙坐起來,“見鬼了,我肚子越來越疼。”
  “那怎麽辦?很疼嗎?我們還是回家吧。”紀廷用力把她扶了起來,卻借著最後一點光線看到止安為了今天畢業典禮特意穿的淺藍色校服裙後麵,有一團褐色的痕跡。
  他沒有多想,用手在上麵拭了一把,有點濕,他把手指放到鼻子下麵,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由大驚失色:“糟糕,止安,你流了好多血。”
  止安也嚇了一跳,將裙子揪過來一看,先是愣住,“這是什麽?”然後,她像忽然想起什麽一樣,再次倒吸了口氣哀嚎道:“不會吧!”
  “到底怎麽了?”紀廷還是不明所以,擔心得不行,扶著她的肩膀問:“到底是哪裏流血了?”
  話剛說完,他就被止安大力地一把推開,他沒有防備,當下站立不穩,跌坐在草上。昏暗中他看不清止安的表情,隻聽見她恨恨地說了聲:“紀廷,你是豬!”然後一溜煙地跑遠。
  女孩子的初潮總是伴隨著潛伏在心裏某種意識的覺醒,然後身體和心思一樣,都開始瘋長。
  止安那晚回到家中,遮遮掩掩的裙子上的血跡仍然沒有逃過汪帆的眼睛。汪帆微微有些吃驚,但還是從自己的房間裏拿了一包東西,放到了止安的床頭。她一直沉默著,止安也沒有開口,也許她們都明白這樣的沉默不該發生在一對母女身上,但沒有人打算要打破這樣的僵局。
  汪帆準備走出止安的房門,想了想,又回過頭來看著似乎在寫作業的止安,說道:“你已經開始長大了,什麽事情該做,什麽事情不該做,應該想清楚,別再像以前一樣不懂事。”
  止安沒有答話,她用橡皮擦狠狠地塗改著作業本上的字跡,直到作業本上多出了一個擦破的小洞,她想,她長大得還是太慢,都已經急不可待,隻有長大了,她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晚上,止怡躺在和止安相鄰的另一張小床上,好奇地問起了止安的感覺,止安隨口說了句:沒感覺。這個年齡的女孩,對於初潮,總是又恐懼,又好奇,或許更多的是期待,班上有早熟的女孩,五年級的時候已經經曆了這種“女孩的成人禮”,從她們欲說還休的神色裏,總能找到一絲隱秘的喜悅。止怡想,自己雖然是姐姐,可是什麽都不如止安,就連成為一個真正的女孩,也落在了她的後麵,當然,她並不會跟自己的妹妹計較這個,她隻是在心裏微微地感到悵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才能成為一個成熟的女孩。可是成為一個成熟的女孩又怎樣呢,然後成為一個女人?一個屬於另一個男人的女人?她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台上的那個身影,那張眉目清秀疏朗的麵容……像是被自己的心事蜇了一下,止怡雙手將被子蓋住了頭。在黑暗中她莫名的恐懼,要是“那個東西”一直不來會怎麽樣,她會不會一直成為不了一個真正的女孩?
  ……
  止怡藏在心裏的擔心持續了一年多,終於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某一天,她迎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抹紅,獨自呆在自家的衛生間裏,她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如釋重負。出來之後,她將媽媽偷偷拉到了房間裏,告訴了她這個秘密。汪帆摸著止怡柔軟的發絲,感歎,“你們都長大了。”
  是呀,女孩開始長大了。止怡覺得自己的身體每天都在變化著,生長著,雖然這變化是緩慢的,但是她感覺得到。她就像藏在溫室的泥裏一個冬天的種子,努力地抽芽。她長高了一些,但更讓她尷尬的是胸口也在萌芽,帶著微微的疼痛,難道這就是成長的痕跡?止怡對於這樣的變化感到無所適從,有時候她在鏡子裏看著自己,仿佛跟以前不一樣了,仔細看好像什麽也沒改變,依舊是淡淡的眉目,如隔著水霧般朦朧。她求著媽媽給她買了大一號的校服,想要遮住慢慢凸顯的曲線;她開始愛上了那些纏綿悱惻的小說和文字,專挑著哀婉的詩詞去記誦,然後憑白地感傷。紀廷的媽媽徐淑雲是中文係的副教授,專攻中國古典漢語言文學,家裏有整牆的藏書,止怡喜歡到紀廷家的書房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越長大,看到紀廷的時候,就越有一種手不知道往哪裏放的窘迫――她明明是為了他而期待長大。這時的紀廷已經是高三畢業班的學生,是個大男生了,他雖然還像小時候那麽照顧止怡,卻也不會跟以前那樣日日上學放學在一起,所以即使察覺到了小女孩的變化,也無心去深究裏麵的原因,他隻知道現在止怡在他麵前,有時就像隻受驚的小兔子一樣,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她也說沒有,他也就笑笑由得她去了。
  每一次看著紀廷的背影,止怡都暗自責怪自己沒有用,很多次,獨自看著在水裏遊來遊去的金魚,她都在問它們:為什麽她就不能像止安那樣,像一顆野生的小樹,無比舒展,恣意生長。止安十五歲的時候身高已經超過了1米,她雖然不是班上個子最高的女生,但是不管男生還是女生,看著她的時候都仿佛仰著頭,她長得跟止怡越來越不像,鳳眼狹長,顴骨微高,鼻梁尖挺,雙唇俏薄,五官分開來看都不算特別出眾,可組合在一起,卻是一種驚人的光采四射。止安的美是生動的、淩厲的,帶有一種不可逼視的凜冽,她這個時候已經剪掉了從小留的長發,頂著一頭短而微亂的頭發,不僅不像個假小子,反而讓她小小的一張臉上五官更為鮮明立體。她身材高挑瘦削,並不具備傳統審美的豐滿胸臀,可她無論走在什麽地方,都是挺直了腰,微微抬著下頜,因為這個時候的她已經知道了美麗本身就是一個女孩與生俱來的資本,而她當之無愧地擁有這樣驕傲的資本。
  止安看人的時候,總喜歡微眯著那雙漂亮狹長的眼睛,肆無忌憚地打量著眼前的人,臉上永遠是懶懶的,無所畏懼的神情,所以即使她從小成績優異,也不是個在大人那裏討喜的孩子,尤其是教工宿舍區那些年老的街坊阿姨,她們喜歡在茶餘飯後用嫌惡而惋惜的口氣談論顧教授家的小女兒,在她們看來,小小年紀長得如此耀眼,一雙眼睛像要把人的魂魄勾了去,這本身就是種原罪,何況性子更是張揚放肆,完全就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當然,這樣的話背後說說也就罷了,止安的脾氣周圍一帶的人都是見識過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得罪了她是要睚眥必報的,她誰都不怕。這幾年,顧維楨夫婦對止安的管束越來越感到無力,她軟硬不吃,誰的帳都不買,隻做自己想幹的事。好在大多數時候她都是個頭腦清醒的孩子,知道什麽是對自己好,所以雖然不好約束,但一路成長過來,倒也沒有行差步錯,拋開任性妄為不談,止安從小都是學習優異,不用操心的孩子。
  當然,讓街坊的婦女同誌們那麽憎惡她的原因,除了她的容貌和脾氣,更多的是因為她們家裏半大不小的兒子、孫子,偏偏就吃“小妖精”那一套。小時候跟止安泥裏水裏玩鬧的男孩們,現在大多都成了在她麵前紅著張臉的傻小子,就連曾經被她騎在身上狠狠揍哭過無數回的小胖子,搜羅到什麽好東西,也整天思量著怎麽樣才能讓止安收下。
  沒有人比止安更清楚自己在男孩子眼裏的吸引力,可她並不覺得這是種應該隱藏和壓抑的東西,她樂意看到男生眼裏渴望的光,吝嗇而又善用著她的吸引力,她誰都不靠近,可是誰都以為止安對他的疏遠是特別的。偶爾她也會有特別感興趣的男生,或是高傲的、或是沉默的、或是甜蜜有主的,總之越是難以靠近的她越喜歡靠近,而且非得到不可。15歲的顧止安已經像一種毒,明明知道沾不得,可偏偏有人飲鳩止渴
  “紀廷,你看是誰來了,不會是找你的吧。”紀廷被身邊的人用力拍打著手臂,不得不抬起用手支著的頭。
  說來也是種緣分,從小學五年級他轉學過來開始,初中、高中,一路他跟劉季林同班。很多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很難理解,斯文安靜的好學生紀廷怎麽會一直跟劉季林保持良好的交情。劉季林的父親原本是G大附近郊區的農民,年輕時靠著做包工頭發了家,後來一舉承包下G大的學生教工食堂,家境殷實。劉季林天生活潑外向,從小有點小搗蛋,成績不好,話多,一說起來生冷不忌,初中的時候他到過紀廷家裏做客,書房裏、飯桌上都屬他嗓門最大,話語間不經意蹦出的帶髒字的“語氣助詞”和不好笑的笑話讓紀培文和徐淑雲暗裏皺眉,兩人當時倒沒有說什麽,但是看到高中以後紀廷和劉季林居然還是同班,並且時常放學後還在一起,交情比一般同學都好,不禁有些擔憂。為此紀培文還特意找過紀廷談心,無非是旁敲側擊地跟他談些孔子的“益者三友”、“損者三友”之類的話題,見兒子良久不語,也不爭辯,他便說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這些你媽媽從小就教過你背誦,你是個好孩子,應該知道爸媽的良苦用心,年輕人,方向一定要正確,擇友也是關鍵。”紀廷則低頭玩著手裏的筆--這是他從小的習慣,等到紀培文說完了之後,他才接口:“爸爸,您說的很對,我明白您的意思。”紀培文滿意地拍拍兒子的肩膀站了起來,卻聽到紀廷繼續說道:“可是,我也記得媽媽還教過我‘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歟,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歟,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您覺得呢?”當時紀培文並沒有料到兒子會這樣反將了他一軍,他是理工科出身,畢竟不如妻子在這方麵的浸淫,一時無語。紀廷抬頭看著他,又說了一句:“爸,難道您不覺得孔子很悲哀,他沒有朋友。”紀培文不由重新看了看兒子,紀廷長高了,站起來已經跟父親平肩,他麵容像母親,白皙俊秀,說話語調柔和。紀培文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長大了的兒子,還是他從來就沒有懂過?
  總之,紀廷還是很少像青春期的男孩一樣,拚命地用忤逆大人的意思來證明自己,大多數時候他都耐心傾聽大人的教誨,隻是少部分他認定的東西,會一直堅持下去。所以盡管父母有微詞,可他跟劉季林的友誼一直在繼續,雖稱不上知己,倒也是說得上話的人。其實他也搞不清為什麽會跟劉季林這樣性格的人結交,但是跟劉季林相處,他覺得輕鬆。
  在教室裏的大多數時候,紀廷都喜歡保持一手支著頭,一手玩筆的姿勢,眼睛看著書本,有時的確是在看書,有時則神遊,高中快畢業了,跟許多同學截然不同,他對高考不緊張,但也沒有期待。除了不擔心自己成績的原因外,更多是因為他覺得考成怎麽樣都沒有區別。G大的物理係是學校的優勢學科,在國內處於領先水平,而紀培文是係裏麵的博士生導師,在凝聚態物理學方麵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專家,主持著係裏麵凝聚態微結構物理這一個國家重點實驗室,他老早就計劃著兒子能夠子承父業,把他的學術專長延續下去,所以,紀廷高中畢業後進入G大物理係就讀,本科畢業後繼續深造,然後成為父親學術上最得力的助手和繼承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紀培文甚至還想過,以紀廷的聰明和不易受外界幹擾的性子,在學術上超越他也不是不可能的。就連劉季林也常常戲稱:紀廷的麵前之一條通往光明的科學大道。
  關於物理,紀廷倒也不是不喜歡,知道他的成績證明也這一點,他也了解父親的成就,成為一個像他父親那樣受人尊敬的學者也是件好的事情。如果這條路他注定要那麽走下去,那為什麽還要期待?有時他在心裏想,要是高考的那一天,他忽然昏厥,或者忽然暴病,那麽他的人生會不會改變?也許不會,即使補習一年,他依然會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學生”。
  他就是在這樣的心思中被劉季林粗魯地打斷,無奈地望向教室門口,他迎上了清晨的陽光。止安手裏拎著件東西站在他們教室門口,她隨便地站在那裏,身上穿著的是千篇一律的校服,裙角那裏皺皺地,讓人忽然有種想法,這修女一樣的校服原來在皺巴巴的時候是這麽漂亮。
  “美女!”劉季林輕輕吹了聲色狼哨,跟班上的男女生一起抬頭看著門口的女孩,“唉,紀廷,說話呀,是不是找你的呀?”他著急地再次用力拍了紀廷一把。
  她來找他?紀廷覺得意外,雖然他們家跟顧家關係親密,大家都認為他跟顧家兩個女兒是青梅竹馬,事實上從小時候起,就隻有止怡是跟他親近的――不過這一兩年來,連止怡都怪怪的。至於止安,他跟她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隻有初三畢業的那一年,他還記得黃昏半明半晦的時刻,止安被夕陽薰染的臉,還有最後尷尬的收場,可是當時他真的沒有想到女孩子的……他看向門口的她,可是她的眼光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陳朗,你還不出來?”她大大方方地對著教室裏的一個人叫道。陳朗――那個被她叫到的男生低頭笑了一聲,身姿矯健地從座位上跑到她的身邊。
  劉季林好奇地看著門口的止安將手裏拿著的東西遞給陳朗,陳朗笑著拿過,兩人熟撚地說笑了幾句,他正想好好利用一下他引以為傲的聽力,聽聽兩人到底在說些什麽,不料一個不明飛行物彈上他的臉,嚇得他驚叫一聲,待到他捂著臉從地上揀起“凶器”,原來是先前一直在紀廷手中玩轉的圓珠筆。他忿忿地將筆拍在紀廷麵前,看到了紀廷略帶歉意的笑容,再轉身去看向門口的時候,陳朗已經走回教室,止安也不在原地了。他有些失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麽精彩場麵,便對紀廷說:“我還以為顧止安是來找你的,沒想到是找那家夥,兩個人還挺熟的樣子。”
  紀廷繼續玩他的筆,睫毛在眼裏投下陰影:“她幹嘛會找我?”
  “哎,你們不是青梅竹馬嘛?”劉季林奇怪地說。
  “胡說,隻是我爸跟她們家關係特別好而已。”
  “算了吧,你跟顧止安的姐姐,叫什麽來著……對了,叫顧止怡,你們不是挺好的嘛,以前放學還經常在一起呢。”
  “那是小時候,她身體不好,我自然要多關照她。”紀廷道。
  劉季林倒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隻是咂了一下嘴,說道:“說真的,也就是你這小子不會利用機會,要是我老爸跟顧止安家裏那麽熟,我肯定……”
  “肯定什麽?”紀廷笑了,“小女孩而已,你腦子裏想什麽?”
  “還小女孩?嘿嘿,等到長成大女孩,一朵花似地早就被人家摘去了,你剛才沒看見她跟陳朗那親熱的樣子?”劉季林帶著點旁觀者的酸意向紀廷強調。
  紀廷還是保持低頭看書的姿勢:“她愛跟誰在一起,跟我們都沒有關係。”
  “怎麽沒有關係?唉……我還就喜歡顧止安那個調調。”劉季林托著下頜無限神往之。
  這次紀廷看了看他,表情有些意外:“你……喜歡止安?”
  劉季林捏著自己的下巴笑著說,“愛美之心人兼有之嘛,不過說實話,顧止安這樣的小妞遠遠看著,意淫一下也就罷了,不能太靠近,近距離看著她那雙眼睛,我就覺得心裏發慌。我隻是不服氣,便宜誰也不能便宜陳朗那家夥呀。”
  “與己無關的事情,還是別說那麽多為好。”紀廷淡淡地說,神色語氣還是一貫的溫和平靜。
  劉季林向來看陳朗不順眼,倒不是因為他們之間與什麽不和,大概隻是本性相斥,陳朗跟紀廷一樣,是G大教工子弟,他父親是G大的副校長,母親是學校的工會主席,他有著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所希翼的所有優勢,家境好,高大帥氣,成績不錯,打得一手好籃球,更重要的是,他從小學畫畫,作品多次在本市青少年書畫展上獲獎,所以他的倨傲和清高很多人都可以理解,尤其是女生,她們認為這叫做“酷”,劉季林卻嗤之以鼻,他常對紀廷說:“什麽叫酷,他那樣子,不知道是內‘褲’還是外‘褲’!”紀廷聽了,每每一笑了之。
  同樣是引人注目的男孩子,如果說陳朗是一幅價值不費的油畫,那麽紀廷則是一張澄心堂的宣紙,潔白,柔韌,清洌,用臘月敲冰之水抄成,令人神往,卻不忍心落筆。很多人都說,難得在男孩子身上有這樣沉靜的書卷氣,而無脂粉味,這是他家幾代書香沉澱下來的氣息。
  班上和年級裏不少女生喜歡背地裏把陳朗和紀廷兩人做比較,各有其擁戴者,紀廷也從劉季林那裏聽說過這些,隻笑不語。他並不討厭陳朗,因為如果一定要比較的話,相對而言,他更不喜歡自己。
  校園裏的放學時分永遠是最熱鬧的,紀廷跟著熙熙攘攘的同學走出附中的教學區,越往回家的方向走,身邊的人就越少,劉季林也回到他校外的家去了。紀廷一個人在通往他家的青石小路上走著,身邊不時有熟悉的人,他不想那麽快回家,住在大學裏的好處就是,永遠有大片奢侈的綠地和空地,任你怎麽逛都可以。
  他往教工宿舍區和後山相鄰的地方去,不期然地遇上了同樣放學回家的止怡,止怡背著書包,低著頭走路,不知道為什麽那身校服傳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寬大,更顯得她整個人小小的,她沒有止安那樣的耀眼,整個人像朵小雛菊似的,讓人忍不住心疼。紀廷笑著站在那裏,看著她渾若不覺地慢慢走近,這才叫了她一聲:“止怡。”
  止怡抬起頭來看他:“紀廷……哥……,你也是剛放學呀?”
  她的臉又紅了,巴掌大的臉上有種可憐兮兮地神色,紀廷不由有幾分好笑:“你看著地上幹什麽,不怕撞到了人?”
  “是呀……不不……不是……”她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看著紀廷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風吹了過來,她綁在腦後的發絲有幾根散落,拂在她的臉上,癢癢的,她伸手去撥,那幾絲細細的頭發卻不停話,撥開了,又再度纏繞回來。紀廷低下頭,輕輕地替她將那縷發絲繞到她的耳後,她的耳朵小小薄薄的,有些透明,異樣的紅。
  他的手很涼,不經意觸到她燒熱的耳際,如同冰灼著炭,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別扭地偏了偏頭,“你還不回家呀?”
  “還早,我到處走走,看書久了,眼睛有點難受。”紀廷笑著說。
  “哦”,止怡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家了,你也早點回去。”
  紀廷看著她朝他揮了一下手,有點小慌張的小步跑著離開,再次失笑。止怡也長大了,她不再是那個以前老黏著他的小女孩,他不理解為什麽她跟他好像越來越疏遠,少女的心事總是讓人猜不透,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在暗裏哭泣的那一幕仿佛還在眼前,他曾經許諾要一直保護她,也許,她並不需要他的一直保護,總有一天她身邊會出現真正守護她的人。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難得在初夏的傍晚時分有這樣微涼的風,讓他心中沉鬱慢慢淡了,接著他聽到前麵的矮樹叢裏傳來衣物拂動枝葉的聲音,往前走了幾步,就看到兩個貼近的身影。
  紀廷見怪不怪,校園後山這樣的情侶比比皆時,本想走開一點,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有段時間,他經常跟止安一起,專門以惡作劇地破壞別人的好事為樂,不由覺得有點好笑,玩心頓起地朝那個方向望了一眼,發現那兩個人居然都穿著附中校服……其中一個的背影他說不出的熟悉。
  紀廷後來想,自己當時究竟看了多久,也許隻是幾秒鍾,也許更久。風吹過,將他身邊的樹枝刮到他的臉上,微微的疼,比他想像中還要疼。然而這樣的疼讓他清醒,眼前這兩個人裏,有一個是他的妹妹,他有權力、有義務去打斷他們。
  他輕咳了一聲,如願地看到相擁的兩人分離開來。
  止安半個身子還靠在陳朗的身上,她臉上沒有半點被抓包的緊張和羞怯,微眯著眼睛,饒有興味地看著紀廷。
  她還是個小孩子,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
  “這麽巧,紀廷,你也到這裏散步。”陳朗臉上有沒散去的紅潮,但還是揚起下巴跟紀廷打了個招呼,
  “本來打擾到你們,挺不好意思的,可是你的手能不能從我妹妹的身上放下來。”紀廷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他在想,也許劉季林是對的,陳朗真是一個讓人憎惡的人,此刻要是自己能成為劉季林該多好,那樣的話,就可以擁有足夠多惡毒的詞匯,全部無所顧忌地用到前麵這個人身上。
  “妹妹?”陳朗似笑非笑的用征詢的眼光看著止安。
  止安不置可否地偏了偏頭,離開了陳朗的身上,對紀廷說:“怎麽樣呢,紀廷哥哥?”
  她從來沒有這麽叫過他,此刻她微微歪著頭看他,巧笑倩兮,讓紀廷有刹那的恍惚,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稱謂,是否是自己多少次曾經期待過的?
  “那麽說你這個哥哥是特意到這裏來關心妹妹的?”陳朗對著紀廷笑。
  紀廷態度依舊溫和,聲音卻冰涼,“隻怕陳副院長也會偶爾到這裏散散步,順利關心一下陳公子。”
  陳朗嗤笑,“拿我老爸我嚇我?”然而神情裏不是沒有猶豫的。
  “你先回去吧,我要那支顏料記得要拿給我。”止安看著陳朗笑。
  既然她都這樣說了,陳朗也沒有堅持,“那好吧,到時我去找你。”走過紀廷身邊的時候,他說了聲“借過”,紀廷朝他微微一笑,身體卻不動分毫,兩個男孩擦身而過,肩膀撞得生疼。
  陳朗走遠後,紀廷再沒有說話,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止安,他更想聽她怎麽說。止安卻一把抓起自己先前扔在草地上的書包,塞到紀廷手裏,“走吧。”她若無其事地拽了他一把,徑自走在前頭。
  紀廷把她的書包背在肩上,跟在她後麵,走了一段,他說道:“止安,你不覺得你應該跟我說說剛才的事情嗎?”
  她驟然止步轉身,紀廷避之不及,兩人迎麵撞上,他怕她摔倒,伸手扶住她的腰,她很瘦,腰肢纖細地讓他覺得自己可以一把環握,止安近距離地抬頭直直看著他,那雙眼睛讓他戰栗,他觸電般彈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
  她還是貼近著他,帶著挑釁的神情:“需要我描述細節嗎?”
  他咬著自己的下唇,一隻手緊緊背在身後,不準自己躲避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他給出了一個連止安都感到意外的答案。
  他說:“嗯,需要!”
  她應該知道,他其實從小就是個受不了激的孩子,尤其是她激他。
  止安笑了,很多人愛她嘴角的似有還無的笑意,但紀廷喜歡她現在的笑容,像個無邪的孩子。
  “具體的細節就是……我問他借一支顏料,其實畫畫挺有意思的,以前我怎麽就不知道呢。”她看著他說道。
  紀廷帶點自嘲,“我又不是傻瓜,借顏料需要抱成那樣嗎?”
  “這樣有什麽不對?”她貌似認真地問。
  “你才幾歲?你知道那些男生心裏在想什麽嗎?”
  “可我喜歡有人抱著我,我需要有人愛我。”
  “很多人都愛你,但是不一定需要這種表達了形式。”紀廷苦口婆心。
  “誰,還有誰?”她一反常態地追問。
  “什麽誰?”紀廷一時不解。
  止安揚起嘴角:“你說很多人愛我,很多人是誰,誰愛我?你說呀!”
  紀廷低下頭,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心中亂極了,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他背在身後的手心黏黏的,他動了一下,才知道自己攥得那麽緊。
  他往後退了一步,跟她拉開幾寸距離,“至少止怡愛你。”
  止安又開始微眯著眼睛,深深地打量他。
  他偏開頭去。
  “別人愛你是一回事,女孩子,更要懂得自愛,很多事情你可以留到以後再做,比如說跟陳朗,他也不是不好,但是你年紀太小。”
  “廢話!”她又上前一步。
  “可能你不在乎被顧伯伯他們知道,但是假如他們真的知道了,你不會比現在快活。”紀廷假裝感覺不到她的靠近。
  “你想告訴他們什麽?”
  “告訴他們我看到的事實,我不會添油加醋。”
  “是嗎?”止安的語調詭異地揚起,然後他感覺自己背在身後的手被飛快地抓住,落在一處柔軟的地方上,那裏有溫暖的起伏。
  她的動作太快,他的手甚至還保持著握拳的姿勢,但是還是感覺到了她的心跳,或者那狂烈得要掙出著軀體的心跳聲是源於他自己?撲通撲通……仿佛天地間隻有這個節奏,那震動太過於強烈,以致後來他回想這電光火石般的刹那,隻記得在一片空白之中,震耳欲聾的心跳,還有手心津津的汗濕
“別管我的事情,否則我也會告訴紀叔叔我這個事實,同樣,我也不會添油加醋。”
  紀廷當然沒有向任何人透露他“看到的事實”,止安成功地把那個午後變成了他的秘密,一個自己也不敢翻出來的秘密,隻有午夜夢回的時候,他的手無力地張開,再空虛地回握,無限悵然,他怕自己總有一天連那片刻的溫度都遺忘。
  就在這樣的悵然中,紀廷結束了自己的高中生涯,他頂著這鎮定無比的麵孔走進高考的考場,老師都說他心理素質穩定,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鎮定下,他心亂如麻。他就像台考試的機器,那些題型和公式在記憶中本能一般,套進去,就寫出來。完成試卷後的時間,他安靜地坐在桌位上,眼睛看著試卷,可耳邊隻有那天的心跳聲,她貼近他,固執地追問:“誰愛我,有誰愛我……”
  高考成績出來之後,雖不如他父母預想中那麽優異,但也過了當年重點線三十多分,他按父母所願將G大列為自己的第一誌願,但是並沒有填報物理係。
  招生辦的主任親自找到紀培文,商量是不是應該通過某種途徑進行一下修正,紀培文猶豫了很久,還是說了句:“算了,由得他去吧。”然後他連續幾晚都很難入睡,在床上長籲短歎,連妻子徐淑雲也連帶失眠,他不明白,兒子明明繼承了自己在物理方麵的天分,從小到大,這門課程都出奇優秀,也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不喜歡這個專業,可偏偏高考分數一出來,唯獨物理這一門成績剛過標準分,而他的誌願天馬行空,卻單單不填物理係。
  在招生辦的人找到他之前,他其實也跟紀廷麵對麵地談過,他問紀廷,是不是心裏有什麽想法,如果有的話可以對父母開誠布公地說出來,不要拿自己的前程當兒戲。紀廷隻說自己什麽想法都沒有。紀培文又問,如果爸爸希望你念物理呢。他便回答說,如果他的誌願被修改了,那倒也無所謂,不過是複讀罷了,明年他還得這麽填。
  紀廷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跟你爭辯,尤其是長輩,如果你堅持,他隻是拒絕配合。他性格中有一種柔而韌的東西,並不強勢,但堅持起來也讓人無可奈何。
  “學醫?以前他不是說過最討厭這樣血腥的職業?你有沒有聽他提起過以後想從醫?”紀培文問妻子。
  “從來沒有。”徐淑雲搖頭,“唉,好在我們學校的醫學院雖然比不上你們係,但是也不壞,別把孩子逼急。”
  事已至此,除了無奈應允,紀培文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就這樣,紀廷成為G大醫學院的新鮮人,從高中到大學,對於他來說區別隻在於從附中的校區換到了醫學院在東校區的兩棟小樓。
  期間,止怡和止安也順利地初中畢業,止安中考成績不錯,她報了五中,也順利被錄取了,可以預感離家住校的她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止怡則沒有考好,她的分數距離附中高中部錄取分數線還差了十來分,不過因為是教工子弟,升上高中也沒有問題。
  大學開學之前,紀廷見過陳朗一次,那時他已經聽說陳朗考上東部的一所重點院校,狹路相逢,兩人還是簡單地打了招呼。
  “恭喜你考上好的學校。”紀廷對他說。
  陳朗無所謂地笑笑:“我是不是也該恭喜你,高分考到G大,如願地留在這裏,倒也不錯。”
  紀廷恍若未聞,在陳朗從他身邊走過之即,才問道:“你去了那邊,止安怎麽說?”他知道,止安跟陳朗關係一直都相當親密,兩人經常背著畫具走在一起。她說她需要人愛她,她當然會希望陳朗在她身邊。
  “止安?”陳朗露出他招牌式的略帶嘲諷的笑容,“我以為你會比我更清楚,她當然不會說什麽,因為她誰都不需要。”
  在紀廷出神的時候,他又補充了一句:“也許你也不是特別的,紀廷哥哥。”
  陳朗離開了很久,紀廷還呆在原來的地方,他想起了止安小時候的惡作劇,她總是搶過別人最喜歡的玩具,然後棄之腦後,忘得一幹二淨。也許長大了之後的她也隻是把玩具換了一種,別的都沒有不同。他又怎麽會是特別的,她隻是喜歡這樣的遊戲,而他甚至都不是一個完美的遊戲對象,所以她對他總是那樣是不冷不熱,就連她報了五中,他也是最後一個知道。他自問是一個特別普通的人,他的世界太蒼白寡淡,永遠也跟不上她的精彩,盡管如此,他還是不願意做一個玩具。
  止安的世界裏好像隨著陳朗的離去便完全抹掉了這個人的存在,她身邊隨時都不缺人填補這個空白,但陳朗走了,她從他身上開始的一個喜好卻延續了下來,信手塗鴉成了她最喜歡的一件事情。父母見她多了時間用在畫畫上,自然便少了闖禍的機會,當然求之不得,向來疼愛她的紀培文更是重金給她配齊了一整套畫具畫材。她上高一開始就住校,周末才回家,有時周末也不一定回來,如果回來必定背著她的那套裝備,於是紀培文便跟老友商量,老讓她這麽自己信手地畫也沒個章法,難得她喜歡,不如正經在學校裏請個藝術學院的講師輔導一下。顧維楨跟汪帆商量了一番,也就同意了。他們托人找到了藝術係一個教現代美術的老教授,每個周末輔導止安一天,止安這一次也沒有異議,每周都乖乖回來,她很少這樣長久地專注於一件事情,連她的父母也終於相信她是真的喜歡畫畫。
  如此這番的輔導持續了將近一個多月,最後那名老教授無奈地找到了顧維楨,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老顧,我看這個輔導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令千金還是另請高明。”顧維楨雖有心理準備,然而還是吃了一驚,忙問緣故,原來這老教授堅持從理論教起,旨在讓她打好基礎,至少培養具有一定素養的審美意識,誰知一來二往,止安對他的那一套理論表現出極大的不屑,某次兩人觀點向左,老教授自然固執己見,她不耐之下張口便說:“你那套都是放屁!”老人家教授學生無數,何嚐見過如此狂妄的學生,所以一怒之下當即自辭西席。
  話都說道這個份上,顧維楨也自覺沒有顏麵再作挽留,隻得再三致歉,回去之後怒其不爭地將止安狠狠斥責了一輪,止安毫無悔改之色,隻冷笑道:“我說他那套是放屁,一句假話也沒有,他說了那麽多廢話,反倒拿不出一件讓我心服口服的作品。”
  顧維楨氣得不行,直罵她小小年紀如此狷狂,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她還是不怕死地一句話頂回來:“那老家夥未必年紀跟水平跟正比,滿腦迂腐,一把年紀都是白活。”
  眼看顧維楨揚起的手就要落下,一直沒有說話的止怡不理會媽媽的製止,硬是將止安拉開,然後對父親說:“爸,我們不懂畫,止安說的也未必就沒有道理。”
  “畫畫是一回事,做人是一回事,我隻是不希望她一個女孩子這麽狂妄。”止怡的介入讓氣頭上的顧維楨冷靜了一點,揚起的手放了下來。聽到止安猶自冷笑了一聲,便指著小女兒的鼻子說道:“你給我滾回學校去,沒事最好少讓我見到你,也省的我生氣。”
  止安返回學校的路上,止怡送她去搭公車。等車的時候,她對妹妹說:“你又何苦跟長輩硬碰硬,爸爸生氣成這樣,對你沒有好處的。”
  止安望著公車將來的方向,良久,才說道:“我就是要讓他那麽生氣。”
  當我們還是高中的時候,經常會憧憬大學的生活,那時候連老師都會這樣鼓動學生:隻要咬牙挺過了高三,就算熬出了頭,大學裏麵什麽好的沒有。可紀廷覺得他的大學生涯並沒有比高中時期輕鬆多少,一半是專業的緣故――學臨床的醫科生很少會有閑暇的時間,另一半則因為下意識地好好學習已經成為他的習慣,無需揚鞭自奮蹄。他很明白,大多數的優等生並非是比普通人聰明,而是他們比普通人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學習上。
  他身邊的同學中也不乏戀愛的,一生之中還有什麽時間能像大學時候那樣,有足夠多的理由找個人相愛。所以劉季林也說:“不在寂寞中戀愛,就在寂寞中變態。”並且他一再強調,他屬於前者,而紀廷很顯然屬於後者。
  劉季林的高考成績屬於慘不忍睹的那一種,幾乎就創了附中高考分數的最低記錄,也不知道他那無所不能的老爸動用了多少人脈,塞了多少人情,總算在G大政治係給他謀了個一席之地,選擇這個係的原因不外乎政治學科還可以臨時抱抱佛腳,實在不行在試卷論述題上胡謅一輪,老師一時糊塗偶爾也會誤以為很有道理,總之被當掉的概率比理工科小得多,又不需要中文係學生的文采。劉季林性格疏朗豁達,又有幾分小聰明,兼之家底豐厚,隔三岔五地糾集一般閑人,在校外的大排檔大吃大喝一頓,海吹一輪,然後酒足飯飽,由他埋單走人,或者直接在他家承包的學校飯堂裏吃得胡天胡地,所以在同學中也頗有一番人氣,認識的人明裏暗裏稱他“飯堂王子”,他聽了,也一笑而過,大學的生活對於他來說,是什麽都缺,隻除了錢、時間和美女,因此他說混的如魚得水也不為過,就連幾個堪稱校花一級的女同學,也先後陣亡於他糖衣炮彈的轟炸之下。不過,感情經曆得多了,也就不上心了,用他的話說,愛情就從靈魂開始,到肉體結束。然而,他享受這樣的生活。
  紀廷算是劉季林所有朋友中交情較深,但又最為奇特的一個,在劉季林看來,紀廷苦行僧一樣苦讀的生涯簡直是非正常人的狀態。劉季林去過醫學院找他幾次,回來後連稱看了醫學院的女生之後,差點以為恐龍重新統治人間,才理解了紀廷為什麽讀書讀到心如死灰。於是他時常好說歹說地拉著紀廷去“體會正常的大學生活”,無非就是約一兩個漂亮的女同學一起出來玩。
  其實在紀廷的本意裏,他並非是一個刻意要過清教徒生活的人,隻是有些東西他覺得可有可無,不一定要強求,又沒自己特別渴望的,慢慢的,生活也就隻剩下學業。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生活,也不是沒有想過改變,所以偶爾他也會跟著劉季林一起去玩,跟那些漂亮的女生見麵。大家坐在一起的時候,女生通常都對溫文爾雅的紀廷很感興趣,他不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然而不時也有女生說起過在醫學院見到過一個挺有氣質的男生。他的身上有一種柔和淡漠的書香氣息,經常能在不知不覺間吸引初見的女生,幾個人一起聊天的時候他通常都是個完美的傾聽者,大家一起玩笑著,思緒卻在抽離。在劉季林的慫恿下他也好幾次單獨跟印象比較好的女孩子一起吃飯看電影,他無懈可擊的禮貌和笑容就像一張無形的網,不動聲色地將滿懷熱切的對方隔在了外麵,等到約會結束,他將女生送回宿舍,轉過頭,往往不記得剛才那張臉的樣子。
  幾次下來,劉季林大呼受不了,他總說,再這樣下去就隻能做和尚了,明明也沒見過他受到什麽刺激,怎麽就能這麽沒有追求?紀廷隻說沒有合適的就不強求。有時劉季林也開玩笑護著自己的胸部對紀廷說:“老實講,你不會是喜歡男人吧。”紀廷也總是笑,“很難說,不過像你這種姿色的不予考慮。”
  他並非對女孩子沒有感覺,他自己知道。隻是他怕再多的感覺都隻是錯覺,所以寧可忽略。
  在女孩子裏邊,他也有比較親近一些的,比如說止怡。止怡上高三了,18歲的她在紀廷麵前反倒沒有了半大不小時候的別扭,雖然不會再像孩童時候那樣朝夕相處,可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是沒有別人可以替代的。
  止怡這個人,從小喜歡的東西就一直沒有改變過,比如說她的金魚,她養金魚的技巧在附近這一帶都小有名氣,許多比較珍稀嬌貴、難以存活的金魚品種在她的細心嗬護下都能生長得很好,有時甚至會有別的養魚愛好者親自登門向她請教一些竅門,汪帆經常笑她,長大了之後索性就以養魚為生,那才是樂得其所。不過,她的金魚她從來都堅持自己親自照顧,寶貝得不得了,輕易不讓人碰觸喂食,除了紀廷。高三學習緊張後,她父母怕她成績跟不上,有時便托了紀廷給她輔導一下,經常是紀廷在那裏給她講題,她卻拉著他,跟他說她的小魚寶寶,每一條都有自己的名字。
  紀廷覺得,有時學習這種東西也是要順其自然的,沒有人規定一個人必須成績優異才能得到幸福,甚至很多人看得比天還重的高考也未必是一個學生惟一的出路。像止怡一樣,她成績從來就不是很好,高考也未必考上好的大學,但這都不影響她與世無爭的快樂。他喜歡看止怡專注地看著金魚時的樣子,表情安詳而溫柔,明明是受命來輔導她功課的,可他往往不忍心讓她強打精神聽那些枯燥的解題步驟,寧願跟她一起沉浸在魚的那個無聲世界裏。幾顆魚食投下去,飄在水麵,慢慢地暈開來,間或會有魚竄起,神速地張嘴吞下,然後繼續悠遊,隻餘水心微蕩的漣漪,止怡低著頭,長長的頭發垂了下來,隨著她的呼吸,也在無聲地搖曳,紀廷的心中也如同魚兒遊蕩過的水麵,緩緩漣漪。在發絲的陰影裏,她的麵容也有著柔美姣好輪廓,從他的角度,對著光線,有時還可以看到她剔透的皮膚上附著的細細的絨毛,要是這麽專注地看著她,一直那麽看著,紀廷會想,誰說她跟她一點也不像。
  自從惹得顧維楨大發雷霆那一次後,止安除了暑假,沒事也很少回家,加上高三學習也比較緊張,她經常很久都不在家裏露麵一次,紀廷印象中,最長的一次是他三個月零十一天都沒有見到過她。
  其實顧維楨的氣早就消得差不多,那天指著她鼻子說讓她別回來的話也是氣頭上的話而已,他隻是惱怒止安打死不認錯的態度。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止安跟藝術係的那個老教授剛鬧翻不久,她的一幅正被老教授打算扔進垃圾桶的塗鴉被藝術係剛聘進來的年輕碩導一眼看中,覺得居然有點意思,又聽說是作者原來是經貿係顧主任的千金,更加大感興趣,於是主動找到顧維楨,要求看一下她的其他作品。
  這個頗有“慧眼”的年輕碩導就是謝靜年,國內近幾年在油畫界新銳一派的領頭任務,這次G大重金將他從廈門聘請過來,無非是希望借此壯大G大藝術係的聲譽。謝靜年不過三十出頭,風華正茂,幾組作品數次在國內外獲專業大獎,頗受業內人士追捧,不過他為人跟大多數有成就的藝術家一樣放蕩不羈,顧維楨也耳聞過他私生活的靡爛,因此雖然這樣的行家表示對止安的讚賞,但他對是否把女兒引薦給謝靜年還是心存猶豫的。最後才是汪帆說了句:“你的女兒就算不跟著謝靜年學藝,隻怕也循規蹈矩不到哪裏去,與其放任她在學校那邊為所欲為,不如看看她的意思,就算人家肯收下她,她那個脾氣也未必能好好地學下去。”
  於是顧維楨在止安高二的暑假正式將她帶到了謝靜年的麵前,誰知謝靜年跟止安一見之下,竟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兩個同樣狷介的人臭味相投,越談越投機,從此止安就正式跟謝靜年學畫。顧維楨也想過要付給謝靜年課酬,無奈謝靜年隻說自己從不缺那點錢,教止安也純粹是處於個人喜歡,他跟止安並不師徒相稱,人前人後都直呼姓名。
  止安師從謝靜年之後,有了最好的老師的專業指導,技法自然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謝靜年果然對她異常喜愛,不但將所學傾囊相授,人前人後常說他現在帶著的幾個研究生都不如止安的靈氣,還把止安稱作他的“卡蜜爾”。
  大家都以為,按照止安對畫畫的情有獨鍾,她必定會選擇成為藝術生參加高考的專業試,沒想到她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是跟止怡一起參加了當年的普通高考。止怡問過她,既然喜歡,為什麽不把這個當成自己未來的職業,止安隻是半真半假地說,大多數畫家都是死後才作品大賣,她受不了生前的潦倒。
  七月初的傍晚,紀廷從劉季林的家裏走回學校,他想起之前答應過止怡,高考結束後要為她參謀一下填誌願的方向,於是在回家之前,先繞到了顧家。
  這個時候止怡跟顧伯伯夫婦一般都是在家的,可是紀廷在他們家門前敲了許久的門,也不見有回音,正納悶著準備折返回家,才聽到門裏的動靜。門開後,止安帶著一身鬆節油的氣息站在門口。
  她扶著門,微微側著頭打量他。
  “止安?”紀廷有些意外,“哦,我找止怡,她在家吧?”
  “她出去了。”止安說道。
  “那……”
  她打斷他,“你問我爸媽是吧,他們跟止怡一起出去的,剛去沒有多久,一時半會也不會回來,所以你也不用等他們。”
  “哦,這樣呀。”紀廷點頭,發現止安在用那種“還有什麽事就快說”的眼神看著他,不由有些尷尬。
  他本來是要對她說,“那好,我明天再來。”可是說出口卻成了“你是不是在畫畫,介意我看看嗎?”
  止安的手從門上放了下來,勾了勾嘴角:“當然介意。”如願地看到他稍顯無奈的表情,她才笑了一聲,“進來吧,不過沒有什麽好看的。”
  紀廷隨她進了書房,畫架上是一幅看上去完成得差不多的油畫,止安沒有過多的招呼他,專心在畫布上潤色。紀廷在她身後靜靜看了一會,畫麵的色調偏暗,看得出有廣袤的海麵和一隻在半空中盤旋的大鳥,海水相當平靜無瀾,但天空中烏雲陰沉,似乎有一種狂風暴雨即臨的壓抑感。
  “是海鷗嗎?”他問。
  止安回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除了海鷗,還會有什麽鳥會在暴雨來臨前還在海麵盤旋?”他置疑道。
  止安的手沒有停下來,“你有沒有聽過一種隻能飛不能落地的鳥?”
  “嗯,是不是《阿飛正傳》裏張國榮說的,有一種沒有腳的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才會落地。”他問。
  止安的動作頓了一下,“差不多吧,這是夜航鳥,隻生活在海上,靠捕魚為生,它比海鷗大得多,飛得更高,也更凶猛,通常出現在晚上或者暴風雨來臨之前,叫聲很淒厲,如果它們在黃昏出現,一般都意味著即將會有大的風暴,所以沿海一帶的漁民都把它看做不祥之物,事實上,它選擇在這種時候出現,也不過是為了輕易地捕食那些受驚的魚而已。”
  紀廷不解,“這種鳥真的沒有腳嗎?還是真的停下來就會死?”
  “夜航鳥其實也有腳,不過由於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天上飛,所以雙腳基本上都退化了,如果它們落地的話,行動會相當遲緩,很容易被漁民或者更凶猛的肉食動物捕食。”
  紀廷看著那隻鳥的眼睛,仿佛從那裏麵看到了幾分倔強而悲涼的意味,他甚至覺得這雙眼睛有幾分熟悉,他說,“如果有一個足夠安全的島嶼,你說,當夜航鳥飛累的時候,會不會也想停棲下來。”
  這一次止安沒有回答,她徹底停下手中的筆,轉過身看著他,“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島嶼。”
  “如果我說有呢?”他難得的固執。
  “即使有,它今天是島嶼,明天說不定就被淹沒得隻剩下海水,那裏可能有長久棲息的地方。”
  紀廷看著她,在她轉回去背對他的時候,他才說道:“當四周都是海水的時候,島嶼是孤獨的,如果它不確定那隻鳥會不會來棲息,等待又太過漫長,也唯有沉沒下去。”
  “對,那是因為它一開始就知道,當它沒有辦法再等待的時候,它還可以藏到海水裏,島嶼永遠有一條退路,但是這隻鳥沒有。”
  說完這番話後,兩人都是長久的沉默。
  最後是止安將手中的畫筆朝調色盤的方向一扔,結束了這個奇怪的僵局,她將那幅即將完成的畫從畫架上取了下來,紀廷正覺得奇怪,就看見她雙手一交錯,然後畫紙在她手上被撕裂成了兩片,接著是四片。
  “你這是幹什麽。”他不由分說出手阻攔,哪裏還來得及,“畫得好好地幹嘛要撕了?”
  止安側身躲避著他的阻攔,將撕成碎片的畫紙往腳邊的紙簍一扔,笑著說道:“我畫的東西,想撕就撕,你管不著。”
  他不理會她,心痛地在紙簍裏搜尋那幅畫的碎片,她拉了他一把,“別找了,讓我看看你原先手裏拿著的是什麽。”
  紀廷向來溫和的表情結了層霜,把劉季林硬塞給他的雜誌和影碟統統塞到止安手裏,一言不發地繼續他的碎片收集。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止安翻看著他塞過來的雜誌,嗤笑道,然後再打開那個裝著許多碟片的袋子,“哈哈,周星星全集,這個比較對我的胃口。別撿了,傻瓜,這幅本來就畫得不好,走,跟我去看《大話西遊》。”
  這時紀廷已經基本上將畫的碎片全部整理了出來,他從止安手裏要回一本雜誌,然後把碎片全部夾在書頁裏,被止安拉著去到客廳。
  止安將那幾張周星星全集單獨抽了出來,看了看,說道:“好像是盜版碟哦,想不到你也會看這個。”
  紀廷坐在她家客廳的沙發上,這才想起剛才一怒之下塞給她的雜誌裏邊,有不少是劉季林這家夥的“私人珍藏”,裏邊的內容相當不堪,他非要塞給他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是“正常男性的教科書”,讓他一定要拿回去好好揣摩,說不定還有驚喜。紀廷懶得跟他推來搡去,就照單全收地拿了回來。
  想到止安剛才翻看了一番雜誌的內容,他不禁有幾分羞慚,不知道她會怎麽樣想他。“這些都不是我的,是劉季林非要給我的。”說出這話他又後悔了,這種事情有什麽好解釋的,無非越描越黑罷了。
  好在止安的注意力也沒放在他的話上,她按開了客廳的電視,將其中一張碟塞進了影碟機,然後重重地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為了應付那該死的高考,這段時間都快鬱悶死了,正好笑一下,解解悶。”
  電視上,影碟的短暫片頭過去之後,影片正式開始,一開始走出來的卻不是周星星的孫大聖,而是出現在房間裏的一對現代人裝扮的男女,還操著一口聽不懂的倭話。
  止安露出了驚愕的表情,“現代版的大話西遊?”
  紀廷也莫名其妙,影片裏那對男女進行了幾秒鍾的簡單對話,然後邊開始轉戰到房間裏最為醒目的那張大床上,迅速地相互脫著對方的衣裳。
  紀廷目瞪口呆,他開始反應過來,意識到這肯定是劉季林偷梁換柱幹的好事,原來這才是那家夥說的“驚喜”。他暗暗咬牙在心裏咒罵了一聲,立刻起身想要在她麵前亡羊補牢地關閉上電視。
  止安卻是幸災樂禍地說了聲:“啊哦!原來這就是你這個乖孩子平時的精神糧食。”她製止了他關電視的動作,搶下他手裏的遙控器,笑得無比小人得誌,“獨樂樂不若眾樂樂,就準你一個人拿回家偷偷看?”
  “這不是我的,是劉季林給我的,我不知道裏邊是這個,真的!”他憋紅了一張臉,認真地解釋,惹來止安更加不懷好意地笑。
  “你老實坐著別動,讓我看看這放的都是什麽,要不然我就連人帶贓的拿去給紀叔叔看。”
  他無奈,局促無比地坐在沙發上,就算避開了電視屏幕,也避不開裏麵傳來的越來越急促銷魂的呻吟喘息聲。
  止安沒有再理他,專心地“觀摩”著影片,他此刻也完全沒有了語言,沉默的客廳裏隻剩下了電視裏肉搏的畫麵和不斷傳來的淫聲浪語。紀廷眼觀鼻鼻觀心,試圖置身於那撩人的情境之外,然而那樣細微而綿密的呻吟聲卻不放過他,無孔不入地鑽入他的耳朵和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越想屏心靜氣就越感覺到莫可名狀的燥熱。
  見止安沒有再出聲,他有意無意掃了一眼電視畫麵,那些身體器官的特寫讓他更感覺到麵紅心跳。他想,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居然會在顧家的客廳看這樣齷齪的東西,身邊居然還有止安,他親妹妹一樣的女孩子,更讓他鄙視自己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會感覺到自己身體深處不受控製的戰栗。他感覺到了她的呼吸聲,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在他腦海裏無比放大,先前他都沒有注意到,今天天氣熱,她穿一件白色的無袖T恤,露出了整個手臂和脖子到鎖骨的一截肌膚,蜜色的皮膚光滑而具彈性,透著年輕嬌嫩的光澤,下半身則是一條牛仔褲,包裹著她修長的腿……他覺得自己衣服都貼在了背後,黏得無比難受。
  真的不能再繼續看下去了,他起身就要去按滅電源,止安眼明手快地將他身子往回一按,“急什麽,挺有意思的,我還沒有看完呢。”
  她的手不分輕重地按在他的大腿上,紀廷吸了口氣,立刻跌坐回沙發,揮開了她的手。他稍顯激烈的動作引來了止安的注意力,她的視線從屏幕上收了回來,看向他,然後慢慢地落在他身上某一個位置,驚訝地微眯著眼睛,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紀廷當然比她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他在她的眼神下無地自容,寧可立刻就死去,這樣的身體反應讓他覺得自己跟禽獸沒有區別。他再也管不了那麽多,幾步走到電視機前,用力地想要去關閉電視機,手伸出去後,幾次都沒有準確地落在電視右下方的電源小按鈕上,心急如焚之下索性一把扯掉了後麵的電源插座。
  止安端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的動作,“急了?這有什麽,我又不是傻瓜,是男人都會有反應,這我知道。”
  紀廷不敢走近她,在離她最遠的地方坐下,有意無意地拿過茶幾上的一張報紙,攤開翻了翻,然後平放在膝蓋以上,深呼吸了幾下,才想起她剛才說的話。她話語裏隱隱透露出來的意思讓他感到不快,她說她知道,是男人都會有反應。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究竟有什麽還有什麽途徑可以得知這些,難道,曾經也有過別的男人有這樣的反應落到她眼裏?這樣的認知讓他心裏猶如被一條毒蛇蜿蜒地爬過,留下黏滑巨毒的醜陋痕跡。
  止安不知道他的想法,她走到他的麵前,用兩根手指慢慢從他腳邊拈起那張報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的報紙放反了。”她無比平靜地指出。
  他卻不理會這個,貌似淡淡地問道:“你怎麽知道。”
  她笑了,“廢話,我眼睛看到,明明標題在下麵。”
  “我問你怎麽知道是男人就會有反應,你見過多少個男人。”他慣來柔和的嗓音也有著微微的變調。
  “你管不著!”止安楞了一下,蠻橫地說道。
  “一個好女孩就不應該在一個男人麵前麵不改色地看這種東西。”他麵孔平靜,卻緊緊咬著牙根。
  她的手用力從他的鉗製中掙脫出來,迎麵就想給他一下,手剛到他麵前又猶豫了,最後落在他臉上的時候隻剩輕輕一拂。他順勢咬住她的手指:“告訴我,還有誰?”
  他說話的時候,將她纖細的手指微含在唇邊,止安的手在他唇際微微顫抖,都說十指連心,那曖昧的潮濕就一直從她的指尖蔓延進她的心裏。
  像是懲罰她的緘默,他的牙齒沒有留情,重重給了她一下。止安吃痛,嘶地吸了口氣,卻沒有抽回自己的手,隻是偏著頭,臉上是天真的魅惑:“紀廷,你憑什麽問我這個?”
  她像是無心的一句話無情地澆滅紀廷本能的衝動,他輕輕鬆開咬住的牙,感覺到她指尖的撤離,剛才的一切如同一場夢,“就憑我關心你,你跟止怡一樣,都是我的妹妹。”
  止安將還留著他牙印的手指無意識地蹭著自己的唇,笑得無比燦爛,她說:“你知道嗎,紀廷,我看不起你。”
  她說:“你知道嗎,紀廷,我看不起你。”
  沒有一個男人可以忍受這樣的話語,紀廷也不例外。可他隻是垂下眼睛,“止安,我是個無趣的人,我玩不起你的遊戲。”
  止安冷笑,無比譏諷:“你既然玩不起,就幹脆走遠一點,又何必管我跟誰玩?別拿哥哥妹妹那套來唬我,我不是你妹妹,也不是止怡。”
  “剛才的事情我有錯,可是,你……”
  “我怎麽樣,我想幹嘛就幹嘛,至少不會跟你一樣虛偽。”她一把揪起他膝上的報紙,在手心揉成一團,“我最煩你這種人,明明心裏想得不得了,還要裝出一付道貌岸然的樣子,一輩子都是這樣,我都替你覺得累。”
  他看著她將報紙仍到一邊,無比輕蔑地斜視著他,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止安見他依舊沉默,搖了搖頭,半蹲在他膝前,雙手置於他的膝上,無比認真的直視他的眼睛,“真的,紀廷,你到底累不累,你這樣地壓抑自己,從來沒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滋味?”
  他終於抬眼看著她,原本就白皙的臉上靜得仿佛有玉色的光。
  她不肯放過他,把自己的一隻手抵在他的胸口,“就算誰都說你是個乖孩子,說你是個正人君子又怎麽樣,你摸摸你自己心,問問它究竟在想什麽?你連自己的欲望都不敢承認,這樣算什麽男人?”
  他沉默地咬著自己的下唇,胸口在自己和她的手下重重起伏。她卻笑了,“難怪劉季林非要給你看這個,你的好朋友都可憐你,你到底是不想,不敢,還是……不行?”
  他的意誌是一根柔韌透明的遊絲,他將它無限拉伸,讓它可以覆蓋著自己,為他抵抗那承受不了的誘惑,卻忘了當它拉伸到及至的時候,就會變得薄且脆弱,她輕輕一戳,便碎於無形。
  止安看著他瞳孔的顏色在加深,知道自己總算成功地刺激到他,於是笑笑,心滿意足地起身。
  她還沒有完全站起來,就被他大力地一把拽了回來,跌坐在他的腿上,然後嘴唇感到強烈的疼痛,她雙手托住他的臉,頭努力後仰,成功地將自己從他的唇上撤離了片刻,喘息著舔了一下嘴角的血腥味,然後報複似地咬了回去。
  紀廷任她象隻小獸一樣在他腿上廝磨扭動,一隻手插入她的短發裏,另一隻手搜尋著他曾經體會過的溫暖和柔軟,那裏有困擾了他多年的秘密。嘴唇卻脫離了她,重重地停留在她的鎖骨周圍,啃咬吸吮著,毫不留情,直到看到她微微皺起了眉,才貼著她的肌膚,喃喃地說道:“我說過,我最怕別人激我,尤其是你。”止安模仿著他的動作,將他帶給她的疼痛全部交還給他。兩人糾纏在小小的單人沙發上,最初不顧一切的撕咬慢慢地緩和了下來,變成了充滿情欲味道的探尋,止安還是保持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勢,上衣卻被他推到了胸口的上方,在最後那一刻,紀廷心想,他什麽都不管了,豁出去了也好,隻要有她,他隻想要她。他貼著她的臉說,“止安,你是我命裏的魔星。”她吃吃地笑,被他穩住不安分的身體,就在他挺身進入前的那一刻,她雙手用力一推,將自己從他身上掙脫下來,一邊往下拉著自己的衣服,一邊看著雙眼迷朦無助,尤未從欲望從抽離出來的他,笑著說到:“你不是說,我就象你的妹妹嗎,原來你就是這樣關心你的妹妹,紀廷哥哥。”
  很長的時間裏,紀廷都隻是怔怔地看著止安,像在半夢半醒的邊緣,茫然而無措,直到他眼裏的霧氣散去,他才沉默著起身,背對她整理著自己身上的衣物,直到開門離去,從頭到尾他一言不發。
  他離開後,止安一直坐在空的了畫架前,大半個小時後,顧維楨和止怡回到了家。
  止怡一回家就跑到書房,搬張凳子坐到止安的身邊,“咦,我出去時看到的那幅畫呢?”她問。
  止安漫不經心地玩著畫筆,“不滿意,撕了,扔了。”
  “怎麽扔了?”止怡睜大眼睛,“多漂亮呀,我還指望你把它當作今年的生日禮物送給我呢,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打算明天晚上再給你。”
  止安這才想起,明天是她們姐妹的生日,每年這個時候都正逢暑假,爸媽都是要為她們慶祝的。
  “不要緊,那幅畫不適合你,改天我再給你畫幅更好的,給你補上。”她對止怡說。
  “剛才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幹嘛?”
  止安笑了笑,“沒幹嘛。對了,剛才不是說給你聯係一下投檔的事情嗎,怎麽樣了?”
  “我也不知道,唉,都怪我不爭氣,成績不好,才要爸爸媽媽那麽操心,早知道就應該多下點工夫了。”止怡微噘著唇說。
  “你也下了工夫,不過就是不知道用在哪裏,原本他們不是給還讓那個誰給你輔導來著,哪知道越輔導就成績就越退步,看來是找錯了人。”止安笑著道。
  止怡輕輕捶了捶妹妹的肩膀,“你也笑我……”她托著腮微微出神:“其實爸爸媽媽不需要為我的前程操那麽多心,我這人沒什麽誌向,就想簡簡單單地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生活,就像魚活在水裏,隻要有水就足夠了。”
  止安半開玩笑,“要知道,如果水幹涸了,魚是會死的。”看著止怡單純的眼睛裏因為她的話籠上了一絲輕愁,她又笑到:“真傻,水又怎麽會幹涸呢?”
  止怡不知道想什麽出神,隔了一會,她才幽幽地說到:“止安,明天我們就18歲了,我……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見止安不是很感興趣的樣子,她有點委屈,“怎麽,你不想聽我的秘密?”
  止安把畫具一一收好,說:“你隻有一個秘密,而且從來就不是秘密。”
  止怡的臉紅了,“你說……他怎麽樣?”
  “我哪知道他怎麽樣,這個問題你問自己最清楚。”止安失笑。
  止怡潔白的牙齒輕咬著自己的唇,這個小動作在止安看來如此的眼熟,然後她聽見止怡說:“我覺得,他什麽都好,聰明、懂事、溫柔、理性,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好了……”
  止安勾起嘴角一笑,她輕輕舔了舔唇上細小的傷口,感覺到了疼痛,“是呀,他真是個溫柔的人。”
  “止安,明天生日我想請他來,我想……”她羞得不好意思說出下麵的話,但是又不願意憋在心裏,便附在止安的耳邊,偷偷說出她的心事。
  止安麵無表情地聽她說完,粲然一笑:“這樣也好。”
  次日是兩姐妹的生日,恰逢周末,本來汪帆醫務室那邊需要值班,她也跟人換了班,在廚房裏忙碌了一整天,做了一桌女兒喜歡的菜,顧維楨也推掉了應酬,用他們的話來說是:吾家有女初長成,再也沒有別的事情比女兒的十八歲生日更重要的了。
  本來是打算一家人好好吃頓飯的,止怡磨著顧維楨,非要把紀叔叔一家請過來。聽說是止怡止安的生日,紀培文一家自然也高高興興備好禮物來了顧家。
  等到晚飯時間,大家已經坐到餐桌上,左等右等也不見止安的蹤影,聽止怡說,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估計是到謝教授那裏。
  幾個人談笑地坐等了近二十分鍾,還不見止安回來,顧維楨略微不滿:“這孩子真是野慣了,都不知道回家了。”
  汪帆歉意地看了紀培文一家幾眼,小聲問丈夫:“要不我們先吃飯,邊吃邊等?要不菜也涼了。”顧維楨猶豫,止安搖頭,“不行,今天也是止安的生日,壽星還沒到,我們怎麽能先吃。”見大人們不語,她站了起來:“要不這樣,爸爸媽媽,你們跟紀叔叔徐阿姨先坐一下,我知道謝教授家住哪裏,我去把止安叫回來。”
  “你坐下吧,這又是何苦,想回來的時候她自然會回來。”顧維楨說道。
  汪帆笑了笑,“讓止怡去吧。”
  止怡走到門口,又走了回來:“那個……紀廷哥哥,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紀廷像是有些吃驚,他沒有說話。止怡在一邊微微局促地看著他。
  “紀廷?”紀培文見兒子有些奇怪,叫了他一聲,“止怡還在等你呢。”
  “……好的。”他笑著站起來,“走吧,止怡。”
  謝斯年的住所在東校區,那裏的幾棟教工宿舍相對僻靜,學校特意按照他的要求,給他配了間帶前後小院的平房。
  從顧家和紀家所在的西校園步行到東校園,估計要15分鍾左右的路程,止怡和紀廷選擇了最近的一條小路。兩人匆匆地走著,止怡低著頭想著自己的心事,也沒有留意到紀廷今天特別的沉默。
  眼看就要拐出他們現在走的這條小徑,往前繞個彎,穿過一個門就是東校園,謝斯年的住所就在那個門後不遠。
  “紀廷哥哥……”止怡忽然叫了紀廷一聲。
  “嗯?”紀廷停下腳步。
  她的手吃力地絞著自己裙子上的衣帶,抬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今天穿了條淺綠色碎花的棉布裙子,俏生生地站在那裏,像是夏日池塘裏的一株新荷,有淡淡清涼的芬芳。
  他微笑看著她,“怎麽了,止怡?”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用微若蚊吟的聲音說到:“今天是我的生日,我……”
  她後麵的話太過於小聲,紀廷一時沒有聽清,於是走進了她一步,“止怡,你剛才說什麽。”
  止怡不答,忽然抬起頭,踮著腳尖,飛快地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這些動作來得太快,完全出乎紀廷的意料,他吃了一驚,無意識地偏了偏臉,她柔軟濕潤的唇落在他的腮邊。
  她吻到他時候,退了一步,赤紅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出奇。紀廷慢慢用手撫上她剛才接觸過的地方,清臒的臉上卻是異樣的白,他說:“止怡……”
  止怡雙手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別說,什麽都別說,求你……”
  紀廷也短暫地閉上眼睛,仿佛聽到冥冥中有悲憫的歎息,他再睜開眼時,止怡盈盈的眼波停留在他的臉上。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找到止安我們就回去。”
  她一路也不再跟他說話,偶爾抬頭迎上他的眼睛,便對他柔柔一笑。
  剛走過東校園的門,走進教工宿舍區,遠遠就看到謝斯年雜草叢生的院子裏那傘小門被打開,走出來那個高挑窈窕的身影不是止安又是誰。
  止安斜背著畫具,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也跟著走了出來,他們兩人站在草地裏對望交談,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什麽,可這本來就像幅和諧的圖畫。
  不知道為什麽,紀廷放慢了腳步,側麵對著他們這個方向的兩人仿佛結束了談話,止安一反常態地低著頭,那個男人張開手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然後抬起她的臉,親吻她的額頭。
  止怡也感到驚訝萬分,她認得那個男人的背影,正是藝術係風頭正健的謝斯年,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求證似地望了紀廷一眼,才發現紀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下了腳步,泥塑一樣,麵容冷淡地看著前麵的方向。
  止安和謝斯年結束了那個擁抱,揚起頭來,不經意地,這才看到在等待她的兩人。她低聲對謝斯年說了幾句話,謝斯年則朝著紀廷他們的方向望了一眼,紀廷看清楚了,那個男人有一張輪廓很深的麵容,並不像人們印象中的藝術家那樣落拓而頹廢,而是顯得英俊而陰鶩,同時還有著跟止安何其相似的仿佛目空一切的驕傲。
  紀廷無從得知謝斯年隨後低頭跟止安說的是什麽,隨後隻看見謝斯年走回小屋,當著他和止怡的麵關上了門。
  止安背著畫架朝他們走過來,她打量了他們幾眼,看到了止怡臉上似有還無的紅潮和紀廷的木然,她笑了笑,說了聲:“走吧,回去吧。”
  她快步走在前麵,止怡不好意思,小跑地追上她,挽這她的手,朝她嬌憨地笑,止安抿嘴,目光了然。紀廷走在她們的後麵,正對著夕陽沉下去的方向,等到那輪紅色沒入了山後麵的地平線,黑夜就會來臨。
  回到顧家,止安對著紀培文夫婦笑了笑,回房間放了畫具,再細細洗了手,這才坐到桌上來,這時大家都已就位,汪帆笑了笑,說到:“大家先喝湯,我煲了一整天的雷公根燉老鴨,清熱去火。”說著就給大家盛湯。
  顧維楨看了若無其事的止安一眼,皺了皺眉,終究沒有忍住,他對止安說道:“你還知道回來,我們和你紀叔叔一家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嗎?還非得要人去請你嗎?”
  止安喝了口湯,無所謂地說道:“你們大可以先吃,何必等我?”
  “你這是什麽話,今天是什麽日子?真不知道你鬼混到哪裏?”她的態度激怒了父親,顧維楨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止怡嚇地縮了一下,止安卻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一樣安心喝湯。
  “爸,別說那麽難聽,止安不過是到謝教授家裏學畫,一時忘了時間。”止怡回過神來之後忙為妹妹開解。
  顧維楨朝止怡擺了擺手:“止怡,你別為她說話。”他又對著止安說道:“我問你,你就真的在謝斯年家學得那麽認真?”
  止安抬起頭:“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什麽?”顧維楨歎了口氣,“你好好學畫也就罷了,可是你聽見學校裏的其他人怎麽說嗎?謝斯年的名聲本來就一塌糊塗,你一個女孩子老跟他在一起像什麽樣子。”
  止安譏笑:“我管別人怎麽說?思想齷齪的人才會把所有的人想的齷齪。”
  “你不怕別人怎麽說,可是我們還要臉,別說出去別人隻會說我顧家沒有家教。”顧維楨怒道。
  紀培文忙說:“維楨,別跟孩子說這種話,我相信止安是一心一意學畫的。”
  沒想到止安放下手中的湯匙,冷笑地說了一句:“我沒有家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有辦法,誰叫你們會生不會養?”
  “你說什麽?!”顧維楨拍案而起。
  “維楨,算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汪帆拉住他。
  止安騰地站了起來:“什麽算了,今天是誰的生日?虧你說得麵不改色。”
  汪帆慣來矜持自若的臉色頓時劇變,“你胡說什麽。”
  止安靠回身後的高背餐椅,“我說什麽你們心裏有數!”
  “你……”汪帆精致的臉色漫無血色,“你簡直……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有臉頂嘴,你看你自己脖子上是什麽東西?”
  話一出口,幾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止安裸露在空氣中的脖子,健康平滑的皮膚上,赫然點綴著幾點紫紅的斑痕。
  止安也疑惑地看了自己脖子一眼,昨天還是隱隱的紅,沒想到今天竟然成了淤血的顏色。
  紀廷臉色頓時雪白,止安沒有看他,她撫著自己的脖子道:“誰知道這是什麽?”
  汪帆冷笑,起身走回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個圓形的小東西,其中一麵閃著銀色的光,她把它輕輕放在餐桌上,對著顧維楨說道:“這是我昨天晚上在家裏客廳的影碟機裏發現的,要不要放給你看一下,看看你女兒在家學習的都是什麽東西。”
  顧維楨困惑,然後神情慢慢僵硬,再也沒有人說話,連紀培文夫婦也預感到了什麽,尷尬地不再開口。
  紀廷從那張影碟放到台上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事情糟糕到難以轉圜的地步,他昨天丟了魂,竟然沒有想起這碟片還在機子裏。事已至此,他反而不怕了,他站了起來,拿過那張碟片,“顧伯伯,這是……”
  止安一把將他手裏的東西奪了回來,用力扳成兩半,厲聲喝止道:“不關你事就不要多嘴,我不要你為我說情。”她將損壞的碟片信手一扔,對顧維楨笑道:“那又怎麽樣,你的女兒就是這樣了,誰叫我生來就是個孽種?”
  話剛說完,顧維楨的一個耳光便狠狠落在她的臉上,他指著她,戰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汪帆已經流淚,扶著丈夫,隻知道搖頭,再沒有言語。
  止安的被顧維楨打得臉側向一邊,她也不去捂著,吸了口氣就轉過頭,笑道:“打吧,你應該後悔我出生的時候就沒掐死我,免得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像現在這樣,日日提醒著你曾經做過的醜事,讓你們十八年來心裏都有顆刺,永遠不得安寧。”
  她說完把眼前的餐具往地上一掃,在碎裂聲中,頭也不回得衝出家門。
  “止安!”止怡對著妹妹的背影喊了一聲,哪裏還能喚得回她。止怡又急又痛,“爸,媽,就算止安有什麽錯,她也是你們的女兒!”她從來沒有這樣大聲的對父母說話,可這刻也管不了那麽多,見在座的人都沉默,她搖了搖頭,起身就追了出去。
  她沒有想到紀廷的動作比她更快,兩人跑下了樓,夜色中已經看不要止安的去向,正欲哭無淚中,紀廷拽了她的手就往前方跑。跑了一段,到了校園主幹道上的一個叉路口,感覺到止怡的氣喘籲籲,紀廷才緩下了腳步,止怡感激地看了紀廷一眼,沒有他陪著她,她一定手足無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方才的奔跑,他白皙柔和的臉孔在路燈下顯得異樣的紅,拽著她手臂的一隻手全是汗。
  “我看見她了。”止怡看向左邊的方向,依稀還可以看到止安瘦削的身影,紀廷臉上一喜,再次拉起止怡就往前追。
  似乎感覺到他們在跟上來,止安的腳步越來越快,止怡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看校門就在前麵一個拐彎除不遠,她覺得自己再這麽跑下去,根本就沒有辦法呼吸了。紀廷鬆了她的手:“你在這裏,我去追她。”
  止怡彎下腰,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按在腹部,朝著前方止安的方向哭喊了一聲:“止安,你連我也不理了嗎?”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她的話,止安的步伐慢慢地緩了下來,她在那個拐角處回過頭,夜色裏紀廷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覺得那個她影子被路燈拉得格外孤清。
  止怡勉強地直起身子,幾步並作一步地跑了過去,死死拉住止安的手,這個時候紀廷反而沒有走得太靠近,他沉默地立在兩米開外,看著兩姐妹。
  “你要去哪裏?”止怡還沒有開口,淚已經留了下來,
  “你先放手。”止安卻沒有眼淚,她的臉上一片木然。
  止怡搖頭:“我不放,你跟我回家。”她有一種莫名的預感,如果她鬆開了手,止安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這樣的感覺讓她無比驚恐。
  止安冷笑:“那是你的家,從來就不是我的。”
  止怡臉上眼淚縱橫,“我不知道你們都在說什麽,我隻知道你是我妹妹,你不能走,這麽晚了,你能去哪裏?”
  “哪裏都比回那個地方好。”
  “我承認爸媽可能是偏心,但是止安,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生你養你,一家人有什麽不能好好談的?”止怡仰著臉苦苦哀求。
  止安的語氣卻開始慢慢結冰,“父母?他們眼裏隻有一個女兒,那個人從來就不是我。”
  “可是除了他們,還是有人愛你的呀。”止怡低頭飲泣。
  “誰愛我,止怡,隻有你,隻有你愛我,可是這不夠。”她一字一頓地說,然後開始慢慢地辦開止怡的手。
  “如果這不夠,你還要什麽,隻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止安,別走,求你!紀廷,你拉住她呀。”感覺到自己的手從止安的手臂上慢慢抽離,止怡痛哭失聲。
  紀廷泥塑一樣看著止安,不言不語也不動,他隻是看著她,咬著自己的唇,遠遠的車燈忽明忽暗,映得他的臉上有種近似於妖異的平靜
  “止怡,對不起,我要的你給不起我。放開……我讓你放開!”止安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止怡在反作用力之下頓時失去平衡,兼之剛才急速地跑了一段,雙腿無力,趔趄了一下,便跌倒在地。
  止安看著跌坐在地上哭泣的止怡,咬了咬牙,轉身就走,剛往前兩步,兩道強烈到讓人睜不開眼的車燈朝她們的方向打了過來,止安掩著眼睛側了側臉,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輛麵包車從拐角的另一麵失控地瘋狂斜衝了過來。
  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間,止安回過頭,她隻知道一件事,止怡還跌倒在地上,她看到了止怡因劇變而驚恐地劇烈睜大的雙眼,她撲身過去,她得拉回她,一定要拉回她!躲不過她也陪著她。
  止怡的手就在眼前,電光火石間,止安甚至還短暫地感覺到了她指尖的溫度,那車身帶著炫目光線迎麵而來,止安閉上了眼睛,一陣巨大的力量將她牽引向一邊,她撲跌在一個帶著點暖意的地方,接下來的一切在她腦海裏全是空白。
  不能回想,也不堪回想的空白。
  等到她在一陣劇烈的推搡中回過神來,才驚覺到醫院裏那特有的消毒水氣息,穿過汪帆痛哭的臉和搖晃著她的雙手,她看到了手術室亮著的燈光,在一片茫然中,她聽不見汪帆的哭喊,隻覺得自己的意識在抽離,在極高極遠的地方旁觀這一切。
  接著是臉頰上忽視不了的劇痛,她搖晃地坐回身後的椅子,側著頭。
  “真好,今天一人一巴掌,算是兩清了。”她在火辣辣的疼痛中笑了笑。
  “顧止安,我後悔我當初為什麽要一時心軟容下你,你把我的止怡還給我!”汪帆已經完全顧不上儀態,頭發零亂,妝容凋落,如同瘋魔。
  一直站在一旁的徐淑雲扶住汪帆:“手術還沒有結束,你何苦說這樣的話,止怡這孩子那麽乖巧,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何況當時我們都不在場,又怎麽能知道是怪止安。”
  “我隻要我的止怡沒事,要是她有個什麽,我也活不下去了……”汪帆倚著徐淑雲哭泣,然後轉向止安,厲聲道:“如果止怡有事,我要你一世不得好過!”
  止安如同在夢中微笑,“我從來就沒有好過。”
  “我就知道是你,是你害了止怡,你恨我們,我知道,有什麽你盡可以朝著我來,止怡是無辜的,她平時怎麽對你,你說呀……”心痛和對女兒傷勢的懸心讓汪帆崩潰,直到護士走過來,示意她們輕點聲,她才轉為低聲哭泣,一雙眼睛狠狠瞪著止安。
  止安並不躲避她的眼睛,她撐著椅子扶手站起來,“原來你也直到我恨你們。”
  汪帆揚起下頜,眼淚順著臉部的曲線蜿蜒而下,“你可以恨我,我承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討厭你那雙眼睛,跟她一模一樣的眼睛,像是妖魅一樣。我可以忍受你是路邊撿來的一個沒有人要的棄兒,那樣我會好好對你,可是我不能忍受你身上一半流著的是我丈夫的血,更不能忍受另一半來自於我的親堂妹,對著你這樣的孽種,十八年來我把這件事和著血吞在心裏,你要我怎麽樣,換了是你,你能怎麽樣?”
  止安怔怔地聽著,忘記了一切,她還是第一次當麵從汪帆這裏聽到關於“她”的一切。
  “如果說當年有錯,錯也在於你的生母,是她恬不知恥,連自己的姐夫也不放過,枉我從小跟她那麽地好,她卻在我懷孕三個月的時候做出這種事情,你生下來就是個錯,可是這樣的錯為什麽要報應在止怡身上,這樣太不公平。”汪帆已經管不了那麽多,多年壓抑在心裏的那根刺,她忍耐著,用自己引以為傲的理智和無奈的寬容將它層層包裹,如同一隻蚌,生生把嵌肉裏的沙長成了珍珠,然而今天――然而今天她被一把刀就這麽撬開,原來刺還是那顆刺,十八年了,它還是能讓她血流不止。
  “你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讓她成了這個樣子?”汪帆再次揪住止安的衣服,厲聲質問。
  “汪帆,你冷靜點,止安到底是止怡的妹妹,她怎麽可能傷害止怡。”紀培文終於臉色蒼白地開口說道。“要不,我們可以問問紀廷,紀廷當時也在場。紀廷,你說,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從始到終,紀廷都冷眼看著這一切,臉上看不出喜和悲,他像是沉浸在自己思緒裏,不管誰問,他也隻是漠然。
  “紀廷,你說話呀……”紀培文和徐淑雲也著了急,事故發生後,是紀廷給急救中心打的電話,也是他通知了大家,可從止怡被送進手術室開始,他就跟止安一樣,保持著這樣如在夢中的神情。
  “那位是顧止怡的家屬?”一個護士走了過來。幾個人吃驚地回頭望,才直到在剛才的糾纏中,手術室的燈已經熄滅。
  “我是!”汪帆哪裏還顧得上其他人,立刻走了過去。紀培文和徐淑雲不放心,也跟隨著走了過去
  紀廷和止安並排坐在醫院的長凳上,他們沒有說話,也不看對方,可是彼此在害怕著什麽,如此清楚。紀廷低下頭,看見止安緊緊捏住椅子扶手的手,那隻手瘦而纖長,此刻因為用力而變得指節發白,他抬起手,想要將自己的手心覆蓋在她的手上,卻正迎上她淒惶的一雙眼睛,他的手慢慢地收了回來。
  她在無望中渴望著救贖,可他無力去救贖。
  車裏衝過來的那最後一刹那在他腦海裏無比清晰,止安明明可以躲開,卻朝著止怡的方向撲了回去,而止怡在那一刻伸出了手,眼睛卻是看著他。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他在止怡的雙眼注視之下,飛身抓住了止安的手,用盡全身的力量將她拖了回來,她重重地跌在他的懷裏,他惟一的動作就是抱緊她,一再抱緊她,他不能失去她。
  直到救護車到來之前,他一直都緊緊抓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脫,因為她的全部意識仿佛都隨著止怡身上的血在流失。他們都不敢看對方一眼,止怡的眼睛在狠狠鞭笞著兩個人,那雙單純而清澈的眼睛,從希望到絕望……
  這雙眼睛曾經無比信賴地投射在他身上,他還記起了她印在他嘴角的那一吻,當時看著止怡嬌憨羞怯的樣子,他對自己說,不管哪個男人能跟止怡這樣的女孩在一起,都是幸運的。可他在生死的關頭,選擇的卻是那個一直在忽略和戲弄他的人,並且,沒有任何的猶豫。
  他竟然愛她!明知道自己也許一輩子都追不上她的腳步,一輩子都等不來她的棲息,他還是愛她。愛情怎麽可以這樣不分青紅皂白。
  “你也認為是我的錯,認為我是不祥的?”
  紀廷很久才反應過來,是止安在跟他說話,她的聲音幹啞得連他都幾乎辯認不出。
  “我無意傷害任何人。”她說。
  “誰都沒有錯,可是還是有人受到了傷害。”紀廷吃力地將臉埋在雙手裏。
  “紀廷,如果……”她的聲音第一次如此猶豫。
  “如果什麽?”他抬頭看著她。
  她注視他良久,“沒有如果。”
  止安在低頭的時候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感覺到一個人在她另一邊的椅子上沉重地坐了下來。她微微抬頭,看見了仿佛瞬間蒼老的顧維楨。
  “醫生說,止怡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期,除開外傷以外,她傷得最重的是顱部,即使恢複了,也有可能留下後遺症,她有可能再也看不見東西了。”他仿佛在平靜無瀾地陳述,止安和紀廷也怔怔地聽著。
  “止安,這樣你滿意了?如果你恨我,沒有什麽報複比現在這樣更讓我痛苦?”
  “哈!”止安笑了兩聲,臉上卻殊無笑意。
  顧維楨歎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反而比較平靜,“能不能告訴我,你什麽時候知道的?你怎麽會知道。”
  止安背靠在椅子上:“什麽時候知道的?你們真的想我要瞞我嗎?我不是傻瓜,我會有感覺,以前總是不明白,我什麽都比止安做得好,為什麽你們抱她不抱我?直到八歲那年暑假,我午睡起來,就聽見我的‘爸爸媽媽’在房間裏爭吵,一個說‘我隻有一個女兒,那就是止怡’,另一個壓低聲音辯解‘可止安畢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撫養她的義務’……其實我應該感恩戴德,畢竟你們養大了我。”
  “我可能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但是,我自認並沒有虧待過你。”顧維楨頹然。
  “你給了我所有止怡擁有的東西,唯獨除了愛。”止安看著給予了她生命的這個男人,“事已至此,我隻想問你一句話,我的生母,你愛過她嗎?至少在曾經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愛過?”
  顧維楨搖頭,“當年的一切都是場錯誤,汪茗,你的生母,她跟你一樣,漂亮、高傲,她跟汪帆雖然隻是堂姐妹,但從小關係最好,所以即使在我和汪帆婚後,她們的關係一直很密切。汪茗當時未婚,她身邊永遠不乏狂熱的追求者,而那天晚上,她喝的爛醉來找汪帆,汪帆因為胎兒有些小毛病,當晚住在了娘家。我開門讓她進來,她醉著痛哭,拉著我陪她一起喝,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於是也喝了一杯,然後……第二天我們都很後悔,原本約定誰都不能說出去,沒想到竟然有了你,她也太過於大意,知道的時候已經近三個月了,她是在鄉下的親戚那裏生下的你,你是個早產兒,隻比止怡小上一個多月。生下你之後一個星期不到,她就不知去向,最後我說服了汪帆,從鄉下抱回了你,對外隻稱你們是孿生姐妹。”
  “我不信你沒有愛過她……哪怕一丁點也好。”止安拒絕接受這個事實,她站起來看著椅子上的顧維楨。
  顧維楨無力地注視著止安,他緩緩搖頭,語氣卻無比堅定:“對不起,止安,我隻愛過一個人,那就是你的養母汪帆。汪茗的確什麽都好,可是我從來沒有愛過她,甚至,她也沒有愛過我。”
  “你們沒有愛過……”止安仰著臉,可淚水還是順著眼角流下,滑過她曲線優美的臉頰和下頜,水滴碎在地板上的回聲一直在紀廷心裏,他第一次看到止安的眼淚。
  “你們說得都對,我生來就是錯誤的。”
  深夜,早已過了病房的探視時間,陪護在止怡身邊的汪帆悲傷疲憊過度,在一旁的小床上昏昏睡去。黑暗中一片死寂,唯有止怡床邊的醫療儀器不間斷地發出單調的“滴滴”聲。病房的門被慢慢推開,一個身影在房門處靜靜站立了片刻,這才放輕腳步走了進來。她繞過熟睡中的汪帆,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張總是矜持而端莊的臉上此刻雙眼緊閉,眉頭微蹙,眼角有狼藉的淚痕。
  多少年了,她曾經以為自己恨這個女人,然而回過頭來看她成長的歲月,盡管她自己多麽地不願意承認,但事實上,即使在她明知道自己不是這個女人的親生的孩子之後,她仍隱隱渴望著這個被她成為“媽媽”的人能給她一個擁抱,或者一個真心肯定的笑容,如果這些很難辦到,那麽哪怕是怒罵和責罰也是好的。可惜從來沒有。從頭到尾,汪帆都隻是漠視她,就像漠視一件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物件。止安忽然發現汪帆也老了,淚痕中那眼角的紋路是這樣明顯,她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女人是可憐的,為了她所追求的一個所謂完整的家庭,咬著牙悶聲不吭地生生將一顆刺紮在血肉裏的痛楚忍了下來,一忍就是18年。換作止安自己,她自問做不到,她本質上是個相當絕對的人,要麽全然擁有,要麽全然放棄,容不得半點殘缺和含糊。這刻,她靜靜地回頭凝望這個女人熟睡的容顏,她終於對她沒有了恨也沒有期待,除了養大了她,她們之間隻是路人。
  她從汪帆的臉上收回自己的目光,確認自己沒有吵醒任何人,這才輕輕坐在止怡的床沿,這時的止怡還沒有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全身纏滿了紗布和各類儀器的管子,唯有一張臉是完好的,呈現著近乎詭異的安詳,讓止安幾乎要以為,止怡她隻是睡著了,片刻之後就會醒來,然後用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看著她,紅著臉說:“止安,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
  止安以為自己哭了,然而並沒有,眼角是幹澀的。她隻是坐在那裏,如同一尊塑像,長久地看著昏迷中的止怡,。
  止怡,她的姐姐,她和這個“家”最深的牽連,惟一一個毫無條件,不計代價愛她的人。
  她就這樣看著病床上的人,一言不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不遠處的儀器的滴答沒有停過。良久,她聽到身後的汪帆發出了微微轉動身體的細索聲。
  也許天就要亮了,如果一個人的世界裏永遠隻有黑暗,怎麽辨別晨昏?
  最後,止安俯身在止怡的耳邊微不可聞地低語,然後起身離開,一如她來時的悄無聲息。
  走出醫院門口的時候,夜風來襲,她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抱緊了隨身帶著的背包,往前走了幾步,她還是從包裏翻找出謝斯年交給她的一個標準信封,裏麵是不厚不薄的一疊鈔票,還有一張寫著幾行小字的便簽。她最後一次看了看寫在第一行的那個名字:汪茗,名字的下麵是一排詳細的地址和聯係方式,笑了笑,然後慢慢地將那張便簽撕毀,直至粉碎,然後展開手心,那些白色的紙的碎片便在夜風中如飛灰般散盡。
  止怡清醒於五天以後的一個早晨,如醫生所說,她的生命不再危險,受傷的部位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地好起來,唯有一雙眼睛,也許再也看不見光明。醫生和她的父母並沒能將這個噩耗隱瞞她太久,在她能夠支撐著坐起來後不久,她便從醫護人員的隻字片語和家人的吞吞吐吐中得知了真像。她在這個事實麵前的長久沉默讓顧維楨和汪帆都感到不安,她不哭,也不鬧,甚至也不肯說話,安靜得讓人感到害怕。直到她清醒後紀廷第一次來看她,他坐在她的身邊,說,“止怡,我在這裏”的時候,她才緩慢抬起頭,從聲音的來源處尋找著他所在的方向。
  “紀廷,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這是她知情後說的第一句話。
  紀廷在顧維楨夫婦驚喜的眼神裏用手撫過她的發梢,“現在還是早上,外麵的天氣很好,有點微風,陽光也很明媚。”
  “我想出去看一看,你跟我一起去,好嗎?”
  按照止怡的身體狀況,原本還是不宜下床的,但是醫生和父母都拗不過她,隻得跟護士一道,及其小心地將她挪到輪椅上,由紀廷慢慢地將她推到醫院樓下的小園子裏。
  紀廷將輪椅停留在樹蔭下,蹲下身子,擔憂地看著止怡。
  “你在看著我嗎?”想不到是止怡先開口。
  紀廷點頭,然後他難過地意識到她看不到他的動作,“是的,我跟你爸爸媽媽一樣,很擔心你。止怡,你還好嗎,如果哭出來會好受一點……”
  “如果流眼淚的話,我就能看見嗎?”止怡失去焦距的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如果你問我好不好,我現在很不好,可是那又怎麽樣?我再也看不見了,我知道,這是個事實,不管我多難受,都隻能接受它。”
  紀廷說不出是內疚還是憐惜,明知她看不見,他還是在她麵前低下了頭:“對不起,止怡,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止怡聞言略帶詫異地把頭轉向他說話的方向,“你為什麽要這麽說?我們都知道那是一個意外,我對爸爸媽媽也是這麽說,誰都不想發生這樣的事,這不是誰的錯,可為什麽你們都覺得自責?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並不會因為有人背下這個責任而得到挽回,同樣,責怪任何人都不能讓我的眼睛好起來。紀廷,我感激你在最後那一刻救了止安。”
  紀廷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驟然抬起頭看著止怡,想從她的神色裏找到些什麽,卻隻對上她有一絲空落,卻依然澄澈的眼睛。
  止怡像渾然不知他的反映,她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小的時候,我跟止安兩人開玩笑,她總說她喜歡晚上,黑漆漆地多好玩,把什麽都藏了起來。我就說我最怕黑,要是我的天地裏沒有黑夜,隻有清晨,那該多好,就像現在,我好像可以聞得到樹葉上露珠的味道。你看,老天跟我開了這麽大的一個玩笑,他讓我的世界裏隻剩下了黑。”
  紀廷在她的笑顏和微微顫抖的聲音中黯然,是的,老天從來就是不公平的,否則他不會讓這樣的一個女孩受到任何的傷害。他蹲在止怡身邊,說道:“可是你也應該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跟你說過的話。”
  止怡遲疑地“看”著他,他擠出一個跟她一樣的笑容:“我說過的,妹妹,有我在你身邊,你什麽也不用害怕。”
  止怡怔了很久,然後笑了。這是她受傷後露出的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但是很快,這樣的笑容被一種莫名的悲戚取代,“謝謝你,紀廷哥哥。有你,有我爸媽這樣對我,我畢竟還是幸運的――要是現在止安也在,那該多好。止安,我終究還是沒能留住她?”
  “止安?”紀廷楞楞地重複,不知道為什麽,僅憑這個名字,都足以讓他敏感不已。他這才想起止怡出事那天晚上以來,他再也沒有見到過止安。他可以理解止安的心裏當時想什麽,因為那時的他跟她一樣地無助和惶然,這讓他在她流淚的那一刻,明明心痛無比,卻沒有辦法給她絲毫安慰。他想,一切都太亂了,他們都需要分別冷靜一下。而在止怡昏迷的這些日子裏,他想了很多,包括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偷偷地在自己平凡刻板的世界裏偷偷張望著她和她所在的那個野性不拘的多彩天地?也許是從第一次在她家門前相遇時,他錯認了她,而她撇嘴說“笨蛋”的時候,也許是他興高采烈地冒著被大人責罵的風險跟著她一起在校園裏“掃黃打非”的時候,也許是她不講道理地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威脅他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在意過他,他也小心地藏著自己不受管束的心跡,可是到頭來,還是陷在裏麵。
  止安是他的業障,就像她留在他唇角的一個傷口,疼痛的,隱秘的,纏綿的。他愛上了他的業障。
  他已經想好,等止怡的事情緩過一陣,他得跟她要一個結果。他跟止安,用劉季林的話說,想想都是讓人瘋狂的,可他安分了二十一年,隻想要這樣一次的瘋狂。
  止怡說,她終究沒能留住她?
  她的話是什麽意思,紀廷的心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揪住,“你說止安……”
  “我不知道我昏迷的這些天發生了什麽,可從爸媽的話力多少也猜得到一些,止安不見了,這幾天爸爸找遍了可以找的地方和人,他們甚至還報了警。她不是臨時倉促的離家出走,證件、她平時攢下的一點錢,什麽都沒有留下,即使沒有那天晚上的事,她也想好了要離開。從小到大她決定了的事情,九匹馬也拉不回。”哀傷讓止怡病中的臉色更加蒼白。
  紀廷覺得自己有點想不清楚,頭腦一陣熱燙,然而胸腔裏某個地方卻是刺骨的涼,然後他似乎聽見止怡在歎息:“她不會回來了。”
  “不可能。”他幾乎是本能地反駁,可自己也覺得這個反駁是多麽無力,他早該想到,這一番變故後,以她的性格,怎麽還會留下。可她竟然一直都有要走的打算,卻從沒有對他提起過――她為什麽要對他提起,他是她的誰?他隻是一個連愛她都不敢說出來的人,所以她離開了,他最後一個知道。
  止怡眼睛越過他,她的眼角有淚光,“她來向我道別過了,一定是的,我感覺得到。”她虛弱無力地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仿佛在虛空中想要抓住些什麽,隻感覺到清晨從指間穿過的風,“止安,我怎麽留得住她?她就像她畫的那隻鳥,終歸要遠走高飛,離開隻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她的天地遠比我的廣闊,我隻是害怕,她現在就要一個人在外麵闖,一定要多吃很多苦頭。可我還是羨慕她,她比我們都自由,跟她相比,我就像潛在深海裏的魚,什麽都看不見,隻有一片黑。”
  紀廷再也沒有說話,就在止怡伸出的手無力地垂落之前,有冰涼的水滴落在她的指尖。
  “是雨嗎?紀廷哥哥,我們回去吧。”
十七章止安離家後,猶如斷了線的風箏,從此再無音信,顧維楨也著急過,找尋過,可是類似的尋人案太多了,在派出所報了案,猶如石沉大海,報紙上也刊登過一段時間的尋人啟示,終究沒有消息。認識顧家的人也大多不知內情,隻知道一夜之間,花一般的雙胞胎女孩一個失明,一個銷聲匿跡,不由得紛紛歎息。隻是在人們印象中,止安是野慣了的性子,什麽事都敢做,哪裏都感闖,這樣的女孩有什麽不安分的舉動,雖讓人意外,然而仔細想想,也在意料之中,所以大家更多的是惋惜止怡,這樣溫婉可人的豆蔻少女,竟然應為這樣的一起突發事故終生不得再見光明,委實是件再殘忍不過的事情。
  當日肇事的麵包車司機也找到了,並沒有費太大的周折,那司機是一個食品批發商聘請的臨時工,每天都會定時兩次地學校飯堂運輸貨物,一個老實憨厚的中年男人,平時工作也算盡心,隻是有個喜歡吃飯時喝點小酒的習慣,為此也不止一次被老板訓斥過,然而那天晚上他喝的多了一些,在校園裏拐角的轉彎處沒有控製住車速,不期然迎麵看到跌坐在路上的止怡,大驚之下手腳失控,竟然錯踩油門衝了過去,結果才闖了大禍。出事後,他受的驚嚇不亞於任何人,並沒有逃離現場,隻是呆呆地跟紀廷和止安一起等待救護車和交警的到來,隨後便被拘役。顧家當然對他恨之入骨,他的一時麻痹和大意讓無辜的止怡終身殘疾,更讓他們整個家都遭受了巨變。止怡剛醒過來不久,相關部門對這起交通事故的判定也有了結果,該司機因酒後駕駛,導致他人重傷,在事故中負主要責任,被判賠償受害者人民幣十五萬元,如無力賠償,則判處有期徒刑徒刑三年。
  那司機家有在農村的年邁父母和一對幼兒,妻子沒有工作,他是家裏的頂梁柱,如果他一旦入獄,整個家庭便完全喪失了支撐力量,然而,十五萬對於這個家庭來說何止是一筆天文數字,可以說,這個事故對於他家來說,也意味著一場滅頂之災。他的妻子變賣了在城裏惟一的房產和家中所有值錢的物件,鄉下的老父老母也賤賣了田產,借遍了能借的親戚,也不過是湊到了十萬多一點,再也無力籌集多一分錢了,而他在肇事後也立即被那個食品發商炒了魷魚。萬般絕望之下,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趕到了止怡所在的醫院。當時止怡剛剛脫離重症病房,顧維楨和汪帆將那女人攔在了病房外,她哭著懇求顧維楨夫婦的原諒,描述了家裏的困境,再三央求能否暫時緩交那餘下的五萬元,隻要她丈夫免於牢獄之災,他們一家不管吃再多的苦,也一定會將剩下的錢還上。
  顧維楨夫婦並非冷血無情的人,然而,最心愛的女兒現在還虛弱無比地躺在一門之隔的病床上,等待她的也許是一輩子暗無天日的生活,這一切都來自於那個司機的酒後大意,讓他們如何平息心中的狠。所以,當時,那女人一邊哭訴,汪帆也一邊流淚,末了,她隻對那女人說:“我不在乎你們能不能還清剩下的錢,因為多少錢也換不回我女兒的眼睛,她才剛十八歲,你丈夫的一時大意毀了我女兒的一生!你讓我們慈悲,可是誰對我們慈悲?不過是三年的牢獄,實話告訴你,我恨不得他在牢裏一輩子!”
  她的話讓那個女人徹底絕望,無奈之下,哭了一場,隻得認命離開。等到顧維楨夫婦倆回到病房,隻見止怡閉眼睡在病床上,仿佛熟睡模樣,枕巾上卻濕了一片。
  那個傍晚,顧維楨和汪帆都陪護在止怡床前,一直緘默的止怡忽然開口說道:“算了吧,媽媽。”
  汪帆當時一時沒有領會女兒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裏的意思,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白天的事情你都聽見了?”
  止怡沒有回答媽媽的話,她隻是說,“就算那個人坐一輩子牢又怎麽樣?止安可以回來嗎?我的眼睛可以重見光明嗎?媽媽,恨他也不能讓我們好過一點。”重傷未愈的她聲音尤是有氣無力地,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
  顧維楨和汪帆俱是不語,止怡仿佛無力再說話,但臉上卻寫著哀求,顧維楨夫婦看到她的表情,又是心痛又是傷心。“止怡,你這孩子,什麽事都為別人想,可是誰來為你著想?”汪帆抓著女兒的手搖頭。
  止怡卻反手摸索著回握媽媽,“我有你們,媽媽,恨他們也於事無補,就當為我積福吧……”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汪帆紅著眼,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反倒是一直沉默著的顧維楨開了口,“既然這樣,就依了孩子吧。那個司機也不好過,算了吧,何必為已經無可挽回事傷神,止怡還年輕,今後的路還長,我們更多的應該為她的將來打算。”
  既然商定,當晚顧維楨就給那個司機的家裏打了電話,電話那頭自然是如蒙大赦,感激無比。直到四年多後,那家人才將餘下的賠款償清,但是他們感激顧家的寬恕,每逢佳節,都會給他們打來電話或親自登門問候,顧維楨夫婦也無意接受他們的感激,麵上總是淡淡的,止怡也從來不肯出麵見那家人,對於她來說,忘記那段過去,重新安排她接下來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止怡從醫院回家後,眼睛是無力回天了,由於手腳都有外傷,接著便是漫長的複健和適應失明的過程。汪帆本身的學校的校醫,在她的照顧下,止怡底子雖然不好,但是也在慢慢地複員,紀廷也盡可能地抽出時間陪伴在止怡的身旁。
  對於失明的人來說,成年後的失明遠比自幼看不見的人要痛苦得多,因為他們看見過斑斕的世界,麵對黑暗對於他們而言要更加殘忍。有時汪帆也不知道止怡心裏是怎麽想的,因為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她在那一次長久的沉默結束後,仿佛已默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傷病讓她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誰都沒有想到,一向柔弱的止怡盡然也會那麽堅強,就連汪帆也自認不如。
  最初的日子是艱難的,高中是畢業了,但大學的生活卻隻能放棄,看著自小一起長大的同學玩伴紛紛走向各自的大學,顧維楨和汪帆總是盡量避免在止怡前麵說到這些。對於父母的小心翼翼,止怡自然也有所察覺,她淡淡笑著對父母說,其實對於學業,她本來就不是個有天分的人,對升學也並沒有他們想像中那麽希翼。她更頭疼的是必須要開始適應全然是黑暗的世界,複健,摸索著行走,在茫然中辨析方向,學會用耳朵和雙手代替雙眼……開始的時候她總是不停地摔倒,即使在家裏,生活了十八年,原本以為閉著眼睛也能來去自如的地方,真正看不見的時候,卻也成了原始叢林一般,一個人的時候步履維艱。
  她摔倒了以後,好幾次身上磕得青青紫紫,怕父母擔心,總是咬牙忍住疼,不肯出聲,可汪帆卻通常是從家裏打翻東西的狼藉痕跡得知發生了什麽,掀開她的衣服,看見到處的瘀傷痕跡,心痛得無以複加,回過頭來,反倒是止怡在安慰媽媽,說沒事的,不要難過。
  從此以後,汪帆采用了紀廷的建議,把家中所有不必要的陳設一概摒棄,剩下的簡單必須的家具也基本上采用圓滑柔軟的材質,實在避免不了的棱角也都用海綿和布包裹了起來,盡可能地讓止怡在自己的家中行走方便,即使跌倒,也不至於傷得太厲害。
  就像止怡說的,即使她是個比較笨的孩子,但是她比別人多吃點苦頭,慢慢地,總會有適應這一切的一天。出院半年後,她開始可以在家裏自行走動,基本上生活可以自理,顧維楨給她請了一個盲文的教師,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子,經驗豐富,人也和藹,每天下午到家來輔導,止怡也開始學習著用雙手,而不是雙眼來接觸文字。這個時候,她堅持不再需要媽媽頻繁地請假在照顧自己,在她一再的堅持強調和保證後,汪帆無奈之下重新開始正常的工作,好在正如止怡說的,她已經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她一個人在家裏,倒也安然無恙。
  這時,陪伴止怡比較多的人反倒是紀廷。他們兩家本來就離得進,又慣來親密,紀廷更是醫科生,除了正常的學習生活時間外,他大部分的閑暇時間都用在陪伴和照顧止怡上。開始的時候,顧維楨有些為麻煩紀廷而感到有些過意不去,直到有一天汪帆在書房門口處拉著他,悄然地示意他看書房裏一起相伴學習盲文兩個人。坐在紀廷身邊的止怡,笑容是那樣溫暖安詳而有甜蜜,久病的臉上仿佛又充滿了神采,這樣的快樂即使在父母陪伴時也未曾有過,那份少女的心事昭然若揭。
  顧維楨這才恍然大悟。
  黃昏時分,紀廷跟止怡一起在他們兒時一起走過無數回的校園小路上散布,二十歲的顧止怡已經完全可以依靠著導盲棍在熟悉的路上一個人行走自如,他們之間話並不多,有時行走至路況不是很好的地方,紀廷會很自然地拉起止怡的手,止怡也放心地跟隨他引導的方向,走過了那一段,他才會鬆開手,兩人恢複並肩行走的姿勢,兩人默契得仿佛生來便是如此
  紀廷生在九月,這在南方還是驕陽似火的季節,他的生日跟止怡正好相隔兩個月,那就應該跟“那個人”出生的日子很近,――說不清為什麽,紀廷不願意想起她,關於她所有的記憶都如同一幅色調昏黃曖昧的圖畫,可偏偏無法從腦海中抹去,就像他她明明對他沒有承諾,可對於她的離開,他卻始終心存怨懟,無法釋懷。
  他不喜歡生日,他是個早產兒,出生的這一天即是他母親的受難日,同樣,他不會忘記,兩年前的一個生日聚會,成了他生活中一個巨大的轉折點。以往的這個日子,父母一定要替他慶生,也不過是一家人一起好好吃頓飯,然而這一次,就在他二十三歲生日的前一天,他主動地跟父母提起,“今天我給顧伯伯家打了電話,讓他們全家明天一起過來吃個飯。”紀培文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麽,隻是跟妻子商量著籌備次日的晚餐。
  第二天的晚飯氣氛相當愉快,賓主盡歡,紀培文和顧維楨依然對酌了幾杯,話題也漸漸海闊天空起來,汪帆和徐淑雲之間自然也有說不完的女人的話題。紀廷沒有喝酒,從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勝酒力,所以索性滴酒不沾,但這天晚上,他的臉上卻有一層淡淡的微醺的紅,話雖然不多,眼睛卻亮得出奇。他一向都是個情緒波動不甚明顯的人,大多數時候神情裏都隻是一種淡漠的溫和,所以,就連看不見的止怡,似乎也能從他的隻字片語見敏感地察覺到他異乎尋常的情緒。
  “止怡,吃點魚。”徐淑雲溫和地把菜往止怡的碗裏夾,“你放心吃,魚刺徐阿姨已經替你挑出來了。”
  “哦,謝謝徐阿姨。”一直埋頭吃飯的止怡抬起頭來,朝徐淑雲說話的方向報以微笑。
  紀廷卻把止怡碗裏的魚重新夾了出來,“媽,止怡她不喜歡吃這個。”
  徐淑雲笑了,“你們看,我還真不知道,止怡這孩子就是心太實,不喜歡吃就告訴徐阿姨,有什麽要緊。”
  “還是你們家紀廷心細。”汪帆也笑著說,“他不說,我這做媽的差點都忘了。”她轉頭對顧維楨笑,“你說,要是我們有一個這樣的兒子,那該有多好。”顧維楨笑著點頭。
  “我們兩家就像一家人一樣,把他當成你們家的兒子,又有什麽不行的?”徐淑雲道。
  汪帆點頭不迭,“說的也是,說不準,大家以後真的就是一家人。”
  她的話讓幾個人都笑了,一旁的止怡臉上也浮起了兩朵紅雲。紀培文的笑中卻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尷尬,他看了看紀廷,見他隻是淡淡地微笑,也不反駁,便也就不好再說什麽。
  一頓飯即將吃畢,紀廷放下筷子,貌似不經意地開口道,“對了,爸,媽,有件事差點忘了跟你們說,前幾天錢教授跟我談過,現在我們學院有一個到G大附屬醫院實習一年半的名額,他們打算把名額給我,錢教授也說了,機會挺難得的,那裏是國內在學術和設備方麵都比較有優勢的地方,如果實習表現上佳的話,或許有畢業後簽下來的可能,我也覺得不應該放棄,你們怎麽看?”
  他的話說了出來,便落入了一片沉默中,G市跟他們所在的城市雖然同處南疆,但也相隔有近10小時的車程,加之醫學生實習安排一向緊湊,他如果這麽一去,便意味著將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離家在外,如果畢業後留在了哪裏,便更是遙遠了。
  他從小很少離開父母身邊獨自在外生活,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離開這個城市,做父母的當然心有不舍,尤其是徐淑雲,兒子是她的心頭肉,她哪裏放心他一個人在外。但是兒子已經這麽大了,也是個性子穩重,不容易行差步錯的人,況且如他所說,機會難得,事關他的前途,確實也沒有好的理由放棄。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來,她和丈夫也漸漸發覺,兒子的性格雖然看似溫和無爭,然而實際上一旦他決定了的事情便很難輕易改變,就像現在這樣,他禮貌而恭敬地征求他們的意見,但他們很清楚,關於這件事情,他的心裏已經拿了注意。
  徐淑雲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心裏莫名地有些難過,隻得求助地看向丈夫,紀培文的臉上卻是若有所思的沈默。
  一旁的顧維楨和汪帆臉上的笑容此刻也有些僵意,止怡的頭是低住的,看不出她的表情,但知女莫若母,她此刻的心思汪帆如何不明白,她想開口說點什麽,但終究是忍住了。不知為什麽,開始時的歡言笑語的氣氛一掃而空。
  “你想清楚了?”這時,一直不語紀培文開口了。
  紀廷平靜地看著父親,“是的,如果你們不反對,畢竟我離開以後,家裏就隻剩您和媽媽兩個人了。”
  “既然這樣,也好……你如果去了那邊,也要爭氣。”出乎意料地,紀培文接受這件事遠比紀廷心想的要容易。
  “你……唉!”徐淑雲著急地朝丈夫張了張口,終究無奈,看著兒子,眼眶都有些微紅,“就算去,也不用立刻就走的吧?”
  “如果順利的話,估計也就是下個月的事情。”
  “這麽快?”徐淑雲更覺難以接受。
  “媽,別這樣。”看著母親的樣子,紀廷莞爾,也帶著幾分歉意,“我又不是到什麽天涯海角一去不複返了,G市也不是很遠,有什麽事我隨時都可以回來,您不也經常到那邊的學校出差、交流嘛,過去看我也很容易呀。”
  “紀廷,真的要去嗎?”說話的是汪帆。
  紀廷仿佛對她這一問並不意外,“是的,汪阿姨,隻是以後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經常去照顧止怡了。”
  汪帆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說道:“止怡我們可以照顧她,但你這一去……”
  紀廷卻看向止怡,一如往常那樣帶著親昵的笑意,“止怡,我這一去,回來的時候你要是有了小男朋友,一定要介紹給紀廷哥哥認識呀。”
  “你的意思……”
  “媽!”止怡打斷母親的話,抬起頭來,笑著對紀廷說,“紀廷哥哥,你去那邊的話,一個人的時候一定要保重身體呀。”她笑得燦爛,可眼裏強忍的水光閃爍誰都看在眼裏。
  飯後,汪帆和徐淑雲在廚房裏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顧維楨和紀培文照舊對弈,可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炮吃了紀培文一子後,顧維楨清了清喉嚨開口說到,“培文呀,汪帆她性子直,說話也是莽莽撞撞的,你們不要笑話。”
  紀培文苦笑,“你這是哪裏的話,我們還說這個?其實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原本我也以為可能要跟你做上兒女親家了,依我們兩家的關係,這是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但孩子長大了,他們有他們的想法,這種事情,我們為人父母的,也不便插手過多。”
  “說得也是。”顧維楨歎息,“紀廷這孩子,什麽都好,尤其是對止怡一向也是照顧有加。止怡那傻孩子,那點心思相信你們也是看得出來的,原來還以為是水到渠成的一樁好事,沒想到原來紀廷……兒孫自有兒孫福,事到如今,也自能說順其自然了。”
  紀廷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旁,他知道自己飯桌上的一番話必然會引來漣漪,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他手裏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想起了半個月前自己和陳朗的一次偶遇。
  兩人淡淡地寒暄,不冷不熱的客套言語,然後紀廷略帶歉意聲稱還有事,先提出告別。他說過了再見之後,陳朗看著他,似笑非笑,“紀廷,你還是老樣子,你就不想問問我在那邊遇見了誰?”
  他沒有問,隻是笑笑走開,隻有自己知道,在那句貌似無心的話之後,他一顆心如落入了沸水裏,他沒有想到陳朗會用這種方式來挑釁他,一直都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原來不是這樣。
  他背對著房門口,聽到了輕而緩慢的腳步聲,“止怡……”他回過頭去,起身扶了她一把,讓她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在床沿。“有事嗎,止怡。”
  “沒事,想到過不了多久你就要走了,想抓緊時間再跟你說說話。”她帶著點俏皮地笑意。
  紀廷揉了揉她的頭發,“我不在的時候,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
  ‘從小時候起,好像我都永遠處在一個需要照顧的角色裏,真想看一看外麵的世界是怎麽樣的。紀廷哥哥,你知道嗎,我羨慕止安,也羨慕你。”她的手無意識地觸摸到桌上的一樣東西,像一張略厚的紙,有著微微凹凸的觸感和密布的仿若修補的痕跡。
  “一幅畫?”她隨口問道。
  “是的,一幅畫。”
  走出G市機場的那一刻,紀廷駐足,似乎在感受這個迎麵而來的南方大都市。人的感覺真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東西,明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卻可以因為某個人、某斷過往的存在,而變得充滿了某種熟悉而曖昧的氣息。
  他短暫地閉上眼睛,呼吸到這沿海城市特有的潮濕氣息,難以察覺地微笑,然後招手叫車。不是沒有想起機場送別時母親的依依不舍和父親的語重心長,當然,還有止怡的笑中帶淚,如同當時他揮手立刻那一刻,他不敢回頭,不能回頭。
  到G市醫科大附屬醫院報道的過程相當順利,手續辦妥後,醫院暫時將他分在普外科,並給他在不遠處的一棟學校研究生宿舍安排了個單間,地方雖小,但基本的設施一應俱全,紀廷是個相當隨遇而安的人,所以他覺得一切都已經很好。
  普外包括紀廷在內有兩名實習醫生,另一個是女生,姓莫,據說是G市醫科大學本校的學生,她比紀廷早報道一個星期,不過,她的指導老師是國內普通外科方麵小有名氣的吳江,吳江早年也畢業於G市醫科大,其後留美取得博士學位歸來,是醫院青生代醫生的中堅力量,他專業技術過硬,人也相當風趣隨和,能夠作為他的弟子是相當幸運的;當然,作為紀廷母校醫學院力薦的高材生,醫院對紀廷也相當優待,他的指導老師是目前普外科的主任袁教授。袁教授跟紀廷的恩師錢教授向來交好,對紀廷自然照顧有加,不過他德高望重,身兼數職,除每周二、周六要在醫院專家門診坐診外,他一方麵要在學校裏授課,一方麵要打理科室的行政事務,平時還有數不清的學術交流會議和重要的出診任務,分身乏術,自然很難兼顧紀廷,所以紀廷更多的精力自己摸索和向其他醫生討教。好在吳醫生在帶好自己弟子的同時,對他也不吝關照,因此,嚴格意義上來說,紀廷跟那個女生一樣,都是師從於吳江。
  紀廷最初跟那個叫莫鬱華的女生接觸時,隻覺得那是個寡言內向的女孩,不漂亮,也談不上難看,看得出很努力,做的永遠比說的要多,不喜與人交際,即使跟是紀廷同在一個科室,又住在同一棟宿舍樓,抬頭不見低頭見,除了必要的工作上的溝通外,平時碰麵也不過是匆匆一笑,從不多說一句話。對於這個,紀廷倒不放在心上,雖然在人際關係方麵他向來處理得宜,但其實對於大多數人和事,他都抱著順其自然的心態,可有可無,從不強求。況且,他很明白,以醫院的設施和條件,基本上每個實習醫生都渴望實習期結束後能正式簽下來,但是事實上能留下的名額又是極其有限的,因此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莫鬱華跟他是處在一個相互競爭的位置上,關係淡漠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畢業後的去留,袁教授曾經專門找過紀廷,他說:“有時我們幾個醫院裏的老家夥之間討論,也是這麽認為――今年這一批實習醫生中,最優秀的兩個恰恰好分在我們普外。紀廷,你跟小莫確實都非常優秀,但是你也知道,每年最終能簽下來的,並不全是最優秀的學生,其中的意思應該不需要我多說,所以,你和莫鬱華兩人,很有可能沒法同時留下,對於這個我感到很惋惜,但是也是無奈的。莫鬱華是我們本校的學生,你則是老錢向我力薦的,對於你們,在感情上我是絕對平等的,說句實在話,論資質,她不如你,論用心,你不如她。”
  袁教授的話語重心長,紀廷也沉思了一會,他問:“教授,是我平時不夠努力嗎?”
  “不,你很努力,也足夠嚴謹,但是你沒有真正投入心思,這是你最大的問題所在。”
  袁教授畢竟是睿智的,紀廷想,也許教授說得對。對於很多事情,他隻是習慣性地做到最好,但他並不一定喜歡,所以當他的大腦在冷靜完美地做一件事情,他的心是抽離的。相反,往往越是他喜歡的事,他偏偏越是做不好,越是他愛的人,他越是不知道怎麽麵對她。
  對於他來說,能夠最終簽下來固然好,然而簽不下來,也不強求,他不願意為了一個名額頭破血流,總會有一所醫院可以容身。在這個城市裏,遠有比留在這個全國知名的大醫院要重要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很傻的人,不管他離家來到這個城市的理由多麽冠冕堂皇、理所當然,事實上,隻有自己明白,他倉皇地做這樣的決定,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裏,不過是為了陳朗沒頭沒尾的一句帶著暗示的話,以及自己固執認定的一個事實。
  這個城市多麽大啊,燈紅酒綠,盛世繁華,要淹沒一個人是多麽的容易。她在哪裏?他該怎麽找到她?他沒有答案,也完全沒有頭緒。陳朗也許是知情的,但紀廷知道他不會告訴他,他也不會傻到去求他,他有自己深藏的驕傲。那個黃昏,陳朗挑釁的笑容他銘記在心,或許,他遠比劉季林要厭惡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除了值班和休息外,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裏遊走,這樣的滄海尋一粟,愚蠢到可笑,他甚至不確定她是否真的生活在這裏,但他必須這樣,因為太害怕再在原地等待,過去的兩年裏,他覺得自己猶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島,絕望地矗立在那裏,守望著也許永遠等待不到的東西,海水冰冷而平靜,慢慢的淹沒他,吞噬他,一寸一寸地……他就快要窒息在裏麵,可天際就連最遙遠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他得找她!隻要她在這裏,他總有一天會找到她!一個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輩子,如果注定尋不到,那跟她在同一個城市的天空下,呼吸一樣的空氣,那也是好的。在夢裏,他很多次在某個陌生的地方與她狹路相逢,他隻有一句話要問她,究竟施了什麽魔,讓他這樣愛她。
  學醫的人最怕心有旁騖,因為每一個錯誤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紀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力求自己一再地謹慎小心,然而,在他到G市近一年後,仍然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期間,他回過家兩次,跟家裏人和止怡也都通過電話,他們聊著兩地的天氣,聊著各自身邊發生的事情,聊著電視和書裏有趣的新聞,唯獨沒有人提起過她,好像那個人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有時他甚至在無望中感到茫然,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或者,一切的一切,隻是他孤軍奮戰做著的一場夢。他可以等待,但沒有辦法抑製焦灼。終於,這樣的焦灼給他帶來了麻煩。
  那是個周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下午上班不久,吳醫生把他叫到一邊,給他看了他開的一張處方,那是個女性胰腺炎患者的處方,紀廷認真看了片刻,不由得冷汗涔涔,他的用藥竟然無一正確,完全是針對急性腸胃炎下的藥。一向寬於待人的吳醫生也嚴肅著臉,“紀廷,你一向表現突出,可是不要忘了,一個好的醫生要的不僅僅是技術,更重要是專注,因為事關病人的身體健康,容不得半點閃失。我對你一向放心,可是這一次你真讓我失望,這個錯誤不是由於你的專業知識有誤,而明顯是因為分神犯下的低級錯誤。還好你還沒有獨立處方權,要不這樣的處方一旦流了出去,是要出大事的。這件事情我會跟袁主任反應,對於你的實習成績,我們也會重新評估。”
  紀廷知道是自己的錯,也不爭辯,低垂著眼臉,平靜地聽著吳醫生對他說的話,該來的躲不掉,不管怎麽樣,是他闖下的禍,他必須自己承擔。
  下午,他們科室召開會議,袁教授外出開會期間,科裏一直是吳醫生主持工作,吳醫生沒有徇情,當著眾人的麵將這件事提了出來,先是分析了事情的嚴重性和經驗教訓,然後自己也承認作為紀廷的代理指導老師,自己有疏忽失職的地方,最後征求大家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意見。紀廷平日謙和溫潤,又生就一付好皮相,科裏無論男女老少醫生對他都頗有好感,而且他平時的表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吳醫生話畢之後,一時鴉雀無聲。
  “大家有什麽看法可以說出來。”吳醫生淡淡地說。
  “我有話要說。”
  大家紛紛看向說話的人,誰都沒有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莫鬱華。大家麵麵相覷,其實以她和紀廷的競爭關係,這個時候她是最不宜表態的人,不過,上午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見證人,有這樣重挫對手的機會,誰又肯放過呢?
  “小莫?你有話可以說。”吳醫生也有幾分意外,但還是靜待她要說的話。
  紀廷麵無表情地坐在那裏,仿若置身事外,就連莫鬱華開口他也不覺得吃驚,落井下石,人之常情,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隻是難過,出了這樣的事情,如果實習因此而中斷的話,不但給錢教授臉上抹黑,自己也不得不離開這個城市回到母校繼續接下來的學業,即使他已經下定決心畢業後會留在G市,但那樣的話,最快也是1年以後的事情了,這1年時間,獲取會讓他錯過許多次與她重逢的機會。
  他等待著莫鬱華的話,由於等待對他的宣判。
  “今天我是跟紀廷同時值班的,按照規定,我們兩人其中一個開出的處方,必須經另一個人的手,也就是說,我看過這張處方,但是由於報有敷衍了事的心態,當時並沒有仔細地核對,因此對於他的這件事,我付有一半的責任,要處分的話,我也難辭其咎。”
  她的一番話讓眾人意外,頓時小會議室裏竊竊私語不斷,有人說她好樣的,自然也有人說她裝清高,矯情厲害。吳醫生看了她很久,表情莫測,終究還是歎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大家還是要有個結論。”
  一番討論下來,科室裏的其它醫生都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這張處方沒有流到科室以外的範疇,也沒有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沒有必要為此耽誤兩個年輕人的前程。因此,僅在科裏給予兩個人嚴重警告處分,先觀察一段時間,沒再捅什麽婁子也就罷了,一旦再有閃失,立即上報院裏。
  散會的時候,紀廷和大家一起離去,間或有科裏相熟的醫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兩句,他隻是笑笑。吳醫生最後一個走,紀廷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他對莫鬱華說了一句,“小莫,你留下來一下。”
  晚上,紀廷在宿舍的樓梯口跟莫鬱華迎麵遇上,她跟往常一樣,笑笑點頭,就與他擦身而過,紀廷也是如此,然而在她越過他之後,他還是對她說了一句,“謝謝你,小莫。”不管她是為了什麽,這一次多虧有她,他心裏明白。
  莫鬱華回頭看他,幽暗的樓梯口,不怎麽看得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聲音也是淡淡的,“謝我?我想你弄錯了,我沒有幫你的意思,隻是說出事實。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我最討厭做事不專注的人,雖然,這次我也犯了這個錯誤。”
  “我也是說事實,那就是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結果還是你幫了我,我應該謝你,至於你接不接受,我都無所謂。”紀廷說道。
  莫鬱華看著他,“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說事實的話,我再告訴你一個。我遠比你想的更渴望、更需要留下來,隻是我不屑於你以這種方式輸給我,下一次你不會這麽好運。”她的口氣還是直板生硬,紀廷卻在她說完後開始微笑,而他相信她亦然。
  紀廷不得不承認自己欣賞莫鬱華這無趣外表下藏著豁達心性的女子,同樣的情境若易地而處之,他自問做不到她這樣。從此兩人雖然明裏暗裏都依舊是競爭對手,各自努力,但這明不妨礙他們關係的慢慢改善,他們會相互討論醫案,交換彼此的心得和意見,偶爾也會一起到醫院小飯堂用餐。誠如袁教授所言,莫鬱華算不上很有天分,但她後天的努力和勤勉完全可以彌補這一點,在專業上,她有一種不解決問題誓不罷手的死心眼,幾乎可以把所有女孩子逛街、打扮、交友的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相信,她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好的醫生。就連紀廷心裏也承認,如果最後能夠留下來的人是莫鬱華,他是完全心服口服的;而莫鬱華也漸漸改變了對紀廷這種出身良好,靠“關係”進入醫院,什麽都有了,所以什麽都不正的人的惡劣印象
  醫院裏,尤其是科室裏有不少的同事為他們越來越和諧的關係感到驚訝,偶爾也會打趣他們兩句,兩人都不是為這種事情計較的人,聽見了,也隻是付之一笑。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有些人,你完全可以欣賞他(她),但你永遠不會愛上他(她)。
  這天,紀廷巡房完畢,正待回到休息室,經過病房的時候,聽到302房虛掩的門裏傳來嚶嚶哭泣。302房的病人他有印象,是一個患闌尾炎的年輕女孩,貌似家境不錯,獨自住在一個單間裏,早上剛做完的手術。手術是由莫鬱華主刀,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整個手術完成地相當順利,又是微創的刀口,按理來說不至於有多痛苦,正常情況下幾天後她便可以出院,那這樣悲切的哭聲又是緣何而來?醫生的本能讓他試著推開掩著的門朝裏邊看了看,果然是那個女孩,猶穿著手術服在病床上哭泣,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一身白大褂的鬱華站在床邊,似乎在勸解著什麽,他隻聽見,“……你的私事我真的不便多說,我隻能告訴你,再這樣下去對傷口的恢複很不利,我勸你以身體為重,其餘的出院再說。”
  看見紀廷推門進來,鬱華如蒙大赦,依舊朝著那女孩說道:“我說的話你也許聽不進去,紀醫生的話你應該相信了吧?”說完幾步走到門口的紀廷身邊,背對那女孩,頭疼無比地對用口型對紀廷說:“幫我哄哄她!”在他們科室裏,紀廷在女病號的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和不可動搖的,不管男女老少,沒有人會討厭一個形象氣質俱佳,性格溫柔,又有耐心的年輕男醫生,通常遇到難纏的女病號,同事們都央求他出馬,隻要他站在那裏,用他特有的柔和語調耐心開導幾句,一般問題基本上都可以迎刃而解,解決不了的也都可以暫時安撫住。
  所以領會了莫鬱華的暗示之後,紀廷隨即挑眉,做了個詢問的表情,莫鬱華繼續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跟男朋友分手了。”他當下了然,表情略帶為難,但末了還是換上笑容,朝病床走去。
  約莫十來分鍾以後,他才揉著額角回到休息室,鬱華早在那裏等候,一見他返來,便問道:“怎麽樣?勸住了嗎?”
  紀廷搖頭,“不知道,聽她話裏的意思應該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事情,不過總算是不哭了,也肯好好休息,我們作為醫生的職責也盡到了。”
  “說得也是,謝謝。”鬱華順手給他遞了杯水。
  紀廷接過水坐在椅子上,“也挺可憐的,剛做完手術,人還在醫院裏躺著,準備結婚的男朋友說分手就分手。”
  “是呀,剛才她也哭著問我,是不是她哪裏不好,我真沒有辦法告訴她。有些話說出來又太殘忍,其實不愛就是不愛了,你縱有千般好也是沒有用的。”鬱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神色也沒來由地有些黯然。
  “我想她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隻不過感情是容不得自己選擇的,也正因為這樣才有這麽多的傷心人。”紀廷輕輕抿了口水,“隻可惜醫生也治不了傷心……”
  兩人聊了幾句,就各自填寫自己的值班日誌,不久,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推門進來,“糟了,莫醫生,你302的病人剛才爬到頂樓天台上,說是要往下跳!你快去看看吧,主任和院長都去了。”
  鬱華和紀廷交換了一個驚愕的眼神,當即往天台上趕,電梯老按不停,等到他們從3樓好不容易爬上11樓,天台已經被聞訊而來的110封鎖,外沿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病人、家屬及醫護人員,哪裏還看得見裏邊的情況。勉強掙紮著擠進封鎖帶的邊緣,就被維護秩序的110人員攔在外頭。
  “不好意思,我是這名病人的負責醫師,她早上剛剛做完一個手術,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況。”鬱華對執勤人員說道。
  她看見執勤的負責人跟已經趕到的院領導交談了幾句,然後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兩人可以進去。
  鬱華和紀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見那個女孩,此刻她已經越過了防護欄,站在天台的最邊緣處,頂樓的風吹得她的一頭黑發亂舞,白色的手術服也在風的作用下鼓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欲墜,看得旁觀者膽戰心驚。
  “李小姐,有什麽事好好說,別做傻事。”鬱華不敢走進,怕驚嚇了她,遠遠地朝她喊道。
  那女孩一見他們,頓時又痛哭了起來,“紀醫生,你說過的,隻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來了什麽,他說他愛的不是我,他不可能會回頭,你們都騙我!”她說著,身體就越往外傾出,紀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隻得說,“你的幸福不一定隻有那個人可以給呀,為一個不愛你的人,值得嗎?”
  “值不值得?”那女孩邊哭邊笑,“不值得又怎麽樣,難道你就的愛可以收放自如,說不愛就不愛?”
  他的確不可以。不知道為什麽,看著那豁出去的女孩,紀廷忽然覺得自己的說服是多麽無力。
  “跟他們說,讓他來,有些話我要他當麵跟我說……還有她,就算我輸了,也要輸得明明白白。”
  鬱華和紀廷聽懂了她的意思,他們折回天台入口處,對110的工作人員轉達了她的意思,然後撥開人群離開。他們不是談判專家,隻要看到她的病情暫時沒有危險,其餘的,他們無力做什麽。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回了診室,等著看熱鬧的人太多了,不缺他們兩個。如此這番隻感覺醫院上下一陣折騰,直到下午下班時分,警車才呼嘯著離去,圍觀的人慢慢散了回來,看來時間終究是得到了解決。
  紀廷換下白大褂,洗幹淨手,跟著散去的人群往醫院外走,一路上還聽見好事的人們在議論剛才的精彩細節,一個女人在他前麵不遠處對另外一個女人說,“天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醫生、家人、警察、負心的男友,誰都勸不下來,最後怎麽忽然又不想死了?”
  另一個女人冷笑道,“我聽說最後那男人的新歡也來了,說是新歡,好像也隻是她男朋友一廂情願,還有人說那女的來了之後就說了一句話,‘說了三次以上想死,結果還沒跳下來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說來也怪,她這麽一說,那跳樓的女孩子反倒下來了。”
  紀廷在她們的笑容中微微搖頭,愛情從來就是個傷人的東西,隻有無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看向太陽沉下去的地方,當天黑下去,再亮起來,他的一天又將過去,他曾對那試圖跳樓的女孩說過,隻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福。然而真的可以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四處都是熱鬧後散場的人群,穿過借著落日的餘輝,他遙遙地看到遠處一個背影,高挑而消瘦,除此之外並無特別。紀廷呆呆地駐足了幾秒,然後迅速地跑動,不顧一切追逐那個背影,倉皇中也不知道自己撥開了多少個人,撞到了多少個肩膀,最後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顧,到處都是人,唯獨沒有她。
  他不相信這是幻覺,那個背影曾在他夢裏夢外縈繞過無數回,然而他再一次錯過了她。
  鬱華和紀廷交換了一個驚愕的眼神,當即往天台上趕,電梯老按不停,等到他們從3樓好不容易爬上11樓,天台已經被聞訊而來的110封鎖,外沿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病人、家屬及醫護人員,哪裏還看得見裏邊的情況。勉強掙紮著擠進封鎖帶的邊緣,就被維護秩序的110人員攔在外頭。
  “不好意思,我是這名病人的負責醫師,她早上剛剛做完一個手術,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況。”鬱華對執勤人員說道。
  她看見執勤的負責人跟已經趕到的院領導交談了幾句,然後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兩人可以進去。
  鬱華和紀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見那個女孩,此刻她已經越過了防護欄,站在天台的最邊緣處,頂樓的風吹得她的一頭黑發亂舞,白色的手術服也在風的作用下鼓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欲墜,看得旁觀者膽戰心驚。
  “李小姐,有什麽事好好說,別做傻事。”鬱華不敢走進,怕驚嚇了她,遠遠地朝她喊道。
  那女孩一見他們,頓時又痛哭了起來,“紀醫生,你說過的,隻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來了什麽,他說他愛的不是我,他不可能會回頭,你們都騙我!”她說著,身體就越往外傾出,紀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隻得說,“你的幸福不一定隻有那個人可以給呀,為一個不愛你的人,值得嗎?”
  “值不值得?”那女孩邊哭邊笑,“不值得又怎麽樣,難道你就的愛可以收放自如,說不愛就不愛?”
  他的確不可以。不知道為什麽,看著那豁出去的女孩,紀廷忽然覺得自己的說服是多麽無力。
  “跟他們說,讓他來,有些話我要他當麵跟我說……還有她,就算我輸了,也要輸得明明白白。”
  鬱華和紀廷聽懂了她的意思,他們折回天台入口處,對110的工作人員轉達了她的意思,然後撥開人群離開。他們不是談判專家,隻要看到她的病情暫時沒有危險,其餘的,他們無力做什麽。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回了診室,等著看熱鬧的人太多了,不缺他們兩個。如此這番隻感覺醫院上下一陣折騰,直到下午下班時分,警車才呼嘯著離去,圍觀的人慢慢散了回來,看來時間終究是得到了解決。
  紀廷換下白大褂,洗幹淨手,跟著散去的人群往醫院外走,一路上還聽見好事的人們在議論剛才的精彩細節,一個女人在他前麵不遠處對另外一個女人說,“天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醫生、家人、警察、負心的男友,誰都勸不下來,最後怎麽忽然又不想死了?”
  另一個女人冷笑道,“我聽說最後那男人的新歡也來了,說是新歡,好像也隻是她男朋友一廂情願,還有人說那女的來了之後就說了一句話,‘說了三次以上想死,結果還沒跳下來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說來也怪,她這麽一說,那跳樓的女孩子反倒下來了。”
  紀廷在她們的笑容中微微搖頭,愛情從來就是個傷人的東西,隻有無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看向太陽沉下去的地方,當天黑下去,再亮起來,他的一天又將過去,他曾對那試圖跳樓的女孩說過,隻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福。然而真的可以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四處都是熱鬧後散場的人群,穿過借著落日的餘輝,他遙遙地看到遠處一個背影,高挑而消瘦,除此之外並無特別。紀廷呆呆地駐足了幾秒,然後迅速地跑動,不顧一切追逐那個背影,倉皇中也不知道自己撥開了多少個人,撞到了多少個肩膀,最後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顧,到處都是人,唯獨沒有她。
  他不相信這是幻覺,那個背影曾在他夢裏夢外縈繞過無數回,然而他再一次錯過了她。
  醫院門口的小廣場並不寬闊,紀廷站在那裏,天已經暗下去,前麵不遠處就是這個城市著名的七岔路口,他不知道她會朝哪一個方向離開。從來沒有這麽痛恨過洶湧的人群,這麽輕易,將一個人完全淹沒在其中。
  他停留在原地,明明知道跟丟了她,可還是不甘心離開,惟願她會感覺到他的尋找和等待,去而複返。其實他知道沒有可能,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感應,否則為什麽那個晚上她遠走高飛,他卻整夜無夢,連痛也未曾有過。
  他覺得身上冷似一陣,熱似一陣,不需要用手去拭,也知道額上是薄薄的一層汗,不顧一切的奔跑停止後慢慢在皮膚上冷卻,涼的。
  不斷有醫院相熟的人經過,他們有的問,“小紀,你怎麽還在這裏?”有的打趣,“紀廷,等女朋友吧?”還有的幹脆是驚喜地站在他身邊,“紀醫生……”他按捺著焦躁,無懈可擊地朝他們微笑,然後目送他們離開。他真是個好孩子,從小就這樣,大家都喜歡誇他,隻有一個人曾經半蹲伏在他的膝邊,一字一句地問,“紀廷,你這樣累不累?”
  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人也漸漸稀少,他慢慢地走到燈光也光顧不到的一角,環抱著自己,然後蹲下。沒錯,黑暗有黑暗的好,什麽都可以被掩蓋,就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背光的角落,少年得誌,人人稱讚的紀醫生蜷伏著,如同離群的惶惑小獸。
  尖銳的女聲吟唱在忽然之間響起,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
  哪一年讓一生改變……”
  他驚了一下,這才想起是自己的電話鈴聲,某次午休期間在注射室的小護士那裏聽見的一首歌,莫名的喜歡,便由得那活潑殷勤的女孩子為他設置為手機鈴聲。
  那首歌鍥而不舍地唱到結束,他才按下了接聽,電話那頭傳來溫婉悅耳的女聲,是止怡,她說,“紀廷哥哥,你好嗎,你那邊天氣怎麽樣,我這裏有些涼意了,如果你那邊也一樣,出去別忘了加件衣服。”
  他打起精神,盡量用顯得愉悅一點的聲音與她交談,聽她說她越來越熟練的盲文,說她照料得很好的金魚,還提到她有一次在路上差點被劉季林的車撞到,手裏的魚缸摔得粉碎,雖然他後來賠了她很多條,但還是心痛得不行……
  紀廷耐心地聽,“是嗎,這倒有趣。”
  止怡畢竟是心思靈巧,竟然還是察覺到他一絲的異樣“你很忙?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隻是等下有個緊急的小手術,止怡,我先掛了,有空再打給你,你自己保重,代我問你父母好……還有,有機會的話,多認識點朋友是好事。”
  他掛了電話,雙手支額。你說對了,我真累,止安,隻有你知道。可是你在哪裏?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他逐條翻找著自己手機的電話簿條目,未果,又匆匆趕回他住的地方,猶如汪洋中漂流的人撿到最後一塊浮木,他管不了那麽多。
  直到五天後,他才在醫院附近街道上的一個小小的茶莊等到了依約而來的陳朗。
  兩人微笑地打招呼,坐定後,紀廷禮貌地屏退了茶藝小姐,自己洗茶溫壺,然後給陳朗倒了一杯,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朗笑著拿杯,“你和我們家老頭子一樣,就喜歡這一套,難關他總在我麵前讚你,我就不愛這個。紀廷,我們開門見山,我相信你幾天之內約了我三次,應該不僅僅為了請我喝茶和寒暄。”
  紀廷低下頭續水,“你很忙,能請到你不容易。”
  “我想,你到這邊近一年來都沒有找過我,是因為你知道從我這裏不可能得到你想知道的東西,你畢竟還是個聰明人。”
  “我並不聰明,否則我不會為了你的一句話來到這邊。”
  “你在怪我?”
  “不,我感激你,所以也請你告訴我我想要的那個答案?”紀廷抬頭看他,麵上平靜無瀾。
  陳朗用一種估量的眼神看著紀廷,語氣裏是紀廷熟悉的譏誚:“告訴你,為什麽?給我一個能夠說服我的理由!”
  “她離家整整兩年了,你有沒有想過家裏人是怎樣擔心?一個女孩子單身在外麵生活,我需要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紀廷的聲音裏有種隱忍的情緒。
  “你說謊!如果真的有人擔在乎她,她現在就不可能一個人漂在外麵。”陳朗把杯放下,索性將話說開。
  他是知道的,他果然知道她在哪裏,紀廷說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再說,她的家人尚且沒有開口,憑什麽打聽她的下落?她的鄰居?哈!”陳朗繼續冷笑。
  紀廷吸了口氣,“我以什麽身份打聽似乎與閣下無關。”
  “當然有關。”陳朗挑眉,神色間的暗示和挑釁再明顯不過。
  紀廷終於忍無可忍,推開茶盤站了起來,表情少見的泠洌和不耐,“你究竟要怎麽樣?”
  陳朗坐在座位上,好整以暇地仰視他,“這句話應該我問你,紀廷,你還是這樣,真令我失望。”
  他何嚐不明白陳朗話裏的意思,麵孔還是漠然,眼神中的沉靜和閑適卻已不在,隻聽見自己急速的呼吸聲。
  就在陳朗以為他會掉頭離開的那一刻,他緩緩地坐回自己的椅子,牙齒不自覺地咬在下唇上,“我懇求你告訴我她在哪裏?真的,我懇求你,不為別的,就憑我愛她……“
  陳朗什麽都沒有說,即使在紀廷咬牙放下了尊嚴的“懇求”之後,他也隻是笑笑,告辭而去。
  人走了,茶自然就涼。
  次日紀廷上班,頂著張蒼白的臉,就連莫鬱華見了,也沒忍住問了一句:“病了?看你這樣子,連搞清潔的大媽都要心疼了。”
  紀廷低頭整理東西,隻笑了笑,“是嗎,昨天晚上沒睡好罷了。”
  鬱華想起前幾天在小廣場無意間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也猜出了點端倪,但沒有再問,便各自忙碌。
  剛好不容易送走一個打算將慢性胃炎和心靈創傷一起治療的中年阿姨,紀廷才從白大褂底下的衣袋拿出了剛才震動了一下的手機,看見上麵的名字,心跳都漏了半拍,是陳朗,他的短信裏隻有極其簡潔的兩個字:左岸。
  他終於鬆了口。紀廷把手機緊緊捏在手裏,像是要從那兩個字後麵探尋到更多的蛛絲馬跡,終究還是無解,他隻知道傳說中法國塞納河畔的左岸風情,但這應該不會是陳朗想要表達的意思。
  他思量了很久,還是問了對麵桌的同伴,“鬱華,你知道G市有沒有一個地方叫做左岸或者跟左岸有關?”
  鬱華邊埋頭書寫邊隨口回答:“左岸呀,知道呀,這裏比較有名的一個娛樂城。”她回答了之後,過了許久不見紀廷有反應,不禁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怔怔的,這才補充了一句,“哦,你到這邊的時間不長,可能不知道這個地方,環境還不錯。跟朋友一起的話可以在晚上去坐坐。”
  “……謝謝。”紀廷對她笑笑,低頭繼續手上的事情。
  那天下午,科裏有一個大的手術,吳江主刀,紀廷是他的助手,手術進行了三個半小時,結束所有的收尾工作之後已經入夜。紀廷換下衣服,直接在醫院門口叫了車。
  那應該是個總所周知的地方,也許隻有他這樣的傻瓜才會從未聽聞,紀廷心理暗暗地想。他上車之後隻跟司機說了句,“麻煩到左岸”,司機同誌就毫不遲疑地發動車子,帶著他穿過這城市的繁華街道。他依稀記得車子進入這城市著名的中心商務區之後繞了幾個彎,就停在了一個相當僻靜的地方。
  “到了。”司機說。
  這就是左岸?紀廷下車後感到有一絲困惑,這個娛樂城並不像他想像那樣喧鬧鼎沸,至少從外觀看來相當安靜。隻有七層樓高的大廈看起來舊舊的,也並非富麗堂皇,隻有從一側的地下停車場不斷進出的車輛才可以稍稍看出點公共娛樂場所的痕跡。不過他心裏明白,在這樣寸土寸金繁華地段,要保有這樣的一個僻靜角落,沒有相當雄厚的財力和背景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事前聽鬱華說過左岸的二樓是餐廳,三樓是KTV,四樓是PUB,他不知道她會出現在哪裏,當他步入裝飾地低調奢華的大廳,訓練有素的谘客輕盈地走過來詢問他要上幾樓的時候,他憑著直覺說,“四樓,謝謝。”
  電梯在四樓打開的那一霎,震耳欲聾的沸騰聲音撲麵而來,他很吃力地才聽明白迎上來的服務生在彎腰問他:“您好,先生幾位,請問有位了嗎?”他竭力地讓自己不去皺眉,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隻有一個人。
  服務生領他在角落的卡座上入座後很快行禮離開,一開始他很不適應那樣震得心跳頻率不正常的音樂聲和魔域般昏暗搖曳的光影,還有周圍如鬼魅般的人影,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轉向不斷地用目光搜尋那個熟悉的影子。陳朗說她在左岸,她會是這裏的玩客還是工作人員?很顯然,在這樣的環境中尋找一個人是相當不明智的,在那樣的燈光效果下每個人都麵目模糊。她在其中嗎?或許就在他的附近,他的心跳頻率漸漸似被這音樂聲攪動地無比緒亂。
  很快有身著統一製服的服務生來到他身邊,托盤上是一杯顏色詭異的液體,那服務生不由分說將那杯液體放在他的桌上,“先生,您的酒來了。”
  紀廷微微愕然,搖頭道:“抱歉,我想你弄錯了,我沒有點酒。”
  他的聲音並不大,正擔心那服務生是否聽得明白,卻見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那是個看起來20歲還不到的女孩子,不算漂亮,但眉目可人,笑的時候右邊有個很深的酒窩,她俯下身,貼近他,也不介意他不動聲色往後撤離一些的姿勢,用他足以聽得清晰的音量說道:“先生,每個到我們這裏來的客人都會點一杯酒,這是慣例。”
  “這樣呀。”紀廷也不跟她爭辯,任她將酒放在那裏,要是這樣,他不喝隻管最後埋單便是。不過那服務生把酒放下之後,站直了身子,卻沒有離開,隻是笑咪咪地盯著他看。他覺得有些異樣,便索性問道:“是需要立即付酒帳嗎?”見她用力點了點頭,當即了然地掏出皮夾,“請問多少錢。”
  年輕的服務生伸出兩根手指,“200!”
  紀廷怔了一下,不過還是認命地掏錢。沒料到她並不罷休,又彎腰補充了一句:“女士200,先生的話250,中年以上的叔叔300,禿頭加50,有小肚腩加50,眼神猥瑣加100……”紀廷意識到她可能並不是僅僅為了賣酒而來,索性心平氣和等她一次性說完,“如果是帥哥的話,在原價上減50,25歲以下再減50,氣質好的減100,像你這樣的話,不收錢!”
  他並不很清楚她的意圖,所以隻是微笑,以不變應萬變,眼神卻開始疏離,“不好意思,我從不喝酒,不過還是謝謝。”
  “到這裏來不喝酒的人很少見,那你應該是來找人的吧?”女孩有趣地看著他。
  “對,你怎麽知道。”紀廷感到意外。
  她哈哈一笑,“你也是為她來的吧,不要害羞,這樣的人多了。”她說話的時候手往一個方向虛指了一下。紀廷順勢望去,那是在另一個角落裏的吧台。吧台後的酒保短發,削瘦,他太熟悉那張麵孔,微笑時如天使明媚,目光流轉時又似惡魔般誘惑。她此刻一手支在吧台上,另一手漫不經心地搖晃手裏的調酒壺,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目光冷淡,仿佛對大多數單身的男客的目光流連視而不見,偶爾有幾個熟客模樣的人坐到吧台上跟她打招呼,她也隻是懶懶地勾勾唇角,明明穿再簡單不過的白色寬大襯衣,穿在她的身上,仿佛也有了種致命的吸引力。
  從轉頭的那一刻起,紀廷的眼光再也未曾離開。他聽見那女孩猜中了似的說道,“我就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們止安而來。”紀廷凝視那個方向,聲音裏有種壓製著的情緒,“你說得對。”
  她沒有注意到他。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如此渴望,但這一刻,他並未走上前去,隻是想在這個角落裏好好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心裏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法想。
  間或有相熟的男客給她遞煙,她隨意用嘴接過,立即有殷勤點火的人,點著的煙被她斜斜地叼在嘴邊,煙霧裏她笑容蕩人心魄。紀廷最討厭抽煙的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看來那簡直是對自己身體的一種摧殘,此刻他隻羨慕那點微紅的光,半明半昧地在她唇際纏綿流連。
  “好了,我不打擾你欣賞風景。不過帥哥,見你人長得順眼,脾氣也好,又是生麵孔才提醒你,看看是沒問題的,非禮勿近,否則是要吃苦頭的哦!”那服務生在他身邊丟下句話,丟了個似像非像的媚眼,抱著托盤走開。
  紀廷喚來另一個服務員,讓他給自己拿了一杯水。燈光忽然全暗了下來,再閃爍的時候音樂已經換了節奏,許多原本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來,跟著音樂瘋狂地舞動。止安還是待在吧台裏,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冷眼旁觀,偶爾也會隨著節奏隨意地擺動身體。其實止安的模樣偏於冷峭,並不豔麗,偏偏有種骨子裏透出來的魅惑,這魅惑無需搔首弄姿,隻在不經意的舉手投足之間。她站在這裏,這狂亂昏暗的中央微微地笑,如同黑夜裏衍生的精靈。
  群魔亂舞之中,靜靜獨坐一隅的紀廷反倒顯得有幾分突出,他感到止安的視線似乎無意間掃過他所在的方向,短暫地停留了幾秒,又若無其事地遊離開。他猜想她看見了他,或許又沒有,不管有沒有,他都沒辦法再繼續坐下去。他站起來,穿過舞動的人群,走到她的身邊。
  他們倆之間隔著一個吧台,他想,他至少得說些什麽吧,為了這一刻的重逢,他等待了多就,找尋了多久?可是他什麽都不說,隻是站在吧台,看著她,靜靜看著她,就像從小到大,在身後凝望她的姿態。他想,其實她什麽都知道,多少次,他在她麵前那麽不堪一擊地繳械投降,他的矜持、自製一再被她輕易地撩撥,無非隻有一個理由。
  她一隻手仍舊半撐在吧台上,眼光流轉,很快又轉為滿不在乎,依舊側著頭打量他,似笑非笑,煙頭鬆鬆地咬在嘴邊。紀廷伸手將煙頭摘下,說道:“抽多了不好。”她也不計較,轉身朝一側的男DJ示意,對方了然地將一根煙拋了過來,她單手接過,也不著急點著。
  “止……”
  “要酒嗎?”他才剛剛開口就被她打斷,隻得搖了搖頭。
  “不要酒的話就坐那邊。”她用手指向他原先的座位。
  “不是……”他再次說道。
  “不是不要,那就是要。喝什麽?”
  “我……”
  “你隻要說你喝什麽。”
  她存心不給他機會說話,他也不生氣,好脾氣地住口,帶著一絲忍耐由得她去。
  兩人就這樣無聲地僵持著,直到那個年輕的女服務生再次走到紀廷身邊,說道:“帥哥,那邊有一位美女想請你喝一杯。”
  “對不起,我真的不喝酒。”他淡淡地推辭。
  “不喝酒也過去打個招呼吧,好歹人家是個女的,而且我們老板娘很少請別人喝酒的哦,止安你說對吧。”女孩堅持。止安聳聳肩,不置可否。
  “來嘛,打個招呼。”紀廷看了止安一眼,無奈,隻得隨著那強悍的服務生半請半拉地帶到不遠處的一張小桌。此刻音樂聲暫緩,小桌上坐著的一對年輕的男女,女的一身紅裙,五官明媚,男的眉目桀驁俊朗,見紀廷有些無可奈何地被“請”了過來,那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嗤笑,“饑渴呀,夠丟臉的。”便將雙手插在褲袋裏走開。
  被稱為老板娘的年輕女子笑著舉杯站起來,“我喜歡敬所有第一次到左岸來的帥哥一杯。”紀廷帶著歉意,“那我真的很榮幸,隻不過不好意思,我的酒量很差,所以滴酒不沾。很高興認識你,我有點事,就不陪了……”他點頭離開。隱約聽到身後有人在說,“是有點像……”
  她們說的是什麽意思他無暇理會,因為他發現吧台裏的酒保還在,卻換成了一個高瘦的男生,止安早已不知去向。他離開不過是三五分鍾的時間,她一定沒有走遠,他什麽也沒想就追了出去。左岸樓下,幽深僻靜,剛才的喧騰仿若隔世,他徘徊張望,四處都不見他,路口也無人走動。紀廷迎上一個代客泊車返來的服務生,“後門在哪裏?”
  他沿著服務生指引的方向繼續追過去,左岸的後門是條更為幽暗狹窄的巷子,連車子的往來也不見,他向前走了一段,找不到她的影蹤,沮喪和煩躁就這樣堵在心口,找不到一個可以宣泄的出口,更無人言說,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遠處亮起了刺眼的機動車夜燈,他聽到一陣刺耳的引擎發動的聲音,摩托車一向是這個城市極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等他意識過來的時候,才驚覺那輛車是朝他的位置直衝過來的,轉瞬就到了他的麵前,速度是慢了下來,但來勢不減。他本能地往後退,他往後一步,那車子就咆哮著逼近一步,直到他感覺背部卻抵上了冰冷帶點潮濕的牆,那車輪堪堪貼進他停了下來。G市夜晚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也聽醫院的同事說起過,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在他上,他退無可退,短暫地閉上眼睛。
  “你跟著我幹嘛?”
  他猛地睜開眼,正好看見她側頭摘下頭盔的動作,頓時長籲一口氣,半是微惱,半是縱容地看著破舊摩托車上的人。
  “幹嘛一聲不吭就走?”
  她譏笑,“我下班,憑什麽要告訴你?怎麽,怕了?要是真遇上打劫,你就這麽任人宰割?”
  “如果是要錢,就隨他去,何苦為身外物冒險?”
  “嘖嘖,我忘了,你的膽量永遠比不上你的顧慮。”
  他的背緊緊地貼在牆上,“你說得對,但我不能有事,如果我出了事,怎麽繼續找你?”
  紀廷回到醫院,半天的假並沒有用完。越是亂到不可收拾的時候,他越近似乎嚴苛地要求自己做好每一件事情,下午時候一個開腔的手術,他負責縫合的傷口,袁教授看了也不禁點頭。
  手術結束後,他站在洗手盆旁邊,袖子已經卷起,龍頭的水在嘩嘩地流,他卻仿佛視而不見,搞清潔的阿姨走過,感到幾分奇怪,問了一聲,“紀醫生,你沒事吧。”他這才反應過來,把手放入水裏。
  “我沒事。”他說。
  晚上,當他再次步入那個瑰麗迷離的地方時,自己也覺得這樣近似乎犯賤。吧台後沒有她,他以為自己又撲了個空,一轉頭,卻看見變幻的光影裏,那個恣意舞動的身體,靈動妖異如鬼魅,儼然眾人的焦點,周圍不時有口哨聲傳來,年輕而大膽的男孩漸漸地貼上去共舞,兩人貼近,動作越加熱辣。男孩舞得忘我,雙手蠢蠢欲動,環抱著她的腰,上下其手。
  止安閉上眼睛,笑得肆無忌憚,那張臉美麗得讓人不由自主跟著沉淪,就在她睜眼前的一刹那,環在她腰上的雙手驟然脫離,疑惑中,她恰恰看見對麵的男孩趔趄地往後退了一步,滿臉怒色地看著她身後。她回頭,看見紀廷,不由失笑。
  他不跟她說話,拉起她就走。她也不掙紮,吃吃地笑,隨著他去。那男孩不肯放過,側身攔在前麵,隻看著紀廷,“你這樣不太好吧?”
  紀廷漠然,充耳不聞一般拉著止安繞過他。男孩有了幾分怒氣,“這樣算什麽意思,止安,他是誰?”
  止安微微側頭看著紀廷,嘴角上揚,“對呀,你是誰。”
  她雙頰微紅,鼻子有細細的汗珠,更顯得青春嬌豔得引人犯罪,紀廷看著她,“止安,你喝多了,跟我回去。”
  “回去?回哪裏去?”她又是笑。
  “哪裏都好,我陪著你。”
  止安微微眯著眼,還來不及說話,身子就被一旁的男孩扳到一邊,“止安,就算要走,也給我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止安冷笑不語,紀廷熟悉的那個服務生急衝衝上來解圍,“大家都別上火,要不這樣,小原,這麽熟了,今晚讓止安去,這位哥哥是她家裏的人,止安跟你喝一杯,這件事就當這麽過了,怎麽樣?”
  那個被稱作小原的男孩哼了一聲,悶悶半天,終究說,“我無所謂,止安,如果是你家裏的人,我也就算了。”止安不置可否,那服務生飛快地從吧台上端來一杯酒,酒並不多,小的啤酒杯一半不到,看得出來存心維護止安,止安順手拿過就被,看也不看就送到唇邊。酒剛沾唇,便被一隻手拿開,紀廷握著杯,平靜地對那男孩說:“抱歉,這杯酒我代替她喝。”
  止安還來不及說話,他已仰頭一飲而盡。他嗆了一下,還是咽了下去,然後將酒杯交還給那個服務生,再次拖著止安往門口走。
  “等一下。”止安停步,回頭揪住準備踱回吧台的服務生,低聲問,“陸路,你這是什麽酒?”
  那個被叫做陸路的服務生一臉無辜,“63度的衡水老白幹。”
  紀廷在前麵走,他牽著止安,步伐又急又快。電梯裏的時候,止安看到酒氣已經在他體內蒸騰上來,那張白皙的臉完全是異樣的赤紅。63度的衡水老白幹……她覺得好笑,這麽絕的事情也隻有陸路才能做得出來,那樣的小半杯,一口咽下去,就算是止安自己也得暈乎一陣,何況是滴酒不沾的紀廷。她有些好奇,不知道這酒精會把這樣一個人燒成什麽樣子。
  電梯在三樓停下,門開了,有人走進來,紀廷朝電梯外走去,依舊拖著止安的手。止安看著電梯門在身後關上,懶洋洋地問:“你要帶我去哪裏?”
  “回家。”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
  “可是這裏是左岸三樓的KTV,你麵前的這條不是馬路,是包廂前的走廊。”止安難得好心地提醒他。
  他另一隻手也抓住止安,鎮定而認真,說:“止安,你真的喝多了。”
  “是嗎?”止安看著他笑,他鄭重點頭。
  電梯口出來就是KTV城總台所在的一個小廳,不遠處的長廊裏,隱隱有各個廂裏流淌出來的音樂聲,哦吟著,高一陣低一陣,身著紫色旗袍的總台小姐低頭不知在看著什麽,偶爾有幾個服務員走過,沒有人看他們一眼,在這個地方,每個晚上,有無數這樣清醒著沉醉,沉醉著清醒的聚散悲歡,早就不足為怪。
  止安順勢倚在一側的牆上,饒有興味地看著他,他的雙手都抓在她的左腕上,被她往後靠的力度一牽引,搖晃地就往她身上傾,幸而一隻手及時撐住了牆壁,她的呼吸就噴在了他的臉上。
  這樣不好。他很快地意識到,於是撤離她,站定,正視眼前人。她的臉似遠又似近,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出奇。
  “雖然我醉了,但是你有話還是可以說。”
  不知道為什麽,她美麗的唇角在微微地顫抖。
  紀廷低頭看她,帶著一絲困惑,“止安,你為什麽要那樣?”
  “怎樣?”
  他垂下眼簾,努力地想,一時之間腦子卻隻剩剛才她與那男孩貼身熱舞的景象,他的恨意是那樣近而清晰。
  “你為什麽要那樣!”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工於言辭的人,這一刻隻有這一句,反複地煎熬,反複追問。
  她還是明白了。“你沒有資格管我。”
  “我當然有!”他厲聲反駁,抓住她的手強行地貼近胸前,呼吸跟心跳一樣地緒亂。
  “哈!”她笑,“又要說教,我最討厭你那一套。”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止安不馴地半揚起臉,正好迎上他,他的來勢太猛烈,撞得她生疼,酒精的氣息迅速充盈在她唇齒間,糾纏不放。她不甘心,不輕不重地咬在他侵占過來的舌尖上,不足以見血,但足夠讓他疼。他們總是讓對方疼。他顫了一下,繼續放任自己沉醉,“止安,我覺得暈……”短暫分開的那一刻他在她唇邊喃喃,“像是踩在雲裏麵,害怕掉下去……”
  她閉著眼,往後仰著臉笑。
  他一路細碎地吻她,直到她脖子的下方,順勢將臉埋到她的頸窩裏,滾燙的皮膚貼在她裸露的脖子上,漸漸地不再有動作,身體的重量越來越沉重地倚在止安的身上,“唉……”止安往天花板看了一眼,不得不伸手扶住他,看他平時頎長清瘦的模樣,想不到是這樣重。
  她吃力望向偷瞄了這邊很久,此刻卻裝作認真看賬單的總台小姐,說道:“拜托你,看也看了,好歹找個男人來幫一把手吧。”對方赧然,片刻,一個男服務生匆匆趕來。止安和他將殘存意識無幾的紀廷扶到對麵的沙發上,“麻煩一杯水。”她說。
  服務生點頭,正要走開去端水,一直閉著眼睛的紀廷反手抓住服務生的袖子,“止安,你又要去哪。”那男服務生留也不是,掙也不是,大為尷尬。止安不管不顧,一旁大笑不止。好在醉後的人雙手也不聽使喚,服務生好不容易總算把袖子從紀廷手中擺脫,按止安說的倒了一杯涼開水。止安用水沾濕手,拍在紀廷臉上,“紀廷,你這豬。醒醒!”紀廷在她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下艱難地睜開眼,盡是迷茫,“這是在哪裏?”他慢慢支撐著自己坐起來,卻感到胃裏被灼燒得一陣排山倒海的翻騰,忙捂了嘴,匆匆往一側的洗手間去。
  十來分鍾之後他回到遠處,臉上的紅潮褪去了不少,反有種帶著倦意的蒼白,臉上和發際有水滴的痕跡。看到坐在沙發上滿臉不耐的止安,他覺得自己的兩腮又開始發燙,然而也有說不出的小小喜悅,“你沒走?”他不敢看她異常嬌豔的嘴唇。
  “我想走,但我怕你再次非禮這裏的男服務生。真看不出你有這種嗜好。”
  “別胡說。”他坐到她的身邊,認真地喝服務員準備在桌上的熱茶,暖流順著咽喉蜿蜒而下,空虛灼痛的胃頓時好受了不少,然而頭依然很沉,一顆心卻是不安分的。
  “我要走了。”止安拍拍膝蓋站了起來。
  “走?走去哪裏?”他愕然地想去抓她的手,她閃開,他再抓住。
  “該去哪裏就去哪裏,這是我的事情。別再來了,你讓我覺得很煩。”
  他眼神裏有些受傷,但還是不肯鬆手,固執地看著她。
  這樣沉默的僵持讓止安莫名地心煩意亂,“你究竟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止安,別對說你不知道。”他平靜地陳述,語氣裏有幾分悲哀。“就是因為你什麽都知道,所以才可以這樣恣意妄為。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停下來,又怎麽知道不存在安全的島嶼?”
  “我不想知道,那沒有意義。”
  “可是對我有意義。止安,你不能這樣,覺得好玩就試探兩下,不好玩就走。我不信你誰都不需要。”他覺得頭痛欲裂。
  她望向別處不語,最後說:“你喝多了,跟我來。”
  紀廷站起來,頭一陣地眩暈,幾乎不能思考,然而他不需要思考,也會跟著她去。
  她將他帶到左岸後門的那個小巷子裏,跨坐上她那輛殘破得相當有個性的摩托車,自己帶好安全帽,再將備用的一個拋給他,用下巴朝自己身後的座位方向點了點。
  “去哪?”他接過安全帽,問到。
  “帶你去醒醒酒……不去的話就把帽子還給我。”
  他不語,將安全帽係好,依言坐到她身後,才剛坐定,她就猛地一踩油門,車子彈也似地朝前衝去,紀廷出於慣性往後仰了仰,出於安全考慮,不得不扶住止安的腰。她的衣服是薄薄地一層,隔著衣服他可以感覺到她緊致而微燙的肌膚,他有些不安,而她仿佛渾然不覺。
  很快,他那點小小地不安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的車速那樣快,幾乎是飛馳地衝出狹長的小巷,立刻拐入了主幹道。當下已是午夜時分,城市裏依舊霓虹不息,川流的車輛和行人相對少了許多,然而她這樣的車速依舊堪稱玩命。
  “慢點,止安,這樣太危險!”他貼在她耳邊說道,卻感覺自己的聲音立刻地隨著迎麵而來的風聲散到身後,她好像什麽都沒聽見,專著地一意往前。他看到前方不遠處的紅綠燈口,心想,停下來的關口,無論如何要好好跟她說說。沒想到紅燈就在眼前,她非但沒有減速,反而加大油門衝了過去。
  “你瘋了!”他再也顧不上那麽多,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大聲說道,“還要不要命了,紅燈也闖!”這一次她有了反應,轉過頭來,朝他一笑。他隻看到她帽子的擋風玻璃下,唇角高高揚起,渾然不理會前方的路況,當她在紀廷的驚呼中轉過去,急急扭轉車頭,才堪堪與一輛對開過來的東風本田擦身而過,搖晃了一下,這才穩住車身。本田車的車主搖下車窗,用本地的方言高罵一聲,止安單手將擋風玻璃往上一推,笑著朝那車裏人比了個簡潔易懂的手勢。那個中年男人在止安的笑容和同樣震撼的手勢下瞠目結舌了幾秒,她也不再理會,繼續發動車子,加速離開。
  紀廷在剛才的變故中驚得一頭冷汗,那輛黑色本田迎麵而來的那一刻,他幾乎就要以為將成車下亡魂。他從來都是謹言慎行,循規蹈矩,不需要誰的約束也可以管好自己,就連行走四顧無人的路口,也從不穿越紅燈,止安的放肆和滿不在乎激怒了他,想到剛才的危險,不由又急又氣,眼看她再次加速,哪裏還忍得下去。
  “顧止安,你還要不要命,停下來!……我叫你停下來你聽見沒有!”紀廷氣急,見她充耳不聞,著急地捏緊她的肩,她不理他,甚至還惡意地晃動車頭,車身在急速的行駛中危險地搖擺,紀廷覺得先前作嘔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
  知道阻止不了她,漸漸地,他也放棄了抵製,身邊的車輛、店鋪、路燈……一切的一切風馳電摯地在身邊擦過,由一個個點變成一篇模糊的平麵,猶如被快進的電影,什麽都看不清晰,什麽都抓不住,能夠感覺到的隻有風,還有他緊緊環抱住的人。有些東西一旦成為注定,一切的抗拒便都成了於事無補的存在,還不如迎上去,該來的終究會來。當強烈作嘔的感覺褪去後,取代恐懼的是一種飛翔似的快感,那快感強烈得讓他熱血沸騰,仿佛這才是他生來就渴望著的感覺,野性的、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快樂感覺。有一刻,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停下來,如果可以永遠這樣,模糊掉身邊的一切,擺脫一切的束縛,朝著沒有盡頭的那個地方去,未嚐不是一種天長地久。
  他跟隨著她的車子不知穿過多少個街口,慢慢地越行越偏,竟似往一條蜿蜒的山路去了。山路越行越遠,周圍的行人漸稀,當止安將車停下來的時候,紀廷的心中有刹那的空落。
  她單腳支撐住車身,摘下安全帽,回過頭看他,“怎麽樣,酒醒了沒有?”
  他苦笑,打量四周,這仿佛是城市邊緣山頂製高點的一塊開闊的平地,往前望去,萬家燈火盡可俯視。他竟然聽到了久違的秋蟲鳴聲,這聲音是他熟悉的,11歲那年,他跟隨父母南遷,在G大的四處遊蕩的第一個晚上,也是這樣秋涼如水的夜,那秋蟲此起彼伏的鳴聲響徹了他整個的記憶。
  “這個地方是謝斯年帶我來的,很多時候,覺得悶了,我都會到這裏來吹吹風。站在這裏往下看,這個城市任何時候都燈火通明。”
  紀廷盡量讓自己不去想謝斯年的種種,他隻問道:“止安,這兩年你過得好不好。”
  “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終究得活著。”她隨口答道。
  紀廷知道她說得輕描淡寫,但一路走過來,未必沒有吃過苦頭,“你一個女孩子,怎麽生活?”
  止安背對他笑了,“紀廷,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無非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依附著某個男人才能好好活到今天,比如說,謝斯年。”
  他沒有否認,“那天……”
  “那天他的確住在我那裏,你看到的都是事實。”
  “為什麽?”他知道這個問題很傻,可還是他問了。
  他沒有想到她會回答。
  “謝斯年……他對我來說很特別,不過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
  “他的事情我當然不需要知道,我要知道的是你怎麽過來的。”他意識到自己語氣中的不快,但並不打算去掩飾它。
  “掙錢養活自己唄,誰都不是不食煙火的人。什麽都做過,服務生,酒保,到處換地方做,後來到了左岸,才算固定一點。”
  他莫名覺得難過,雖然明知到她一定吃過很多苦,但聽她親口說起,又是另一番感覺,“有沒有想過……繼續升學?”這個問題也許不應該問,但是止安曾經擁有那樣傲人的成績,他替她不甘。
  她果然搖頭,“開始的時候想著安頓好生活再慢慢打算,後來還是謝斯年把我推薦給他從前的恩師,也算半個關門弟子吧。從前隻想著畫畫是興趣,沒料到還是成了謀生的手段。”
  他知道謝斯年的恩師,國內油畫家堪稱大師級的人物,止安能夠入得他的門下,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情了,他隻是遺憾,每一次她最需要一雙手的時候,他從來無力給她任何幫助。
  “對不起,止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
  “哈。”她果然嘲弄地笑,“別用那種憐憫的口氣跟我說話,紀廷,我喜歡這樣的生活,並沒有覺得不好,甚至,我憐憫你。”
  “那你就憐憫我吧。”
  止安看著前方的燈火,很久沒有再說話。
  四周並沒有燈,隻有遠處的霓虹和城市裏晦暗的月光。兩人依舊保持著坐在車上的姿勢,從紀廷的視線裏看過去,止安的短發被風吹得微亂,明明這樣張揚狷介的女孩子,卻有著一頭柔軟纖細頭發。
  他有些走神,幾乎錯過了她忽然冒出來的一句話。
  她說:“她好嗎?”
  他想起了那個人如淡菊的女孩,想起她空茫而安詳的眼睛,總是放心地把手交給他,說:“有你在真好,紀廷哥哥。”
  “她很好……眼睛還是看不見,不過,大家都很照顧她,而且,她也是個堅強的好女孩。”
  他在止安身後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什麽,“你不應該來。”這樣的寥落從來就不屬於顧止安。
  紀廷笑了,溫潤的笑聲如這夜色一般涼,“你不能這樣安排我,止安。”
  她低頭摸索了一會,很快,打火機的火光亮起,他聞到了煙草燃燒的氣息,她吸了一口,再用力地籲出,始終挺直的背懶懶地往後一靠。紀廷猝不及防,她的背不偏不倚地貼在他胸口,他被她的重量帶得往後微仰,本能地從後麵抱緊了她的身軀,淡青色的煙霧在眼前縈繞,第一次,他覺得煙草的氣息是這樣甜蜜到令人窒息。
  她不說話,也不掙脫,就這樣倚在他的胸口,肆無忌憚地抽煙。一支煙過半的時候,紀廷終於探出手去,從她唇邊將煙摘下,她轉過頭,滿不在乎地看著他笑。
  她以為他會像往常那樣毫不猶豫地把煙掐滅,然後說出一堆大道理。而他隻是看了看手裏的煙,然後低頭將它放於自己的唇邊,煙頭上還有來著於她唇裏曖昧的濡濕。他心一動,學著她的樣子,狠狠地吸了一口,不期然一口煙嗆到肺裏,頓時咳個沒完。
  止安大笑,看著他單手握拳半捂在唇邊,側頭大咳,直到慢慢地緩了下來,一張白皙的臉已是通紅,他也失笑,搖了搖頭,再次將煙頭叼住。她扭過身探向他,不發一語地將手貼近他,兩根瘦而纖長的手指輕輕夾住煙頭,將它從他唇上撤離,“你不適合這個。”
  “還給我。”他皺眉。
  她將指間的煙在他眼前示威地晃了晃,“憑什麽。”
  “那上麵有你的味道。”他像個真正的好孩子,乖乖的回答了她的問題。
  止安微仰著頭笑,夾住煙的手心貼上他的臉,用自己的嘴唇取代了他渴望的那支煙。
  那點紅色火光的黑暗中輕顫,不知什麽時候無聲墜落在地,濺起幾點星芒,最後歸於灰燼。
  隱約中他喘息著,近似於低吟,“……不,止安,這樣不行,我們換個地方……”
  她輕聲地笑,繼續自己的行動,絲毫不理會他言不由衷的理智。感覺到身下的老爺車再也經不起兩人的動作,他下車,將她抱了下來,止安躺倒在他的薄外套上,聞到了深夜露水和青草特有的濕潤氣息,他指尖遊經之處,她弓起身子咯咯地笑,然後迎上他迷離而霧濕的眼睛,“癢!”
  紀廷手足無措,咬著下唇看著身下青春而妖嬈的軀體,他長久以來渴望的就在眼前,而他太想讓她快樂。她雙手攀住他,在他耳邊說,“告訴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著這樣來著?”他帶著窘意地點頭,貼著她,“我難受。”她抿嘴,翻身匍匐在他身上,稀薄的月光下兩人猶如糾纏的藤蔓。她在他赤裸的身上放肆地遊戲,直到他再也無非按捺地握住她的腰重重迎上去,她雙手支撐在他胸前,脖子頓時用力地後仰,蠱惑人心的臉有有一種辨不清痛苦還是歡悅的妖異,不管她多麽強勢,在這一刻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剛硬和柔軟,如此涇渭分明。
  她修長的腿用力地夾住他的身體,一滴汗水從她仰起的下巴蜿蜒到胸前,然後滴落在他身上,如同雨露濺落在熔岩上,溫文而俊秀的麵孔因欲望而扭曲,他在足以焚毀自己的快樂和不安中強烈地戰栗,身下潮濕而涼膩的青草地變得燃燒一般地燙,隻覺得天地都混沌,在恍惚的那一刻,他抱緊她,“止安,帶我去吧……”
  次日上班,紀廷鼻音濃重,輕咳不斷。同在一起的莫鬱華不經意問起:“感冒了?”
  他點頭,“可能是有點著涼。”
  她疑惑,“這幾天室外溫度最低不過20度。”說完,她發現向來平淡自持的紀廷不自然地轉身背對她察看昨夜的值班記錄,白大褂衣領下的皮膚可疑的紅。
  紀廷專注地低頭,眼前的文字卻行行幻化作昨夜露濕的草地,狹長的野草,搔過赤裸的肌膚,帶點濕滑的癢,一時間,醫院裏特有的消毒水氣息,仿佛也夾雜著草地泥土淡淡的腥,甜而淫靡。這是他今早不知第幾次走神,忙收斂身心,轉入工作狀態中去。
  一天的工作平淡順利,剛開始正式接觸病人的時候,他總懷有悲憫之心,時間長了,見慣生老病死,反而覺得一切在冥冥中皆已注定。
  下午三點多一向是病號最多的時間,從外麵進來的吳醫生帶了一臉的笑意,“紀廷,有個女孩子找你。”紀廷正驚訝,止安的身影已經在診視的門口,“紀廷,你出來一下。”她站在門口對他說。
  他心一動忙站了以來,迎出門口。她領著他走到過道一邊,“你能不能跟我去一個地方?”她沒有多餘的開場白。
  “去哪?”經曆了昨晚的種種,再次麵對她的時候,他感到些許的羞澀,耳根又開始微微地熱。
  她卻仿佛完全無心理會他這些細微的心理變化,直直地看著她,“你先別問,去了就知道。”
  重逢以來,他還沒有在白天好好地看過她,此刻的止安臉上少了血色,然而日光將她身上陰鬱妖異的氣息衝淡了不少,她站在他麵前,看著他,就像一個單薄而倔強的孩子。
  “那好,你等等,我去交待一聲。”他從來不知道怎麽拒絕她。
  匆匆返回診視的時候,過道上已有相熟的醫院同事在好奇地張望,他找到吳醫生,說明有事要暫時離開一會,吳醫生笑著應允。
  紀廷沒想到止安要帶他去的地方並不需要走出醫院大門,他們繞過門診大樓,直接走到後麵的住院部。走進電梯的時候,止安按了5樓。紀廷對於這裏是輕車熟路,5樓是醫院肝膽專科的重症病房,他有些詫異,“止安,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止安側麵對著他,好像在專注地看著電梯的指示燈,並沒有回答。
  電梯並沒有在中途停下來,一路直升上五樓,他們穿過長長的光線昏暗的走道,一路上隻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同樣是醫院,這裏相對於其它地方要多了一份死寂。
  紀廷在醫院久了,所以他知道,肝膽科的重症病人死亡率通常比較高,住在這一層樓的很多都是該科的腫瘤晚期患者,幾乎每天都會有病人死去,然後新的病人填補進來,一個地方少了生機,自然就會顯出幾分陰森。
  他跟著止安往前走,疑惑和不安同樣困擾著她,可是她什麽也不說,隻是領著他往前,最後,當她駐足在528病房前時,他才感覺到她抓著他的手是異樣的涼。
  “止安……”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到了她的惶然。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似在做最後的掙紮,最後還是毅然推門進去。
  出現在紀廷眼前的病房格局跟紀廷熟悉的雙人病房並無二致,隻不過原本兩張床之間的地方橫著一道厚重的屏風,站在他們的方位完全無法窺見裏邊的情況,屏風外原本應該擺著另一張床的地方被一張簡單的長沙發取代。
  如果說這些都不足以讓紀廷驚訝的話,那麽此刻坐在沙發上的人著實讓他吃了一驚。謝斯年絲毫不理會紀廷的驚愕,他隻是在看到止安之後,緩緩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還是來了?”
  止安抿著唇點了點頭,她拉著紀廷走到屏風的旁邊,問謝斯年道:“醒著嗎?”
  謝斯年無聲點了點頭,遂對著屏風內的方向,略提高音量說道,“汪茗,她來了。”
  紀廷望了止安一眼,沒有說話,隻是屏心靜氣地等待裏邊的反應,很長時間,屏風內半點動靜也無,就在謝斯年臉上也露出了焦灼之後,才有一個聲音說道:“斯年,你去幫我叫護士。”那個聲音很低,語速也很慢,但字字清晰。
  謝斯年會意地按亮沙發傍邊的呼叫燈,很快,一個30出頭的護士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也沒說什麽,便直接走入屏風背後。裏麵依然沒有傳來對話的聲音,好幾分鍾後,才聽見病床輕微的咯吱聲。
  那個護士走了出來,對謝斯年說:“可以進去了,但以她現在的狀況,最好還是不要逗留太久,”
  謝斯年點頭,也看向止安。紀廷覺得自己的手被止安暗暗地捏緊,被她不由分手地帶進了屏風內,謝斯年並沒有跟他們一同進去
  裏麵的設施相當簡單,隻是一張病床也床頭的一個矮櫃,窗簾是拉開了,午後的陽光投射在半坐半靠在床頭的人身上。那是一張枯瘦到難以想像的臉,此刻上了一層淡淡的妝,遠遠看起來氣色還不算太灰敗,頭上帶著一頂相當別致的帽子,但是細心看不難發現,帽子的下殘存的頭發並不多。
  止安往前走,她的手沒有從他手上鬆開,所以他隻有跟著上前。床上的人很明顯已經十分地虛弱,就連這樣半坐起來的姿勢對於她來說都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她看著床前的止安,連呼吸都清淺到微不可聞。
  疾病和死亡對於紀廷來說都不是出奇的事,他從走進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從那雙已經混濁的眼睛裏知悉,病床上這個被稱作汪茗、據他所知很有可能是止安生母的女人已經到了人生的最末端,那是多麽巧妙的妝容也掩蓋不了的彌留前的死亡氣息。他見過無數的病人,其中不乏將死之人,但他從來沒有看過眼前這樣的情景,嫣紅的唇襯著枯敗的臉,真真有一種強烈到絕望的視覺反差,所謂的紅粉骷髏,莫過與此。然而,這本應是可怖而詭異的一幕,卻因為那張臉的主人奇異地平靜通透的神情而變得耐人尋味,讓人感覺到即使眼前這個人虛弱到連呼吸都困難,骨子裏那份驕傲依然還在。
  剛才的起身和裝扮似乎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此刻的汪茗隻是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凝視止安,忽然扯動嘴角,笑了一笑。
  止安像出了神似地同樣看著那張臉,直到床上的人微微張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是止安。”
  她沒有詢問,而是用一種平靜到冷漠的語氣陳述著一個事實,止安也不答她,站在一邊,倔強到近乎無情,紀廷覺得自己的手微微地疼,她的指甲幾乎嵌進了他的肉裏。
  汪茗渾不在意,她看著止安,卻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你是我的女兒,可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紀廷沒有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他忽然覺得心很痛,為著止安。
  止安的聲音有些暗啞,“真好,我也沒有把你當作我的什麽人。”
  汪茗聞言再次笑了,上過妝的紅唇愈加妖豔,“不管怎麽,你真的太像我。”她的目光開始從止安的身上移開,轉而投視在一旁的紀廷身上,竟然的有些怔忡。
  紀廷在她的注視下有些尷尬,然後他聽見止安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他姓紀。”
  汪茗沒有什麽反應,那點怔忡散去後,隻餘漠然,她沒有再說話,眼睛漸漸地呈現半開半合的狀態,最後竟連胸口的起伏也看不見了。止安帶了點驚恐地看著紀廷,紀廷上前察看了一下汪茗的情況,然後將止安拉到一邊,低聲道:“暫時沒事,隻是過於虛弱……不過,估計也是這幾天的事情了。”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帶著點小心翼翼,害怕看到她傷心的神情,她隻是低頭,然後說:“我們走。”
  就在兩人走到屏風邊上的時候,他們聽到病床上傳來低到微不可聞的聲音,她說,“謝謝你……”
  止安沒有回頭看,她的腳步短暫地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跟紀廷一同走到了屏風之外。
  謝斯年還是像他們來時一樣靠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麽,依舊的陰鶩而英俊。
  “怎麽樣?”他問止安。
  “還能怎麽樣。”止安麵無表情。“來也來了,我該走了。”
  謝斯年歎了一聲,起身送他們到門口,開門的的時候正迎上浩浩蕩蕩的的一批人。紀廷認得打頭的是肝膽科的主任,他身邊是醫院的趙副院長,後麵還跟著三兩個貌似主治醫師和主管護士的人,他們都簇擁著走在當中的一個年輕男人。那男人不過三十出頭模樣,帶副眼睛,一件白色風琴褶皺襯衫不染纖塵,看上去斯文而矜貴,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手上捧著一大束百合。
  紀廷不認識這個男子,但是從趙副院長和肝膽科醫護人員謹慎而帶著恭維的神情裏不難看出此人來頭不小。那男子與止安三人迎麵遇上,不期然地微笑,“顧小姐也在這裏?還有謝教授,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希望沒有打擾你們閑話親情才是”他的笑容閑適從容,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良好的教養和毫不張揚的優雅。謝斯年看著來人,麵無表情,止安臉上卻帶著習慣性嘲弄的笑容。
  “有什麽事可以讓陸先生大駕光臨?”
  那個被止安稱作“陸先生”的男子看了看身後捧花的人,說道:“不管怎麽說,汪女士都是家父的故友,如今家父雖然不在了,汪女士忽染沉屙,我來探望一下也是應該的。”
  謝斯年冷笑:“她活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態呢?”
  陸姓男子麵露愕然之色,語氣甚是誠摯,“我今天來,的確是真心誠意地探視汪女士,如果確有不便之處,那我也不多做打擾,隻將我們陸家的心意送到便可,想來汪女士也不會怪罪我們做晚輩的沒有禮貌了。”他說完,身後的男子會意地將花交到尾隨其後的值班護士手裏,護士立刻飛跑著找來了花瓶,將那一束百合插入瓶中,就要往病房裏送。
  謝斯年在護士經過身邊的時候,將她攔下,“不必了,她在病中,太濃重的花香味對她反而是一種刺激。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還是請回吧。”
  那護士沒有再往前走,隻是回過頭去看那男子的意思,那男子也不生氣,隻歎了口氣:“那真是太可惜了,我還記得家父曾經提起,汪女士當年獨愛卷丹百合,多少裙下之臣恨不能用這花鋪滿她家臥房,想不到這花依舊盛開,人卻……”
  謝斯年皺眉,但似乎理智在提醒著他克製。
  那男子見他沒有說話,繼續說道:“不過,我很佩服謝教授,聽說汪女士病後從此不肯再見你一麵,你還能如此堅守在病床之外,當真是難能可貴,能有你這樣的知己,汪女士也算是此生無憾了,更不枉費當年她投入那麽多財力和心血對你的栽培。”他看著謝斯年,眼裏饒有深意,隨後不待謝斯年發話,又話鋒一轉,“不過既然來了,我想有一件小事順便在這裏說明一下。孫律師……”
  他身後那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聞言立刻上前一步,從公文包裏拿出一疊資料,“是這樣的,陸老先生生前曾經將名下的一間畫廊饋贈給汪茗女士,但是,在他老人家過世後,我們發現當中的饋贈手續出了點小小的問題,也就是說,該畫廊至今仍應當歸屬於陸家。鑒於汪茗女士與陸家的淵源,所以我們一直沒有變更她對該畫廊的經營權,畫廊的所有利潤也一概歸於汪女士所有,但是,如今汪女士病危,我們就很有必要在此對各位說明一下,假如很不幸地,汪女士離開人世的話,陸家將收回對畫廊的所有權限。如果汪女士的後人有任何異議的話,完全可以到我的律師事務所,我將給予更詳細的解釋。”
  謝斯年氣極反笑,“你們陸家財雄勢大,自然說什麽就是什麽。人死萬事空,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值得計較的?”
  “如果在這個事情我們可以達成共識,那就再好不過了,不管關於這件事情,我覺得有必要征詢一下顧小姐的看法。”那男子客氣地說道。
  止安拉著紀廷往前走,“你們愛怎麽樣都可以,跟我完全無關。”
  她走過那男子身邊的時候忽然綻開一個明媚無比的笑容,“對了,差點忘記了,陸笙,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圍的人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站在那男子身後的孫律師臉上不禁變色:“顧小姐,你要考慮這樣說話的後果。”
  止安一臉的滿不在乎。
  陸笙的眼裏閃過一絲異樣,但還是抬首製止了孫律師,他回報止安一個笑容,“我從來不跟漂亮的女孩計較,尤其是有個性的漂亮女孩。顧小姐長得跟令堂當年一樣迷人,但願你比她幸運。”
  紀廷此時還穿著上班時的白大褂,他在趙副院長等人疑惑的神情中,帶著點尷尬跟止安一起離開。一路上,他覺得他有很多話要對止安說,但是一時間頭緒太多,他暗暗看她冷得像冰霜一樣的神情,深感現在並不是談他們之間事情的好時機。
  止安跟他走到門診部的門口,說:“你回去上班吧,我還有點事情。”
  “你去哪?我怎麽找你?”紀廷急了,他總害怕她像從前,一個轉身,就隻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
  “我找你比較容易些。”她鬆開兩人一直牽住的手。
  紀廷有些失望,但是他知道止安的脾氣,也沒有再問,隻說:“我……我等你來找我。”
  止安笑笑,轉身離開,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發現紀廷還在原地看著她,便沒好氣道:“你幹嗎還在這裏。”
  紀廷微笑,“我看著你走,就想知道你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止安低頭,不知道想些什麽,紀廷在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該往前,她已經上前幾步,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的唇貼了上來,毫不猶豫地回吻她,臉頰相貼的時候,他感到了她眼邊的濡濕。
  他走回診室的時候,不是沒有察覺到同事捉狹的目光,就連袁教授也打趣他,“小夥子平時看起來斯斯文文,想不到還挺熱情,有這麽漂亮的小女朋友,也難怪我們醫院的醫生護士你一個也看不上。”
  沒過幾天,紀廷開始認識到,自己當時沒有執意地讓止安留下聯絡方式是極其愚蠢的,他居然相信了她真的會來找他,然而每一天,他都在等待和落空之間度過,有時在醫院裏看到相似的高挑瘦削的背影,都沒來由地一喜,隨即是長長的失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起山頂上的那個夜晚,那時他一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極致的快樂,與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人共同分享的快樂。當他在止安身體裏麵戰栗著迸射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連所有的回憶、等待都完整了。他終於擁有了屬於他和他愛的人最隱蔽的秘密。
  然而,她沒有來找他,就連左岸的人也說,她已經請了一段時間的長假。
  在醫院門口跟她分開的一個星期後,他得知了肝膽科528房病人的死訊。聽那邊值班的護士說起,整個死亡的過程相當平靜,沒有死前的掙紮,也沒有親人的嚎哭,隻有一個自稱是她朋友的男人為她送終,不過由始至終,那男人也沒有親自看她的遺體一眼,全權委托醫院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代為處理,隻是最後領走了她的骨灰。
  紀廷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並不喜歡謝斯年,相反,他在意謝斯年在止安心中的地位,然而在這一刻,他同情這個男人。
  他還記得汪茗臨終前,止安在病床前指著他對汪茗說的那句話,再想起在學術界成就斐然的父親偶爾悵然的神情,有些答案便呼之欲出,但他不願意深究,人已經死了,所有的愛恨過往都應該隨之灰飛煙滅。當然,他也沒有打算將這件事情透露給任何人,何必再去揭那些陳年的傷疤,上一代的事情他無權過問,隻想跟止安好好地在一起。
  因此,得知汪茗死訊的那一天,下班後的他特意來到了上次陸路給他的那個地址,他在小院外長久地徘徊,庭院裏門戶緊閉,悄無聲息。當夜幕降臨後他無奈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抑不住的身心疲憊,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聞到了熟悉的煙味,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側的走廊上,一點微紅的火光。
  那點火光在向他靠近,他握住鑰匙的手懸在半空。“我沒有地方可住了。”她說。
  紀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他伸手去摸床頭的鍾,上麵微微的熒光顯示了兩點一刻,經過那樣激烈的糾纏,他以為自己會睡得更沉一點。狹窄的單人床上,身邊的那個人還在,淩亂的被單半裹在她的身上,她整個人蜷得像一顆小蝦米,性格那麽剛強倔強的一個孩子,睡著了之後居然是這麽沒有安全感的一個姿態。紀廷小心翼翼地順手拾起幾件散落在床頭和地板上的衣服,生怕吵醒了她,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在黑暗裏靜靜地聽她均勻的呼吸,原來激狂時如小獸一般野性的她也會疲倦,鬧鍾的嘀嗒聲跟她的呼吸聲相合,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現在這一刻那麽平靜,整個心都是滿的,輕輕地蕩漾一下,那喜悅便會溢了出來。
  床還是太窄,她翻了個身,腿就壓在了他的腿上,微涼的肌膚相貼,漸漸地就有了暖意,他想起了被單之下她不著寸縷的身體,就是這雙腿,在不久前的時候還緊緊地纏在他的腰上,繃緊的,修長而勻稱,光滑的肌膚表麵覆蓋著細的汗珠,像亮的緞子。他不由自主地咬著自己的唇。
  她依舊沒醒,微微地扭動了一下身體,似乎要在他懷裏尋找一個更舒適的姿勢,手也搭了上來,落在讓他難受的地方,他皺眉,不得不輕輕將她不安分的手拿開,她卻反撥開他的手,驟然握住他,他吸了口氣,“別……”然後聽到她悶在被子裏吃吃地笑,“別什麽?”
  他早該知道她從小就不是個好孩子,“別這樣……”他咬住她的耳朵說。
  “那好吧。”她這一次聽話地鬆開手,聲音裏不無遺憾。他卻覺得更加難受,隻得一把抓住她的手,“別走。”
  她似乎怒了,“一下子別這樣,一下子別那樣,你到底要怎麽樣……”
  他窘得厲害,隻得臉紅著堵住她的嘴,她遲早折磨死他。
  他忘了後來他們有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便是抵死纏綿,仿佛可以通過軀體的激烈交融,將對方揉進靈魂裏。
  那段時間他上班的時候眼下有明顯的淡青色,鬱華笑他,說:“腎乃先天之根本,小紀同誌,悠著點啊。”她跟他住在同一棟樓,止安她是見過的。紀廷也覺得不好意思,有時他也想,這樣真不行,再繼續下去都得做傷了,他們今後還有一生的時間,何苦急在一時。然而每當他靠近她的身邊,那熟悉的欲望便升騰了上來,他想,或許她真是妖精,就像雨打芭蕉夜,月明星稀時走進書生夢裏的狐魅,他不想醒過來。
  在一起一段時間後,他慢慢地摸清了止安的作息,她每周固定有三個下午到老師那學畫,除了周二和周四以外每個晚上九點到淩晨兩點都在左岸打工,基本上是晝伏夜出。紀廷習慣了半睡半醒中等她回來,然後在清晨輕手輕腳地從她身邊離開。
  止安的煙癮不小,紀廷勸過很多次,說服不了她,也就由她去了,每次纏綿過後,她就會靠在床頭抽煙,有時他咳嗽幾聲,她便停了下來,也不按熄,任那半支煙在煙灰缸裏燃到最後。紀廷的夢中便總有這樣淡淡的煙草餘香,這樣也好,有著這氣息,至少能證明她還在她身邊。
  周四下午,紀廷輪休,這個時間止安一般都在老師那邊,他回到住處,開門進去,就聞到了熟悉的鬆節油氣息,止安居然在家,極熱的天,她鬆鬆地套了一件他的T恤熟睡在床上。
  床邊的支起的畫夾上是一張完成了一半的人物油畫,他看了看,是他沒有見過的一個中年男子畫像,眉眼都還隻有個輪廓,畫夾邊是散亂的畫具,可以想像,她一定是畫到了一半,不知什麽原因停了下來,索性夢周公去了。
  紀廷小心地收好鑰匙坐到床沿,她的額頭有微微的汗濕,幾根發絲黏在閉著的眉眼處,隨著她的呼吸輕顫。他伸出手輕輕拈開那發絲,然後靜靜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了幼年的時候,也是這樣奧熱的季節,他那大學裏教古代漢語的媽媽讓他在書房裏捧著本宋詞精選一字一句地背誦。他喜愛韋莊的詞,雖有許多地方都不甚解,但覺上口溫婉清麗,媽媽卻說:“韋莊的詞雖情致纏綿,終歸失之靡豔,且結尾每有決絕之語,男孩子喜歡他的詞,終歸不是有福的樣子,不如多念念辛稼軒‘夢裏挑燈看劍’,男兒當是如此。”可他偏偏就是愛著那點小小的決絕。印象最深的是韋莊的一首《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麵,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不知道為什麽,末了那句“覺來知是夢,不勝悲。”,讓他的心驟然地一緊,通篇的溫柔纏綿,隻為了這最後點睛一句,頓時不勝淒清。
  睡著的止安像是感覺到他沒來由的一震,動了動身子,睜開了眼睛,看見他怔怔看著自己,不由得笑了:“你傻呀,看我幹嗎?”
  紀廷也笑,抓住她擱在一邊的手,說到:“我剛才回來,看見你睡了,就想,如果每天下班後能這樣看著你,真好。不過我真怕……”
  “怕什麽?你這傻瓜。”她翻身坐了起來,懶懶地笑著看他。
  “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一個注定了的長度,現在每天都能見到你,太過於幸福,會不會把一輩子的長度全部揮霍完了?”
  止安失笑,又裝作正色地問:“那你是想要把這些時間平攤到每天一點點,還是積蓄在一起一次用完。”
  他想了想,“我希望把它無止境地拉長。”
  止安搖頭下床,“人可不能太貪心。”
  “那你呢?”他跟著她走到畫夾前,看著她拾起畫具,固執地問。
  “我啊?”止安作思考狀,然後笑道,“我才沒有你那麽傻,又不是擠牙膏,擠一點就少一點。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你怕用完的話,那現在就用節省一些,你跟著我幹嗎。”
  “我看你畫什麽。”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傻,忙岔開話題。
  “幫有錢又自戀的人畫自畫像呀。”她低頭調色。有時候她也會從老師那接一些指定的創作,權當練筆,也可以增加收入。
  “不需要對方坐在你麵前嗎?”紀廷看著畫問道。
  “有時需要,不過也有突發奇想,比如這位,說照著人來話還不如去拍半身像,就是要來點抽象的、特別的,神似形非的,哈哈,有點意思。我也真不喜歡對著模畫畫,尤其是專業的人體模特,脫了就往那一坐,怪僵硬的,還不如看石膏像,偏要價高得很,輕易找不到。”止安說。
  紀廷看著她手上的動作,隨口說道;“我也可以給你做模特呀,你也畫畫我。”
  止安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忍住笑道:“人體模特可都是要獻身藝術,能脫的都脫,你行嗎?”
  他果然臉紅,不再出聲,她也就不再理會他,過了很久,她都快忘了剛才說的話,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要是你一個人畫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行。”
  止安愣了半秒,開始彎腰大笑。
  夏日的黃昏,天氣說變就變,幾聲驚雷過後,窗外的天空暗了下來,空氣異常的凝滯沉悶,一場大雨就要來臨。止安開了燈,封閉的空間裏,畫畫的人和被畫的人都覺得熱。
  “你老看著我幹嘛?有你這樣的模特兒嗎?”她嘖了一聲,表示了她的不滿。紀廷笑笑,她從小就是這樣,越是想專注而沒法專注的時候,就會莫名地煩躁。
  她依舊穿著他的白色套頭T恤,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還是寬大了不少,鬆鬆地蓋過了臀,卻還沒到膝蓋,她站在畫架的背後,支起的畫架遮蓋住她的脖子以下的大部分身子,隻餘一雙腿,光潔而筆直。
  他不禁有幾分出神,不期然聽見止安將筆往調色盤上一擱,半是不耐半是賭氣,“不行了,我不畫了……”
  “又怎麽了。”他很少見她這樣孩子氣,心裏淺淺地愉悅。
  “讓你不要動,不要動,你這樣讓我怎麽畫?”
  “我沒動呀。”他話語裏帶著幾分的委屈。
  “你敢說你沒動?”她挑高了眉。
  他還是懂了,抿著嘴低頭笑,“止安,你過來好不好。”
  她嗤笑,“我幹嘛過去。”他不答,隻看著她盈盈地微笑。她終究還是來到他身邊,像一隻偶爾聽話的貓。連語句都含糊的時候,她問他:“不怕又提前揮霍了你的幸福?”他沉沉地笑,聽到遠處天邊隱隱的驚雷,大雨將至未至之時,連呼吸都像滯在胸口,於是太多未知名的東西慌不擇路,急著覓一個出口。
  “我……”他到了嘴邊的話被手機的鈴聲蠻橫地打斷,她坐在他的身上,卻比他更快地抓起床頭的電話。
  “誰的……別理它……”他說。
  她偏不,微側著頭,挑釁地看他,見他焦灼,笑著按下接聽鍵,將電話置於耳邊,並不出聲,隻看著他笑。
  “別鬧。”他無聲地說,把伸手向她,她笑著扭身,避過他的手,兩人半真半假無聲搶奪著,汗流得更急,肌膚相貼的地方都是黏意,最後止安佯怒,食指豎在唇前,示意他噤聲,他想,罷了,管他是誰。
  她靜靜地聽了幾秒,像是玩夠了,緩緩把電話遞還給他,他正待伸手去接,手將觸未觸的瞬間,電光火石的光亮劃過,驚雷頓起,霹靂之聲如在耳邊炸開,饒是止安一向無所畏懼,手中的電話應聲脫手,直直墜入身側,他還來不及看清她的表情,燈光驟熄。本該是入夜之前的黃昏時分,卻因著大雨前逼頂而來的黑雲障得不見天日,忽然停電之後,才驚覺眼前的黑竟是比夜更深,伸手難見五指。他們看不見對方,好在這軀體還觸手可及。
  紀廷似乎感覺到止安微微的打了個寒顫。
  “你害怕?”
  她沒有出聲,他不再追問,猶豫了一下,無聲抱緊她。
  似乎所有的欲望仿佛都在那陣驚雷過後蕩然無存無存,他長久地抱著她。第一次,她在他懷裏,臉貼在他胸口,安靜得如同嬰兒。
  想是電力部門的及時搶修,半個多小時後,燈光恢複入常,他們的汗水都已在對方懷裏冷卻,止安先反應過來,從他身上起來,坐在他身邊微微出神,然後一個人走進小小的浴室。
  紀廷這才拿過電話,看了看剛才的來電記錄,不由得失笑,原來是劉季林,那小子畢業之後混的不錯,不過還是有事沒事喜歡打電話騷擾他。他放好電話,走到浴室邊,推開虛掩著的門,止安一身濕淋淋地站在花灑下,他隔著水簾看她,覺得連笑意都浮在水裏。
  “你害怕?”
  “誰說我害怕?”
  他習慣了她的從不示弱,便問道:“劉季林有什麽說什麽?”
  “劉季林?……沒有,他能說什麽,喂了幾聲就掛了。”她轉身,“他找你,不會又想給你什麽意外的驚喜吧。”
  事隔幾年,她再提起這件事,紀廷還是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想起她當時對他的戲弄,又隱隱覺得心跳而又不甘。
  “想什麽呢?”她身上的水珠不斷濺倒他身上,他索性走到她身邊,“我在想,幹嗎你從小就欺負我。”
  她吃吃地笑:“你說呢?”
  “那是因為我從來就拿你沒有辦法。”
  周五是鬱華輪休,紀廷一個早上都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接近中午下班時間,手機有來電,他看了看,居然是他媽媽徐淑雲的電話。徐淑雲一般每周六固定和丈夫一起給兒子打一次電話,平時除非有事,很少在上班時間來電。紀廷有些困惑地接起,電話那頭徐淑雲說,係裏派她到G市的一所大學來開個學術方麵的會議,順便來看看兒子,正好止怡也想來看看他,征得她父母同意,就跟著一起過來了。
  紀廷覺得心裏一陣狂跳,忙問媽媽是什麽時候的車,他好去接。誰知媽媽說,現在已經是在G市車站打的電話,讓他不用過來,她跟止怡直接打車到他住的地方就好。
  紀廷掛了電話,心裏暗叫要糟,止安晚上是夜班,按照她的習慣,這個時候應該還在他的住處睡覺。這幾天他一直反複在想應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好好跟父母提起他和止安的事情,總而言之,不管他們態度如何,他都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止安在一起,但是,他仍然希望在不傷害任何人的情況下得到大家的祝福,如果他媽媽和止怡沒有任何緩衝突然地跟止安碰上,不但止怡一時難以接受,他更怕自己父母對止安會有成見,到時事情就會便得難以收拾,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他沒有多想,計算了一下時間,媽媽和止怡從車站打車到他住處樓下至少需要20分鍾,這段時間完全足夠他回去跟止安一起有個準備。
  他匆匆跟同事打了個招呼就往住處跑,開門進房間的時候,意外地看到止安已經起床,正專注地在昨天的那幅未完成的畫上塗抹,看見他回來,她有些意外,笑著說,“你來看看。”
  他鬆了口氣,還是趕在了媽媽和止怡的前麵。他走過去,輕輕拿下止安手中的畫筆,“止安,我媽跟止怡待會馬上會過來……”
  她表情沒怎麽變,似乎也沒感到驚訝,隻是眼裏的笑容在慢慢冷卻,“是嗎?”她下意識地低頭收拾著手中的殘局。
  “那你說吧,你想怎麽辦。”
  “要不這樣,我有個姓莫的女同事,你見過的,就住在樓下,她今天輪休,應該在家,你先到她那坐一會,有些事情,我先跟我媽和止怡解釋一下會比較好。”
  她已經開始收畫架,臉上看不出情緒的起伏,聽了他的話,也隻是沉默。他不安,狠狠拽了她的手,“她們對我和你的事情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隻是不希望讓事情弄糟,你等著我,隻要一會,我跟她們解釋清楚了就馬上來找你。止安……”
  像是感應到了他的焦灼,止安抬頭看他,粲然一笑,聳聳肩,“沒問題。”
  她是個習慣了居無定所的人,並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喜歡在對方的領地裏擺放上無數的私人用品,在他這裏生活了一段時間,除了隨身換洗的衣服,基本上也沒留下什麽,收拾好自己的各種繪畫工具,紀廷拉著她敲開了莫鬱華的房間門。
  莫鬱華的居所跟她的人一樣樸實無華,開門的時候她手上拿著的還是一本專業書。聽紀廷解釋完之後,她也隻是點頭,沒有多問一句。
  紀廷感激地朝莫鬱華笑笑,一徑地看著止安,她臉上無所謂的淡淡表情讓他心裏沒底。
  “你還不走?”她嘴角勾起一個笑容看著他。
  “止安,你哪也別去,就在這等我一會好嗎!”
  “嘖!”她開始不耐,“有完沒完,你快去吧。”
  “不行,你得答應等我。”他像個固執的孩子,覓求一個讓自己安慰的答案。
  “嗯……”她匆匆點頭,將他推到門外。他這才放心,止安性格雖然難以琢磨,但她答應了的事,一般都不會食言。
  紀廷離去後,莫鬱華請止安在屋內惟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杯水,自己便重新坐到床沿,埋頭看手上的書。
  過了一會,鬱華聽見那個漂亮地張揚無比的女孩問道,“介意我抽煙嗎?”她想了想,便說,“你隨意。”
  那女孩開始熟練地打火,煙點著了之後隻抽了一口,便鬆鬆地夾在手裏,任它一點點地燃燒。
  第一支煙燃到盡頭的時候,那女孩站了起來,鬱華微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笑笑,像是想到了什麽,又坐了回去,繼續點著另一支煙。第三支煙燃起的時候,鬱華坐在不遠處,開始有意無意地看著那女孩,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麽。也許是也開始無意識地跟著那女孩一起等待的緣故,鬱華覺得第三支煙的時間仿佛比先前兩支煙都要長上許多,直到煙燃到了盡頭,那女孩才恍然驚覺地鬆開被燙到的手,煙頭掉落在地。
  雨下一陣停一陣,天氣始終沒有轉晴,徐淑雲和止怡在另一場大雨降臨之前來到了紀廷的住處。紀廷已經在樓下等,小心地牽引著止怡上到他的小屋,媽媽一坐下,第一句就是心疼地看著兒子說道:“你看你,又瘦了。”
  “媽,上次回去你也這麽說。”紀廷笑笑,轉身去給兩人倒水。
  “你坐著吧,我自己來。吃午飯沒有?我在樓下的小市場裏買了寫新鮮的熟菜,這就去給你熱熱。”徐淑雲一邊說,一邊自己走進小廚房。紀廷任由她去,在每個母親的心裏,離家的兒子永遠是需要人照顧的。其實一個人在外的時間裏,他一直是將自己打理地很好,在吃的方麵很隨意,醫院的職工飯堂完全可以滿足他,倒是止安住過來了之後,她的作息經常是日夜顛倒,有時候回得晚了,他會到廚房給她下碗麵條。他的廚藝差強人意,止安倒從來沒說過什麽,每次隻要分量適當,基本上都吃完。他喜歡在一旁看止安安靜吃東西的樣子,隻看著,心裏便是說不出的滿足。止安的事他得跟媽媽說,跟止安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他曾經無數次動過打電話告訴媽媽的念頭,他找到了最愛的人,多希望得到愛他的人的祝福和認可……但是,如果不呢?
  “紀廷哥哥,你能不能走到我身邊來?”止怡雙手捧著他剛才放到她手裏的水杯,帶著一絲靦腆地說。
  紀廷走過去,接過她的杯,放到一邊的桌子上,半蹲在她身邊,“你眼睛不方便,何苦跑這麽遠過來?”
  “太久沒有見到你,想聽聽你的聲音。”止怡笑容恬淡,她的臉比過去微微圓潤了一些,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顯得沉靜。
  “你要聽我的聲音,可以給我打電話呀。”他說。
  “不一樣的,我在這裏,雖然看不到,但至少可以感受到你呀。阿姨剛才說你瘦了,是真的嗎?”她的雙手摸索著找尋他的臉,他低下頭,終究還是避開,隻握住她的手腕,“止怡,我有話跟你說……”
  止怡卻微笑說:“我聞到了煙味,紀廷,你也抽煙了嗎?”
  “偶爾,不過很少。”他沒有騙她,止安抽煙抽地凶的時候,他勸不了她,有時也賭氣地接過她的煙,抽了幾口,然後狠狠地按掉。隻是他始終不喜歡那嗆人的味道,她看見他咳,往往也不再繼續。
  “哦……”止怡垂下眼,“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抽煙。”
  “很多事情以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現在我知道了。”
  她專心聽他說話,平靜的神情中竟有幾分仿佛早已了然的酸楚,“你終於要跟我說她的事情了嗎?”
  他帶了些驚訝看她,想了想,自嘲道:“是呀,你感覺得到煙味,自然也感覺得到鬆節油的味道。”
  “不,不為這個。”她搖頭,黑色長發的發梢微微蕩漾,“昨天我給你打過電話,我托劉季林給我帶幾包魚食,順便麻煩他幫我撥通你的電話……是,她沒有出聲,我什麽都沒有聽見,但我可以感覺到她,可能你也知道我們原來不是孿生姐妹,可我從小跟她那麽親,我真的可以感覺到,一定是她。止安,她在你身邊是嗎。”
  他覺得自己現在跟這樣的一個女孩說什麽都是件殘忍的事,但他還是點頭,盡管她看不見。
  “是!”
  止怡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我真是個自私到不行的人,止安是我的妹妹,可在此前,我居然在心裏祈求你什麽都不要跟我說,就連剛才那一刻,我還在希望你說不是。”
  紀廷覺得難過,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安慰她,“我很抱歉,止怡。”
  “抱歉什麽?抱歉從小到大你心裏想的那個人其實是止安?沒有誰都不起誰,你對他就像我對你,我們都沒有辦法。”說到後麵,她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強忍著流淚的欲望。
  她說得對,他全無辦法,即使看著她那麽傷心。愛從來都是自私的、排他的、沒有選擇餘地的。
  “她在哪?”止怡抬頭看他,“她過得好不好?我要看看她,三年了,我經常做一個夢,夢見止安像一隻鳥一樣,在大雨裏不知道往哪飛,搖搖欲墜的,我真害怕,拚命想喊她,可是張開嘴,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紀廷沉默,太多不開心的往事隔在中間,他甚至不知道止安是不是希望見到止怡。
  “你別忘了,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紀廷,你不能不讓我見她。”
  這樣也好,也許事情終究得有個了斷,不管止安怎麽想,放不開過去的事情,她永遠不快樂。
  “你跟我來。”他拉著止怡站起來,卻看到捧著碗筷的徐淑雲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們,像是想說什麽,但還是什麽都沒說。
  從他的住處到莫鬱華的房間隻需下樓走幾步便到,止怡眼睛不方便,他不能走得太快,可說不清為什麽,一顆心是不由自主地狂跳。
  鬱華的房間門是開著的,裏麵除了坐在床頭看書的她之外,空無一人,惟一的一張椅子旁,零亂的煙灰,最後的半截煙頭,還有淡淡的餘煙。
  紀廷鬆開牽著止怡的手,這是怎麽樣的一種感覺呢?像是在夢中,他最害怕的一幕終於出現,那感覺竟然是熟悉。不知多少個在一起的日子,他清醒的時候、熟睡的時候擁著她,沒有一刻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太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其實很可悲,因為真正坦然的幸福應該是渾若未覺的,隻在眼角,隻在唇邊,不經意地微笑,覺得這樣真好,也不需爭那一朝一夕,一輩子太長。而他的幸福他太了然於心,每一天都那麽寶貴,把這一秒緊緊抓住,隻怕著下一秒會失去,這幸福也淒涼。
  “她走了。”鬱華看著他說。
  “她走了?是不是止安走了?紀廷,你說呀,我們去找她,你跟我去把她找回來。”止怡眼眶頓紅,眼看就在眼前,但偏偏又錯過。
  紀廷無動於衷,他隻是問鬱華,“她說了什麽?”
  鬱華忽然為他這平靜而感到不安,於是她沉默。
  “告訴我好嗎,她有沒有說過什麽?”
  “她坐在這裏點了三支煙,準備離開的時候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她問,世界上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
  紀廷聞言,低頭良久。
  止怡問,“為什麽不去找她?”
  紀廷朝止怡微笑,“她問世界上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可是她從來沒有相信過,又怎麽會有?”
  紀廷送走了媽媽和止怡,她們臨走前都用擔心的眼神看他,他說,“我很好,沒事,真的沒事。”
  就像做了一場夢,不管你夢醒後如何嗟歎,都沒有辦法把美夢延續,或把噩夢改寫,你隻能在現實中繼續若無其事地生活。
  止怡回到家的那個晚上給他打電話,“我好像把事情變糟了,也許我一開始不該去。”
  “不關你的事,想太多。”
  他不是安慰止怡,他和止安,就像在一個巨大的七彩泡沫裏,四周光影流轉,甜蜜得虛幻,經不起誰輕輕的一戳。就算止怡沒有出現,他的夢也遲早粉碎。
  他用了整個的少年時代來希翼她,等待她,找尋她,可她隻給了他三支煙的時間。
  一個星期後,莫鬱華不顧科室主任的反對,執意請假前往上海,臨行的時候,紀廷問她,“值得嗎?”
  鬱華說:“也許不值得,但我沒考慮過。”
  她銷假返回醫院已經是三個月之後,實習已到尾聲,關於誰去誰留的問題正式提到了台麵上,以紀廷的一貫表現和莫鬱華關鍵時期的長假而論,答案大家都已心知肚明。醫院方麵已經正式跟紀廷的母校聯係簽約的事宜,一切隻等紀廷回學校辦好最後的論文答辯及畢業手續,便可簽就業協議。袁教授也親自找莫鬱華談了話,莫鬱華說,關於這個結果,她心服口服。
  然而,基本上塵埃落定的一件事最後卻由於紀廷的一個意外決定而讓大多數人感到相當意外,他回校辦妥手續之後,正式簽下了家鄉所在省城的一所三甲醫院。
  沒有人理解他的決定,就連他的父母,雖然也為他能回到身邊而感到欣慰,但畢竟心存惋惜。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清醒的,很清醒。
  止安,我不是你,我沒有翅膀。
  後來的日子,紀廷都在認真地生活,評職稱、再深造、讀博、寫學術論文、幾個重大的手術順利成功、職務升遷,前途不可限量,就連原先並不看好他學醫的紀培文也開始認同兒子的選擇。他是病人眼裏的好醫生,父母眼裏的好兒子、女同事眼中的好男人。生活一向厚待他,他沒有什麽不是一帆風順,有時候自己也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他也許真的生來就適合眼前這條平穩而寬闊的路――雖然他從來就不明白,是他選擇了這條路,還是這條路選擇了他。
  28歲以後,家裏開始擔心他的終身大事,其實以他的條件,要找到一個好的女孩相當容易,紀培文和徐淑雲也是晚婚,對待終身兒子的終身大事也算開明,本不該心急,隻是幾年前一些曖昧而零散的聽聞,讓他們對紀廷的感情生活始終存有擔憂。這時的他們隱約也知道猜到兒子幾年前執意前往G市和突然返回都與止安有關,他們並不了解當中的具體因由,也不明白內斂安靜的兒子為什麽會跟止安那樣張揚而不安分的止安糾纏不清,從小到大一路走來,明明一直都是止怡跟他比較親近,也曾試探地問過幾次,他都緘默,那麽多日子以來也對與她有關的事情絕口不提,紀培文和徐淑雲怕觸到他的痛處,私心裏也盼望他能慢慢淡忘,因此更是避免在他麵前說起那個人和關於她的事,就當什麽都沒有存在過。好在紀廷並沒有像他們擔憂地那樣為一段感情而消沉,他認真工作,孝敬父母,關心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性格沉澱地益發的謙和沉靜,除了越來越大的煙癮,他並沒有為年少時一段荒謬的感情而偏離他應該走的路。
  工作第三年的時候,紀廷在醫院附近買了房子,有過搬出去單獨生活的打算,無奈父母極力反對,這時徐淑雲已經退了休,考慮到父母年邁孤單,膝下又隻有自己一個兒子,他也隻有打消了這個念頭。
  彼時他們家所在的大學裏已經重建了教工宿舍,像他父親這樣的專家級學者得到了相當大的優待,搬入了新建的教授樓。顧家也分得了新居,不過兩家的距離畢竟不像從前那麽近了。顧維楨和紀培文之間還是常來常往,人年級大了,舊友就顯得益發可貴,然而汪帆過來的次數少了很多,兩家人從前常在一處吃飯的日子也一去不複返了。
  紀廷閑下來的時候,還是常回到小時候家附近的小路一帶散步,顧家的新居還在這附近,他也常遇上止怡,兩個人有時會在一起聊聊,有時候寒暄幾句便離開。止怡身邊也一直沒有合適的另一半,雙方父母並非沒有旁敲側擊過,他們兩人從小親密,現在感情也不錯,除了止怡看不見這一點微有遺憾外,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一對了。當被問起時,止怡的態度始終是一句話,“隨緣吧。”可是她從小對紀廷的心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顧維楨和汪帆也因此很是困擾,無奈紀廷那方麵始終沉默,他這樣的沉默讓徐淑雲和紀培文即使有心撮合,也始終不好開口,在兩邊家長為兩人的幾次刻意安排後,紀廷反倒對止怡更加客氣了,見麵,也是禮貌地問候著。
  劉季林經常深惡痛絕地對紀廷說:“我他媽的總算明白,什麽叫做不知好歹了,你小子怎麽就這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每次紀廷都是笑笑,說得多了,有一次他也問過劉季林,“你就這麽盼望著我跟止怡在一起?以前好像都沒覺得你這麽無私偉大,不難受麽?”
  劉季林就拉了他喝酒,紀廷不喝,隻在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就連劉季林這個老煙民也說,“虧你做醫生的,這麽抽就不怕抽死你?”紀廷也不答腔。
  喝的有幾分酒意的時候,劉季林拍打著紀廷的肩膀,難得地長籲短歎,“做人真他媽難,我有時就覺得,我是不是應該給你兩拳,這樣才像個男人,可是偏偏轉念一想,你小子除了磨磯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麽大錯了,不愛就是不愛,有個屁辦法?不過,在兄弟我麵前你說句明白話,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要做一輩子和尚等顧止安那小妞了?”
  紀廷失笑,“我從沒有想過要等誰。”
  劉季林嗤之以鼻,“少在我麵前裝,你對她那點心思,我老早就看出來了,你們這號好孩子,其實就喜歡她那調調。不過話又說回來,也難怪你心動,是男人還見那雙眼睛,那雙腿……”
  “行了啊,喝多了。”紀廷淡淡地打斷他。
  “我比你明白。顧止安這樣的,誰愛上了都命都得短幾年。”
  “別說這些。”紀廷按下劉季林拿杯的手,不讓他繼續再喝下去,他哪裏理會。
  末了,醉得一塌糊塗之前,他搖晃著指著紀廷說,“真邪門了,你等得起,她等得起,我憑什麽等不起。”
  紀廷送劉季林回去,他沒有跟他說,永遠不要輕言等待,等待是多麽奢侈的東西。電影裏,隻需鏡頭切換,字幕上出現幾行小字――二十年後,然後紅顏白發,一切都有了結局,而現實的人生,三年五載,其中哪一秒鍾不需要生生地捱,一輩子真長。
  他沒有想過等待。
  漸漸的,他也不在抗拒父母、親友、熱心同事安排的各種形式的相親,有同行,有女公務員,有外企白領,有律師記者,或聰穎、或溫柔、或甜美,無一例外的動人,他的另一半靈魂每每懸浮到半空中,看著另一半的自己微笑,點頭,寒暄,告別,然後問,“她們是誰?”
  漸漸的,就連他工作著的醫院也有荒謬的小道流言,年輕女醫生、小護士心中完美到無暇的紀醫生竟然有可能是同性戀,否則年近三十,偏偏身邊一個走得稍近的女人也沒有。
  別人向他轉述,他隻覺得好笑。他明明沒有想過等待誰,不過是沒有合適的罷了,真的,不過是沒有合適的,真的,一個都沒有。
  他有時會無意中經過舊教工宿舍區的那條小路,慢慢走繞到角落裏,那片小草坪居然依舊如故,有一次,居然也有別的孩子在那寫生,紀廷在那裏停留了許久,然後回家。那天晚上,徐淑雲發現兒子獨自在書房待了很久,她走過去的時候,隻看見他前麵擺著的是她書架上的一本舊書,她看了一眼,不過是一首《鷓鴣天》。
  “……夢中未必丹青見……人間久別不成悲”。
  止怡26歲,她看不見這個世界已經是第九年,相比之下,她更習慣後麵的那種計算方式。雖然她看不見,但她聽得見父母的歎息。
  前段時間,舅媽出麵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性朋友”,她本不想去,但也不像讓父母傷心,便在汪帆的陪同下參加了那個飯局。從頭至尾,她極少說話,回來之後,她聽見舅媽說,男方對她是相當滿意的,那男人是個高中老師,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三十五歲,跟妻子離異,身邊有個7歲的女兒,舅媽還說,男方也不嫌棄她是個盲人,就看重了她的溫婉可人,她也不小了,能選擇的空間也不大,眼前這個機會是再難得不過的。
  當時她沒有說話,感覺到一向疼愛她的媽媽也是沉默。
  三天後,對方的電話打到了她們家,是汪帆代她接的電話,掛了電話之後,汪帆對她說:“止怡,他約你一起出去走走。”
  止怡低頭不說話,然後她聽見媽媽說:“去吧,止怡,那男的媽媽也幫你留意了,長得挺端正,看得出脾氣還不錯,最重要的是,他對你印象挺好,應該能成。”
  她以為媽媽會為她拒絕的。
  “媽……我,我不想去。”她有些艱難地開口。
  汪帆的聲音裏也有苦澀,“傻孩子,你的心思媽媽哪能不知道,你能等到幾時?要沒有當年那件事,好好的也就罷了,偏偏你的眼睛……聽媽的,媽也舍不得你,但你總得找個可以依靠終身的人,我也知道這個男人結過婚,有孩子,那是委屈了你……”
  “我不舒服,媽,我進房間休息一會,舅媽那邊,你幫我說聲抱歉,也謝謝她了。”她摸著沙發的扶手站起來,慢慢走回了房間。坐在床沿的桌子旁,她聽到了媽媽一聲長歎,下意思地摩挲著桌子上的金魚缸,指尖不小心沾到了水,冰涼。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媽媽再次來敲她的門,她才回過神來,“止怡,你有朋友。”
  她知道是誰。果然,很快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止怡,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這幾條虎頭龍睛得來地可不容易,我特意托了……你哭過了。”
  “沒有,拿過來吧,一共多少條,什麽顏色?”聽到劉季林的聲音,她才感到心裏一鬆。他坐到她不遠處的凳子上,興致勃勃地給她說這幾條金魚的來曆,說到高興處,她憑感覺都可以想像得出他眉飛色舞的樣子,慢慢的,唇角也有了笑意。
  她跟劉季林的熟悉是從他有一次在學校裏開車差點誤撞了她開始的,那一次,她被他緊急的刹車聲嚇了一大跳,手裏的玻璃缸碎了一地。其實她知道那一次怪不得他,是她沒有察覺到駛近的車子,不過他還是不斷道歉,而且幾天後還賠了她一套價值不菲的家庭養魚設備。由於紀廷的關係,她跟劉季林以前也認識,起初也正因為這層關係,劉季林對她分外照顧。她和他性格差異很大,開始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更深的交流,可是慢慢地基礎久了,她也發現這個不時在她麵前爆粗口後自責不已的劉季林也是個妙人,他也開始對她越來越關照。
  起初汪帆和顧維楨對止怡和劉季林的交情並不持讚同態度,在他們看來,劉季林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雖然有點小錢,但畢竟市儈,而且止怡單純,他複雜,他們總擔心他不懷好意,唯恐女兒吃了虧,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止怡始終沒有找個伴的打算,他們也開始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不管在他們眼裏的女兒是怎麽如珠如寶,可在外人看來,她也隻是個教書人家的身有殘疾的女孩,他們認為足以匹配的人家,未必會接受這樣的一個妻子、媳婦。
  止怡的心事他們何嚐不知道,紀廷剛回來的那一兩年,他們也以為止怡跟他應該是可以在一起的,如果能夠那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雖然他曾經……但是他畢竟是止怡心裏喜歡,而且絕對會好好待止怡的一個人。哪知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紀廷雖然沒有明確拒絕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確對止怡無意。為此汪帆雖然心中暗存一絲惱意,但小兒女的情事,即使是當事人的父母至親,又能有什麽法子?於是這一兩年,夫婦倆也心知肚明,止怡如果能夠嫁給劉季林,其實也算得上一個好的歸宿了,看劉季林這幾年對止怡規規矩矩的,看得出是有心,他們還求什麽,不過是希望女兒下半生幸福無憂罷了,於是暗暗地鬆了口。哪想到止怡這個實心眼的傻孩子,明知道劉季林不可能對她無意,還是一徑裝作渾然未覺。汪帆也暗示過她,不要錯過,她居然說,“媽媽,別逼我。”一來二往,他們也不報希望了,這才有了止怡舅媽介紹對象的一出。
  止怡聽著劉季林滔滔不絕的笑話,心裏並非不開心。有時候她也奇怪,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後,表麵上雖然若無其事地適應著黑暗中的生活,但是她第一次開懷的笑,竟是源於一向被爸媽看做不良分子的劉季林。她不傻,一個男人可以這樣幾年如一日地關心,陪伴一個女人,心思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很多次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明確對她說:“止怡,如果你願意,我願意讓你一輩子那麽開心。”
  她真感激他,在他身邊她得到了全然的放鬆和毫無負擔地快樂,這樣的快樂即使是在紀廷身邊的時候,她也是沒有感受過的,她想著紀廷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像一棵草,平凡的,卑微的,但她願意低到泥地裏去等他。他沒愛過她,18歲那一年電光火石間的那一刹,她失去的不僅是光明,還有她憧憬的愛情,原來他心裏那個人一直是止安,她那麽愛著的止安。
  止怡不恨止安,從來就沒有,她想,要是她是紀廷,她也會飛蛾撲火地去愛止安那樣的女孩,她也真心疼她惟一的妹妹,止安是個不快樂的女孩,太多事情對於她來說是不公平的。可她沒法不愛紀廷,紀廷是她記憶中還存有色彩的少女時期惟一的念想,有時候她甚至不知道,她真的那麽愛他,還是習慣了愛他。習慣多麽可怕,就像人需要空氣,就像魚需要水,她需要愛他。
  聊了很久,止怡才想起來應該找個新的玻璃缸把他帶來的魚放進去,她摸出了適合的魚缸,劉季林自告奮勇地把袋裏的魚往缸裏倒。
  “小心點。”她叮囑,話音沒落,就聽到了他“哎呀”一聲,接著是幾聲在地板上撲騰地微響。她著急,早知道他不是個做細活的人,心疼著落地的魚,不由分說就蹲下身去摸索,“我來我來”,他按住她沒有方向的手,“快,離水時間長了就沒法活了。”她的話裏帶著焦灼,他兩手並用地想要抓住那條魚,無奈離水的金魚撲騰得厲害,魚身本又滑膩,幾次觸到竟都沒法抓牢在手。止怡在旁,聽著魚尾撲打的聲音,那無望的掙紮,一聲比一聲更弱。
  劉季林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越忙就越亂,“算了。”止怡的手忽然抓住了他,他困惑地轉身,她的手涼的可怕,“由得它去,說不定這樣也好。”他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兩人靜默地聽著那掙紮的聲音漸漸歸於沉寂,它再也不動了。
  “止怡?”他一向快樂的聲音裏也有擔憂。
  “沒事,我沒事。”她搖頭,手還抓在他的臂上,試著用一個微笑來安撫他的疑惑,卻毫無預兆地,無聲痛哭。
  劉季林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她,這可憐的女孩,他怕驚動了她的父母難以解釋,隻得笨拙地輕拍她的背,任她流淚。直到她終於平息,他才服著她坐了起來,猶豫著,但是還是拿出了來的時候就帶著的一本雜誌,止怡看不見,但他看得清清楚楚,這本國內著名的男性精品周刊的封麵人物,美麗得鋒芒畢露的女子似笑非笑,一雙鳳眼似是無情,偏又引人遐思,雜誌的下角是一行顯著的文字――《顧止安的視覺盛宴》,翻開內頁,除了大版的人物圖片外,還有著詳細的文字介紹,有“國內新銳油畫家顧止安的各人畫展近期舉辦,業內外人士關注者眾”這樣中規中矩的文字,也不乏“她的畫是美妙的藝術,她則是上帝的藝術”之類聳動的標題,當然,更多的的是“神秘富商狂追不舍,千金珠寶難買佳人一笑”之類的八卦。
  他一字一句地念,止怡靜靜地聽。最後,她問他要過雜誌,按照他說的位置,用手指輕觸著止安的照片,精裝的銅版紙,光滑中帶著涼意,止安,她的妹妹。
  “他知道嗎?”
  劉季林愣了一下,馬上反應歸來,“不,我還沒告訴他,他很少看這樣的雜誌。”
  “是嗎。”止怡的手沒有從雜誌上離開,然後,在劉季林的注視下,她抬起手,將巨幅的雜誌封麵硬生生撕下,然後費力地一點一點,撕至粉碎。
  紀廷晚上回家吃飯,他們家單獨吃飯的時候一向崇尚食不言,寢不語,因此一向俱是各自默默地用餐。忽然之間,徐淑雲歎了一聲,紀廷和父親對望了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裏的詫異,於是他放下碗,“媽,怎麽了?”
  “今天下午我出去買點東西,在學校門口遇上了你汪阿姨,順口問了一句止怡最近怎麽樣,她眼眶都紅了,說是前段時間親戚給介紹了一個不錯的對象,男方對止怡挺滿意的,她也去見了一次,你汪阿姨勸她緣分來了不要錯過,她索性說,她這輩子是誰也不嫁了。多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就這樣可惜……”
  紀廷不語,繼續吃飯,過了一會,還是回避不了母親擔憂的眼神,“媽,您究竟想說什麽?”
  徐淑雲說,“兒子,媽也不是幹涉你的事。隻不過,你汪阿姨嘴上沒說什麽,止怡那邊到底怎麽回事,我們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小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明明從小那麽投緣,為什麽就偏偏走不到一塊,難道你一輩子就這麽耗下去……”
  “別說了,媽。”紀廷淡淡地沒有什麽表情,徐淑雲忽然覺得,為什麽過去她從來沒有覺得兒子慣來溫潤的神態後麵是那麽漠然。“止怡有權決定她自己的未來該怎麽走。至於我,我隻能說,感情的事並不一定非此即彼,沒錯,我和止怡感情一直不錯,正因為這樣,我更不能耽誤她。我這麽大的人了,心裏有數,您別操心。”
  “我怎麽能不操心,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徐淑雲搖頭。
  紀培文拍了拍妻子的手,“吃飯吧,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相信紀廷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徐淑雲這才罷了。
  紀廷笑著給媽媽夾菜,再低頭吃飯時,味如嚼蠟。媽媽說的這件事其實他已經從劉季林那裏聽說,他沒有告訴媽媽,其實這段時間以來,止怡不時會來找他,給他打電話的次數也多了起來。前幾天他剛下班,就接到她的電話,說是她想去美發店洗頭發,但是她家往美發店的那條路現在正在路麵改造,她一個人去不了,正好家裏父母都沒時間,問他有沒有空,想麻煩他送她去。
  開始的時候紀廷有些為難的,但是想到她眼睛不方便,的確需要人照顧,既然她都給他打了電話,就算是出於對鄰家妹妹的關照,也不便拒絕,所以就陪了她去。
  他沒想到女孩子護理頭發需要那麽長的時間,又是洗發又是焗營養油,末了還需要修剪,他在旁一等竟然就是兩個多小時,還要他一向是個有耐心的人。一切完畢之後,他走到止怡身邊,問,“好了嗎,止怡,我送你回家?”
  止怡還坐在鏡子,她把頭轉向紀廷的方向淺淺地笑,“好看嗎?”
  他怔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她的頭發。止怡的頭發一直很漂亮,她也一直很愛惜這把秀發,不燙不染,自然垂直黑亮地披泄在身後,襯著她白生生的一張素淨清秀的麵龐,別有一番楚楚動人。
  “挺好的。”他說。不期然在麵前的鏡子裏看到她閃過失望的神情,他知道這不時她想要的答案,心裏也有一絲難過,但他不能給她錯覺,哪怕隻是一點,那隻會更耽誤了她。
  止怡低頭,發絲垂了下來,半掩住臉,聲如蚊吟“你不喜歡。”
  “沒有呀,我真的覺得挺好的,不過我是外行,也說不出什麽。”他笑著說。
  “是嗎?”她這才淡去了鬱鬱的神色,嘴角帶笑,“你說我要是剪短了頭發會不會好看?”
  “嗯……應該也挺好吧,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紀廷隻得含糊其辭。“止怡,回去吧。”
  她沒有說什麽,乖乖地讓他送回去。
  後來類似的事情還有過機會,不過大多數的時候他都很抱歉地說是醫院有事,然後打電話給劉季林,其實劉季林何嚐不時玲瓏心肝的一個人,其中的總總他也了然,隻不過按下不提。
  本來紀廷心想,隻要他不動聲色地淡處理,止怡也會慢慢明白,事情便會慢慢地過去,沒想到飯桌上媽媽就提起這件事,心裏也是一聲歎息。
  次日晚上他值夜班,查房時經過其中一間,發現裏麵一個胃穿孔的病人按了許久的呼叫燈,也沒有值班護士和醫生前來,他問清楚情況,便走回值班室,隻見兩個小護士跟今晚的值班醫生小張三人頭碰頭地圍成一圈,不知道在津津有味地研究什麽,直到他輕敲了一下門,三人才反應過來。
  “紀主任……”小張剛來醫院一年多,分到紀廷的科室,表現一直都不錯,不過他對一向溫和沉靜的普外科主任紀廷心存幾分忌憚,紀廷不是個苛刻的人,相反大多數時候都相當好說話,他業務精湛,但對於初出茅廬的年輕醫生從來不吝指導,即使出錯了耐心糾正,從不出口傷人,不過,大家也都知道,他雖溫和講理,但禮貌的後麵是淡淡地疏離,並不好親近,而且在工作方麵相當嚴謹,要求很高。所以,在紀廷輕聲說了句,“我想你們應該去看看37床按了這麽久的呼叫燈,到底有什麽事”之後,小張和兩個護士都慚愧得滿臉通紅,其中一個護士急急忙忙地跟著小張去了,餘下一個手裏拿著本雜誌,放也不是,藏也不是,隻得尷尬地站在那裏。
  紀廷走過去,“什麽有趣的東西,讓你們連值班的正事都不記得了。”
  他臉上是有笑意的,那小護士卻慌得不行,於是他幹脆輕輕那過那本雜誌,隨意地翻了幾頁,然後微皺著眉將它遞回護士手裏,“是挺有意思的,不過雜誌上的究竟是別人的生活,為了這個耽誤正常的工作,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就不好了。”
  小護士忙不迭地點頭,“我知道的,下次我會注意。”
  紀廷也笑了笑,走出了值班室。
  結束了夜班,驅車回家的時候,天已經蒙蒙的亮了起來,開進學校的時候,他不經意看了看車窗外的天空,那是一種水洗過一半的淡青色,在朝東的那一麵,暈著淺淺的紅,多少次,他在這樣的清晨十分下班回家,居然從來沒有認真看過頭頂上的天空,拂曉的這一刻,原來是這樣地美。他沒有直接開回家,而是將車停在了小院的小道邊上,下了車,漫不經心地走了幾步,腳下是帶著濕意的草地,他良久地仰望天際,深深地呼吸,天高雲渺。偶有一點黑影滑過,越來越遠,不知隻影向誰去,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上的鳥兒此刻俯瞰,是否也會看到抬頭仰望的他。
  直到那層青色慢慢褪去,霞光漸盛,他才將車開會自家樓下的車庫停好。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有些疲憊,一夜沒睡,竟然覺得額角微微地疼,他向樓梯口的方向走去,眼光流連處,不經意看到一個背影,頓時整個人僵在那裏。
  那個消瘦的背影的主人有著一頭微亂的短發,風過時,短發輕揚,露出似曾相似的側麵輪廓。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連老天也終於察覺到他即將溺斃的孤單了嗎?
  “止……怡?”
  眼前的人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轉頭,白皙娟秀的容顏,空茫的眼睛,不是止怡又是誰?隻是那把披肩的秀發不複存在。
  明知道她看不見,紀廷還是把臉偏到一邊,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遏製得住刹那間往眼裏洶湧的熱流,果真是昏了頭。就像瀕死的病人等來了一種足以回天的特效藥,狂喜而又惶恐,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修來這樣的好運氣,正待一口服下,才被告知原來今天是愚人節。當真荒謬又殘忍!
  “你回來了。”她笑得無邪,全然不知身邊曾有人從天堂墜下。
  “嗯。”她聽見他含糊地應了一聲。
  “認不出我來了?”她側著頭朝他笑,幾曾何時,這笑容那麽熟悉。
  “為什麽?你的頭發!”他試著輕鬆一點,但話出了口才知道語句生硬。
  止怡聽出來了,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裏,“我以為你會喜歡。”
  真沒用,紀廷對著天空深深呼吸,結果還是視線模糊,他把眼前惶然不安的女孩擁在懷裏,就像擁住了另一個自己,“為什麽你就不能清醒一點?”
  她聽不到他的話,隻小心翼翼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他有多久沒有抱過她?不能呼吸,不能呼吸!連呼吸都會把這個夢驚碎。
  她在幸福的漩渦中劇烈回旋,然後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止怡,她要回來了。”
  終於,她在漩渦中墜了下去,曾經以為習慣了的水溫原來那麽冷,真冷!
  紀廷在外的房子兩年前已經租了出去,從父母家出來,倉促之間也不便立刻終止與租戶的協議,所以幾天以來,他都住在醫院附近的酒店裏。想必是被他傷透了心,直到他登上前往G市的飛機之前,父母都沒有給他打過電話,那個淩晨的靜夜所有一切,就像他曾經最珍愛的鈞窯蔥翠青縷孔細口瓶,在他腳下破碎,他踩著那一地碎片走出去,疼,卻沒想過回頭。
  他到G市的第二天正是止安畫展最後一天,綠地中央藝術館裏,他看到了許多的畫和許多的人,但唯獨沒有看見她。也許她曾經來過,在簇擁的人群和鎂光燈中短暫的停留,他的視線捕捉不到她的影蹤,於是他長時間地停留在她的畫作前,每一幅,都長久地凝望,他想像著它們曾經是怎麽在她的手中誕生,或者她的手指也這樣撫摸過它們,或者她的視線也這樣在它們身上停留,就這樣,每一幅畫在他眼前都有了生命。
  她的畫像她的人一樣,驚豔的後麵藏著泠洌和不安。他試著透過它們來洞察她當時每一分細微的情緒,從一個孤身闖蕩異鄉的年輕女孩到一舉成名的新銳女油畫家,每一步,她是怎樣走過的,是快樂的,還是依舊孤寂,有沒有找到真正能安心停靠的島嶼……訓練有素的展廳管理人員走到他身邊,歉意地提醒著他閉館的時間已到,他轉過身,才驚覺寬闊而空曠的展廳裏,隻剩了他一個人。他抱歉地朝管理人員笑笑,往門外走,大理石的地麵光可鑒人,他聽到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在身後回響。
  晚上是莫鬱華單獨給他接風。離開G大附屬醫院這幾年,那些舊同事裏還有聯係的也隻剩下了她,兩人見麵的次數並不多,不過是彼此到對方的城市公差之餘一同吃頓飯,平時偶爾會通通電話,大多數時候都是互相就專業上的一些問題進行谘詢或交換意見,有時也問問對方的近況,所以他也知道,鬱華直到現在依舊是單身一個人。所以坐下來一陣之後,他看著她也不禁歎息,“我記得你跟我同年,你畢竟是個女人,該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別蹉跎了自己。”
  鬱華隻是笑,“同樣的道理在你身上同樣適用。”
  紀廷自嘲,“是呀,我差點忘了我自己都好不到哪裏去,哪有資格說你。”
  鬱華搖頭,“不是的,你跟我不一樣,至少你有回憶……別說這個,看你的樣子,今天應該是失望而歸。”見紀廷不語,她低頭,從包裏翻出了一份東西,沉默地推到他麵前。
  他拿了起來,打開,原來是一張印製地相當別致精巧的拍賣會邀請函,上麵寫著“榮寶齋當代油畫精品拍賣會”,時間是三天之後,邀請函的顯著位置上是長長一列畫家姓名,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大師級人物,也有這幾年小荷新立的年輕畫家,顧止安三個字正好名列其中。附在邀請函之後的出了競價號牌之外還有《拍賣須知》、《拍品目錄》等詳細的拍賣資料,厚厚地裝訂成一冊。
  紀廷有些訝然地看著莫鬱華,她說,“就算今天的畫展她沒有到場,三天後的這個拍賣會現場你一定可以見到她,據說這已經是本年度最大的油畫拍賣會,她很不錯,你的運氣也是。”
  “這個……能告訴我從哪裏來的嗎?”他的疑惑不是沒有道理,藝術品從來就隻是有錢人的玩具,尤其像這樣規格的油畫拍賣會,所有的競標人都必須事前經過嚴格的競買登記和資格預審,能受到這樣附有競價號牌的邀請函的人,必定是非富即貴,絕非是他們這樣等閑人家可以拿到手的東西。
  鬱華笑笑,“放心吧,這個是我托了一個好朋友的丈夫拿到的,希望可以幫到你。”
  莫鬱華不是個矯情的人,而且這個東西也許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所以紀廷也沒有來那套虛偽的客套,他收下,出了謝謝,也的確沒有別的語言。
  “別謝我,我最不喜歡欠人,這樣真好,我們終於扯平了。”
  拍賣會地點定於G市著名的麗景酒店二樓大宴會廳,紀廷到的時候距離早上8:30正式開始的時候還有一會,但拍賣場上已坐定了不少人,不斷走進來的來客中不少是在電視上熟悉的麵孔,開始的時候紀廷認為這樣名流雲集的拍賣會現場會是一個極盡招搖之能事的名利場,沒有想到的是大部分前來的受邀者都相當低調,即使坐定了之後也隻是跟身邊的熟人低聲交換對自己中意的標的物的意見,顯然,經過了三天時間的預展,這次拍賣會成功地吸引了這些大主顧的眼球,不少人是有備而來。
  拍賣行對持函的客人都相當禮遇,在他們的引導下,紀廷選擇了相對靠中的位置坐了下來,等待的時間並沒有太過漫長,隨著鍾聲輕鳴,拍賣正式開始,嗡聲不斷的現場很快安靜了下來,拍賣行司儀首先對本次拍賣的主要畫作進行了簡要的介紹,同時也向在場的眾人介紹了出席本次拍賣的一些知名畫家,紀廷看見那一個個神情矜持清高的畫家站起身來微微欠身置疑,不僅一再地失望,裏麵並沒有止安。
  通常拍賣會的前半段時期都不會有太出彩的作品,不過是走走過場,也吸引不了多少注意力,紀廷對其餘畫家的作品也沒有多大興趣,一個早上就在焦急失望中過去。午間隻休息四十分鍾,拍賣行給來客準備了簡單但精致的午餐茶點,紀廷看到身邊不少人就這樣就著礦泉水匆匆地吃了點東西,這些平時在各個領域上的風雲人物,在這個時候,難得地耐心,就像一個個等待心愛玩具的孩子。
  止安這幾年名聲漸盛,但說到底仍是成名不久,又尚年輕,所以紀廷也深知她絕不可能在最後壓軸,所以下午的拍賣開始不久,紀廷便聽到台上的拍賣師對著台下的眾人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接下來將要派出的是近年來國內油畫界異軍突起的年輕女油畫家顧止安小姐的三幅作品,顧小姐的畫作不久前曾在香港佳士德精品大拍中高價定槌,其作品的風格和藝術價值也被國內主流藝術專業媒體廣為報道,今天這三幅油畫是她本人也較為喜愛並挑選出來的作品,都稱得上是上乘佳作,在競拍開始之間,請容許我插入一點小小的花絮,我想大家也會諒解,因為今天我們很榮幸請到了顧止安小姐本人來到拍賣現場,有請顧小姐……”
  紀廷聽到身邊嗡嗡地交談聲再次響起,然而這與他有什麽相幹?他不過是想看看她。
  她從台後走出來的時候,紀廷腦子裏回旋的聲音一再蓋過了身邊忽然漸高的交談聲,他低頭,看見自己因為捏緊桌椅扶手而發白的指節。
  她還是那個樣子,滿不在乎地站在眾人矚目的台上,勾起嘴角笑著,就像站在自家屋後的草地上。如果一定要說改變的話,幾年的時光將顧止安眼裏的青澀和叛逆帶走了,狷介依舊,但更多的是顧盼自若。她站在那裏,就是一幅畫,也無怪乎主辦方會想出這樣的法子,這麽一來果然大多數人的眼球都被吸引了過去。
  整個拍賣會的時間安排得相當緊湊,拍賣師也並不過多廢話,簡單介紹之後直接一臉笑意地看著止安,“顧小姐,我們很想知道的是,作為國內優秀的青年油畫家,你認為你的作品廣受業內外人士青睞的關鍵魅力在於哪裏?”
  止安微眯著眼睛看著拍賣師粲然一笑,“很簡單,在國內畫畫的女人裏,比我漂亮的畫得沒有我好,畫的比我好的沒我漂亮,僅此而已。”
  台下笑聲一片,年輕的拍賣師也忍俊不住,“顧小姐果然如傳聞中的頗有個性,那麽對於今天拿出來拍賣的三幅作品,你本人作何評價?”
  這個問題她想了想,“這三幅作品中我有認為技巧比較成熟的,也有我個人喜歡的。”
  “那麽,可以透露一下哪一幅是你比較喜歡的嗎。”
  止安神態輕鬆地聳肩,“我想這個問題現在並不重要。”
  “那好,現在我們首先看到的是顧止安小姐的一幅立體派風格的油畫《春日》,起拍價8萬元人民幣,每次叫價5000元人民幣,現在競拍開始……”
  紀廷坐在台下,靜靜看著身邊的競價牌此起彼伏,她嘴角始終有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很明白對止安的邀請不過是主辦方特意製造的噱頭,然而這樣的噱頭無意是精明的安排,這次拍賣會上比止安知名,作品價值遠高於她的畫家大有人在,可在坐的買家裏畢竟男人居多,有多少人在她似笑非笑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地舉牌。第一幅畫最後以34萬元人民幣定槌。在收藏界裏,國內當代油畫並不受青睞,以止安這樣嶄露頭角的新人,即使風頭正鍵,作品每平方尺的價格也不過在1萬元左右,所以,像《春日》這樣3000mm×1800mm左右規格的畫作能拍出這樣的價錢,實在堪稱驚人。
  競得這幅畫的是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男子,眉目端正,衣著考究,顯然無非是千金買一笑的世家公子或青年才俊,拍賣師對他說聲恭喜,他看著止安笑得躊躇滿誌,止安依舊笑得懶洋洋,眼神遊離,看不出在想什麽。
  第二幅人物肖像被一名富態的中年男子以36萬5千的價格收入囊中,這個價格已經超過了前麵一位在油畫屆浸淫多年,小有名氣的中年學院派男畫家的作品競價。
  第三幅畫拿出來的時候,在座的不少行家都很意外的發現這幅畫對比剛才那兩幅作品,筆法很明顯的稚嫩許多,構圖也相當奇怪,仔細看才知道,畫上描繪的是從地麵角度仰視的黃昏時的天空,色調的運用也稱不上高明。剛才那兩幅畫的技巧雖然也並未臻於完美,但至少可以讓人感覺到她的才華洋溢,對比起來,這一幅被命名為《我的晨曦》的作品要失色許多,而且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因為稍有常識的人都可以看出,從畫麵的方位和太陽西沉的角度來看,那絕對應該是日落之前而非清晨。
  是的,沒有人理解,除了他,隻有他。從那幅畫被展示出來的那一刻,紀廷覺得體內的血液都在往上湧,他不會忘記那個黃昏,17歲的紀廷和14歲的顧止安靜靜地並排躺在校園角落裏的草地上,看著落日一點一點地西沉,夜色無聲而柔軟地包裹著他們。那一天身邊的老榕樹也是這樣結出了紫黑色的果實,那隻不知名的鳥也是這樣在落日餘輝中徐徐歸去,那片雲也是這樣極淡的紫色中鍍了一圈紅,那一天的顧止安第一次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女孩,她在男孩笨拙的關心的羞怒交加地跑開……13年之後,她才說,那是她的晨曦。
  每個人都在議論這這幅奇怪的作品,誰會在意一個低頭落淚的男人?
  當紀廷以若無其事的臉孔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幅《我的晨曦》競拍價已被抬到了28萬,他沒有猶疑,第一次舉起了手中的競價牌。拍賣師的聲聲報價中,拍賣還在繼續,當叫價超過30萬的時候,依舊不肯鬆口的也隻剩下三人,32萬的時候,那名富態的中年男子嗬嗬一笑,搖頭作罷,他畢竟是個精明人,知道即使顧止安再令人神往,這幅稚嫩的作品也值不了這個價錢,如此一來,就隻有那名男子和紀廷還執著於那幅畫的歸屬。
  拍賣師第一次喊過40萬時,台下嘩然一片,許多的人都開始張望這兩個男子,一個始終笑得成竹在胸,一個則淡淡地麵無表情,止安站在台上,從紀廷第一次舉牌開始她便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仿佛與己無關的一場遊戲。
  當手裏的牌落下,而拍賣師叫出43萬時,紀廷已經什麽都不去考慮。他出生書香世家,沒有為柴米發愁過,工作之後也收入頗豐,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一個有錢人,跟在坐的人相比更是貽笑大方,然而他更知道,那幅畫――他必須得到它。
  45萬5的時候,那名男子也回過頭來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正待繼續揚手,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走到那男子身邊,附耳輕聲說了幾句,那男子再次轉頭,這一次眼神裏已帶了詫異,接著便坐在原處,再沒有了動靜。
  “45萬5一次,45萬5兩次,45萬5三次,恭喜這位先生獲得了顧止安小姐的這幅《我的晨曦》。”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紀廷微微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待到他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到後方簽訂了《拍賣成交確認書》之後,燈火輝煌的拍賣現場,一切還在繼續,止安已經不見蹤影。
  “先生,您的手續已經辦妥,標的物的價款和手續費麻煩您在7日內匯入指定賬戶,相關票據和您拍下的標的物我們在結算完畢親自給您送去。請問還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我想知道,這幅畫的作者――顧止安,她現在在哪裏?”
  “顧小姐?她剛才已經離開了。”
  紀廷出了酒店大門,才知道外麵雨下得那樣大,明明是午後,滂沱的大雨讓天地都淒迷,他站在大廳前的出口處,已經有水滴不斷地濺到他的臉上。殷勤的服務生為了撐了傘,“先生,您是否要出去,我可以為你叫車。”他是要離開,可是應該往哪裏去?
  “謝謝。”他朝年輕的服務生微笑,然後走了出去,撐著傘的服務生一下子沒有趕上他,他身上幾乎是瞬間全濕透了。一輛銀灰色的跑車從他身邊急速駛過,車輪激起的水花飛濺了他一身,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看著那輛車在視線裏越來越小,然後完全被吞噬在雨裏。
  他站在雨裏,一直沒有動彈,雨水把他的視線都模糊,所以他可以無視身邊的車輛行人經過時無異於看瘋子一樣的眼神,他隻等待著一個方向,盡管那裏除了連天接地的雨水什麽也沒有。
  當那點銀灰色慢慢的清晰,然後再次停靠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開始相信那是幻覺。車窗搖下,裏麵的人隔著雨水靜靜看著他。從小到大,他都是衣履潔淨,光華內斂的模樣,連她也沒有看過他這樣的狼狽,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往下淌水,隻有那雙眼睛還是幹淨澄澈。就在她離開前的那個晚上,這雙眼睛還在在呎尺俯視著她,她還記得那扇子一樣的長睫毛曾輕輕地刷過她的麵頰,癢癢地,帶著他呼吸的溫度。
  當時的他說;“島嶼一直都在。”
  她竟然相信過。
  “你聽說過亞特蘭提斯吧,止安。遠古時代最大的島嶼,一天一夜之間神秘地沉沒在大西洋深處。它在海底幾千年,所有的文明都可以消失,可它永遠不會變成海水。”
  “這沒有意義。”
  她送他到達下榻的酒店,“回去,繼續做個好孩子。對了,把你的賬號給我,那幅畫的錢我稍後會匯到你的戶頭。”
  他沒有告訴她,他回不去了。
  “那幅畫我是不會還給你,《我的晨曦》,那個記憶不止是你一個人的。”
  止安無限譏諷地笑。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不相信我,原來你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你不信你可以幸福。”紀廷少見的尖銳。
  “下車。”她不顧車外大雨滂沱,傾過身去推開車門。
  紀廷忍耐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她莫名的火起,用力推了他一把,“我讓你滾下車去。”
  他依舊沉默地坐在那裏,任她蠻橫地推搡,然後在她一個無力的時候,用力抱住她。他的身上仍舊濕得厲害,隔著薄薄的衣料,那濕意迅速地傳遞給她,就像他們所有的記憶,潮濕的,黏稠的,糾纏的。
  褲子口袋裏的電話在交貼著的兩人中間震動,他摸索著接起,電話那頭劉季林的聲音無比疲憊,“止怡又進了醫院,她已經一連幾天咽不下東西了,喂了進去,又吐了出來。”
  “你知道,我幫不了她。”
  “誰都幫不了她。”
  他掛了電話,掩不住難過。止安從他懷裏掙了出來,重重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止怡……她有事?”
  他點頭,不想騙她,“她身體一直不好,現在更是越來越虛弱,如果她不肯放過自己,誰也沒有辦法。”他的話音落下,感覺到止安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從來沒有主動握過住他。
  “我知道亞特蘭提斯,至今沒有人可以證明它的存在。既然它沉沒了,還不如永遠融到海水裏。”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慢慢地拿開她的手,冷笑,“誰都沒有權利安排我應該怎樣生活,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雙手置於方向盤上,專注地看著眼前的雨刮,很久之後,她聽見他開啟車門的聲音。
  在他離開之前,她說,“帶我去看看她。”
  他們回到止怡住進的醫院是次日的下午,這也是紀廷工作的地方,止安推開病房門的時候,他察覺到了她的顫抖,十八歲離家後,她沒有回到過家鄉,也沒有見到過止怡和她所有的家人。他試著抓緊她另一隻手,卻被她無比冷靜地拿開,疏離,這就是一路上她給他的惟一表情。
  病房裏除了床上吊著點滴的止怡之外再無旁人,不知道為什麽,連紀廷都覺得鬆了口氣。止安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到止怡的身邊,看著床上的人,清醒著的兩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即使是九年前道別的那個深夜,止安眼裏的止怡都沒有像這一刻那麽讓她心驚,她雙眼緊閉,枯瘦蠟黃得麵目全非,就像一朵本該綻放,卻忽然凋謝的花。止安莫名地想起了也是病床上的另一張枯萎的容顏,那種無法言喻的恐懼讓她如墜冰窖,為什麽每一個人都要在她麵前這樣離開?就連曾經給過她惟一親情的止怡也不能幸免?
  她的手指輕輕碰觸止怡枯瘦而插滿了管子的手背,飛快地縮了回去,慢慢地揪住了她手邊的白色床單。沒有人作聲,病房裏隻剩下止怡輕淺到微不可聞的呼吸。
  止怡還是醒了過來。有時候紀廷也不得不相信她們兩人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感應。
  “誰?”止怡虛弱地問。
  止安沒有回答,紀廷隻得說了一聲,“止怡,是我。”
  “你來了?”止怡露出了一個微笑,“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止安在我身邊,她問我過得好不好。我有多少年沒有見到她了?”
  “止怡你別想太多,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養好身體,你何苦跟自己過不去?”麵對這樣的止怡,紀廷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難道真的是有情皆孽,所有愛著的人都不幸福?
  “如果我不是這樣,你是不是就不會來看我?”止怡苦笑。卻忽然聽到一聲不屬於紀廷的輕微歎息,那聲歎息離她那樣近,熟悉得像是做夢,她的手本能地摸索著,輕輕一動便觸碰到另一隻手。
  “止安?是你嗎?是不是你?”
  沒有人回答她,隻有她觸碰到的那隻手緊緊抓住她。止怡躺在床上,忽然淚如雨下,止安卻沒有哭,她隻是抓著姐姐的手,看著她流淚。
  直到淚水流幹,止怡才低聲說,“紀廷,你終於還是找到了她,也不枉費你連家連父母都不要了。”察覺到握住她的手一鬆,止怡反手抓住止安,“止安,你別走。你是我惟一的妹妹,從我有意識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最親的人,從小你就是個孤獨的孩子,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麽,但總盼望著我的關心能讓你開心一點,你離開了多少年,我就牽掛了多少年。如果說我不愛你,我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剛才那一刻,我多麽希望我隻是在夢中見到你。原來我那麽自私,難怪老天也懲罰我。”
  “你放心,我隻是想回來看看你,你沒事,我就走。”這是止安在病房裏說的第一句話。
  止怡擠出一個笑容,在枕上輕輕搖頭,“沒用,止安。你走了,他不會留下,即使留下了,心也不在。就像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沒有見他開心笑過。我們是親姐妹,一起長大,你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膽子大,什麽都比我好,我都不在乎。小的時候,你什麽都喜歡跟我爭,媽媽給我買棒棒糖,也給了你一支,可你偏不不要,非要我這一支,上了小學,爸爸給我們每人一個書包,我的是紅色,你的是藍色,你明明最討厭紅色,卻一定要跟我換,我都依你,什麽都可以給你,唯獨……”
  “是,你什麽都依我,那是因為你什麽都有,才可以說不爭。我換得了你的書包,搶得了你的棒棒糖,可我搶不到你最讓我羨慕的東西,我沒有媽媽,我的爸爸不愛我,就算我什麽都比你好,又有什麽用,他們都不愛我。”止安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這些,她明明隻是想回來看看止怡,然而止怡的幾句話,就輕易觸到了她藏在心裏最疼的地方。
  “可是現在是你贏了,止安,你有紀廷這樣愛你。你試過永遠在黑暗中的感覺嗎,看不見周圍的一切,再美好的東西都是沒有色彩沒有溫度的,多絕望!沒有試過對吧,你的天地太廣闊了,可以活的無比精彩,你沒有他隻是遺憾,可是我沒有他,就是最後一點期盼也沒有了。”
  “我沒有跟你爭過他!”止安站了起來,“隻要你們願意,完全可以白頭到老,隻不過人不是物件,你要我怎麽讓?是我錯了,我根本就不應該回來,不過止怡,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像你這樣。”她擺脫止怡的手就要走,紀廷攔住她,被她狠狠推到一邊。
  剛推門進來的汪帆和顧維楨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床上抽泣的止怡,趔趄的紀廷和表情古怪的止安。
  “止安,你回來了?你們究竟怎麽了。”咋然見到久別的小女兒,顧維楨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或許有喜悅,然而當中又摻雜了太多的尷尬,還有此刻的驚訝。
  止安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地擦身而過。快步走到止怡床前的汪帆看到泣不成聲的止怡,愛女心切的她頓時咬牙叫住了已走到門邊的人,“顧止安,你究竟想怎麽樣才放過他們?”
  止安的手抓緊門把,吸了口氣,又把手收了回來,“你說對了,我憑什麽放過他們。”
  汪帆氣得臉色瞬白,“你可以恨我們,止怡有什麽對不起你,你已經害得她看不見了,既然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止安看著沉默的顧維楨,這一切多麽荒謬。“我就是恨你們。就算我不回來,他們兩個也別想在一起!”
  “你恨我們?我們好歹也養大了你,你的生母呢,她連看都不看你!你現在是年輕,不過是仗著漂亮,男人都圍著你轉,可是別得意得太早,汪茗當年也跟你一樣,最後呢,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汪帆半抱住止怡,對止安說完又轉向紀廷,“你就糊塗吧,病床上的這個人,是小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要一輩子照顧的,這也就罷了,現在你竟然為了個狐狸精一樣的女人連爸媽都不要,你知不知道,你爸氣得高血壓複發,你媽就天天在家哭,有本事你就跟這她去吧,看看落得個什麽下場?”
  止安用力地拉門,第一次連門把都忘了旋開,她對著怔怔的紀廷說:“她說得有道理,也好,我給你兩條路,要麽別再糊塗,留下來好好地過你的日子,要麽你丟開所有的這些跟我走,從此再也別回來,看看你最後會落得個什麽下場!”
  她不等他回答,獨自一個人匆匆奔下樓,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她抬頭望著天空,害怕自己會流淚。她等待的那個人也許會追隨上來,也許不會。
  太陽快要下山了,又是一個黃昏,黃昏的後麵是漫長的黑夜,她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一天,落日也是這樣的圓,午睡後從夢中驚醒的女孩一個人蹲在她的秘密角落裏,流著淚看著黑夜慢慢地襲來,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音說:“有我陪著你,什麽都不用害怕。”這才發現自己走得那麽急,竟然是因為不敢回頭,害怕驀然回首,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個少年。

  尾聲
  他問過我很多次,那一天,為什麽要他作選擇。
  為什麽?這個問題我也曾經問過。
  止怡說,“太多個為什麽,就像我們姐妹倆走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為了這樣一個男人,到底值不值得?止安,在我最恨你的時候,晚上閉上了眼睛,都隻記得你是我妹妹。就當為你自己賭一個理由,為他賭一個機會,你這都不敢?”我從沒有見過止怡那樣的決然。
  “那你呢,你賭什麽?”當時我問。
  “我賭我的死心。”
  我不知道最後我們誰算贏誰又算輸。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
  他說,有。隻要你相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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