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尋千尋:如果可以這樣愛

(2008-12-26 16:32:38) 下一個
  開篇 讓毀滅更徹底些
  很多人,總是在認識後才知道不該認識。
  很多事情,總是在發生過後才知道錯了。
  很多時候,總是明知道錯了還要繼續錯下去。
  白考兒就是這樣!
  那個時候是1997年的年末,12月31日,天空陰雨綿綿的,一如她的心情。這糟糕的天氣已經持續好幾天了,這會兒居然還下起了零星的雪花,更沒有一點轉晴的跡象了。但這絲毫不影響人們出行的熱情,長沙黃花國際機場人來人往,都是趕著元旦假期出門探親訪友和旅遊的。
  白考兒拿著機票的樣子明顯的有些彷徨,目光散落在人群中,臉上的表情透著隱隱的悲傷。她應該高興才對,跟耿墨池約好了去上海度假,她沒有理由悲傷的。
  可是跟周圍喜氣洋洋的人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一身黑衣,灰色方格圍巾裹住了大半邊臉,圍巾上方露出筆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窩,襯得那雙漆黑的眸子如深海一般幽暗,寒氣逼人,仿佛目光落在哪裏,哪裏就會結冰一樣。
  為什麽會是在機場呢?她在想。好像很多故事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在機場,來來往往的嘈雜和冷漠中,人生的悲喜劇在這裏一幕幕上演,或邂逅、或重逢、或生離死別、或擦肩而過……現在白考兒也徘徊在川流不息的機場,她忽然覺得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到這,來到這又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什麽呢? 喪夫不過幾個月就和別的男人私奔,這事如果傳出去,意味著她有又一次身敗名裂的可能!
  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退縮的勇氣,都已經答應他了,人也到了機場,臨陣脫逃可不是她白考兒的性格。
  外麵的雪越下越大,天空陰沉得可怕,她無限惆悵地打量候機廳的落地窗外白雪茫茫的世界,心裏更加沒了著落,覺得自己就像那些時起時降的飛機,如果沒有人操控,它們永遠不知道下一站的落點在哪裏,白考兒也在想她的落點在哪裏呢?現在她是自由的,沒有人操控她,一切靠她自己的判斷,下一站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這一切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如果那天什麽也沒發生的話!
  其實那天,幾個月前的7月13日,是個很平常的日子,可越是平常越有發生不平常事情的可能,一點征兆都不會給你!那天白考兒在做什麽?她在東塘的一家西餐廳和米蘭、李櫻之兩個老同學在享受shopping後的美味大餐,三個人吃吃喝喝,有說有笑,熱鬧得不行。三個女人一台戲,這話真是沒錯。
  那家餐廳的環境很幽雅,空氣中彌漫著牛排、咖啡、紅酒和各種香水的味道,混濁不清,感覺燈光都有點蠱惑人心,一個麵容清秀的女孩坐在前台一架黑色鋼琴前專注地演奏,曲子很熟悉,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彈得還不賴,有那麽一點懷舊的味道。白考兒本來是很享受地斜靠在沙發上,蹺著玉腿,舉著香檳,興致很好,講起了大學時跟教授作對的種種趣事更是滿臉放光,顧盼生輝,但當這首曲子一響起,她身體內的某根神經就抽搐了一下,沒有原因,就像是被人扯了一下似的,很輕微,還沒感覺到痛就消失了。如果不是後來這首曲子帶給她無盡的悲傷和哀絕,她根本就不會想起這次似是而非的觸動,如果一定要說預感,這也許是那天她唯一感覺到的異樣,隻是當時她並沒意識到這點,愣了一會兒神,又恢複了跟同伴的談笑風生,全然不知在毗鄰的另一座城市災難正悄然降臨—
  隻是幾秒鍾!丈夫祁樹傑駕著一輛白色本田義無反顧地衝入湖中,那麽決然,那麽悲愴,沒有任何的猶豫,好像那是一件必然要做的事情,任誰都不能阻止。這真是例外啊,他這人平常做事就喜歡拖拖拉拉,有時候決定了的事,一遇到情況,馬上又變卦,他好像從來沒有很堅決地要去做過一件什麽事,他整個人生都是猶猶豫豫的,如果硬要比較,那就隻有兩次還算是比較堅決的,一次就是四年前堅決地娶了白考兒,一次就是四年後的今天堅決地去死。
  關於他的死,後來傳出很多版本,有說是被人劫持謀財害命,有說是欠了債想不開尋了短見,還有人說是喝醉了酒發酒瘋一不小心衝進湖中,反正說什麽的都有,每天都有新的說法傳出來,祁樹傑在那些人的唾沫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回。這恐怕也是他沒想到的,他這人一向低調,最不喜歡被人說三道四,也不喜歡處在風頭浪尖,隻要有選擇,他永遠都選擇退居幕後,真沒想到他這麽低調的一個人,死卻死得這麽轟轟烈烈,連從小出風頭出慣了的白考兒都望塵莫及。而有關他死時的真實情況,卻是後來警方提供的,據他們調查,那輛白
  色本田在湖邊的樹蔭下停了整整一個下午,紋絲不動,不知怎麽到了傍晚,路燈已經亮了,人們都到湖邊散步納涼時車子突然像暴怒的獅子般咆哮著開足馬力飛騰而起,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線後,一聲悶響紮進了湖水中。那個畫麵一定很壯觀,就像很多汽車廣告,疾速飛馳,追風趕月,行雲流水般盡顯完美,白考兒每在電視裏看到那樣的汽車廣告,就想象祁樹傑死時的情景,所以祁樹傑在她的想象裏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扯遠了,還是回到事發的當天。車子衝入湖中後立即引來一陣驚叫,圍觀的人從四麵八方趕來。救護車和警車也先後趕到。但都一籌莫展,因為車已沉入湖底,湖麵一片寧靜。仿佛什麽也未曾發生過一樣,湖水依然蕩漾著迷人的波浪,夜風習習,繁星點點,很平靜的一個夏天的夜晚。
  接著警察開始封鎖現場。一輛吊車開了進來,幾個潛水員潛入湖中實施打撈。岸邊一時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淩晨四點左右,衝入湖中的本田終於浮出水麵。吊車小心地將其吊向岸邊,車門打開了,裏麵的人被抬了出來,祁樹傑和一個女人濕漉漉地緊緊抱在一起。一個女人!看清沒有,是一個女人!
  全城轟動。
  所有的人都在議論。
  一男一女駕車駛入美麗的南湖,兩人被撈上來時還手指扣著手指。
  現場留有一封遺書,用塑料膠紙密封好了的,顯然死者生前經過精心準備。那封遺書隻有一句話:對不起所有的人,但別無選擇,因為我們已生無可戀……
  去他媽的生無可戀!白考兒的憤怒一度蓋過了失去丈夫的悲痛!什麽叫生無可戀?他怎麽就生無可戀了?有房有車有公司,朋友不算多也不少,下沒有小卻上有老,老婆漂亮又還算守規矩,唯一的缺陷就是婆媳關係有點讓他煩惱,可這就讓他去尋死嗎?該去尋死的是白考兒,每次被他巫婆似的老媽指著罵時,她都氣得想死,可是她不也沒死,一直撐到現在嗎?
  “我早晚會死給你看!”每次在老巫婆麵前受了氣她都這麽衝他吼。
  可是老天,她還沒死,他卻先死了,平常做什麽事總是他落在後麵,怎麽這一次就讓他搶了先呢?到底是哪根神經搭錯了,最後竟成了他死給她看?
  白考兒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她“美滿”的婚姻怎麽走到了這個地步,現在哪怕是坐在機場,事情已經過去幾個月了,她還是想不通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祁樹傑怎麽敢跟她開這麽天大的玩笑,她一直當他是開玩笑,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深信不疑。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她才對她一向看不起的丈夫“刮目相看”,26歲就讓她成了一個寡婦,這混蛋出手比她狠多了,讓她連質問的機會都沒有!你說他狠不狠?
  魯迅老先生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這句話印證在祁樹傑的身上,就成了他沒有在沉默中滅亡,他就在沉默中爆發,他的爆發就是滅亡,誰說不是呢?
  還是回到機場—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飛機都快起飛了,耿墨池還不見蹤影,能不能等到他,白考兒心裏一點底兒也沒有。他不會失言吧?還是膽怯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也就不必冒這個險了,白考兒有些慶幸地想,這倒是個很好的結果呢。可是這麽想,其實表明真正膽怯的就是她自己,她期待他的出現,又害怕他真的出現……正忐忑不安著,那家夥卻現身了,靠在候機廳的門口抽著煙衝她笑呢。
  他穿了件藏青色長風衣,裏麵是淺灰色的寬鬆毛衫,下麵是同色的褲子,昂著頭,斜著眼,樣子瀟灑得不行,隻是眉宇間透著冷冷的憂鬱,有點漫不經心。可即使在人來人往的機場,這個男人還是鶴立雞群!
  “你的視力好像不太好,我衝你笑了半天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叼著根煙,拖著行李箱不緊不慢地走過來,遠遠地就抱怨。
  “你才知道啊,我是高度近視。”白考兒站起身,準備提自己的行李箱。耿墨池幫她接了,很重,他故作驚詫地說:“你帶這麽多東西幹什麽,準備嫁到上海去嗎?”
  “是有這個準備,”她嗬嗬地笑,點點頭,“聽說上海男人是中國最適合做丈夫的,我過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肯定沒有。”
  “何以見得?”
  “全上海最優秀的男人就在你麵前。”耿墨池厚顏無恥地說。
  半個小時後飛機衝入雲霄,兩人在天上說話。
  “說實話,我等了你半天,以為你不來了。”
  “我是不打算來了,”白考兒找空姐要了杯咖啡,瞅了他一眼,“可是轉念一想,明天都是新年了,我沒理由把今年的貞操保存到明年。”
  “嗯,有道理。”耿墨池表示讚同。
  正說笑著,飛機好像遇到了氣流劇烈地顛簸起來。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還問他,“買保險沒有?”
  “沒買,但我帶了保險。”
  “帶了保險?”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耿墨池就附在她耳根低聲說:“我帶了保險套。”
  她臉馬上就紅了,氣得說不出話。
  “很難得呢,現在還有女人會臉紅。”他看著她笑。
  “你以為都像你臉皮那麽厚。”
  “我臉皮不厚怎麽哄你上飛機?”
  飛機還在顛簸,廣播提醒乘客不要慌亂,說氣流馬上就會過去,可是飛機卻顛簸得更厲害了,空氣立刻緊張起來。白考兒閉上眼,死死抓住耿墨池的手,心想完了,還沒開始就結束了。耿墨池一邊握住她的手,一邊緊緊擁住她火上澆油,“我們還真有緣啊,沒想到死也要死一塊。”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有心思開玩笑!
  白考兒被飛機顛簸得頭暈眼花,胃也一陣陣地翻滾,她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頭悲哀地祈禱飛機千萬別掉下去,她過去的人生已經一團糟,她不想連死也死得屍骨無存。可是耿墨池這家夥還不歇火,繼續添油加醋,“哎呀,下麵是太平洋呢,聽說裏麵有很多鯊魚,冬天尋不到食,估計都是餓著的,就等著天上掉飛機呢。”
  他明擺著是瞎說,飛機下麵明明是連綿的青山,又沒出境,哪來的太平洋呢。白考兒昏頭昏腦一時沒回過神,臉都嚇白了,戰戰兢兢地問:“你會遊泳嗎?”
  “抱歉,不會。”
  “那鯊魚吃你怎麽辦?”
  “估計鯊魚會先吃你。”
  “為什麽?”
  “因為冬天出來尋食的鯊魚大多是公的。”
  她這才明白他是在逗她玩呢,馬上忘了飛機顛簸帶來的不適,反唇相譏道:“萬一你遇上的是隻母鯊魚呢?”
  耿墨池樂了,一臉壞笑,繼續逗她,“那我會告訴她,我沒帶套子。”
  她先是一愣,隨即笑翻了,往他大腿上狠狠揪了一把,疼得他“哎喲”一聲躲閃不及—這是她的習慣動作,每每興奮得忘了形就會狠擰對方的胳膊和腿,祁樹傑生前就深受其害,特別是談戀愛那會兒,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害他大熱天都不敢穿短袖,那可是她給他的甜蜜的痛呢。可是結婚幾年後,她很少對他有這樣的動作了,因為他太忙,兩人聚少離多,也因為她對一成不變的婚姻生活變得麻木,早沒了向對方表示親近的衝動。白考兒知道在這個時候不應該想到他,可是她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正是因為他嗎?四年的婚姻,他已經植入她的生命,即使現在他不在了,曾經生活過的點滴還是時常在腦海中浮現!
  誰能想到,他說過那麽多愛她的話,不厭其煩地用各種方式證明他的愛,最極端的方式竟然是和另一個女人橫屍太平間,理由是為了給出軌的肉體贖罪,以此說明他的精神和情感永遠忠於她,即使是在床上跟那個女人翻雲覆雨,抑或是跟那個女人去死,他心裏還是想著她,他對她的愛“至死不渝”!
  葉莎!
  那個女人叫葉莎!
  白考兒在給丈夫認屍時當場昏倒,迷迷糊糊中聽到旁邊有人說起那個女人的名字。在此之前,她從未聽說過有這麽個人,這得感謝祁樹傑成功地隱匿了證據,他跟那女人兩年的私情,竟讓她連頭發絲都沒找到過一根,是她太愚鈍,還是他做得太幹淨,現在誰也說不清了,因為他已帶著那女人沉入湖底,沒有向任何人解釋,也截斷了任何人向他追問的可能。這對狗男女做得真絕!
  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在太平間見到那個女人時的樣子:雖然經過水的浸泡,臉部已浮腫不堪,但輪廓還在,而且看得出五官生得很好,閉著的眼睛眼線很長,鼻子高挺,嘴層蒼白,嘴角還微微向上翹,可以想象她生前笑起來的樣子應該很美。還有,她的頭發是褐色的,零亂地順著光潔的臉頰垂到胸口,脖子上掛著一根心形藍寶石項鏈,應該價值不菲,在燈光的映射下發出盈盈的神秘而高貴的光芒,一如這躺著的女人,即使是死了,那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高貴卻還在熾白的燈光下活躍,這女人很高貴!
  白考兒簡直要瘋了!她從不懼怕活人跟她較量,卻無法麵對兩個死人跟她進行無聲的較量,事實上他們一定跟她較量了很久,現在竟以死來嘲諷她的麻木無知!
  此後的很多天,她的臉色白得駭人,神智不清,別人說什麽,她都像聽不懂似的,瞪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睛迷茫地望著周圍的人們,一會兒發呆不說一句話,一會兒又咆哮如雷見人就罵,但她就是不哭,哪怕那雙美麗的眼睛被憤怒燒得布滿血絲也不見一滴眼淚。沒人知道她心裏想什麽……
  這會兒依偎在耿墨池身邊,更沒人知道她心裏想什麽。事實上想什麽已經無濟於事了,她已經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了,還要跟他去上海度假呢。為什麽偏偏選擇這個男人?難道就因為他是葉莎的丈夫?
  不,應該不全是,她跟這個男人之間好像有著某種奇妙的緣分,葬禮那天,當她抱著丈夫的骨灰盒蹣跚著走出殯儀館大門時,偏偏就遇見耿墨池抱著妻子的遺像走進大門。那張遺像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一下就釘住了她的目光,那不是葉莎嗎?
  她死死盯著耿墨池,有那麽一會兒,她竟像靈魂出了竅般說不出話,站在她麵前的那個男人是多麽耀眼啊,一身黑西裝,個頭挺拔,儀表堂堂。可是他的臉!她驚異於他的臉!冷漠堅硬,傲慢無禮,絲毫未呈現出常理中應該表現出來的悲傷,讓人很有點懷疑他跟死者究竟是不是親屬關係。
  聽說那家夥是上海某樂團的首席鋼琴師,還會寫曲子,很有名,經常在外演出,電視裏也經常可以看到他的演奏。他跟他妻子葉莎共同創作並演奏的一個什麽係列曲在國際上獲過獎,兩人琴瑟合鳴,婚姻幸福得比他們的曲子還打動人心。的確是很“幸福”,妻子死了,丈夫的臉上冷得像結了冰。
  但白考兒直覺地意識到,他的冷漠事出有因,或許是出於對賣弄悲傷和故作痛苦感到厭惡才把愛和恨都深藏起來的,別人看不到,她可以看到,因為她也是這麽做的。她不屑於做那種表麵上哀痛的樣子,早在太平間看到丈夫和那個女人橫屍在她麵前時,她就像被人掐斷了脖子似的失去了悲傷的力氣。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丈夫的骨灰就在她懷中,一切的愛和悲都已灰飛煙滅,她的心突然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平靜。
  此刻站在殯儀館大廳門口的石階上,她的表情就是平靜的,甚至是木然的,她仰起頭張望院裏的樹葉和陰暗無邊的天空,仿佛在茫茫宇宙尋找丈夫的亡靈,心裏卻在歎息,再見了,祁樹傑,既然你要如此結束,什麽哀傷憤恨的話都是多餘的,你盡可以放心,我發誓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忘了你!
  耿墨池顯然也認出了祁樹傑的遺像,長長地瞥了白考兒一眼,感覺她一身寒氣,臉上罩了層霧般表情模糊,黑色長裙裹著的身子讓她顯得過於瘦小,大熱天的,她竟像站在冰天雪地的風口一樣從裏到外地顫抖著。但是她的臉!他也驚異於她的臉!居然看不到悲傷,平靜得就像參加一個不怎麽熟的朋友的葬禮,她懷中抱著的不是丈夫的骨灰嗎?她緣何能如此平靜?
  聽說她是個很著名的配音演員,給很多名片配過音,還演過話劇,現在是電台一個深夜談話節目的DJ,她的聲音連同她的名字隨著電波在這座城市的夜空廣為人知。葉莎生前就很喜歡聽她的節目,可是幾分鍾後葉莎就將化成灰燼,而眼前的這個女人還活著,她是祁樹傑的妻子,她還活著!還活著!
  於是他走向她,走向一個可以預見的開始。
  她也走向他,走向一個不可預見的結局。
  現在呢,這對各自喪偶的男女就一起坐在飛往上海的飛機上,談笑風生,卻又各懷心事,對方的心裏想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痛快。想想都痛快,祁樹傑大概做鬼也沒想到自己屍骨未寒,深愛的妻子就和讓他肉體出軌的女人的丈夫出軌了,雲朵一片片地在窗邊飛過,也許此刻他正坐在雲朵上看著這一切呢。
  他會看見什麽呢,瞧,讓他肉體出軌的女人的丈夫正和白考兒在眾目睽睽下打情罵俏呢,兩個人一會兒低聲耳語,一會兒放肆大笑,親熱得好像他們已經好了幾個年頭了似的,其實老天作證,幾個月前他們還是陌生人!
  “我覺得我們好像有點無恥。”白考兒忽然說。
  “本來就無恥。”耿墨池答。
  “那我們幹嗎還在一起?”
  “不在一起怎麽顯得我們無恥呢?”
  “我們非要這麽無恥嗎?”
  “我們要不這麽無恥,怎麽能得到大家的公認呢?”
  “公認?公認什麽?”
  “公認我們無恥啊。”
  “嗬嗬,”白考兒笑得肩膀直聳,又擰了把耿墨池的大腿,“你這無恥的家夥!”
  耿墨池疼得齜牙咧嘴,一把摟過她的脖子裝作要掐死她,“我要不無恥,怎麽能襯出你的無恥呢……”
  飛機最終平安地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
  一走出機場,白考兒就變得沉默不語了,一路上強裝的輕鬆瞬間消失殆盡,這個時候的她明顯地有些心虛,臉色發白,身子發軟,走路都要耿墨池扶。“沒這麽嚴重吧?你沒坐過飛機啊?”耿墨池擁著她走出機場覺得好笑。
  白考兒沒理他,她忽然虛弱得說不出話,巨大的失落感讓她不知所措。走出這一步,你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她在心裏告訴自己。
  耿墨池叫了輛車,把她扶進車內。已經是夜幕降臨了,大上海的繁華在車窗外一覽無餘。耿墨池先把她帶到一家酒樓裏吃過飯,然後再打輛車直奔自己的住處。
  “你在上海有房子?”
  白考兒很好奇,吃了飯,她的臉上恢複了些氣色。
  “我真正的家其實就在上海,當然會有房子。”
  “那你怎麽老往長沙跑?”
  “長沙有你啊。”耿墨池哄她。過了一會兒又說:“葉莎是湖南人,她一直不喜歡上海,一直待在長沙,沒辦法,我隻能兩頭跑了……原以為再也不用跑了,沒想到還是要跑,看來我跟湖南是真的有緣……”
  “聽說你的工作單位也在上海。”
  “是,我的生活圈子都在上海,”耿墨池望向車窗外,一張臉在燈光的映射下忽明忽暗,“為了葉莎,我才將自己的工作室安排在長沙,但感覺還是像個過客,跑了這麽多年,始終沒有家的感覺,在上海就不一樣了,感覺空氣都親切。”
  “強龍鬥不過地頭蛇,看來我不敢得罪你了。”白考兒直歎氣。
  “你明白就好,現在是我的地頭,你敢得罪我!”耿墨池笑著摟緊了她。
  他的住處離市中心有點遠,環境相當好,車子一駛進小區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下來,四處都是綠樹環繞,一棟棟燈火通明的住宅樓掩映在綠樹叢中。車子最後停在一排歐式風格的小高樓前,白考兒下車一看就知道這房子價格不菲,複式的結構,闊氣的大陽台,米色大理石外牆,家家戶戶都有綠色的落地大窗,典雅中顯出格外的盛氣淩人。早就聽說上海的房子很貴,普通工薪階層能住個七八十平方米的就很不錯了,能住上這樣兩百多平方米的豪宅絕非等閑之輩,這讓白考兒開始猜測他的身家,冷不丁冒出一句長沙話:“你有錢撒,住這麽好的房子。”
  耿墨池聞言嗬嗬直笑,牽她上樓道:“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因為沒錢而把你賣噠。”說的竟也是長沙話,很難聽,逗得她哈哈大笑。
  302—這是他的門牌號。他掏出鑰匙開了門,非常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白考兒又是笑,樂嗬嗬地進了門,可是前腳進去,燈都沒開,那家夥就從後麵一把抱住了她,扳過身子,將她貼在冰冷的牆上瘋狂地吻她,“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好高興你能跟我來上海……
  ……我想……”他話還沒說完,就迫不及待地解她的衣服,把手伸到她的胸衣內,意亂情迷。
  “沒辦法,我橫豎是貞節不保了。”
  她咬著他的耳朵吃吃地笑,含糊地抱怨,“你這人怎麽……”
  “直奔主題是吧……”他在黑暗中也笑了起來,口齒不清地答,“是啊,人類永恒的主題呢,我不想跑題……”說著將她整個地貼住自己胸口,兩人手忙腳亂地很快失控。
  當一切平靜下來後,兩人在黑暗中擁抱了一會兒就進浴室衝涼,從浴室出來兩人各自換上睡衣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耿墨池靠在床頭抽煙,若有所思地打量悶不做聲的白考兒。
  “幹嗎心事重重的?”他看著她說,“其實既然已經走出這一步了,你就沒必要還背著包袱,幹嗎跟自己過不去呢,放鬆一點,對自己好一點,愛是不需要在乎別人說什麽的……”
  “你真的不在乎?”
  “我的字典裏沒有在乎兩個字。”
  “那你也不會在乎我?”白考兒一針見血。耿墨池別過臉盯著她,若無其事地吞雲吐霧,姿態優雅,表情卻很冷漠,“你要的‘在乎’是什麽?要我娶你還是要我整天甜言蜜語地哄你?告訴你,我一樣都不會!”
  白考兒感覺自己在墜落,墜落,一直墜入深不見底的深淵,剛才還纏綿得死去活來,轉瞬間就翻臉不認人,這個男人實在是冷酷得可以,但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表現出自己的懦弱,強裝鎮定地冷笑道:“你放心,我不會賴著你的,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在你毀滅別人之前,有可能先毀了自己!”
  “早就毀了!”
  耿墨池叫了起來,刹那間眼中寒光直射,“在他們沉入湖底的時候……”聲音嘶啞空茫得像來自狂風呼嘯的山穀。
  一句話封了她的口。可怕的沉默!
  “謝謝你的提醒,”她沉思良久心在滴血,感覺被這個男人撕得皮開肉綻,臉上卻笑著,“原來我們都已經毀了,這樣很好,一切從頭開始,很純粹的開始,就如很純粹的毀滅一樣。”
  “是啊,這正是我想說的嘛。”
  耿墨池也笑,表情像放電影似的一下就跳過去了,方才的冷漠狂暴瞬間又不見蹤影,白考兒驚訝地看著他,這個男人會變臉!他很會找台階下,話還沒說完就一把抱住她,嗅著她發間的芬芳,目的明確,又要開始人類的主題!
  “別,別,你不覺得我們有點過分嗎?”她遲疑著說。
  “沒辦法,誰叫我們這麽無恥呢?”耿墨池答。
  老天啊,誰能告訴我為什麽,眼前的這個男人怎麽如此令人心動,雖然她還是無法擺脫那種心虛的感覺,雖然此刻兩人是赤裸相對,雖然她還是看不清他眼中閃爍的目光後麵是什麽,但有什麽辦法,正如他說的,已經毀了,那就毀得徹底點吧,最好粉身碎骨連渣都不剩!可是淚水還是順著她的眼角淌了下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宛如窗外沉沉黑夜整個地壓倒了她。因為從這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已經改寫,一個已經被毀滅了的人的人生,注定了不會是一個好的開始,至於結果,更是茫茫無際,黑暗無邊……

  NO.1 他把我當妖精了
  還是那個時候的秋天,十月。
  華天大酒店華麗依舊,西餐廳內音樂繚繞,精致的燈飾裝點得恰到好處,燈光不是很亮,卻透著華貴。我約了米蘭和李櫻之吃飯,已記不起是第幾次在這裏吃飯了,反正我們是這裏的常客,平常誰有了什麽喜事或是難解的憂愁都會到這裏來,有時候是用餐,有時侯是喝咖啡,每次不管來之前有多麽的煩憂,幾句玩笑一開,很快就是歡聲笑語的了。三個女人湊
  一塊兒,想不熱鬧都難!
  可是這次呢,三個多月不見,大家本應有很多話說,可是除了沉默,就隻有彼此餐具的碰撞聲,確切的說,是我餐具的碰撞聲,因為從頭到尾,隻有我一個人在吃。米蘭和李櫻之麵麵相覷,看著揮舞著刀叉狼吞虎咽的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她們認為我此刻應該悲傷地躺在床上等人安慰,至少也應該食不知味,痛苦得讓人心碎才對。我的反常估計讓兩人有點兒害怕。
  這一天離祁樹傑出事剛好九十三天,國慶節剛過。
  “你沒事吧?”米蘭小心地問。
  “沒事,我能有什麽事?”我嚼著滿口的食物很平靜地說。其實我心裏恨不得拿刀殺人。
  “真的沒事?”李櫻之也問。
  這倒讓我覺得好笑,我雖然心裏憋悶,但外表看來還是活得好好的,一沒哭二沒鬧三沒上吊,按外人的看法,我活得滋潤著呢。國慶長假我都沒怎麽出去,一個人在家清理屋子,把所有屬於祁樹傑的東西全都扔進了儲物室。然後用一把大鎖鎖住,往事就那麽被我滿懷仇恨地鎖進了陰暗角落。接著我開始換家具,包括床上的被單,還有窗簾,盆景和各種擺設,隻要是能換的我全換了,以至於米蘭和李櫻之來找我時,都以為走錯了房間。她們看著忙得氣都喘不上來的我半天沒回過神。我看到兩位老同學卻很是高興,馬上拉著她們來到酒店,點了一大桌子菜。
  “你們別這麽看著我,放心好了,我不會尋短見的,我才不會傻到為背叛自己的丈夫去陪葬呢,你們看著好了,我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活得好。”我微笑著說。這倒是真話。
  “你能這麽想就好,我們也就放心了,”李櫻之握住我的手說,“要是覺得日子難過,我們會經常來陪你的,我老公去上海學習了,毛毛也送去了奶奶家,我有時間。”她比我要早一年結婚,孩子都四歲了,過得很幸福。米蘭沒結婚,在雜誌社工作,也一直過得很快活,她這人什麽都很好,就是對錢太敏感,沒說幾句就直奔主題,很不是時候地問了句,“聽說祁樹傑在遺囑裏給你留了一大筆錢,你要了沒有?”
  我一愣,冷冷地抬眼看她,“你覺得我會要嗎?”
  “為什麽不要?那是你應得的!”
  米蘭一聽到我沒要那筆錢立即變得很激動。
  “不,我不要他的錢!如果要了,就是接受他的補償,他對我的傷害難道是用錢可以補償的嗎?”我突然放大音量,瞪著眼睛叫了起來,激動地敲著桌子說,“不,不,我不會讓他的陰謀得逞,我要讓他即使上了天堂也輾轉難眠,我要他的心在墳墓裏也為他的所作所為不安,我要他下輩子做牛做馬給我還,而且是加倍地還!”
  米蘭吃驚地看著我惡狠狠的樣子,像看一個怪物。
  “你沒聽說過嗎?人死是不能欠債的,我找他討不了,老天也會找他討,在他身上討不了,也會在他的親人身上討,在他親人身上還討不了,嘿嘿……”我冷笑起來,“不急,下輩子老天也會追著他討的,他逃得了今生,逃不了來世!”說完我將一大塊牛排塞進嘴裏,狠狠嚼著,一臉決然。
  是啊,開始我也以為我會活不下去的,但我還是活過來了!雖然不甘心,但我不會被祁樹傑擊垮,有句話說“置死地而後生”,祁樹傑明擺著是要置我於死地的,但他哪裏知道我會死而後生呢,我還是要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白天我照常上班,晚上做完節目回到家倒頭就睡,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於是又收拾著上班。如此周而複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居然過得很平靜,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吃飯睡覺逛街購物做美容一樣不落,每當我大包小包地提回家,或是容光煥發地從美容院出來,鄰居們總是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我,議論紛紛的,“瞧瞧,這算什麽夫妻,人才死幾天,就……”,言下之意我懂,丈夫死了做妻子的不但不悲傷還比以前更精神了,看樣子就不本分。祁樹傑如果地下有知,估計也會氣得從骨灰盒裏跳出來,那又怎麽著呢,他跟別的女人尋歡尋到陰曹地府去了我憑什麽還給他守節啊?
  “考兒……”
  米蘭擔憂地看著我,很害怕的樣子,她知道這個時候的我就像一隻裝滿炸藥的火藥桶,觸碰不得,一碰就炸,我心中的仇恨足以毀滅整個世界,我剛才說的話就是在詛咒,而且詛咒的不僅僅是祁樹傑!
  “你知道嗎,考兒,”米蘭試圖岔開話題,“祁樹傑的哥哥還沒聯係上呢,我發動了所有的關係都還是杳無音信,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祁樹傑的任何事都與我無關,我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我打斷她,重重放下手中的刀叉,金屬碰到盤子立即發出刺耳的聲音。
  祁樹傑的確有一個哥哥,但這個哥哥十幾年前就離家出走去了國外,極少跟家裏聯絡,反正我就沒見過他,結婚的時候他倒是發過一封賀電過來,從那時算起到現在已經四年杳無音信,誰也不知道他遊走世界哪個角落。
  現在祁樹傑死了,於是就有親戚提醒祁母,盡快聯絡國外的兒子,不管從前有什麽過結,畢竟他已是祁家唯一的血脈了。祁母表示接受,盡管多年來她很不願提及那個叛逆的不孝子。可是半個月過去了,一點音訊都沒有,正如米蘭說的,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米蘭在雜誌社,找人的事她當仁不讓)。我原本是有些同情老太太的,但婆媳關係一直很僵,祁樹傑死後她非但沒認為媳婦受了委屈,反倒認為是媳婦對她兒子不好才導致他另尋新歡最後送了命的,這無疑讓本來就難以為繼的婆媳關係更加雪上加霜。即使是我最後放棄了遺產的繼承權,那個老婦人也沒有改變她一貫的冷酷,連問候的電話都沒有一個,好像我做這一切是應該的,我是死是活對他們祁家來說已經毫不相幹。
  “過去的事就算了,別把自己弄得太苦,犯不著的。”米蘭竭力勸解我,櫻之也幫著說話:“是啊,考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但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考兒,你這個樣子讓我們很擔心!”
  “別為我擔心,米蘭,你隻需告訴我,”我突然揚起臉,瘋了一樣的,殘忍地說,“哪裏有墓園,我要埋了他,把他永遠的深深地埋在地底下……”
  這麽說著,就表明一切都結束了,什麽海誓山盟都是見鬼的,人心如此險惡,勞燕分飛各奔東西也就不可避免,而他既然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去哀怨什麽了。還是那句話,我發誓會用最快的速度忘了他!
  一個禮拜後,經米蘭的介紹我找到了長青墓園。
  環境很好,依山傍水,大片的青鬆和柏樹圍著墓園,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地在山丘間延伸起伏,粉白的和金黃的野菊花散落在草地間,山風陣陣吹來,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菊花香,似乎要喚起我對往事的某些回憶……
  可是好奇怪啊,對於過去我居然記不起什麽了,往事竟比那山風還輕渺,在心底晃了一下,就再也尋不到值得記憶的痕跡。我忽然發現過去所生活的十年竟是一片空白!
  我想不起這十年來我做過什麽有意義的事:中學早戀,還沒好好享受戀愛的滋味那個我愛慕的男孩就溺水而亡,我到現在已記不起他的樣子,他在我的記憶裏隻剩個模糊的影子,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被釘進棺材時,臉因為化了死人妝紅紅的。跟我最初認識他時一樣,我們參加學校裏的合唱團,有一次演出他的臉就化得那麽紅,當時我還笑他說,化得那麽難看還不如我給他化,他卻嗤之以鼻,不以為然地說:“你化得好妝?化死人妝吧,我死了你再給我化!”誰知道,他死後真的是我給他化的妝,是我用自己平常偷偷買的廉價化妝品給他化的,臉化得很紅很紅,這事過去這麽多年,現在想想真沒什麽意義,反而青春過早調謝,還落了個後遺症,從此懼怕化妝,就是化也從不擦胭脂,所以我的臉這麽多年一直是蒼白沒有血色的。
  後來到了大學,少女時代落下的病還沒好,總是鬱鬱寡歡,敏感多疑,神經質。那時候我很瘦,那個愛我的男人經常憐惜地叫我“病貓”,那個男人是我的老師,這場師生戀弄得雙方狼狽不堪,現在想來更沒什麽意義,反而讓我從此懼怕被人愛,因為愛我的人好像都沒有好下場。
  真是不幸,我後來的丈夫祁樹傑也是愛我愛得死去卻沒有活來,他背叛了我,欺騙了我,然後死掉,所以我跟他四年的婚姻也沒有意義,我什麽都沒得到,卻什麽都失去了,所以回想過去我才會一片空白,即使是此刻麵對山清水秀的美麗景色,也是一片空白!
  一陣風吹來,帶著些許涼意,我打了個冷顫,思緒又回來了。這時候我發現自己正在一個開滿野菊花的僻靜山坡上,工作人員指著腳下的土地說:“小姐,就是這,您看還滿意不
  ?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帶您到別的地方看看。”
  我四下張望,當然很滿意,這的確是一個讓人安息的好地方,如果可能,我真希望在此長眠的就是自己。可長眠的是丈夫祁樹傑,今天我是來給他找墓地的。想想也真是諷刺,他活著的時候,什麽事情都是他幫我安排妥當,因為我是個不喜歡操心的人,女人操太多心會老得快。他也不願意我操心,就算我有心幫忙,也插不上手(我的糊塗和馬虎總是讓他對我不放心),現在好了,終於輪到我來安排他了,卻是幫他選墓地,原來他還是信任我的,奇怪以前怎麽沒覺得。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旁邊的一個墓地上,那墓碑上的字讓我心跳加速:愛妻葉莎之墓。葉莎?!我幾乎跳起來,忙奔過去仔細看碑頭上的小字,那是死者的生辰和卒時的日子,7月13日,正是祁樹傑出事的那天。再看落款,夫耿墨池1997年8月27日立。耿墨池?就是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男人嗎?
  我死死地盯著墓碑上葉莎高貴的黑白照片,一股殘忍的殺氣在心底騰地一下冒了出來,火焰般劇烈燃燒,我感覺頭腦此刻異乎尋常地清醒,好像一生都未這麽清醒過,我走過去,仿佛一步步走向祭壇,就是粉身碎骨我也無所顧忌了,我逼近那個女人,盯著那張冰冷的黑白照片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晚上回到家我又在做那個夢!
  很多年前,我還隻有幾歲的時候,總做同樣的一個夢,夢中沒有具體的人物和場景,隻是一種感覺,我總感覺有人掐住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我拚命掙紮,喊不出,也動不了,沒有人救我,沒有人理睬我,隻有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包圍著我。那種窒息和絕望至今讓我心有餘悸。
  我一次次在夢中驚醒,淚流滿麵,嚇出一身冷汗,很多次我在噩夢中以為自己就那麽窒息而死,我被那個噩夢困擾了很多年。加上體弱多病和營養不良,我的童年就是在不斷地看病和吃藥中度過的,母親曾以為我養不活,她給我算過命,算命的說我是被一個吊死鬼纏住了,說我一身的邪氣,命裏怕是多劫數。母親花錢為我求了個護身符,效果好像並不明顯,我的噩夢一直做到了十幾歲,十四歲吧,那一年我突然就不再做那個夢了,家裏人很高興,以為我從此擺脫了那個所謂的吊死鬼,我一生都會平平安安無病無災的了。
  可是我現在為什麽又在做這個夢?我再次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不了,也動彈不得,四周寂靜如墳墓,沒有人救我……
  祁樹傑,我的丈夫呢?
  啊,他在那,身邊還有個女人,他們站在那個湖邊衝我揮手呢,我努力想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麵容,可是看不清,中間隔了個湖,湖上又有霧。
  祁樹傑,你過來,你在幹什麽?你為什麽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你心裏隻有我的,你怎麽可以跟她在一起?我聽見自己在喊,拚命地喊……可是他聽不到,湖上的霧越來越重,漸漸地,我看不到他了,還有那個女人。
  我在湖這邊急得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我就醒了,虛脫般仰臥在床上,混亂中我竟弄不清自己所處的黑暗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我知道,這又將是一個不眠夜!自從祁樹傑出事後,失眠的惡疾就一直困擾著我,我經常在夢裏見到他遙遠而模糊的臉。他好像很愁苦的樣子,望著我欲言又止。他想說什麽呢?想說他丟下我沉入湖底是無奈之舉,還是想說他對我的背叛是情非得已?我無法知道答案(而且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反正事已至此,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無所謂了,老天就是把我這條命拿走又如何呢?
  但有時候我也在想,我到底要什麽,想要什麽,一間房子、一張床、一把搖椅、一本書、一個男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麽,因為到現在我什麽都沒要到,屬於我的和不屬於我的都已經不屬於我了,我常常納悶,是什麽時候開始“失去”的呢?
  自然又想起大學時談過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師生戀。那個男人很有魅力,比我大十七歲,是個副教授,有家有室。東窗事發後,他老婆舉著刀殺進我上課的教室,而那位愛我愛得死
  去活來的副教授卻進了監獄,他在跟妻子爭吵時誤將她從自家陽台扔到了二樓,妻子摔成了植物人,他投案自首。我本應為此自責一生,可是很奇怪,我對他並沒有多少愧疚感,除了心上的舊傷口偶爾發痛,我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了,而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失去”的,青春、歡顏、愛情、妄想、自負、希望……
  沒辦法,我骨子裏就是個狠心腸的人,做事出格,無可救藥。就拿改名字來說,我原來的名字叫白萍,俗不可耐,我對那個名字厭惡到了極點,覺得這樣一個庸俗的名字實在配不上自己漂亮獨特的臉蛋。直到有一天我在看一本電影畫冊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叫勞倫·白考兒的美國女演員的照片,我立即被照片中那張冷漠絕世的美麗麵孔吸引,那照片我一直保留至今,大而冷漠的眼睛,緊閉著的沉默的嘴唇。我說不清為什麽一眼就迷上她,盡管此前我從未聽過她的名字看過她的電影,但我就覺得她傲然獨立的樣子就是我的前生,於是我當機立斷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白考兒,這名字從字麵上看毫無意義,但它獨特,這就夠了。當年我十一歲。父親為這事狠狠揍了我一頓,說我連名字都自己改,長大了非上天不可。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些成長的歲月裏,我的確是事事跟人作對(我知道改變不了周圍的人對我的看法,就隻能靠改變自己來進行反擊),結果是惡性循環,我沒上天,卻入了地獄,惡劣的名聲一直跟隨至今。
  有一位暢銷作家寫過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說《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我有時候也很懷念自己聲名狼藉的日子,正是因為名聲問題,大學畢業後我沒法在本地混,隻好一人逃到北京開始漫漫無期的“北漂”生活。我是學大眾傳媒的,到了北京後折騰來折騰去的,最後竟成了一名配音演員。當時我在一家電台打短工,有一次討要工錢時跟負責人發生口角,吵得很凶,我激昂的嗓音引起一位去電台辦事的導演的注意,他隨即邀請我給他新拍的片子配音,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配了幾部電影後,我獨特的嗓音開始引人注目,而我也意識到這可能是我正確的人生方向,於是到處拜名師潛心學起配音來,很快就成為一名專業的配音演員。有時候我也到電台客串做節目,生活漸漸穩定走向了正軌,到跟祁樹傑結婚的時候,我在圈中已是小有名氣了。於是衣錦還鄉,結婚四個月我就跟開裝飾公司的祁樹傑一起回了長沙,後又受邀在一家電台當DJ,雖然沒有以前繁忙,但還是有導演慕名而來找我配音,有時侯也錄製廣播劇,甚至是上台表演話劇,日子過得很平靜,不好也不壞。
  但是祁樹傑後來卻反對我配音了,原因是我工作時入戲太深,分不清戲裏戲外,一天到晚精神恍惚,神魂顛倒,吃飯睡覺的時候念台詞,生氣發怒或悲傷的時候也念台詞,就像鬼魂附了體,完全遊離在現實世界之外,連自己都不認識自己。這就讓我親愛的丈夫深感恐懼,怕我有朝一日會瘋掉就堅決禁止我再參與任何配音工作。
  怎麽說呢,我這位親愛的丈夫應該是愛我的。當初他也是費了好大勁才追到我,認識他好長時間我都沒想過要嫁給他,如果不是他那巫婆似的老媽竭力反對,上五台山當尼姑我都不會嫁給他。我這人就這德性,別人越阻攔的事情我越來勁,從小到大,無論吃多少虧載多少跟頭,我就是死性不改。所以歸根結底還是祁樹傑的老媽促成了我們的婚事,我至今都記得我倆偷偷領本兒後他老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那個痛快!
  我到現在都搞不清祁樹傑當初為什麽死心踏地要娶我,其實當時我壓根就沒看上他,覺得他撐死了也就是個包工的頭,我好歹也算個名人嘛。不過話說回來,他開的那家裝飾公司規模還是不小的,他在北京也算是有房有車的主,追在他身後的小姑娘也是一群群,隻有我從不拿正眼看他,即使後來確立了戀愛關係我對他也是若即若離,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個人給我送禮物付房租哄我開心沒什麽壞處。我當時就這麽想的。好幾次我都想把他踹了,他卻像是中了邪似地硬要拽著我,可憐兮兮的,像個沒娘的孩子,極大地激發了我潛在的“母
  性”,於是隻好又跟他鬼混下去,到後來我實在是火了,罵他為什麽要死纏著我,他就說,我不想再錯過,我不能鬆手,怕一鬆手就再也見不到你。那表情就像是拽著救命的稻草,當時瞅他那可憐相,我心裏還是有一點感動的,嘴上卻說,“你是不是從前受過什麽刺激,逮著我把我當你從前的相好了,冤有頭債有主,你別跟我過不去啊?”
  “考兒,你可以不愛我,但請不要拒絕我的愛,就算你要去愛別人,也要等我死了後再去愛,我死了你愛誰我都沒話說。”
  我無奈地看著他,當下就意識到,我粘上條螞蝗了,這輩子怕是甩不掉了。後來的結果想也想得到,不知道是他委屈了,還是我委屈了,反正我們在一塊兒了。婚後的幾年裏,用沒有硝煙的戰場來形容我們的婚姻生活是一點也不為過,不是我跟他的戰場,而是我跟他老媽的戰場,兩個女人為了爭一個男人,那戲演得那個熱鬧,現在反過來想想,如果沒有這股熱鬧勁,我估計我們的婚姻撐死也不會超過一年。但就為了爭那口氣,我硬是把這場戰爭延續了四年,八年抗戰的一半哪!以至於對於我們四年的婚姻生活,除了婆媳間此起彼伏的拉鋸戰,實在是沒什麽值得回味的。
  當然這並不是說祁樹傑對我不好,相反,他如願以償地娶了我後,還真把我當心肝寶貝似地寵著,賺的錢如數交給我,買大房子給我住,有時候我跟他老媽吵起來,他當著他媽的麵賠小心,又是魚翅又是冬蟲夏草地送,轉過身回到家馬上又掏出信用卡塞給我,一個勁地賠笑臉說:“老婆,消消氣,明天好好去逛逛,看中什麽買什麽,千萬別跟錢過不去。”
  看在信用卡的份上,我多半原諒了這孩子,我一直覺得他像個孩子,盡管他生得牛高馬大,在外麵也算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可單獨在一塊兒時,他疲憊無助的樣子,像極了個丟了什麽東西沒找回來的可憐孩子。我也想過試著走進他的內心,但是他防備得很死,生怕我看到他內心的東西,這無形中也就讓他平添了幾分神秘色彩。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男人,他到底丟了什麽,為什麽要死死拽著我不放?我找不到答案,就把氣撒在他身上,變著法子整他,折磨他,而可氣的是,無論我做錯什麽,他從不說半個“不”字,總是充滿愛憐地把我深深擁進懷裏拍我的肩,“小壞蛋,下次可別這樣了哦。”
  你見過這樣的男人嗎?愛不上,恨不成,這樣的男人怎麽就偏偏讓我撞上了?!
  不過有一次,他還是跟我較了真的,那是結婚的第二年,我懷孕了,背著他把孩子偷偷做了,他生平第一次衝我發了火,硬是一個月沒理我,住了一個月的酒店,到現在我都清晰地記得他從酒店搬回家時身上那股衝鼻的消毒水味和惡心的空氣清新劑味。其實我做掉孩子並不是衝他來的,是衝他老媽來的,那老太太做夢都想抱孫子,雖說有兩個兒子,可老大是不用指望的,在國外至今生死不明,於是眼巴巴地想要老幺給她弄個孫子抱抱,延續祁家的香火,我就是看在這一點才拒絕生孩子的,你說要生就生啊,把我當工具了?但做掉孩子後,我還是覺得自己有點過分,畢竟孩子是無辜的,於是就打電話叫祁樹傑回來,給他做了頓飯,飯桌上含情脈脈地跟他說:“老公,不是我不想生,而是我覺得我們應該多享受一下兩人世界,畢竟我是愛你的……”
  “你說你愛我,是真的嗎?”祁樹傑被我灌了兩杯酒,刹那間眼眶通紅,“你真的說了愛我,老天,你真的說了,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聽到你說愛我了……”
  我頓時內疚不已,心裏在想,這孩子隻怕是真的受過刺激,一個正常人不會這麽暈,真話假話都聽不出來。
  “你真該千刀萬剮!”
  米蘭聽說這事後把我罵很慘。
  “我也覺得我好像是有點過分。”
  “過分?”米蘭當時瞅著我剁了我的心都有,“你悠著點,什麽事情都是有因果的,做得太過分小心遭報應。”
  她的話不幸被言中!
  我真的遭報應了,祁樹傑我親愛的丈夫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狠狠給了我一刀,背著我偷情不算,還死給我看,他用死反擊我的麻木不仁,讓我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就這一點,我覺得他比我狠!所以我才恨他,不是恨他跟人偷情,而是恨他贏了我,他居然贏了我!
  祁樹傑的老媽得知我把她兒子的骨灰葬在長青墓園後大發雷霆,她最初是要把兒子葬在湘北老家的,被我拒絕了,沒有理由,你說葬哪就葬哪,是我的老公,我說了算!如果祁樹傑知道他死後婆媳戰爭還沒歇火,不知道他還舍不舍得死。反正我是想不通,人都死了,那老太太還跟我爭,一把骨灰也爭,那就爭唄,我就不信我黑發爭不過你白發!
  可是米蘭知道後卻在電話裏數落我:“你……你真是的!她那麽大年紀你跟她爭什麽,老年喪子本來就很淒慘,想把兒子骨灰葬在身邊也是可以理解的嘛,你跟人家較個什麽勁呢?”
  老實說我接不上話,這個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那老女人從來沒把我當人看,更別說把我當她家媳婦看,寡居二十幾年的女人心理肯定是不正常的,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死不要臉下賤無知的狐狸精,勾引她兒子不說還死纏著他,蒼天有眼,當初可是他兒子賴上我的。
  米蘭聽我沒吭聲繼續說:“想想看,你喪夫大不了還可以再找一個吧,她老太太那麽大年紀喪子,你總不能讓她再去生一個吧,所以說到底,她是弱勢……”
  “可是葬都葬了,你總不能讓我去把骨灰挖出來吧?”
  “那你早說啊,我要知道你跟你婆婆在這事上還沒達成一致,打死我也不會給你推薦長青墓園,我以為你們是商量好了的呀!”
  “商量個鬼,剛才還跟她吵了一架呢。”
  “吵什麽,不是已經葬了嗎?”
  “她怪我葬錯了地方。”
  “你是葬錯了地方!”
  “不是的,她怪我墓址沒選好。”
  “長青墓園那地方不錯啊,熟人推薦的,說是風水很好……”
  “是很好。”
  “那老太太除了對沒葬在湘北表示氣憤,別的應該沒什麽說的吧,退一萬步說,哪裏的青山不埋人呢?”
  “她就是怪我墓址沒選好。”
  “那你到底選在哪呀,姑奶奶!”
  “在……葉莎的旁邊。”
  電話裏好一陣沉默,估計是米蘭沒回過神。
  “你說你……選在哪?”她小心翼翼地問。
  “葉莎的旁邊啊。”我倒回答得輕鬆。
  “你有病啊!你哪根神經搭錯了,有病就去看醫生,沒病你發什麽神經啊……”米蘭簡直氣炸了,在電話裏咆哮如雷,我都可以想象她張牙舞爪的樣子,“白考兒,我算是服了你了,隻有你才想得出這餿主意!你還是趕緊準備另一塊墓地吧,估計祁樹傑他老媽熬不過去,她會活活被你氣死!”
  “我也是這麽想的……”
  “沒心沒肺的東西!”
  “我也是這麽想的……”
  “想你個頭,我勸你還是放下吧,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好開始,給自己留條活路才是上策!”米蘭忽然又好言相勸,還是試圖將我從仇恨的歧途上拉回來,“考兒,我們看到你這個樣子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那就什麽都別說。”
  “可是你這麽做有意義嗎?”
  我不說話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就像是冥冥中有人指使著我一樣,讓我喪失了根本的自製力,我控製不住自己燃燒的心!
  下班後一個人落寞地回到家,我沒有任何食欲,僵硬地躺在床上,任憑音響中婉轉低沉的音樂撫慰心底又開始隱隱發痛的傷口。還在從少女時代開始,每每受到傷害,我就習慣用音樂來療傷,效果出奇地好,可是這一次為什麽沒有起色,祁樹傑死後,我天天枕著音樂入睡,把音樂當飯吃了,傷口卻還是沒有愈合的跡象。直到這一刻,我才恍然意識到,祁樹傑已嵌入我的生命,他已經在我生命中生了根,我從沒試著愛過他,卻被他的愛桎梏了四年,如今他的愛已逝,我的心也就被掏空了,隻留了個物是人非的現實讓我無法麵對。他對我原來是如此的重要,我卻直到現在才悔悟!
  整個夜晚我都在流淚,抱著祁樹傑的遺像哭得聲嘶力竭,自從他去世,這還是我第一次這麽痛快地哭。然後我想起了從前的很多事,他對我的容忍和遷就,嬌慣和寵愛,迷戀和癡情,一點點地全浮現在我腦海裏,而我對他卻隻有冷漠和嘲笑,我從來就沒看起他過,嫁給他,或者跟他生活,隻是我沒有選擇的選擇。他一定是恨我的,否則不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生命,他是在跟我進行最激烈的抗爭,代價就是他的生命。
  但是數天後是祁樹傑的百日祭,我一到墓園,所有的悔恨又煙消雲散了,祁樹傑的墳緊挨著葉莎的墳,墓碑連著墓碑,兩個人都在碑石上笑意盈盈地瞅著我,就像那天兩人橫屍太平間一樣,用最殘酷的冷漠嘲笑我的愚笨和遲鈍!
  我頓時火冒三丈,花也扔了,冥紙也沒燒,叉著腰惡狠狠地瞪著這對安息了的狗男女,這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麽要把祁樹傑的墳選在這了,我是潛意識裏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仇恨,無論如何,不能忘記這恨!
  “我不會忘了的,祁樹傑,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我叫了起來。山穀間竟有回聲,“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一遍遍地在山穀回蕩,竟然變成了山穀對我的聲討。那聲音詭異無比,傳到最後竟然成了祁樹傑的聲音,他在山穀的那邊一遍遍回應著: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你欠我的下輩子也要還……
  我頓時毛骨悚然,嚇得奪路而逃,剛轉身就跟一人撞上了,我尖叫起來,把對方也嚇了一跳。“你幹什麽?”對方很不客氣地質問道。
  我這才定下神看了那人一眼,是個男人,很麵熟……
  “你看到鬼了?”那男人略帶嘲諷地瞅著我。
  “你才看到鬼了呢!”我魂魄著了地,回過了神,抬頭看著這男人,腦中頓時火花四射,葉莎的丈夫!今天是祁樹傑的百日祭當然也應該是葉莎的百日祭,我怎麽就沒想到呢。耿墨池!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葉莎的碑下角,赫然刻著他的名字。
  “白考兒!”這家夥也在祁樹傑的碑下角看到了我的名字,還念了出來。
  “你這樣是很不禮貌的,先生。”我瞪著他。
  “禮尚往來啊,你不也看了嗎?”他瞟了我一眼,把花隨意地扔在了葉莎的碑前,然後一語不發地跟亡妻對視。
  我悄悄打量他,發現這家夥居然還是精神抖擻,一身米色洋裝,頭發一絲不亂,腕上的伯爵名表熠熠生輝,如果不是眉宇間那掩飾不住的清冷的憂傷,他實在是一個讓人怦然心動的男人。而就像上次見到他不像是參加妻子的葬禮一樣,他今天的樣子也不像是來拜祭自己的亡妻,悠然自得的神態倒像是去赴一個曖昧的約會。
  一陣風吹來……
  隔著兩步的距離,我忽然聞到了他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古龍香水的味道,我一向很反感男人用香水,但這個男人卻用得恰到好處,香水淡淡的味道跟他本身潔淨優雅的氣息已經完全融為一體,仿佛他天生就是這樣的味道,浪漫、幽遠、冷靜……
  “這是你的傑作吧?”他看著兩座一模一樣並排而立的墓碑,轉過臉逼視我,顯然他在克製自己的怒火,“天才的構想啊,虧你想得出來!”
  “怎麽啦,他們都做得出來,我會想不出來?”我冷笑道。
  耿墨池氣得說不出話。瞧他瞅我那眼神,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好像站在他麵前的不是
  人,是妖精,他是來擒妖的還是怎麽著。我呢,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怎麽瞅我我就怎麽瞅你,故意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火花四濺,驚心動魄。他被我瞅得一愣一愣的……仿佛是一瞬間的事,他忽然就笑了,迎著我勾魂的目光,笑得很詭異。
  “笑什麽?”
  “想笑啊。”
  “有什麽好笑的!”
  “不笑難道哭嗎?”他雙手抱胸,挑釁地瞅著我,“事情都這樣了,他們兩個在地下恩愛呢,我們還有必要為他們堅守貞操嗎?“
  “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呢。”
  “是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也說。
  我盯著他,眼珠子忽悠了兩圈,哈哈大笑。臉上笑著,心卻前所未有地被撕裂,三個多月強壓下來的痛楚此刻全攤開了,痛不欲生,鮮血淋漓。好!很好!我在心裏咬牙切齒。
  回來的時候,我搭他的便車,坐在副駕座上,我一言不發,悶悶地靠著車窗發呆。他也沒說話,自顧開著車,可我知道他一直在拿餘光瞟我,看得出來,此君對我充滿好奇。我也是啊,這個男人身上有種磁力,吸引著我想將他看個究竟,但又不能太明顯地表現出來,怎麽著也得淑女一點吧。於是我把車窗打開,裝作若無其事地欣賞外麵的風景。秋天的風帶著些許涼意迎麵撲來,空氣中盡是泥土和野菊花的芬芳,讓人神清氣爽,隻是風很大,將我的長發高高揚起,飄他臉上去了。我抱歉地衝他笑了笑,關上車窗。他的眼睛沒看我,嘴裏卻說:“幹嗎關上呢,吹吹風挺好的。”
  “怕你涼過了頭。”我瞟他一眼。
  “我從來不會涼過頭,隻會熱過頭。”
  “你現在熱過頭了嗎?”
  “身邊美女相伴,自然有點心頭發熱。”
  “還好,不是頭腦發熱。”
  “你希望我頭腦發熱嗎?”
  “我看你蠻冷靜的,不像是個隨便發熱的人。”
  “你也很冷靜,不像是個容易上鉤的人。”
  “何以見得?”
  “你這雙眼睛比洞裏修煉千年的妖精還厲害,會上鉤嗎?”
  果然如此,他把我當妖精了。他還真以為自己是擒妖的呢!
  我臉不改色心不跳,反擊道:“耿先生真是太抬舉了,不過跟妖精坐一輛車的人通常也不是人。”
  他一個刹車,差點衝到路邊的一個池塘裏去了,我的魂魄飛出老遠,好半天沒回過來,可他卻敲著方向盤嗬嗬直笑,氣得我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你想謀殺?”我瞪著他吼。
  “你會謀殺我嗎?”他反問。
  “你會被我謀殺嗎?”我也反問。
  “走著看啊。”
  “走著看!”
  車子又重新發動了,他好像故意開得很慢,沒再說話。我也沒說話。到城裏時,天色已晚。“一起吃頓飯吧,為了你差點被我謀殺。”他還算客氣地說。
  我想了想,點點頭,“對,為了將來避免被我謀殺你是該請這頓飯。”
  他一愣,饒有興趣地將我上上下下掃蕩個遍,這回就不像是看妖精了,像看外星人。“你很特別啊!”他說。
  “謝謝,”我禮貌地回敬,“你也不簡單。”
  接著他把我帶進了芙蓉路一家很雅靜的餐廳,那餐廳有個很浪漫的名字,“邂逅”。餐廳裏麵別有一番天地,木頂紅牆,四周掛著五六十年代明星的照片,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桌椅全是原木,餐廳一角的吧台也是原木色,吧台旁邊放著架鋼琴,可能演奏的時間已經過了,琴凳是空著的,我們進去時餐廳裏放的是一首經典英文老歌《bressanon》。
  耿墨池領著我選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來,我抬頭一看,奧黛麗·赫本正在牆上的照片裏衝我笑呢,傾國傾城。我認得那張照片,是她的成名作《羅馬假日》的劇照。這部片子我很喜歡,看了無數遍,一直想象著如果我也是個公主,會不會也有羅馬假日這麽浪漫的邂逅。可惜我從小到大隻有灰姑娘的命。
  “怎麽,想當公主?”請我吃飯的男人見我眼睛直往牆上瞟忍不住問。好厲害的男人!
  “這是每個女孩曾經有過的夢想。”我回答說。
  “我就不喜歡公主。”耿墨池很不以為然。
  “因為你不是王子嘛。”
  “那你遇到過王子嗎?公主殿下。”
  我老實地搖頭,“沒有。”
  耿墨池點頭。我又補充一句:“我隻遇到過野獸。”
  菜上來了。我毫不客氣地開動了。他看看我,也吃了起來,真是斯文啊,一看就是個紳士,受過良好教養,切牛排時慢條斯理,姿勢優雅,喝酒時也是慢慢的品,不像我一杯紅酒兩口就灌完了。他笑著給我斟酒。
  “你笑什麽?”
  “沒笑什麽。”
  “我不是淑女,別指望我有你這麽優雅。”我實話實說,切了一大塊牛排塞進嘴裏,閉著嘴巴嚼。他啞然失笑:“別急,慢慢吃。”
  “嗯……”我搖搖頭,吃力地咽下牛排,“難得有人買單,得多吃點,起碼得把今天的本吃回來,我的魂魄還掉在那個池塘裏沒回來呢。”
  “哦,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要不要待會兒我去把你的魂魄撿回來?”
  “不用,先擱那吧,下次我自己去撿。”
  “你經常丟魂嗎?”他唐突地問。
  我橫他一眼,正想著怎麽反擊,他又一句話丟過來,“我也經常丟魂,比如此時此刻……”
  我嗬嗬笑了起來。這個男人真是有趣!我盯著他,好奇心更加膨脹,恨不得自己的眼睛就是X光,將他裏裏外外全照個通透。可是這個男人看似隨性,卻是銅牆鐵壁,別說X光,就是激光隻怕也穿不透他的心。
  “有你這麽看男人的嗎?”耿墨池對我毫不遮掩的注視顯然有些吃不消,“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新寡的女人這麽不遮掩地看男人,你就不怕別人懷疑你的本分?”
  “本分?”我故作詫異狀,反問道,“我14歲就不是處女了,16歲的時候就差一點跟男人私奔,這樣的女人本分嗎?嗯?”
  我說話的聲音很大,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尤其我說自己14歲時就不是處女的話更是惹得餐廳裏那些男人脖子都快扭歪,他們都在好奇地又有些好色地打量我和耿墨池。我倒無所謂,耿墨池就有點掛不住了,端著酒杯很是窘迫。
  “你現在在做什麽?聽說你是個鋼琴家,是真的嗎?”我不想太為難他,把話題轉移到具體的事情上。
  耿墨池的目光突然變得深邃起來,有些呆滯地看著前方沒有說話。
  “聽說你在長沙這邊還有個什麽工作室。”我繼續問。
  “凡音音樂工作室,就在芙蓉路的遠景大廈,”他低下頭,看著杯中的紅酒出神,“我跟她合作了這麽多年,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會分開,現在好了,過去那些曲子成了絕唱,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再有這麽好的搭檔了……”說完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情緒很低落。我卻是瞪著眼睛好像沒聽明白,他們是夫妻呢,怎麽會是搭檔?
  “你呢?聽說你是個演員。”他定定神,抬頭看著我。
  “配音演員,以前是幹這行的,現在金盆洗手了,在電台混呢,不能跟你大鋼琴家比的。”
  “這樣也很好啊,混也是一種境界呢,我也想混……”他高深莫測地說,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還有迷茫。
  出了餐廳,他的心情才漸漸好轉,熱情地邀請我跟他去酒吧坐坐。
  “行啊,你帶路。”我暈暈乎乎,好像有點醉了。
  耿墨池就把我帶到了蔡鍔路一家叫藍調情懷的酒吧,裏麵人很多,燈光昏暗,音樂躁動,各路鬼男鬼女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我們找了張角落裏的小台並排坐下,要了酒,又開始喝。他邊喝酒邊抽煙,我從他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放在自己嘴邊,我已經好幾年沒抽過煙了,耿墨池馬上湊過來給我點上,我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口,兩人的距離明顯拉近。不知什麽時候,我們喝著喝著,對視的目光模糊起來,耿墨池突然伸手撫摸我柔潤的臉,目光溫柔悲傷地注視著我,欲言又止。
  我頭更暈了,不由自主地迷亂起來,什麽東西電流般極微妙地穿透了我的四肢和大腦,讓我瞬間麻痹得不能動彈,天哪,麵前的這張臉,如果再貼近一點,我就要昏厥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非常隱晦又非常明確地在給我傳達著一種信息:我的人生會為這個男人而改寫!多麽危險的“信息”啊,太恐怖了,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偏偏是這個男人?
  我的意識這個時候已經亂得不像樣,像被托在了高高的雲端,飄飄渺渺的,竟弄不清是
  什麽時候跟他側著臉接吻的。他的吻濕潤綿軟,帶著迷亂醉人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感覺是多麽的熟悉!明明跟他是第一次親近,怎麽像相戀多年的戀人呢?我忽然覺得一陣心痛,心中的傷口又裂開了。不應該是這個男人,是誰都可以,怎麽能夠是他?他是誰?他是葉莎的丈夫!
  耿墨池當然不知道我的心中在翻江倒海,也許是裝作不知道吧,我也是他情敵的妻子呢。他顯然是熟稔此道的,手忙腳亂了一陣,見火候已到,不由分說就拉起意識模糊的我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此君很不客氣,甚至是有些霸道,從酒吧裏一出來,也不問我住哪,直接把我塞進車裏帶回了家。兩個醉醺醺的男女突然獨處一室,酒立即就醒了不少,再到浴室經熱水一衝,我的意識回來了,赤身裸體地站在陌生的浴室裏,很費勁地在想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
  還沒等我想明白,耿墨池一身酒氣不請自入,他的突然闖入讓我本能地抓東西遮掩身體,結果越急越亂,反而什麽也沒遮住。耿墨池這時候已沒了清醒時的溫文爾雅,不屑地說:“別遮了,不就是沒穿衣服嗎,我又不是沒見過女人,你也不是沒在男人麵前脫過衣服,都別裝了,既然跟我回了家,該幹什麽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我當然知道該幹什麽,這個時候我已經無力反抗什麽了,當他把我抱到洗臉台上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還是猶豫了一下的,但也就是猶豫了一下,隨即就被一種自虐的快感麻痹了所有的神經……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卻在床頭看到耿墨池留下的一張紙條,上麵寫著:祁樹傑,我終於也睡了你的女人!
  那個場麵真是驚心動魄,我殺到遠景大廈的時候,耿墨池還以為我隻是吵吵而已,我衝上前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又是一拳,旁邊的人反應過來了,馬上拉住我。
  耿墨池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他看著瘋了似的我,明白是來者不善了,但為時已晚,我一陣狂跳神經一錯亂,居然脫起了衣服(這不是正常人所為,我當時肯定是不正常的)!等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時,我脫得隻剩一套緊身內衣了,再脫就會露出文胸底褲,但我腦子全亂了,絲毫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脫,當時圍觀的人大多是男的,耿墨池不顧一切地衝上前一把抱住我,旁邊幾個女孩也看不下去了,忙上前撿起衣服披在我身上,我不穿,還要接著脫,邊脫邊罵:“王八蛋,你簡直枉為男人,玩弄一個毫無防備的可憐女人,你覺得很過癮嗎!好啊,你玩,我陪你玩!有種別攔著我,讓我脫,我陪你玩,玩死都沒問題,王八蛋……”
  耿墨池知道再鬧下去事情隻會越來越糟,他脫下自己的黑色風衣一把將我裹住後攔腰抱起直奔電梯。我又踢又打,又喊又叫,他的力氣也好大,蠻橫地抱著我,等車庫的保安幫著一開門,他就重重地將我扔進駕駛室,踩下油門飛也似地開出了大廈。全大廈的人都在笑,他們看了一場好戲,可以想象是多麽地興奮不已。我當時就悲哀地預想到,我這回大概又要出名了!
  而被捉上車後我還在發神經,要不是鎖了車門,我沒準跳了車。耿墨池也不理我,很無所謂的樣子,打開音響,邊欣賞音樂邊將車子開得飛起來,音響裏放的居然是《卡門》序曲。
  車子最後停在了湘江邊,我突然就安靜了。這是個傷心地,和祁樹傑剛結婚的時候就常來這,夜深人靜時,祁樹傑喜歡將車子停在江邊的小樹林裏,我們激情似火地在車裏纏綿。後來我的單位也離這不遠,沒事我就喜歡到江邊散步,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祁樹傑陪著。他出事後,我就很少來江邊,平常上班也是繞道而行,如今再次麵對這滔滔江水,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江有多深,就沉得多深。
  “還叫啊,怎麽不叫了?”耿墨池恢複了些鎮定,冷冷地看住我,“不是想玩嗎,我不怕的,隻要你點頭,我立馬將車子開到江裏去,幾秒鍾的時間而已,他們玩得起,我們也玩得起!”
  我眼睛發直,說不出話。
  “真是不賴啊,白考兒!”他點燃一根煙,還在穩定情緒,語氣卻明顯地緩和了許多,“今天我算是開了眼界了,當著那麽多人脫衣服,我不服你都不行,我甘拜下風好不好?”
  我還是不說話,但眼淚已止住了,狠狠地瞪著他,目光能殺人。
  耿墨池無所畏懼地迎住我的目光,很認真地說:“你我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不否認我可能傷害了你,但你不是男人,你無法理解一個男人被妻子戴了綠帽子的恥辱,當然你也是受害者,你能肯定跟我上床時就沒有報複葉莎和你丈夫的念頭嗎?你能肯定嗎?”
  我啞口無言。
  “你不能肯定對不對?既然不能肯定幹嗎要死要活的?我又沒有強暴你。”耿墨池整張臉都被煙霧籠罩。
  “但你侮辱了我!”我仍然氣憤難平。
  “也許是,”耿墨池很誠懇地點頭,“我當時寫那紙條也是一時衝動,沒有考慮到你的感受,你跟我一樣,都是受害者,我們不應該自相殘殺,傷害你並不是我的初衷,這一點我可以很真誠地跟你道歉。”
  “我不接受!”
  “你有權利不接受,但你鬧也鬧了,還讓我在同事前出了洋相,你也沒虧多少,何況我還挨了你兩拳,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挨打,而且還是一個女人的打。”
  “挨打?惹毛了我殺人都不在話下!”
  “這我相信。”
  “相信就離我遠點,我不想再看到你!”
  說完我就跳下車,“砰”的一聲重重砸上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耿墨池沒有叫我,但可以想象他著實受驚不小,以他的紳士身份,估計沒見過我這樣的瘋女人。據他後來講,我剛走,他所住公寓的物業處就給他打電話:“耿先生,快回來,你家遭劫了!”
  我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地回到家,疲憊不堪,折騰了一上午,體力已透支到極點。我洗了個澡,胡亂吃了點東西,就把自己狠狠拋到床上蒙頭大睡。也不知睡到幾點了,電話響了,米蘭打來的,開門見山直入主題:“聽說你今天發了頓寶氣,還當眾脫衣服,是不是真的啊?”
  “不愧是記者啊,消息這麽快。”我眼睛都沒睜。米蘭在電話裏哈哈大笑,“那是,我是幹嗎的,什麽事能繞過我的耳朵,何況還是你的事情。”
  “你樂個什麽啊,我沒力氣跟你瞎扯,我要睡呢。”我說著要掛電話。
  “別掛別掛,我還有正經事沒說呢。”
  “什麽事,快說。”
  “祁樹傑的哥哥有消息了。”
  “關我什麽事,祁樹傑的任何事情我都沒興趣知道!”
  說完我就掛斷電話,繼續我的美夢。可是沒睡多久,電話又響了,我抓起電話火冒三丈:“誰啊,半夜三更的,別人還睡不睡了?”
  “是我。”電話那頭是個磁性的男音。
  “你是誰?”我很沒耐心。
  “白天才打完架,怎麽才過了幾個小時就忘了?”
  “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你的手機還在我車上呢。”
  “什麽事?”
  “怎麽這麽沒耐心,你倒是睡得安穩啊,我都要流落街頭了,”耿墨池氣呼呼地說,“你差點把我的房子給拆了,物業公司的人還以為我家遭劫了呢。”
  的確如此,我去遠景大廈之前就已經將他的家徹底掀翻,能砸的都砸了,到我沒力氣砸了的時候,整個屋子已成廢墟,如東京十二級大地震般慘不忍睹。可是我毫無悔意,嗬嗬冷笑著說:“是我砸的,那又怎樣,我沒放把火燒了算是便宜你了。”
  “那你還不如放把火燒了。”
  “你想怎麽著吧?”
  “你應該給我些補償,我的損失可不小。”
  “你要錢?”
  “NO!”
  “那你要什麽?”
  “搬來跟我一起住。”
  “什麽?”
  “跟我住一塊兒,怎麽樣,考慮考慮?”
  “你開玩笑吧?”
  “我是在開玩笑嗎?”
  “我為什麽要跟你住一塊兒?”
  “補償啊,剛才說了。”
  “你的胃口也太大了,虧你想得出來!”
  “天才的構想,你忘了?”
  “沒忘,可是我不想我的名聲被你毀於一旦。”
  “你的名聲?你的名聲很好嗎?”那混蛋在電話裏笑。
  “什麽意思?我的名聲不好嗎?”
  “好像不太好,”他實話實說,故意打擊我,“據我聽到的是不太好。”
  “既然不好,你還招惹我?”
  “你錯了,白小姐,我不太喜歡跟名聲好的女人接觸,那樣就顯得我的名聲很壞……”
  這個男人簡直是厚顏無恥!

  NO.2 這是首不祥的曲子
  可是世上的事真的很難說,僅僅過了兩個月,我居然跟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去上海度假了。12月31晚,上海外灘人山人海,耿墨池帶我去看煙火,和現場數萬人一起迎接新年的到來。我們在人海裏艱難地前行,感覺像是在穿越一個世紀。而他始終緊握著我的手,生怕把我丟了似的,牽著我在人海裏衝鋒陷陣,讓我心中好一陣感動,不論過去經曆過什麽,現在有個男人牽著我一起邁進新年,這實在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
  新年的鍾聲敲響的那一刻,在漫天煙花的輝映下,在四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耿墨池突然抱住了我,深深地吻住了我,一直吻到了新年,那一吻,比煙花還迷醉,比排山倒海的歡呼聲還驚心動魄。
  “記住這一天。”耿墨池在人海裏深情地說。
  “我當然會記住,當然會……”我撫摸著他的臉,由衷地說,“謝謝你,墨池,你讓我活過來了。”
  “你也讓我活過來了,不是嗎?”他笑。
  兩人相擁著一起看煙花。其實我對煙花並沒多少興趣,我不喜歡煙花虛假的繁榮,轉瞬即逝,哪怕此刻上海的半邊天空都被煙花的絢爛照亮,我也覺得那煙花並無多少美感,相反過分的美麗讓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也覺得眼前的幸福來得太快太極致,男女間所能蘊涵的一切美妙感受此刻全都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同樣的不真實,同樣的讓人患得患失。這是真的嗎?我不停的在心裏問自己。
  “但願比煙花長久……”我隱隱地說了句。
  耿墨池不知道聽到沒有,他一直抬頭仰望天空,臉上的表情在煙花忽明忽暗的映射中捉摸不定,眼中閃爍著無邊的空虛的光芒讓我的心更加忐忑不安,那光芒比天上的煙花還虛幻。
  接下來上海的天氣相當陰冷潮濕,卻一點也不影響耿墨池的興致,他帶著我穿梭於上海的高樓間,吃飯、逛街、購物、觀光……每天的活動都安排得滿滿的,從早到晚都是這樣,幾乎讓我沒有喘息的機會,連兩人親熱的時間都很少。我隱隱覺得,他在逃避,在掩飾,在做著某種激烈的抗爭,他瘋狂地刷卡就正好透露出他內心的鬥爭,刷卡成了他掩飾內心的一種極端方式。在上海著名的巴黎春天百貨,耿墨池一次就刷了13萬,當他把十幾個包裝精美的紙袋放到車後座時,我分明看見他眼中不小心流露出來的焦慮和不安。
  這天中午,兩人在淮海路一間相當幽雅的西餐廳共進午餐。
  “我在凱悅定了房,吃完飯我們去那休息按摩,”耿墨池一邊用餐一邊安排下午的行程,“跑了一上午也夠累的,中午休息好了,下午我們還要去……”
  “大家都說我傍了個大款,是真的嗎?你很有錢嗎?”我看著他忽然問。
  “我這點身家在上海根本算不上有錢,但……我過得還算比較富裕,”他呷了口紅酒,掃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經心地問,“你喜歡錢嗎?”
  “沒人不喜歡錢,不過我們現在這種狀況如果談論錢就太……”
  “庸俗。”耿墨池替我說了。他笑著問:“你想高尚?”
  “我想真實。”我試圖用目光穿透他。
  “什麽是真實?”耿墨池毫不客氣地回擊我的目光,“在我看來,男人和女人脫了衣服才叫真實,穿上衣服誰也不能說自己是真實的,每個人都有天生的自我保護意識,你敢說你現在麵對我你就是真實的嗎?”
  我拿著刀叉的手開始發抖。深層的痛楚自心底蔓延,直達指尖。
  “所以我們最好不要談論這種無聊的話題,大家在一起開心就行,把問題搞複雜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你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適得其反的道理。”
  一整天,我沒再說過一句話。
  晚上耿墨池異常的纏綿,我反應冷淡。我知道,該結束了。我在他麵前已經現了原形了,所有的防備和猜疑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再繼續隻能是自取其辱,我想挽救自己在他麵前最後的一點自尊。
  “我們還是算了吧。”激情過後我靠在他的懷裏說。
  “這麽快就反悔了?”他冷酷地看著我問。
  “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的好,我覺得很累,說不出為什麽……”
  “是你自己把自己弄得這麽累,不該想的要去想,女人哪,就是心眼太細,”他摟緊我歎口氣,“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也不好勉強什麽,我尊重你的選擇。”
  “對不起,我也想讓自己輕鬆一點,可是……”我貼緊他摟著他的脖子哭了起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安撫一個嬰兒,柔聲說:“沒什麽的,覺得合適就在一起,不合適就算了,誰也沒欠誰,這樣了結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第二天,耿墨池給我訂了下午的機票,我要趕回去上班。“你上班有意思嗎?”耿墨池在機場的候機廳問。他在沒話找話。
  “這世界上有什麽事情是特別有意思的?”我反問。
  “上床啊,你覺得上床沒意思嗎?”耿墨池把手放在我的腰際溫柔地看著我說。
  “可總有下床的時候。”
  “如果可以,我願意跟你死在床上,可是你不給我機會。”
  我笑了起來,笑得很悲涼。
  “我們還見麵嗎?”他很認真地問。
  “再看吧。”我搪塞。
  “我有點舍不得你。”他正色道,不知是真是假。
  可是在走向安檢通道的一刹那,他忽然拉住我擁入懷中,沒說話,緊緊抱了我兩分鍾,我沒看他,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徑直走向安檢。我沒回頭。但我感覺耿墨池的目光利箭般從我背後直插入胸膛,正中我的心。我的心好一陣疼痛,起飛的一刹那,我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飛機提升到一個未知的高度,看著窗外碰在飛機上的雲彩,我還是很害怕飛機掉下去,上飛機前他是買了保險,掉下去航空公司會賠二十萬,可是誰來給這段感情買保險?他是不會了,他把話說得很明白,我已經很盡力了,隻是你適應不了,所以很遺憾,我們還是繞不開分手這條路。
  飛機在長沙黃花機場降落時,我忽然明白過來,這個世界上最不保險的就是感情,所以沒有一家保險公司會給感情投保。我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還好沒有繼續冒險下去,否則後果比飛機不小心掉下來還可怕。但是不知怎的,走出機場後我發現自己的心還在痛。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心痛”持續了半個月都沒有緩解,半個月來耿墨池杳無音信,他突然人間蒸發了,感覺像做了一場夢,夢醒後居然什麽都不剩,這愛情好像消失得比來的時候還快!
  這個時候農曆新年到了,不堪回首的1997年終於就要完蛋。電台的工作也終於可以告一段落,放假那天一下班我就接到父母打來的電話,問我什麽時候回家過年,我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確切的時間,隻說到時候再看吧。
  “萍萍,你在那邊是怎麽回事啊?”母親在電話裏很不高興,她還是習慣叫我以前的名字,“我跟你爸都聽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傳聞,你還是要注意影響……”
  傳得真快,連家裏都知道了!毫無疑問,我跟耿墨池結伴去上海度假的事已讓我苦心經營了四年的“賢惠”名聲毀於一旦。
  “我知道樹傑去了你心裏不好受,可是你已經不小了,做什麽事情要先考慮後果,現在社會上又很亂,你不能不管自己的名聲,把名聲搞壞了,以後誰還敢要你。”
  我暗笑,我的名聲什麽時候好過?
  沒辦法,為了安撫爹媽,我必須回家過年,一直挨到冬月二十八,過年隻差兩天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隻得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過年。我胡亂地往箱子裏塞東西,精神恍惚。其實我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也許隻是一個電話。
  整理完行李我下樓填肚子,如果沒記錯,我應該有兩天沒沾過米了,每天僅靠水果和餅幹充饑。我連吃飯都覺得是一件麻煩事。這日子是越過越沒名堂了。但是今天我想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新的一年就要來臨,跟往事幹杯吧,把那些不痛快的事情通通忘掉。我在馬路對麵的一家酒樓裏選了個最好的位置坐下,氣急敗壞地點了一大桌子菜,寫單的服務員疑惑地看著我問:“小姐,你一個人嗎?”
  “是。”
  “你恐怕吃不了……”
  “我願意!”我瞪著服務員,“還怕我不給錢嗎?”
  服務員二話沒說趕緊拿著單子進了廚房。
  可是菜上來後,我才吃了幾口就感覺飽了,很多菜連動都沒動就買了單。一個人遊魂似地遊上樓,開了門,我一頭栽在沙發上昏昏睡去。好像是做了一個噩夢,我被驚醒了,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十二點。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了,也怎麽都想不明白,我何以把自己弄到這般境地!
  睜著眼睛到了淩晨兩點,我再也不堪忍受失眠的折磨,就爬起來從餐廳的酒櫃裏找出半瓶酒,打開音響,放上一張百聽不厭的梁祝,坐在沙發裏一杯杯跟自己幹杯。窗外狂風肆虐,屋內梁祝的聲音幽暗低回,如泣如訴,那種令人落淚的宿命感折磨了我很多年。第一次聽梁祝時剛上初中,那是一次偶然路過音像店時聽到的,我用一個星期的早餐錢買了一盤磁帶,那個時候還沒有光碟。長大後我買了很多版本的梁祝,有小提琴、鋼琴、二胡、古箏,我就是那個時候迷上了音樂,如果沒有音樂,我想象不出我苦悶的少女時代該如何度過。此刻我舉著酒杯,一點點地回想這些年經曆的人和事,還是覺得沒有一件事情讓我值得留戀,往事竟是那麽的破爛不堪,直到遇見了他……我感覺眼前忽然就亮了,耿墨池的音容笑貌在酒精和音樂的作用下像放電影似的緩緩流淌出來,我頓覺心如刀割,趕緊關了音響,打開了收音機,調到自己工作的電台的頻道。這麽晚了,電台的同事還在值班,不過沒有播新聞,而是重播白天的一檔文藝節目,是台裏自己錄製的根據名著改編的廣播劇《呼嘯山莊》,這是每年春節電台的重頭戲,很受聽眾歡迎,我在劇中配女主角凱瑟琳的音,這會兒播的正是凱瑟琳和管家婆奈莉的一段對話:
  “你為什麽愛他,凱茜小姐?”
  “廢話,我愛-這就夠了。”
  “不行,你必須說出為什麽。”
  “好吧,因為他英俊,而且好相處。”
  “次。”
  “還因為他年輕,而且快活。”
  “還是次。”
  “還有,因為他愛我。”
  “這一點並不重要。”
  “而且他會很有錢,我會成為這附近最最神氣的女人,嫁給一位這樣的丈夫,我會感到很驕傲。”
  “最次!現在說說,你怎麽個愛他法呢?”
  “還不就跟別的人戀愛時一樣唄-你真可笑,奈莉。”
  “一點都不可笑-回答。”
  “我愛他腳下的土地,愛他頭頂的天空,愛他摸過的每樣東西,愛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愛他的所有表情,愛他的全部舉止,愛他那整個人,還有一切,好了嗎?”
  “為什麽?”
  “不行-你這是拿我開玩笑,真是太惡毒了!我可不想開玩笑!“
  “我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凱瑟琳小姐……”
  “……”
  我簡直要哭了,受不了了,又一把關掉了收音機。
  凱瑟琳!希思克利夫!這兩個被愛與仇恨桎梏一生的悲劇人物,在很多年前就震撼了我,後來多次讀過這部小說,每次都被他們至死不渝的愛情感動落淚,可能就是這種書讀多了,讓我對現實中的愛情總是倍感失望。愛得再徹底,對方也未必認同。若如此,我寧願不要愛情,就像現在,凱瑟琳的聲音已經消失,白考兒卻還活在現實!
  房間裏空寂如墳墓,讓我受不了,開著暖氣,我卻還是感覺冷得徹骨,隻得歪在沙發上繼續呷著杯裏的酒,希望酒精能讓自己暖和一些,結果很快就醉得神智不清,仿佛是一種潛能,沒了意識反而變得堅強,我跌跌撞撞地抓起茶幾上的電話撥了一連串熟稔於心的號碼。
  “喂,哪位?”是他的聲音!
  仿佛遭了雷擊般,我震動得幾乎跌倒在地,手中的酒杯嘩的一聲掉在地上,我扔掉電話,一頭栽倒在沙發上,捂著臉泣不成聲。
  是什麽時候讓這個男人乘虛而入的呢?
  應該是從研究這個男人開始。
  很難用一個準確的詞語來形容耿墨池,有時候他很隨性灑脫,有時候也放蕩不羈,有時候又陰沉得可怕,更多的時候是深不可測,我費盡心機地想看透他的心思,但是看不透,反
  而不知不覺中被這個男人深深吸引,這種吸引就是在不斷猜測他的過程中產生的。他的艱澀難懂讓人對他油然而生一種研究的興趣。而且我在研究他的同時,他好像也在研究我,經常給我打電話,刺探軍情,搞心理攻勢……我當然中計,漸漸的已不再排斥他,因為跟他說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起碼可以一整天心情舒暢。
  耿墨池好像很忙,我們自那次酒後鬧了一場後就沒再見過麵,隻用電話聯係,每天他總要打一兩個電話給我,兩個孤獨寂寞各懷鬼胎的男女在電話裏天南地北地瞎扯,用電話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誰也沒想要更進一步,誰也沒表示要就此打住,兩個人都在靜觀其變,伺機以伏,關鍵是要找到更利於自己的戰略位置。
  有一陣子那家夥忽然很少打電話了,後來幹脆銷聲匿跡了好些天,我以為他知難而退了,不想聖誕節快到的時候他又跟我恢複了聯係,而且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電話騷擾。“喂,在幹嗎呢?”聖誕平安夜的頭天晚上他又打電話。我看了看床頭的鬧鍾,十二點。
  “先生,你精神這麽好嗎?你不睡覺的啊?”其實我也沒睡,正靠在床頭看書。
  “睡啊,不睡覺要死人的。”
  “你也知道不睡覺要死人?”
  “可是大白天的睡什麽覺?”
  “大白天?你有病啊,你看看外麵是白天還是晚上?”
  “哦,對不起,我忘了這邊是白天你那邊是晚上。“
  “你在哪?”
  “巴黎。”
  “你上那去幹嗎?”
  “這邊不是在搞中國文化周嘛,他們要我也過來,我就過來嘍。”
  “什麽時候回來?”我隨口問道。
  “你希望我什麽時候回來?”他反問。
  “你什麽時候回來關我什麽事。”
  “幹嗎這麽冷酷啊,我一個人在這邊很無聊的,對了,你有沒有什麽東西要我帶的?”
  “東西?巴黎盛產什麽?”我故意問。
  “很多啊,像香水啦,時裝啦,手工藝品啦,很多很多……”
  “沒興趣。”
  “那你對什麽感興趣?”
  “男人,聽說巴黎的男人很浪漫很出色,你要不給我帶個過來?”
  “哈哈……”耿墨池在電話那邊大笑,“要男人還需要從巴黎帶嗎?把我送給你就行了。”
  “謝了,我要的是巴黎品種的。”
  “我就是啊,我在巴黎待過六年。”
  “那不算,品種不夠純正。”
  “怎麽不夠純正啊,我一身的巴黎味,身上穿的衣服用的香水都是巴黎的……”
  “那也是雜……”我捂住嘴巴笑,後麵的那個字沒說出來。
  “白考兒!你敢罵我!”他在電話那邊叫了起來,“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
  “誰收拾誰還指不定呢?”
  “為什麽罵我?”耿墨池怒氣未消,但聲音卻相當溫柔。
  “是你先打電話騷擾我的。”
  “我是怕你寂寞才跟你聊天的。”
  “我寂寞與你無關。”
  “可是女人的寂寞通常跟男人有關,我是離你最近的男人……”
  “你在巴黎呢,先生!”
  “我已經回來了。”
  “什麽?你說什麽?”她沒聽明白。
  “我剛從巴黎回來,就在你樓下。”
  我從床上跳起來,跑到窗邊拉開窗簾一看,天!那輛銀色寶馬真的停在樓下的花圃邊,而耿墨池則靠著車門瀟灑地衝我揮手呢。我急得滿房子亂轉,但是來不及了,不到三分鍾門鈴就響了,現在是深夜,我怕吵到鄰居隻好去開門。耿墨池一進門就來了個法國式的擁抱,我推開他,半信半疑,“你剛從巴黎回來?”
  “當然,我才下的飛機,”耿墨池一本正經,換上拖鞋直奔客廳,“剛才你沒聞到嗎,我一身的巴黎味,要不你再抱抱?”說著他真的轉身做個要抱的樣子,我趕緊閃開,氣呼呼地說:“現在幾點了,你上這來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啊,我一下飛機就直接過來了,反正一個人回家也沒什麽意思,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神色確實很疲憊。
  “可是……”
  “別可是了,有什麽吃的嗎,我還沒吃晚飯呢,飛機上的東西簡直不是人吃的,”耿墨池脫掉淺藍灰色的風衣,露出裏麵藏青色的羊毛衫和同色的休閑褲,他很會穿衣服,什麽衣服套在他身上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勁,見我愣著沒動,他就裝出一副可憐相,“拜托,我是真的很餓了,就是一個叫花子上門討吃的你也不能無動於衷吧?況且……”他看我一眼,壞壞地笑,“一個男人如果餓著的話,麵前的女人通常都很危險……”
  我二話沒說趕緊進廚房下麵條,我可不想把自己喂狼。耿墨池顯然是真餓了,一大碗麵條幾分鍾就被他消滅得幹幹淨淨,我問他吃飽沒有,他就說,“勉強吧,你暫時是沒危險了。”完了他故意朝臥室看了看,死不正經地說,“不錯,你很規矩,簡直可以立牌坊了,大冷天的也沒個男人暖被窩……”
  “吃飽了沒有?”
  “幹嗎?”
  “吃飽了就回你自己的家!”
  “你不要這個樣子嘛,”耿墨池又裝出一副可憐相,“就是個叫花子上門避風你也不能把人家往外麵趕吧,外麵很冷呢……”
  “我這不是慈善機構,你請回吧。”我轉過臉,不想跟他再唆。“對了,我給你帶了好多禮物,你一定喜歡。”他裝作沒聽見,打開行李箱從裏麵拿出幾樣東西,我看了看,有兩頂天鵝絨軟帽,一頂是藍色,一頂是米色,做工非常精致,特別是那頂藍色的,還鑲有同色的蕾絲花邊,顯出別樣的高貴和不俗,另外還有兩個華貴的小包裝盒,可能是裝著香水之類的化妝品,最不可思議的是那件黑色短大衣,光滑水亮的水貂毛,款式簡潔,整件大衣隻有一粒金色扭扣,在燈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輝。
  “怎麽樣,還喜歡嗎,我也沒太多的時間上街選購,隨便在酒店邊的兩家店裏買的。”他笑眯眯地看著我說。
  “你想收買我?”我探究地看著他問。
  “哪裏,我就是想給你買嘛,大老遠的去一趟巴黎,總要帶點東西回來吧,”耿墨池誠懇地說,目光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我現在又沒有其他的人送了,當然隻能送給你。”
  我看著他,看不透,不知道他深夜造訪又送東西的目的何在。
  “你放心,我不會要求你什麽的,就這麽幾件東西就要求你,你也把我看太扁了。”他看透了我的心思,好聰明的男人!“我如果存心接近一個女人,那這個女人必定是非同尋常,絕不是幾件禮物就可以收買的,”他看住我,眼中透出一種巨大的光芒,“我絕對相信自己的眼光,你在我眼裏絕對價值連城。”
  “謝謝,我很高興我還賣得起價。”我冷笑。
  “你想把自己賣了?”他故作驚訝地瞪大眼睛。
  “目前還沒這個打算,以後就說不定了……”
  “考慮我,我絕對是你最好的買主!”他當仁不讓。
  “你真的該走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在這住一晚上不行嗎?”
  “不行,想都不要想。”
  “你誤會了,我又沒說要跟你睡一張床,我睡沙發,這麽晚了還要我去住酒店,你太殘忍了吧……”
  “你不是有家嗎?”
  “在裝修啊,上次被你砸成那個樣子……”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耿墨池已經醒了,站在陽台抽煙。他的背影正對著漫天朝霞,感覺卻很孤獨,心事重重。我看著他的背影半天,還是看不懂他。
  下樓的時候,我碰見了從外麵買早點回來的隔壁鄰居劉姐,她一臉驚詫地看著我們這對壁人。我尷尬地問了聲好就趕緊逃下樓,剛下樓又碰見了住樓上的李大爺晨練回來,我連眼皮都不敢抬胡亂點點頭,不知道自己慌什麽,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啊,但我還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個新寡的女人留一個男人在家裏過夜,沒事也會有事。我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耿墨池的車。
  “完了,我的好名聲今天在你手裏毀於一旦。”
  一上車我就懊惱地跟耿墨池抱怨。
  “你的名聲很好嗎?”耿墨池笑,又在擠兌我。
  “什麽意思?我的名聲未必不比你的好?”
  “可能吧,”他實話實說,我正想點頭應允,他又丟出一句,“不過物以類聚啊,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名聲肯定好不到哪去。”
  “耿墨池!”我叫了起來。
  “別生氣,我話還沒說完呢,”他拍拍我的肩,繼續說,“我這個人是有社會公德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損害公眾的利益,寧願讓自己名聲掃地也不能讓你弄得別人名聲掃地……”
  元旦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我回湘北看望祁母。自從祁樹傑死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去看望曾經的婆婆,不去不行,母親已經三番五次地打電話要我去看看那老婦人,說什麽好歹曾經也是一家人,不管祁樹傑如何不對,可老人沒過錯,不去看看會讓人戳脊梁骨等等。我不以為然,心想她什麽時候把我當做一家人了呢,但已經答應了母親,不去怕被母親罵。
  誰也沒想到,正是這次的湘北之行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本來大家都挺和氣,祁母對我的這次拜訪也表現出了少有的熱情,但到了吃飯的時候,祁母突然像有話說的樣子,欲言又止的,讓人感覺很不自在。
  “媽,你是不是有事要說?”
  祁母麵露難色,支支吾吾:“是有點事,主要是看你願不願意。”
  “什麽事啊?”
  “是這樣,考兒,樹傑他長沙姑媽的兒子喜寶你認識的,要結婚了,可一時也拿不出錢買房子,他姑媽就跟我商量,看你能不能把房子借給喜寶住幾天,也就住幾天,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就搬出去,喜寶的媳婦有了肚子,結婚很急,沒辦法,要不也不會想到找你借房子。”
  “那我住哪?”我心中立即來了火,祁樹傑沒死幾天就有人打起了我房子的主意。祁母也看出我的不悅,忙說:“你就過來跟我住啊,反正我身邊也沒人,而且你父母不都在這邊嗎,人老了,格外怕寂寞,你來也好跟我做個伴,當然,如果你實在覺得為難也就算了,就當我沒說。”
  “我要過來了,我的工作怎麽辦?”
  “你們單位不是有單身宿舍嗎?平常你就住宿舍嘛,周末了再回湘北。”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老女人,她居然要將我趕出家門,我把遺產全讓給了她,她竟然還要奪走我唯一的棲身之所!我頓時感覺血往腦門上湧,牙齒咬得咯咯響,就要一觸即發,但轉念一想,跟她吵勢必會撕破臉皮,為這麽個老女人犯不著大動幹戈。我重重地放下碗筷,狠狠咽下了這口氣。
  “過些日子再說吧,我要考慮考慮。”我冷冷地丟下一句話。
  “那也行,是要考慮考慮。”祁母看到了希望。
  過了一會兒,我要走了,祁母又好像有事要說。我問還有什麽事,祁母就說:“也不是什麽大事,我也是聽說的,你跟那個葉莎的老公有來往吧,好像事情還鬧得挺大,好多人都知道了。”
  我怔住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祁母的臉色有點難看,很刺耳地說:“按說你現在是一個人了,我沒權利過問你的私事,可樹傑屍骨未寒,你也應該為他考慮才對,畢竟鬧出那樣的事不怎麽光彩,何況還是跟那個葉莎的男人,人活一世,還是要講點臉麵的……”
  “夠了!”我再也忍無可忍,跳了起來,“我是不講臉麵,可祁樹傑也好不到哪裏去,是他先負我,要我為他想,他為我想了嗎?拋下我跟別的女人殉情,他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罵一個死去的人,你的心怎麽這麽狠?再怎麽樣他也是你的丈夫!”祁母也提高了嗓門。
  “他把我當妻子了嗎?他把我當妻子就不會跟別的女人偷情!”
  “你以為你是什麽好貨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麵的那些破事爛事,從前的那些醜事
  我都知道,要不是樹傑堅持,我當初就決不會讓你進祁家的門!”
  “我是不是什麽好貨色,那也是你兒子自個挑的,他當初追我的時候跪在地上求我嫁給他,要怪就怪你教的好兒子!”
  “哎喲,我前輩子造了什麽孽啊,家門不幸啊,娶了這麽個媳婦進門啊……”
  祁母捶胸拍掌起來,又是鼻涕又是眼淚,鬧得隔壁鄰居也來看究竟。我一分鍾也不願意多待,摔門而去。今天真是撞邪了,早知道就不該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祁樹傑背著我在外麵玩女人,現在死了,還要我給他守節,他死了沒幾天,他的母親竟然要將我掃地出門,這世上居然還有這麽冷酷貪婪的女人!
  我氣得渾身發抖,雖然從前和那老女人較勁時也委屈過,可從沒像今天這樣徹底崩潰,對祁樹傑的不可原諒,對祁母的徹底失望,讓我心中壓抑的怒火一觸即發,我覺得自己就要燃燒,恨不得即刻就燃燒,最好化為灰燼,連渣都不剩……本來還想到自己父母家裏去一趟的,現在一點心情也沒有了,直接到火車站上了返回長沙的火車,下了火車後還是越想越氣,周圍嘈雜的世界在我眼中變得混濁不清,我看不清前麵的路,剛橫過火車站廣場外的馬路,迎麵就跟一人就撞上了,我看都沒看就吼了句:“沒長眼睛啊!”
  “小姐,是你撞的我!”聲音很熟。
  我定睛一看,嚇一跳,是耿墨池,一臉委屈地站在麵前。
  “真是見鬼了,怎麽是你?”
  “見鬼?我是鬼嗎?”耿墨池盯著怒氣未消的我很不解,“誰惹你了,氣成這樣,大老遠地就看見你氣呼呼地往這邊衝。”
  我看了看他,祁母的話又在耳邊響起,腦中電石火光般一閃,也就兩秒鍾的時間,我橫下了心,忽然就換了張笑臉,捶了他一拳說:“死鬼,你一個大男人在大街上轉悠什麽,車呢,怎麽沒看到你開車。”
  “車送去保養了。”耿墨池大概很驚訝我這麽快就換了表情,“主要還是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在大街上遇見你,看來我的誠意感動了上帝,還真讓我碰見了。”
  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耿墨池心裏直發毛,我知道,那不是一個正常人在正常情況下發出來的笑聲。
  “你怎麽了?傻笑什麽呀?”他莫名其妙。
  “好,好,很好!”我收斂住笑容,連連點頭。
  “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擺擺手,環顧四周說,“你怎麽出沒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其實我是來選鋼琴的,托你的福,我終於有理由換琴了。”
  “哦,這樣啊,反正你有錢,換唄,”
  “我一個彈鋼琴的能有什麽錢,慚愧。”
  “別跟我哭窮,我不會找你借錢的。”
  耿墨池哈哈大笑,“我的命都是你的,別說錢。”
  “真的嗎?”
  “是啊,對你來說,拿我的命全在你的一念之間,你的瘋狂全城都知道。”
  又在提脫衣服的事!
  “怎麽樣,有空陪我去選琴嗎?不遠的,就在前麵。”
  “可以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琴行的老板顯然認識耿墨池,一進門就過來打招呼:“喲,耿老師,好些日子不見了,怎麽今天有空過來啊?”
  “來買琴唄。”耿墨池跟老板握了握手,問,“最近到了什麽新貨?”
  “有,有,剛到的,在那邊。”老板忙不迭地把耿墨池領到一架嶄新的黑色鋼琴麵前,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那琴閃著異樣的光芒,仿佛是從天而降的聖物,隻等有緣人來觸摸她,感覺她,最後將她帶走,那渾然天成的華貴讓我這個外行都覺出此琴非同尋常。而琴邊站在的人,好似跟這琴是絕配,你看他打開琴蓋,隻隨便彈了幾個音符,就是一串美妙無比的聖音,叮咚悅耳,宛如天籟。
  “好琴,好琴。”他連連點頭。
  “不愧是內行,不用我跟你多說,你是識貨的。”老板很得意。
  “我再試試。”他說著就坐到了琴凳上,調了調音後就開始演奏,竟是肖邦的《離別曲》,我的心一沉,他怎麽彈這首曲子?
  但是毫無疑問,他彈得太好了,雖然這是首不祥的曲子,但店內的顧客和店外的路人還是被悠揚傷感的琴聲感染,不約而同鼓起了掌。到底是鋼琴家!隻有我木頭般杵在那。《離別曲》?第一次聽他彈琴竟然就彈《離別曲》,什麽意思!
  “怎麽了?不舒服嗎?”耿墨池看著表情呆滯的我問。
  “為什麽彈這首曲子?”我冷冷地問。
  “告慰死者,”他直直地看著我,鎮定自若地說,“希望他們能安息,因為我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忘了他們,忘了過去,未來的日子隻有我和你……”
  “未來?”我的嘴角一陣痙攣,“我從未想過我還有未來!”
  “怎麽沒有?隻要你下定決心,未來的路就在你麵前。”
  我說不出話了,眼淚刹那間盈滿眼眶。我真的還有未來?
  耿墨池拍拍我的肩膀,轉過臉吩咐老板,“就這架了,送到我的公寓去,款子我馬上刷給你。”
  “行啊,我馬上安排人給你送過去,謝謝你照顧生意啊。”老板喜不自禁。
  “不客氣,老朋友了。”耿墨池說。
  出了店門,我一路無話。耿墨池走在我身邊,不時地拿餘光瞟我,就像那次從長青墓園回來的路上一樣。他想看什麽呢?想看我這個憂傷的女人,為什麽總將心事埋得那麽深?
  “你冷不冷?”他說著就握了握我的手,想必我的溫度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停下來,溫柔地將我大衣的扭扣一顆顆扣上,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很自然,就像給自己扣扭扣一樣,男性的氣息迎麵撲來,瞬間籠罩了我,很溫暖。我感覺自己在融化,好像為了讓我融化得更徹底,他輕輕一帶,將我自然地擁入懷中,他緊緊擁著我,把頭埋在我的發絲間舍不得放開。
  我閉著眼睛,心裏一陣撕裂的痛,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多麽孤獨啊,過著人的日子,卻活得像個鬼,沒有歡樂沒有陽光,總是被周遭的一切深深傷害,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一縷陽光,如此溫暖地照耀著我,多少年來,從沒有人讓我感覺這麽溫暖過,從沒有!
  所以那一刻我真希望時間停止,因為擁在一起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以至於分開時,我竟然舍不得,把手揣在他風衣的口袋裏,一路就那麽被他揣著走,最後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兩人所走的方向不一樣,必須分手道別了。
  “很抱歉,今天沒開車,不能送你。”他笑著說。
  “沒事,你回吧。”我朝他揮了揮手,就迎風走到了馬路的另一邊。
  他好像也舍不得,沒有要走的意思,還在馬路那邊看我。我又揮了揮手,他還是沒動,目光穿過車輛人流在我的身上遊離。兩個人就都不動了,隔著馬路相互凝望,雖然看不清臉部的表情,但我們還是不願就此在對方的視線中消失,因為人世間有太多的變數,誰也不知道此刻消失後明天還能不能再相見。
  而我看著馬路對麵的耿墨池,幾秒鍾的時間,突然就有了決定,我掏出手機,給他發短信:“天氣好冷,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
  他笑了,馬上回道:“天氣是很冷,我也差個可以抱著的暖爐。”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馬上又回道:“那我們就相互取暖吧,一起過元旦?”
  他收到信息後真是喜出望外,立即作出答複:“OK!我們去上海!”
  然後他就跑過來了,穿過車輛和人流,沒等我張嘴說話就猛地抱住了我,深深地吻了下來,那吻狂風暴雨般讓我喘不過氣,感覺天旋地轉,山崩地裂,整個世界都在那一吻中顛覆了。
  所以有時候想想,我覺得自己完全是咎由自取,明知道前麵是火坑,還要往裏跳,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女人天生就有跳火坑的秉性,別人越阻攔,跳得越快,簡直是義無反顧。現在好了,自己是跳下去了,都快燒成灰了,他卻毫發無損,說不定此刻正若無其事地站在岸邊看著我笑呢。
  距過年還差一天的時候,我還是決定回家,愛情沒著落,總不能連親情也舍棄。我拖著笨重的行李箱來到火車站,人山人海的,候車大廳內根本沒有坐的地方,我隻好把行李箱放倒坐在箱子上。看著滿眼的人群,我忽然想起了大學畢業那年去北京的情景,那個時候的白考兒多麽的天真,看見什麽都覺得新鮮,也就是那次的遠行在火車上認識了祁樹傑,從而改變了我的一生。現在想想看,如果那時候沒有認識祁樹傑,我的生活不知道又會是一種什麽狀況,比現在好嗎,難說,比現在差,也不一定。隻是時間過得真快,恍惚間我已結婚四年,恍惚間祁樹傑已到了另一個世界。
  火車晚點,我等得疲憊不堪,坐在行李箱上就要睡著。不知道等了多久,感覺地老天荒了般,火車終於來了,我半夢半醒拖起行李箱排隊準備驗票上車,突然有個人伸手把我拽出了人群,嚇得我大叫一聲,混亂中還沒看清對方是誰,人就已經被拽出了候車廳。
  “好險,差一點就趕不上了!”
  耿墨池長籲一口氣,很慶幸地看著我,如獲至寶。
  “你幹什麽啊?”我瞪著眼睛吼。
  “我上你家,你的鄰居說你剛走,我就飛快趕到這了,到處是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擦了擦額頭的汗,還在喘氣。
  “你有病啊,你拉我出來幹什麽?”我叫了起來,“我要回家過年!”
  “你回家過年,我怎麽辦?”耿墨池瞪著眼睛,脾氣比我還大。
  “什麽怎麽辦啊,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我怎麽過啊,我的家人全都在國外!”
  “你的家人在國外關我什麽事?我不想見到你!”說著我轉身又要去候車廳,耿墨池又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說就拽著我往火車站廣場外麵拖,叫了輛的士,像塞棉花似的把我塞進車內,自己也跳上車重重關上門,衝司機喊:“碧潭花園,開!”
  我在車內又踢又打,耿墨池突然抱住我,粗暴地吻住我的唇,吻得我頭昏眼花,差點背過氣,但很快就全身酥麻,耿墨池的手已伸進了我的毛衣內。
  司機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耿墨池馬上用蹩腳的長沙話罵:“看麽子,開你的車撒!”
  我笑了起來,還沒見耿墨池罵過人呢,而且還是用這麽爛的長沙話罵。
  我一笑,耿墨池也笑了,溫柔地捧過我的臉用舌頭舔我濕潤的嘴唇。我看著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研究著他輪廓分明的嘴唇,忽然覺得他很性感,以前怎麽沒發現?這個時候我不溫柔都不行了,主動伸出臂膀纏住了他的脖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嘴唇一刻也沒離開過。
  真是無恥!我粘在他身上時在心裏罵自己。
  但是晚上我躺在他懷裏睡覺的時候,卻有一種依靠而欣慰的快樂感覺,兩個寂寞孤獨的男女湊一塊兒互相取暖也未嚐不可,至於周圍的人怎麽看,管他呢,我快樂,我需要,這就夠了,其他的一概拋在了腦後。
  至於不能回家過年,我的解釋是單位臨時要派我值班,沒辦法,別人都是有家有口,就我一人是單身,當然隻能把團聚的機會讓給其他同事了。老爺子居然也信了,連連說,工作上的事我們也就不好說什麽了,單位需要你證明你在單位還有用,行,你忙你的工作吧,家裏不用你牽掛。老爺子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隻要是工作需要,我怎麽瞎掰他都信。
  米蘭知道我不回家過年後興奮異常,在電話裏嚷嚷道:“我就說嘛,你白考兒絕不可能把我一個人丟下自己跑回去過年的,太好了,總算有個伴了。”
  “對不起,我可能不能陪你,”我嘻嘻笑道,“這麽重要的節日你也不需要我陪吧?”
  “有情況!”米蘭嗅覺靈敏,逼供道,“說,你跟誰在一起?”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吃吃地笑。而耿墨池對於突然趕過來把我從火車站搶回家的解釋是,天氣太冷,想找個暖被窩的人。
  “你還怕沒人暖被窩嗎?”
  “我是怕你沒人暖被窩……”
  但是我的興奮很快被情欲過後顯現出來的無所適從所替代,兩個人下了床後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很不自在,話也說不到一塊兒去,此前一切美好熱烈的向往頓時顯露了原形,竟是
  那麽不真實,我悲哀地想,難道彼此那份熱烈的吸引一旦被情欲充斥就真的如此不堪一擊嗎?
  這種尷尬一直持續到大年三十,我們煞有介事地在富麗華大酒店定了位子吃團圓飯。耿墨池點了一桌子菜,我說幹嗎點那麽多,這麽多菜我們一星期都吃不完呢。
  “沒關係,過年嘛。”耿墨池開了瓶紅酒跟我碰杯。
  “你怎麽不去國外跟家人團聚呢?”我小心地問。
  “我已經很多年沒跟他們見過麵了,沒有團聚的意識了,”他夾了一大塊魚放到我碗裏,“而且在國外,過年的氣氛也很淡,沒國內這麽隆重。”
  我還想問他家裏的情況,他忙打斷我,淡淡地說:“吃吧,咱們今天多吃少說話,過年話沒講好,一年都不吉利的。”
  我忙住了嘴。因為我說話是最沒遮掩的,小時候由於總是亂說話,爸就在過年的時候在家裏每個房間都貼上“天地陰陽,百無禁忌”的紅紙條,現在想起這些事就像是昨天一樣,眨眼間自己都二十六了,還一事無成整天混日子,失敗啊,這支離破碎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耿墨池吃得很少,心事重重地打量我,不知道在想什麽。看他的樣子很懊喪,他是在後悔嗎?後悔放棄數個重要演出任務趕過來在火車站的人海裏拽我出來?我低頭打量了下自己,又摸摸自己雞窩似的頭發,粗糙的臉,是挺讓人失望的,加上無精打采,昏昏欲睡,我的樣子是見不得人的。可是他為什麽還這麽深深地看著我,失落與冷漠的情緒隔著桌子都能蔓延到我。他緣何如此憂傷?他知不知道這憂傷已經穿透了我的靈魂我的心,讓我也跟著憂傷起來,這對我們來講是很危險的,似有喚回彼此失落多年的愛情夢想的可能,我們不能有愛情的,因為我們心隔著海,無論是他過來還是我過去,都不會風平浪靜。
  我們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吃完年夜飯回到碧潭花園的公寓看中央台春節聯歡晚會,誰都沒說話。電視裏熱鬧喜慶的畫麵跟屋內的沉悶窒息形成鮮明對比。耿墨池按捺不住了,打破沉默道:“前天晚上,不,應該是淩晨,突然接到你的電話,我……激動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趕過來了。”
  “是嗎?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麵。”我冷冷地說。
  “什麽意思?”他很敏感,馬上尖銳地反擊,“你想到此為止?”
  “是你想到此為止吧。”我頓時變了臉。
  他沒出聲,直直地看著我。
  四目相對,足有兩分鍾誰都沒動,但就是那兩分鍾又扭轉了乾坤。耿墨池猛地吻住了我,把我重重地摔在了沙發上,撲在我身上又啃又咬,我頑強地反擊,跟他撕打在一起,從沙發上打到地毯上,在房間裏滾來滾去,我頭發散了,衣服也零亂不堪,騎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叫:“別以為你不可替代,想跟我上床的男人排著隊,你別給我擺出一副施舍叫花子的臭架子……”
  耿墨池被掐住喉嚨說不出話,但他畢竟是男人,一翻身就將我壓在了身下,他也掐著我的脖子咆哮如雷:“你真是個無情無義沒心沒肺的爛女人,我大老遠地跑過來就是看你給我發脾氣的嗎,你以為你是誰,想跟我上床的女人才真的是排著隊,我的誠意居然一點都打動不了你,你的心是用什麽做的啊?你說!你說!”
  我鼓著眼睛,張著嘴巴,呼吸困難,就要咽氣了。
  耿墨池猛地一驚,立即鬆了手,他惶恐地看著我,又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相信剛才是自己掐住了我。他趕緊扶我坐起來,拍我的背,疼惜萬分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說著起身伸手拉我。
  “啪”的一聲,一記耳光甩在了他臉上,響亮清脆,震耳欲聾。他被這突然的舉動打懵了,捂住臉呆呆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我。
  “為什麽還來找我?”我突然崩潰了,揮舞著雙手衝他吼,“你究竟安的什麽心,究竟要把我怎麽樣,你說,你要把我怎麽樣啊?”
  耿墨池上前猛地抱住了我,將頭埋在我的發絲間動情地說:“我能把你怎麽樣呢,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我好孤獨,沒人陪,沒人理……”
  “你……混蛋……”我揪著他的衣領,痛哭失聲。
  他將我的整個身體都擁在懷裏,聲音嘶啞:“真的以為見不到你了,真的,我想你,做夢都想……不管你信不信,我發現我愛上你了,就在剛才,我是真的愛上你了……”
  我在他的懷裏一陣顫抖!老天,我跟他這麽久,上了無數次床,第一次聽到他說他愛我。聽清沒有,他愛我!我難過地看著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不知道是信還是不信,感情真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我原本是要放棄的!
  除了投降,我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在心裏罵自己賤,但是沒有辦法,我就是不能控製地想他喜歡他要他。
  我們相擁在床上說了一宿的話,這一晚我們沒有做愛。
  沒想到除夕夜的一場廝打徹底修複了彼此間的裂痕,清晨一覺醒來,我們相視一笑,一起起床迎接新年的第一天。我驚訝於這種轉變,沒有情欲,原來也可以近距離地接觸,心與心的接觸遠比肉體的交合來得持久和熱烈。我很高興這種轉變,這證明我們已經走出了情欲的桎梏,彼此都願意拉近對方的距離。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如膠似漆,耿墨池開車載著我滿城兜,甚至在年初六還載著我去了一趟湘北。但我不敢回家,父母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我喪夫不到四個月就跟別的男人鬼混的事實,所以我隻能很小心地帶著跟我鬼混的耿墨池遊覽小城的名勝古跡。雖然我極不情願去那個葬送了彼此愛人的銀湖,但是耿墨池卻堅持要去,纏了半天,隻得依了他。
  因為天氣很冷,銀湖邊遊人稀少。這個湖是洞庭湖的一條支流,將不大的小城溫柔地包圍,遠處青山綠水,近處野草閑花,風景相當秀麗,是本地人周末散心的好去處。我從小就喜歡這個湖,那時候每年端午節還有賽龍舟的傳統,那頂著烈日穿著花裙子在湖邊人海裏穿來穿去的純真年代早已一去不複返。祁樹傑也是在湖邊長大的,對這個湖有著特別的感情,生前有事沒事都要帶著我到湖邊散步。至於他為什麽會選擇在這個湖裏和葉莎結束生命,成了永遠無法知曉的謎,他把這個謎帶進了墳墓。
  而耿墨池麵對著這個平靜卻蕩漾著無限悲傷的湖一句話也沒說,他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坐在湖邊的休閑椅上看著他被煙霧繚繞的背影,忽然又有了那種迷失的感覺,潛意識裏還是很想看清他,但是看得清嗎?他會讓我看清嗎?
  我們當天就駕車離開了湘北,一路無話。但是晚上耿墨池卻對我格外地恩愛,一遍遍地撫摸我的全身,吻著我的臉和唇。半夜裏,他還拽著我的手說了一句讓我幾乎落淚的話:“我們都很孤獨,別離開,離開了,我們中的一個必死無疑。”
  當時他閉著眼,也不知道說的是夢話還是真話。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母親打來的電話,開口就質問我是不是帶著個男人去了湘北,當時我正在替耿墨池修指甲,鎮定自若地回答道:“哪有這樣的事嘛,我一直就在長沙啊,一刻也沒離開過。”
  “那我怎麽接到了幾個熟人的電話,都說你昨天跟一個開什麽馬車的男人在一起,還去了銀湖……”
  我差點笑出聲,開什麽馬車?“沒有啦,肯定是看錯了,我真的在長沙,沒事上湘北幹嗎?”
  “一個人看錯有可能,怎麽幾個都看錯了呢?”母親在電話裏氣得發抖,“你真是太不像話了,樹傑死了才幾個月你就跟別的男人鬼混,還把人帶到這邊來招搖……”
  “我說了沒有嘛,要我怎麽說你才信呢?”我一邊裝作很委屈地嚷,一邊用指甲剪小心地替耿墨池修小拇指,他的手真是很好看,修長而又不失陽剛,天生一雙藝術家的手。耿墨池看著我曖昧地笑,把另一隻修好了的手伸進了我的衣內。
  “你別騙我就是,我跟你爸都這麽大歲數了,你要想我們多活幾年就規矩本分地過日子,別把名聲搞壞了,以後……”母親還在電話裏苦口婆心地勸。我卻張著嘴不敢說話,耿墨池已把我抱在了身上咬住了我的耳朵,我聽到母親在電話裏喊:“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怎麽不出聲?”
  “媽,我昨晚吃壞了肚子,我……現在要……我待會兒再打給你好了。”說著我就掛掉
  了電話,跨坐在耿墨池的膝上狂熱地跟他吻在了一起。
  “你真是個不孝女!”耿墨池責怪道,自己卻手忙腳亂地解我毛衣的扣子。
  “沒辦法啦,自古忠孝難兩全嘛。”我摟著他的脖子咯咯地笑。
  春節很快就過完了,我初八要上班,耿墨池在初七那天送我回韶山路住處的時候突然說:“你搬過去跟我一起住吧,反正我們都是一個人,胡作非為也沒人管。”
  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跟我同居!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這樣的要求了,頭一次當他是開玩笑,這次呢?“這個……好像不太好吧,”我遲疑著說,“你知道我是很看重名聲的,把名聲搞得太壞,我以後還怎麽找人哪?”
  “你要不把名聲搞壞怎麽找得到人哪?”他一本正經地說。
  “是啊,有道理!”我狂笑。
  一回到家我就開始收拾東西。
  第二天一大早,米蘭趕過來送行,其實是想想看看耿墨池,是白馬呢,還是恐龍。她看到了!耿墨池內斂的儒雅氣息立即就給她很好的印象。上車的時候,她送給我一個小禮物,包裝得很精致:“收下吧,一點小意思,祝賀你重新開始。”
  我有些詫異,平常這死丫頭可是沒這麽客套的,每每月底混不過去了,就到處蹭飯吃,完了不僅不謝,還說我是給你消滅糧食,免得你浪費。這會兒拿著她的禮物,我很有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祝你們幸福,你們很般配,我跟櫻之也說了這事,她也很高興,還說改天要你們上她家吃飯。”米蘭笑著說。
  “謝謝,真的很謝謝你們!”我這才體會到摯友的祝福是真誠的,感激地連聲道謝,聲音有些哽咽。米蘭走後,我拆開包裝一看,是一張影碟,奧斯卡的獲獎影片《勇敢的心》,我當即就明白了這份禮物的含意,不愧是多年的好友,太了解對方了,勇敢的心,是啊,我此刻就是憑著一顆勇敢的心去追求屬於自己的生活!耿墨池瞧了瞧,也說:“不錯的禮物,你的這個朋友很聰明也很貼心。”
  “是啊,她是人精。”
  “你也是啊,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隻怕是妖精吧。”
  “妖精也不錯啊,我喜歡妖精。”
  到了公寓樓下,耿墨池執意要抱我上去。我想拒絕都不行,因為他不由分說就抱起我走進大堂,保安滿臉驚詫,電梯門口好幾個人都衝我們善意地微笑,門開後,誰也不進去,因為誰也不願打擾我們的甜蜜。而他一直將我抱到了門口才放下來,開了鎖,牽我進去。屋內窗明幾淨,滿室都是溫暖的陽光,灑滿在美麗的地毯上,溫馨而愜意。特別是茶幾上還特意擺上了我最愛的白玫瑰,潔白的花瓣在炫目的陽光下傾吐著醉人的芬芳。
  “你是要讓我愛上你嗎?”不知是高興還是憂傷,我激動得難以自持。多少年了,我幾乎已經忘了我曾那麽迷戀過白玫瑰。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是,也不是,我隻是想表達自己。”他輕吻一下我的額頭,說,“表達自己也不可以嗎?你也可以表達你自己的,我們如此深深地吸引,我們的情感和命運從出事的那天起就緊密相連息息相關,考兒,我們都不是少男少女,不需要海誓山盟之類的鬼話,生命太無常,好好把握眼前吧,隻有眼前的你我才最真實,我可以觸到你,你也可以感覺我,此時此刻,最真實!”
  我仰著臉望著他,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閃著異樣的光芒,溫暖的呼吸迎麵而來,是啊,此刻最真實,過了此刻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耿墨池被我的目光觸動了,更緊地抱住我,沒有去臥室,直接將我抱到了客廳一角的那架新買的三角鋼琴前,將我輕輕放在鋼琴上坐好。然後他打開琴蓋看著我,眼光燈盞一樣漸漸通明,直射過來:“讓我為你演奏一曲吧,你是我最尊貴的聽眾。”說著就坐在琴凳上,深吸一口氣,優雅地奏響了高貴的黑白琴鍵。
  隻是一個前奏,我就聽出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現》,我頓時緊張得說不出話,一陣鑽心
  的刺痛,前胸穿透後背……恍若隔世般,幾個月前在某家餐廳聽到這首曲子時我就有種異樣的感覺,而就在那天那時,祁樹傑載著葉莎墜入湖底,時過境遷,被他們拋棄的愛人如今卻走到了一起,誰能否認,這悲劇原來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則是我今生逃不過的宿命,原來如此啊!
  “你怎麽了?”耿墨池注意到了我悲愴的表情。
  “沒……沒什麽。”我迅速低下頭,以掩飾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就在這低頭的一瞬間,我忽然決定接受了,真心實意地接受這個男人,既然是冥冥中注定的,我想我是逃不了了,但我還是央求著說,“能不能……換首曲子,麻煩你……”
  耿墨池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麽,指間一跳躍,馬上換了個曲調,是他和前妻創作的《愛》的主題曲,還是有些傷感,緩緩流淌,絲絲縷縷撥動著我的心弦,想必他讀懂了我眼中的悲傷。而我雖然不會演奏鋼琴,但我酷愛音樂,對音樂有著驚人的領悟力,這一點耿墨池很欣慰,他看著我如癡如醉的表情就有一種相遇知音的感覺,想必知音知己都是他所期待的。音樂接近尾聲的時候,他演奏不下去了,意亂情迷地站起身,走到我的身邊,捧起我的臉,心底的火焰再也無法遏製地在他眼中升騰起來,他抱住了我,笑了,深深吻住了我的唇,一點點的,將舌頭伸入我的唇中忘情地纏綿。
  很久,很久,一切才恢複平靜。
  “後悔嗎?”他撫摸著我的臉問。我沒出聲,將臉埋在他懷中,心裏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淒涼和哀傷。“你會讓我後悔嗎?”我忽然反問。
  “既然做了,就不要談後不後悔的事了,”他半坐起來,撫著我的頭發,替我把披散的幾縷碎發放到耳後攏好,深情地親吻我的額頭,“我們都不要深究對方的心了,在一起就在一起,我們需要,我們想要,我們一樣的孤獨難耐,一樣的同病相憐……”
  他這麽一說,催淚似的,我的淚珠兒刷地一下就湧了出來。
  這時候經曆了同一場劫難的我們緊緊抱在一起,那一刻什麽都不重要了,茫茫人海,冰冷世界,活著的,死去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心,沒人知道我想要什麽,也許這個男人也不知道,但他能給我想要的,他身上有令我死而後已的東西,這就夠了,我根本不願去想這場感情會不會成為另一場劫難,耿墨池會不會成為另一個祁樹傑……

  NO.3 我對這姓氏很抗拒
  兩年後。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很遲,梧桐花直到三月底才綻放花蕾,一夜春雨,滿院都是醉人的芬芳。春天是個戀愛的好季節,米蘭卻失戀了,那些天跟我同住。白天我們各自忙工作,晚上回來我在家看電視寫稿子,米蘭則要出去約會。失戀了還約會,這一點讓我不服都不行,好像除了工作,約會和購物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對了,她超級喜歡購物,每個月的薪水常常混
  不到一個星期就見了底,再看她身上,範思哲的運動裝,CK的內衣,Dolce的鞋子,LV包,兩千多一瓶的LAMER……再到她的公寓去看看,兩個大衣櫃的名牌衣物,幾箱子的鞋,梳妝台上堆積如山的瓶瓶罐罐……“你真是有點變態啊,米蘭,你那裏隨便一個瓶子就夠我買兩個月的菜了!”每次李櫻之去她家都這麽說。
  米蘭則嗬嗬地笑,“我也覺得我有點變態,可是沒辦法,我就好這口啊。”
  沒錯,她就是好這口,花錢如流水,錢花光了吧,就找男朋友,男朋友養她不起了就換男朋友。“有時候我真看不起你,”我曾直言不諱地指責她,“你自己有胳膊有腿,能賺錢,幹嗎要去花他們的錢呢?”
  “又不是我要他們花的,是他們自己花的,就算不花在我身上,也一樣會花在別人身上,男人是用錢行動,女人用錢思考,這世道就這樣啊。”
  你說這是人說的話嗎?
  沒辦法,誰叫她那麽漂亮呢,加上一顆智慧的頭腦和雜誌社體麵時尚的工作,自有數不盡的狂蜂浪蝶來招惹她,即使她看不起那些男人,她的身邊卻從沒離開過那些男人,大把的男人願意為她大把大把地花錢,不知道她是真快活還是假快活,反正她一直就是快活的。“男人走了就換唄,頂多是花點換衣服的時間……”每次失戀後她都這麽說,然後馬不停蹄地尋找下一個目標。她隨身有一個厚厚的電話本,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各路神仙的聯係方式。五花八門什麽人都有,大到政府什麽秘書長書記之類,小到街道辦事處的計生員,甚至是某某機關門口賣茶葉蛋的也都收羅在她的關係網內,走在大街上,是人是鬼都認識她,就連上個廁所也能碰上熟人。“新世紀什麽最貴,人才!”她恬不知恥地說。
  徹底沒得救了!我不知道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遊戲人生的,就覺得她這人看似沒心沒肺很透明,其實又深不可測;雖然長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心卻比任何一個男人的還堅硬,也許受過傷,所以才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吧。印象中我好像沒見她對誰認真過,如果一定要找個充數的,那就隻有大學剛畢業的那年,她愛上了一個生意人,那是唯一的一次讓我看出她對對方有愛。可惜那男人是個有婦之夫,她尋死覓活地硬是把人家好端端的家庭給拆了(這一點跟我的經曆有點相似),她如願以償地跟那個男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好景不長,不到半年她就把那男人給踢了,我問她原因,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說是在一起了,就那個樣,沒意思。這一點很像她在商場購物,凡她看上的東西,甭管多貴,哪怕是薪水已經透支了,她也會想方設法將看中的東西收羅到手,哪怕重金購回的東西穿不了幾回壓箱底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她這回甩掉的又是哪個倒黴鬼,沒問,也不需要問,因為過不了幾天她馬上又會進入熱戀狀態,我一點也不用為她擔心。
  果然這幾天她就閑不住了,嚷嚷著要戀愛,要戀愛,沒愛怎麽活啊。正好這個周末的時候祁樹禮給我打電話,邀請我次日參加他長沙子公司的開業慶典。我含糊著答應了,問米蘭去不去,米蘭馬上來了興趣,開門見山地問:“他有沒有太太。”
  “沒太太,一個人。”
  “鑽石王老五啊!”米蘭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她眼中發光,“聽說他在國外發了,這麽成功怎麽會沒有太太呢?”
  “我怎麽知道,他又沒說過。”
  “是嗎?”米蘭的眼睛更亮了,表情異常活躍。我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笑著說,“要不要我給你做介紹?”“沒問題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米蘭一點也不推辭。
  祁樹禮就是祁樹傑海外那個失去音訊多年的哥哥,兩年前突然回來了,身價當然不再是出國前那個一名不文的窮小子,而是一家跨國物流公司的老板,出入都有保鏢相隨政要引路,拽得不得了。我跟他的往來並不多,也沒太把這個人往心裏去,就目前而言,他的出現與否,對我的生活並沒有多少影響。可生活就是這樣,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你設置新的埋伏和障礙,也許新的危險已經來臨,你自己還渾然不覺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台裏錄音,最近台裏正在錄製名著係列廣播劇,配音是我的老行當,所以無論如何是推辭不了的。這次錄的是《簡愛》,跟我搭檔配音的是同事文華,他本是播音室的,因其嗓音渾厚又極具磁性,被導演馮客抓來配羅切斯特的音了。這小子最近剛結婚,情緒卻不太好,精力也不集中,也難怪,如果不是看在跟馮客是死黨的份上,打死他也不會放著好好的蜜月不過,在錄音棚裏一關就是十幾個小時錄廣播劇。
  我們的錄音勉為其難地進行著,雙方配合得很吃力,主要是缺少默契,而且文華也確實不夠投入-
  簡:格雷斯·普爾究竟是誰?你為什麽要留著她?
  羅:我別無辦法!
  簡:怎麽會?
  羅:你忍耐一會兒,別逼著我回答!我,我現在多麽依賴你!唉,該怎麽辦?簡!有這樣一個例子,有個年輕人,他從小就被寵愛壞了,他犯下個極大的錯誤。不是罪惡,是錯誤,它的後果是可怕的,唯一的逃避是逍遙在外,尋歡作樂。後來他遇見個女人,一個二十年裏他從沒見過的高尚女人,他重新找了生活的機會,可是世故人情阻礙了他,那個女人能無視這些嗎?
  (文華把這段詞念得很平,沒有絲毫的情感在裏麵,玻璃房外的導演馮客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簡:你在說自己?羅切斯特先生?
  羅:是的!
  簡:每個人以自己的行為向上帝負責,不能要求別人承擔自己的命運,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
  羅:哼!你不覺得我娶了她,她可以使我獲得完全的新生?
  簡:既然你問我,我想不會!
  羅:你不喜歡她?說實話吧!
  簡:我想她對你不合適!
  羅:啊哈,那麽自信!那麽誰合適?你有沒有什麽人可以推薦?哼!唉,你在這兒已經住慣了?
  (這小子,念這詞時居然打起了哈欠,馮客在外麵已經咬牙切齒了,我知道他的忍耐快到極限。)
  簡:我在這兒很快活!
  羅:你舍得離開這兒嗎?
  簡:離開這兒?
  羅:結婚以後我不住這兒了!
  簡:當然!阿黛勒可以上學,我可以另找個事兒……我要進去了!我冷!
  羅:簡!
  簡:讓我走吧!
  羅:等等!
  簡:讓我走!
  羅:簡!
  簡:你為什麽要跟我講這些?她跟你與我無關!你以為我窮,不好看,就沒有感情嗎?我也會的!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難於離開我,就像現在我難於離開你。上帝沒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經過墳墓將同樣地站在上帝麵前。
  (不知為什麽,我很喜歡這段詞,每念到這裏情緒就很激動,仿佛是我靈魂的告白,隻是我跟誰告白呢,跟誰呢?一想到這情緒更激動了,念著念著眼眶變得潮濕,內心也跟著一陣刺痛。)
  羅:簡……
  簡:讓我走吧!
  羅:我愛你!我愛你!
  簡:不!別拿我取笑了
  羅:取笑?我要你!布蘭奇有什麽?我對她不過是她父親用以開懇土地的本錢! 嫁給我!簡!說你嫁我!
  (文華快接不上氣了,我在一旁看著很為他捏把汗,因為外麵的馮客臉都在抽筋了,簡直要一觸即發,但我還得把錄音繼續。)
  簡:是真的?
  羅:唉!你呀!你的懷疑折磨著我!答應吧!答應吧!
  簡:我愛你,愛德華!
  簡依偎在羅切斯特的胸前,羅切斯特緊緊地抱住了她,這是另一個同事阿慶在旁邊配的話外音,而文華則有氣無力地繼續折磨大家的耳膜:上帝饒恕我!別讓任何人幹擾我!她是
  我的!我的!
  “停!”
  馮客終於忍無可忍了,在玻璃房外作了停的手勢,猴子似地躍上前,衝著錄音機房張牙舞爪,“文華,我的大爺,你今兒是怎麽啦?感覺,感覺,我要的是感覺,不是要你念課文……”
  “我,我怎麽噠?”文華拿下耳麥氣呼呼地反問,剛才還是普通話,馬上就換成了長沙話。
  馮客不是本地人,長沙話講得很蹩腳,嘶啞著嗓子就快昏厥,“勃朗特要是聽到咯配音,會從墳墓裏跳出來的哩!拜托了兄弟,你學學人家考兒……”
  一聽這話,文華就火了,嗓音提到了相當的高度:“呃,馮猴子,怎麽能拿我跟考兒比呢,人家是搞過專業配音的,我可是被你趕鴨子上架才折騰到這來的……”
  “行,行,我說不過你,你不是專業的,我又是專業的?”馮客伸長脖子的樣子很滑稽,爭辯道,“你是趕鴨子,我才是鴨子呢!”
  兩秒鍾的靜止。然後“轟”的一聲,錄音房裏頓時笑翻了。文華剛才還是一臉怒容,轉眼就笑得快背過氣,阿慶更是笑得蹲在地上,捂著肚子叫救命,“你……你也太抬舉自己了吧,你咯個樣子也能做鴨?”
  又是一陣哄笑。看來今天要想繼續錄音幾乎不可能。馮客下不了台了,臉紅得像個猴屁股,徹底沒轍:“好,好,今天就到這裏算噠,你們橫豎是不想幹了……”話音剛落,房裏房外就一陣歡呼,文華第一個丟掉耳麥,長籲一口氣,“總算喊停噠……馮猴子,你真是的,明天都是元旦了,今兒還加班。”
  馮猴子是導演馮客的外號,生得瘦,一張猴臉兒渾然天成。而猴子就是猴子,什麽時候都精神抖擻,甭管別人怎麽熬得兩眼發黑東西不辨,馮猴子始終保持最佳工作狀態,一雙小眼睛賊亮賊亮……要命的是,他不光眼睛利索,耳朵更是靈敏異常,一丁點的氣息不到位或者吐詞不清都會被他揪住,一句話錄個把小時的事常有。所以一場錄音下來,大家都東倒西歪,隻有他一個人氣定神閑地指揮這指揮那,聽到抱怨聲,他並不生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冒搞錯吧,你們怪我?我有麽子辦法嘍,上麵催得緊,春節的時候拿不出節目,我怎麽向上麵交代?”
  “上麵”指的是電台領導。馬上就是台慶五十周年了,台裏為了吸引聽眾推出世界名著係列廣播劇(以前是每逢春節才錄廣播劇的),事實證明,名著的魅力加上完美的配音,這樣的節目相當受歡迎,每次一推出就會在觀眾中掀起一股名著熱潮。台長老崔自稱“猴王”,非常擁護年輕人,帶領一群忠心耿耿的猴兒們決定將這個全新的文化理念發揚光大,盡管台裏經費緊張,也沒有影響《簡愛》的正常上馬,為了趕檔期,以馮客為首的節目組已經連續奮戰了十幾個日夜。
  也確實挺累的,我晚上做節目,白天錄音,體力已嚴重透支,如果不是真心喜歡這份工作,早撐不住了,因為自從數年前在祁樹傑的幹預下終止配音工作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戲裏戲外交錯重疊的感覺了。不知為什麽,我很迷戀這種感覺,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永遠泅在戲裏不出來,戲裏至少有羅切斯特深情地愛著我,現實中呢,沒人愛,沒人疼,什麽都沒有!
  “考兒,我覺得你今天的台詞說得很有感覺,有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馮客習慣跟我講普通話,看著我笑嘻嘻地說。
  “是嗎?”我也看著他笑,“其實是跟大夥合作愉快,心情舒暢,念起詞來才順。”不知為什麽,我很喜歡看馮客笑,有種孩子式的純真,盡管他也算是奔四的老爺們了。
  “我看未必吧,是不是正在戀愛中,念詞才有感覺呢?”阿慶的嘴巴從來閑不住,她可能觀察到最近總有個男人給我打電話,就誤會我有狀況了。
  她這人就是古道熱腸,年近四十了性格卻比十幾歲的妹子還活潑,因為年輕的時候演過《劉海砍樵》裏麵的胡大姐,到現在大夥還是叫她“胡大姐”,我們都挺喜歡她的。在這個電台裏,幾乎人人都有外號或別稱,台長老崔自稱為“猴王”就不必說,脾氣火爆的導播劉建成則成了眾人眼中的“牛魔王”,技術科超級骨感的小王就被人叫做“琵琶精”,新聞主播唐斌天生一張小白臉兒,自然就是“唐僧”了,至於我,不知為何被同事們親切地稱呼為“白娘子”,可能是我姓白吧(幸虧沒叫我白骨精)。
  “真的啊,白娘子戀愛噠?什麽時候的事嘍?”同事們一聽到風聲趕緊跟著起哄。我苦笑著搖頭,沒理會大家,連馮猴子請客都謝絕了,中午要趕到佳程去參加祁樹禮的開業慶典,米蘭還在那等著我呢。
  “呃,娘子,記得元旦後按時開工哦。”馮客追出來喊,他存心惡作劇,經常把前麵的“白”字省掉。我回頭看見阿慶一腳踹了過去,對著他後腦勺就是一下:“臭小子,想占我妹子的便宜,活膩了吧……”
  “胡大姐,我的姐呀,你把我當作什麽人哪啊……”馮客回過身雙手作揖。阿慶立即用地道的長沙話唱道,“我把你比畜牲,不差毫分嗯哪……”
  米蘭比我先到半個小時,一襲玫紅CHANEL套裙,花枝招展地站在酒店門口衝每一個進去的貴賓微笑,還熱情地跟人握手,交換名片,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很客氣地跟她點頭握手,一個領導模樣的中年男子甚至還握著她的手說,“恭喜,恭喜!”顯然他把這美女當成這家新開業的公司的員工了,不過轉身又問了句,“小姐,我怎麽看著你覺得這麽麵熟啊?”
  “哎喲,趙局長,你真是貴人忘事,我們上個月還在一起吃過飯哪。”米蘭笑嘻嘻地說。“哦,是,是……”趙局長裝作認出來了的樣子,連連點頭,擺著手進了酒店大堂。
  這時候又一個打扮入時的胖女人走了進來,米蘭連忙熱情地迎上去,大聲說:“王姐,好久不見了,你真是越來越年輕了。”那女人一怔,像認出來又像沒認出來的樣子,問道:“你看我哪裏年輕了啊?”
  “你變苗條了啊。”米蘭睜眼說瞎話。那女人一張胖臉立即笑成了柿餅,“真的啊,我也是這麽覺得呢。”
  我看不下去了,等那女人進去後,我一腳踹了過去,“你站這幹嗎,知道的,你是在這拉關係,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酒店小姐在這拉客呢。”
  “怎麽說話的啊你,你看我的樣子像小姐嗎?”米蘭順手也推了我一掌。
  “不是你說的嗎,如今是大學生像小姐,做小姐的倒裝得像大學生。”
  “那確實!”米蘭用長沙話笑答。
  正說笑著,祁樹禮出來了,一身深灰色西裝,戴著眼鏡,表情凝重不苟言笑,從容不迫地跟每一個人打招呼,顯得格外的氣宇軒昂。最近老給我打電話的人其實就是他,隻是簡單的問候,沒想到卻被同事們誤會了。我也懶得去解釋這莫須有的戀情,誤會也挺好,至少讓我看上去比較正常。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任何的不正常都是正常的。
  “考兒,你來了。”
  他看到了我,馬上換了張笑臉迎了過來。
  “是。”我也客氣地笑著說,“恭喜啊!”
  “謝謝!考兒今天好漂亮……”
  祁樹禮目光閃爍,上下打量著我。一旁的米蘭不知怎麽突然變得很安靜了,呆呆地盯著他發愣。我反應過來,連忙介紹道,“哦,這位是我的好朋友米蘭。”祁樹禮迅速掃她一眼,很客氣地跟她握握手,點點頭,說了句“你好”就沒有再看她,反而要拉著我去介紹給他的朋友認識。
  米蘭至始至終都沒跟這個來頭不小的人物說上一句話,但她一點也不著急,目光始終追隨著祁樹禮左右,眼中那種看不見的東西空前的活躍,如同看見了一顆熠熠生輝的碩大鑽石,吸引著她恨不得馬上變成一塊磁鐵投奔它而去。
  我看著她的表情,不知怎麽心裏忽然很不安,這次她所表現出來的興奮和激動比她以往任何一次看到心儀的東西都要強烈,性格決定命運,我很擔心她的這種性格會給她以後的人生帶來不太好的際遇,可惜我沒有先知先覺的本事,否則我絕不會冒然將祁樹禮介紹給她,為此我們都付出了代價。
  慶典後就是酒會,我不習慣這種場合,就跟祁樹禮打了聲招呼要回去。他很善解人意,
  也知道我可能不喜歡這種場合,就沒有挽留,而是親自把我和米蘭送到門口,安排司機送我們回去。“不好意思,本來要親自送你的,”他滿臉歉意和不舍,“等我忙完這陣子就去看你,請你吃飯……”
  “不用,不用,你也挺忙的。”我連忙說。
  這時候一輛超豪華的加長奔馳開了過來,祁樹禮親自打開車門讓我和米蘭進去,吩咐司機道:“路上小心點開。”
  “是,祁總。”司機畢恭畢敬地說。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坐這麽豪華的車子,米蘭可能也是,左顧右盼,連呼吸也變得很小心。車上因為有司機,她沒說話,一下車她就嚷了起來,“身價,這就是身價,考兒,你怎麽不早把他介紹給我啊?”
  “現在也不晚啊。”
  “是,是,一點也不晚。”
  她挽住我的胳膊,肉麻地說:“我好愛你哦,考兒!”
  “去,去!”我推開她,感覺雞皮疙瘩掉一地。“考兒,”她挽住我繼續說,“他好不簡單,這麽年輕就擁有這麽多……”
  “他好像不年輕了,都四十出頭了呢。”
  “你看你,外行吧,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就是他這個年紀,有經驗有實力……”
  我懶得理她,一個人上樓進了房間。其實從一開始,我也覺得祁樹禮這個人不簡單,銷聲匿跡了這麽多年,忽然衣錦還鄉,成了受人矚目的華僑,讓人不能不猜測他成功背後所付出的代價。而我對他的了解僅限於偶爾的談話,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是在電話裏,那是兩年前我正準備搬去跟耿墨池同居的頭天晚上,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男人隔著大西洋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是祁樹傑的哥哥,現在美國,剛得到弟弟去世的消息,很難過雲雲。出於禮節,我連忙安慰他,“您別太難過,生死有命,是他自己要離開的。”
  “Yes,Yes,我明白,現在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祁樹禮在電話裏英文夾中文,說話很吃力,“聽說你叫考兒,很好聽的名字,一個人在家嗎?”
  “我要搬走了,房子騰給一個親戚住。”
  “哦,這樣啊,那我這個電話很及時哦,明天打就碰不到你。”
  “是的。”
  “那我們很有緣,我很高興聽到你的聲音。”
  “我很高興你還活著。”
  “謝天謝地,我還活著。”
  “活著好啊,幹什麽都成,吃飯、睡覺、工作、玩、旅遊、偷情……”
  “哈哈哈……”祁樹禮在電話那頭大笑,“偷情?有意思,你偷過情嗎?”
  “你呢?”我反問。
  “當然,我經常偷情,偷別人的太太。”
  我被逗樂了,也哈哈大笑,“敢於承認自己偷的通常都是勇士,你很勇敢。”
  “Thank you,你也很勇敢,你真是個有趣的女人,過些日子我會回國一趟,希望到時候可以見到你,我很想見到你,一個說話有趣的女人一定很有吸引力。”
  “可以,隻要到時候我還活著,你就可以見到我。”
  “Ok,隻要到時候我也活著我一定見你,Bye Bye!”
  “Bye Bye!”我說著就掛斷了電話。有意思,祁樹傑的哥哥,他怎麽會打電話過來?想見我,我還未必會見你呢。再見了,祁家的一切!
  所以當這個祁樹禮突然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時,我態度冷漠,無動於衷。對於祁家的人,我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過去的一切對我來說就像一場噩夢,如果不是後來跟耿墨池鬧翻了,沒地方住,我就是淪落街頭要飯也不會去敲祁家的門。那次我是去找祁樹傑姑媽的兒子喜寶要回房子的,可是讓我萬沒料到的是,祁樹傑的母親,那個老巫婆竟瞞著我擅自將房子賣給了喜寶一家,當他們拿出新的產權證給我看時,我氣得差點昏厥過去。當天我就請假趕到湘北,直奔老巫婆的家。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是祁樹傑的老婆,是他遺產的直接繼承人,我已經放棄了他留下的錢,可他們居然還要奪走我唯一的棲身之所,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記得那天老巫婆家裏好像來了客人,還沒進門,就聽到屋子裏一片歡聲笑語,我一腳踹開門,氣勢洶洶地衝進客廳,裏麵果然坐了好些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不要臉的爛貨,你還敢找上門啊!”老巫婆聞訊馬上從廚房裏跑了出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房子是我兒子留下的,你根本沒資格住,你不是有男人給房子住嗎?怎麽被趕出來了?活該!想要回房子,門都沒有!”
  我瞪著那個猙獰的老女人,心中壓抑多年的火山瞬間爆發,猛然發現旁邊的茶幾上放著把水果刀,喜寶恰好就站在我前麵,他也在幫老巫婆的忙。我不由分說就抓起了水果刀,衝上前一把頂住喜寶的脖子,咆哮道:
  “你們這些沒人性的畜牲,這樣的事你們都做得出來,今天我就一句話,交不交房子,我手裏刀子可是不認人的,就一句話,交還是不交!”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老巫婆和祁樹傑的姑媽嚇得麵如土色,連聲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了,快打110,我們家裏來了個瘋子。”
  “看誰敢動!動一下試試看!”
  說著我的刀刃立即就劃了一下喜寶的脖子,頓時血流如注,眼見我真發了寶氣,在場真的沒有一個人敢動了。這時候旁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了起來,他一直在冷眼旁觀,盯了我好半天,突然笑了起來,“你是白考兒,阿傑的太太?”
  “你管我是誰?不關你的事就滾開點!”我惡狠狠地衝他吼。他並沒退縮,不慌不忙地來到我跟前,很有趣地打量我,“沒想到阿傑的太太這麽有個性啊……”
  “滾開,不關你的事!”
  我氣紅了眼根本懶得跟他唆。雙方又僵持了一會兒,老巫婆隻得乖乖讓步,表示會立即把房子還我,要我放下手中的刀。我這才推開喜寶,一甩手,水果刀準確無誤地插在了茶幾旁邊的皮沙發上,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吭氣。隻有那個跟我搭話的陌生男人很鎮定,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好像很欣賞的樣子。我沒理他,限了時間要他們騰房子後掉頭就走,又是一腳踹開門揚長而去。過了大概兩個月,我搬回了自己重新裝修了的公寓。沒頭沒尾的日子又開始了,除了晚上到電台做節目,我基本足不出戶,外麵冰冷的世界已經讓我徹底灰心,我但願自己早些將這一切遺忘,就像這個世界已將我遺忘一樣。直到有一天我散步回來,電話響了,我去接,聽到一個渾厚的男音跟我打招呼,“Hello,還記得我嗎?”
  “誰啊?”
  “這麽快就不記得了,前陣子我們還見過的啊,我是樹傑的哥哥樹禮,想起來了嗎?”那男人在電話裏笑。
  祁樹傑的哥哥?好像是有過這麽個人給我打過電話,至於見過麵,我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哦,你好,我們見過麵嗎?你弄錯了吧?”我冷冷地說。那男人又在電話裏笑了起來,說:“不記得就算了,有空出來見個麵嗎?我請你吃飯。”
  “對不起,我沒空!”我斷然拒絕。
  “那你很不守信哦,你說過隻要你活著就可以見到你的。”
  “我現在已經死了!Frank先生,你在跟鬼說話!再見!”說著我就掛了電話。鬼才跟你吃飯呢,我不想再和祁家人有任何的瓜葛!剛掛下,電話又刺耳地響了起來,我抓起電話,正要發作,對方搶先一步說了話:“我在新澳西餐廳等你,晚上七點,不見不散!”說完對方也掛斷了電話,語氣堅決,根本不讓人有拒絕的餘地。好厲害的男人!我決定見他。
  我把自己收拾得體體麵麵出了門,當我蹬著高跟鞋款款走進新澳西餐廳時,立即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這讓我頓時有了些底氣,我想我的樣子還不至於太丟人。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坐在靠窗的角落朝我招手,很內斂地衝我笑。我的視力一直不太好,走近才發現那男人好眼熟,腦中一閃,想起來了,他不就是我去找祁母要房子時跟我搭話的那男人嗎?他就是祁樹傑的哥哥?真是見鬼了,第一次見麵居然會是在那樣狼狽的場景下,我頓時窘得無地自容。
  “請坐,很高興見到你!”祁樹禮笑著說,起身很紳士地幫我挪開椅子。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並沒主動說到那天的事情上去。我飲了口橙汁,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穿了身藏青色西服,戴著眼鏡,很斯文,眉目卻很老沉,無端的透出一種威嚴,氣度非凡。我看不出這人哪點跟祁樹傑相像,我納悶地想他們是兩兄弟嗎?
  “看清楚了嗎?不像吧?”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
  “是不太像。”
  我暗暗一驚,眼前的男人有一種逼人的氣勢讓我不敢再直視。
  我一直低著頭,但仍感到對麵射過來的目光很灼人,我被那目光照得熱乎乎的,直覺上,他也有些緊張和興奮,因為他不停地調整坐姿,一雙手拿上來又放下去,找不到跟我溝通的話,就不停地點菜,詢問我的口味,征求我的意見,最後還要了瓶紅酒……我也沒多說話,也沒怎麽看他,我根本就不是來看他的,我是來吃飯的。我是真的餓了,從頭到尾都在吃,有條不紊地消滅眼前豐盛的美味。
  祁樹禮吃得很少,他隻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吃,目光閃閃爍爍,感覺得出他內心的興奮更強烈了。他看我的樣子並不是肆無忌憚的,是那種含而不露的慢慢品味,就像他在品著杯中的紅酒,一點點的,一絲絲的,悄然不露痕跡地將眼前的某種光芒慢慢消融吸納,我不知道那光芒是不是我身上的,我管不了那麽多,要看就看吧,反正被男人看一下我又不會損失什麽。
  “你幹嗎不吃?”我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忽然問。
  “秀色可餐啊,我什麽都不用吃。”祁樹禮笑。
  我瞪了他一眼,放下了刀叉,冷冷地說:“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晚餐。”
  “對不起,是不是我說錯了話?”祁樹禮察覺出了我的不快。
  “沒什麽!”我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你跟那天看起來很不一樣,”祁樹禮終於觸到正題,目光灼灼閃閃,上下左右追著我的臉:“真的很抱歉,我的家人讓你受那麽大的委屈,你受傷害的樣子讓我很難過,我離家這麽多年,沒想到除了弟弟已不在人世,別的居然一點都沒變,你讓我想起來了年輕時候的我,衝動、叛逆、絕望、不顧一切、太像了……我沒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跟我一樣可以忍著傷害站在刀口上舞蹈的人。當然,我現在已經沒了當年的勇氣,我都四十出頭的人了,而你那麽年輕,年輕得讓我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曾離開過這個城市這個國家,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從前的影子,所以你讓我感覺很親切,我們好像認識了很多年,突然見麵了,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你別笑話我,我知道我說得太多了點,別介意,OK?”
  我看著祁樹禮,似懂非懂,但我感覺到了他的真誠,淡淡地說,“我不介意,至於你說的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從前,我就不太能接受,我不曉得我跟你的過去會有什麽相似。也許你說的是真的,但我不想跟你們祁家的人有任何的關聯,所以我們以後最好也不要再見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對不起,我知道是他們讓你……”祁樹禮誠懇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代他們向你道歉,我是很真誠的,今天約你吃飯也有這個意思,能接受嗎?”
  “我不接受!對不起!”我像個燃著的爆竹,“嘣”的一下就炸了,“我所受的傷害不是你或你的家人一句簡單的道歉就可以彌補的,你們彌補不了什麽,我也不稀罕,也許你可能跟他們不一樣,可惜你姓祁,對不起,我對這個姓很敏感,請諒解我的苦衷,謝謝你的晚餐,再見!”說完我抓起手袋起身離座,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餐廳。祁樹禮忙買單追了出去,在門口攔住我說,“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如果你很難接受,我不勉強……可是很晚了,讓我送送你好嗎?”
  “不必了!謝謝!”我轉過臉,決然地說,“我自己能回去,我習慣了一個人!”
  這頓飯後,我就差不多把這個男人忘了,因為我對這個男人雖談不上什麽惡感,但絕無好感,因為他姓祁,我對這個姓氏很抗拒。所以我不打算再理他,盡管此後他又多次打電話約我吃飯,我都拒絕了,拒絕得很輕鬆,我根本沒把這麽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放在眼裏,更沒想過這個男人會對我以後的生活有什麽影響,至於他即將給我帶來的一場空前絕後的災難我更是沒了從前對某種事物的先知先覺,甚至連一丁點的預感都沒有。
  促使我再次跟祁樹禮打交道的是馮客這個瘟神,他搗騰的名著係列廣播劇又一次大獲成功,可能是被勝利衝昏了頭,他很快又瞄上了另一部新劇,是他在網上花了2000元淘來的,連最嚴肅的藝術作品都可以在虛無的網絡上達成交易,這時代真是進步得讓人瞠目結舌。而且本子我也看了,寫得還真不錯,我想如果那個作者不是窮瘋了,斷不會把如此蕩氣回腸的心血之作2000元就賣掉。
  “怎麽樣?”馮客把劇本給我看後滿懷期待地問我。
  “真的隻賣2000元?”我懷疑地問。
  “是隻賣2000元啊,你不信哪?”馮客瞅著我嗬嗬地笑了,“你以為可以賣多少,如果我不出這2000元,這本子爛在網上也沒人要……”見我悶悶的不吭聲,他又說,“現如今寫東西的人多了,有幾個可以把鉛字換成錢的,何況還是網絡上的東西,你上出版社報社雜誌社去瞧瞧,每天都有無數的稿件被扔進垃圾桶……實不相瞞,那個作者家裏很困難,我除了付這2000元,還多給了他1800元,算借他的,他一年內還得寫另一個本子還債……”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半天才說:“我覺得你是黃世仁……他爹!”
  “別這麽說我好不好,就算我是黃世仁他爹,也要人家肯賣呀,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公平哪……”馮客笑嘻嘻的一點也不生氣。
  “呸!還公平呢!”
  “不跟你說這個了,像你這麽菩薩心腸的人,是永遠成不了黃世仁的。”瞧這死猴子說的,難道黃世仁是什麽好東西?“考兒,”馮客忽然話題一轉,小眼睛裏直冒鬼火,神經兮兮地說,“告訴你,我這次要大幹一場……”
  “你幹什麽我都不攔著。”我不屑地說。
  “可是你得幫我。”
  “我幫你?怎麽幫?”
  “幫我把這劇本改成小說。”
  我當時瞅著他,以為他是吃錯了藥還是怎麽著,好好的劇本突然要改成小說!“為什麽?”我反複問著同樣的問題。他並不正麵回答我,隻是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為什麽要我寫?”
  “這還用問嗎,你是我們廣電係統出了名的才女,寫小說一直是你的強項,前年你的一個中篇小說不就在全國獲過獎嗎?”馮客說起來很輕鬆的樣子,“現在隻是要你根據這個劇本改小說,這對你根本就不是問題嘛。”
  “我哪有這麽多時間?”
  “幫幫忙,幫幫忙……”
  馮客使出他死纏爛打的特長。
  我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其實從內心來說我還是很願意幫他改小說的,因為寫作一直是我多年的愛好,閑暇的時候寫點東西,偶爾還拿到報刊見見光,那種小小的成就感勝過任何物質的東西,沒有寫過東西的人是體會不到的。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當個作家,也為此努力過,可天意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是在人的控製之內的。不過我並不遺憾,雖然我沒有從文,但我並沒有離文學太遠,我在做節目時播的很多散文其實都是自己寫的,內心的東西通過電波與人分享,這就不僅僅是成就感了,而是一種莫大的精神慰藉!我想我如此熱愛電台工作,喜歡寫作,可能都是與此有關。
  小說寫得很順利,接近尾聲的時候,新的問題出來了,台裏不肯撥經費,原因是馮客對現有的錄音條件很不滿意,要拉上一大幫人到外地去錄。這死猴子真是名氣大了心也大了!對此台長老崔的態度很明確,錄可以,經費自籌。也不怪老崔不肯撥銀子,這兩年馮客先後錄了好幾部廣播劇,反響雖然都不錯,尤其是名著係列廣播劇更是在聽眾中形成了一個文化品牌,可錄這種廣播劇是穩賠不賺的事,錄一部賠一部,賠得老崔的臉越拉越長,這次本來就是很勉強地上了馬,誰知馮猴子在本地折騰不夠還要跑到外地去折騰,老崔堅決不同意了,說什麽都不行。
  其實老崔並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相反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通情達理的,雖然在台裏他資格最老,但他不守舊,思想有時候比年輕人還前衛。隻是廣播這行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縱然老崔使出渾身解數,節目推陳出新,還是抵擋不住越來越發達的現代化信息的衝擊,電台如今隻能是屈於電視和紙媒之後了,場麵沒人家熱鬧,廣告沒人家多,經費更不能跟人家比,入不敷出的尷尬境地已不是持續了一年兩年,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想錄什麽廣播劇簡直是異想天開,老崔賠不起,再賠下去他這個台長臉上實在掛不住。
  可馮客不死心,整天跟在老崔屁股後麵轉,上班如此,下了班也準時到台長家報到,老崔也是大好脾氣,好煙好茶地招待他,跟他拉家常講形勢,就是隻字不提經費的事。馮客是光棍,橫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大把的時間無處揮霍,日子久了就把到老崔家串門當成了每天的必修課,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可馮客萬沒料到此舉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老崔的閨女麥子看上他了。麥子是老崔的獨生女,在銀行上班,標準的模特身材,臉蛋更是沒得說,也許是條件太好了,挑花了眼,二十五六了婆家還沒著落。馮客論條件跟麥子
  沒得比,但他會侃哪,死的能侃活,活的能侃暈菜,那次跟他去武漢去出差,又被警察叔叔逮著驗身份證,這已經是他第N次被拎出來查身份證了,你說那麽多人不查憑什麽就逮著他?可邪乎的是,他硬是在人流如織的火車站把那兩警察侃暈了,到臨別的時候竟讓那兩警察送我們去飯店,這可是我第一次坐警車,本來感覺還不錯,結果到了預定飯店接待單位一瞅這情形,全都目瞪口呆給我們行注目禮,不知道我們犯了什麽事被警察送到飯店。
  你說就這德性,居然也把如花似玉的麥子給糊弄住了。而麥子也不害羞,直截了當地跟她老爸說喜歡上馮客了,要嫁給他雲雲。老崔開明得很,表示不反對(其實他一直就很喜歡馮客這小子),他跟女兒相處得也不像傳統的父女那樣,麥子從不管他叫爸爸,而是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那天上班我在電梯裏就聽見他父女倆很有意思的對話,麥子說:“老崔啊,你答應馮客的事沒有?”
  老崔說:“這是我工作上的事,你插什麽手?”
  麥子說:“這是我的終身大事,我怎麽能不插手?”
  老崔說:“可人家看不上你呀。”
  麥子答:“還不是要老崔你多費心了。”
  “我幫不了。”
  “你幫得了。”
  “怎麽幫?”
  “多製造機會讓我跟馮客相處啊,”麥子賊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你千萬別輕易給馮客撥廣播劇的經費,至少在我沒搞定他之前別答應,你要不答應,他不就天天上我們家來嘛,隻要他來搞定他是遲早的事。”
  老崔轉過臉,頗為欣賞地看著他的女兒,“虎父無犬女啊,你怎麽就學到了我這招呢,想當年你媽就是這麽被我搞定的。”
  “所以我才是你女兒呀,”麥子拍拍老崔的肩膀,衝他擠擠眼,“隻要你肯拖著馮客,剩下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恐怕不行。”
  “怎麽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這樣啊?”麥子非常失望,隨即又轉了個彎說,“看樣子隻能實施第二個步驟了。”
  “什麽步驟?”
  “以身相許啊,土老冒!”
  “胡鬧!”老崔立即嚴辭訓道,“我崔秉生的女兒怎麽能做這種事?”
  “恐怕已經晚了,我許都許了。”
  “什麽?”
  “別發火,老頭,我這不都跟你學的嘛,想當年你就是這麽泡上我媽的啊。”
  “……”
  我以最快的速度衝到辦公室,一進門就笑得趴在了桌子上,馮客剛好在跟阿慶說事,見我笑得這麽淒慘忙問出了什麽事,我就把麥子跟老崔說的話一五一時地兜了出來,一直自稱臉皮比城牆厚的馮客差點沒栽倒。阿慶和另外兩個同事則跟我一樣,笑得快抽筋。
  “白考兒同誌,”馮客憋著氣看著我,正色道,“現在是辦公時間,隻許談工作!”
  “好,好,談工作,你要談什麽?”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
  “看樣子這回是甭指望老崔了,我們隻能自己想辦法。”
  “想什麽辦法?”
  “拉讚助啊,”馮客目不轉睛地瞅著我,小眼睛眯成了一線天,“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關係到我們這個劇能不能達到質的飛躍,所以一定要交給一個非常有親和力的人去做。”
  “誰?”
  “你啊!”馮客嗬嗬笑道,“你剛才笑得那麽喜慶,看得我心花怒放,就那麽幾秒鍾,我就決定把拉讚助這個光榮的使命交給你……”
  我還沒反應過來,馮客馬上又搶著說,“別發火,聽我把話說完,這幾天我又仔細聽了
  前陣子錄下來的配音,說真的……”這猴子搖搖頭,很惋惜的樣子,“你的聲音實在是好聽,可是咱們那設備……嘖,嘖,比我還老,再好的聲音也錄不出理想的效果……”
  我瞪著他,等他把話說完。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錄音的地點挪個窩……”
  “你想挪到哪去?”
  “上海。”
  “哪?”
  “上海。”
  “……”
  我一宿沒睡。
  “我實在是不想走以前的老套路,否則這次我們肯定還是賠,我想來想去,決定換個模式操作,前提就是把錄音地點選擇在上海,因為那裏不僅有一流的設備和最專業的錄音人才,還有就是我的一個老同學在上海話劇演藝中心,那邊看了我們的劇本,很感興趣,說如果我們的廣播劇市場反應好,他們就準備買下這個劇本的舞台改編權……”
  馮客的話在我腦海裏盤旋了一宿。
  他平常吊兒郎當慣了,很少見他這麽認真誠懇地跟人說過話,但我知道他一直就是個很有抱負的人,隻是在錄廣播劇的事情上他承受的壓力不小,很多人背後說三道四,說他拿公家的錢打水漂,嘩眾取寵,但我知道他不是,也欣賞他這一次破釜沉舟的勇氣,這麽多年的同事和朋友,我沒有理由不幫他。可是他為什麽偏偏選擇去上海錄音呢?
  上海,上海……兩年前的那次叛逃讓我對那座城市充滿著向往和感傷,而我日思夜想的那個男人現在就生活在那座城市,也許走在外灘的晨風裏,或是漫步靜安寺的夕陽下,我會和那個人擦肩而過,我已不是原來的我,他是否還是原來的他呢?
  他真是夠狠的,兩年來音訊全無,他在長沙不是還有個工作室嗎,他一定也會時常來往長沙,可是他居然連一點音訊也不給我,這個世界居然還有比我更冷漠和自以為是的人!兩個極端的瘋子走到一起,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結果的,唯一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這樣簡單的道理我居然直到現在才想明白!
  算了,不想這麽多了,當務之急還是幫馮猴子籌措糧餉。他這次如果真想鹹魚翻身,徹底改變別人對他的看法,窩在長沙肯定是不行的,我讚成他走出去(雖然並不讚成他去上海)。第二天一到辦公室我就給米蘭打了個電話,她路子多,應該有辦法。
  “找周由己。”米蘭說。
  “他……行嗎?”
  “試試看啊,我們這幫同學裏不就他混得最好嗎?”
  米蘭說的是實話,周由己是我們的中學同學,在H大讀的土木工程,畢業後自己弄了個工作室,生意火得不得了,他做的生意五花八門,不僅設計建築,還做建材、裝飾、房產,所以他的名片上總是排得滿滿的,什麽公司總經理、設計總監、什麽策劃師、預算師、項目經理等等。而這一大串的頭銜後麵始終隻有三個字:周由己。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百變不離其宗,孫猴子變來變去還是孫猴子。他這人活得瀟灑,錢是賺了不少,不過消耗也大,其中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女人身上,他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換女人。據他自己講,除了初戀,從沒一個女人跟他在一起超過半年,最短的有時候隻有一個星期,米蘭就常拿他開玩笑,說他一個月換一個女朋友,到年底還沒有女朋友過年。而他就有一點好,重色不輕友,始終把朋友放在第一位,從不輕看朋友,朋友請他上五星級酒店吃飯他去,拉他上大排檔他也去,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這一點跟米蘭倒很相像。所以他們兩人的關係一直不錯,米蘭隔三差五地就宰他一頓,《笑傲江湖》裏有個淫賊田伯光,米蘭就把“天下第一淫賊”的封號給了他,對此他也照單全收。兩人見麵打招呼也很有趣,米蘭每次見麵總要問:“喂,淫賊,最近又上了幾個?”周由己當仁不讓地回答:“我才從床上下來”。
  雖然我估計他沒多少錢可以讚助,但我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給他打了通電話,說明情況,他猶豫了下,最後說可以給我讚助2萬,多的沒有了,因為最近他惹上了一樁官司,正缺錢。我知道2萬肯定不夠,但有總比沒有好,就連聲向他致謝。第二天我們約了地方見麵,他最近剛出了趟國,才回來,幾次打電話約我,我都回絕了,所以一見麵他就抱怨道:“真是的,怎麽約你都不出來,要立牌坊啊?”
  “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我對他是知根知底,所以無論他說什麽葷話,我都處變不驚。
  “我是很真誠的,幹嗎拒人千裏之外?”周由己嘻皮笑臉的。
  “謝了,我不需要同情。”
  “誰同情你了?”周由己一臉委屈,“我隻是想找機會接近你,從前祁樹傑霸著,下不了手,現在我還會袖手旁觀?”
  “那你就死了這條心,天下男人死光了也輪不到你。”
  “考兒啊,我不明白你怎麽就看不上我呢,當年你一進校園,我就開始追你,可你挑來挑去就不挑我,說真的,我對你可是一片癡心。”周由己真的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可是他開玩笑開慣了,認真的時候別人也以為他在開玩笑。不過他追過我倒是真的,連祁樹傑也知道,所以對他一直戒備森嚴,別人打電話沒關係,要是周由己打電話到家他就要追根究底。祁樹傑死後,他先是表示很難過,然後就鬆了一口氣似的跟米蘭說:“警報解除了,不容易啊,再該輪到我了吧。”米蘭當時就潑他的冷水,“做夢吧,要輪到你早輪到了,還會到今天?”
  我聽著周由己的真情告白還是以為他在開玩笑,“別扯了,你又不缺女人。”
  周由己還要表白,我忙打斷他,問道,“跟不跟我做客去,李櫻之的老公剛從上海學習回來,米蘭跟我約好了一起上她家吃飯,怎麽樣,去不去?”
  “李櫻之?”周由己猶豫了一下,馬上點頭,“去,幹嗎不去啊?”
  李櫻之是我們這堆裏過得最中規中矩的,大學畢業不久就結了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結婚第三年她工作的那家電線廠倒閉,她就徹底回到家庭當起了全職太太。她老公張千山在法院工作,人很老實,在單位也混得開,回到家裏又很照顧老婆孩子,是我們這個圈子出了名的模範丈夫。
  米蘭比我們到得要早,我和周由己一進門,李櫻之先是一愣,馬上就笑逐顏開,招呼道:“稀客啊,快進來,快進來,千山,來客了!”
  張千山忙迎了出來,又是遞煙,又是倒茶,很是熱情。櫻之則去廚房繼續忙她的菜。米蘭見周由己來了,忍不住又要拿他開涮:“聽說你最近出了趟國,怎麽,開洋葷了嗎?”
  “那是自然的。”周由己笑著回答。
  “沒把那些不該帶回來的東西帶回來吧,比如病毒什麽的。”米蘭指的是艾滋病。周由己連連搖頭:“沒有,你要不信啊,可以檢查。”
  “呸,什麽東西!”米蘭笑罵。
  “你們能不能說點別的,人家孩子還在邊上呢。”隻有我注意到櫻之四歲的兒子毛毛在場,忙提醒道他們說話收斂點。
  “哦,差點忘了,”周由己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不能毒害兒童的。”
  “沒事,就當是讓孩子提前接受性教育好了。”張千山也打趣。
  “哎呀,張千山,真沒看出來啊,”米蘭驚呼道,“你也學壞了。”
  一陣哄笑。
  吃飯的時候,大家也是有說有笑好不熱鬧,張千山不愧是模範丈夫,不停地給櫻之夾菜,米蘭就說:“對老婆這麽好,在外麵沒做虧心事吧?”
  “你說哪去了,我會嗎?”張千山的臉立即紅了。
  “那可難說,現在的男人有幾個是好東西?”米蘭說。但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我在場,隻得又圓場道:“也不一定,也不一定。”
  “吃菜啊,大家都吃啊。”櫻之也岔開話題。
  我知道大家都在照顧我的情緒,很感激,眼眶一熱就要落淚。周由己見狀忙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提議吃過午飯後都去打保齡球,運動運動,米蘭馬上讚成。張千山也說是不錯的主意。櫻之也做我的工作,去吧,大家難得聚在一塊。我笑著點點頭。
  在保齡球館的衛生間,我跟米蘭感歎道,看著櫻之那麽幸福,我真覺得自己像沒娘的孩子。米蘭卻嗬嗬冷笑著說:“隻怕沒你看上去的那麽美好。”
  “什麽意思?”
  “白考兒,我覺得你這人真是,怎麽說好呢?”米蘭看著我直搖頭,“櫻之是個好女人這不假,但張千山對她就未必……”
  “你別瞎說,他們一直都很好,這麽多年我都是看到了的。”
  “我也看到了啊,前幾天我都在阿波羅看見張千山了。”米蘭說。阿波羅是長沙很有名的一家購物中心,她經常去那裏購物。
  “看見張千山也稀奇嗎?”
  “你聽我說完!”米蘭橫我一眼,“我看見的是張千山和一個女的在一起……”
  “女的?誰?”我跳起來。
  “不認識,隻知道是個發廊妹,挺漂亮,兩個人摟在一起親熱得不得了。”
  我張著嘴,感覺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
  “想不到吧,知人知麵不知心,你以為張千山是個什麽好東西?”米蘭恨恨地,又有些難過地說,“周由己說,他也見過張千山跟那女的在一起,他們在酒店開房!”
  “櫻之……知道嗎?”
  我喃喃地問,感覺像缺氧般窒息。
  “第二天我就打電話問過櫻之了,當然沒直接說,隻問她老公最近忙不忙,你猜她怎麽說?”米蘭轉過臉又是嗬嗬冷笑看著我,“她說她老公去北京出差了,已經走了好幾天,要半個月後才回來……”
  “你說她老公怎麽就裝得出來,跟沒事似的,也許剛跟那女人睡完覺回到家又跟老婆睡……”我把這事說給阿慶聽,想想都覺得惡心。可隨即又沒了底氣,祁樹傑當初不也是這麽對我的嗎?這麽一想就不僅僅是惡心了,簡直是憤怒得五髒俱焚,連張千山這樣老實本分的人都學著偷腥,這樣的世界,還有沒有真愛值得去追求?
  “話也不能這麽說,也許他跟那女人是真有感情呢?”
  阿慶出人意料地表達了她的看法。
  我奇怪地看著她,以為自己聽錯了,這話可不像出自阿慶之口,平常她對這種男盜女娼的事一直是深惡痛絕的,因為她是過來人,離婚都快十年了,前夫就是被“外麵”的女人勾走的。
  “感情的事真的是很難說……”
  阿慶一反常態,讓我詫異得不知說什麽好。但很快我就反應過來了,聽說最近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原先是個教授,現在在高橋大市場做生意,算個知識分子,也算個小老板,兩人很快就來電,尤其是阿慶,對那男人相當“感冒”。難怪這陣子她走路都要飛呢,原來是愛情來了!
  果然沒過多久,阿慶在同事們的起哄下就決定請大家吃飯,地點都選好了,就在華天大酒店,也算是正式公開戀情。那天我剛好跟一個客戶談讚助的事去晚了,進包廂的時候飯已經吃了一半,大夥有說有笑吃得正熱鬧,阿慶連忙拉過我介紹道,“這是我們台裏的美女考兒,這位是……”她指了指坐他身邊的一位中年男子說,“這是龔浩明……”
  “你好!”
  “你好!”
  我們幾乎同時朝對方伸出了手,可就在握住手的一刹那,我竟像遭了電擊般目瞪口呆,那男人……好麵熟!
  顯然對方也認出了我,臉上表現出巨大的震驚,手都開始發抖。
  我趕緊縮回手低頭坐下,從震驚,微笑,點頭,到最後分手,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十年了!我以為已經忘記了這個男人,可是看到他那張臉時,心中那久已彌合的傷口猝然被撕開,鮮血淋漓,疼得我幾乎暈過去……往事如雲煙,認識他的時候我還不到十九歲,人生最驚天動地的一段愛情給了他,為了他我背井離鄉去北京謀生活,他為了我也淪為階下囚,一坐就是五年牢!他老了,雖然隱約還保留著當年溫文爾雅的書生氣息,可他兩鬢斑白,眼角連綿的皺紋似乎在告訴我什麽是滄海桑田……
  我們裝作不認識。我發誓我不會跟阿慶說起這件事,相信他也不會。
  人生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見到他。此前我也曾試著去打聽一些他的情況,聽說他的妻子在他入獄後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出獄後沒有再回學校(當然也不能再回),而是靠著朋友們的幫忙做起了生意,至於做什麽生意在哪做我一概不知。我知道我很絕情,在他入獄的日子裏竟一次也沒探望過他,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想讓自己也
  想讓他斷了心裏的念頭,我害怕再次遭遇那樣強烈的愛,即使我能承受,卻不能讓他再次經受磨難,因為他為我已經失去了一切!如果他跟我心靈相通,想必能理解我的這番苦心,如果他對我有恨,我也很坦然,被人愛與被人恨沒什麽不同,這是耿墨遲跟我分手時說過的話。
  可是為什麽,在此後的很多天裏,一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想起我們當年可憐的愛情,我的心還是抑製不住地悲傷,他那樣的一個人,在經曆了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慘境後還能頑強地活在今天,我覺得真是個奇跡,讓我不由自主地對他心生敬意。
  對他心生敬意的還有阿慶,戀情公開後,她每天念叨的就是“我們家浩明”怎麽怎麽樣,一說起她的浩明就眉飛色舞滿臉放光,十足的幸福小女人。
  “他一定經曆過很多事吧?”那天午餐時我試著問阿慶。
  “你怎麽知道?”阿慶瞪著眼睛問。
  “看他的樣子唄,”我裝作漫不經心地說,“好像很滄桑……”
  “是啊,他是經曆過很多事,有過一次婚姻,還……坐過牢……”阿慶坦白地說,以為我會很驚訝,但我卻很平靜。“這沒什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他失去很多,才會更加珍惜現在的你……”我看著阿慶由衷地說道,“所以你也好好珍惜……”
  “考兒!”阿慶放下飯碗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出來,“真沒想到你會跟我一樣的看法,你不知道,我家裏人都不同意,說他坐過牢,雖然我不清楚他是因為什麽事情坐的牢,但我相信我的直覺,他是個好人,那麽誠實,從沒跟我隱瞞自己的經曆,我就是被他的這份誠實感動的……”
  阿慶越說越激動,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那就相信你的直覺好了,女人的直覺通常都是最敏銳的,相信自己一次,即使錯了也不會後悔……”
  這樣的話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當初奮不顧身投奔耿墨池時我不也是這麽安慰自己的嗎?還真是的,雖然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可是很奇怪,我卻從未後悔過,愛過,也恨了,卻不後悔!
  到了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做節目,在接聽熱線的時候打進來一個電話,是個渾厚的男中音,說話很有磁性,開始我以為是普通的聽眾,可是當他跟我講述他的故事時,我頓時哽咽著說不出話。
  他在電話裏同樣很激動,語無倫次:“我真沒想到還能遇見她,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她的,我好高興,也好難過……”
  “您為什麽難過?”
  當我猜到他是誰的時候這麽問他。
  “因為看到她那麽健康快樂地活著,陪在她身邊的人不知道是誰,而陪在我身邊的人也不是她,當初我們所付出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麽意義,我為她坐了五年牢又有什麽意義,我真的很難過,原來我們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可是為什麽上天不早安排我們相逢,偏偏安排在這個時候……”
  “您別這麽說,龔先生,”我忍著淚,克製自己的情緒將節目繼續做下去,“人生本就有太多的不確定,也有太多的不如意,如果事事如願,這個世上哪還有悲歡離合,不要去責怪命運如何不公,要知道有愛就有遺憾,因為人生本就如此……”
  “你……這麽想的嗎?”
  “不這麽想又能如何呢?”
  “可是我好像有點不甘心……”
  我聽出了他在電話那頭明顯的哽咽聲。
  “學會放棄吧,這是人生最大的一門學問,我知道很難,可是如果學會了,一定會少很多痛苦……”
  “你學會了嗎?”他問。
  “經曆了這麽多難道還不應該學會嗎?”
  “……”
  電話裏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導播提示我接聽下一個熱線電話,但我沒有,一直等著他的回答。
  “謝謝,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我想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我終於聽見他說。
  “是嗎?”我咬著嘴唇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您能明白就好,龔……先生,不是我們一定要放棄,而是生活的代價告訴我們必須放棄……”
  “我懂,細細……”
  細細是他對我的昵稱,好多年了,我幾乎已經忘了還有人這麽叫過我的。如今再次聽到這令人心碎的呼喚,我更加悲傷得難以自持,根本不知道是怎麽把這期節目做完的。
  “你今天情緒有點反常啊,考兒!”導播在收工的時候對我說。
  “對不起,我……”
  “沒事,剛才那人的故事是挺感人的,你又這麽多愁善感。”導播說。
  我無語。一個人默默走出電台大門。以前也在做節目的時候為別人的故事流過淚,可這一次不是別人的故事,是我自己的!為那逝去的可憐的愛情,為那段埋葬了的青春,我沒有不流淚的理由。一陣風吹來,撲了我一臉的雨,已經入秋了,夜裏很涼。我站在大門石階上冷得直打顫。沒有傘,也不打算打傘,我猛吸一口冷雨獨自走下階梯,而就在抬頭的瞬間,我忽然發現在馬路對麵停著一輛黑色別克車,亮著前燈,有個男人靠在車門邊孤獨地朝著我這邊抽煙,路燈下是那麽的惆悵而淒惶。我們對視了足有兩分鍾誰都沒動。最後還是我抱著雙臂迎著雨朝他走了過去。
  “你好!”
  “你好!”
  “你……長大了。”
  “是。”
  “見到你很高興!”
  “我也是。”
  “也很難過……”
  “你……別難過,這樣其實很好,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感受著彼此刻骨銘心的氣息,這就是生活,也是我們逃脫不了的宿命!”
  “是命,命啊……”他的眼中淚光閃動。
  “希望你過得好。”
  “我會的,也希望你……過得好,”他的淚終於奪眶而出,嘴唇不可抑製地顫抖著,“你放心,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就像你說的,感受著你的氣息……”
  我們再次握了手,足足有五分鍾。
  我沒有坐他的車,而是坐上一輛的士,車啟動時他追過來大聲問道,“如果有來生,你還會記得我嗎?”
  這次輪到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不希望有來生,即使有,我也不希望我還是這個樣子,經曆過的苦難我不想再經曆,我們已經經曆過了,難道還不夠嗎?”我邊說邊搖上車窗,再也控製不住掩麵痛哭,“忘掉這一切吧,忘掉吧,好好過……”
  我一直在哭,卻沒有勇氣回頭,但是透過反光鏡,我分明看見他站在雨中一遍遍地擦拭自己的臉,不知道擦拭的是眼淚還是雨水,我看不清他了,他的身影已離我越來越遠,就像我們死去的愛情,再也沒有活過來的可能,此情此景像極了那部感傷的電影《廊橋遺夢》……我靠在車上想是不是等我白發蒼蒼的的時候,他也會像電影中的男主人公一樣最後送一個什麽信物給我呢?他是不是想暗示,愛情的弦雖然斷了,但在我們彼此的世界裏一定還能依稀聽到當年愛的回音,婉轉纏綿,撕心裂肺!謝謝,我在心裏對他說,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一定可以聽到,一定可以!
  這麽一想回到家我的情緒就好了一點,洗了個熱水澡後就開始寫小說,已經接近尾聲了,我決定今天就寫出最後的結局。是該有個結局了,這樣一個結局卻耗了十年!我再也耗不起了,想必他也是。所以我寫得很快,小說是在男女主人公雨中道別中結束的,男主人公說,希望你過得好,女主人公說請忘了這一切……
  我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當我完成所有工作的時候。隨後我將小說略作整理後發了EMAIL給馮客。剛關掉電腦,電話就響了,我看看牆上的鍾,知道是誰打來的。
  每天晚上,幾乎在同一時間,祁樹禮都會打來電話問候,吃了沒有,天氣涼了要多穿點衣服,今天開心嗎,別工作太晚,睡前記得喝牛奶……從認識他到現在,一直是這樣,從開始的反感到後來的漸漸習慣,我也似乎不是很討厭他,盡管他的姓氏讓我敏感。而他不讓人
  討厭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從不深入地窺探我的內心,每每點到即止,既不熱情過分,又很積極平和,比如他知道我工作忙,就從不冒然邀請,除非確定我那天沒事,他才會很小心地約我喝個咖啡什麽的。他那麽的小心,生怕我拒絕,反倒弄得我不好拒絕,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也是讓我不敢跟他有更深入的接觸的緣故。
  “考兒,還在工作啊?”
  他在電話裏一如既往地表達他的關懷。我剛把完成的小說發給馮客,心情還算不錯,就跟他隨便聊了起來。“你會寫小說?”祁樹傑聽到我在改小說大為驚訝。
  “寫小說有什麽了不得的,隻要識字,有故事,都可以寫。”
  “不是哦,寫故事跟小說可是兩碼事,我雖然不懂,但也是念過幾本書的。”
  真是難得,日理萬機的祁總裁居然還分得出寫故事和寫小說不同,這讓我想起了米蘭講的那個王建成要請巴赫吃飯的笑話,還好,祁樹傑比那些人感覺高一些檔次,他雖也是生意人,卻深藏不露談吐不俗,不了解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的底細。
  “寫小說不錯,起碼可以在虛構的世界裏操縱別人的命運和人生……”祁總裁又開始語出驚人了。
  “我沒想過操縱別人,我連自己都操縱不了……”我淡淡地說。
  “那就對呀,人最難操縱的就是自己!落迫的時候被人操縱,得意的時候,被更多的人操縱,就是最後死了,連埋在哪怎麽埋也由不得自己,也要被人操縱……”
  “對不起啊,我可能要先去睡了,改天再聊。”我趕緊找借口掛斷了電話,他的高EQ我可是早就領教過的。我從不敢跟他深談,怕被他擾亂心智,他絕對有這樣的能力,說起話來像個傳教士,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他迷惑。這樣的人我覺得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剛放下電話,馮客的電話就來了,他已經看過我發給他的小說,很滿意,大大地誇獎了我一番。“考兒,太棒了!”馮客在電話裏興奮得語無倫次,“你把原劇中的人物寫活了,故事發展和人物命運也安排得天衣無縫,尤其是結局很好……”
  “是,是個好結局。”我點頭說。

  NO.4 等待燃燒的火柴
  第二天早上,馮客開著他的愛車“拖拉機”來接我,這是他去年不知從哪淘來的一輛快報廢的北京吉普,坐在上麵能感覺到各種零件在唱歌,喘喘咳咳,搖搖擺擺,像個久病不愈的老頭,走一步就不知道還能不能邁出下一步。而他還當個寶似的逢人就說“上哪,我送你”,台裏同事又不好掃他的麵子,隻好勉為其難地委屈自己坐上去,除了老崔家的麥子,誰也沒覺得坐他的車是享受。麥子呢,放著好人家的寶馬奔馳不坐,偏偏就喜歡坐我們馮導演的拖拉機,哪怕是即刻散架也覺得幸福,據說她就是坐這拖拉機坐出的感情。所以千萬不要
  以貌取人,包括車!
  今天是周一要開例會,馮客拉著我先去談一個讚助,趕回台裏的時候已經遲到了,進會議室時兩人的臉色比外麵的水泥牆還灰暗。我們話都不願說,讚助的事又泡湯了!沒辦法,人家一聽說是讚助廣播劇馬上就很客氣地抽身告退,現在的人太現實了,都知道廣播劇帶不來什麽經濟效益,自然不會給你免費的午餐。而距離去上海錄音的時間越來越緊,一晃眼國慶都快到了,除了先前周由己讚助的2萬,我們一無所獲。馮客急得團團轉,會上老崔問他糧餉準備得怎麽樣了,他非常誠懇地對老崔說:“崔台,你還好意思問,我頭發都快愁白了,就差沒去賣身為奴了。”
  會場一陣爆笑。
  “隻怕你想賣還賣不起價呢。”死黨文華又開始擠兌馮客。
  “你想賣給誰啊?”旁邊的人也跟著起哄。
  “隻怕是倒貼吧……”
  “那確實……”
  馮客沒理會,一本正經地把臉轉過去對老崔說:“要不老崔,我賣給你得了,你給我撥點經費,我兩年不拿薪水,白給你幹活。”
  老崔扶扶眼鏡瞅了眼馮客,也一本正經地說:“賣給我可以,我家麥子正好看上你了,你就上門來給我做女婿吧。”
  全場笑趴倒。
  晚上回到家,我打電話給米蘭,要她再給我出出主意,她在電話裏高深莫測地樂,忽然說:“你就沒想過找他?”
  “誰啊?”
  “還能有誰,”米蘭說,“祁樹禮唄。”
  “不可能!”
  “他得罪你了?”
  “那倒沒有?”
  “那為什麽不找他?他可是真正有錢的主,拔根汗毛夠你錄十個廣播劇……”米蘭一說起祁樹禮就格外興奮,“你去找他絕對沒問題,工作上的事嘛,有什麽不好開口的,又不是你私人找他借錢。”
  我沒吭聲。米蘭的興奮讓我不好怎麽說。自從上次在酒會上認識祁樹禮後,她就變得異常興奮,這種興奮在酒會那天就表現出來了。但米蘭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她雖沒對我透露什麽,私下裏卻已經開始“行動”了,她不僅很快摸清了祁樹禮的來頭和家底,還尋找和製造一切機會接近他,隻可惜收效甚微,這位祁先生顯然是閱人無數,根本沒把米蘭這樣的丫頭片子放在眼裏,他既不得罪她,又不給她機會,既禮貌客氣,又不失傲慢和冷靜,一向把玩男人於股掌的米蘭這回算是遇到了對手。
  我有時候也給她潑冷水,叫她別太當真,說祁樹禮這個人城府很深,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可她跟我一樣,天生就喜歡跳火坑,別人阻攔不得,越阻攔越視死如歸。米蘭對我的好言相勸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是不屑一顧的,在她看來,祁樹禮這條大魚誌在必得。我當然隻能祝她好運了,漂了這麽多年,也許這一次她是認真了吧。而在目前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隻能接受她的建議,又不是我私人找他借錢,工作嘛。我在心裏給自己打氣。
  祁樹禮接到我的電話簡直是喜出望外,這還是我第一次主動給他打電話,讓他很有點受寵若驚。我沒在電話裏說讚助的事,隻說有點事想跟他談,約他見個麵。祁樹禮當然答應了,他在華天大酒店定了房間,很隆重地接見我這個一名不文的電台小DJ,我一進酒店大門他的保鏢和助理就一臉酷酷地迎了上來,我忐忑不安地跟著他們上三樓的包間,感覺像是去見一個黑社會老大。
  “老大”祁樹禮顯然是對這次見麵做了精心準備,西裝筆挺,頭發一絲不亂,胡子也是剛刮過的,整個人感覺煥然一新,精致的無邊眼鏡後麵目光閃爍,卻依然是深不可測。見我進來,他笑吟吟地起身牽我過去坐到靠窗的餐桌旁,溫和地說:“對不起,這陣子太忙了,我實在抽不出空跟你見麵,抱歉。”
  回國已有些日子,他的中文適應了些,剛回來那陣滿口的中文加英文,聽他說話是件很
  費力的事。“你的中文進步了很多。”我笑著說。
  “是嗎,那我很高興。”他喜形於色。這時候他的保鏢也進來了,兩個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後的沙發上。我看著那兩個大漢,渾身不自在,就打趣說:“祁先生,我是來找你談事的,不是來行刺你的,你覺得就憑我有可能行刺得了你嗎?”
  祁樹禮一怔,馬上明白過來,手一揮,示意保鏢離開。那兩個人一走,他就很無奈地說:“對不起,平常他們都習慣了這樣,今天怪我忘了支開他們,怎麽樣,沒嚇著你吧?”
  “有點,以前沒見你這麽擺譜過。”
  “以前跟你見麵,我都是不帶保鏢的,”祁樹禮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你是我最願意親近的人,我怎麽可能怕你行刺我呢?”
  “哈,那你就錯了,要說行刺你,我應該是最具備條件的。”我端起麵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味道很不錯。
  祁樹禮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忽然發現他其實長得不難看,甚至說得上是儀表堂堂,奇怪以前怎麽沒發現。
  “你想行刺我嗎?”他把手支在桌上,身子向前傾,更靠近地看著我。
  “你想讓我行刺嗎?”我避開他的目光,反問道。
  祁樹禮毫無懼色,鎮定自若地瞅著我笑。我也嗬嗬笑起來。兩人都是笑裏藏刀,跟這麽個高手過招,我獲益匪淺進步神速。
  “看來我還真要小心了,不過……我一般不會逼你,因為我知道欲速則不達,事緩則圓的道理。”祁樹禮說。
  “不錯,中文確實有進步,都知道用成語了。”
  “唉,沒辦法,在國外待久了,中文生疏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就不用笑我了,好在我並沒忘記中文,當然也不能忘記。”
  “忘記……忘記其實是一件很好的事,少了很多痛苦。”我莫名其妙地說。
  “可很多事是無法忘記的,人區別於其他動物最明顯的特征除了人類特有的智慧,還有就是記憶,人有記憶,哪怕是精神錯亂的人,他都有記憶,有記憶就情不自禁要回憶,回憶什麽呢,有快樂的事也有痛苦的事,這是不能隨人的意誌轉移的。”
  “是啊,如果能選擇自己的記憶,這個世界就沒有悲傷這個詞了。”
  “你現在就很悲傷,怎麽了,麵對我讓你很悲傷嗎?”祁樹禮的目光又在我臉上搜索。“不,不,當然不是,”我連忙擺手,正色道,“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的。”
  “我和你之間還用得著‘幫忙’兩個字嗎?有什麽事就說吧,隻要我做得到。”
  我看著他,心裏的石頭落了地,我預感到他可以幫到我,但同時又莫名地不安,心想他憑什麽幫我?天下真有免費的午餐?
  而祁樹禮果然是財大氣粗,得知我找他的事由後,當即許諾讚助我們50萬,還說如果不夠,可以追加。從酒店出來時他拍著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考兒,以後有什麽困難盡管來找我,能幫到你是我的莫大榮幸。”
  “我也是沒有辦法,工作上的事……”
  我有意提醒他,我隻是因為工作關係才來找他。
  祁樹禮不露聲色,馬上接招,“不管是什麽事,這總歸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嘛。”
  我抬頭瞅了他一眼,不好說什麽了,心裏更加不安,這個男人,隻怕沒有我看上去的那麽簡單。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可我怎麽覺得這是一個很不好的開始呢?我怎麽老覺得這個男人很危險似的,即使此刻他對我笑容滿麵和藹可親,我仍擺脫不了那種被獵人瞄準槍口的恐懼。我恐懼什麽呢?
  思考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我已經不習慣過多地去思考什麽了,是禍是福,豈是你想躲就躲得過的?我決定不去想這件事了。從酒店回來的路上,我把好消息報告給馮客,他還以為我在開玩笑,當確定事實後他在電話裏放心地說了句,“老天,終於不用我去賣身給老崔做女婿了。”
  五天後我們一行九人坐上了飛往上海的飛機。在機場,我看見阿慶情意綿綿地給男友打
  電話,幸福寫滿她的臉。這樣很好!我對自己說。
  飛機起飛了,看得出來,大家都很興奮,一路上有說有笑,計劃著到上海後如何借工作之便去吃喝玩樂,好像我們不是去工作,而是去度假。我靠窗坐著,心情卻隨著飛機的升降忽起忽落。我似乎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買保險了嗎?”
  “沒買,但我帶了保險。”
  兩年前跟耿墨池私奔去上海時在飛機上說話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我趕緊將臉別向窗外,刹那間淚雨紛飛……
  我輸了!我最終還是被這個男人一腳踹進了地獄,如今兩年過去了,我還沒從傷痛中解脫出來,生活也毫無起色。可我還愛著他,到現在哪怕反目成仇了,我還是愛著他,因為除了我自己誰都無法知道,他對我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失去他,心中裂開的傷口就再也沒有結痂的可能,其實我不指望傷口可以痊愈,但至少讓它不再流血。
  事情怎麽會走到這一步呢?
  我已經不願多想了,因為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這是誰都懂的道理,怨來怨去隻會加重內心的苦難。而且我也承認,最初跟他同居的日子還是很快樂的,盡管為此父母跟我翻了臉,祁母更是四處散播,讓我本來就糟糕的名聲更加山河日下,但相比兩人在一起時的快樂,這實在是算不了什麽。即使現在兩人已經分道揚鑣,可隻要回想起那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我還是沒有遺憾,因為我忠於了自己的心,因為我們有愛(至少當時我認為有),有了愛和音樂,我的生活無論如何都不會覺得遺憾。
  我是記得的,那時候最喜歡聽他彈《愛》的係列曲,沒來由地喜歡,仿佛那幽遠傷懷的旋律是前世聽到過的,今生再聽到竟讓我莫名感動百感交集。
  耿墨池說《愛》的係列曲本來有二十多個係列,但由於葉莎的突然離世創作被迫終止,而且永無完成的可能了。我說你一個人不能完成嗎,他就冷著臉說一個人能完成愛嗎,愛是兩個人的事。我還想問他關於葉莎和這些係列曲的事,但一看他的臉色,就什麽也不敢問了。但直覺告訴我,這些曲子後麵一定有著他不願讓人知道的事情。他既然不願說,我也就沒必要去惹他不高興了。我隻知道正是《愛》的係列曲讓他蜚聲海內外,彈鋼琴並不能奠定他在樂壇的地位,鋼琴彈得好的人多的是,他就是以彈奏《愛》的係列曲才聞名的,也隻有他才能真正詮釋《愛》的精髓,因為那是他和前妻的作品。所以他很忙,隔三差五地就要出去演出,少則幾天,多則十天半個月,盡管為了我已推掉了很多演出,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是很有限,每一次分別都依依不舍,每一次重聚都瘋狂纏綿……
  瘋狂過後呢?
  我反而變得冷靜了,說不清什麽時候,我發現我跟他之間總是存在某種費解的距離,而這種距離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刻意保持而存在的。他可以跟我瘋狂地上床,跟我開或高雅或低俗的玩笑,甚至是讓我趴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但他就是不讓我探究他的內心,他從不談論他的前妻葉莎就是一個證明,我無法從他口中得到任何他跟葉莎婚姻的隻言片語,而這恰恰是我最好奇最感興趣的,他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果斷地掐斷我好奇心的進一步擴張。他用他的聰明和不容商量的堅決態度暗示我,大家在一起開心就足夠,別的什麽都不要談,保留各自的空間會比較好。
  我當然不能去刨根問底,隻能睜隻眼閉隻眼裝糊塗,但在內心還是開始反思他跟我在一起時的心態和動機,結果越思索越迷惑,我常常發現耿墨池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窺視我,那目光深不可測,很含糊很矛盾也有點心慌意亂。好幾次半夜突然醒來,我發現他根本沒睡,要麽在書房裏對著電腦發呆,要麽站在陽台一籌莫展地抽煙。
  更不解的是,他老在吃藥,而且總是在某個固定的時候吃,很少間斷過。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吃的什麽藥。他總是搪塞說是一種維持身體基本機能的中藥,吃了很多年,停不下來。我就開玩笑說他是不是想長命百歲,那麽注重身體健康。耿墨池反問,你希望我長命嗎?如果我突然死了,你會難過嗎?問得很唐突,讓我更加心驚肉跳惶恐不安,好像他馬上就會離開我,逍遙的日子就要到頭了似的。
  我知道不能再這麽胡思亂想了,四月間,耿墨池應邀去上海參加一個國際音樂節,我怕我會鬱悶得發狂就去找米蘭訴苦,米蘭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但她提醒說:“你陷進去了,考兒,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應該知道愛情這玩意說白了就是一場戲,演戲的時候怎麽投入都沒關係,但你必須出得來,入戲太深的後果隻能是傷害自己。別犯傻了,耿墨池是很不錯,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走在一起很不合常理,都同時失去愛人,但為什麽你會選擇他,他又怎麽偏偏選擇你,這些你都想過嗎?”
  我一時氣結,這些我還真沒想過,至少沒有認真地想過。
  “所以你得給自己留條後路,”米蘭以旁觀者的姿態說,“不留後路,隻怕到時候戲落幕了你還收不了場。”
  “後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從來都不給自己留後路的,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隻要是我心甘情願,我都會義無反顧地狂奔過去,死而後已!”
  “你真是瘋了!”米蘭搖頭說。
  “是,是瘋了!”我苦笑道。
  說這話時,我的眼睛瞪著天花板,好像那上麵有我尋找的答案似的,其實這場愛哪裏會有答案呢,就是有,又豈會讓我找到?
  沒有任何先兆,我突然悲傷起來,耳邊嘈嘈雜雜,思維也變得很混亂,然後周圍的一切都暗了下來,我仿佛看見自己站在一個孤獨的舞台,沒有觀眾,麵對著自己的靈魂自言自語:“有時候我也想過遠遠地逃開這一切,逃開他和他的聲音,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而且說不清為什麽,我的心常常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巨大的悲傷而陣陣發痛,我想啊想,拚命地想,隻是想弄清楚那從年少時就不斷追逐我的悲傷究竟源於哪裏,忽然間我發現,我生活的這十年完全是一片空白!一點也記不起來我是否真的有過這段日子……我記得我還是個少女,我跟那個大我17歲的男人分開了,於是就有了我的悲傷,我摸摸索索獨自一個人艱難地往前爬,爬出一路的血跡,後來我終於抓住了一個人,就像是救命的稻草,我嫁給了他,再後來他成了一把灰,我親自給他找了墓地埋了他。當時看著他一點一點被埋葬的時候我很想那個被埋葬的人就是我,我又開始悲傷,接著我的悲傷被突如其來的絕望所吞沒,我想不通我怎麽如此不幸,感覺自己一直是個被放逐的人,流浪在外,找不到靈魂的家,我真的像丟了魂。我很想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孤傲的自信的小姑娘,生命頑強,對所有傷害都可以付之一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沒有主張!米蘭,別這麽看著我,我知道我很脆弱,脆弱得一丁點的打擊就可以要我的命,所以我才恐懼,看著他的時候,我更恐懼,因為我懷疑他就是再次給我打擊的人,沒有理由沒有根據,我隻是感覺,很模糊又很清晰的感覺,米蘭,如果我被他擊倒,我是沒有再次爬起來的勇氣了,真的沒有了……”
  這是我錄過的那部廣播劇《呼嘯山莊》裏的台詞,米蘭吃驚地瞪著我,顯然她聽出來了。我也詫異得不行,怎麽回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跌進了戲裏出不來了。我總是這樣,一悲傷或者生氣就神思迷離,說話做事顛三倒四,原以為喪夫之後遇上耿墨池會正常些,沒想到還是老樣子,難怪祁樹傑當年不要我搞配音。
  “你真是無可救藥了……”米蘭擔憂地說。
  我當然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了,可我就是控製不住要去想他念他,當他從上海回來的那天親自接我下班時,看著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我驚喜得幾乎落淚,迅疾竄到他懷裏,什麽後路啊餘地啊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是我向往了一生的男人啊!感謝上帝在曆經幾次情感的劫難,又經曆丈夫徇情自殺的噩夢後,還是把這麽好的一個人送到了我麵前!我和他一回到公寓就翻倒在床上,我任由著他瘋狂地親吻,瘋狂地消融著我美麗熾熱的身軀,我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在幸福的雲端裏忘乎所以……
  我想我是瘋了,徹底瘋了,這瘋狂讓我激動,也讓我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的整個魂魄都
  附在了這個男人身上,任誰都不能讓我放手,哪怕是即刻把自己搗成灰粉化為泡影也無所顧忌,存在或消失,對我而言沒有什麽不同,但有沒有他的愛卻完全不同!
  在床上,他抱著我,一語不發。
  他睡了的時候,我還沒睡,我已經很久沒有完整地睡過一覺。
  我愛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懷中,他的臉顯得格外寧靜和安詳,他在做夢,夢裏會有我嗎?我不得而知,因為我始終走不進他的心,他的心對我而言比太平洋還難以逾越。但是數天後,在他的日記裏我還是讀到了他靈魂的解剖,我不是故意看他日記的,他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那天他記了日記後很疲憊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趕去工作室,日記本就放在書房的電腦旁,我承認,那對我是個極大的誘惑,在掙紮了很久後我還是緊張激動地翻開了他的日記。老天作證,我隻看了一篇。可是隻一篇就讓我差點崩潰!
  他在那篇日記裏是這樣寫的:
  “已經失眠很多天了,不敢做夢,因為我的夢全是噩夢,從葉莎出事後開始,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可怕的夢魘。我還是不相信葉莎已經離開了,想了一百個理由,一百個理由都否定了葉莎會自殺,她答應了要跟我一起完成《愛》的係列曲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可是我不能不想葉莎,盡管我不曾真正愛過她,但我們一起共度了孤獨難耐的無數個日子,一起譜寫了流傳於世的《愛》的係列曲,我們不隻是音樂上的絕配,更是超越愛情和親情的血肉關係。這麽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為命,她已是我音樂靈感的全部來源,是我人生征途上必不可少的拐杖……可是她已經不在了,被那個男人永遠地載入了那個深不見底的湖!而她什麽話也沒留給我,此刻她就長眠在黑暗的地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我用餘下的後半生來懺悔和紀念,她要讓我知道整個世界都是因為紀念她而存在。因為她活著的時候,我不曾給過她隻言片語的溫暖,我給她的隻有冷淡和忽略。話雖如此,我還是固執地認為是那個男人將她拉上了不歸路,沒有那個男人,葉莎不會這麽絕情,這就讓我始終無法通情達理地對待白考兒,雖然她跟我一樣,都是這場可怕夢魘的受害者,但她的丈夫卻是這場悲劇的製造者之一,那麽她,就隻能是無辜的替罪羊!
  可是為什麽,這個我本應仇恨的女人,卻在我心裏造就了我的愛情,哪怕這愛情是模糊的,矛盾的,甚至是墮落的,我也心甘情願放下自己的驕傲,心甘情願品嚐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和悲傷。葉莎沒有造就,她卻造就了。這讓我由此而產生遲疑和內疚,為什麽偏偏是這個女人?
  這讓我痛苦,使我備受折磨,讓我終於記起原來我還有愛情(我曾一度認為今生我不會再有愛情的)!多少年來,我幾乎已經絕望了,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想,就算上天不讓我得到愛情,至少也要讓我看看屬於我的愛情是什麽樣子,因為我活著的全部意義正是為了等待一份久遠的愛情,我的整個生命和力量都是為了守候這份愛情。現在,愛情是來了,卻是由她帶來的……”
  我沒看完就已經哭得聲嘶力竭,放下日記本逃也似的跑出了書房。我跑回自己的公寓,躲在屋子裏哭了一天。原來如此啊,他是在報複!其實早該想到的,為什麽到現在才正視?我不敢跟別人講,連米蘭都沒告訴,一個人默默承受著這狂風海嘯般的打擊與折磨,因為隻有我自己知道,其實我也在報複他,可是這隻是最初的一個念頭而已,愛上他後我就已經放棄了。誰知他一直沒有放棄,雖然我懷疑過,但看他對我如此動情,根本就沒想到他還陷在仇恨的深淵裏不能自拔。晚上他回來後,並沒發現我看了日記,依然對我情意綿綿。我躺在他的懷裏,看著他疲憊的臉,忽然很同情這個男人,勝過同情自己。
  可是第二天,我們還是爆發了相識以來的第一次大吵。
  他原本是一片好意,開著車準時去電台接我下班,問我今天過得怎樣。我說,你過得怎樣,我就過得怎樣。他當即感覺我情緒不對,看了看我,目光閃了一下,就再也沒說話。回到公寓,吃過飯,我們靠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其實誰都沒看進去,各自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睡吧,很晚了!”
  他關掉電視,起身去了浴室。
  我還是坐在沙發上沒動,什麽事都不願做,情緒很不好。過了一會兒,浴室裏傳來他的聲音:“考兒,我忘了拿睡衣,幫幫忙。”
  “你的睡衣在哪?”
  “在我衣櫃最底下的抽屜裏。”
  “好,你等會兒。”
  說著我就進了臥室,臥室很大,放了兩個衣櫃,他的靠裏邊。平常各人的衣物都是各自放好,大家都形成默契,極少動對方的東西。我蹲下來用力地抽開衣櫃底下的抽屜,翻了翻,沒發現睡衣,又抽開另一個抽屜,一抽開我就驚呆了,那裏麵滿滿的全放著女人的衣物,大多是文胸和內褲,都很精致華貴,疊得也很整齊,我馬上就明白這些衣物是誰的。他還保留著葉莎的東西!難怪他不肯隨便讓人動他的衣櫃,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不僅是沒放棄,他還在保留!我看著那些內衣渾身抖成一團,眼淚奪眶而出。
  “誰讓你動我的東西!”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怒吼。
  我本能地站起身,滿臉是淚地看著衝我發火的人不知所措。
  “誰給你的權利亂翻別人的東西,你有沒有教養?”他裹著浴巾站在麵前,凶神惡煞的樣子像是要吃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是嗎?恐怕不是吧?”眼前的男人突然變得很陌生,一臉怒容,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探究我的事情嗎?何必在我麵前裝!”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誰在你麵前裝了?如果我真想看,我會選在這個時候看嗎?你去上海那半個月我有的是時間看!就是看了又怎麽樣,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值得你這麽誠惶誠恐!”我也來了氣,毫不示弱地瞪著他。
  “夠了,你不用解釋,你想知道什麽我全明白,不要以為自己很聰明,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該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去追根究底!你怎麽這麽不識趣?”
  “我不識趣?”我叫了起來,“那你告訴我什麽是該知道的事,什麽是不該知道的事,你能解釋給我聽嗎?”
  “我不會解釋!我為什麽要向你解釋!”
  “那就證明你心裏有鬼!”
  “我的心裏有鬼,你的心裏就沒鬼嗎?”他反唇相譏。
  “好,好,我說不過你,我錯了,行嗎?你滿意嗎?”
  我氣瘋了,衝出臥室,抓起沙發上的一件外套,連鞋子都沒換就跑了出去。我淚流滿麵地奔到公寓樓下,越想越委屈,一刻也沒停留就跑出公寓所在的小區,可是房子已經給了祁樹傑姑媽的兒子,無處可去,我隻能去找米蘭。
  第二天我想了又想,就跟米蘭說:“看來我沒法跟他再住下去了,我得搬回自己的屋。”
  米蘭一點也不同情我,反而責備道:“怎麽這麽快就鬧別扭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麽樣,搬回去,你的房子不是給了你親戚嗎?”
  “我隻是借給他們住幾天而已,當初就講好了的,我要住進去的話他們隨時都得搬出來!”
  “那你先去要房子吧,要了房子再作打算。”米蘭恨鐵不成鋼,“我早說過耿墨池不簡單,叫你別陷得太深,怎麽樣,嚐到苦頭了吧?”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別提他!”我紅著眼叫。
  然後我就開始去要房子。房子要回來後,我馬上雇人重新裝修,又抽了個空去了趟他的公寓,我要拿回自己的東西。衝出家門都一個月多了,他居然連個電話也沒給打,我真奇怪為什麽從前沒發現他這麽冷酷。我是晚上去的,自己開了門,徑直進了臥室收拾東西。他當時正在書房,見有人進來就出來看情況,他想都應該想到是我啊,除了我,誰還會有他公寓的鑰匙?
  他見到我一點也不意外,冷冷地甩下一句話:“你不用收拾了,我都給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遲早要來拿的。”
  我兩眼發直,他的話強烈地刺激了我,猶如一道閃電,使我突然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一樣,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做好了準備要我滾?”話還沒說完,不爭氣的眼淚又滾滾而下。
  他卻視而不見,拿著本書靠在臥室門口傲慢地說:“要搬出去,誰也不會攔你,不過你可要想好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回來?”我反問,一雙受傷的黑眼睛灼灼閃閃地直視著這個不可思議的怪物,“我還會回來?見你的鬼去吧,我死也不會回來!沒人性的東西,這輩子我都不想看到你!”我咆哮著,提起行李箱惡狠狠地推開他,“讓開!讓我出去!”說著就穿過客廳胡亂套上鞋子,臨出門時那渾蛋倒又說了一句話:“要不要我送送你啊,很晚了呢。”
  “送你的魂吧!渾蛋!”
  我罵了一句後就重重地摔上了門。然後我提著行李來到米蘭的公寓,房子還沒裝修好,隻能暫時借住米蘭這裏了。米蘭本來想問問我去拿行李時耿墨池說了些什麽,但一看我的臉色,就不敢開口了。我也懶得解釋,一句話也沒說就奔進房間把自己埋在了被子裏。
  此後的很多天,我沒再說什麽話,我無話可說,也沒上班,實在沒心情。米蘭卻是早出晚歸,兩人很少碰麵。客廳裏有個大魚缸,裏麵養了很多鼓著眼睛的金魚,我整天看著那些金魚發呆,晚上米蘭睡了,我睡不著,也會爬起來繼續看那些金魚,因為除了兩個大活人,這屋子裏就隻有那些金魚是活的。我發現那些可愛的魚睡覺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睡的,很有意思,一動不動浮在水麵上,好像時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會傷害到它們。我心想,連魚都知道留有戒心保護自己,我是人哪,居然還不如那些魚!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坐在客廳裏一坐就坐到天亮,魚兒們還在快活地遊,我發現我也成了一條睜著眼睛睡覺的魚,不敢閉上眼睛,我害怕黑暗,因為黑暗裏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迷路了,丟了好多東西,怎麽找也找不回來。
  米蘭被我的狀態嚇得不行。
  我看出她的擔憂,笑著說:“你不必擔心,我死不了,我隻是在想些事情,我在舔自己的傷口,我的傷口在流血,一直在流,我卻感覺不到疼,拚命地掐自己也沒覺出疼,好奇怪啊。”
  米蘭看著我被痛苦折磨得毫無血色的駭人的臉,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應該知道,我已飄忽在崩潰的邊緣,整天精神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在房間內整夜地踱來踱去,還用牙齒咬自己的手和頭發,甚至是枕頭和被子,我被自己咬得渾身是傷,滿地都是我的斷發,枕頭和被子也被咬出了一個個的小洞。在淒冷的雨夜裏,我經常一個人在樓下的花園裏徘徊,憂傷地望著暗無邊際的沉沉黑夜,任憑雨水淋透了衣服也毫無感覺。
  那天米蘭很晚回來看到我又一個人傻坐在樓下花園的石凳上,於是拖我上樓,進了房間我又趴到窗台上望著外麵的黑夜發呆,米蘭怎麽叫我都沒反應。
  “米蘭快來看,他開燈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神智不清,眼前突然出現幻覺,興奮地朝米蘭招手。米蘭望外一瞅,黑燈瞎火的,耿墨池公寓的燈光在這裏根本無法看到,可是我堅持說自己看到了那邊的燈光,整個身子都往外傾,幽靈般喃喃自語道:
  “看!他又在彈鋼琴了,就他一個人,他演奏的是哪首曲子?讓我想想,是《離別曲》吧,他經常彈那首曲子給我聽……你看,他又下樓了,他開了車要去哪,去墓園了?他站在墓前幹什麽,跟鬼說話嗎?他寧肯跟鬼說話也不肯跟我說話,米蘭,你說這是為什麽呢?他為什麽不幹脆把我也埋進那深深的地下,我在裏麵,他在外麵,那時候他是不是才肯跟我說他心裏的話,就像此刻他站在他妻子的墓前說話一樣……可是恐怕這也是奢望,隔著墓碑,我還是無法看透他的心,我在墳墓裏輾轉難眠,我不能安息,因為我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無法安息,死一百回也不會安息!”
  說到這時,我回過頭發現米蘭在流淚。
  “哦,米蘭!你幹嗎哭了?”我說,用手拭去米蘭的淚,“別為我哭,沒用的,我很茫然,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知道我其實一直在尋找自己應該待的地方,那地方就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那是冬天來臨時我必定要去安息的地方!就在那裏,那個角落裏,那個埋葬我靈魂的地方,有一塊墓碑,立在曠野裏,長滿荒草的曠野,孤零零的
  立在那,除了吹過曠野的風,沒人跟我說話……他不會來找我的,他找不到我,他連他自己都找不到了,我們都丟失了對方,再也找不到了……”
  “考兒,你怎麽了?你怎麽了!”米蘭哭叫起來,抓住我的肩膀拚命地搖,被她搖了那麽幾下,我的意識好像又回來了,這才發現自己又在說廣播劇的詞,而且我在發燒,渾身滾燙。米蘭知道問題嚴重了,嚇得淚流滿麵不知所措。
  第二天米蘭就把我拖到了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問明情況後,開了些鎮定之類的藥,說隻是短時間的精神紊亂,回家多休息幾天好好調養就會慢慢複原,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要保持心情愉快,過度或長期的精神壓抑會導致病情轉變甚至是惡化。
  米蘭嚇壞了,隻好去找耿墨池,把醫生開的診斷書給他看,希望他能救救我。據米蘭後來說,耿墨池態度非常冷漠,隻拋下一句話:“我不會去見她,我已經放了她,給了她生路,她解脫不了是她自己的事,我無能為力……”
  接下來的日子,也不知道是藥物的作用,還是我潛意識裏想活下去,我竟然調整過來了,漸漸地恢複了些正常。雖然樣子還是很難看,枯瘦如柴,但神智清醒了不少,很少再胡言亂語。米蘭這才鬆了口氣,心想我死是死不了的,盡管我的樣子跟死人並無太多差異。
  真的像是死過了一回般,我整個人都垮了,沉默寡言,常常幾天不說一句話,我像是在故意忽略自己的語言功能,一連好幾個月都沒有回電台去上班。幸虧有米蘭的照顧和安慰,又調養了些日子後,我漸漸康複,氣色也好了很多,房子恰恰也裝修完畢,我就搬出了米蘭的公寓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夏天已走到盡頭,秋天的蕭蕭寒風一夜間刮遍了大街小巷,滿地都是枯黃的梧桐葉。
  兩年了,我沒有見過他。雖然偶爾還在報紙電視上看到他的消息,但我很清楚那個男人已經跟我沒任何關係了。這兩年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愛》的係列曲風靡海內外,他的名字在音樂界如雷貫耳,而每一次聽到或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就會被狠狠地紮上一刀,心裏的血流得更多了。所以我隻能默默祈禱,千萬別讓我在上海遇見他,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見到他,如果老天還想讓我好好活的話!
  上海的錄音工作忙碌而有序,這裏的錄音條件的確比內地好很多,正如馮客事先所說的那樣,他這回要玩大的-
  在我們還沒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經把這個廣播劇的小說版在上海一家大報的副刊上連載,這小說正是我在長沙改的!改得很成功,越來越多的人關注著小說中主人公的愛情和命運,報紙的銷量徒然增加。而就在這個時候,馮客對媒體爆出要將此小說改編成廣播劇的消息,並在上海各大報紙和電台登載公開招聘配音演員的廣告,聲勢造得很大。所以實際上我們還沒到上海就已經吸引了各大媒體的注意,這些事都是馮客委托上海的朋友做的,我們都蒙在鼓裏,到了上海後見很多媒體來采訪,馮猴子才將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們。
  “猴,你怎麽想的這些個招啊?”阿慶驚喜地問,為了表示親近和欣賞,她經常這麽直接稱呼他為“猴”。
  “我可是得了高人指點的。”馮客賣關子,很得意。
  我想也應該是,雖然他也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但這種宣傳上的策略如果沒人指點,他絕對想不出來。我們問什麽高人,他先是不說,後來經不住我們的再三逼問還是兜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我們都嚇一大跳,那人誰不知道啊,著名的影視製作人,以炒作聞名於娛樂圈,不少演藝圈的紅人就是他一手捧出來的,也不知道馮客搭什麽關係得到人家指點的。“咱們這也是在炒作,合適嗎?”我對他的這個冒險舉動表示了懷疑。
  “是炒作沒錯,可現在是這個潮流,什麽都要靠炒作,”馮客說起來頭頭是道,“形勢所迫,我也沒辦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老崔再賠錢了是不?”
  “老崔知道嗎?”
  “他知道了,咱們還能來嗎?”
  “他要知道了,小心卸了你!”
  “知道了再說嘛,他自己不也經常先斬後奏嘛,誰叫我是他帶出來的兵呢?”馮客笑嘻嘻的,一臉得意。這猴!
  他的功夫倒是沒白下,招聘配音演員的廣告一登出就吸引了大批的少男少女前來試音,雖然招配音演員遠沒有選美或其他選秀活動那樣具有誘惑力,但現在的年輕人膽子都很大,誰也不放過任何一個展示自己才華的機會,加之馮客請了當地電台和電視台幾個頗有影響力的主持人當評委,此外還請了兩個戲劇演藝中心的老師和一個小有名氣的明星,再經電視台那麽一播,幾天下來,在我們下塌的酒店的小型會議室,前來報名試音的人越來越多,我跟阿慶還有其他幾個同事忙得都快虛脫。
  馮客卻沒管招聘,他去跑錄音棚的事了。也托了炒作的福了,上海最著名的一家錄音棚答應將棚租給我們,這家錄音棚可是目前國內數一數二的,不僅設備一流,錄音和後期製作水平也是一流,很多當紅歌星的專輯就是從這錄音棚裏出爐的,甚至許多境外的唱片公司也過來排檔期,如果不是馮客把聲勢造得嚇死人,隻怕排到年底也未必輪到我們。
  招聘結束後,正式錄音開始。在錄音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馮客為了進一步造聲勢又召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上海的各大媒體都派出了記者,偌大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場麵甚是熱鬧。雖然以前給電影配音時我也麵對過媒體,但真正走到幕前這還是第一次,我明顯地力不從心,麵對閃爍不停的閃光燈窘迫得就差沒鑽到桌子底下去了,馮客坐我旁邊,不時用腳踹我,提醒我要保持笑容。於是我就隻好“笑”,一個小時不到的新聞發布會,我的臉笑得又酸又脹,發布會結束了還在“笑”,嘴巴都快合不攏了。
  “你簡直是讓我在賣笑!”吃飯的時候我拍打著臉頰抱怨馮客。
  “考兒,你配合一點好不好,”馮客脾氣也很大,“現在什麽時候了,一個極小的疏忽,我們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會付諸東流。”
  “可你做這些有意義嗎?就一個廣播劇,你弄這麽大聲勢,隻怕到最後血本無歸。”
  “你怎麽就知道血本無歸呢?你說點好聽的行不行?”馮客啪地一下放下碗筷,當即黑了臉,“這麽關鍵的時候,大家應該擰成一股繩才對,你倒好,盡潑冷水,你看看大家,這些日子我們都是怎麽熬過來的,每個人都付出了很多,不止你在付出!”
  “算了,少說兩句,大家都是為了把工作做好。”阿慶連忙打圓場。
  一桌的熊貓眼都看著我。
  “首先我們就應該對自己有信心,自己沒信心,你要別人怎麽相信你?”馮客認真地說,他很少這麽認真地說過話,“考兒,我跟你在台裏混了這麽多年,進台之前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難道你就沒想過有所改變嗎?實話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次錄廣播劇,成或不成,我都不會繼續在電台幹下去了,這次算是完美的謝幕,也是想給台裏做好最後一件事,讓老崔對上麵有個好的交代!”
  “什麽,你要離開電台?”一桌的人都震住了。
  “早就想離開了!因為一直覺得愧對老崔才留到現在,這次我這麽努力就是想還老崔的人情,這些年他實在是為我和大家扛了太多的包袱……”
  說到這,馮客的眼圈有些紅。“老崔實在是個好人,這幾年都是他幫咱們頂著,如果不是他,我們根本就錄不成什麽廣播劇,雖然受聽眾歡迎,但虧的錢太多了,每虧一次老崔就要向上麵賠不是,把所有的責任往自己身上扛,這些你們都知道嗎?”
  沒一個人說話了,飯桌上一片沉寂。
  “對不起,馮導,我也是一時情緒……”我哽咽著道歉。
  “我不怪你,考兒,以你的個性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且這次我們能成行也多虧了你,要不是你籌措了50萬,我們根本沒可能來上海錄音。”馮客看著我,又看看大家,語氣非常堅決地說,“所以我們必須成功,為了老崔,為了電台,我們隻能成功,不許失敗,我們要讓上麵的人和那些等著看我們好戲的人瞧瞧,電台是可以跟電視和其他媒體相抗衡的,我們具備這樣的實力……”
  馮客的觀點是對的,晚上回到房間看新聞,我們發現新聞發布會居然還像那麽回事兒,雖然我的表情僵硬,但馮客卻是神氣活現,一本正經地對在場的記者說:“目前已經有不少影視製作公司要買下我們這個廣播劇的版權,我們還在考慮中……”
  “誰要買我們的版權啊?我怎麽沒聽說?”阿慶傻乎乎地問。
  馮客沒做聲。我們也沒做聲,心照不宣。
  “真的會有影視公司要買我們的版權啊?”阿慶還在冒傻氣。
  “大家都沒做聲,就你問題多,”馮客恨鐵不成鋼地瞅了眼阿慶直搖頭,“心裏有想法不一定要說出來嘛,蠢得死!”
  “蠢得死”是湖南一個著名娛樂脫口秀節目主持人“發明”的口頭禪,在湖南家喻戶曉,屁大的小孩都會,遇到對誰不滿的事就會脫口而出:“咯都不曉得,蠢得死。”
  “你才蠢得死呢!”阿慶回罵馮客。
  馮客也不還口,胸有成竹地跟我們說:“等著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上海戲劇演藝中心的黃經理就找到我們,說決定買下這個廣播劇的舞台改編權(原先他是要等廣播劇播出後看其反應才決定是否買下版權的),這無疑都在馮客的掌握中,我們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下午,上海方麵正式派人過來跟我們談合同,談完了合同又請我們過去參觀他們的話劇演藝中心,雙方都決定次日簽定合作意向書。事情進行得意想不到的順利。
  上海戲劇演藝中心坐落在繁華的淮海路,紅牆的歐式建築,很氣派也很有藝術感,大樓裏設有好幾個大小規模不一的演出大廳,還有數個寬敞明亮的排練廳,我們去的時候,他們正在進行一個小型話劇的彩排。正式演出好像就在兩天後。
  “人家這才叫搞藝術的啊!”
  馮客環顧四周低聲說,臉上盡是豔羨之情。
  “跟他們比起來,咱連草台班子都不如,”他拉我坐下,深深歎口氣說,“是該改變了,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也不想欠別人什麽了……”
  我知道他又在想離職的事。“你真的決定走嗎?”
  “是,早就決定了。”
  “老崔知道嗎?”
  “沒跟他說。”
  馮客掏根煙,正要點上,發現排練廳的牆上貼著的“禁止吸煙”的告示,隻得放回打火機,把煙拿在手上很享受地聞了起來。
  “但是……”他聞著煙淡淡地說,“老崔心裏明鏡似的,比誰都清楚著呢,他知道我會走……”
  我沒注意他說什麽,卻被他聞煙的動作吸引住了,這個動作好熟悉,好熟悉……是什麽東西在心上輕輕地一劃而過,一陣刺痛,我倏地一顫,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胸口。耿墨池,也很喜歡聞煙,因為醫生警告他不能吸煙,有時侯實在控製不住了就聞一聞,笑一笑,又聞一聞,貪婪而優雅的樣子恍若眼前。就在這時,從舞台的音響中忽然傳出一陣鋼琴聲,是這幕話劇的背景音樂,仿佛來自天外,雷鳴般響徹大廳,隻是個前奏,我就知道這是什麽曲子,《愛》的係列曲之《遺忘》!
  沒有先兆,沒有原由,我全身僵直著不能動彈,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上湧,頃刻間我什麽都看不清了,胸口一陣緊一陣的抽痛讓我就快要停止呼吸,我痛苦地垂下頭,雙手更加用力地揪住胸口,全身發抖-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這“可怕”的音樂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囂張地鼓動著我的耳膜,敲打著我的魂魄,逼得我要發瘋,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啊!
  “嗯,這曲子不錯,挺熟悉啊,誰寫的?”馮客冷不丁問了句。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
  “是我們上海非常著名的一個鋼琴家寫的,也是他演奏的,”旁邊的工作人員連忙介紹道,“我們可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取得這首曲子的使用權的。”
  “是嗎,那我們也可以請他給咱廣播劇寫首曲子啊,”馮客恍然大悟。坐他旁邊的黃經理隻是笑而不答。馮客還不知天高地厚,繼續說,“老黃,幫個忙,看能不能幫咱聯係上這個鋼琴家?”
  “這個……”黃主任露出為難的神情,客氣地笑著說,“恐怕不是那麽容易,我們也是繞了很大的彎子才跟他聯係上的,而且他這人性情古怪,難以接近,要價又很高……”
  “你們用這首曲子花了多少錢?”
  黃經理伸出兩個指頭。
  “兩萬?”
  黃經理哈哈大笑,“馮導不懂行情啊,二十萬!”
  馮客心裏咯噔一下,再也沒吭聲。
  我也沒吭聲,因為除了胸悶,我的頭也很痛,幾天來的重感冒這個時候已如巨石般砸來,以至於大家一起去吃飯時,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忽然很恐懼,害怕自己就此倒下,千頭萬緒的工作才剛剛開始,這個時候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倒下!
  但是我的頭實在太痛了,我已經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在搖晃,下了車才發現我們一大路人已站在希爾頓酒店門口,我的血又開始往腦門上湧,心猛地一沉,他們怎麽選這個地方吃飯?兩年前來上海過元旦時,耿墨池就不止一次地請我來這吃過飯喝過咖啡,我知道裏麵有家很著名的餐廳“李奧納多餐廳”,是以達芬奇的名字命名的,裏麵吃頓飯夠內地工薪階層生活好幾個月。我不是個崇尚高消費的人,也不小資,但我真的拒絕不了裏麵藝術殿堂般浪漫的氣氛,走進去,你看那高貴柔和的燈光,壁上達芬奇的臨慕畫,錯落有致的餐桌和餐桌上精致得猶如藝術品的餐具,還有優雅的侍應,一切曆曆在目,恍若隔世。我有些呆呆地站在餐廳中,哽咽著說不出話,好在我戴著墨鏡,沒人注意到我濕潤的眼眶。“你說你這是幹嗎呢,到這了還戴著個墨鏡,”阿慶環顧四周後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連忙拉我坐下,“是怕人認出你來怎麽著?”
  “有什麽稀奇的?”馮客立即幫腔,“人家娘子本來就是名人,等咱廣播劇播出後,我保證,她出門不僅要戴墨鏡還要帶保鏢。”
  “娘子?”黃經理詫異地看看我又看看馮猴子。
  “哦,娘子是我們考兒的外號,她的外號叫白娘子……”
  黃經理笑了起來,忽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很有意思的外號,不過白小姐,我怎麽總覺得在哪見過你似的,但又確實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你以前來過上海嗎?”
  我心裏咯噔一下,尷尬地笑笑:“來是來過,不過我好像……想不起跟黃總見過麵……”
  “真的見過,沒騙你,但就是想不起來了。”黃經理很認真地說。
  我毫不懷疑他的記性,他肯定是見過我的,雖然我沒有印象,但兩年前來上海時,耿墨池帶著我到處招搖,就像我在長沙帶著他到處招搖一樣,白天混跡於購物中心咖啡廳,晚上出沒於各種社交PARTY,那短暫如煙雲的日子雖已飄遠,但肯定是留下了痕跡的,怎麽會沒有痕跡呢,這不就有人認出了我嗎?
  黃經理是典型的上海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又不失精明,邊吃飯邊跟我們談合約,他當然不會白請我們吃這頓飯,我們當然也知道不可能白吃人家的飯,上海人精明,湖南人也不傻啊,那可是出領袖的地方,所以幾番酒勸下來,黃經理服了,“湖南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確實名不虛傳,嗬嗬……”
  “過獎,過獎,我們是來上海學習的,嗬嗬……”馮猴子的那張臉被酒精燒成了大醉蝦,紅得就跟戴了個京劇臉譜似的。
  吃完飯黃經理又請我們到酒店的KTV唱歌,因為有幾個環節他覺得還有繼續磋商的餘地。馮客也不客氣,點了間最大的包間,豪華得讓人膽戰心驚.。我們都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可這幾天下來,我們在良心上都有點招架不住了,尤其阿慶,每見到動了幾下筷子的山珍海味被撤走就直搖頭,私下跟我說,“這次回去我得吃上三個月的蘿卜白菜才能讓心裏好受些,否則我怕下雨遭雷劈。”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兒!”馮客每次都氣得不行。所以除非是不得已,一般的應酬他都不願帶阿慶出去(阿慶也不願去)。不知為什麽,他很喜歡帶上我。“我就覺得你見過大世麵……”他總這麽說我。
  可是我卻不喜歡應酬,像今天這場合,一幫人虛情假意地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我就極不喜歡,加上重感冒,我完全提不起精神,又不好攪了大家的興致,隻得一個人出來透氣。
  在酒店富麗堂皇的大廳裏,我完全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了,頭昏腦漲,渾身無力,靠在一邊的皮沙發上感覺要停止呼吸般的天旋地轉。我想我真的支撐不住了,正要給阿慶打電話要她送我回飯店,突然一個滿臉紅光的矮胖男人坐到了我身邊,看了我幾眼,莫名其妙地說:“小姐,一個人嗎?”
  我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別過臉沒理他。
  “好有個性啊,開個價啦,一回生二回熟交個朋友嘛……”
  我吃驚得瞪大眼睛,這才明白過來,他把我當酒店小姐了!
  “別這麽看著我啦,我是很真誠的啦,”那男人顯然是喝多了,操著一口粵語,竟把一隻鹹豬手放到了我的腿上,“我看小姐一個人在這裏,你也跟我一樣很寂寞的啦……”
  我抓起茶幾上的一杯熱茶不由分說就潑了過去,那王八蛋立即跳了起來,我也跳了起來,又抓起麵前的煙灰缸高高地舉過了頭頂:“狗日的,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是小姐嗎,你他媽有毛病吧,有幾個臭錢就在姑奶奶麵前拽,拽什麽拽你……”
  “你……憑什麽罵人你……”那男人指著我也氣勢洶洶,酒氣衝上頭,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罵人?就憑你剛才說的那話姑奶奶還要打人……”
  保安和大堂經理這個時候都跑了過來,幾個穿西裝的男人好像是這男人的朋友,也都跑了過來拉住他,說的說好話,勸的勸,場麵一時間亂了套。
  那男人仗著自己人多,竟掙開眾人的手衝到我麵前就要打人,我也豁出去了,他還沒揚起手,我手中的煙灰缸就飛了過去,那男人“哎喲”一聲就捂住了頭,圍觀的人都傻眼了,我也嚇傻了,血沽沽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
  馬上衝過來兩個保安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又有好多人圍了過來。
  我被兩個保安拉扯著,被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神經錯亂。
  “放開他!”
  突然人群中一聲斷喝。眾人尋聲望去,隻見一個穿淺色西服的男人鶴立雞群般站在人群中怒目而視-“你們太過分了,這麽多人欺負一個弱女子,她是個病人你們沒看出來嗎?”
  他的聲音,渾厚如鍾,一下就把眾人鎮住了。
  是他!是他的聲音!老天啊,我怎麽能抗拒,這折磨了我兩年的聲音,還有他的氣息,此刻天地萬物都在晃動,我卻沒有力量看他,被釘住了似的動彈不得……耿墨池,我在心裏叫出了這個久已“遺忘”的名字,隻一聲就讓我心痛得無以複加,心中的血刹那間噴湧而出,我兩眼發黑,幾乎崩潰。
  隻有他才能讓我這樣!在他麵前,我就是一根可憐的火柴,兩年的等待,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燃燒,盡情燃燒吧,最好化為灰燼!
  “她是我太太,生著病,你們放了她吧……”恍惚間我聽見他說。
  什麽,我是病人?在他眼裏我是病人?!之後他說了什麽我沒聽到,隻感覺心被扯成了千片萬片,一點點地墜落,墜落,前麵是萬丈深淵,後麵黑暗無邊……我真的墜落了,四周一片漆黑,身子往後一倒,什麽也不知道了。

  NO.5 他送我進精神病院
  我仿佛睡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就那麽睡過去),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軟的大床上,窗簾是拉著的,房間很黑,我看看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我努力在想怎麽會在這,可是腦袋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根本無力思考。我掙紮著爬起來,摸黑打開門,頓時客廳耀眼的燈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你醒了嗎?”
  他磁性的聲音像來自天堂。
  我站在門口仔細辨認聲音來自哪個方位,看清了,他就坐在那架鋼琴邊,好像在整理什麽東西,地上丟了很多紙,他隻抬頭看了我一眼就繼續忙自己的。“你睡了幾個鍾頭了,做什麽事這麽累,我叫都叫不醒你……”
  “我怎麽會在這?”我搖晃著身子走到沙發邊坐下。
  “你暈倒了,那麽多人圍著你,隻好把你帶回來。”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埋頭寫寫畫畫,根本不朝我這邊看。
  “現在幾點了?”我虛弱地問。
  “淩晨吧,幾點我也搞不清。”
  他放下手裏的筆,點燃一根煙,這才朝我走了過來,坐在了對麵。他的姿勢還是那麽好看,蹺著二郎腿,慢慢吞吐著煙霧,那張刀削過似的冷峻的臉在煙霧的籠罩下倍感遙遠。“你好像過得不怎麽樣哦,那麽憔悴,像個剛出院的病人……”我聽見他說。
  “那你應該很高興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長長地吐了口煙圈,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支著下巴。天哪,他的樣子還是那麽迷人,一雙眼睛格外地犀利明亮,夢幻一樣的光芒瞬間照住了我,讓我無處藏身。“怎麽會這樣呢,離開我你應該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地說。
  我回避著他的目光,無法克製的悲傷在心底泛濫。“你不必感到奇怪,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我現在隻是在呼吸而已,我不是病人,是死人……兩年前我的丈夫跟他的情人一起衝到那個湖裏的時候,我就死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活過來了,其實沒有,這幾年我就是被這個問題困擾不休,搞不清自己是活著的死人,還是死了的活人……”
  我說著這些話,自己也不懂,不爭氣的眼淚愴然湧出眼眶。
  “你還是這麽憂鬱,一點也沒變……”
  他麵無表情地審視著我,伸手彈彈煙灰,更深的煙霧籠罩了他的臉。我感覺他比兩年前瘦了些,但卻滿臉放光,眼神剛毅,那精神氣足以將他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女人比進地獄。
  毫無疑問,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鬱鬱寡歡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擺脫了過去,或者說過去根本沒對他產生什麽影響,他活得精神著呢,他活在現在!他怎麽有這麽大的本事,竟可以將自己完好無損地保存到現在。而我呢,活得像個鬼,既定的現實不敢去麵對,隻能靠過去支離破碎的一點記憶勉強維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留在了過去!
  他現在是聲名顯赫的鋼琴家啊,兩年前就是,現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陣子就在報紙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請到北京為某鋼琴大賽當評委,組委會為請到這麽個大腕級人物正在各大媒體大張旗鼓地作宣傳呢。他實在是個成功的男人,他享受著這一切,有那麽多人崇拜他,那麽多人圍在他身邊為他喝彩。而我卻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可以想象我的形象有多麽糟糕,竟然被人誤會成酒店小姐,大庭廣眾下被一群衣冠禽獸圍攻……
  我怎麽能忍受跟這個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還不如被那群人當眾踩死算了,或者挖個地洞找個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永遠不要再見到他,我已經一無所有,決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
  這麽一想頭腦忽然就冷靜下來,心一橫,艱難地抬起頭對他說:“謝謝你,我……走了。”說完,站起身,看都沒看他,徑直走出客廳來到過道換鞋。
  “還愛我嗎?”我猛然聽到他在後麵問了句。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頭上煙霧彌漫,好像是跟一個鬼說話。
  “我早就忘了愛是什麽了。”
  這麽說著,我打開了門,身子發輕,鬼一樣地飄出了房間。
  天還是黑的,整座城市都被無邊的黑暗籠罩。猶如我的心。無數次地幻想過跟他重逢的情景,什麽場合都想過,酒吧、茶樓、商場、飛機上、街頭……無論在哪碰到他,我都設想
  我的樣子一定是光鮮亮麗,神采飛揚,見到他時一定是高昂著頭,像隻驕傲的孔雀等待著他因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驚歎和懊悔,可是結果呢,卻是在那樣尷尬狼狽的場景下遇到他,這比讓我死一千次一萬次還難堪!
  回到酒店我倒頭就睡,睡到後來感覺全身像浸在水裏一樣的冰冷徹骨。醒來後才發現窗戶沒關,外麵起了風,米色條紋窗簾被風吹得老高。我並沒有起身去關窗戶,就那麽讓寒風荊條般鞭打著自己。我裹著身子抖成一團,鼻涕眼淚止不住地流,竟有一種自虐的痛快。睡到快中午的時候,我睡不下去了,饑餓的胃絞得我要抽搐。我爬起來打開酒店房間的小冰箱,裏麵除了一個冷麵包,什麽吃的也沒有,拿出那個冷麵包,我也沒去熱,就著一杯冷開水湊合了一頓午餐。我一邊吃一邊在想,很好,就這樣過下去,我就不信我死不掉,最好現在就死掉,明天早上被人發現了送到火葬場,幾分鍾後就是一把灰,那才真的是幹淨呢。
  “你是怎麽回事,招呼都不打就一個人回去了!”
  剛吃完午飯阿慶就給我打電話,責怪我昨晚不辭而別。他們現在正在演藝中心簽合同。我拿著電話直發愣,剛吃下的冷麵包讓我的胃抽搐得更厲害了。
  “還有,你的手機怎麽在一個男人手裏?你昨晚就是跟他在一起?”阿慶連珠炮似的追問,全然不顧我在電話這邊痛苦不堪心亂如麻。“他要你去拿手機,”阿慶又說,“那男人是誰啊?他說是你朋友,怎麽沒聽你說過你上海還有朋友呢?”
  “別說了,求你……”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搞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
  “考兒,我是真的擔心你,你別怪我多嘴……”阿慶歎口氣,繼續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的心裏一直有人,可你看看這兩年,你過的是什麽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為這個男人,但我提醒你,能放下的就放下,不要把自己整得太苦了!”
  我一句話也沒說就放掉了電話,淚流不止。
  想想我跟他的愛,真是很可悲,我完全是憑著感覺在愛,和他分開到現在,從不去找他,無論是寫信、打電話還是發Email都沒有嚐試過,我隻是守著自己的心等他,我從不敢換掉家裏的電話,就是怕有一天他會找不到我,盡管他從未來找過我。其實他在長沙有個工作室,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製造很多機會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沒有,跟我一樣按兵不動。但我愛著他啊,見不到他,隻能憑心去觸摸,我能感覺得到他一直在“注視”我,雖然這兩年他在我的生活裏消失得幹幹淨淨,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可我相信戀人間是有心靈感應的,哪怕看不到彼此,仍可以感覺到對方的目光穿越時空的距離包圍著自己,所以我從不懷疑他的愛,如果有一天,這愛不存在了,我想我的生命也就燈盡油枯了。
  一晃又過了半個月。
  謝天謝地,錄音工作終於接近尾聲,每一個人都顯得很興奮。最後一天錄音的時候,我們還準備了啤酒,準備好好慶祝一番的,結果等我們到了錄音棚,意外發生了,工作人員竟說錄音棚正在用,我們必須等兩天才行。
  “不是說好了嗎?我們一直要用到這個月5號的,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錄音了,怎麽能把棚給別人呢?”馮客一聽說要等兩天頭就大了,因為預算已經到了底,再在上海待下去恐怕連回去的路費都沒有了。
  “對不起,他們已經包下了整個錄音棚,我們隻是工作人員,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太不像話了,欺負外地人是不是,”阿慶也來了火,“什麽都有個先來後到吧,我們早就跟你們經理說好了的。”
  “對不起,可是你們沒有簽約,口頭上的許諾是不算的。”
  “說吧,你們到底想怎麽樣?”馮客強壓怒火,盡可能地用緩和的語氣說,“我們來都來了,最後一次錄音,你們就不能通融通融嗎?”
  “不能!”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們扭頭一看,隻見一個穿得很時
  尚華貴的年輕女孩站在門口,雙手抱胸,不可一世的樣子,像打量一群鄉巴佬似地打量著我們說,“這個錄音棚我們已經包下了,很抱歉,你們今天不能用。”
  “你是誰啊?”阿慶很不客氣地問。
  “我是誰跟你無關,反正你們不能用。”
  “呃,我說你年紀輕輕的,說話怎麽這麽沒輕重啊?”阿慶真火了,衝上前雙手叉腰,擺出一副長沙“堂客”的潑辣架勢,“看你的樣子是讀過書的人,可這書讀到屁眼裏去了吧,沒讀好回學校繼續讀,爹媽沒教好叫他們繼續教……”
  “你……”女孩顯然沒受過這種待遇,粉臉立即漲得通紅,氣得說不出話。
  “什麽事?”這時旁邊走過來一個男人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那男人。我也是。可是,可是……我瞪著那男人,腦袋“嗡”的一響,像是挨了重重一拳似的,兩眼冒金星,差點栽倒在地。
  “你……怎麽在這?”
  他玉樹臨風地站在我麵前,皺著眉頭問。他也一眼看到了我!
  “耿老師,我們已經包下了錄音棚,他們還要用,哪有這種道理嘛?”女孩一見主人來了,立即發嗲,裝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你給我閉嘴!”耿墨池很嚴厲地吼她一聲,嚇得那丫頭一抖,縮著腦袋再也不敢吭氣,他又轉過頭看著我,“怎麽回事,你們也要用錄音棚?”
  “是的,我們跟他們的經理已經說好了的,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錄音。”
  馮客很會察顏觀色,知道來了個說得起話的人,連忙討好地迎上去,遞過煙,耿墨池禮貌而又傲慢地擺擺手,眼睛還盯著我,“你們錄什麽?”
  “廣播劇。”馮客幫我說了。
  “哦,這樣……”他點點頭,露了絲笑容(算是客氣),“很難得啊,大老遠地跑到這邊來錄音。”
  “是的,我們來得很不容易,可你們上海人好像不太歡迎我們。”我輕聲說。
  “要錄音怎麽不跟我說呢?我可以給你安排的。”
  見我終於開口說話,他的臉色立即柔和了許多,目光浮雲般在我臉上溫柔地掠過,我卻感覺被刺了一下似的,很不適應地別過臉,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這才轉過身吩咐旁邊的那個年輕女孩,“小林,去跟肖經理說,讓他們先錄,我們遲一點沒關係。”
  女孩很不服氣地橫了我們一眼,一萬個不情願地進去了。
  “哦,她是我的助手小林,年紀輕,說話多有得罪,你們別放在心上。”耿墨池突然變得客氣起來。馮客連連說,“哪裏,哪裏,小姑娘嘛,我們怎麽會跟她計較,還請問這位先生,貴姓哪?”
  “她知道。”耿墨池指指我。
  “考兒,你上海有熟人怎麽不早說呢?”馮客吃驚地推了我一把,“還愣著幹嗎,還不趕緊給我們介紹。”
  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好看著我,眼神柔軟如波光蕩漾。我連忙低下頭,不敢正視,輕聲跟馮客說:“他是耿墨池先生,演奏《愛》的係列曲的……”
  “喲,原來是耿老師啊,失敬失敬,”我話還沒說完,馮客就伸出了手,“知道,知道,太知道了,您的音樂在我們湖南那邊很受追捧啊……”
  “是嗎?”耿墨池客氣地跟馮客握握手,很有分寸地笑了笑。
  “是啊,很多人都喜歡你的音樂,”馮客如是說,“當然,這還得感謝我們的白主播不遺餘力地推廣啊,你的每一首曲子都不止一次地被她在節目裏用過……”
  “哦?”他看著我,眉毛奇怪地揚了起來。
  我立即窘得滿臉通紅,有一種被人揭穿老底的難堪。
  “是的,是的,”阿慶也搶著說,“她可是你的忠實樂迷,不僅在節目裏放你的音樂,還把你的照片壓在辦公桌的玻璃下,沒事就看著照片發呆呢。”
  我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耿墨池卻得意地笑著,那表情分明在說,怎麽樣,你還是忘不了我吧?
  最重要的時刻終於來臨,當最後一段錄音結束時,馮客在玻璃房外帶頭鼓起了掌,是為我的完美配音鼓掌,也是為我們終於完成了這項艱巨的工作鼓掌。耿墨池卻無動於衷,像尊雕像似地坐在那,冷漠地看著我,麵無表情。
  “沒看出來,你這麽會演戲。”趁著大家在歡呼,他湊過來忽然說了句。
  “謝謝,不過你比我更會演。”我冷笑著答。
  這個時候肖經理進來了,跟馮客結帳。
  “多少費用,我們馬上付清。”
  “五萬。”肖經理客氣地說。
  “這麽便宜啊?阿慶,付帳!”馮客簡直樂壞了。阿慶連忙從隨身帶的包裏掏出一包錢遞給肖經理,肖經理隻瞟了一眼,並沒接,忽然笑了起來,“是五萬美金,馮先生。”
  “什……什麽,五萬美金?”馮客叫了起來,“怎麽會這樣,剛開始不是說好了嗎,什麽時候變成美金了?”
  “我想你可能搞錯了,我們這裏的設備都是全進口的,錄音人員也是從國外請來的,因為很多境外機構到我們這裏錄音,所以我們一直都是按美元收取費用的。”肖經理耐心地解釋說。
  馮客的臉立即慘白,大顆的汗珠在額頭滲了出來,我們全傻了。“如果……我們交不起這筆費用怎麽辦?”馮客到了這份上什麽都顧不上了。
  “那不好意思,如果交不清費用,你們的錄音母帶就不能帶走。”
  “這,這怎麽可以?”
  “對不起,我們也無能為力,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為你們的錄音熬了很多夜,這個費用已經是很優惠的了。”
  馮客閉上眼差點背過氣,場麵一時陷入僵局。
  “記在我的賬上吧。”一直在旁觀的耿墨池這個時候發話了,很輕鬆地對肖經理說,“把他們的費用記在我的賬上,讓他們把母帶帶走。”
  “這……”
  “怎麽,不可以嗎?你怕我也付不起?”他眉頭一皺,立即吩咐旁邊的助手,“小林,馬上去銀行提五萬美金!”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肖經理連忙擺手,“你誤會了,耿先生,你是我們的老客戶了,怎麽會擔心你付不起呢,誰不知道你耿大師的身家啊。”
  耿墨池笑了,“那還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問題了。”肖經理雙手一攤,轉過臉對目瞪口呆的馮客說,“馮先生,你可以把母帶帶走了。”
  馮客是真傻了,愣在那連謝謝都忘了說。
  我卻是無言以對,像是突然被凍住了般動也不能動。我想不明白,為什麽得意的總是他,落迫的總是我?先是大庭廣眾下被人當成酒店小姐,如今又淪落到要靠他來施舍為同伴解圍,也許他是真的出於好心,但我一點也不感激他,想想這兩年我在他眼裏算什麽!算什麽!恍惚間,我感覺到一種被人剝皮後的灼痛,痛到全身的神經和感知係統都已失去了知覺。我想我是完了,沒救了,兩年前離開他時尚且還保留了最後的自尊,現在卻是一點不剩地被他掠奪過去,我上輩子欠了他什麽,讓他這輩子死死地追著我討,我是曾經詛咒過祁樹傑,可是對他的詛咒沒靈驗,卻報應到自己身上來了!
  他試圖跟我說話,但我以傷心欲絕的冷漠回絕了他,走出錄音棚的時候,我聽見肖經理很不識趣地問他:“耿先生,她是你朋友啊?”
  “不是,”他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她是我丟失了的……愛人。”
  我裝作沒聽見,麵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經過,他的目光追隨著我,低聲說:“你的手機還在我那……”
  我知道他的意思,沒理會,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晚飯的時候,馮客不停地打聽我跟他的關係,說我怎麽不早找他,甚至還要我去請他為我們的廣播劇寫曲子。我呆呆地看著滿桌菜肴沒出聲,靈魂出了竅般空前絕望。阿慶心裏卻很明白,在桌子底下用腳踹馮客,少根筋的馮客大叫:“你幹嗎踹我?”
  “對不起,我胃不舒服,先上去休息了,你們吃吧。”
  我起身告退。回到房間,我一頭栽在床上用枕頭蒙住臉,不想讓淚水流出來。阿慶進來後並沒打擾我,善解人意的她隻是說:“明天就要回長沙了,有什麽事還是要及時去處理為好。”
  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我,要我去。可是我能去嗎?想想他是多麽的驕傲,明明自己想見我,卻找出還手機的借口。他一定是料定我不會去見他才這麽說的,他怕被我拒絕,這個男人無論什麽時候都放不下他骨子裏那根深蒂固的驕傲。所以我才肯定他是愛著我的,否則他不會在我麵前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甚至是不拿正眼看我。他見到我時的劇烈心跳我隔那麽遠都聽得到,可他就要擺出漠不關心的臭架子,他這麽聰明的一個人,居然不懂欲蓋彌彰的道理!
  那好,我就去吧,我倒要看看他在我麵前能撐多久。主動去見他一次,我不相信我會死掉。可是下了樓我才發現,路麵全是濕的,天空冷雨紛飛,刺骨的寒風將街上的落葉攪得團團轉。我吸吸鼻子,沒打算上樓拿傘加衣服,抱著雙臂徑直上了一輛巴士。我記得他住的那個地方叫世錦花都。一車的人好奇地打量我,他們都是厚毛衣厚外套,隻有我一個人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冷衫,白色的裙子也是飄飄的,很顯然我還是夏天的裝束。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我的遲鈍不僅表現在感情上,我對周遭的一切都反應遲鈍,包括季節的輪換,我常常夏天穿春秋天的衣服,到實在熱得厲害了才發現,哦,已經是夏天了啊,這才懶懶地去換裙子。明明才穿上裙子沒兩個月,怎麽突然又是秋天了呢,這時間過得是讓人愈發的遲鈍了。
  世錦花都在靜安寺附近,可是我坐了兩個鍾頭都沒坐到靜安寺,一問才知道是坐反了方向。於是趕緊下車,雨卻是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點打在身上像針刺,我並沒有像街上很多沒帶傘的人那樣狼狽地奔跑,而是若無其事地繼續到馬路對麵的站台搭車,不知為什麽,我很喜歡那種針刺的感覺,麻麻的,讓我找到一點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世錦花都是很高尚的住宅區,狗眼看人低的保安居然不讓我進去,攔著我問要找誰。我說出名字,他才疑惑地打電話到業主,得到確認後才放行。
  我按響門鈴沒到兩秒鍾,門就開了,顯然他已經知道我來了。可是當他打開門的時候,瞪大眼睛將我上下打量個遍,無論如何不能相信眼前這個一身夏衣渾身濕透的女人就是我。
  “你不認識了嗎?”我哆唆著嘴唇說,嘻嘻直笑。
  耿墨池一把拽過我,關上門,又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你沒病吧,這是什麽天氣,你穿成這樣,難怪保安不讓你進來。”
  我沒理他,徑直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到雪白的布沙發上抱著雙臂央求說,“給我杯熱茶好嗎?我快冷死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進了廚房。我捧著他遞過來的熱茶並沒有急著喝,而是緊緊地抱在手裏,貪婪地汲取著茶杯散發的有限的熱度。他在我對麵坐下,目光若即若離飄飄忽忽地散落在我臉上。
  “你真的很冷嗎?為什麽穿這麽少?”
  “還好啊,我不是覺得特別冷。”我虛弱地笑著說。
  “你瘦了好多……”
  “瘦點好,瘦點好。”
  “換件衣服吧,你會著涼的。”說著他就起身拉我進臥室,從衣櫃裏找了一件粉紫色針織衫遞給我。“將就著穿吧,這還是你以前留下的,等你暖和了身子我再出去給你買兩件厚點的衣服。”
  “謝謝。”我拿過衣服,也沒看他,背對著他換下身上的濕襯衫。
  “你以前從來不當著我的麵脫衣服。”他在我的身後說。
  “是嗎?我怎麽不記得了?”我僵屍一樣地套上軟軟的針織毛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為什麽是這個樣子,你不能生活得好些嗎?”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自由,不是嗎?”
  “我以為你生活得很好的……”
  “也還不錯了,就是悶了點,沒人理我沒人注意我,想吵架都找不到對象,”我真的是瘦了很多,以前很合身的針織衫現在穿在身上像套了件睡衣,我走到臥室的落地窗邊,背對著他說,“你看上去好像過得不錯,事業也那麽好,我很高興……你過得比我好我很高興……”
  “好與不好隻有自己心裏清楚,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墨池,我覺得很奇怪……”
  “什麽?”
  “我看到你真的很高興,你這麽成功……其實在見你之前我不是這麽想的,我想象過無數次遇到你的情景,每次都是你很狼狽,有一次甚至還幻想你流落街頭賣藝了……可是真的見到你了,看你生活得這麽好,我居然很高興,如果你真像我想象中的那樣,我肯定是難過的……”
  “你恨我……”
  “當然。”
  “現在呢,還恨嗎?”
  “……”
  我說不出話來,覺得胃裏一陣痙攣,像是有刀子在刮一樣,我知道再過一會兒,這痛就會蔓延到心上,我的舊傷口又要發作了。
  “我知道……你還是恨著我的……”
  “我早已無愛也無恨了。”
  我淒然佇立在窗前,陣陣無法化解的哀傷在心中蔓延開來,我總是這麽哀傷,即使此刻麵對讓我魂牽夢繞的男人,我還是沒辦法放下包袱,盡管在內心我是期待著他對我救贖的。
  “把臉轉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好嗎?”他在我身後說。
  聽他這麽一說,我猛地用手蒙住臉,這幾年淤積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決堤般傾瀉而出,舊傷口毫無保留地被血淋淋地撕開了。
  “別看我,我的樣子見不得人的,給我留一點自尊好不好,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我了……你走開,走開,我不想讓你看,我的樣子很難看……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我也知道我應該比你生活得更好,可是生活還是一步步地把我逼成了這個樣子,真希望一輩子不要再見到你,雖然我很想見你,都快想瘋了,可我知道一見你我就控製不住傷心,我總是很傷心,十幾年前就是這樣了,十幾年前的錯誤延續到今天,我總是在走過之後才發現自己錯了,我知道我病得不輕,根本沒有痊愈的可能……”
  我捂著臉痛哭失聲,無邊的黑暗和絕望讓我渾身發抖,我想不通人生的規則怎麽如此殘酷和無奈,我活得好孤獨,總是不夠清醒,無法判斷,失去方向,一不經意一不小心走錯了路,再回頭時已到了懸崖絕壁。
  一雙大手從背後伸過來箍緊了我,他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魂牽夢繞的聲音真實地鼓動著我的耳膜。
  “現在再談什麽對錯已經沒有意義,我們兩個可憐的人,在那麽一種情景下走到一起,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即使不是因為祁樹傑和葉莎,我們還是可能會碰到,雖然這種方式讓你我痛不欲生,但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你又何必對怎麽碰到的耿耿於懷呢?”
  “不,你不了解,”我拉開他的手猛地轉過身,瞪大眼睛,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你永遠不會了解,就是這樣一種相遇讓我無法確定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我看不清你內心的想法,你也從來沒讓我看清過,現在你站在我麵前,你能大聲地告訴我你當初跟我在一起真的是因為愛嗎?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你愛,別以為我沒有自知之明……”
  “你想說什麽?”他隔著半步的距離審視著我,咄咄逼人,“你不就是想說我當初跟你在一起就是想報複祁樹傑對嗎?你怎麽這麽幼稚,為了一個死去的人,我犯得著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殺嗎?我對你的感情跟他們無關,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錐子一樣銳利的目光直紮在我的臉上。他對我的感情?他對我還有感情?天哪,兩年形如陌路,他居然還說對我有感情?
  我瞪著這個謎一樣的男人,淚水自心底滲出,我想我是憤怒的,對他永不原諒的憤怒!我抱著雙臂倚著冰冷的牆壁,一字一句地說:“可是你從來沒想過要我明白,你從來就不考慮我的感受,如果你對我有愛,兩年來你為何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對你來說算什麽,你怎麽跟我解釋?現在看到我如此落迫,你又良心發現了,你說的話鬼都不信,我更不信,你根本不曉得我這兩年是怎麽過來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這兩年是怎麽過來的?你知道嗎?你想象過嗎?”他逼近我,目光突然燃成了一把火,好像比我還憤怒,“你就知道你自己如何地痛苦,如何地落迫,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怎麽過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風光,簡直是比神仙還逍遙快活?”
  我被他的樣子嚇到,本能地後退兩步。他卻衝上前抓住了我的肩膀拚命搖著,像搖一棵垂死的樹。
  “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我對你有沒有愛,我的眼睛裏全有……你這個白癡一樣的女人,折磨了我這麽久,居然還懷疑我對你的感情……”說著他一隻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將我的臉高高地抬起,歇斯底裏地咆哮著,“我真不明白,我怎麽喜歡你這麽個莫名其妙反應遲鈍精神錯亂的女人,你確實有自知之明,你沒有一個地方值得我去愛,可是……見鬼,我就是莫名其妙地愛著你,沒有理由,比你還神經錯亂,放著身邊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像念經一樣的在心裏念你的名字,老天怎麽這麽沒道理,把你扔進了我生活。兩年來我努力得多麽辛苦,想徹底地甩掉你,誰知在希爾頓酒店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費了,你讓我更加神經錯亂,從昨天到現在,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電話來我聽不到……我一直都是用以前的號碼,從來也不敢換,怕換了你再也找不到我……”
  又是一個驕傲的瘋子!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個時候我隻能感歎命運的不可捉摸,安排我們相識,又讓我們中間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本來一個電話就可以抹平這道鴻溝,卻被彼此的驕傲將距離拉得更遠,兩年了,隻要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稍稍讓點步,打個電話給對方,我們又怎會落到今天這種相逢不相認的悲涼境地。
  “你為什麽不說話?理虧了是吧?”他吼著,我的沉默讓他得寸進尺,更用力地拽緊了我的身體,幾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嗎?白考兒,兩年來我為了心中的這份愛日夜煎熬,原以為你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你還是這麽頑固不化,你到底讓我怎麽辦?是殺了你,還是殺了我自己?說呀,給我指一條路,告訴我怎麽做才能讓你正視你我的感情……”
  他這麽說著,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麵孔因衝動而變得猙獰,我在他的兩手間縮緊了身體,哆嗦著看著他,忽然就冷靜下來,他對我做過什麽,我可以置之不理了,可我無論如何不能忍受他還說愛我的話,這比拿刀子挖我的心還讓我痛苦一萬倍。想想兩年來我受過的苦,難道就是他一句“愛你”的話就可以抵消的嗎?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愛就那麽不值一文?不,這決不可以,我不會被他模糊自己的意誌,哪怕此刻被他捏死在手中,就像捏死一隻螞蟻,我也要保持清醒!
  可是……我怎麽了,我怎麽兩眼發黑,他還在說著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清,隻是本能地抗拒著在他手中滑坐在地上,像是一個垂死的病者被扔進了冰窖,沒命地抽緊身體,就快要停止呼吸。
  耿墨池大叫起來,拚命地搖著我的腦袋,拍我的臉,我意識模糊地看著他,覺得他那張臉竟比我夢中見到的還要縹緲而遙遠……
  我又昏過去了。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這是醒來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發現自己又躺在了床上,他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握著我的手,默默地看著我,表情分外孤獨。他原來也這麽孤獨,深刻的孤獨!我半睜著眼,有些憐惜地看著他,發現他居然有些蒼老了,那麽瘦……
  唉,我在心裏歎著氣,他這個人啊,真是無可救藥,固執得不可理喻,以為拿性命來跟我搏殺就能得到他期望的愛,就算是把兩個人一起拖入墳墓他也全然不顧。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他忽然吻了我,坐在床邊兩隻手箍緊了我的雙肩,目光炯炯地盯著我的臉,我聽見他說:“別再跟我鬥了,妥協吧,我們都妥協,既然彼此都相愛,為什麽一定要鬥個你死我活的呢?”
  我的意識很模糊,不是很理解他說的話,隻感覺他眼中太陽一樣的光芒徐徐進入我心中,好溫暖啊,我任由著他,仿佛頃刻間就要融化般無力抵抗。
  他進入我身體時的感覺很熟悉,跟我們的第一次一樣,有種說不清的歸屬感,此時此刻,隻要是一個歸宿,哪怕是即刻讓我躺進墳墓我也會在所不惜。我忽然理解了他的固執,原來他也跟我一樣,焦慮了這麽多年,就是等待著這樣一個歸宿!
  “墨池,墨池……”
  我含糊地叫著他的名字,任憑自己就這麽融化,我居然很享受這種感覺,仿佛我們從未分開過,一切又回到了從前,還是那麽的瘋狂,他的聲音,他的身體,他的氣息,讓我無法停止,隻有他才能這麽讓我陶醉!
  激情愈演愈烈,他喘息著,急不可耐,好像極力要找回什麽似的,恨不得把我揉進他的生命,我靜靜地隨著他,心裏在想啊,即便這激情過後是一杯毒酒,我也會喝下去的,心甘情願就這麽死去,死在他的懷裏……可是這麽想著,我已經是氣若遊絲了,渾身像浸在沸水裏煮一樣的滾燙,這算是真的融化了吧。朦朧中他好像抱起了我的身體,焦急地說:“天哪,你這是怎麽了,考兒,考兒,看著我呀……不行,你在發燒,我得趕緊把你送醫院……”
  我病了,從身體到心。
  住了半個多月醫院後,耿墨池把我接回家,請了兩個人照顧我,一個是保姆,一個是從醫院請來的小護士,白天他忙工作的時候,就是這兩個人在公寓裏陪著我呼吸。經過這場大病,我變得更加寡言少語,即使是跟耿墨池,我都沒什麽話講。我還是不能原諒他!
  其實這兩年他過得並不輕鬆,表麵是風光,但他從未在我這裏贏得勝利,即使當初一腳踹開我,也沒有表明他就是贏了,兩年來我從未主動找過他或給過他隻字片語就很讓他的自尊心受挫。現在是多好的機會啊,他必須要徹底地控製我從而挽回曾經受挫的自尊,在他的概念裏,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不能保持尖銳的個性,隻要能拔掉我身上所有的刺,哪怕是我遍體麟傷血流不止他都在所不惜。他是不會容許自己失敗的,尤其是在我身上!
  這期間從長沙傳來消息,我們錄的那部廣播劇大獲成功,上海戲劇演藝中心已經開始在排練舞台劇了,預計年底就可以與觀眾見麵。而馮客做完這一切後果然如他事先說的那樣,從電台辭職了,現在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為他的理想奮鬥。出乎意料的是,老崔並沒有強行挽留他,老崔給我打電話詢問我的病情時說:“我早知道他想走了,以前很舍不得,但後來一想,他還年輕,我沒有理由阻礙他的前程。”
  “那麥子呢?”
  “別提那死丫頭,真沒出息,算我白養她了,”老崔一提到他那叛逆的女兒就來氣,“馮客走了不到半個月,她也跟著去了北京,也進了電影學院,說是學編劇,你說她的專業是金融,跟編劇八杆子都打不著,她學那玩意幹什麽!”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你應該理解。”我由衷地說。老崔嘿嘿的笑,感歎道,“是啊,這丫頭身上那股子勁跟我當年真是如出一轍。”
  “要不她怎麽是你女兒呢。”
  我了解老崔,嘴上說得那麽狠,其實內心很欣賞女兒,更欣賞拐走他女兒的馮客。我給馮客打電話,說起這事,他在電話裏哈哈大笑,“有什麽辦法呢,你說,老崔的閨女這麽大歲數都嫁不出去,他對我有恩啊,於情於理我都得幫他卸下這個包袱吧……”
  這個臭小子,得了好還賣乖!
  “我說考兒,你等著啊,等我在電影學院學有所成了,咱再好好合作一次,”馮客很是煽情地說,“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到時候咱不搞什麽廣播劇了,咱拍電影,你是編劇,我是導演……”
  我沒有說話,趕緊捂住話筒,生怕馮客在那邊聽到我的哽咽聲。馮客他哪裏知道,我現在哪還有什麽健康可言,我的健康和信念全被一份無望的愛情吞噬絞碎,抑鬱症卷土重來,失眠如惡魔般纏上我,厭食讓我麵容消瘦、精神萎靡,我常常幾天不梳頭,不敢梳,一梳就是大把大把的頭發脫落……
  而耿墨池對這一切毫無所知,他太忙了,每天早出晚歸,隻是偶爾抱怨:“你晚上怎麽老是不睡啊,在陽台上晃來晃去的嚇死人。”或者也會說,“怎麽回事,家裏怎麽到處都是頭發,你不知道叫保姆收拾幹淨?”
  因為很少回家吃飯,他當然也不知道我每天的進食少得可憐,有時候甚至是幾天不沾米。他連跟我吵架的時間都沒有!
  “別吵好不好,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你想怎麽著盡管跟我說,你都跟我吵了這麽多年,現在不還是在我身邊嗎?”每次我想衝他發火的時候他總這麽說。他的意思我懂,孫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我再怎麽折騰肯定也逃不過他對我精神和情感的桎梏,除了接受,我別無選擇。
  我是可以接受,畢竟內心我是愛著他的,可是天知道他是個多麽難相處的人,挑剔、苛刻、古怪、多疑……從前能容忍他,是因為我被愛迷失了方向,他的所有缺點我都看不到了,被淡化了,愛情讓人盲目啊!可是經曆了這麽多事,我還敢談什麽愛情,什麽“給你想要的一切”,我要的他永遠給不了,而他要的我也沒有!
  他想要什麽呢?
  他想要自己的女人精致得體,最不喜歡女人亂糟糟的樣子,我偏偏就是,頭發像雞窩,身上的衣服從沒穿利索過,更別說穿上櫃子裏那些他給我買的名牌衣物;他喜歡女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舉止優雅談吐含蓄,我偏偏是那種一站就要倒一坐就要靠的沒型沒款的女人,丟三落四,迷迷糊糊,一天到晚神經質……每次他都恨得牙根直癢,特別是那次帶我出去應酬給他丟了臉後,他更是咆哮如雷,回來就大罵:“你白長了一張好臉蛋一副好身材,你看看你的樣子,看看你的樣子,像個從棺材裏拖出來的千年女屍,你怎麽就不能爭口氣……”
  回頭再看他自己的生活,真讓我望塵莫及,早餐幾點,煎蛋還是三明治,蛋要幾分熟,火腿切成什麽形狀。午飯吃什麽,下午茶又是幾點,幾點去健身房,做完健身要喝什麽補充能量,洗澡水要調到什麽溫度等等都有十分苛刻的要求。最歎為觀止的是換衣服,早上起床換下睡衣穿家居服,出去鍛煉回來換正裝,中午下班回來又換休閑服,午休時再換上睡衣,出去喝下午茶再換一套洋裝,做健身又是另外專門的服裝,做完健身去上班或是約見朋友又換一套,晚上去酒吧或去應酬也要換衣服,一天下來,他最少也得換七八套衣服。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停留超過十分鍾就表示穿過了,必須幹洗或熨燙,他的那個足有六十平米的巨大換衣間全是他的衣服。真是難為他的管家,襯衣必須和襯衣掛在一起,顏色也必須是由淺到深,領帶、西服、鞋子等等,全都有各自的位置,一點兒也不能亂。這還不算,他睡過的床單和被套也必須每天更換,用過的毛巾也是,洗臉台和地毯上更不允許有一根頭發絲,家具和音響必須纖塵不染,玻璃上不允許有一丁點的汙印……跟這樣一個奇怪的家夥生活在一起,我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這哪是過日子!
  所以無論他怎麽指責我,我就是麻木不仁,死不悔改,他不會為我改變,我也不會遷就他,兩個人的冷戰常常讓偌大的房子冷得結冰。後來他待在家裏的時間更少了,除了睡覺,他幾乎不再跟我正麵接觸,省得見了煩,我是死是活跟他不相幹。我就是死在他麵前,他也會以為我是發瘋鬧著玩的,他根本不知道長久的冷戰已經讓我的精神遊離在崩潰的邊緣。我真的快發瘋了!
  “你不理我可以,覺還是要陪我睡的,”可是他居然還這麽跟我說,甚至還頗為不解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真是奇怪,我什麽都可以換,就是換不了女人,除了你,我對別的女人怎麽就沒有激情呢?我還就喜歡你這鬼樣子,難道這就是愛?”
  虧他說得出口,他對我的愛?!
  “算了,算了,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隻要我回來在床上找得到你就可以了。”那天他無奈地擺手說。
  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我異常的沉默,特別是一連幾天沒有說過一句話後,他開始意識到問題嚴重了,一種深層的恐懼在他英俊的臉上突現出來。 “怎麽了,考兒,”他的聲音都開始發抖,“你別嚇我,你沒事吧?”
  第二天,他就帶了個人回來,姓聶,是個心理醫生,在霞飛路開了家診所。我見到那個人立即像見了魔鬼,因為那人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底,他跟我作心理問答的時候,第一個問
  題就是:“你做噩夢的嗎?”
  我瞪著他,點點頭,那鋸子一樣的目光頓時讓我驚懼萬分。多少年來,從沒有誰問過這樣的問題,小時候,母親倒是為我晚上老做噩夢的事求過符,長大後她也就把這事給忘了,可是噩夢卻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光顧我的夢境,甩都甩不掉。
  “你知道你為什麽做這樣的夢嗎?”聶醫生在我道出夢境後問我。
  “不知道。”
  “隻有一個原因。”
  “什麽?”
  “你害怕,或者說你總在逃避著什麽,可能這跟你曾經經曆過的人和事有關,”聶醫生眼睛死死盯著我,目光直穿入我的胸膛,“你一定被周圍的人和事傷害過,所以你害怕跟周圍的人接觸,跟他們接觸你會比單獨待著更孤獨,會覺得窒息,覺得無所適從,覺得恐懼,其實你心裏很希望別人來關心你,接近你,但你的潛意識又在排斥這些……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你患有社交恐懼症,至於程度,還要觀察一段時間……”
  “我沒病!”
  “病人從來不說自己有病。”
  “我不是病人,我沒病!”
  “你看,你的這種表現就是典型的心理障礙,”聶醫生微笑著說,“你應該配合我,這樣才能醫好你的病……”
  “我說了我沒病!沒病!”我跳起來,揮著手跺著腳,好像身上有千萬隻螞蟻在爬一樣,“你才有病,你們都有病……”
  聶醫生以一種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對旁邊的耿墨池說:“耿先生,白小姐的情況很嚴重啊,你應該跟她多溝通,否則以她現在這種狀態隻有惡化的可能。”
  耿墨池以沉默代替了回答,顯然他相信了醫生的話。
  無論我如何地據理力爭,他就是寧願信醫生的話也不信我的話,他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我有沒有病他居然看不出來,我承認我的精神狀態是有些問題,但這就是病嗎?如果這是病,那我豈不病了很多年,從祁樹傑去世我就病了?或者更遠,大學那場戀愛失敗後我就病了?天哪,原來我一直是“病”著的!
  我真是氣瘋了,整天在家裏摔東砸西,我越這樣他們越以為我有病,他們越以為我有病我越要證明給他們看我沒有病。結果是惡性循環,當有一天我從廚房裏摸刀要砍那個該死的護士時(是她建議耿墨池給我看心理醫生的),我在他們的眼裏已經是個貨真價實的病人了,當天我就被送到了上海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進行短期的治療。
  耿墨池親自送我去的,當他給我辦完入院手續送我進病房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扇鐵門將我和他徹底地隔開了,他被隔在天上,我被堵在了地獄,我想我活不了了,連最愛的男人也把我當病人整,我不死也休想好好地活著,這麽想著,心中的傷口又沽沽地湧出血來,眼中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流。
  “不,別丟下我,求你別丟下我……”我抓住鐵門拚盡全身的力氣悲嚎著,半個身子都懸在了鐵門上,唯恐一撒手,就要墜下萬丈深淵。
  “不要這樣,考兒,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耿墨池再也沒了先前的冷漠,呻吟著叫出聲,隔著鐵門,我看到了他的痛楚,同時也看到了他鐵一樣冰冷的決心。這就是我抗爭的結果嗎?難道我無畏的抵抗最後隻能是被當做病人關在了這裏?或者是我們的愛生不逢時,今生今世注定不能兩情相依隻能隔岸相望?為了守望這份愛,我把自己站成了岸,他也是!我們怎會如此不幸?早知如此,還不如讓我病死在長沙,起碼那是自己的故鄉,身邊有親人陪著,我不想客死他鄉成為遊蕩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啊!
  可是我隻能淚眼朦朧地目送著他離開,一步步地消失在走廊盡頭,那冰冷的背,像一堵牆,阻斷了我心裏所有的希望,縱然是萬箭穿心,這一刻我知道,我已無力改變什麽了,我隻能安靜,否則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這扇鐵門。
  我在裏麵住了多久我一點都不清楚,耿墨池說是兩個月,我感覺卻是兩個世紀,甚至是更長。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很少睡著,總是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遊動在牆上的光影和
  窗外的樹葉。
  我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是這樣迷離飄忽,一如我的思維,也是介於夢幻與真實之間。雖然我真實地生活在瘋人院裏,但我對裏麵的一切都在本能地抗拒,現在要我回想裏麵發生了什麽,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感覺上像是記憶出了斷層,在裏麵兩個多月的生活沒來由地在消失大腦裏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有時候深入地去回憶,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有過這麽一段日子,越是深入地想,越是懷疑經曆的真實性。
  我隻記得耿墨池是在中秋節的時候把我接出去的,沒有把我帶到靜安寺那邊的公寓,而是載著我駛入一條陌生的林蔭道,整條路清靜幽雅,有很寬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樹。
  “這是哪?”我張望著問。
  “哦,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家裏的一處老房子。”說著他已將車停到了一處威嚴肅穆的褚紅色鏤花鐵門前。“我母親從國外回來了,她想見你。”他幫我打開車門時說。
  我一下車就看到鐵門邊的牆上掛著塊精致的木牌,上麵刻著“夏宅”兩個字。這應該是姓夏的人家住過的房子,耿墨池姓耿,他跟這夏姓是怎麽一回事?
  房子是那種舊時代典型的尖頂小洋房,有三層,紅瓦白牆,屋頂上還有個煙囪,窗戶也是圓拱形的,二樓和三樓都有褚紅色半圓形鏤花鐵欄陽台,或紅或白的菊花開滿陽台,一進院子就聞到了那陣陣清香,我仰著臉貪婪地吸著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的香味,感覺精神頓時好了很多,心底忽然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記得兒時住過的小院裏也種滿菊花,我童年中唯一愉快愜意的記憶就是那滿院的菊花香,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已淡化,唯有那菊花香在我心間久久不散。
  耿墨池的母親在客廳中已等候多時,我瞪著沙發上那個端坐的美婦人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那就是他的母親?怎麽那麽年輕,看上去四十歲還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剪得體的白色連身裙,外麵罩了件粉紫色羊毛開衫,高雅端莊的氣質顯露無遺,她並沒有留中年婦女慣有的短發,而是一頭烏黑的卷發順著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張臉,膚白如雪,眉眼如畫,淡紫色口紅跟她身上那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無縫,她那麽姿態優雅地端坐在沙發上,笑意盈盈地看著呆若木雞的我,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坐到她對麵。
  我局促地坐下,緊張得頭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邊的沙發坐下,我偷偷看看他們母子,那種優雅和高貴顯然是與生俱來的,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這更讓我倍感壓力,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傭人從客廳的一側走出來,一路碎步,輕手輕腳地來到沙發邊給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請喝茶。”
  我點點頭,連謝謝也沒說,端起茶就要喝。
  “很燙,等會兒。”耿墨池冷不丁在旁邊提醒道。他不說還好,一說就嚇我一跳,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燙得我差點把杯子摔地上。“你看你,就是這麽毛手毛腳……”耿墨池責怪道。
  “沒燙著吧?”耿母忙站了起來,走過來拉起我的手看,“還好,不是很要緊。”說著又吩咐老傭人,“劉媽,快拿冷毛巾來。”
  我感激地看著她,一股淡淡的幽香,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母性的光環和那香氣相得益彰,讓人從心底被軟化。
  “你年紀不大吧?”耿母笑著問,坐到了我身邊,慈愛地撫摸了一下我亂糟糟的頭發。
  “我……二十八了。”我還是很緊張,說話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來,“在國外,沒有哪個女孩子會主動說出自己的年齡呢。”
  “媽,她就這個樣子,你別見笑。”耿墨池掃我一眼,很無奈的樣子,好像我很丟他的臉。
  “怎麽會呢,我很喜歡,她一進來我就很喜歡,”耿母仔細地打量我,忽然像發現什麽奇珍異寶似的說,“墨池啊,你不覺得你的這個女朋友很像安妮嗎,不是長得像,是這氣質像……”
  “她有安妮漂亮嗎?”耿墨池斜眼瞅著我,很不以為然。
  “你看你,哪有當著女朋友說這種話的?”
  “沒關係,反正我在他眼裏一文不值。”我冷冷地說。
  “你看,你看,說話的語氣更是像。”
  “安妮是誰?”我好奇地問。
  “哦,是我女兒,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釋道,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晚飯的時候,耿母還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現在明白了,墨池為什麽會這麽喜歡你。”耿母忽然說。
  “為什麽?”
  “他自己心裏清楚……”耿母把目光轉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種我看不懂的憂傷和憐愛。我也看著他,不知道他心裏清楚什麽,事實上他心裏想什麽我又什麽時候明白過。
  “媽,別亂說。”耿墨池麵露不快,從容不迫地吃著盤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飾著什麽,我感覺得到。
  吃過晚飯,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間說話。她的房間有著跟她身上一樣好聞的味道,房間裏纖塵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紗簾,梳妝台上的古董花瓶裏插著新鮮的菊花,又是我最喜歡的菊花香。
  “你跟墨池認識多久了?”耿母牽我坐到床邊問。
  我想了想,說:“兩年多吧。”
  耿母歎口氣,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這麽多年了,我從沒看見過他對一個女人像對你這麽認真過,就是葉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是嗎?我好像沒覺得,他總是……”
  “他就是這個樣子,脾氣很倔,很傲,跟他去世的父親一樣。”耿母忙給她兒子辯護,“他這孩子從小就很孤僻,待人處事都很獨斷,不喜歡聽從別人的意誌,在感情上也是這樣,一旦認準一個人就怎麽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了解他,兩年前我就從他嘴裏聽說了你,當時也沒太在意,後來他沒再提起過你我也就把這事給忘了,但他的情緒一直很不好,整個人鬱鬱寡歡,身體也弄得很差……開始我不知道為什麽,後來他去新西蘭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頭下看見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為你才變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帶在身邊,而跟他共同生活過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卻從來沒帶過,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裏的分量……”
  我低下頭,淚水霧一樣地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對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讓他那麽魂牽夢繞,今天見了你之後,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兒子心裏的那份感情……”耿母說到這眼眶變得濕潤起來,那雙雖不再年輕但仍然美麗的眼睛裏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憂傷,“墨池從小就不是很開心,可能是沒有父親的緣故,他跟周圍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傾注在鋼琴裏,小時候教他彈鋼琴原本是想讓他有所寄托,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與願違,鋼琴彈得再好榮譽獲得再多他還是不開心,跟葉莎結婚的幾年裏,我也很少見他真正地愉悅過,作為一個母親,我畢生的願望並不是期望他成為一個多麽偉大的音樂家,而是希望他真誠快樂地生活,別像我,一輩子生活在憂鬱裏……”
  “您為什麽憂鬱呢?”我忽然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一言難盡啊,我們上輩人的事,你們這一代人是不會了解的。”耿母看著我直搖頭,母親一樣地撫著我的頭發說,“答應我,考兒,留在墨池身邊吧,我看出來了,隻有你才能讓他真正快樂,也許他的脾氣不那麽好相處,但他的心裏有你啊……可能你覺得我很自私,為了兒子不顧別人的感受,可我是一個母親,一個很無助的母親,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他對我有多重要……”
  “伯母,他對我也很重要,可是他總是傷我的心……”我禁不住一陣心酸。
  “那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你試著跟他溝通,你們會找到彼此的相通點的。”耿母拍拍我的肩膀說,“去吧,他在房間等你,你們好好談談……”
  耿墨池的臥室在走廊的最盡頭,推開門進去,我看到他正靠在床頭看書,柔和的燈光讓
  他的臉顯出異樣的安詳和溫柔。
  “我母親跟你談了什麽?”他沒抬頭,眼睛盯著書本問。
  “她要我嫁給你。”我看著他說。
  “是嗎?”他翻過一頁書,還是沒看我,“你答應了嗎?”
  “你覺得有可能嗎?”
  “我又不是你,我怎麽知道?”
  他這麽說,其實是很沒底氣,他怕我拒絕。
  “我當然會答應,我那麽愛你……”
  他猛地抬起頭,滿臉驚訝,這還是我頭一次真切地說愛他,兩年的糾葛與鬥爭,聽到這樣的話他以為我又犯病了,但他還是笑了,放下書本,拍拍身邊的枕頭,示意我過去。
  我鑽進溫暖的被子,他抱著我一下就變得衝動起來,褪去了我的睡衣,喘息著吻我的臉、脖子、肩膀……“我等這句話已經等了好久了,天哪,你終於說了,再說一遍……”
  “我愛你,墨池。”我這麽說著,淚水滑落眼角,弄濕了他的肩膀。
  “我也愛你,也愛你……”他吻著我的淚,將我緊緊擁在懷裏。
  半夜醒來,枕邊空空的,我爬起來找他。
  房子裏很黑,我光著腳走在柔軟的地毯上,出了臥室,感覺樓下開著燈,但我沒有下樓,耿墨池跟他的母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話,我不想冒然打擾。
  “你打算怎麽辦啊,她的病……”耿母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第二個葉莎,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這孩子很可憐,很孤獨,很像小時候的安妮,讓人忍不住想溫暖她……”
  “所以我才要帶著她,到哪都帶著,不會再讓她離開我半步。”耿墨池在抽煙,紅色煙頭在黑暗的角落忽明忽暗。
  “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樣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
  “她沒病,病的是我。”
  “這孩子,怎麽說這種話?”
  “我說的是實話,我比她病得厲害,比她更害怕孤獨,害怕這個世界。”
  “墨池,你是不是在怪我啊,我沒有給你完整的童年。”
  “不,媽,我怎麽會怪你呢,這種恐懼感和陌生感是天生的,”耿墨池長長地吐口煙,仰著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卻感覺到他的心在割裂,“從小我就跟周圍的人合不來,這你是知道的,按理我什麽都不缺,卻總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沒有什麽東西屬於自己……後來遇到她,覺得終於可以擁有一份真情實意的愛,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擁有她,隻要她能屬於我,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墨池!”耿母帶著哭腔叫了起來,“你當著我說這種話不是要我的命嗎!”
  耿墨池沒理會母親,繼續說,“所以我要帶她去法國,一輩子不再回來,不給她任何的機會離開我,直到我死去……”
  “墨池……”
  耿母低聲飲泣起來,哀哀的哭聲在空蕩蕩的小樓裏倍感淒涼。
  “媽,你知道我的情況,說不定哪天就……我對自己的生活已經沒有什麽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時刻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會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煙頭越來越暗,隨時都會熄滅,猶如他對自己的希望,“也許我這樣很殘忍,可我顧不得這麽多了,我離開這個世界後,我會還她自由,但這之前,她必須在我身邊。”
  “可她不願意怎麽辦?”
  “不願意也得願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可你這樣會加重她的病情啊……”
  “你不明白,媽,有時候我甚至希望她一直就那麽病著,這樣我才能更近地接近她,照顧她,像照顧一個孩子一樣,因為如果她是健康的,她就會渾身帶刺,讓我根本無法近距離地接觸她。”
  “我還是覺得你這樣做不妥……”
  “沒什麽不妥的,我護照都辦好了,過兩天就走。”
  “那她父母知道了怎麽辦,你沒有征求他們的意見。”
  “不管了,反正我怎麽做他們也不會喜歡我,再說我又不是把他們女兒給賣了,我是帶她去法國定居,過他們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還回來嗎?”
  “我說了,隻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她回來,我死了,她才能自由……”

  NO.6 我寧願不聽這真相
  我逃回了長沙!
  在耿墨池陪他母親去醫院看病的時候,我趁人不備逃出了那棟小樓,用身上全部的錢買了一張去長沙的機票。可能是穿得太少,我全身都在抖,還發著燒,下飛機時已經燒得東西不辨。我暈頭暈腦叫了輛的士返回城裏。車子開到繁華擁擠的五一路時,司機不耐煩了,問我到底住哪,他看我那落迫的樣子隻怕是付不起車錢了。我也知道我可能是付不起了,搜遍
  全身隻搜出一百來塊錢,司機橫我一眼,鄙夷地說了句:“冒得錢就別坐撒,滿街都是公交車,還充闊坐的士……”
  我身無分文地下了車,頭還是很暈,司機說那麽難聽的話我居然也不生氣,心裏還沒從巨大的恐懼中解脫出來。我緊張地四處張望,生怕耿墨池追過來了,於是又接著跑,就像有什麽妖魔鬼怪追著我一樣,跑得五髒六肺都快翻出來了,我沒命地跑,瘋狂地跑,我想逃開,想甩掉,可是那東西還在追我,追得我無路可逃。
  “找死啊!”一輛差點被我撞上的黑色轎車盛氣淩人地刹在我的身邊。
  “想死也別撞我的車!”司機怒氣衝天地搖下車窗。
  我惶恐地看著他,驚魂未定。
  “怎麽回事?”車門開了,一個皮鞋鋥亮的男人走下車來,還沒待他繼續追問,他就看到了車前狼狽不堪的我,很吃驚地扶扶眼鏡,叫出聲來:“考兒!怎麽是你?”
  我又好像睡了很久,當我在一家酒店的豪華客房醒來時,落地窗簾遮住了所有的光線,分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我掙紮著爬起來,感覺頭疼欲裂,搖搖晃晃摸到浴室打開淋浴噴頭,使勁衝,從頭衝到腳,邊衝邊吃力地回憶,好像記起了一點,耿墨池要帶我去法國,我逃了出來,上了飛機,坐上的士,過馬路的時候又差點撞上一輛車……車?哦,那輛車,我想起來了,祁樹禮!怎麽每次見到他總是我最狼狽不堪的時候呢?
  我裹著浴巾出浴室的時候,床頭的電話正好響了,“喂,是考兒嗎?醒了?”電話裏傳來他的聲音。我含糊不清地應了,暈頭暈腦地問:“我在哪?怎麽會在這?”
  “你昏倒了,我送你去醫院,醫生看了看說沒什麽事,我嫌醫院太吵就把你帶到了這,我就住這酒店,在你隔壁,你好像很疲憊,所以讓你一直睡到現在。”祁樹禮一口氣說完,我大致明白了怎麽回事。他又問:“睡好了嗎?還要不要再睡?”
  “幾點了?”
  “都晚上八點多了,你整整睡了十一個小時,怎麽樣,下去吃點東西吧?”祁樹禮說,“我在二樓的餐廳等你。”
  盡管我出門前整理了一番,祁樹禮看到我時還是很吃驚的樣子。“你的臉色還是很不好,你必須好好調養,先吃點東西,這兩天一點東西也沒吃吧?”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搖搖頭,“我不餓,沒什麽胃口。”
  “沒胃口也得吃。”他盯了我一眼,開始點菜。他隻字不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會在那種狀態下出現在他麵前,他很有分寸地保留自己的好奇,他並不急於知道什麽,因為他的神情很自信地表明他最終什麽都會知道。好聰明的男人!
  吃完飯,我感覺體力恢複不少。“找個地方聊聊?”他問,禮貌而分寸。
  “不了,我要回家。”
  “這麽晚了,就到這住嘛,反正房間也是開好了的。”
  “我不習慣住酒店,對不起。”
  他馬上就看出了我的顧慮,“沒人會打擾你,我保證!”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誤會了。”我看著他,忽然也很好奇,“你怎麽也住酒店?幹嗎不住家裏?”
  “家?哦,對不起,我已經沒有這個概念了。”他說,臉上的表情捉摸不透,“我出去了那麽多年,突然回來,不太習慣住家裏,也不習慣跟家人溝通,我習慣了一個人,我一直就是一個人!”
  說完他邀我到頂樓的咖啡廳坐坐。咖啡廳是旋轉式的,四周的景致一覽無餘。我們靠窗坐下,城市的燈火在我身下閃爍,我的目光遊離在遠方,好美的夜,那麽多的燈,可是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找不到家?“在想什麽?”他適時打斷我的思維,笑容很溫和也很克製。
  “我在想,這麽燦爛的世界背後是什麽?”
  “你認為是什麽?”
  “睡天橋的流浪漢,路燈下身份不明的小姐,喝醉酒的醉漢,賣花的孩子,烤燒餅的老夫婦……很多很多,很多並不燦爛的人生。”我喃喃自語。
  “你太憂鬱!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燦爛和灰暗並存的,天堂隻存在人的想象裏。”他看著我,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跟我說,“考兒,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也不會問你什麽,但我要說,你所受的可能對你來說是到了極端,可在我看來,你還是很享受的,享受你的青春,你的美貌,你的魯莽,你的憤怒,你的冷漠,你的癲狂……你還有大把的東西可以揮霍,不像有的人,除了那表麵上的金光閃閃,內在已全部腐爛,流著膿水爬滿蛆……”說到這他點了根煙,煙霧將他繚繞,讓他的臉顯得高深莫測,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臉上,我也看著他,卻怎麽也捉摸不透他的表情,隻聽得他又接著說:“所以考兒,不要把自己弄得這麽苦,好像要下地獄似的,也不要輕視自己,要告訴自己,我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沒人比我高尚,也沒人比我幹淨,因為那些在你麵前道貌岸然的君子沒準就是個沾滿鮮血的殺人魔鬼,你以為你很墮落嗎?你還差遠了,我的天使!除了沒有翅膀,你就是個幹淨得不沾一點塵土的天使,至少在我眼裏是這樣,你很幹淨,那麽純潔,如果褪掉你的憂鬱,你比任何一個天使還像天使,這麽一個天使,上帝喜歡還喜歡不過來,會讓你下地獄嗎?”
  “你好像很懂似的,你一定經曆過很多事,對嗎?”我傻傻地問。
  “我比你大一截,丫頭!”
  我笑了,“你有那麽老嗎?我沒看到你有胡子啊!”
  “我的胡子沒長在外麵,長在這!”他指指自己的心,“我的心長滿了白花花的胡子!纏在一起!外人是看不到的,你就更看不到了,誰看得到誰的心呢,我也想看你的心啊,看得到嗎,你會給我看嗎?”
  “我的心早死了,腐爛了!”
  “又說孩子話,在我麵前說這種話太幼稚!什麽心死了?受點傷害就死心,如果都像你,這個世界早就絕跡了!”
  “你不了解的,人和人也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萬箭穿心也不會死,有的人一次意外的傷害就可以致命,我不是後者,但也沒有萬箭穿心後還能若無其事的本事,至少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我已經很艱難地熬到現在。”
  “可是到現在你還在熬啊,證明你還沒有放棄嘛,每個人都向往自己理想的生活,可是理想的生活在哪呢?誰能具體的描述出它的樣子?也許你千辛萬苦地去追求,回頭一看隻不過是一堆爛絮,而你曾經擁有的呢,也許比你追求到的要好萬倍,別搖頭,看著我,考兒,我很想看你笑,盡管我從未見你真正地笑過,笑一笑,天大的事也都放得下,世界末日還沒到呢,別自個先把自個擊垮了。”
  “我說不過你,我甘拜下風!”
  “這麽快就認輸,不像你的個性,”他在我麵前優雅地吞雲吐霧,目光深邃地凝視著我,似要剝落我的防備穿透我的內心,“我很喜歡你的個性,我說過,你很像我年輕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有這感覺,所以保留你的個性吧,別輕易妥協,有時候千萬次的努力會被一次妥協毀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跟你說這些是不是不太合適?以你的年齡和經曆,還有很多事是你無法看到的,這人一輩子哪,就好比在爬一座山,從山腳下爬起,每一個年齡階段就到達一個層次,山腳有山腳的風光,山腰有山腰的景致,當你終於攀上頂峰俯瞰全景的時候,你會發現你已經老了,我都還沒看到全景呢,你就更不可能看到了,不過我所看到的絕對比你看到的要遠要深,你能接受嗎?”
  “那是當然的。”我不否認。
  “所以我說的話你可以不必記住,但聽一聽你會有收獲,我很少跟別人說這麽多話,我幾天加起來說的話也沒現在跟你說的多,你是個例外!”
  “為什麽?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你看,好奇就是你年輕最本能的反應!”他彈了彈煙灰,笑了,“為什麽?幹嗎要問為什麽?還需要我解釋嗎?你是我最親愛的弟弟的妻子,你們一起生活過,他不在了,我卻可以在你身上去體會去捕捉他生活的痕跡,我跟你說話感覺就像跟自己的親人說話一樣,我很放鬆,說不清為什麽,你就是讓我很親切,讓我有一種傾訴的欲望,你嫌我唆嗎?會不會
  覺得我故意在你麵前賣弄自己的閱曆和深沉?”“你覺得我會嗎?”我反問。
  “謝謝!”他很敏銳地知道了答案,跟我舉舉杯,“謝謝你今晚聽我說這麽多,我想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誰謝誰啊?這話應該我來說才對!”我笑。輕鬆了不少。
  “你看,你笑的樣子很美嘛,對,就這麽笑,我喜歡!”祁樹禮點點頭,看著我,鏡片後麵的那雙眼睛泛著無邊的光芒,我也看著他,不知道那光芒來自何處。這個男人很深沉。我在心裏這麽感覺。
  可是一回到闊別數月的家,我的情緒很快又崩潰,抱著米蘭哭得稀裏嘩啦,把她那套價格不菲的寶姿洋裝蹭得全是鼻涕眼淚。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人不人鬼不鬼,”米蘭一點也不同情我,嘖嘖直搖頭,“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白考兒!”
  一聽這話我哭得更傷心了,想想這些年的混亂無常,說不清過去看不到未來,我真恨我自己,為了一個耿墨池,把自己搞得如此落泊灰暗。
  “哭什麽哭,你以為全世界就你淒慘啊?”米蘭的脾氣不知怎麽變得很壞,“櫻之比你更淒慘!”
  我馬上止住哭泣。“櫻之怎麽了?”
  “離婚了!”米蘭沒好氣地叫。
  我倒吸一口涼氣,這麽快!
  “什……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前天。”
  “我走之前都好好的,怎麽說離就離了呢?”
  “什麽叫好好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千山搭上那個女人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那櫻之她現在……”
  “搬回娘家住了。”
  “毛毛呢?”
  “判給了張千山。”
  “那怎麽可以?”我叫起來,“毛毛可是櫻之的命根子。”
  “那有什麽辦法,櫻之的單位幾年前就買斷了,沒有撫養能力,孩子當然隻能判給張千山,”米蘭憤憤不平,又很難過,“房子、大部分存款也都給了他,櫻之一夜之間什麽都沒有了。”說著她抬眼看我,略帶嘲諷地說:“現在你還覺得你淒慘嗎?”
  我不知道怎麽和父母交代,當他們問起我這三個月的去向的時候。“我沒事,就在上海進修。”這是我事先編好的謊話,馮客回上海時我也是這麽叮囑他的。但是細心的母親來長沙見到我後還是起了疑心。我知道她是專程來看我的(我不敢回去見她),無論她如何盤根問底,我就是死不開口,最後送她回去的時候在火車站她還是問:“你是不是又和那個姓耿的男人在一起?”
  “哪有的事,我跟他已經分手兩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又在糊弄我!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不是跟他鬼混,怎麽會弄成這樣?”母親早就心知肚明。
  “媽,我……真的沒有……”
  “你還想騙我,你這幾天老是在吐……”
  “我胃受涼了……”
  母親不說話了,定定地看著我,站台上的風很大,白發翻飛的母親那麽無助地看著我,恨鐵不成鋼的悲傷讓她暗黃的臉更顯蒼老。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上了車,連頭都沒回。火車緩緩在我麵前駛過,我奔跑著搜尋車窗裏母親悲傷的麵容,可是看不到,她在躲著我,是我傷了她的心!最後我隻好獨自佇立在站台淒冷的寒風中,掩麵痛哭,那一刻,我從沒這麽覺得自己虧欠父母過,從沒覺得過!
  “你的子宮壁本來就很薄,又做過一次手術,如果再做,恐怕以後很難再懷上,就是懷上了也保不住。”這是回長沙後當我檢查出自己懷孕後醫生給我的忠告。
  媽媽,我在心裏說,我怎能將這件事告訴你?!我開不了口!所以我才不敢回家,我知道隻要一回家,你就會知道一切,我不想讓你再為我操心,因為你已經為我操了半輩子的心。可是現在你還是知道了,我可憐的媽媽,生了這麽個不孝的女兒,想必你已經絕望了,連我自己都絕望了,還有什麽理由讓別人給予我希望?
  走出車站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這應該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長沙火
  車站廣場那座標誌性的老鍾沉悶地叩響著灰暗的天空,我仰望蒼穹,頭腦一片空白,整個世界也是一片混亂和蒼白,刺骨的寒風卷著雪花讓我辨不清前麵的方向。事實上,我又什麽時候看清過人生的方向,我走路從不看方向,跌得鼻青臉腫都不吸取教訓,現在好了,跌進萬丈深淵了。
  這事我也不敢告訴米蘭,讓她知道了,不曉得會把我罵成什麽樣。我強打精神照常上班,可是很明顯,我無法集中精力,做節目的時候老是出錯。好在老崔並沒有責怪我什麽,隻是關心地問我是不是又病了,如果病了就回家休息一陣子再回來上班。但我不敢回家,白天米蘭去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會讓我感到無端的恐懼。我怕我又會瘋掉!到了晚上,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失眠的惡疾這次來勢更加凶猛,比在上海時的情況還嚴重,加上強烈的妊娠反應,我麵色萎黃,迅速地消瘦下去。難怪母親察覺出我在撒謊。
  米蘭是個人精,也很快察覺出了什麽,我也隻得對她搪塞說最近胃病犯了,很難受。米蘭半信半疑,卻也沒再深究,她現在很忙,一天到晚興衝衝的,根本無暇顧及我快崩潰的情緒。我不知道她在忙什麽,但肯定不是在忙工作。我的猜測沒有錯,她還在攻克祁樹禮的城堡,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可是好像進展不大,雖然她把祁樹禮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但這位祁先生還是沒有給她任何機會,我感覺他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才沒有明確地拒絕她,一直自詡擁有一顆智慧頭腦的米蘭不知道怎麽還沒覺察出這點。也難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通常降到零,最簡單的問題往往都想不轉,冰雪聰明的米蘭無疑也是如此。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跟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忽然問:“你說,祁樹禮這個人很難對付是吧?”“幹嗎問這個?”“我今天碰到他了,”米蘭眼睛空洞地盯著屏幕,神情好像有點沮喪,“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愛理不理的。”
  “我說過要你別太認真的!”
  我給她潑冷水。我已經不止一次給她潑過冷水,雖然是我把祁樹禮介紹給她的,但當時我隻說是“介紹”認識,並沒有表明是要她跟他發展男女關係,而且她自己也應該知道,以祁樹禮的實力什麽樣的女人得不到呢,他會看上一個雖然有幾分姿色但也隻有幾分姿色的小記者?我見過祁樹禮的幾個女下屬,清一色的白天鵝,一個比一個高貴優雅……說實話,我很替米蘭捏把汗。
  可是米蘭不甘心,她雖然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她的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交戰,放棄還是繼續對她而言隻是一念之間,就像天堂和地獄,往往也隻有一步之遙。
  電話響了,正是祁樹禮打來的,說他最近要回美國一趟,臨走前想約我見個麵。“很想看看那個湖,你能陪我去嗎?”他問得很小心,生怕我受傷似的。這反而讓我沒法拒絕(他總是這樣,在發出邀請前就切斷了你回絕的路),所以我隻好答應。“明天我接你一起去。”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我連忙推辭:“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約你做什麽?”米蘭知道祁樹禮約我有些不悅。
  “他說想看那個湖,要我陪他去。”
  “想看為什麽不自己去看呢?”米蘭的臉色很陰沉。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也拉下臉。
  “沒什麽意思,”米蘭別過臉,陰陽怪氣地說,“你小心點就是,這個人很厲害,別到時候被人家盯住了想甩都甩不掉,他可不是耿墨池那麽好對付。”
  “他好不好對付我好像比你更清楚,這話應該我來提醒你吧?”
  “你……”米蘭瞪著我氣得說不出話。她噌地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往臥室衝,重重地摔上門。“別高興太早,誰先死在他手裏還不一定呢?”我聽見她在裏麵喊。聲音很惡毒。
  我又是一夜沒睡。半夜的時候,下起了大雪,我看著窗外漫天雪花心底一片悲涼,米蘭
  說得對,誰先死還真不一定,至於死在誰手裏那倒是其次,對我而言,死在耿墨池的手裏的可能性比較大,祁樹禮,我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讓我死。
  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米蘭也起來了,她冷冷地甩給我一句話:“過兩天我就搬回去住,這陣子打擾你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本想說句挽留的話,但我說了句“隨你吧”就出了門。一出門我就後悔昨晚把話說得那麽刺,可我死要麵子,心想等過些日子大家都平靜了再去跟她解釋,請她吃頓飯,這麽多年來每有矛盾我都是這麽擺平的。她也是。十幾年的友情呢,豈是一個祁樹禮就能破壞的,對此我很有信心。
  因為下雪,火車晚點,等我趕到湖邊的時候,祁樹禮和他的車已在風雪中僵成了一道風景。他就靠在車前,穿了件黑色呢大衣,戴著墨鏡,心事重重地望著平靜的湖水抽煙。我注意到了他的腳下起碼不下十個煙頭。“對不起,火車晚點,我來晚了!”我看著滿地的煙頭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能冒雪來這我已經很感激了。”
  他看住我,墨鏡下的臉莫名地透著憂傷。
  雪依然在下,湖邊一片安祥,沒有行人,沒有喧嘩,隻有平靜的湖水寬容地接納著從天而降的漫天雪花,那些雪花輕盈地落下,墜入湖中瞬間即逝,湖麵騰起一層白霧,繚繞著,將湖邊的樹溫柔地包圍,那些寂靜的樹迎風而立,含蓄優雅地朝湖麵揮舞著白雪皚皚的樹枝,好像在召喚湖中沉睡的幽靈,起來,快起來,下雪了,快來看雪啊……我別過臉,不能控製地顫抖。
  “你很冷嗎?”他問。
  “還好。”我蒼白地笑。
  “對不起,選這麽個天約你出來。”
  “沒事,下雪天來湖邊,很美啊。”
  “是啊,很美的湖!”他麵對著湖迎風而立,突然問了句,“真的是這個湖嗎?怎麽偏偏是這個湖?”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知道我為什麽要在今天來這嗎?”
  “為什麽?”
  “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的嘴巴張成了個“O”型,祁樹傑的生日?我居然一點都記不起來了。不止是他的生日,連他這個人我都很少想起了,我的心裏夢裏全是另一個男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慶幸成功忘掉過去呢,還是應該對這麽快就忘掉有過四年婚姻生活的丈夫而慚愧。
  “宿命,真的是宿命,我沒想到他會選擇這裏,他肯定是記得的,他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湖邊的玩耍……”祁樹禮並沒有責怪我忘了他弟弟的生日,自顧自地說,“那時候他真是個孩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後麵跑,他在追,小靜也在追,我們一起跑,跑累了就下湖摸魚,夏天的時候,我們最喜歡下湖,他膽子小,想遊到深處去又不敢,小靜的膽子都比他大,老是要我把她從深水裏拖回來……有一次,小靜就跟他打賭,說他是無論如何不敢遊到湖中間去的,他不甘被嘲諷,真的遊了過去,可是還沒到湖中間他就突然抽筋,整個的沉了下去,是我把他救上來拖回岸邊的。小靜嚇壞了,我也嚇壞了,他卻我看著我們嘿嘿直笑,爸媽知道這事後狠狠地揍了我們一頓,從此禁止我們下湖,他對我是感激的,不止一次地說,哥,我欠你一條命……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會把自己的命留在這湖裏,臭小子,他應該知道那命不是他的,是我的,他要結束為什麽不先問問我肯不肯,他應該跟我打個招呼的!臭小子!”
  “小靜是誰?”我忽然問。結婚四年,我從未聽祁樹傑提過這個人。
  “小靜?是我們的妹妹!”他背對著我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感覺到他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也不能算是妹妹吧,因為她和我們並無血緣關係,是我父母收養的,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才五歲,阿傑九歲……”
  我立即變得激動起來,祁樹傑,我真慶幸忘了他,我是她結婚四年的妻子,他卻從未對我提起過他們家還收養過一個女孩子,他為什麽瞞著我?憑直覺我都想象得到這個女孩給他
  的人生帶來過異樣的影響,否則他不會對我隻字不提,而祁樹禮卻以為我知道這一切,滿懷深情地跟我敘起舊來,我壓抑著沒出聲,豎起耳朵聽。
  祁樹禮說,他們三兄妹曾在一起度過很愉快的童年,而日久生情,祁樹傑長大些的時候,對那個小靜開始有了想法,經常為她打架,每次都被別人打得頭破血流……後來祁父病了,去世的時候祁樹禮剛考上大學,祁家的生活立即陷入困境,祁母沒有工作,累死累活的也養不起三個上學的孩子,祁樹禮很懂事,瞞著家人退學去做工賺錢,他一直不敢回家,怕母親傷心,直到祁樹傑也在第二年考上大學,他才拿著一年的血汗錢回了家,要給弟弟交學費,還要給小靜買她最喜歡的又一直買不起的電子琴,他真是很高興地回到家的-可是回來卻已是物是人非,什麽都變了,小靜不在了,她被祁母偷偷送了人,連祁樹傑都不知道!祁樹禮瘋了似的跑出了家門,從此再也沒回去,他打聽到小靜被收養她的人家帶到了國外,至於是哪個國家卻無從知道,他不管,拚命地賺錢,想要出國去找小靜……
  “我終於找到了一條出國的捷徑,當船員!”祁樹禮還是背對著我,完全陷入了往事的回憶,越說越難以自控,聲音都變得有些哽咽了,“我義無反顧地跟著我不認識的人上了一條裝滿中國勞工的外國船,阿傑來送我,他抱著我哭,我也哭,船開了,我都還在哭……我清楚地記得阿傑那天穿了件灰色的夾克,他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小時候追在我屁股後麵跑的那個毛頭小子,我問他,萬一我們都找不到小靜怎麽辦,他又哭了起來,他說如果真找不到,他就一輩子不結婚,他說得很認真,我知道他說的是心裏話,因為我知道他一直就想娶小靜……”
  “找到小靜了嗎?”我看著他問。
  “如果找到了,你還會是祁樹傑的太太嗎?”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樹禮轉過臉,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他的頭頂和身上已落滿雪花,站在我麵前像尊雕像。“你很像她,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像,不是長得像,而是感覺像……你應該就是阿傑心中的小靜,所以他應該很愛你,你們應該生活得很幸福……”
  “是嗎?”我打斷他,理智回來了,“那我現在這樣算怎麽回事?”
  “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苦衷?”我冷笑。不愧是親兄弟,任何時候都忘不了維護自己的弟弟。我算什麽?一個替代品?被忠誠的丈夫蒙蔽了四年的傻瓜?
  “那我是不是應該感謝他啊,給了我如此忠誠的婚姻,讓我幸福地做了幾年他夢想中的妻……”我叫起來,心裏的傷口又要撕裂了,“我還應該感謝你才對吧,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如此蕩氣回腸的親情和愛情,讓我明白我這個天下頭號大傻瓜做了四年的替代品居然還渾然不覺,讓我血淋淋地看到,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美麗的欺騙,人性如此卑劣,都隻顧保護自己的心靈不受踐踏,隱瞞自己認為最應該隱瞞的真相,別人的心,別人的自尊,別人的感情通通都可以踩在腳下踏成爛泥!什麽婚姻,什麽責任,什麽一生一世,通通一文不值!荒唐!可笑!無稽……”
  “你太激動了!考兒!”祁樹禮的冷靜也到了頭。
  “我不能不激動,聆聽這麽一個動人的故事,知道這麽一個荒唐的真相,我做不到無動於衷,更做不到一笑而過,我沒那麽瀟灑,我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銅牆鐵壁!”我越說越激動,心中的劇痛讓我更加虛弱和憤怒,“如果你是我,你同樣做不到,我不相信你被一個看上去很美的故事蒙蔽了四年還會心存寬恕!現在要我來寬恕他,假裝一切都未曾發生過,解救他的靈魂,那誰來解救我啊?他可以一了百了,我也想啊!他可以自持高尚的情操美麗的心靈上天堂,那我就活該下地獄嗎?我是活該的嗎?”
  “考兒!”
  “別叫我!我不想聽到你們祁家的任何一個人這麽叫我!”
  “那你是不是要我把他從水裏揪起來,揍他一頓,鞭打他,痛罵他?”祁樹禮也火了,指著湖水衝我吼,“他已經不在了!他的命就在這湖裏!無論你怎麽咒罵他通通都聽不到,
  如果他聽得到,我現在就可以下去叫他上來,讓你發泄你的憤怒,你的委屈,你的絕望,你的恨,你的……”忽然他停住了,因為我已完全失去了控製,嚎啕大哭,跪在雪地裏死勁揪自己的頭發。
  “考兒,考兒,你怎麽了?”他叫起來,連忙將我從雪地裏拉起,擁進他寬厚的胸膛,我感覺到一雙大手在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我以為你知道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告訴你這些,我隻顧自己傾訴,忽略了你的感覺,也忽略了你的承受力,考兒,我不是存心的,相信我,我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在他的懷中哭得聲嘶力竭,崩潰的情緒一時很難平靜。
  “看著我,考兒,”他鬆開我,扶住我的肩頭,聲音也變得哽咽,“站在你麵前的這個人並不比你輕鬆多少,想想看,這個人在國外奮鬥了那麽多年,千辛萬苦地回來,卻已是物是人非,最親愛的弟弟不在了,父親不在了,小妹也杳無音信,唯一的親人是他母親,可是他看著他母親除了恨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感情,但他還得麵對他母親,因為那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他無法麵對,卻又不得不麵對,他的處境比你更艱難,更痛苦!”
  我淚眼朦朧地瞪著他,沒有說話。他見我有所安靜,又繼續說:“我們無法改變什麽,或者挽回什麽,事情已經發生了,無論我們如何地抱怨,或者痛斷肝腸,失去的終歸已經失去,他是我的弟弟,你的丈夫,我們都愛過他,他也曾給過我們愛,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考兒,原諒一個已經不在的人,對你真的那麽難嗎?原諒他其實也是給自己一條生路,解脫自己,也釋放自己吧,要知道,困住你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你自己……”
  我垂下眼簾,止住了哭泣。他拂拂我額頭的亂發,拍拍我肩頭的雪,又幫我束緊圍巾,然後牽著我走向他的車,邊走邊說:“別想太多,好好過,我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折磨自己。”他幫我打開車門,將我送入車內,又說:“我這次回美國有很多事要處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希望我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一個全新的你,做得到嗎?”
  我沒回答他,目光落在那邊,一棵落葉鬆下。樹下直愣愣地站著一個人。耿墨池!我差點叫出聲。他穿了件咖啡色短大衣,係著米色圍巾,一動不動地站在那樹下,想必站的時間不短,頭上和肩上已落滿雪花。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我們的距離不到二十米。
  “是你的朋友嗎?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不用,開車吧!”
  “OK!”祁樹禮關上車門。車子緩緩從湖邊駛過。從他的麵前駛過。漫天的雪花還在飛舞,我看著他的身影在車窗外徐徐往後倒,就像倒一盤錄影帶。我疲憊地閉上眼,腦子裏一片混亂。
  回到家已是傍晚,米蘭正在梳妝打扮,看樣子又有約會。這就是她的風格,任何時候任何事情都影響不了她約會的心情。她曾說過,一個女人有沒有價值很重要的一個標誌就是有沒有約會,照她的說法,我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因為自從祁樹傑去世,我極少被人約過。耿墨池就從不約我,他要見我總是一句話“你快點來,我的時間不是等人的!”。祁樹禮倒是經常約我,但我甚少應約。我看著描眉畫眼的米蘭,心裏說不出的難過,我們的友情就這麽不堪一擊?隻為了一個祁樹禮?
  “我明天就搬走。”米蘭邊化妝邊跟我說。
  “你要搬就搬吧,隨你。”我還是那句話,心裏卻很痛。
  米蘭冷冷地掃我一眼,開始塗口紅。“不好意思,打擾你這麽久。”
  “沒關係,大家都是朋友。”我也冷冷地說。
  “是,我們是朋友!”米蘭語氣很衝,塗完口紅又開始塗指甲油,刺鼻的味道立即讓我的胃一陣翻騰。我跳起來就往衛生間衝。等我出來的時候,米蘭的妝已經化好,光豔照人地坐在沙發上上下打量我,“你最近好像老是吐哦。”
  “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受寒了吧。”我心虛,不敢看她。
  “是嗎?那你得多注意了。”米蘭起身朝門口走去,樣子像是心知肚明,臨出門了又甩下一句話,“有麻煩最好盡快解決,別到時候小麻煩弄成大麻煩。”
  毫無疑問,她已經猜到了,什麽事情能瞞得過她呢?猜到了就猜到了吧,隻要那渾蛋不知道,我想我還是有能力解決好這件事的。這是我第二次懷孕,第一次是因為跟祁母慪氣,我自作主張把孩子做了,祁樹傑為此恨了我很久,也許現在躺在墳墓裏還在恨我,怪我沒給他留個後,可是很奇怪,我居然一點也不後悔,真的,從來沒後悔過,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到現在也不知道。而這次呢,我卻意外地有些遲疑,其實很好解決的,往手術台上一躺就可以了,可是我卻在遲疑……
  電話響了。這個時候會有誰來電話?
  我遲疑著抓過電話,還沒開口,對方就自報家門:“耿墨池!”

  NO.7 穿越鋼琴的隧道
  “你覺得你躲得掉嗎?除非我死,否則你別想這麽輕鬆地甩掉我……你以為你逃回來就萬事大吉了,實話告訴你,我這次回湖南就是來糾纏你的……”
  耿墨池來湖南了!
  他這次來隻有兩件事,一是舉辦個人專場音樂會,二就是收拾我!從湘北回來的那晚我
  們就在電話裏吵了一架。
  “那男人是誰?”他的矛頭直指祁樹禮。
  “他是誰關你什麽事?”
  “我問他是誰!”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祁樹傑的哥哥!”
  “嗬,是他啊,在美國淘金回來顯擺的?”
  “請你說話客氣點!”
  “你說話就很客氣嗎?”
  “你還來湖南做什麽?”我也放大了聲音。
  “我來影響到你嗎?”
  “為什麽,為什麽還要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你折磨得我還不夠嗎?想看我死了沒有嗎?要不要我現在就死給你看!”我的聲音開始發抖。
  “我還沒死你怎麽會死呢?”他在電話裏不帶一點感情,繼續他一貫的嘲諷,“這麽怕見我,是不是在暗示你對我餘情未了,想跟我再續前緣……”
  “耿墨池!”我一聲尖叫,“我會讓你後悔的!”
  電話裏一陣沉默,顯然是被我的聲音嚇住了。
  “你又在發神經,我隻是想過來看看你,不可以嗎?”
  “我不想跟你見麵,這輩子我都不想見你!”我神經質地衝他吼。
  這個瘋子!我一直覺得他瘋得比我厲害,當初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的時候怎麽不把自己也送進去。對付這樣一個瘋得沒道理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他,我就不信他還能把我給吃了。但是很不幸,我低估了這個“瘋子”,那天早上一進辦公室,台長老崔就把我叫到走廊上,沉著臉問,“你知不知道你惹事了?”
  “什……什麽事?”
  我心裏一格登,不明白大清早的我做錯什麽事了。
  “你和馮客錄的廣播劇裏用的背景音樂經過對方版權同意了嗎?”
  “版權?”我一頭霧水。
  “你看看你,出事了吧?”老崔的臉拉得老長,很不客氣地質問道(平常他很少這麽對我說話):“你知不知道,你們用的那個背景音樂的曲作者已經把咱們台給告了,說我們未經他允許擅自用他的音樂,侵權了!”
  我張著嘴,一口氣沒接上來差點背過去。
  “聽說你還認識那個作曲家,既然認識,人家怎麽還告你?”
  這事得怨馮客,這小子做事太沒譜,他以為我跟耿墨池相識,用他的音樂就不礙事,因為我以前在節目裏也經常用到耿的音樂,可是這死猴子不知道,他錄的廣播劇是以商業性質來推廣的,跟我平常做節目可是兩碼事,凡用於商業用途的音樂是要付版權費的。這小子平常挺機靈的,怎麽關鍵時候會犯這種錯誤呢?當時節目播出的時候,我在上海養病,並不知情。如果不是老崔這會兒突然提到,我還蒙在鼓裏,也不知道耿墨池是通過什麽途徑知道這事的,而馮客又去了北京,冤沒了頭債沒了主,責任全部落在了我身上,因為在旁人眼裏,我和馮客根本就是一夥的!
  一夥就一夥吧,誰叫我交友不慎呢?麵對老崔的質問,我憋著氣不敢出聲,認栽了!毫無疑問,耿墨池這回是玩真的了,而且動作還這麽快,他這麽急於收拾我不會是要捆我到巴黎去吧?
  “我早就跟你們講過,要尊重知識產權,尤其我們做傳媒的,在這方麵更應該給公眾樹立良好的榜樣,現在媒體還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你說我們以後還怎麽麵對公眾?”老崔還在指責我,越說越激動,“現在對方的律師都找上門來了,就在我的辦公室,你們自個惹的事自個去擺平!”說完他甩手就走開了,我耷拉著腦袋跟著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心裏磨著刀,手裏的拳頭握成了一把錘,那會兒我真想殺人……一個戴眼鏡的很斯文的男子見我進去,馬上禮貌地站起身,公事公辦地說,“你好,白小姐,我是耿先生的律師黃誠……”
  下班後,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繁華的街頭,心裏總在想同一個問題,殺人如果可以不償命該有多好!正胡思亂想著,櫻之打電話過來,約我在阿波羅見麵,說是有事要問我。見了麵,她開門見山地問我跟米蘭是怎麽回事,我心裏正亂著呢,隻說沒什麽事,她就想自己搬回去住。“我看沒那麽簡單,”櫻之說,“你們倆我都了解,死性子,準是又鬧別扭了。”
  我歎口氣,不想多說什麽。
  “都這麽多年了,知根知底的,歲數也不小了,別跟個小孩似的三天兩頭就鬧。”櫻之提了大袋零食和玩具,挽著我的胳膊邊走邊說,“總得有個什麽事吧,你就不能跟我說實話?”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反問。
  “還不是米蘭昨晚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搬回去住,要我給她做個伴……她還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我聽不明白,問她,又不肯說……”
  “她說什麽?”
  “說……哎呀,我記不得了,反正是一堆的話,”櫻之顯然不想把那些話告訴我,直搖頭,“米蘭看上去挺快活,其實呀未必,她這人城府深,讓人捉摸不透……”
  我沒吭聲,心想她如果那麽容易讓人捉摸透就不是米蘭了。“你買這麽多東西幹什麽?”我看著櫻之滿袋的東西問,試圖岔開話題。
  “還不是去看毛毛。”櫻之低聲道。
  “毛毛現在怎麽樣?”
  “別提了,我都去看了四五次了,每次都見不到人,他們家的人不讓我看。”櫻之說著眼眶就紅了,“為了不讓我看到孩子,他們連幼兒園都不讓他上了,天天關在家裏,聽周圍鄰居說,他們打算把毛毛弄到鄉下去……”
  “憑什麽?是張千山對不住你啊,他反倒不讓你看孩子,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我一聽就來了氣,張千山也欺人太甚了。
  “唉,你不懂,很多事情你都不懂……”櫻之說到關鍵處就連連擺手,不想再說下去,“都是前世的怨孽……”
  “可是……”我正想問個明白,手機響了,祁樹禮打來的,他說明天就要回美國了,想請我吃晚飯。我本來想拒絕,可他把話說得很誠懇很委婉,發出邀請前就把我回絕的路給堵死了,而且堵得不動聲色。我真的覺得這個男人很厲害,這麽厲害的一個男人,十個米蘭隻怕都不是他的對手。這時我忽然心裏一動,連忙給米蘭打了個電話,說祁總裁要回美國,請咱倆吃飯,問她去不去……
  我真是意外啊,祁樹禮居然把地點選在了“邂逅”餐廳,這是我跟耿墨池第一次用餐的地方,祁樹禮看中這裏,不知道是不是天意,而當我在餐廳遇見同在用餐的耿墨池和他的助手小林時,這就真的是天意了。
  五個男女最後坐在了一張桌子上,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米蘭跟我坐在一起,我身邊坐著祁樹禮,耿墨池坐祁樹禮對麵,助手小林坐他身邊。這布局就像一盤棋,各有各的目標,各有各的對手,未來一場血淚縱橫的生死較量這時候已經初見端倪。
  “你怎麽還是一個人呢?怎麽不成個家?”我問祁樹禮,沒話找話。
  “原因很多,一言難盡啊。”祁樹禮回答得很有分寸。
  “是沒時間嗎?”米蘭優雅地支著下巴看著他,笑靨如花,電波頻頻,“好像沒成家的最好理由就是沒時間,我很多朋友都是這樣的呢。”她今晚化了個很亮的妝,銀色眼影閃著魅惑的光,紫色唇彩線條完美,整張臉精致得就像是掛曆上的美人頭,很漂亮,就是漂亮得有點呆滯。
  可能是美女看多了,祁樹禮根本不看“掛曆”,他看的是我,而我看的是耿墨池,耿墨池就不知道看什麽好了,隻好看餐廳的壁燈。這麽轉了個圈,祁樹禮最後把目光鎖定了耿墨池,立即分清了敵我陣線,毫不含糊地把槍口對準他,彬彬有禮地套近乎,“這位耿先生好年輕啊,做哪行的?”
  “彈鋼琴的。”
  耿墨池冷靜中透著傲慢。
  坐他身邊的助手小林唯恐旁人看低了她的老板,連忙插話道:“耿老師是很著名的鋼琴家,《愛》的係列曲就是由他創作並演奏的。”
  “哦,那曲子我聽過,”祁樹禮連連說,“原來是閣下彈的,失敬失敬。”
  耿墨池卻狠狠瞪了一眼小林,怪她多嘴。
  小林嚇得身子一縮,再也不敢多話。
  “這麽年輕又這麽有才華,耿先生一定成家了吧?”祁樹禮又笑吟吟地問。
  此言一出,一桌的人變了色,顯然祁樹禮還不知道跟他弟弟自殺的那個女人就是耿墨池的太太葉莎。空氣頓時變得很緊張。我瞪著祁樹禮,不知道該怎麽阻止他繼續問。
  “我……跟你一樣,也是單身。”
  耿墨池不愧是見過世麵的,處變不驚。
  “單身不好哦,”祁樹禮說著把目光投向坐在旁邊的我,意味深長地說,“就像我,很孤獨,雖然有很多房子,可是沒有一處房子覺得像個家,所以現在我幹脆住酒店,權當是出差旅行,不用想家的問題。”
  “我覺得還好,挺自由。”耿墨池實話實說。
  我迅速掃他一眼,心想你當然自由,想帶誰出來吃飯就帶誰出來,不用跟任何人交代,而且帶出來的人還這麽嬌俏水靈,你看她自己好像沒怎麽吃,整頓飯都忙個不停,一會倒酒,一會遞餐巾,一會又剝大蝦送到耿墨池碗裏,殷勤得過分,明擺著是故意做給我看的。而這位大鋼琴家一點也不覺得不妥,慢條斯理地享用著,顯然他是習慣了的。
  “邂逅”!自從和耿墨池在這第一次用餐後,每次經過這,我都要留戀地張望幾眼,我固執地認為這裏是我和耿墨池的地方,隻有我們才能在此邂逅。他可以帶任何女人去任何餐廳,為什麽要偏偏帶來這呢?我有一種被侵犯的感覺,這頓飯吃得很不是滋味。而就在我悶悶不樂的時候,桌上的兩個男人卻已經在鬥智鬥勇了,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去,表麵一團和氣風度翩翩,暗地裏卻是殺機重重,對方幾斤幾兩重心裏都有了數。
  “很高興認識你,耿先生。”
  祁樹禮道別時握著耿墨池的手由衷地說。他說的是實話,對手終於顯了形絕對是件好事,看得見的對手肯定比看不見的對手好對付。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聊。”
  耿墨池兵來將擋,他也是久經沙場,不是初出茅廬的小牛犢。
  而這兩個男人握手絕對是個很不好的預兆,或者是暗示,好比兩個拳擊手開戰前禮節性地握手一樣,短暫的和平隻是為長久的戰爭打下埋伏。我有一瞬間的失神,隱隱覺得這頓飯可能是一個很不好的開始。
  果然晚上回到家,一進門就接到耿墨池興師問罪的電話。我們在電話裏又是一頓惡吵,耿墨池更像是灌了汽油似的一點就要著:“白考兒,你給我聽清楚,如果你不想死得太難看的話,最好收斂自己的行為,那男人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又是什麽好東西!”
  “我的確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你跟我睡了這麽久,我是什麽東西你應該最清楚。”這個無賴又開始口無遮攔了。
  “你到底想幹什麽,耿墨池!”我真的快被這個男人氣得吐血,“你根本就沒想讓我活下去是吧……或者你幹脆把我再送進精神病院,永遠別讓我出來,這樣你就心滿意足了?”
  短暫的沉默。這話有點效果。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電話那邊忽然換了種語氣,像是吵累了,很疲憊的樣子,“我就是沒辦法放下這份感情,想折磨你,讓你記得我,可最後折磨的卻是自己……”他的聲音緩慢而低沉,全沒有了剛才的霸道。這個男人怎麽變得這麽快?
  “我是一個很無趣的人,自己都厭惡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麽,身邊那麽多女人,就是沒辦法把她們當成你……”
  “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
  “事情總要有個解決的辦法啊……否則你我都活不了……”
  “你想怎麽解決?”
  “我們談談吧,好好地談一次,開誠布公地談……”
  我想到了侵權的事,於是點點頭,“可以,你打算到哪談?”
  “明天我來接你,我找地方。”
  “好。”
  “還有……”耿墨池欲言又止。
  “什麽?”
  “你……跟那個祁樹禮……睡過沒有?”
  一陣沉默。這回輪到我被點著了:“耿墨池,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他回答幹脆。
  但是第二天,我還是跟那個不是東西的家夥去了落日山莊。
  那山莊坐落在靠近長沙縣城的一個偏僻的山坳裏,很遠,路也不好走,他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才到。環境倒是不錯,四麵青山,一望無際的茶園和綠樹將山莊掩映其中,很有點“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味道。
  耿墨池直接把車開進綠油油的茶園,進入到一個紅牆青瓦綠樹環繞的深院,無處不見的青苔顯示出它已年代久遠,但看那有點舊的歐式風格和氣派的院落,讓人還是覺出了這宅子主人從前的尊貴和顯赫。
  “這是我母親的祖居。”耿墨池介紹說。
  一進門我就張著嘴說不出話:沒有任何遮攔的木架屋頂,巨大的老式吊燈,擦得雪亮的木地板,弧形環繞而上的樓梯,客廳整麵牆的落地窗,隻在電視裏見過的壁爐,柔軟的地毯,老式的看上去很舒適的布沙發,檀木的精致小幾和儲物櫃,牆上古老的油畫,金色的老式掛鍾……
  我看傻了,以為自己到了哪個電視劇的拍攝現場,因為眼前這老式又很華貴的擺設隻有在電視裏才看得到。現在都什麽年代了,誰還會把房子弄成這樣。
  “坐吧,你不累嗎?”耿墨池不知什麽時候已靠窗坐在了沙發上,蹺起了二郎腿,他拍拍身邊的位置,算是客氣的招呼,“坐,待會兒楊嬸會給你泡茶的。”
  在路上就聽他講了,他雇了兩個人看守這山莊,楊嬸是他們家從前的老保姆,現在還在山莊負責打掃衛生料理家務,她老伴劉師傅負責打理茶園。
  我在他對麵坐下來。
  “為什麽跑回來?”他問。
  我低下頭,沒有作答。
  “怕我把你賣了?”
  “有點。”
  “你還是不懂我,”他歎口氣,“我隻是想安靜地跟你生活,不被打擾……”
  “可如果你的心裏不平靜,逃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無濟於事。”
  “也許吧,我確實很不平靜,認識你的那天就開始了……”
  我看著他,兩個多月不見,他又消瘦了些,但精神還是很好,溫暖的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照耀在他身上,讓他的臉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光芒,比陽光溫暖,也比陽光刺眼。
  此刻和他如此近距離地麵對麵,他的光芒毫無道理地淹沒了我,那光芒帶著某種可怕的誘因,讓我的心又開始陷入莫名的悲傷,就隔著一張茶幾的距離,還是看不透這個男人,他優柔的麵孔後麵到底隱藏著怎樣的一顆心,怎樣的一份愛,是要我享受此愛,還是要跟我同歸於盡……
  我的心又痛起來了,定定神,馬上驚覺此行的目的是什麽。“你想讓我吃官司是吧?”我直奔主題。
  “真是奇怪,”他看著我直搖頭,答非所問,“你這個鬼樣子實在談不上好看,怎麽就那麽大的吸引力呢?”
  “為什麽告我?”我又問。
  “其實有時侯我也想過放棄,可是怎麽就放不下呢?”他還是答非所問,表情迷離,好像聽不懂我說的話似的。我忍住一觸即發的火爆脾氣,接著問,“你到底想把我怎麽樣?”
  “你說呢?”謝天謝地,這回他聽明白了。
  “你已經送我進過精神病院了,是不是還想把我送進監獄?不過……”我轉念一想,忽然說,“監獄倒是個不錯的地方,安靜,不用擔心被人打擾……”
  “隻要我沒安靜,你休想安靜。”
  “如果我進了墳墓呢,你也跟著進去?”
  他一怔,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很悲涼,“這個你盡可放心,我絕對比你先進去,隻有我進去了,你才能徹底安靜。”
  “耿墨池,”我看著他認真地說,“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是個無賴……”
  “我就是個無賴,你怎麽才發現?”
  “說吧。”
  “什麽?”
  “條件?”
  “什麽條件?”
  “你這麽急著收拾我肯定是有條件的吧。”
  “痛快!”他很得意,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我就喜歡你這個性。”說著他起身坐到了我身邊,摟住我的肩溫情款款地說,“你早爽快點不就沒事了嗎?”
  “說,別浪費時間。”我冷著臉無動於衷。
  “你急什麽,”他瞅著。直皺眉,“這麽不願跟我呆在一起嗎?”
  “我怕我想殺人!”我惡狠狠地甩開他的手。
  他哈哈大笑,反而更緊地摟住了我,“行,行,上樓說吧,上麵比較安靜。”他指了指樓上,站起身。“真是怕了你了。”他嘀咕道。
  於是我跟著他踏著客廳的旋轉樓梯到了樓上,靠近樓梯口是一個開放式的會客區,擺著柔軟的沙發和明亮的檀木茶幾,站在這往四周看,更顯出這房子的氣派,尤其是木架天頂上的那盞巨大的吊燈,從二樓樓頂一直落向一樓客廳。我扶著欄杆想象著,如果晚上開燈,一定是光華閃爍華麗無比。“到這邊來。”耿墨池叫我,招呼我往樓梯右邊的一個房間走。樓梯兩邊都是房間,中間有一條長長的過道,上麵鋪著深紅色的柔軟地毯,他帶著我走過過道,進了一間明亮的大房子,房間內的兩麵牆都是書架,靠窗是一個老式厚重的大書桌,中間是沙發和茶幾。
  “這是書房,很安靜。”他介紹說。“隔壁是臥室,我的!”他又補充一句。我忙望向窗外,裝作沒聽見。他笑了,示意我坐下:“你好敏感啊,我又沒別的意思。”
  “你是認真的嗎,那個版權……”我望著他,言歸正傳。
  他很有趣地瞅我笑,顯然是我的急不可耐表現得太明顯。“先說點別的嘛,不要開口就是工作。”很明顯,他在拖延時間。
  “你想說什麽?”沒辦法,我隻能陪著他拖。
  “就從我小時候說起吧,比如我怎麽在這住了十幾年。”
  這倒讓我來了興趣,直視他,等他開口。
  “小時候……”他仰起頭,好像在回憶。整整有兩分鍾,他一直保持那姿勢,他眼睛盯著天花板,眼神捉摸不透,沉思良久才說:“我的小時候不能說不幸福,但很少快樂,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後來改嫁,我的繼父也是個生意人,對我很嚴厲,也很疼愛,視我為己出,他自己和前任太太已經有三個孩子,加我,就是四個了,他忙著做生意很少跟我們在一起,在我的印象中他隻是個父親的輪廓。我母親帶著四個孩子一直住在這,因為那幾個都不是親生的,他們長大後就都自己出去了,很少回來。我跟我的母親還有另外一個小妹很寂寞地生活了幾年,後來我也長大了,她就隨繼父移居海外,定居在新西蘭。我16歲的時候也去了國外,是留學,沒跟他們在一起,雖然他們一再要求,但在國外待了四年後我還是回到了國內,後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這兒就沒人住了,隻請了一對老夫婦幫著打理,就是剛才你看到的楊嬸,她老伴這會兒肯定在茶場忙著,她去叫他去了。”
  “就這些?”我很失望。
  “就這些。”他答。
  我看著他,忽然問:“你說你的童年幸福,但不快樂,為什麽?”
  “不為什麽,不快樂就是不快樂,”他一點也不合作,“快樂或幸福是沒有理由的。”很明顯他對我有所保留。
  “那你跟我小時候差不多,我小時候也不快樂,盡管我也算幸福。”
  “是嗎?怎麽不快樂?”他馬上來了興致。
  “因為我被迫要裝成一個好孩子的樣子,裝乖、裝聽話、裝天真、裝白癡。”
  “嗬,有意思!為什麽要裝?”他笑。
  “因為我本身就不是一個好孩子啊!”
  “你壞嗎?”
  “骨子裏壞!”
  “跟我一樣,我們是物以類聚。”
  我白他一眼。鬼才跟你類聚呢。
  “真的,我也不是個好孩子,我也得裝!”他直視我,很認真的樣子。又說,“我可能比你裝得還要辛苦,我必須要去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說不願意說的話……”
  “是嗎?哪些事是你不願意做的呢?”
  “彈鋼琴。”
  “你不喜歡彈鋼琴?”我瞪大眼睛。
  “不喜歡!”他回答幹脆。
  “為什麽?”
  “沒有哪個孩子喜歡!”他說。我還是不明白。他又說,“試想,哪個孩子喜歡從小被釘在琴凳上?我就是釘在琴凳上長大的孩子,沒有自由,沒有遊戲,沒有夥伴,普通孩子能享受的一切快樂我通通享受不到!你說我會喜歡嗎?”
  “那你可以不彈嘛。”
  “沒辦法,得裝啊,因為母親喜歡我彈琴,她喜歡的我就必須得喜歡,雖然她不會怪我什麽,也不會逼我,但讓她高興就是我最大的高興,她若失望或難過我就更失望難過,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懂得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讓母親快樂滿足,我一直是這麽想也是一直這麽做的。”
  “那你自己的快樂呢?”我看著他,不能理解一個鋼琴家居然會不喜歡鋼琴,我一直以為像他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琴藝精湛的藝術家會把鋼琴視為生命的。
  “我說過我很少快樂的,在我的概念裏,快樂是別人給予的,也是給予別人的。”
  我瞪著他不知所雲。
  “幹嗎這表情?我說的是實話。”他對我的遲鈍有些不滿。
  “可你是天才啊。”我傻乎乎地說。
  “天才?這個世界上沒天才!我更不是!”他不屑地說,“天才隻不過是相對白癡而言的,從小我就被當做所謂的天才,這正是我的悲哀!”他的臉抽動了一下,很激動。“我很羨慕那些沒被當做天才的孩子,他們可以自由地成長,不管他們長成樹還是長成草,起碼是按自然的態勢和方向成長的,不像我,從被當做天才開始,就成了一個被人捆住手腳摁著腦袋剪掉全身毛發的可憐怪物!”
  我是真傻了,這還是耿墨池嗎?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自負得可以,簡直是目中無人。什麽時候他也這麽自卑了?“你真的那麽討厭鋼琴?”她還是懷疑。
  “不是討厭,是恨!”
  他憤憤地說,臉上流露出鮮有的孩子似的無助和悲傷。
  “有這麽嚴重?”
  “是的,是恨!深入骨髓的恨!”
  “為什麽?”
  “還用問為什麽嗎?如果沒有鋼琴,我的生活決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望向窗外,目光停留在那生機勃勃的樹葉上,樹葉的輕舞飛揚跟他的黯然神傷形成鮮明對比,他像跟自己說話一樣喃喃自語道:“也許沒有鋼琴我會很平淡,沒有這麽多掌聲和榮耀,但我至少是真實的,我會像平常人一樣,過著平靜而真實的生活,哪怕是清貧的生活,也會比現在有顏色!”
  “如果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你還會選擇鋼琴嗎?”
  “不會!”
  “這麽肯定?”
  “是的!”
  “那你怎麽不選擇其他的職業呢,即使現在你也沒老嘛。”
  “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從我開始記事起,我的生活裏就沒離開過鋼琴,就跟吃飯睡覺一樣,彈鋼琴就是我的一個生活習慣,這個習慣至今已延續了三十年,我在鋼琴的世界裏桎梏了三十年,我的整個生命和靈魂已跟鋼琴融為一體,我想象不到,離開鋼琴我還會做什麽……”
  說著他站起身,在房間內踱來踱去,最後他站到了窗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又是一聲長歎,聽見他說:“我何嚐不想換換空氣,換換環境,我也不是沒有努力過,很多年前我就跟繼父學過做生意,但我失敗了,殘酷的事實把我打回了原地,我不得不回到鋼琴這口棺材裏繼續做個絕望的活死人!真的是個棺材呢,我一出生就跟這棺材釘在了一起……”
  我瞪著他,像在聽一個瘋子在演講。
  “怎麽了?在想什麽?”他走過來,坐在了我身邊,用手搭住我的肩。“沒什麽,我隻是……”我說不出話,不知道怎麽回答。他拍拍我的肩,問:“隻是什麽?隻是沒想到我會這麽可憐?”
  “不,我隻是不知道擺不平你我怎麽跟台長交差。”
  我說的是實話,說了半天,一點也沒扯到正題上去。
  “要擺平我還不簡單嗎?”他湊近我,有些壞壞地笑。我故作鎮定,可憐巴巴地說,“你要是真把我告了,我就會丟掉工作,沒工作我怎麽活啊?”
  “我養你啊!”他大言不慚。
  我抬頭瞟著他,冷笑:“你養我?把我當寵物那樣地養?”
  他看住我。“你恨我!是不是?”
  “我現在不想談這個問題。”我岔開話題,起身坐到了他對麵。“還有什麽要談的?我能說的可跟你說了。”他不悅。
  “談談你的婚姻吧。”我忽然犯起傻來。
  “免談!”他霍地站起來,又用背影對住我,“我什麽都可以跟你談,就是這個問題你最好別碰,如果你還想跟我談下去的話!”
  “為什麽?”我最想談的可就是這個問題。
  “不為什麽!”他還在拒絕。僵持了好一會兒,楊嬸敲門進來了,笑著說可以開飯了。我一看牆上的掛鍾,十二點了,時間過得好快!“好,去吃飯!”他如釋重負,看也不看我就徑直走出了房間。這人!
  吃飯的時候,兩人誰也不說話。我更不想說,因為看著那滿桌的菜,我全無食欲。我得時刻警覺自己的胃!“你怎麽不吃啊?”他快吃完的時候發現我碗裏的飯還沒動。
  “沒什麽胃口。”我懶懶地說。
  “是看著我沒胃口嗎?”他盯著我的臉。“你還是吃點吧,你的臉色很差!”他居然會留意到我的臉色。“沒事,胃有點不舒服而已。”我搪塞。話還沒說完,我的胃就在抗議,我趕緊捂住嘴,憋著把那直湧而上的惡心壓回去。
  “你怎麽了?很不舒服嗎?”他的眉毛擰在了一起。
  “吃你的吧,說了沒事就沒事!”我強打精神。
  “你這個樣子我還怎麽吃啊?”他放下了碗筷,盯著我。我被他盯得一陣發毛,忙低頭裝模作樣地扒了幾口飯。他想了想,這才孤疑的繼續端起了碗。
  “你該不是懷孕了吧?”他突然冒出一句。
  “哪有?”我條件反射地答道,心裏一陣亂跳。好在他沒繼續追問,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如果我懷孕了,你怎麽辦?”我也突然問他。話一出口就後悔,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是我的嗎?”他抬起頭。
  我一愣,“咚”的一下放下碗,惡狠狠地瞪視他,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他這才知道說錯了話,不吭聲了。
  “你會怎麽辦?”我追問。我想知道這個答案。
  “我會負責。”他答。
  “怎麽負責?”
  “你真的懷孕了?”他也放下了碗。
  “我是說如果。”
  “你生下來啊,我來養!”他說得很輕鬆。
  我“哼”了一聲,冷笑道:“你想生我就生?你當我是什麽?”
  “那我告訴你,如果你真的懷孕了,你不生也得生!”他蠻橫地說。
  “為什麽?”
  “因為我必須有個孩子,我的產業必須有個繼承人!”他態度生硬地回答,“我父親去世後,我們耿家就剩我一個人了,絕後的罪名我擔不起!”
  我一時說不出話,心裏打起了鼓。“那你太太怎麽沒給你生?”我很不是時候地又問了一句。這下就捅了馬蜂窩,他真發作了,一拳捶得桌上碗筷全跳了起來,他也跳起來,衝著廚房喊:“楊嬸,你馬上把樓上安妮的房間收拾好,白小姐神智不清,必須休息!”
  我被楊嬸帶上了二樓。
  這是一間典型的女孩房,牆紙是丁香紫,窗簾也是淡淡的紫色,白色歐式木床上鋪著的柔軟被褥也是紫色,就連梳妝台上的花瓶和精巧的首飾盒也是色調一致的紫,那女孩喜歡紫色!我很欣喜,因為這個顏色也是我最鍾愛的。我的衣物中有一半以上都是紫色,或深,或淺,同樣一件衣服我很少考慮其他的顏色。米蘭對此很不理解,說我有紫色偏狂症。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好像從我對色彩有辨別能力開始,就迷戀上了那清雅神秘的紫色,縈縈繞繞,似真似幻,那一定是我的前生所選,今生還是不能舍棄。
  安妮,那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呢?我想象著,躺倒在寬大柔軟的被褥上,抬眼閉眼瞬間淹沒在一片紫色的海洋。耿墨池也應該知道我喜歡紫色,否則他不會安排這個房間給我。他還留意過我的喜好?他的世界裏隻有他自己才對。我一想到這就來氣。
  但我忽然有點妒意,同樣是人,他和他的妹妹卻可以在這麽個富足舒適的環境中長大,住這麽好的房子,享受這麽貴族化的氛圍,這是我不曾料到的。他從未跟我提及過他的家庭,雖然一直知道他有良好的風度和教養,卻沒想到他原來出身顯赫。而我卻是普通工人的女兒,父母整日為生計奔波操勞,父親工作到退休也隻分了套陰暗潮濕的兩居室,更不用說讓我接觸鋼琴之類的高雅藝術,我連電子琴都不會彈!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可是他居然還鬱鬱寡歡,說什麽被釘在棺材裏,他釘在棺材裏那我算什麽,我是不是該說自己躺在墳墓裏?想不通,這個男人是越來越讓我看不明白了。
  睡了大概兩個小時,我醒了,耿墨池要帶我出去。
  “帶我去哪?”我邊走邊問。
  “跟我走就是了,反正不會把你賣了。”他雙手插褲袋,銀灰色的短大衣很瀟灑的被他攏在了身後,很神氣的樣子。
  “要賣賣你自己!”我一臉冰霜。
  “你比我賣得起價錢啊。”
  “是嗎,那你說我值多少錢?”
  “你?”他轉過臉瞟我一眼,很不屑地說,“要看賣給誰了?賣給別人我不知道價,賣給我嘛……”他想了會兒,還真像那麽回事的說:“如果賣給我做老婆,你根本一名不文,就你這脾氣一百個老公也會被你嚇跑,如果賣給我做情人,價錢倒還可以商量,因為你在床上還是很有誘惑力的,符合情人最基本的條件。”
  我停住腳步,氣得發抖。他回頭看看我,也不管,繼續朝前走,挺拔的個頭在我眼前悠閑地晃悠。“走吧,再不走,丟了我可不管啊,”他頭都不回,嚇唬我,“這荒山野嶺的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又長得這麽迷人,出了事自個擔著啊。”
  我下意識地看看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一片密林中,回頭一看,落日山莊掩映在深處隻露出個屋尖,我心裏一陣發毛,乖乖地跟在他後麵。林中除了蟲鳥聲和穿過草叢時發出的聲再也聽不到別的響動,陽光透過密密的樹葉落下斑駁的日影,各色的野花悠閑地在路邊綻放,期待有人能將其采擷,我彎腰隨意摘了朵紫色小花,聞了聞,淡淡的很清新。正聞著,眼前豁然開朗,密林外是一片綠得晃眼的茶園,一望無際,讓人頓覺精神一振,恨不得馬上置身其中。我跑了起來,趕在了耿墨池的前麵,那蔥翠的綠色吸引我不顧一切地往前奔,我聽見風聲在耳邊呢喃,感受著覺陽光溫暖的撫慰,很久沒這麽心情雀躍了。當我跑到一個小坡上歇氣時,往身後一看,耿墨池在茶園深處成了個小點,他好像一點也不急,慢騰騰的,瀟灑的身影晃動在茶樹間很是顯眼。
  “你心情不錯啊。”他終於來到了我跟前,一臉陽光,笑吟吟的,“很久沒看到你這麽開心了,很好,就應該這個樣子。”
  “我心情好不好你還關心?”我站起身,繼續往前走。他跟在我後麵,說,“當然有關係,你心情好,我今天晚上就有希望啊。”
  我立即拉下臉,“耿墨池,你最好弄清楚,我不會再跟你有什麽,我跟你來完全是為了工作,你別動那心思,如果要我尊重你請先尊重你自己!”
  我的話很重,他也變臉了,瞪著我說:“你也要搞清楚,我帶你來這不僅僅是為了你那見鬼的工作,我是想跟你談談,可是你這樣子實在讓我煩透了!我不知道你在我麵前清高什麽,這麽清高當初就不要上我的床,既然上了,就不要擺出一張臭臉,誰也不願意看你那張臉,我耿某人更不願意看!”
  他一口氣說完,我連還擊的機會都沒有,剛張口,他馬上堵了過來,“別跟我爭,我不想跟你爭,我隻是把話說明白,既然跟我在一起,你就最好放下你的架子,我們之間或者還能平和地相處下去,鬧翻了對你沒好處!”
  我喘息著,淚如雨下。
  “哭什麽?別想用你的眼淚來讓我妥協,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輕易妥協的人,對你更不是!你最好弄明白,除非我先退出,否則你別想那麽容易甩掉我!我想要什麽你阻止不了!”他朝我吼著,額上青筋暴跳。
  “你想要什麽?要什麽啊?”我叫起來,激動的情緒就要失控,“你不就是要我脫衣服嗎?你既然有那麽多女人排隊,讓她們給你脫啊,幹嗎找我,我沒你想得那麽賤!”
  “又脫衣服?你脫衣服有癮啊!有本事你就在這脫,我決不攔你!”
  我簡直崩潰了,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叫你別哭你還哭!”他一把抓起我往前拖,“我現在不想跟你唆,跟我走,我們一起去跳懸崖!”我掙紮著,被他拖得幾乎跌倒。“放開我!放開我!”我滿臉是淚地叫。
  我最終還是被他拖到了一個陡峭的山壁上,也不知道怎麽被他拖上去的,手被草刺和石尖劃得傷痕累累,一上山頂我就捂著手哭。他坐在我身邊,也累了,喘了好一陣氣。然後他開始抽煙,狠狠地抽,也不看我,目光遊離在山腳的茶園和樹林,怒氣消了不少。我還在抽泣,但已冷靜了許多,定神一看,發現自己所處的這個山頭是附近的最高點,山腳下的美景一覽無餘,落日山莊就在一個山坡上,被剛才經過的密林掩映著,密林的四周又被綠油油的茶園環繞。我看得有些發呆,沒想到這種偏遠的山坳裏居然也有這麽美的風景。
  “知道落日山莊的由來嗎?”他先說話了,吐著煙圈指了指前方,“從這往下看,每當夕陽斜下的時候,那山莊就會整個的被彩霞和落日的餘暉籠罩,光芒四射,像一個璀燦的明珠,我母親很喜歡這,一直住在這不肯走,因為這裏是她和我父親相識相守的地方,後來父親死了,母親被繼父強行帶到了海外,走的時候她留下了我,當時我已經滿十五歲,能獨立生活了,她哭著說要我為她守著這山莊,她真的很喜歡這山莊,還說如果哪天她死了,叫我一定把她埋在這,哪怕隻是一把灰也要埋在這,我答應了她,請了專人打理,哪怕是漂得再遠我也沒放棄,因為這是我母親一生最眷戀的地方。”
  “你好像有點冷。”他一側臉,發現我已縮成一團。
  我是很冷,剛才被拖上山的時候出了一身汗,內衣全汗濕了,現在經山風一吹頓覺全身泡在水裏般冷得直打顫。他伸手把我拉了過去,脫下大衣披在我身上,抱住了我。
  “還冷嗎?”他問,輕言細語,全無剛才的暴怒。
  “你幹嗎老跟我過不去呢?”他無奈地搖頭,更緊地擁住我說,“有時候我真恨你這個樣子,我曾想徹底地將你從我的生活中抹去,可是後來發現不行,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是抹不掉的,而且越抹越清晰,我也越來越想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裏已經生了根啊,如果連根拔起,我也會死去……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麽了,中了毒似的欲罷不能,所以我才想要把你帶到法國一輩子不回來。因為我害怕你離開,害怕你真的連根拔去我的愛,我想降住你,征服你,甚至是囚住你,可是我知道這不可能,到頭來我還是逼自己來麵對你,見到你,我更害怕了,就覺得你是張巨大的網,我怕跌進你的網,因為你讓我想到了魚死網破的結局,我本能地抗拒,但好像還是在往裏麵跌,停都停不住……”
  我聽他說著這些話,心裏開始翻江倒海,趕緊閉上眼睛,任憑呼嘯的山風在臉上肆虐,也許隻有寒風可以讓我的頭腦清醒點,不至於被他的花言巧語再次蒙騙。沒想到這讓耿墨池產生了誤會,他以為我在等他的吻。他真的吻了過來,我想抗拒已來不及,因為他的舌頭迅速地探入我的唇內,又迅速地纏住我的舌頭,把我整個地吸附在他身上了。他的吻綿軟潮濕,帶著淡淡的煙草味,吻得我無力反抗。
  “什麽也別想,就讓我們享受此刻好嗎?”他喃喃地說。
  事到如今,我真不知道怎麽繼續和他的感情,為這個男人我連精神病院都進去了,不知道下一次會進哪裏,墳墓嗎?如果是,那倒解脫了,就像簡愛對羅切斯特說的那樣,雖然他高高在上,但她和他的精神是平等的,她希望有一天能穿過墳墓和她愛著的男人平等地站到上帝麵前。我也是這麽想的!
  第二天我們很早就離開了落日山莊。
  我回頭張望著那掩映在綠樹叢中的山莊,忽然感覺恍若夢境般的不真實,那山莊像張憂傷的臉,在薄薄的晨霧中若隱若現,那憂傷何其的相似,那憂傷此刻就在我心裏!
  “希望你以後有空的話多陪我來這走走,”耿墨池牽著我的手說,“除了葉莎和你,我沒有帶第三個女人來過這。”
  我看著他被晨霧籠罩的濕漉漉的臉,刻骨的憂傷在他眼底泛濫,我猛地一顫,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的憂傷,山莊的憂傷,還有我的憂傷為什麽如此相似?
  “我最近有點煩!”他邊開車邊抽煙,眉心緊鎖。
  “你瘦了很多。”我看著他說。
  “是。”他點點頭,目光沒有方向地散落在前方,“最近身體是不太好。”
  “病了嗎?”
  “我一直就病著,你也一樣,我們都是病人。”
  我瞪著他,不明白他想說什麽。
  “我忽然很害怕,從來沒這麽害怕過,”他目光遊離,像撲火的飛蛾透著可怕的向往和絕望,“我怕見了你這次,還有沒有機會見下次,我……”
  “你怎麽了?”
  我的心底瑟瑟地抖起來。
  “沒什麽,考兒,”見我擔心,他忽然又笑了,“我是在想我們可不可以換一種方式相處,感覺肯定舒服得多,我不想跟你鬥個你死我活的……我真的累了,難道你不累嗎?”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啊,我們可以不必把問題搞那麽複雜,想在一起就痛痛快快地在一起,有些事情能拋開的就拋開吧……”
  “你相信長相守嗎?”我突然想起了一部電視劇的台詞。
  “什麽長相守,不相信!”他回答幹脆。
  “為什麽?”
  “我隻相信此刻,錯過此刻,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我有些失望地看著他,隻在乎此刻,什麽意思?難道他從來就沒想過我們的將來嗎?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打算給我將來,沒打算跟我長相守,既如此我現在又何必這麽痛徹心扉呢?我們鬥來鬥去的又是為了什麽呢?難道這場從一開始就走錯方向的愛真的不能開花結果?
  中午的時候我們回到城裏,一進門就看見米蘭正在收拾行李,她真的要搬走了。“一定要這樣嗎?”我想挽留她。“早就該搬走了的,”米蘭看也不看我,忙著把一件棗紅色大衣往行李箱裏塞,“打擾你這麽久,真是不好意思。”
  “米蘭,我覺得……”
  “什麽也別說了好嗎?”她抬起頭,眼中透出的冷冷的堅定讓人心底發顫,“各人有各人的路,我跟你根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我想要的你未必看得起,你想要的我也看不上,所以還是各走各的路吧,也許你會最終得到你想要的,我也未必得不到我想要的……”
  我張著嘴說不出話了,那一刻我知道說什麽都已經無濟於事,從來不知道米蘭跟我有如此深的隔閡,一直以為她是個沒心沒肺簡單快樂的人,卻沒料到她早已將我踢到了她的對立麵。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啊!十幾年的友情!
  “祝你好運!”
  這是米蘭出門時丟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我做人真是失敗,什麽都留不住,婚姻、愛情、友情……到如今我還剩下什麽?我真是難過極了,很傷心,晚飯也沒吃。櫻之給我打電話過
  來的時候我正縮在沙發上流淚,她說她已經答應搬去跟米蘭同住了,“考兒,”她說了一大堆安慰的話後忽然說,“我怎麽有種不好的感覺,我總覺得你跟米蘭……”
  “我跟她怎麽了?”我抽泣著問。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很不好,你們怕是……”
  “完了是嗎?”
  “恐怕比這更糟……”
  我說不出話了,更糟是什麽呢,難道還有比現在更糟的嗎?
  第二天上班,老崔一見我就樂嗬嗬地笑,原來耿墨池已經由他的律師代為轉告,他不準備起訴我們侵權了,不僅如此,這位大鋼琴家即將在長沙舉行專場音樂會,他邀請我們電台作為唯一的合作媒體直播演出盛況……
  “不錯,不錯,你辦得很好,”老崔連連稱讚道,“不愧是我老崔帶出來的兵,處理事情很幹脆,尤其是你爭取到了直播權,這正是我要交給你的任務呢,我還沒說你就完成了。”
  我低著頭沒吭聲,侵權的事我雖跟他開過口,但他並沒表態,至於什麽直播權,那更是沒邊的事,我壓根就沒跟他提過,不知內情的老崔還以為我做了多麽艱辛的工作才讓耿墨池握手言和呢。
  “這樣,考兒,你以電台的名義去請耿先生吃頓飯,”喜形於色的老崔又布置任務,“要熱情點,禮節嘛,人家這麽大度,我們不能太小家子氣……”
  晚上,在佳程大酒店,老崔盛情款待了這位聲名顯赫的鋼琴家,先是就侵權事件誠懇道歉,再就直播演出事宜表示感謝,反正一頓飯就是雙方謝來謝去。耿墨池興致很好,表現出了難得的健談,跟老崔一來二去的居然越扯越熟,老崔竟然盛情邀請他到電台做嘉賓,而參與的節目正好是我主持的星空夜話。那家夥就坐我旁邊,一邊欣然接受邀請,一邊很不規矩地把一隻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你們的節目做得很好,我在長沙的時候晚上都要聽的,”他非常禮貌而客氣地麵向老崔說,“我跟白主播本來就是朋友,上她的節目我榮幸之至,我一定會配合她做好這期節目……”這麽說著的時候,他的手卻越來越放肆,我在心裏咬牙切齒,麵子上又不好發作,隻得狠狠用腳踩了他一下,他顯然被我踩疼,卻也沒吱聲,狠狠在我大腿上擰了一把,“哎喲!”我叫出了聲,“怎麽了?”這個披著人皮的狼馬上假惺惺地轉過臉問道,“不舒服嗎?”
  “什麽事啊,考兒?”坐對麵的老崔也問。
  “沒……沒什麽,就是剛才辣了一下。”我紅著臉說。
  “那趕緊喝水。”耿墨池連忙遞過一大杯水,我瞪了他一眼,隻得在眾目睽睽下接過水氣呼呼地猛灌下去,誰知那根本不是水,而是一杯白酒,但為時已晚,我反應過來時那杯白酒已經被我灌了大半。
  “怎麽樣,好些沒有?”耿墨池非常體貼地拍拍我的後背說。
  毫無疑問,我醉得一塌糊塗。
  毫無疑問,耿墨池非常紳士地送我回家。
  可是車剛駛出酒店,他就把車停在路邊的一處暗影下,抱住我一頓狂吻,我醉得暈頭暈腦,無路可逃,也沒有太過反抗,因為他的熱力狂卷而來,容不得我思索,瞬間就吞沒了我,車身劇烈地晃動起來……忽然一注強光照向車內,有人在敲車門,耿墨池衣衫不整地開了門,一個警察站在車門邊,拿著手電筒對著他喝斥道,“幹什麽的,下來!”
  “啊呀!”我一聲尖叫,這才發現自己上半身幾乎裸露著,耿墨池連忙用身體擋住我,很不悅地說,“我們沒幹什麽,兩口子親熱,沒見過嗎?”
  “要親熱回家去!”警察鐵麵無情,聲色俱厲地吼道,“下來,到派出所去!”
  “我為什麽要跟你去派出所?”耿墨池也不是吃素的。
  “為什麽你心裏明白,下來!”警察繼續喝道。
  這時候我已經胡亂穿好了衣服,但頭腦很不清醒,見這場麵忽然有一種報複的衝動,朝警察“求救”道,“同誌,你快救救我,他……他……”我指著耿墨池口齒不清地說,“他
  要強暴我……”
  毫無疑問,耿墨池被帶到了派出所。
  “我要見我的律師,在我的律師來之前,我拒絕對此次事件作任何說明!”錄口供時這混蛋居然擺起了譜,辦案民警想必也料到他非等閑之輩,沒有為難他,還客氣地給他泡了杯茶。他神態自若地邊打電話邊朝我這邊看,不知道我會在警察麵前胡說八道些什麽,他大概沒想到我已經醉糊塗了,竟然把自己的真實單位告訴了民警,民警馬上打電話到電台求證,當台長老崔帶著一幫人急衝衝地趕到派出所時,我的酒立即醒了大半,腦袋嗡嗡作響,這回我的臉丟大了!
  但為時已晚,我已經在口供上摁了手印,大意是那個叫耿墨池的男人借口送我回家,趁我喝醉酒強行要跟我發生關係,正糾纏著警察來了,辦案民警說這是“未遂”。老崔和台裏的人卻信以為真,紛紛指責耿墨池“喪盡天良”,有幾個同事還要衝上去揍人,眼見事情鬧大,我卻嚇傻了,愣在一旁不知所措,好在耿的律師及時趕來給他辦了“取保候審”,他這才得以安全離開。
  “考兒,對不住你啊……”老崔握著我的手痛不欲生,“真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情……”阿慶抱著我更是哭得稀裏嘩啦,好像我真的剛剛經受蹂躪似的,我左顧右盼,反問旁邊的民警,“他會不會被判刑?”
  “你都這樣了,還關心他會不會被判刑?”阿慶驚問。
  結果呢,耿墨池當然沒被判刑,我卻因為做假口供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我的當事人將保留繼續上訴的權利。”這是黃律師在結案後跟辦案民警說的話。
  我把目光投向耿墨池,希望他看在相好一場的份上幫我說說情,讓我免了這十五天的拘留,誰知他根本無動於衷,還眯著眼睛衝我樂,“放心吧,我會來給你送牢飯的,你在裏麵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如果不是民警在場,我真想給他兩巴掌。那嘴臉!

  NO.8 他一直與死神相伴
  15天很快過去。
  出來的那天長沙豔陽高照,是個好天氣,看來我的前途也是一片燦爛了,這麽一想,底氣就很足,走出拘留所大門時昂首挺胸,哼著小曲兒,心情居然還不錯!而按照裏麵的人的叮囑,出大門時絕對不能回頭,所以我也沒回頭,以至於有人在後麵叫我,我也裝作沒聽見,甩手甩腳地勇往直前。
  “喂,你聾了!”後麵那家夥顯然火了。
  我這才側過臉,小心翼翼地轉過臉一瞧,頓時咬牙切齒,原來是送我進去的人(其實我也猜到是他),隻見這個掃把星靠在他的銀色寶馬邊,戴著墨鏡,雙手抱胸,正齜牙咧嘴地衝我笑呢。
  “架子大了啊,叫你也不應!”說著他摘下墨鏡,斜著眼上下打量我,很吃驚的樣子,“氣色不錯嘛,裏麵日子很好過?”
  “還不錯啦,你不知道,裏麵朋友多,又安靜又自在,沒有工作壓力,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我興奮異常地說。
  “真的啊,這麽好,你怎麽不把這機會讓給我呢,也讓我到裏麵舒服舒服嘛。”
  “你知道我很自私的,這麽好的事怎麽會讓給你?”我白他一眼,快步走到車邊打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快點開車,還愣著幹什麽!”我朝他厲聲吼道。
  “嘿,在裏麵待了幾天,學厲害了啊!”耿墨池打開駕駛室坐進來,狠狠捏了把我的臉蛋,“說,想要我怎麽給你接風洗塵?”
  我瞟他一眼,趾高氣揚地說,“先請我吃頓好的,再給我找個地方洗洗桑拿按按摩,然後嘛,然後再帶我到阿波羅去買衣服鞋子化妝品很多很多東西,多準備點票子哦,我今天可是要血洗阿波羅……”
  “完了,完了,看來我今天要破財了。”耿墨池連連搖頭,很著急的樣子。
  “破財?應該的!”我凶巴巴地吼道,“以前沒放你的血,是我太慈悲,今天,嘿嘿……”我故意危言聳聽,邊說邊把手伸進他的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煙,又到他的褲袋裏摸出打火機,“啪”的一聲自個兒點上,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動作利落姿態老練。
  “黑社會啊!”耿墨池對我的老大派頭很是驚訝,“你在裏麵就學會這招?”
  “學的東西多著呢,要什麽有什麽!”我吞吐著煙霧炫耀地說,“你想看什麽?說!我表演給你看!”
  “神經!”他白我一眼。
  “表演偷東西好不好?”
  “什麽?”
  “你看好了哦!”話音剛落,我的手就在他身上輕輕一帶,好家夥,他的錢包轉瞬間就到了我的手上,我得意地揚了揚說,“怎麽樣,厲害吧?”
  “嘣”的一聲,說時遲那時快,耿墨池一個緊急刹車,車子撞在了路邊的隔離樁上。“你在裏麵竟然學會了這個?”他咆哮著放開方向盤一把掐住我的喉嚨,“你簡直是瘋了,丟我的臉,竟然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被他掐得接不上氣就差沒口吐白沫了,“救命……”我抓著他的手大口大口地呼著氣,“你要弄死我了……”耿墨池這才放手,狠狠扇了我一巴掌,“你要是再給我學,看我怎麽收拾你!”說著又朝我腦門上“啪啪”幾下。
  我被他打得眼冒金星,正要撲過去跟他拚命,猛然發現掉在駕駛座前方的錢包是開著的,裏麵夾著一個女人的照片,那女人長發飄飄,眉清目秀,清水芙蓉,超凡脫俗,傲然獨立,那個女人……竟然就是我!兩年前剛認識他時的樣子!
  刹那間我淚如泉湧,不顧一切地撲向他的懷抱,摟著他的脖子狂吻他的臉他的唇,他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弄懵了,但隨即反應過來,順勢抱緊我回應我的吻,火花四射,熱烈纏綿……
  “咚咚……”又有人敲車窗。
  我和他條件反射地分開,驚恐萬狀地看著車門外-耀眼的陽光下,一個身材高大的交警給我們敬了個禮,鐵麵無私地說,“把駕照拿出來……”
  沒辦法,我們隻好打的回家,車子因為撞壞隔離樁被扣了。一進門我們就抱成一團,他一邊解我衣服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這次我就不會是未遂了……”
  也許這就是我要的愛吧,沒有道理,不分青紅皂白,兩個失去理智的人一旦碰撞在一起,所有的防備和信念都會變得模糊不清,三年了,我們彼此愛著又彼此傷害,看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怎樣去接受,不知道怎樣去付出,想放縱自己,又怕毀滅自己,想有個美好結局,又怕最後萬劫不複。
  然後我去電台,準備接受處罰(肯定是要處罰的)。出人意料的是,台裏並沒有提及這
  件丟人現眼的事,隻說要我以後注意影響。我知道肯定又是老崔保了我,於是我去老崔辦公室打招呼,老崔戴著老花鏡正在批閱文件,看也沒看我,隻淡淡地說了句,“回來了?”我在他旁邊站了好一會兒,他也沒跟我說什麽,最後隻朝我揮揮手說,“我很忙,你也去忙吧……”
  可是我一進節目組辦公室,裏麵立即炸開了鍋,所有的同事都圍了上來,“老天,你出來了!”、“裏麵好玩吧?”、“你可真會玩啊,都玩進號子裏了。”接下來的幾天,同事一見我就笑,拿我打趣,顯然我跟耿墨池的事已經天下盡知了。阿慶更是嘖嘖稱奇,“你說你,真是厲害,談個戀愛都折騰到拘留所裏了,真不知道下次你們還要折騰到哪裏去。”
  不僅如此,我們的故事還被編成了經典段子,在同事們的酒桌上廣為流傳,很快在整個廣電係統都出了名,我覺得我這人天生就是當“名人”的料,總是處在風頭浪尖,想不出名都難。年底評先進的時候,我是台裏唯一被評為廣電係統先進工作者的人,據說上麵的頭頭在開會討論時,有人問白考兒是誰,馬上就有人說就是那個告男朋友強暴反被請進拘留所的人,“哦,是她喲,行,那就評她吧。”於是我就成了先進,所以說塞翁失馬焉之非福啊,我逢人就說這句話。先進是有獎金的,我拿這獎金請同事在酒樓裏大吃大喝了一頓,正吃著,耿墨池打電話過來,我借著酒膽氣勢洶洶地衝他吼道,“我說你以後少招惹我,你是個掃把星知不知道,每次跟你在一起都把我弄得身敗名裂……”
  我說的是實話,耿墨池這個瘟神,從認識他到現在,算算看,他讓我出了多少次“名”?!
  “你跟我在一起不就為了出名嗎,哈哈哈……”他在電話那邊狂笑。
  我打了個嗝,口齒不清地罵道:“你……真不是個東西……”
  “敢這麽跟我說話,你就不怕我收拾你?”他又開始耀武揚威。
  “收拾我?還不知道誰收拾誰呢,我馬上要回家過年了。”
  “回家過年?你做夢!”他在電話裏繼續他一慣的霸道,“敢把我一個人扔下回家去過年,你想都別想……”
  誰知到了晚上,母親也給我打電話,“萍萍,今年你回來過年吧,你可是有兩年沒在家裏過年了,平常在外麵怎麽玩我們都不說你,過年你總該回來一趟啊。”
  我拿著電話半天沒吭聲,不知道這回該怎麽搪塞家裏。掛掉電話還沒兩分鍾,電話又響了,祁樹禮打來的,他從美國回來了。
  “考兒,能陪我一起過年嗎?”祁樹禮開口就說,“我急著趕回來的原因就是想跟你一起過個年,怎麽樣,不會不方便吧?”
  天哪,又是一個要跟我過年的!
  “你……不是可以跟你母親一起過年嗎?”我想盡量拒絕得客氣點。
  “我不需要整天跟她待在一起,偶爾看看她,我更多的想跟你在一起。”
  “為什麽?”
  “你讓我覺得更親切啊,我母親,你知道的,我不太習慣跟她相處了,”他遲疑了一下,又說,“在我的感覺裏,你更像我的親人。”
  “因為我像你們的那個什麽小靜?”我冷冷地扔出一句。
  祁樹禮頓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麽說。“你多心了,考兒,”他好像不太高興,很鎮定地回答道,“想跟你在一起,需要那麽多的理由嗎,跟你過個年,在感覺上跟阿傑一起過年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當然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也不勉強,反正這麽多年了我都是一個人過,習慣了。”
  我不好再說什麽了,這個祁樹禮,客氣是挺客氣,可他給人的感覺除了客氣和禮貌好像還有那麽一點霸氣,雖然他將這霸氣隱藏得很好(這一點跟耿墨池相反)。我翻了翻掛曆,過年好像還真沒幾天了,我自嘲地想,一個人過年有什麽不好,我偏要一個人過!
  這個周末我在家裏做清潔準備迎接新年,剛忙完,耿墨池殺過來了,給我送了兩張音樂會的票,我拿著票看了看,知道了演出的時間和地點:大年初一晚八點,田漢大劇院。
  “怎麽,沒時間去看嗎?”
  耿墨池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我遲疑的樣子讓他很不悅。
  “哪裏,我是有點意外,”我裝作很高興地說,“你現在是大忙人,怎麽有空過來給我送票?”
  “我去電視台錄節目,路過這,順便就上來了。”他嘴很硬,堅決不說是專程來送票的。坐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在客廳轉悠了一下,又去陽台看了看,很滿意地點頭說:“不錯啊,日子過得挺滋潤嘛,嗯,好像還剛做過清潔呢。”
  “你怎麽知道?”
  “我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洗潔精味,檸檬香的,我很喜歡。”他吸吸氣,忽然笑了,“該不是專門為我做的清潔吧,那我可是受寵若驚啊。”
  我瞪他一眼,“音樂會準備得怎樣了?”
  “差不多了,到時候別忘了演出的時間,你可是個馬大哈,”說著他捏了一把我的臉,拍拍我的肩,朝門口走去,“我走了,還有很多事忙呢。”
  “放心,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會去的!”我送他到門口時說。目送他進電梯,我又說:“謝謝你,專門來送票。”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英俊的臉夢幻般瞬間閃到了電梯門後。我看著那門發呆,心裏陣陣發痛,其實就在剛才,我很想把懷孕的事告訴他,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音樂會迫在眉睫,這個時候告訴他,不論他高興還是不高興勢必影響他演出的情緒,我決定等他音樂會結束後再告訴他,遲幾天而已,不會礙什麽事,我這麽安慰自己。
  可是屠格涅夫說過,幸福不管明天,幸福也不問昨天;幸福記不得過去,也不去想未來;幸福隻存在於現在-甚至不是全天,而是眼前這一瞬之間。現在想起這句話,我竟有深深的宿命感,真的是錯過了,我僅僅遲疑了一瞬間就什麽都來不及了……
  我確定我殺了他,當他躺在我懷裏叫不醒喊不應的時候。
  音樂會舉行的那天晚上,我記得我是很用心地打扮了一番的,雖然他在台上未必看得到,但我覺得穿得隆重一點也是對音樂的一種尊重,更是對他的尊重。我很少這麽隆重過,走入劇院禮堂時我看到了無數欣賞的目光在我身上流連,尤其是祁樹禮!他也來了,米蘭帶來的!
  “你很漂亮。”祁樹禮由衷地讚歎。
  我勉強地笑了笑,很不自然。
  “真是很難得呢,Frank居然也會誇女人漂亮。”
  米蘭也笑。笑得更不自然。
  我這才注意到她穿得比我還隆重,一襲黑色露背晚裝襯出她婀娜的身姿,脖頸上的鑽石項鏈更是招搖得不行,她的頭發也高高地束起,很有點貴婦人的派頭,妝化得尤為濃,深咖啡色的眼影妖媚得讓人不敢直視。
  進入演出大廳後,祁樹禮很周到地給我找座位,安頓我後自己才坐下,他坐在我的右邊,米蘭又坐他旁邊,周圍的空位越來越少,每坐下一個人都要好奇地打量我們三個人,被兩個美女包圍,祁樹禮的感覺好得不得了。
  演出開始了,紅色天鵝絨幕布徐徐拉開,全場掌聲雷動。
  耿墨池身著黑色燕尾服坐在舞台中央的鋼琴旁,一束燈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身上,悠揚的琴聲開始響徹大廳,《愛》的主題曲緩緩流淌開來,我相信音樂是有靈魂的,音樂又滲透著人的靈魂,而唯有靈魂與靈魂的撞擊才能如此的蕩氣回腸,耿墨池的音樂就有著滲透靈魂的殺傷力!他不是用手在彈琴,他是用心在演奏,他在傾訴,在表達,在宣泄,我能感受到每一個音符的含意,我能讀懂他的每一句話,因為懂,所以痛!
  我怎能不痛,隻有我知道台上的那個人浮華背後的悲涼,想起他曾經跟我說過的那些話,我終於明白一個藝術家莫大的悲哀就是孤獨,我知道此刻的他是孤獨的,即使台下有那麽多的觀眾,他仍是孤獨的,但他沒有選擇,他那樣的人,生在那樣的背景下,隻能身不由己地走著沒有盡頭的路,他知道他是走不到盡頭的,因為這路從一開始就畫錯了方向和角度……
  我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麵,為台上的他流淚,也為自己流淚,就在我擦拭淚水的時候我發現旁邊有一雙熾烈的眼睛在窺視我。他一直就在盯著我看,演出不演出他根本不在意,他的肆無忌憚和旁若無人讓我很不舒服,我瞪他一眼,卻發現他的旁邊另一雙嫉恨的眼睛也在瞪視著我,但隨即就扭過頭,裝作什麽也沒發生。我的心立即往下沉,我從沒見過米蘭那麽看過一個人,更何況看的人是我,平常和她嘻嘻哈哈,她的率真和爽朗讓每個和她接近的人都感覺如浴春風,她何時這麽陰沉過?看來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我的心也更複雜了,欣賞演出的興致大打折扣。
  “祁先生,請你看演出。”我低聲道,語氣很不客氣。
  “你比演出好看。”祁樹禮絲毫不為所動。
  我別過臉,怒目而視。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移開目光,但還是不收斂,仍然時不時地偷看我。我懶得理他,隻盼望演出快點結束,我一刻也不想和他多待。而很明顯米蘭也沒心思看演出,那樣子像是如坐針氈,活該,誰叫你把他招來的!
  演出終於接近尾聲了,司儀最後問耿墨池,此時此刻最想演奏一首什麽曲子。他回答道:“我最想演奏的就是下麵這首曲子,我把這首曲子獻給最想聽這首曲子的人。”
  “哦,是誰呢?”漂亮的女司儀問。
  “她知道。”耿墨池神秘地笑著回答。
  說完他坐到鋼琴旁,長籲一口氣後開始他今晚最後一首曲子的演奏,而我刹那間淚如泉湧,竟是一首《昨日重現》!他彈給我的!聽清沒有,他為我而彈奏的!昨日重現,他希望昨日重現!
  我忽然有種想衝上台擁抱他的欲望,但我克製住了,隻是不停地流淚,到演出結束全場起立鼓掌時我幾乎是掩麵而泣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演出大廳的,也不知道怎麽回的家,好像是祁樹禮要送我,被我拒絕了,米蘭看著我神經質地哭泣竟一臉冷漠,放在平常她一定會給我遞紙巾安慰我的,我知道她今晚極不舒服,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心結決不是今晚才有,可我無暇顧及她,我的整個情緒還沉浸在那首曲子裏,倒是祁樹禮體貼地給我遞手帕,他說了些什麽我全沒了印象,最後我好像是一個人叫了輛車回的家。
  我心裏很亂,亂極了,整夜的不能入睡。
  一閉上眼,他的麵孔便清晰地呈現出來,無邊無際的深深的眷戀和愛,此刻充滿我心中所有的縫隙,每個細胞都表達著對他的渴望,我像渴望陽光一樣的渴望著他……但我不能去打攪他,演出這麽辛苦,他需要休息。我隻給他發了個短信,祝賀他演出成功,我隻字未提對他的思念,但戀人間是有心靈感應的,他很快回了短信,隻有一句話:你心似我心。
  我馬上回了過去:“謝謝你為我彈奏的曲子,我也將送你一件禮物!”
  “什麽禮物?”他回道。
  “一定讓你驚喜的禮物!”
  “我現在就要!”他比我還迫不及待。
  “明天吧,明天你就會收到這份禮物!”
  我就是這麽告訴他的,盡管他一再追問是什麽禮物,還打電話過來問,但我想把這驚喜留到明天,隻一天而已,這“禮物”是跑不掉的,因為這禮物就在我肚子裏,是我們共同締造的呀!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下午,我忙完手頭的工作就興衝衝地去碧潭花園找他,去之前我了解了他的動向,他們今天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慶功宴,聽工作室的人說他在酒宴上喝高了,現在正在家休息。
  然而我忽略了,不知道對方的底牌,也不能預料未來,是不能冒然判斷下注的,我不是賭徒,生平第一次去賭,懷著滿心的期待去賭,賭注就是我和他未來的幸福,可是我輸了,輸得精光!
  房門緊閉。我沒按門鈴,因為我有鑰匙。進去後發現房間內很安靜,但直覺告訴我裏麵有人,我向臥室走去,一步步,很輕,怕吵醒他。我推開門的時候還是猶豫了一下的,我開
  玩笑地想,裏麵該不會有女人吧,但這個想法隻是一閃而過,想法剛閃過門就開了,我就傻了,整個的傻了-
  耿墨池!我深愛的男人,我一生的賭注,竟和一個短發的女人相擁躺在一起,那女人燒成灰我都認得,是他的助手小林,兩人都蓋著厚厚的被子,頭挨著頭,睡得很沉……如果不是靠著門框,我想我會倒,此情此景,我還能說什麽,可惡的男人,讓我死吧,死在你們麵前!!我淚流滿麵,叫不出喊不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房間內退出來的,整個人都麻木了,就像當年祁樹傑橫屍太平間時的感覺一樣,被人擰斷了脖子般失去了悲傷的力氣。
  我孤魂野鬼似地在樓下轉來轉去,弄得保安都對我起了警惕,我沒理會,繼續轉,轉累了就坐在花園的長椅上悲傷欲絕地瞪著天空,一動不動,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上天要如此懲罰我?太可怕了,這一切太可怕了,我該怎麽辦?誰能告訴我,白考兒該怎麽辦?
  我精神恍惚地來到街頭,還在想同樣的問題,我毫無目的地上了一輛巴士,靠窗坐下後還在想這個問題。我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穿梭,沒有想出問題的答案,卻想出了下一步該怎麽做。我在東塘下了車,又打車來到湘雅醫院,麵無表情地上了手術台,醫生也是麵無表情地問我,想好沒有,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回答說,做吧,我不後悔。
  手術做到一半的時候我就休克了,子宮大出血!
  耿墨池趕到醫院時簡直氣瘋了,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瞳孔裏燃著火,那目光能殺人!但還留有餘地,因為他還不能肯定他跟那孩子有無關係,隻指著我的鼻子說:“最好別告訴我你做掉的那個孩子是我的,如果是我的,白考兒,你我就完了!完了!懂嗎?”
  我呆呆地看著他,難以名狀的積鬱和委屈一下湧了上來,尤其想到他和助手小林鴛鴦共枕的情景我就如地震海嘯般完全失控,歇斯底裏咆哮起來:“耿墨池,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你是誰啊,你給我滾,馬上滾!我不需要你告訴我完了,我們早就完了!誰稀罕跟你在一起啊,除了那個不要臉的小妖精,我就是死一萬次也不屑和你在一起!”
  “你在說什麽呢?你在跟誰說話,我看你是吃錯了藥!”他惡狠狠地瞪著我吼。
  “我是吃錯了藥,我從來就沒正常過,在上海的時候不是你親自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嗎?是你讓我瘋掉的,你是劊子手,殺了我也殺了那個孩子!”
  “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他一聽到“孩子”兩個字就格外的受刺激。
  “我不會告訴你!這輩子我都不會告訴你!你滾!滾!!”
  “我看你又要進精神病院了!”他氣得臉色發青,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樣子很可怕,“現在我懶得理你,等你出院了我再收拾你!你必須給我一個答案,否則我跟你沒完,你等著!”說完轉身就衝出了病房,門被他摔得山響,整層樓都聽得到。
  我掩麵痛哭起來。這不是我要的結果啊!
  我愛他,此時此刻我才明白我對他的愛還是始終如一萬劫不複,如果可能,哪怕是立即變成一個鬼魂,我也要奔過去跟他懺悔,告訴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沒有機會了,他不會原諒我了,我沒法恨他,此時此刻我居然沒法恨他,我隻恨自己,為什麽總要將到手的幸福扔進苦難的深淵,從今往後,我跟他真的就要在漫長淒苦的深淵中度過了……
  一周後我出院了,一個人回到家,感覺家裏冷得像冰窖。如果不是樓下小孩偶爾放的鞭炮聲,我根本就想不起這是在過年。如果不是櫻之來看我,我甚至不知道我還活在這個世上。所以一見到她,我就哭得聲嘶力竭,她想安慰我,卻不知道怎麽安慰,很難過的樣子。櫻之說,前幾天她已經搬到米蘭那去住了,她的嫂子是個厲害角色,她在娘家住得很不開心。張千山也已經在春節前結了婚,奇怪的是,櫻之對此表現得很平靜,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直覺他們的離婚不像看上去的那麽簡單。
  櫻之還帶來一大堆吃的,一邊往廚房去,一邊有些辛酸地說:“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咱姐倆就湊和著過個年吧。”
  一聽這話,我又要哭,她忙說,“別哭,考兒,堅強點,這個世界上誰也救不了咱們,隻有自己救自己……”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這樣深奧的話很難想象是出自老實本分的櫻之之口。
  然後她在廚房裏忙開了,沒兩個鍾頭就整出滿滿一桌子的菜,我們開了瓶紅酒,無所顧忌地大吃大喝起來。兩個人都不勝酒力,很快就喝得滿臉通紅,櫻之越醉越悲傷,敲著桌子說:“考兒,你評評理,那個沒良心的把我兒子丟給他老媽後就再也不管了,隻顧跟那騷貨逍遙,那騷貨給他生了個丫頭片子,他就當個寶似的,在酒店擺了四十多桌呢,他不是明擺著做給我看的嗎,隻可憐毛毛,我去看他,他奶奶居然把我買的東西給扔出來……”
  “他們……為什麽不讓你看毛毛?法律不是規定你有探視權的嗎?”
  “他恨我。”櫻之忽然說。
  “他恨你?為什麽?他做錯了事反倒還恨你,天下哪有這種事?”
  櫻之好像覺得自己說得太多,忙搪塞道:“你不懂的,很多事你不懂的,別說了,都別說了,以後你會明白的,我不會就此罷休,我一定要奪回孩子的撫養權!”
  我本來還想說點什麽,但看她那個樣子,顯然有事不願跟我提,吃完飯就告辭了,說是還要去拜訪一個朋友。我留她住幾天,她推辭了,說是怕米蘭有想法。
  櫻之走後,我又接著喝酒,喝到後來,酒不像酒了,像喝白開水,我越喝越渴,剩下的半瓶紅酒不一會兒就被我裝進了肚子。紅酒是很有後勁的,當我覺得渾身發燙兩眼昏花的時候,我知道不能再喝了,再喝隻怕又要進醫院。我害怕醫院,自從到醫院給祁樹傑認屍後我就格外地害怕醫院,總覺得那是個死亡之地,難道不是嗎,我不剛在醫院把我的孩子扼殺了嗎?想到那個孩子,我的心又是一陣劇痛,做的時候不覺得痛,就像手術時打的麻醉針一樣,麻醉一醒就痛得無處藏身。而且越清醒痛得越厲害,酒精有時候不但能讓人糊塗,也讓人清醒,一清醒就什麽都來了,痛苦、悲傷、灰心、沮喪、悔恨、絕望一股腦兒往我胸口堵,讓我莫名地喘不過氣。我突然又有了那種感覺,那種被人掐住喉嚨的感覺,難道大白天的我也在做噩夢嗎?
  突然門鈴響了。嚇我一大跳。這個時候會有誰來?誰還會記得我這個多餘的人?我搖搖晃晃地去開門。開了門我居然好半天看不清門外的人是誰,等我認清的時候,那家夥已經大搖大擺地進了門,進屋看見滿桌的酒菜大為驚訝。
  “不錯嘛,有酒有菜,看來你這年過得挺滋潤的。”
  耿墨池在餐桌前坐下,虎視眈眈地看著我。來者不善!他是準備跟我大幹一場了。因為有酒壯膽,我也不怕,很不客氣地說:“這不歡迎你,請你馬上離開!”
  “我會離開!”他的臉冷得結了冰,“我不稀罕賴在這,但離開之前我必須弄清那個孩子是不是我的,你最好說實話,否則我不會輕易離開!”
  “是不是你的有那麽重要嗎?我們已經結束了!”
  “當然重要!而且比你想象中的重要得多,別想騙我,白考兒,我要的隻是一個答案,‘是’還是‘不是’,你幹脆點。”他望著我,目光錐子一樣的穿透我的胸膛。我確實是喝多了,但頭腦還算清醒,我也逼問道:“要我回答你的問題,你先得回答我的問題。”
  “什麽問題?”他很不耐煩。
  “你跟你的那個助手是真的嗎?”我仗著酒膽問。當時想隻要他承認了,認個錯,事情還有得談,誰知他不僅不承認,還說我喝多了發神經。“我親眼看到的,還有假嗎?”我忍無可忍。
  耿墨池瞪大眼睛,還在裝:“親眼看到的?什麽時候看到的?我跟誰上的床我會不知道嗎?自從我太太去世後,我隻碰過你一個女人,你別睜眼說瞎話!”
  “你他媽才睜眼說瞎話呢,姓耿的,你馬上給我滾,別跟我在這裝,我看著惡心!”我真的氣瘋了,到了這份上,他居然還給我打馬虎。
  “你說髒話!你怎麽跟個潑婦似的!沒做過的事我為什麽給你解釋,隻要是我真做了,別說是上床,就是殺人,我都可以承認!”
  我一愣,難道真是我弄錯了,可那天我沒喝酒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兩個人抱成一團睡在被窩裏,怎麽可能會是假的?“你慶功宴那天和誰在一起,難道你心裏一點都沒數嗎?”
  “我那天喝多了,是助手小林送我回公寓的……”耿墨池也怔了怔,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張大了嘴,啞口無言。
  “說啊,怎麽不說了?”
  “我想你是誤會了……”他還想辯解。
  “夠了!別跟我惡心了,你的那些髒事爛事我不想聽!”我渾身發抖,指著他的鼻子吼,“消失!你馬上給我消失!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耿墨池,我們完了,你沒贏,我也沒輸,你在玩我,我也玩了你,我們誰也沒戰勝誰……”
  “你……你這個……”
  耿墨池臉如死灰,猛地跳起來想撲過來抓我。
  我忙躲開,繼續說:“我什麽呢,我這個蕩婦是吧,沒錯,我就是蕩婦,我十四歲就跟男人上了床,不是蕩婦是什麽,你看走了眼是嗎?活該!”
  耿墨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下巴無法控製地在抖,我幾乎可以聽到他牙齒“咯咯”的撞擊聲,他可憐地喘息著,血紅的眼睛恐怖地瞪著我,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但是他站著沒動,並沒真的撲過來,隻是用手死死地捂住胸口,好像裏麵有什麽東西戳著他的心一樣,表情很痛苦,這正是我要的效果,他讓我嚐盡了那麽多的痛苦,現在是通通還給他的時候了。
  “你不是很想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的嗎?”酒精讓我完全喪失了理智,我像個瘋子似的指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那孩子是你的,是你的!我本來想生下這個孩子,那天我去公寓找你就是想告訴你我懷了你的孩子,誰知道一進臥室就看到你跟那死丫頭睡在一起,我還有什麽理由給你生孩子!當天下午我就去了醫院,你知道手術後醫生怎麽跟我說嗎,他說孩子都快成形了,是個男孩,多可惜啊……”
  耿墨池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白得駭人,他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站在那搖搖晃晃像一棵就要被連根拔起的枯老的樹。我殘忍地笑著,全然不顧他的痛苦,瘋得更加忘乎所以,我用我所知道的最惡毒的語言辱罵他,詛咒他……可是他的狀況好像不對,搖晃得更厲害了,像個瀕臨死亡的可憐的溺水者絕望地朝我伸著手,“快,快叫救護……”話還沒說完,他就一頭栽倒在地上,痛苦地綣成了一團。
  在等待救護車的那漫長的幾分鍾裏,他靜靜地躺在我的懷裏,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突然那麽的寧靜和安詳。我哭著喊著,親吻他的臉,卻感覺不到他的心跳,仿佛他真的離我越來越遠。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殺了他!
  可是墨池啊,我是愛你的呀,哪怕你的背叛讓我痛徹心扉,我也從不懷疑對你的愛!知道嗎,若不是你毀掉我對整個世界的信任和夢想,我又怎麽會對你下此毒手?是你讓我變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蟲,誰都可以踐踏的可憐蟲!如果我殺了你,其實也是殺了我自己,我會死得比你更徹底,墨池……
  救護車來了,他被擔架抬著推進車內,一路呼嘯著送進了醫院。在搶救室外,我已經沒有力氣哭了,像個等待執行的死刑犯癱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望著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兩眼發直,沒了思想,沒了知覺,除了呼吸,什麽都沒了。
  他的助手小林得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趕來了,我像具僵屍似的瞪著天花板沒看她。她也明顯的厭惡我,坐在我對麵很不客氣地瞪視我。
  “你對他做了什麽?”她忽然問。
  我別過臉,還是不看她。
  “你知不知道他有很嚴重的心髒病,一直就靠藥物維持,他是不能受刺激的!”
  “心髒病?”
  “你才知道嗎?是先天的心髒病,虧你還跟了他那麽久!好笑!”那個小妖精居然嘲笑起我來了,我想還擊,但我理虧,隻得任她放肆。
  “他活不了多久的,頂多還有三五年,隻是三五年而已,你為什麽一定要跟他過不去呢?他多活一天影響你了嗎?”小妖精滿眼是淚,恨恨地看著我。
  三五年?我震驚得說不出話,突然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每天按時吃的藥,當時我問他吃的什麽藥,他隻說是維持身體機能的中藥,誰會想到那是維持他心跳的藥啊!
  太突然太嚴重了,原來我是這麽失敗,原來我從未真正擁有過他,就像我從未真正走進他的內心一樣,他寧願把自己的病情告訴自己的助手也不願告訴我,我對他來說算個什麽東西!
  “真不明白他怎麽會喜歡你這麽一個女人,他以前的太太比你不知道要強多少倍,你跟她簡直不是一個檔次!”小妖精惡意地嘲弄著,居然把葉莎搬出來了,從前的恭敬根本就是裝出來的,那是礙於主人的威力,現在主人倒下了,溫順的哈巴狗也要跳出來咬人了。
  “你跟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你還想讓他多活幾天的話,最好趁早離開,否則你就是殺人犯!不,你就是殺人犯,如果耿老師今天救不過來,你就是殺人犯!”
  “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我是殺人犯又怎麽樣,我能殺得了他是我的本事,你呢,也就陪他上上床而已,他哪怕是為你打個噴嚏都算你贏!”我氣憤至極,她居然也來教訓我。
  小妖精說不出話了,鼓著眼睛漲得滿臉通紅。
  薑還是老的辣,她居然不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不是耿墨池還在搶救,生死未卜,剛才我就會衝上前扇她兩巴掌,這次的事歸根結底都怪她,若不是她跟耿墨池睡一個被窩,我也不會受刺激去做掉孩子,不做掉孩子耿墨池也不會進搶救室。但怪她有用嗎?
  還好老天有眼,耿墨池撿回了一條命,但醫生說這次隻是僥幸,下次恐怕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下次?我跟他還有下次嗎?我們還有明天嗎?
  果然,此後的幾天無論我以何種方式去醫院,耿墨池就是拒不見我。我整日徘徊在醫院的長廊,像個遊魂。同樣像遊魂的還有他的助手小林,她被解雇了,小妖精也沒落個好下場。我看著她也在病房外徘徊,起先還覺得解氣,後來就有點於心不忍了,她的年齡應該跟我妹妹差不多,那麽年輕就經曆這些,實在是一件殘忍的事。那天又在病房外碰見她,我終於忍不住說:“回去吧,你的路還長,這麽耗下去是耗不出個結果的。”
  “不要你管!”
  小妖精居然不知好歹。
  “你以為我願意管啊,我是看你年齡跟我妹妹差不多,好心給你提個醒,”我並不生氣,繼續說,“你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呢?他連我都不理了……你是無辜的,是個局外人,從一開始就是,你犯得著摻和進來嗎?你以為摻和進來有什麽好結果嗎?你沒有身處其中,不知道其中的痛苦,遠遠地躲開吧,能躲多遠躲多遠,如果你還想好好活下去,就聽我一句話,不該你承受的就不要承受,你太年輕,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小妖精怔怔地看著我,我的話觸到了她的痛處。忽然她大哭起來,頭靠在牆上捂著臉哭得很傷心,“我是真的喜歡他,我喜歡他好久了……我做夢都想跟他在一起,我知道我沒有希望,可我就是放不下,後來我想既然不能得到他,那就讓我留在他身邊,照顧他,為他分擔工作的壓力,遠遠的看著他也好呀,可是現在他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了……”
  “他為什麽解雇你?”我問。
  “他沒說,但我知道他是在怪我……”
  “怪你什麽?”
  “怪我那天……跟他睡在一起……”小妖精哭得淚雨滂沱,“我不是有意的,那天他喝多了,我是為了照顧他才留在他公寓的,看著他睡在床上,我忍不住就躺在了他身邊,我沒對他做什麽,他也沒對我做什麽,可他就是不肯原諒我……”
  突然記起動手術那天,醫生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想好了沒有,反悔還來得及。”可是現在什麽都來不及了,我失去了那個孩子,也失去了我們愛情唯一的見證,真的是世界末日了,天地轟然坍塌,我無處可逃,眼睜睜地等待著死亡的迫近,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像一攤爛泥一樣地滑在了冰冷的牆角……

  NO.9 天使怎麽傷我心
  時間好像停頓了般,度日如年。
  我整日地站在自家陽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真想跳出陽台,不是往下跳,而是往上跳,那浩瀚無際的天空外一定是另一個世界,沒有憂傷沒有怨恨沒有紛爭的世界,我的孩子現在就在那個世界,他一定變成了一個天使,揮著潔白的翅膀,他看著我,無時無刻不在看著我,令我無處遁形。那天我又站在陽台張望天空,祁樹禮來了,他在樓下停好車,一抬頭就
  看到了陽台上生了根的我。
  “考兒,下來吧,我請你喝咖啡。”他在樓下喊。
  我冷冷地看著他,沒反應。
  “下來吧,你這個樣子很讓我擔心,出來透透氣你會感覺好些的。”
  我還是無動於衷。祁樹禮不放棄,跑到樓上來按門鈴。當時正是午休時間,我怕吵著鄰居,隻好去開門,跟他去了上島咖啡。祁樹傑活著的時候,經常帶我去那,他死後我就很少去了,受不了那熟悉的氣氛。現在又置身其中,我愣愣地坐著,頭都不敢抬,怕周圍的東西刺痛我的眼睛。
  “以前經常來嗎?”祁樹傑也沒看我,淡淡地問。我點點頭,小心地攪著杯中的咖啡,熱氣瞬間蒙住了我的眼珠,我抬起頭,眼前模糊一片,什麽都看不清。
  “阿傑帶你來的吧?”他接著問,目光終於停在我的臉上。我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看不透他,不理解一個人何以能將自己隱藏得如此之深,他坐在我對麵穩如泰山,我的目光再犀利也絕無可能穿透一座大山。
  “看清沒有?”他從容地笑著,一點也不懼怕我目光的挖掘,“你不用這麽看著我,縱然我十惡不赦,也不會把你怎樣的……我隻是想對你表達我的關懷,你可以視而不見,但請不要拒絕,我並無惡意,考兒,多一個關心你的人,有什麽不好呢?”
  “謝謝,我不需要。”我冷冷地拒絕。
  “你不需要嗎?”他沉靜地看著我,目光背後是深深的不忍,“你看看你現在的這個樣子,被人傷害到何種程度……知道我趕去醫院看你時的感覺嗎,我恨不得殺了那個傷害你的家夥!而你卻說不需要關心,不,考兒,你太需要了,每當看到你單薄的樣子,我就有一種想保護你給你溫暖的衝動,我錯了嗎?難道你寧願受人傷害也不願接受我的關懷?我就真的那麽讓你討厭嗎?”
  “我這個樣子還值得別人關懷嗎?”
  “你這是什麽話?你是什麽樣子?”祁樹禮皺了皺眉,“你覺得你很不幸嗎?你知道什麽叫做不幸?你還太年輕,遇到一點事就以為全世界都應該為你默哀,你抬眼看看這個世界,哪個角落哪天不死人,戰爭、瘟疫、天災、人禍、毒品、艾滋,那些經曆了這些災難的人如果都像你這麽悲觀,這個世界早就是一片死寂了!”祁樹禮老練深沉地看住我,滿目滄桑,一雙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情緒開始變得很激動。
  “遠的別看,你就看看我,你覺得我比你幸運嗎?早年喪父,成年後背井離鄉骨肉分離,臨到中年了又痛失兄弟,現在呢,我是有錢,可是除了錢,我還有什麽,沒有家,沒有妻兒,我甚至連個老了送終的人都沒有。我現在活著的唯一的一件未盡之事是給我的生母送終,完成這件事我就真的了無牽掛了,我來這世上一趟,就是打個轉,什麽也沒留下什麽也沒得到-我唯一的收獲就是承受了太多常人難以承受的苦難,那種苦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說到這他的神情忽然變得很感傷,眉心緊鎖,眼中竟有淚光閃動,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個內斂嚴肅的人,喜怒哀樂甚少表露,是什麽事情觸動了他內心最柔軟的一麵呢,往事的回憶嗎?
  “給你講講我父親的故事吧,他去世很多年了,我好像跟你說過,他是病逝的吧,可在我心中,他從未離去過,他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在他生病的時候,全家為了給他治病債台高築,他住著醫院最差的病房,用著最便宜的藥,享受著最難以容忍的服務,原因隻有一個,我們沒錢!記得在父親被病痛折磨得滿床打滾的時候,我懇求醫生給他打一針止疼針,但醫生卻以我們拖欠醫療費為由給拒絕了,一次又一次,我和弟妹們滿眼含淚地求他們,得到的答複始終是交了錢再說,我們沒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痛死在病床,他死的時候是睜著眼的,全身蜷在一起,那悲慘的樣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是我沒聽過的,祁樹傑生前很少跟我談及他的家人,我隻知道他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卻不知道原來死得這麽淒涼!祁樹傑究竟對我隱瞞了多少事情,為什麽要隱瞞,我發現我越來越不了解這個雖然已經死去卻跟我共同生活了四年的丈夫!而眼前這個男人,身體內流淌著跟祁樹傑同樣的血,我跟他並無關聯,卻要跟我談他的父親,他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呢?是喚起我的同情還是想拉近我跟他的距離?
  “聽說你要投資在本地建一所醫院,”我看著他,心隱隱地發痛,不能說沒有被觸動,試探著問,“是為了你父親嗎?”
  “是!”
  他很肯定地點頭,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也看著我,“父親去世後我就在心裏發誓,長大後一定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建一所大醫院,讓全世界看不起病的窮人都能得到最好的治療,後來我真的有了錢,本來想再遲兩年回來拿一部份錢給阿傑,誰知-現在除了一個難以麵對的母親,我沒有別的親人了,要那麽多錢幹什麽,所以我決定提前實現那個願望,我怕我有一天也會不辭而別離開這個世界,你不知道,為了實現這個願望,我可是吃盡了人間所有的苦啊……”
  這一點我相信,他滿臉的滄桑足以表明他不是一個與生俱來就富有的人,別人看到的都是他的風光,可不知為什麽,我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普通人,雖然他很老練,從容而淡定,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深沉的麵孔後麵隱含了人生最大的艱辛和不易,這也是我一直想避開他又狠不下心的原因,畢竟如他所說,除了一個難以麵對的母親,他在這個世界真的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醫院什麽時候開工?”
  這個消息老早就傳開了,一個歸國華僑要在本地建一所大型私立醫院,據說投資好幾個億,地址都選好了,開始我不知道這個華僑是他,後來是看報紙才知道的。
  “快了,準備工作已經基本就緒,就等那個日子了。”
  “日子?什麽日子?”
  “我父親的……祭日。”
  我無語了。不知道接下來該談些什麽了。
  “跟你說說我在美國的事吧,你讓我有傾訴的欲望。”他喝口咖啡,很優雅地又吸了口煙,煙霧下的臉格外地撲朔迷離,我知道他是有意轉移話題,也就隨其意聽他慢慢道來-
  “很多人都以為我在美國一定過著神仙般的日子,那是現在,過去我可是一無所有啊,舉目無親!為了填飽肚子,我每天到碼頭上扛麻袋,碼頭上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嗎,那裏是白人的天下,最受辱的就是黑人和華人,挨打對我來說比吃飯還平常,那時候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有個睡覺的窩,吃頓人吃的飯,除此外我什麽都不敢想,一想就恨不得跳進大西洋!後來情況好一點了,我也開始考慮成個家,找了個中國女孩,兩人在碼頭附近開了家店鋪,雖然賺得不多,日子還是混得下去的,那段時間是我在美國的記憶中最幸福的日子,我的女人雖然不漂亮,但她很持家,也很愛我,後來我在朋友的幫助下包了條船跑運輸,一跑就是好幾年,幾年裏我沒回過幾次家,我的女人哭著跟我哀求,要我別跑了,她不要錢就要我陪在她身邊,後來見我無動於衷就又求我跟她生個孩子作伴,我答應了,可是我那時賺錢賺紅了眼,根本顧不上這些……終於有一天,她離家出走了,我發了瘋似的找她,怎麽也找不到,當我終於找到她的時候她已是一具腐屍,她被當地的黑社會組織殘害了,挖去了眼睛,還有心髒、肺、腎,她的大部分器官都被人殘忍地割除,聽說是被一個專門的機構販賣了,你知道我那時的感覺嗎,我想死啊!”
  祁樹禮這個時候情緒已經激動得難以自控,額上青筋暴跳,嘴唇顫抖,他狠狠抽了口煙,痛苦地閉上眼,試圖讓自己的情緒稍稍緩和些,再緩和些……當他睜開眼睛重又看著我的時候,我突然很不忍,覺得讓他講這樣一段經曆是件很殘忍的事,隔著桌子我都可以感到他內心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是他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顫著聲音說:
  “我那可憐的女人跟我吃了那麽多苦,一天福都沒享就……我好後悔,如果我不出海賺錢,如果家裏有個男人,她是怎麽都不會被人害的,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找過女人,更沒想過成家,我四海漂泊,賺的錢越來越多,可我卻一天比一天寂寞,我很想回到從前扛麻袋的日子,雖然苦卻感覺自己還活著。現在呢,我大部分時候都是麻木的,賺錢賺麻木了,沒感覺了,可是又停不下來,因為一停下來就有很多人要失業,我的企業很大的,我的很多兄弟跟著我出生入死,我不忍心拋下他們……其實我一直就想回來,可是又害怕回來麵對親人,
  對弟弟我是無顏回來,因為我沒有找到小靜。對母親呢,我更不願意回來,因為在小靜這件事上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她的……考兒,別這麽看著我,坐在你麵前的這個人需要的不是同情,我需要什麽,你知道嗎,我需要一種類似於親情又有別於親情的慰藉,能給我這種慰藉的人目前隻有你……”
  我心跳驟然加快,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我漂泊半生好像就是為了回來遇見你,雖然這種相遇來得很遲,但它終究還是來了,你讓我覺得這輩子活著還有一件事情值得我去追求,我不虛此行,我願意替阿傑和我的家人償還欠你的一切……因為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們祁家的確欠你很多……”
  “你……什麽意思?”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情緒變得緊張起來。
  “請讓我照顧你吧,”祁樹禮話峰一轉,胸口劇烈起伏,像做出了重大決定似的突然說,“我……想代替阿傑來照顧你……”
  “不可能!”我霍地跳了起來,渾身篩糠似地抖成一團,“你把我當什麽了,跟了弟弟又跟哥哥,我真這麽爛,沒人要了,死也要做你們祁家的鬼嗎?”
  “先別這麽激動,考兒。”他伸手拉我。
  我甩開他的手,像是突然著了火似的,完全不能恢複平靜,“我已經受夠了,你怎麽就不能讓我忘掉這一切呢,告訴你,你們祁家對我的傷害我一輩子都銘記在心,是誰都彌補不了的,你們欠我的債這輩子都休想還清……”
  “考兒,你冷靜一點……”
  祁樹禮起身扶住我顫抖的雙肩,咖啡廳的人全都對我們拭目以待,我大口大口地呼著氣,心裏也很清楚不能在這種地方出洋相。於是我坐下了,還在喘著氣,淚水不經意間已糊了一臉。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激動,是我不對,不該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祁樹禮邊給我遞紙巾,邊往我的杯裏添咖啡,萬分憐惜地說,“天知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好難過……你被傷害到這種程度……”
  我抽泣著說,“我自己受傷害沒什麽,但不想傷害到周圍的人……”
  “什麽意思?”
  “難道你不明白嗎,我接受你的關懷就會……就會傷害到身邊的人。”
  “身邊的人?你指的是誰?”他明察秋毫,“米蘭嗎?”
  我一愣,止住了哭泣。原來他知道。
  “我對她沒興趣,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祁樹禮立即恢複了冷酷威嚴的表情,直言不諱地說,“雖然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但她漂亮得太庸俗,不上檔次,我不喜歡,而且我也找她談過了,她應該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
  我一驚:“你找她談過了?什麽時候?”
  “音樂會結束後不久。”祁樹禮如是說。
  “你真是多事!”我很不悅。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為什麽要勉強自己?強迫自己去喜歡她,對她也是另一種傷害,而且她也不值得我這麽做。”祁樹禮很不客氣,我沒想到他對米蘭的印象這麽惡劣。可是他當著我的麵卻跟她有說有笑,這個人好陰險。
  “你不是跟她很聊得來嗎?”我不能容忍別人在背後說朋友的壞話。
  “那是為了接近你。”他坦白得讓人害怕。
  “你真可惡!”我猛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咖啡廳。如果從一開始他就不給米蘭幻想的空間,事情決不會弄得現在這樣糟,米蘭是很要麵子的,難怪音樂會結束後她就跟我形同陌路。
  “你應該清楚,我現在拒絕她是為了避免以後更深的傷害她,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嗎?”他追出來對我喊。我也回頭衝他喊:“用不著你來教我,你好自為知吧!”
  回到家,我趕緊給米蘭打電話,沒人接,又打到雜誌社,沒想到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米蘭辭職了!
  我問接電話的同事她什麽時候辭的職。同事說就在前幾天。她居然招呼都不給我打一聲就辭職了,她真那麽恨我嗎?我沮喪極了,不停的往她公寓打電話,終於有人接了,是櫻之。我說明情況後,櫻之也是大感意外,因為連她都不知道米蘭辭職了。
  “你不是跟她住一塊兒嗎?怎麽會不知道她辭職了呢?”
  “我哪知道啊,她每天早出晚歸的,回來也沒幾句話講,她什麽事情都不肯跟我說,她不說,我又怎麽好問呢,”櫻之也很急,“她最近的情緒好低落,她家裏催她回家過年,她死活不肯回去,每天一進門就把自己關進房間,不知道在裏麵幹什麽,你們到底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啊?”
  “沒什麽,就是有點誤會。”
  “是誤會就應該解開啊。”櫻之關切地說,“這麽下去,你們十幾年的交情就真的完了,考兒,這樣是不行的,要不你們麵對麵談談吧,有什麽事情解釋不清的呢,又不是什麽深仇大恨。”
  “算了,過些日子再說吧,她現在情緒不好,說了也是白說。”
  “也是,你不曉得她現在的樣子,真是讓人擔心。”
  “那她出去沒跟你說什麽嗎?”
  “沒說,我估計是去找工作了,辭了職,她總得有份工作才是。”
  我同意櫻之的看法,就交代她,如果米蘭找到了新工作就給我打聲招呼。櫻之說,現在工作很不好找,恐怕不是那麽容易。我說:“那倒不必擔心,米蘭很有能力,而且又有這麽多年的新聞經驗,找份工作應該不難。”
  “那就好,那就好。”櫻之連聲說。
  可是災難還遠沒有結束!
  兩個禮拜後的一天下午我去電信營業廳繳話費,在平和堂門口意外地碰到了小林,
  一身洋裝,青春逼人。我看著她無限感慨,年輕就是好,多大的傷害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走出來,不像我,至今都在地獄裏徘徊。經過上次的事,我和小林意外地成為了朋友,經常聯絡,有時候還在一起吃飯逛逛街什麽的,這大概是這場劫難我唯一的收獲。這次碰到她,她說剛從一家公司麵試出來,是一家跨國大公司,她應聘總裁秘書,看來很有希望,公司對她的印象很好。我忙對她表示祝賀。她就熱情的邀我和她共進晚餐。
  我們去了五一廣場附近一家很有情調的西餐廳,我說用不著那麽破費的,隨便找一家小館子就可以了。“那怎麽行呢,那太不上檔次了,表達不了我的誠意。”小妮子笑著拉我進去坐下。
  “可你才找到工作啊。”
  “正因為找到工作才請你呀。”
  我忽然想起米蘭可能也正在找工作,於是問:“現在工作很難找吧?”
  “還好吧,我去了幾家公司麵試都通過了,是我自己不太滿意那些公司才一直挑到現在,”小林自信滿滿地說,“做我們文書這一行的,除了學曆,年齡很重要。”見我低著頭沒出聲,情緒很低落,她趕緊換了個我可能感興趣的話題:“哦,對了,上個禮拜我去看了耿老師,他已經出院了,恢複得不錯,就是……又瘦了不少。”
  我抬起頭,剜心的劇痛又陣陣襲來……
  小林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想必是我的樣子觸動了她,讓她忍不住想給我點安慰和溫暖,伸過手來握住我冰冷的手,“別難過了,去找他談談吧,隻有我知道他對你的那份感情有多深……”
  “我們沒得救了。”
  我搖著頭,抓緊她的手,像抓著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沒去試過,你怎麽知道就沒得救了呢?”
  我還是搖著頭,哭了起來。小林給我遞過紙巾。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孩,並沒有阻止我哭泣,她知道這個時候讓我哭出來可能還好受些,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情緒稍稍平靜後才輕言細語地給我安慰,勸解我。分別的時候她送我到路邊,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又說:“還有……耿老師又找了個新助手。”
  “是嗎?”
  “是的,我沒見過,但聽說挺漂亮。”
  小林這麽說的時候,臉上明顯地掠過一絲痛楚。
  我怕拍她的肩,“忘了他,我們都忘了他!”
  華燈初上,我一個人遊魂似的遊到家,心裏空落落的,很早就睡了,可是天快亮了都沒睡著,失眠的惡疾纏繞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這陣子失眠得尤為厲害,我幾乎已經記不起睡個完整的覺是什麽滋味了。
  第二天頭疼得實在沒法上班,一直睡到下午才勉強下樓去買點吃的,回來的時候正趕上郵遞員送包裹,可能是春節耽擱的。拆開一看,是那張光碟《勇敢的心》,裏麵還夾了張小卡片,是耿的筆跡:還記得這顆勇敢的心嗎?等你的消息!再看日期,1月25日,那不是春節前嗎?
  我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響就裂開了,眼前一陣迷亂,仿佛進入一個黑暗擁擠的隧道,刹那間五髒六腑都被擠得錯了位。勇敢的心,我還有這顆心嗎?錯過了,墨池,我真的錯過了啊!
  其實我是知道的,無論承受多大的打擊和傷害,我和他其實一直都是兩心相通彼此呼應的,我的世界不能沒有他,失去他,我就隻能到奈何橋上去等他了,我會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軀體躺進墳墓,漫漫長夜,我在墳墓裏輾轉難眠,沒有他的陪伴,我就隻能獨自忍受無邊無際的淒冷和哀痛!
  這麽想著,我不顧一切了,拿著那張光碟奪門而出,在門口打了輛車,直奔碧潭花園。我要見到他,必須馬上見到他!
  可是他不在,沒關係,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我先是在門口等,因為沒地方坐,我站得腰酸背痛,隻好下樓在小區的花園長椅上等。一直等到半夜,他終於回來了,我看見他的車駛進小區,忙追了過去,車停下了,他走了下來,跟他一起走下來的還有一個女人,我看著那女人,目瞪口呆,米蘭!
  “你怎麽在這?”他傲慢地看著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米蘭,頃刻間手腳冰涼,血液一下子倒灌進心髒,慢慢凝固,凝固,我覺得我就要死了……
  “她現在是我的助手,用不著我介紹吧。”他關上車門,很不客氣。
  “考兒,你好,很久不見了,你還好嗎?”米蘭微笑著走到我身邊,上下打量我,禮貌而生疏:“真對不起,這陣子太忙了,也沒空去看看你,你不會介意吧?”
  鎮定!我提醒自己必須保持鎮定,決不能在這個時候流露自己的懦弱。
  “你辭職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和櫻之都擔心你。”我吃力地笑著說,整顆心都在燃燒,而身體卻像被扔進了一個冰窟窿,冷得渾身打顫。
  “謝謝!”恍惚中聽見米蘭在謝我,客氣得讓人毛骨悚然,“有你們這樣的好朋友,我真是幸運,哦,對了,我過兩天就搬過來住,麻煩你跟櫻之說一聲,我不太好跟她說,怕她有想法,我的房子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沒關係的。”
  搬過來住?和耿墨池住?我的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
  “說完了沒有?我要回家洗澡了。”耿墨池很不耐煩。
  “真是的,人家這麽久沒見麵了,多聊幾句也不行啊?”米蘭撒嬌道,“你先上去吧,打了一下午的高爾夫,你也確實累了。”
  耿墨池掃了我一眼,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招呼也不打就自顧上了樓。我看著米蘭,虛弱地問:“什麽時候的事?”
  “就這半個月啊,也是很巧啦,我從雜誌社辭職後去找工作,正好有一天碰到了墨池,他知道情況後就要我做他的助手,他原來的那個助手剛被炒了,身邊缺人手,我就答應了他,”米蘭興高采烈地說著,笑容嫵媚,但那張塗滿脂粉的笑臉在黑夜裏感覺像個猙獰的巫婆。見我沒吭聲,她又繼續說:“我原本也隻是想和他保持工作關係,可是當他助手沒兩天,他就忽然說,其實他一直很喜歡我,如果我不介意他以前的事,就跟他一起生活,我開始沒答應,可他又是送花又是打電話的,我也就……考兒,你不會介意吧?”
  明白了,他在報複我,她也是!我好像又不明白,他的心怎麽能如此惡毒,即使不再愛我,難道也一定要讓我象現在這樣聽一個巫婆說話嗎?
  如果可以,我想我會跑。但我不能!因為這是我的宿命,愛或恨,死亡或毀滅,是我的我就必須承受,就算他已經變成了魔鬼,我也要他親眼看到,為了我的屈辱我的自尊,我不會輕易地被打倒-
  於是我盯著那張猙獰的假臉,突然眉開眼笑:“不會,我幹嗎介意,你們很般配的,你們是天生一對,天生的一對!”
  “是嗎?真的啊?”米蘭在夜色中回應著我的笑,看著我,刀光劍影,彼此用目光刺殺對方。我一邊接招,一邊若無其事地拍拍她的肩膀說:“上去吧,別讓他等急了。”
  “那我走了,該天再跟你聊。”米蘭笑得像具僵屍,故作輕鬆地轉身上樓,臨走還客套地跟我說,“有空來玩,好嗎?”
  “那是當然,改天一定登門拜訪。”我目送她上樓,也是笑裏藏刀。她肯定是被我刺中了的,身子搖晃了下,樣子很狼狽。
  我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一抬頭,竟看見那個魔鬼站在陽台若無其事地抽煙,悠閑的神態像在看一出戲。我在他的注視下從手袋裏拿出《勇敢的心》,狠狠地砸在地上,又用腳使勁地踩,光碟在我的踐踏下被踩得粉碎,好了,都結束了,碎吧,徹徹底底地碎,猶如我的心,與其讓你搗碎,不如我自己先砸了它,在他的注視下碎成滿天星鬥,從此我再也不會傷心了,我沒有心了!然後我抬頭看著他,忽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對這樣一個結果我不能不笑,我“笑”著朝他揮了揮手,算是跟往事做了最後的訣別……
  回到家,我泡在浴缸裏喝酒。
  他想借刀殺人!她也是!我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標。這樣很好,被人當成靶子總比被人忘卻要好,沒有比這個安排更好的了。泡完澡我打電話叫來櫻之,要她陪我。她很快就來了,一進門就說:“我正想告訴你呢,米蘭找到工作了。”
  我坐在沙發上吃蘋果,不動聲色。
  “聽她說是給人當助理,好像待遇還不錯。”櫻之很高興的樣子。
  “是不錯。”我狠狠咬了一口蘋果。
  “你怎麽知道?”
  “我今天見到了她。”
  “哦,是嗎?”櫻之忙問,“你們談了沒有?”
  “不需要談。”
  “為什麽?不談怎麽解除誤會?”櫻之急了。
  “因為我們之間根本沒誤會,確切的說不是她誤會了我,而是我們誤會了她。”
  “什麽意思?說明白點……”
  我笑了,看著櫻之說:“知道她給誰當助手嗎?”
  “誰?”
  “耿墨池。”
  “啊!誰?耿墨池?”櫻之叫出了聲。
  “嗯,是他,”我繼續吃著蘋果,說,“她要我轉告你,她不跟你一起住了,她要搬過去跟她的新主人住,她說她的房子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她跟誰住?”櫻之沒聽明白。
  “她的新主人耿墨池啊。”
  “什麽!”櫻之跳了起來,“她怎麽能這樣?這……這不是亂套了嗎,太不像話了,真是太不像話了,不行,我必須馬上去找她!”說著櫻之就往門口走。
  “算了,”我叫住她,“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
  櫻之回頭看著我,像不認識了我似的張大了嘴。“你……這是怎麽了,考兒!”
  “你不懂,這叫玩的就是心跳!”我冷笑。
  第二天櫻之就搬出了米蘭的公寓,她說和我一起住。我表示歡迎。她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憤憤地罵:“真不要臉,這種缺德事她都做得出來,我真是錯看她了!”
  “別這麽說,人各有誌嘛。”
  “人各有誌?呸!”
  “我們一直低估了她,不是嗎?”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虧我們還那麽擔心她!”
  “改天我們去看看她,她搬了新家,應該去看的。”
  “去看她?”櫻之跳起來,瞪著我,“你沒事吧,白考兒!”
  “我能有什麽事?我很好啊。”
  櫻之瞠目結舌,好半天才說:“我看你們都瘋了!”
  “是,是瘋了,都瘋了!”我點點頭。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我把自己收拾得光鮮亮麗出了門-我發誓,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任何人任何事影響到我的生活,我不欠他了,什麽都不欠了,這反而給了我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下午我回到家準備晚上的節目稿,比我瘋得更厲害的米蘭突然打了個電話來,說是約我喝茶。櫻之要我別去,我說,我要不去不就表明了知難而退嗎,人家可是等著看我的好戲,那就看唄,誰看誰的戲還指不定呢。
  我和米蘭約在了黃興路步興街附近的一家女士生活館見了麵,那是城裏闊太太和小情人們顯擺的地兒,是很高檔的消費場所,有美容美發、健身美體、香熏SPA,還有咖啡茗茶和俱樂部,我不喜歡那種氛圍,覺得沒什麽意思。可是米蘭如今卻湊起了這個熱鬧,而且派頭很誇張,趾高氣揚的,好像她生來就應該在這種地方出沒。這也難怪,她現在攀了個有錢的主,天天想著如何炫耀呢。耿墨池的財富雖遠不及祁樹禮龐大,但滿足米蘭的虛榮還是綽綽有餘的,因為我知道他的收入來源並不僅僅是彈鋼琴,那隻是他家底極少的一部分,他還有其他的產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擁有其繼父所屬企業的股份,具體是什麽企業我不太清楚,隻知道其中之一就有茶葉,他繼父的家族就是以茶葉發跡的。隻是耿墨池對經商不感興趣,他不參與經營,他的世界裏隻有鋼琴,即使一年到頭什麽事都不做,連鋼琴也不彈,他名下的股份仍能給他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這就是有錢人的資本。而他這個人不喜歡奢華,崇尚淡定的生活,一般人是看不出他有錢的,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沒想過要花他的錢,當時我滿腦子都是愛情,被愛情蒙住了眼睛哪還會注意到他有錢沒錢,現在好了,終於有人花他的錢了,我真替他高興。米蘭當然是最高興的,她財大氣粗地跟我說:“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好好跟你聚聚的,本來還想把櫻之約出來,但我想她可能不太習慣這種地方,所以就沒叫她,我們好久沒在一起了,你想做什麽盡管做,這兒的香熏SPA很有名的,待會兒我帶你去感受感受如何?”
  我瞅著衣著光鮮改頭換麵的米蘭,笑而不答。
  當時我們正在做頭發護理,米蘭的電話響了,不用說是耿墨池打來的,她嬌滴滴地拿著手機說:“我呀,在生活館啊,你呢,在幹嗎?”我坐在一旁嗬嗬直笑,耿墨池居然受得了她這一套,真是不容易。
  “他兩個小時後來接我,我們一起吃飯吧,”米蘭掛掉電話後跟我說,“吃完飯我們去購物,你幫我做參考,你也可以挑選你喜歡的東西,墨池是不會有意見的,反正今天我請客他出錢就是了。”
  我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有人請客幹嗎拒絕,那樣就顯得我太不識抬舉了,至於誰出錢,那就不關我的事了,我很不好意思地跟米蘭說:“怎麽能讓你破費呢,那不太好吧。”
  “沒事,咱們是什麽關係,還說這種話!”米蘭責怪我。
  什麽關係,是啊,我們什麽關係,十幾年的交情,今天竟淪落到這般境地。但我無力改變什麽了,因為該變的遲早會變,不是人力可以阻擋的,更不用說是挽回了,我隻是覺得悲哀,難以名狀的悲哀。
  做香熏SPA的時候,我裸身泡在撒滿鮮花的香湯裏,心情還是好不起來,米蘭的興致卻很好,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起她和耿墨池的點點滴滴,當然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我微笑著洗耳恭聽,並未表現出她期望的反感。我甚至還看著米蘭在水中豐潤的身體開玩笑,說耿墨池真是有豔福,招了個楊貴妃做助手。
  “你真是的!”米蘭笑罵,很嬌羞的樣子。完了也很欣賞地看看自己的身體,自豪地說:“不過墨池是說過很喜歡我現在的身材呢,他不要我減肥,他說豐滿的女人抱著會比較有感覺。”
  我繼續保持微笑。但腦海裏卻浮現出這對狗男女交歡的情景,想想他用碰過我的身體又去碰另一個女人,我就恨得牙根直癢,但我是不會表現出來的,深藏不露是我跟祁樹禮學的招。
  做完SPA耿墨池開車來接了,他顯然不知道我也在場,米蘭故意跟他賣了關子。可他對於我並沒表現出任何的高興或厭惡,麵無表情地開車把兩個神經錯亂的女人載到五一廣場附近
  的一家餐廳吃飯。吃飯的時候他也不看我們,無論米蘭如何地活躍氣氛,他就是不發一言,吃完飯買完單也自顧走出餐廳,根本不理會身後兩個剛做完SPA渾身香噴噴的女人。在米蘭的要求下,他又把我們帶到東塘的友誼名店,米蘭負責挑,他負責刷卡付賬,對米蘭挑中的東西不發表任何意見。
  “考兒,你想要什麽東西,盡管選好了,別客氣啊。”米蘭興奮之餘不忘招呼我這個看客。當時我們已經出了友誼名店,進了另外一家品牌服裝專賣店,米蘭又忙不迭地試衣服,我和耿墨池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欣賞她的服裝秀,看她花蝴蝶似的在試衣間穿進穿出,我忽然想起祁樹禮說過的話,他說米蘭漂亮而庸俗,不上檔次,我現在終於認同了他的看法。耿墨池坐在我旁邊自顧抽著煙,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沒看他,悠閑自在地喝著服務小姐端上來的咖啡。
  米蘭試來試去挑中了三套衣服,她要我也試試,也挑兩件,我笑而不答。
  “不要客氣嘛,隨便挑就是了。”米蘭拉我起來,非要我試。我拗她不過,隻好起身,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恭敬不如從命啊。”說完我四周打量一番,很優雅地轉了個身,吩咐店員小姐:“請把這店裏所有的衣服每一樣給我拿一套,按我的尺碼拿,對了,還有那些鞋,一樣一雙,那些個包,一樣給我拿一個,麻煩你了,小姐。”
  米蘭沒反應過來,傻了似的看著我。店員小姐更是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沒聽清嗎,要不要我再重複一遍?”我笑容可掬地看著店員小姐。
  “哦,聽……聽清了,這個……”小姑娘看看我,又求救似的看看坐在沙發上紋絲不動的耿墨池,她很聰明,知道誰是付賬的。
  “就按這位小姐說的辦。”
  耿墨池發話了,繼續抽著煙不動聲色。
  “哦,好的,好的,我馬上給您包好,請稍等。”店員小姐喜出望外,其他幾個店員也聞風而動,都跑來幫忙,拿衣服的,拿包的,忙得團團轉。
  我回頭看著耿墨池,笑道:“謝謝你,讓你這麽破費。”我根本沒理會旁邊木頭似的杵著的米蘭,我看都不願看她。
  “沒關係,你想要什麽盡管挑好了,我付賬就是。”耿墨池看了我一眼,吐了口煙,還是不動聲色。米蘭的臉色很難看,卻又不知道怎麽發作,她恐怕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一個局麵。我也是突然的靈感乍現,拿你們的人出不了氣,就拿你們的錢出氣吧,反正耿墨池有的是錢,既然能讓別的女人享用,讓我享用也未嚐不可。
  店員小姐包好一大堆的衣服和鞋子後,耿墨池就拿出了一張VSA卡,刷完卡小姐問我衣服和鞋子怎麽辦,我就寫了我住處的地址給她,要她們按這個地址送去,因為衣服實在太多,耿墨池的車子是無論如何裝不下的。
  “我累了,我要回家。”米蘭黑著臉嚷。說完就衝出了店。
  “這就累了啊,你不是最能逛街的嗎?”我逼視著她,冷笑道,“再逛逛吧,前麵還有幾家不錯的店呢。”
  米蘭猛地回頭看著我,氣得嘴唇發抖。
  “可以,繼續逛吧。”
  耿墨池發話了,從容不迫地打開車門鑽了進去。我也從容不迫地上了車,米蘭還站在一旁不肯動,這位耿先生就說:“你要真累了,就自己先回去休息吧,我帶她再逛逛。”說著就踩響了油門。米蘭隻好乖乖地上了車,她怎麽可能讓他單獨跟我在一起呢,這可是好不容易釣到的大魚啊。
  車經過一家又一家的店麵,我並沒有下來逛的意思,但當車來到一家地產交易中心時,我要耿墨池停下了車,米蘭緊張萬分,大氣不敢出。我下了車,很灑脫地推門進去。剛才在車上的時候,我就想好了,要剁就剁狠一點,買幾件衣服傷不了他的皮肉,我要買就買最貴的東西,什麽東西最貴呢,我想來想去,好像隻有房子最貴,那就買房子,我要買得他們吐血。但耿墨池卻一點也沒亂,跟著我進了交易中心,米蘭驚慌失措也跟著我們進來,嚇傻了,連話都不會說了。很好,我要的就是這效果!
  售樓小姐問我需要什麽樣的房子,我隨便看了看大廳內擺著的各式樓盤的模型,也沒心思仔細瞧,連售樓小姐遞上來的宣傳畫冊也懶得看,我隻問了一聲小姐:“請問你們這裏什麽房子最貴?”
  “當然是別墅啦。”售樓小姐眉開眼笑。
  “哦,是嗎,那帶我瞧瞧。”
  “您這邊請,我們有很多式樣的別墅,環境都很好,設計也很獨特哦。”說著小姐就將我領到了一大片別墅模型前,逐個給我介紹。我看中一款湖邊帶花園的別墅,問售樓小姐:“這棟房子多少錢?”
  “哦,這棟啊,小姐您真有眼光,這是名師設計的,要一百多萬呢,貴是貴點,不過環境很好,我們可以先帶您去看看。”售樓小姐感覺遇到了大買家,興奮得兩眼放光。
  “不用看了,就這棟吧。”我冷冷地說。
  “真的啊,那……那請問您是分期付款還是一次性付清呢?”
  “問他吧。”我指了指旁邊的耿先生。這位先生看看別墅模型,又看看我,忽然笑了笑,俯身問我:“你真的看中了這套嗎?”
  “看中了。”
  “行,那就買吧,”他很幹脆地吩咐售樓小姐,“我們一次性付清,房產證上的戶主寫這位小姐的名字。”他指指我,全然不顧旁邊臉色發青的米蘭。
  “謝謝,我很喜歡這棟房子。”我望著他,突然想哭。天哪,我們之間竟淪落到靠金錢去打擊對方了。完了,我們是真的完了!
  “我也一直想補償你,這倒是個機會。”他看看我,一臉的絕情。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回家的,回到家我連鞋都沒脫就直奔客廳,櫻之正在拖地,我衝過去抱著她嚎啕大哭,櫻之嚇壞了,忙問我出了什麽事。我沒回答她,隻是痛哭,除了哭,我想不出還有別的方式可以發泄心中的絕望。我怎麽不絕望,當一段感情走到要打擊對方或要補償對方的時候,也就真的完了,我以為我可以很從容地麵對這一切,即使那天在他公寓樓下遇到他們兩個時,我都可以微笑著離開,但當“補償”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時候,我還是被擊倒了。
  補償!他以為他對我的傷害可以補償!
  我在他眼裏也就是一棟別墅的價錢,一百多萬,僅此而已。以他的家底,一百多萬算什麽,那隻是他信用卡上的一個數字,他刷去那個數字時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捏碎我的感情一樣,毫不費力。原以為剁他幾刀放他點血可以讓自己心裏好受些,誰知換來的是雙倍的打擊,我真是自取其辱。
  櫻之得知我敲了耿墨池一棟別墅後大為驚訝,連連驚呼:“考兒,是真的嗎,你真的要他給你買了別墅嗎?”
  我點點頭。
  “天哪,你真是讓我想不到呢,”櫻之難以置信,“不過想想,這樣也不算過份,他把你整成這樣,還讓你上了手術台,做些補償也是應該的。”
  我大驚,瞪視著櫻之,補償,連她也覺得感情是可以用金錢補償的?
  這件事情過後,我沒再見到過米蘭,她也沒再給我打過電話。對此我並無太多內疚,我隻是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讓我咬牙切齒的是耿墨池也沒打過電話給我,別墅他是買了,很快辦好了房產手續,還派人把房產證親自送到了我家,但他就是不露麵,也沒去看過房子,好像整件事跟他無關似的。當然我也沒去看過房子,房子是什麽樣我都不知道,模型我倒是見過,幾天一過,連模型是什麽樣都不記得了。如果不是櫻之提醒,我根本想不起來應該去看看房子,再怎麽著看還是要看的,那房子現在是我的,是耿墨池對我的感情補償,是我在他心中的價碼。
  我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和櫻之去了趟彼岸春天,對了,那房子所處的小區就叫彼岸春天,地方有點偏,靠近縣城,但交通還算便利,名字也取得很附庸風雅,至於真實的樣子如何我一點也沒抱希望。但當我到了那後,我和櫻之都瞪大了眼睛,鳥語花香,綠樹環繞,花園曲徑,小橋流水,泳池球場,一切代表美好環境高尚生活的東西在那裏全都可以感受到,彼岸春天,果然名副其實!而我的那棟房子所處的位置更是風光無限好,前麵是一個人工湖,後麵是一片綠茵地,兩邊也都是花園,每一麵窗戶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房子的造型也很簡單,兩層樓,外牆是很好看的磚紅色,一樓有一整麵牆是落地窗,窗口正對著人工湖,二樓有個露台伸出來,也對著碧綠的湖水。
  “你可真會挑啊。”櫻之說。
  “我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我笑答。
  真是很喜歡房子的構造,尤其喜歡客廳那麵落地玻璃窗,坐在窗邊,窗外湖水的碧波就在身邊蕩漾,感覺非常愜意,而這房子的名字起得很好,叫莫愁居,前麵那個湖想必就是莫
  愁湖了,好名字好房子!
  櫻之則喜歡客廳間盤旋而上的樓梯,還有樓梯拐角處的大廚房,她說她原來住的那家,所有的麵積加起來都還沒那廚房大,我進去看了一下,是很開闊,廚房的窗戶正對著外麵的綠茵地,想必做菜時的心情也會很好。而樓上的布局也不錯,主臥室正連著那個伸出去的大露台,站在露台上也能看到下麵的湖水,可以看出設計者的獨具匠心。書房在主臥室的隔壁,也有一麵落地窗,光線很好,站在落地窗邊可以望見樓下花園旁邊的那棟房子,距離很近,如果跟鄰居打招呼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你還真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櫻之拿我開涮,“不過,這房子好是好,可要裝修出來隻怕要不少錢吧。”到底是家庭主婦,首先就想到了經濟。
  這可是個現實問題,就憑我是無論如何也裝修不起這房子的,即使裝修出來,隻怕也住不起,因為我來的時候就打聽了一下,這房子每個月的物業管理費就得上千,而我一個月的薪水付了物業費後就所剩無幾了,現實是殘酷的,房子不是麵包,當不了飯吃,養活自己都很費勁,還養房子,想都不用想。
  回到家,我和李櫻之都一籌莫展。
  “唉,這房子不是我們這種人住的地兒啊。”櫻之歎氣。
  “那就賣了吧。”我脫口而出,不假思索。
  “賣了?”櫻之驚叫,“這麽好的房子賣了?”
  “要不然怎麽樣,我們住得起嗎?”
  櫻之想了想,也隻能點頭默認。“可一百多萬呢,誰出得起這個價啊,我們認識的人裏可沒這樣的主。”櫻之又提到了一個現實問題。
  “也是,那就擱那吧,碰到出得起價的買主再說。”說完我起身回了房。
  那陣子我一直都在為賣房子而犯愁。我在電台透露了有房子要賣的消息,但沒說房子是我的,隻說是一朋友的,要出國定居,托我代為處理。開始大家很感興趣,可一聽說是棟別墅就都泄氣了,更有同事說:“考兒,講點別的,別墅,是我們這種人住的嗎,你是存心讓我們難過。”
  我又想征求一下耿墨池的意見,但一想到他冷冰冰的樣子就死心了。不可避免的,我想到了祁樹禮,除了他,我還真想不起比他更有錢的主。我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他表示很感興趣。我就約他去了一趟彼岸春天,果然,他很喜歡,當下就決定買下那房子,我很高興,當然也很失落。
  “你喜歡這房子嗎?”他突然問。
  “喜歡啊。”
  “那為什麽不自己住,要賣了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實說:“我住不起,更不用說裝修了。”
  “住不起?”祁樹禮看著我,表示不理解。
  “是住不起,這種房子不是我這種人住的。”
  “房子總是人住的。”
  我無語。隻是笑著搖頭。
  “好吧,我買下這房子了。”祁樹禮肯定地說。
  耿墨池得知我把房子賣了後,大發雷霆,在電話裏氣得直吼:“你有病啊,好好的房子賣了,你那麽缺錢嗎?”
  “我是缺錢啊,一沒錢裝修,二沒錢養房子,當然隻能賣了。”
  “你沒錢裝修房子不會跟我說嗎?”
  “你已經補償我了,我可不好意思再跟你開口。”我冷笑。
  “你把房子賣給誰了?”
  “祁樹禮。”
  “誰?”
  “祁樹禮,你認識的。”
  “白考兒,我跟你沒完!”耿墨池大吼一聲,砸掉了電話。
  “氣死你!”我也摔下電話。但一摔下電話我就後悔了,猛然想起他有心髒病,不能受刺激。我慌了,忙又撥過去,是他接的。“幹什麽?”他的聲音像炸雷,看來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放心了。
  “沒什麽事,我怕你受不了刺激,打個電話過來看看。”
  “想知道我死沒有?”
  “你死不死跟我已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我可不想你被我氣死。”
  “白考兒!”
  耿墨池在電話那邊恨恨地叫,我幾乎可以想象到他氣急敗壞的樣子。“白考兒!”他一生氣的時候就對我直呼其名,“白考兒你聽著,早晚不是我死在你手裏就是你死在我手裏,你等著吧!”
  “是的,我等著。”我笑著答。

  NO.10 突如其來的鄰居
  我們都在等待著對方的覆滅。看誰先死!可未來的事是說不準的,人得勢的時候千萬別忘乎所以,因為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快到你縱然有三隻眼睛也應接不暇。
  米蘭勾搭上耿墨池有多久呢?不過三四個月。祁樹禮裝修房子有多久呢?好像也不到五個月。可就像當初我遲疑了一晚上命運就讓我跟耿墨池反目成仇一樣,三四個月,能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四個月前,櫻之找了份薪水很高的工作,還是托祁樹禮幫的忙,就在他的公司裏,工作很輕鬆,在人事部管管檔案資料什麽的。當了多年工人的李櫻之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還會成為白領,這可比她前夫強多了,櫻之因此非常感激祁樹禮。隻是她的身體不太好,子宮有點問題,經常去醫院。那天她又去了趟醫院,回來後我問她病情如何了,她說好多了。
  “你知道我今天在醫院看到了誰嗎?”櫻之忽然神秘兮兮地說。
  “誰啊?”
  “米蘭,我看到了她。”
  我一愣:“她去醫院幹什麽?”
  “做人流!”櫻之說,“我在醫院的婦產科見到了她,她剛做完人流,我問她為什麽把孩子做掉,她說是耿墨池逼她做的。”
  “逼她做?”
  “沒錯,是耿墨池逼她做的,”櫻之繼續說,“聽她講,這已經是四個月內的第二次了,米蘭很想把孩子生下來,可耿墨池不肯,還威脅她,如果她敢生下孩子,她就必須離開。”
  “為什麽?”
  “我哪知道,你是沒看到呀,米蘭現在是什麽樣,瘦得都沒人形了,”櫻之歎口氣,直搖頭,“我開始還沒認出她,是她先叫我的,我本不打算理她,可她的樣子真是可憐,抱著我不住地哭,說沒臉見人了,活不下去了……”
  哈哈哈……
  我在心裏狂笑,真沒想到,他們從一開始就在利用對方來打擊我,現在好了,沒把我打倒,自己先打起來了!可是不知怎的,如今看到他們血淋淋地廝殺在一起,我突然沒了觀賞的興致,因為我知道誰也不可能成為這場悲劇的贏家,我更不可能,而且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會贏,就像祁樹禮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會輸一樣。
  這個家夥一直就自信得可以,做什麽事都像是穩操勝,對他來說,擺平我並不是什麽難事,問題是他會以什麽方式去擺平。以什麽方式擺平呢?我也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無法預見,不得而知,因為祁樹禮做任何事情都不會給我想象的空間,比如他在房子裝修完後要舉行的那個PARTY,隻是一個PARTY而已,能把我怎麽樣呢?我就是這麽認為的。
  已是夏天了,我和櫻之都穿著飄逸的薄紗裙盛裝赴約。兩人一進彼岸春天,映入眼簾的就是無處不在的白玫瑰,到了莫愁居,更是一片花的海洋,連人工湖的水麵上都飄著潔白的玫瑰花瓣,這不會是為我準備的吧?
  而步入房子裏麵,我是吃驚不小,滿室的白玫瑰不說,房子裝修得極其豪華卻又不張揚,而且還有我最鍾愛的紫色,那麵麵向湖水的落地牆的紗簾是淡淡的紫,布藝沙發的靠墊是丁香紫,羊毛地毯上的圖案也是零星的紫,那些紫色都用得很巧妙,隻是偶爾的點綴,並沒有泛濫成災的感覺,卻又突出了房子簡約流暢的溫馨格調,置身其中,那分家的溫馨讓人無法不動容。
  “怎麽樣,還喜歡嗎?”
  祁樹禮微笑著走過來表示歡迎。
  “我喜歡有什麽用?”
  “怎麽會沒用呢,你是我最尊貴的客人,我布置成你喜歡的樣子就是希望你常來啊。”
  “這麽漂亮的房子,我當然會常來。”
  “謝謝,我很高興。”
  祁樹禮喜笑顏開,將他的紳士風度發揮到了極致。
  “祁總,客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這時候一個妙齡女子從容走過來,一襲粉色雪紡裙襯得這女孩婷婷玉立,麵如桃花。我瞟了她一眼,頓時驚得差點跌倒。小林?!
  “考兒姐!”
  小林也驚喜地叫出聲,一把拉住我:“怎麽是你啊,你怎麽來了?”
  “我……我……”
  我神經錯亂眼冒金星,連說話都不利索了。
  “你們認識啊?”祁樹禮很好奇。
  “是啊,我們是好朋友!”小林高興地說,“您不記得了祁總,我們都在一起吃過飯,當時您也在場啊。”她指的是那次在邂逅餐廳用餐的事,那時候都是各為其主,眨眼功夫就換了位了,米蘭成了耿墨池的助手,小林成了祁樹禮的秘書,這一切正應了那句話,世事難料!
  “考兒姐,”小林親熱地挽住我的手,喜上眉梢滿臉天真,“你還不知道吧,我上次應聘的那家公司就是祁總的公司,我是他的秘書,不過當時我可不知道,正式見工後才發現我的老板原來就是祁總,你說巧不巧?”
  “是很巧,看來我們還挺有緣的,考兒……”
  祁樹禮借題發揮,目光炯炯,很自然地靠近我。
  “是……是挺巧的。”
  我也很自然地側了側身子,說話還是結結巴巴,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人生真是一出奇妙的鬧劇,你唱罷,她登台,這出沒落幕,那出又開場了,這樣一種混亂無常的遊戲,真不知道是悲劇收場還是喜劇結尾,反正事到如今我想抽身是不可能的了。“你現在工作還好吧?”我穩定情緒後問小林。
  “挺好的,祁總很關照我。”
  “我從來不會苛刻任何一個員工,更何況是你的朋友呢?”祁樹禮笑容滿麵地看著我,又對小林說,“不過不努力的員工可都是怕我的。”
  小林俏皮地眨眨眼,樂嗬嗬地笑。一旁的櫻之也笑,“真是的,我還正想跟你說,我們公司的總裁秘書又漂亮又能幹,沒想到原來你們認識。”
  真的,把櫻之給忘了,她現在不也是祁樹禮手下的員工嗎?想想這個男人真夠厲害啊,身邊的人一個個地被他拉攏過去了,最後還剩誰是他的障礙呢?我隨便一想就脊背發涼,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祁樹禮,越發覺得他深不可測,一種無形的威嚴和霸氣在他的眉眼間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此刻我想敬而遠之都不可能了,祁樹禮不僅撇開小林和櫻之親自招呼我,還介紹其他的客人給我認識。賓客不是很多,但從他們的衣著和舉止來看都不是泛泛之輩。我看著那些華衣麗服談吐優雅的男男女女們,感覺很局促,祁樹禮每介紹一個人我都要禮貌地微笑,才一會兒,我就感覺臉部肌肉酸脹不已,於是我選擇了逃離,趁人不備撤到了二樓。
  二樓沒有人,連空氣都覺得自由了些。主臥室的門是開著的,我探頭一看,驚呆了,也是滿室的紫,家具是白色的,被單、沙發都是很協調的紫,床對麵的牆上掛著的一幅抽象畫也有零亂而生動的紫,更讓我稱奇的是通往露台的門沒有用窗簾,而是掛著紫色水晶珠簾,湖麵的風徐徐吹來,珠簾就隨風舞動,清脆悅耳的叮咚聲讓人莫名的感動。這是誰設計的啊!
  我走過去,用手輕撫珠簾,水晶折射出的光芒讓滿室生輝。我忍不住走出房間來到開滿白玫瑰的露台上,那些玫瑰將整個露台布置得芬芳四溢,而露台下的湖水碧波蕩漾,茂密的水草讓整個湖麵憑添一種野趣,如果是有月亮的晚上,站在露台上看水草聽蛙鳴,一定又是另一種意境。
  我又舉目看了看四周,在莫愁居的旁邊和湖對麵還有兩棟風格相似的小樓,旁邊的那棟要稍大,有三層樓,屋頂是尖尖的,有點歐式的風格,沒有伸出去的露台,但有一個內置的圓形陽台很精致。湖對麵的那棟也是兩層樓,樣式跟莫愁居更接近,唯一不同的是露台更大,在石柱的支撐下一直延伸到了水麵上,想必那棟樓還沒賣出去,感覺不到住了人,倒是旁邊的這棟是肯定有人住了的,陽台的鮮花開得甚是燦爛,因為跟莫愁居僅隔了道籬笆,我幾乎可以聞到花香。
  “你在這啊,我到處找你呢。”櫻之不知什麽時候來到我身後。
  “我覺得累。”
  “我也是,這種場合我可不喜歡,挺不自在的。”櫻之看了看四周,也是讚歎不已,“真美啊……”忽然她湊過來低聲說:“耿墨池來了!”
  我趕緊下樓,在樓梯口一眼就見到了四個多月不見的耿墨池。他一身休閑裝,玉樹臨風
  地站在那,雖消瘦了不少,卻依然是神采奕奕,瀟灑得少看一眼都不行。可是我心裏一陣疼痛,那個男人,現在已不屬於我,他身邊站著的是另外一個女人。
  米蘭相比之下就穿得隆重得多,一襲黑色亮片晚禮服跟客廳的典雅溫馨很不協調,臉上的妝也過於濃烈,很明顯是為了掩蓋晦暗的臉色,但卻是欲蓋彌彰,更襯出她整個精神麵貌的憔悴和頹廢,與耿墨池的光芒比起來,她實在是太黯淡。
  耿墨池是在抬頭的時候看見我的,當時他正和一男士談笑,看到我後笑容立即凝固,犀利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殺過來,顯然他對於我的出現很不悅。
  米蘭也看到了我,馬上滿臉堆笑,踩著高跟鞋款款迎過來,隔老遠就打起了招呼,“考兒,櫻之,你們也來了?”
  塞翁失馬焉之非福!我上下打量著瘦得皮包骨的米蘭,忽然很慶幸離開那個沒人性的家夥,否則米蘭的今天就是我的下場!
  米蘭很快察覺到了我嘴角的嘲笑,立即低下頭,臉色更加灰暗。場麵陷入前所未有的尷尬。
  “耿老師!”
  小林很是時候地走了過來跟我的舊主人打招呼,滿麵春風,非常禮貌周到。“耿老師好久不見了,您還好嗎?”
  耿墨池含糊著點點頭,又是一陣詫異,怎麽他身邊的女人都到齊了?當他得知小林現在是祁樹禮的秘書後,臉上表現出來就不僅是詫異了,他冷著臉跟小林打了招呼就再也不理她了,反而轉過臉逼視不遠處正跟客人相談甚歡的祁樹禮,足有兩分鍾,他瞪著對方一動不動,眼神相當複雜。最後他把目光投向我,將我上下打量個遍,眼神就不止是複雜了,簡直能殺人!
  “別來無恙啊,耿先生!”我很客氣地跟他打招呼。
  耿墨池扭過頭,不理我。
  米蘭趕緊靠了過來,虎視眈眈。
  我冷笑一聲,繞開她直接走到耿墨池跟前,伸出手擺了個請的姿勢,“可以賞臉陪我跳個舞嗎?”
  耿墨池瞪著我,又是上上下下地將我掃蕩個遍,顯然很不適應我這一套,他僵著沒動,不可一世地高昂著頭,根本沒有接受邀請的表示。他身後的米蘭由開始的緊張馬上換了張得意的笑臉,眼巴巴地等著看我出醜。
  可是她怎麽忘了,我身後不遠處站著的是祁樹禮,他也密切關注這邊的局勢發展,目光不經意正好跟耿墨池碰了個正著,於是形勢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當我尷尬萬分地正準備縮回手時,耿墨池則迅速抓住了我的手,用力一拽,把我拽進了舞池。
  樂隊奏的是一曲華爾茲,跳舞的人不多,三三兩兩,但都跳得相當標準而優雅,我記不起已有多少年沒跳過舞了,才轉了兩圈就頭暈眼花,腳步踉蹌,還連踩了耿墨池兩腳,要不是有這麽多人在場,估計他會把我甩出舞池。
  “拜托,不會跳還請,你也不嫌丟人!”
  “沒事,反正丟臉丟慣了,多丟一次也無所謂。”
  我喘著氣嗬嗬地笑,搭著他轉得飛快,而舞池外的米蘭卻恨恨地盯著這邊,臉色灰白,眼睛都快流血。我才懶得理她,故意把身子貼近耿墨池,也不管姿勢標準不標準,隻管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看,盯得耿墨池心裏直發毛,本能地往後退。“幹嘛,這麽討厭我啊?”我步步緊逼,撒嬌道。
  “你的香水擦多了,老天!”耿墨池皺著眉頭想要吐的樣子。
  “不是你送我的香水嗎,還是兩年前你從巴黎帶給我的呢,我一直舍不得噴。”
  “兩年前?”
  “是啊,兩年前!”
  仿佛是一記重錘!他不吭聲了,舞步慢了下來,節拍也跟不上了,他不再抗拒,長籲一口氣順勢將我摟在懷裏,我知道他心裏所想,他肯定是恨我的,因為我愛他最深,也傷他最深,如果時光倒退到兩年前,他還會選擇我嗎?如果沒有遇到我,他的生活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嗎?他肯定是恨透了,表情卻又是如此的難舍,此刻我就在他的懷中,舞跳得這麽爛,香水噴得這麽惡劣,他是不是希望和我一直就這麽跳下去,一直跳,最好一起跳進墳墓呢?
  晚飯後我覺得屋裏太悶就一個人來到了湖邊透氣。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湖,或者也不能說是湖,大小相當一個池塘,可我卻固執地認為這就是個湖,說不清是為什麽。屋外的空氣好多了,我深吸一口氣,很驚喜,竟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薔薇花香,聞著花香舉目望去,靜謐的湖麵倒映著岸邊的燈火,還有天上的月亮,水中也有一個月亮,隨波蕩漾。沿著湖邊的鵝卵石小徑往前走,花香更濃了,原來小徑兩邊種滿薔
  薇花,小小的花兒不爭奇也不鬥豔,靜靜綻放在這無人欣賞的夜裏,而彎彎曲曲的小徑就延伸在花草從中,花香四溢,走著走著我居然聽到了兒時才聽得到的蛙鳴聲,此起彼伏,讓人倍感溫暖,又甚覺傷感。
  仿佛是約好了似的,在一棵大柳樹下,我見到了獨自在抽煙的耿墨池,他麵向湖水,看不見表情,但黑暗中消瘦的背影卻泄露了他內心的孤獨。
  他還是這麽孤獨,原以為找了米蘭他應該痛快才是。他不痛快嗎?借刀殺人,給了最愛又最恨的女人一刀他不痛快嗎?如果不是,那他就是在自虐!
  我心疼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起那個被自己的任性扼殺的孩子,幾乎就要奪路而逃,冷靜下來,我真的不知道怎麽麵對他。
  “你今天怎麽會來?”我問道,這是我一直覺得奇怪的地方,印象中他跟祁樹禮並沒多少交情,祁樹禮怎麽會突然請他來呢?
  “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嗎?”耿墨池繼續吸著煙,並不看我,“別忘了,這房子最初是由我買下的,誰知道你這麽敗家,沒幾天就賣了,還賣給了祁樹禮。”
  “我住不起……”
  “那你為什麽不找我?”
  他突然回頭盯著我,目光溫柔。我頓覺毛骨悚然,一直以來的劍拔弩張讓我很懼怕他這種莫名其妙的陰轉晴,他實在是個變化無常的人。
  “怎麽不說話?”他看住我,目光穿過黑夜似要直達我的胸膛。
  “你覺得我會去找你嗎?”我反問。
  他忽然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還是那麽好看,“你就是這個德性,一點都不妥協,不過很奇怪,我就是喜歡你的這種倔脾氣,蠻有味道,不像她軟麵團一個,沒個性!”
  “你說話太刻薄,她為你做了兩次手術,你居然還這麽說她。”我實在看不慣他的冷酷。“你知道了?”他笑。虧他還笑得出來。
  “你是名人,我是搞傳媒的,有什麽事情我會不知道?”
  “自找的!”他臉上的笑容說沒就沒了,“第一次是不小心,那就算了,第二次是她故意,她自以為聰明呢,想用孩子套住我,太天真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
  “沒錯,我是很想有個孩子,有個繼承人,但我決不會為了傳宗接代而去弄個孩子,而且那還要看是跟誰生,跟她生,哼,想都不用想!”說著他猛吸一口煙,表情極其冷酷,“我不會讓我的後代有個如此庸俗不上檔次的母親,更何況我根本不愛她,跟不愛的人生孩子,那太可怕,因為即使生下來,我也不會對那孩子有好感……”
  我直直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不能理解一個人的心怎能如此黑暗,失去常人的理智,也拒絕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他這樣的冷酷不僅可以毀滅他身邊的人,還足以毀滅他自己,他居然可以不要自己的骨肉!
  此刻他就站在我麵前,這個讓我痛徹心扉的男人此刻就在我的麵前,觸手可及,可為什麽感覺他那麽遙遠,遙遠到我始終無法把握住他的心,他也是這麽想的嗎,他是不是想抓住什麽,目光炯炯地看住我,忽然問,“你……現在的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
  “你問這幹嗎?”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麽突然關心我的身體了。
  “我想知道你還能不能生。”
  “我能不能生關你什麽事?”
  “那很好,我想要你為我再懷一次孕,我一定要跟你要個孩子……”
  “混蛋!”
  我跳起來,揮手就想給他一巴掌,誰知他早有準備,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拉到麵前,更堅定地看著我說:“白考兒,你聽我說,雖然我們已經完了,但我還是覺得遺憾,我遺憾的是我們沒有一個共同的孩子,知道我為什麽恨你,我有多恨你嗎,你絕對想象不到……我恨你為什麽要把那個孩子做掉,當那天我趕醫院得知你是流產引起的子宮大出血後,我就氣得發瘋,但當時我還不能肯定孩子是我的,一旦得到確認,我真恨不得殺了你……”
  我不想聽他廢話,掙脫他轉身就要走。耿墨池忙抓住我扳過我的身子,臉如死灰,哆嗦著說:“聽我說完,考兒,我是個將死之人沒兩年日子好活的了,我不是怕死,人終歸有一死,我隻是不願帶著遺憾死,我想留下點什麽,我和你之間總該有點紀念……”
  “你不需要跟我說這些,我沒興趣聽!”
  “你必須聽!”
  他死命地搖著我,眼中突然淚光閃動,“我真的不想就這麽死,你是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掛念,哪怕這份掛念是恨,我想和你要個孩子並不僅僅是要個繼承人,我是想……是想如果有了這個孩子,你就不會忘了我,我死去多少年你都會記住我……”
  我一時僵住,沒聽明白。
  耿墨池也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他沒也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看著我,黑夜中那淚光閃動如星辰,最後順著臉頰淌了下來,他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為我哭!老天,看到沒有,他為我哭!
  “你是個無情的女人,我死後,你肯定會忘了我,就像你老公死後沒多久你就跟我鬼混一樣,我死了你肯定也會馬上找個男人,然後將我從你的記憶中整個的驅逐,這是我無法容忍的,也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所以我就想到要和你生個孩子,讓你因為孩子而記住我……原本我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是米蘭提醒了我,她懷孕後,我要她把孩子做掉,她不肯,哭著求我,說即使我不愛她,也一定要給她留下一個孩子,因為如果有了孩子,我就會因為孩子而永遠記住她……我很害怕,因為我根本不愛她,更不想記住她,她實在是我人生的一大敗筆,所以我才會逼著她把孩子做掉。所以我才想到要你給我生個孩子,從而讓你一輩子記住我……”
  “你真自私!做夢吧你!”
  我徹底絕望了,這個男人永遠隻會想到他自己,他傷我這麽重,卻還要我記住他,他也不想想,米蘭是他人生的一大敗筆,他又是什麽?他是我人生最不堪記憶的屈辱,我會背著這個屈辱到死嗎?
  我狂奔而去,本想直接回家,但一想李櫻之還在裏麵,不能丟下她一個人走,隻好整理好情緒裝作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進屋去找櫻之。
  一進門,祁樹禮正好在召集大家到客廳宣布事情。
  “各位,你們可能不知道……”祁樹禮微笑著,語驚四座,“其實這房子並不是我的,這房子是我的朋友白考兒小姐的,我今天隻不過是借她的寶地來開這個PARTY,相信大家應該覺得不虛此行。”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當時我和櫻之正準備攜手離開,被突如其來的事件震懵了。“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尷尬得語無倫次,“我的房子已經賣給了你的。”
  “誰說你把房子賣了?”
  祁樹禮從助手手裏拿過產權證遞給我,笑著說:“這麽好的房子我怎麽能奪人所愛呢,你理所當然應該是這裏的主人,而且我還告訴你,今後這房子的一切費用全部記在我的賬上,你隻管放心大膽地住就是了。”
  我張著嘴說不出話,還是沒反應過來。
  “我是很真誠的。”祁樹禮誠懇地看著我。
  “可你……你住哪?”我不肯接產權證。
  “我有地方住。”
  “那不行,我……”
  “收回去吧,就當是給我的麵子,你看這麽多人都看著呢。”祁樹禮硬把證書塞給我,笑著拍拍我的肩膀,“除非你不喜歡這房子,否則你沒有理由拒絕。”
  我大氣不敢出,看了看旁邊的耿墨池,他的表情是可以想見的難堪,簡直一觸即發,但他忍住了,他是個有教養的人,盡管他的忍耐讓他的整張臉扭曲得都快變形。而我看著他的樣子忽然覺得很解氣,想起剛才他說過的那些話,我知道該怎麽做了,我不能給他一絲一毫的機會!
  “那怎麽好意思呢,我……”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能跟你做鄰居是我莫大的榮幸。”祁樹禮說。
  “鄰居?”
  “是啊,我們是鄰居呢,”祁樹禮麵不改色心不跳,“我就住你隔壁的那棟樓,那棟‘近水樓台’,真的很近,站在陽台上就可以叫你。”
  我頓覺血往腦門上湧,兩眼發黑。
  但為時已晚,我已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了產權證。他是擺明了準備打持久戰的,都住隔壁了,想避開他都不可能。當時我整個人太混亂,為了堵死耿墨池繼續進攻的路,隻好開通祁樹禮長驅直入的小道,這簡直就是從一個火坑裏爬出來又跳進另一個陷阱。
  老狐狸!我一回到家就氣憤地對李櫻之說:“上當了,我今天上當了,祁樹禮請耿墨池參加PARTY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拿耿墨池來激我呢。”
  “你才知道啊?”櫻之旁觀者清。
  “那你當時怎麽不提醒我呢?”
  “我怎麽提醒你,當時那麽多人,祁總可是老謀深算,他都安排好了的,張好了網等你跳!”櫻之也無可奈何。
  “這下好了,中了他的圈套,如果繼續跟他周旋下去,隻怕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我氣得不行,連連問櫻之,“怎麽辦,怎麽辦啊……”
  “離他遠點唄,不住那房子!”櫻之說。
  “那是自然,住那房子不等於是送入虎口嗎?”
  然而事情根本不在我們控製之內,第二天一大早,我剛起床臉都沒洗,祁樹禮就打電話過來了,問我什麽時候搬家,我搪塞說這陣子太忙可能要過些時候,祁樹禮就說忙沒關係,我派人來幫你搬。我說這怎麽可以呢,他就說沒什麽不可以的,人已經在你樓下了,你開門讓他們搬就是。說完就掛掉了電話,完全不讓人有回旋的餘地。
  我和櫻之大驚失色,但已來不及,幾分鍾後門鈴響了,十幾個威猛大漢不帶任何表情地站在門外。櫻之戰戰兢兢地打開門,為首的一個猛漢一進門就要我們收拾東西,還說莫愁居的設施和家具一應俱全,不是特別貴重的東西不需要搬。結果半個小時都不到,家就搬完了,速度之快讓我們瞠目結舌。
  “這哪是搬家,簡直就是綁架!”
  在去往彼岸春天的路上,櫻之嘀咕著說。
  “你得陪著我,櫻之。”
  “當然,隻是我提醒你,千萬別跟他鬧僵。”
  “為什麽?”
  “還用問為什麽嗎?他是什麽樣的人你還沒弄明白?”櫻之很急,附在我耳邊小聲地說,“我在他手下工作的時間雖然不長,但這人很難對付,即使他衝你笑,也讓人心裏發毛,他從未發過火,可是公司裏沒人不怕他……”
  “有這麽厲害?”
  “難道不厲害嗎,他輕而易舉就讓你中了圈套!”櫻之好像很緊張,壓低聲音說,“所以我提醒你,要跟他保持友好,他畢竟是有身份的人,即使真要怎樣也不會強你所難,但如果你跟他翻了臉,那他可就什麽都不顧了,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跟他翻臉對你沒任何好處,隻會更方便他收拾你,你可千萬要記好了。”
  “天哪,櫻之,”我看著她滿臉欽佩,“你真是看得比誰都遠,沒有你,這回我怕是在劫難逃!”
  “可能就是在劫難逃!”
  到了莫愁居,那幫猛漢拿著衣物行李魚貫而入,我和櫻之很不情願地跟在後麵,感覺是被挾持而來的。一進門,就看見祁樹禮氣定神閑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微笑著跟我們點頭,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正如櫻之說的,他即使是在笑,也很可怕,此刻他正在笑,我就覺得他笑裏藏刀,陰險得很。
  “歡迎你喬遷新居!”
  他起身走過來招呼,好像他就是這房子的主人。我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櫻之在身後掐了我一把,我馬上想起兩人來時在車上說過的話,隻好不冷不熱地回了句:“真是謝謝你了,這麽費心。”
  “哪裏,應該的。”祁樹禮兵來將擋。
  “櫻之,我們上樓去。”
  我看都不看他,拉過櫻之就往樓上走。
  “李小姐,”祁樹禮發話了,“你今天不上班嗎?”
  “我……我……”櫻之看看我,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哦,她和我一起……”
  “李小姐你該上班去了,”我“住”字還沒說出來,祁樹禮就先發製人,“關於你的住處,公司已經在蔡鍔路給你安排了一套公寓,你明天就可以搬進去。”
  我和櫻之麵麵相覷,傻了。
  “不行,這不行……”我叫起來,這著棋我事先可沒想到,他很明顯是覺得櫻之礙事,要把她從我身邊趕走。太過分了!
  “現在你可以去上班了,李小姐!”
  祁樹禮提高了嗓門,一副上司對下屬的氣勢,“我叫司機送你,以後你有時間也可以經常過來玩,但是現在你得去上班,我不希望我的員工遲到。”
  櫻之看看白考兒,拍拍她的肩膀,隻得轉身離開。白考兒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心裏憋著的那股火一觸即發,祁樹禮卻又是滿臉堆笑,安撫道:“你要是覺得寂寞,我會叫她經常來陪你的。”
  “謝謝,你不覺得你管得太多了嗎?”我瞪視著他。
  “我當然應該管你,我不管你誰管你?”他並不生氣,又坐到沙發上,若無其事地端起了茶,“我隻是想讓你生活得好一點,我不會勉強你什麽,我祁樹禮從不勉強任何一個女人,這一點你可以放心,我這麽做並無惡意的,就算得不到你,讓我每天能看到你,這總不過分吧?”
  “我要去上班了!”我不想再聽他解釋,轉身就要走。
  “你應該學會開車,”他接著說,“不過現在也不急,我已經給你安排了一個司機,每天接送你上下班,還有,我也給你安排了一個保姆照顧你的生活,下午就會過來,你還有什麽需要盡管說,不要客氣。”
  我張著嘴,差點背過氣。
  他想整個的控製我!雖然現在他正衝我笑,但他隻是在等待時機,時機一到,他就會張開他的血盆大口吞了我,隻怕連骨頭都不剩。好可怕的男人!
  此刻他看著我,笑容溫暖如春風,“我就住你隔壁,希望我們相處愉快。”
  那陣子我把自己弄得很疲憊,每天早出晚歸,沒有坐祁樹禮給我安排的車,而是趕公車,我寧願坐公車,那樣我會覺得比較有安全感。我也沒有要他給我安排的保姆,那肯定是他的眼線。我托人從老家找來一個小姑娘,17歲,家裏窮綴學了,想進城找活幹,正合我意,我就收留了她,小姑娘聰明又勤快,因為她在家排行第四,我就叫她小四。我很少待在家,白天晚上搶著做節目,到了周末就呼朋喚友,叫上一大幫人到家裏鬧騰,通宵達旦,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
  好在祁樹禮也很忙,也是早出晚歸,他根本沒時間糾纏我,就是偶爾來我這坐坐,也隻是說說話,喝喝茶,並沒有過分之舉,就像櫻之說的,他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不會胡來。何況我的個性他也是知道的,他不想把我惹惱。有時候晚上我做節目回來晚了,他也會派人送來夜宵,隔三差五的,還會送些名茶、洋水果、國外帶過來的音樂碟(他知道我喜歡音樂)。他並不急於把我幹掉,他有的是耐心跟我兜圈子,我也就隻能很小心地陪著他兜。我必須很小心,他越是表現得彬彬有禮,就越讓我感覺他潛在的危險,就像李櫻之說的,哪怕他在笑,你也得小心又小心。
  櫻之那陣子也很忙,祁樹禮把她調到工地管賬去了,工地是24小時施工的,櫻之雖然不用24小時守在那,但基本沒多少私人的時間,用她的話說,上廁所都得跑。
  我知道這又是祁樹禮使的心眼,他是存心不讓櫻之有時間過來看我,他覺得櫻之礙事。我很內疚,就要櫻之辭職算了,到哪不能工作呢。櫻之不肯,說她不想失去這份工作,這工作累是累點,不過待遇很高,以她的資曆,到別的地方是決不可能找到這麽高收入的工作的。
  那天我特意提前下了班約櫻之吃飯,我們已經很少在一起吃飯了,平常都忙,隻能電話
  聯係。我把耿墨池要我跟他生個孩子的事講給她聽,她問我:“你想跟他生嗎?”
  “當然不會!”
  “那就表示你不可能跟他複合了,”櫻之說,“如果你同意跟他生個孩子,那你們還有可能走到一起,如果不同意,你們就真沒什麽事了。”
  “我很奇怪,他為什麽一定要我給他生呢,米蘭不行嗎?”
  “你傻了,沒有哪個人願意跟自己不愛的人生孩子,孩子是愛情的結晶,沒愛情哪個願意去生孩子?”櫻之很有見解地說:“人隻有到了最後關頭才會產生一些現實不可能實現的想法,想必他對自己也很絕望了,否則也不會跟你提出這種荒唐的要求。”說這話時她看著我,仿佛看到我的骨髓裏去了,“你還愛著他吧?還愛著,是嗎?”
  我垂下頭無言以對,眼淚流了出來。
  “忘了他吧,這樣你才能解脫,”櫻之給我遞過紙巾,語重心長地說,“你們不可能有結果的,如果你不解脫自己,他的病又真的無力回天,到時候你會更痛苦,考兒,聽我一句話,你這麽不開心都是因為他!”
  我端過酒杯,猛灌了一口。“我不正在努力嗎?”
  “那就好,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隻要你存心做一件事,沒有做不到的,忘掉一個人也不是那麽難。”櫻之說著自己也流淚了,想必她也想到了自己的傷心事。
  “好,為了忘卻幹杯!”我含淚笑著對她舉起了酒杯。
  那晚我們都喝高了,我打了輛車回彼岸春天,車子一顛簸,我的胃就徹底翻了,我忙叫司機停下車,跑到路邊天翻地覆地吐了起來。我不知道我的頭腦是不是清醒的,下車後我猛然發現這根本不是彼岸春天,司機弄錯了地,不對,肯定是我說錯了地,我想再攔輛車,卻發現手袋不見了,不用說,我把手袋忘在了剛才那輛車上。真是糟糕,我身無分文,連打電話的錢也沒有,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看看周圍,好像有點眼熟,可還是想不起在哪。頭也疼得厲害,沒辦法,隻好在路邊的長椅上躺了下來,看來今晚我是要睡露天長椅了,好在是夏天,將就一晚上也應該沒什麽問題。
  我真的睡著了,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怎麽著,一輛車子停在了我的旁邊,車燈的光線很耀眼,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車上走下來一個人,那人來到我身邊推了推我,我“嗯”了聲又要接著睡。那人在我身邊站了會兒,就將我抱了起來,抱進了那輛車。然後我又睡了,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第二天我猛地睜開眼,看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半。又要遲到了,我“噌”地就坐了起來,卻發現自己赤身裸體一件衣服也沒穿。我尖叫,一轉頭才看到身邊躺了個人。耿墨池!我用被子裹著身體跳下床,被子被我拉到了床下,天,他也是赤身裸體!他醒了,起身下來一把摟過我的腰將我放倒在床上擁進懷裏。
  “再陪我睡會兒。”他摟著我像在說夢話。
  “混蛋!”我推開他,坐起來大叫,“我怎麽會在這?我怎麽會在這!”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他也坐起來,伸著懶腰,滿足地看著我,“昨晚很盡興,你就別管是怎麽在這的吧。”
  我哭不出也喊不出,恨不得死掉才好。
  “你昨晚喝醉了酒,我回來的時候看你睡在樓下的椅子上,怕你落入別人的手就把你抱上來了,我很慶幸撿到你,”他下床穿好衣服,看著我笑,“真是奇怪,你怎麽知道我會回來,我跟米蘭去了趟她的老家,因為臨時有事我就先回來了,誰知道一回來就看到你躺在樓下的椅子上等我……你不知道你喝醉酒的樣子有多迷人,臉蛋紅撲撲的,我當然也就不客氣了……”
  “把我的衣服拿來!”我哭喪著臉叫。
  “你的衣服啊,好髒,都是你吐的髒東西,我把它扔了。”
  “那我穿什麽?”
  “什麽都別穿啊。”他壞笑。
  “求你了,我還有事呢。”
  我真的要哭了,上午還有個很重要的采訪,這會兒我想起來了。
  “那你就穿她的衣服吧。”
  我一愣,知道他指的是米蘭的衣服。
  “見鬼吧,我寧肯什麽也不穿!”
  “你們以前不是經常換衣服穿嗎?”
  “閉嘴!”我怒目而視。
  “好吧,我下樓到對麵的商場裏買套衣服。”說著他就進了衛生間,洗漱完畢後準備出門。我裹在被子裏,難堪得要死,衝他喊:“快點啊,我要趕時間!”
  但是沒反應。也沒聽到門響。正納悶,突然外麵傳來“咚”的一聲,像是什麽東西重重摔在了地上。我連滾帶爬地跑出臥室,看見他躺在地上,臉色蒼白,捂著胸口痛苦地蜷縮在一起。我抱起他的頭,問他怎麽了,他虛弱地指了指臥室:“藥,快,快去拿藥……”
  一陣忙亂。服了藥他緩過來了,我就進浴室拿了條浴巾裹住身體。
  “我知道我真的不行了,最近老是犯病,”他斜躺在沙發上,拉我坐在他身邊,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頰說,“我們有多久沒在一起了?半年多了吧?好像還不止呢-我實在太興奮,好久沒這麽興奮過了,當我把你抱上樓脫掉衣服放進浴缸的時候,我就想,真希望你就這麽醉著,不要醒,因為你醉著的時候是那麽安靜,不會衝我發火,不會拒絕我……為什麽我們總要相互折磨呢,折磨到現在誰也沒贏,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傻?”
  他看著我,目光悲涼如雪山淌出的泉水,直淌進我的心底。
  “別忘了我,就算你不願意給我生孩子也請別忘了我,到了這個時候,我無法再要求什麽或是抗拒什麽了,我舍不得離開,哪怕是永遠跟你這麽慪下去也比死了強……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會去偷偷看你,以前你沒搬新居的時候,我每天晚上都會開車到你樓下,看著你的窗口,想象你睡著的樣子,我很恨自己不爭氣,被一個女人折磨成這個樣子……跟米蘭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要把她想象成你才能勉強接受她,她總問我每天晚上去哪,我不說,有一次她就跟蹤我,我們在你的樓下吵了一架,回來後我打了她,這是我第一次動手打女人……你搬走後,我也去看過你,可是碰到了祁樹禮,我就沒辦法再去了,看不到你我很難過,難過得要死,我想不通,怎麽就對你如此念念不忘……”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我別過臉,不明白他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聽我說完,這些話我本不打算說,可是如果不說,死了就沒機會說了,”耿墨池拉過我的手,繼續他的慷慨陳詞,“我是愛你的,也恨你,但我決不後悔認識你,除了母親和妹妹,我隻舍不得你,有時候想想,我真懷疑我愛沒愛過我的前妻,我和我她從小就認識,後來很自然的結婚,我們一直相敬如賓,生活得很平靜,很多年來她隻是我的一個習慣,就像我習慣彈鋼琴一樣,她死後我雖然也難過,但哪像現在這麽痛不欲生……所以有時候我就想,你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愛過的女人,盡管這份愛給我也給你帶來了莫大的創傷……”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聽著他說的話,仍然被無邊的迷惑籠罩。我看不懂這個男人,事到如今還是看不懂,既然他知道自己必定會離開,又為什麽一定要我記住他呢?除了自私,我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讓他產生如此荒唐的念頭。
  “我就是這麽個自私的人,你才發現嗎?”
  耿墨池不經意間又恢複了他的霸道,目光冷冷地逼視著他認為是最應該記住他的女人,“我這麽個自私的人怎麽可能讓我愛著的女人忘了我呢,那樣我在天堂裏可不好受,我就是要你記住我,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你記住我,到死都記住我,忘不了我,無論你今後跟哪個男人睡覺首先就會想到我……”
  如果祁樹禮是魔鬼,他就是魔鬼中的魔鬼!
  世上還有他這樣匪夷所思的男人?要我記住他,無疑是要我這輩子都活在他的影子下,如果這就是愛的代價,那這個代價太大了,大到我無法承受!一個人被囚住身體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被囚住心,如果真如他所願我記住了他,從而被他囚住一輩子,那就等於是我活著給他陪了葬,所以我必須逃開,再不逃,隻怕最後我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正好省文聯要舉行一次湘西采風,邀請一些作家畫家去湘西挖掘創作靈感,主題是“重拾沈從文的足跡”,活動規模很大,連省委宣傳部都參與組織了,各大媒體也都要派記者隨團采訪,我們電台自然不能落後,可是湘西很多人都去過了,再去已沒什麽新鮮感,所以台裏沒有一個人願去。
  我一得到消息馬上主動請纓,台長老崔對此大加讚賞,說我很有敬業精神,回來後一定嘉獎我雲雲。櫻之倒是知道我的苦衷,在去的頭天我跟她碰了一次麵,她感慨萬千地說:“人長得漂亮就是不一樣,什麽情況下都不怕沒人追,像我……不說等人追,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你羨慕我?你覺得我現在這種狀況很值得羨慕?”我看著她。
  “我不是這意思啦,”櫻之笑,轉而又問,“那麽遠,去多久?”
  “一個多月吧。”
  “再找一個唄,再找一個他們不就都死心了嗎?”
  櫻之忽然大而化之地說了句。
  一語驚醒夢中人!
  是啊,幹嗎不再找一個呢,有沒有愛情無關緊要,隻要能讓他們死心,我也就達成所願了。可是一時半會兒上哪去找,找男人畢竟沒有上商場挑衣服那麽簡單。我自認為我還不具備看上哪個就能套上哪個的本事。櫻之就給我出主意。“去相親吧,我給你牽線。”
  “回來後再說吧,沒準在湘西就能碰見一個。”我開玩笑說。
  我跟櫻之在外麵吃完晚飯才回各自的家。本來我是邀請她上我那去坐坐,可是她拒絕了,說是怕祁樹禮看見了不高興。“怕他幹什麽?你是上我家又不是上他家。”我氣惱地說。上次醉酒的事聽說祁樹禮臭罵了一頓櫻之。
  “還是不去吧,他是我老板呢,我不想惹他不高興。”
  “那我上你那去坐坐,你的老板給你安排了公寓,我還一直沒去看過呢。”
  櫻之連連搖頭,更加堅決地推辭道,“別,別,我那沒什麽好看的,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你還要趕車去湘西,下次吧。”
  我看著她那緊張的樣,笑了起來。“你該不會是養了個男人在家吧?”
  “胡說八道!”櫻之的臉立即紅了。
  “好,好,不去就不去,”我拍拍她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說,“其實也沒什麽嘛,養男人也很正常啊,彼此需要,又沒人說你。”
  “越說越沒個正經。”櫻之的臉紅到了耳根。
  回到莫愁居已近十點,小四正在看電視裏的選美實況直播。我洗完澡後也坐下來看,看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意思,那些女孩都天生麗質,可是麵對鏡頭時的搔首弄姿卻完全破壞了她們的本色美。可是小四完全看入了迷,恨不得把眼睛貼到電視屏幕上去。“真好看,要是我也能參加就好了。”她忽然說了句。
  “那有什麽稀奇的,等你長大一些了就可以去參加啊。”我笑著說。
  “真的啊,我也可以參加嗎?”小四興奮得兩眼放光。我點點頭,心裏卻在想,丫頭,你幹什麽都可以千萬別去湊這熱鬧。可是她會理解嗎?未來對於她這樣的孩子來說簡直是美得一塌糊塗,她根本不會考慮到美的後麵必定連著險惡。
  選美接近尾聲的時候,祁樹禮來了,他一身白色便裝神清氣爽地坐到了我的旁邊。小四趕緊去倒茶,我卻窩在沙發裏紋絲不動,眼睛也沒朝他看,這麽晚了,他還跑來幹什麽?
  “最近很忙吧?”祁樹禮端過小四的茶看著我問。
  “再忙也沒你大老板忙啊。”我慢吞吞地說。
  “又來了,最怕你這樣,”祁樹禮搖搖頭,“關心一下你嘛,也不可以嗎?”
  “謝謝。”我客氣地答。忽然我又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覺得她們漂亮嗎?”我指的是電視裏的美女們。
  “她們嗎,可笑,你覺得她們漂亮?”祁樹禮一臉不屑。
  “難道她們不漂亮嗎?你們這種男人不就是喜歡這種美女嗎?要沒你們的追捧,她們哪來的市場,有市場就有需要嘛……”
  祁樹禮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是這種男人嗎?如果我需要女人,絕對不會考慮她們這種類型。”
  “哦,我忘了,原來你不需要女人。”
  “我是男人,當然需要女人,”他笑得更厲害了,卻又正色道,“但生理上的需要不是我的第一需要,我注重的是感情上的需要……”說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好像我就是他的需要。
  我沒出聲,別過臉懶得看他。
  “聽說你明天要去湘西?”他試圖岔開話題。
  “是,你怎麽知道?”
  “聽說的。”他答。
  “是嗎?你的消息挺靈通哦。”我冷笑著說。
  祁樹禮看著我,鏡片背後的那雙眼睛還是深不見底。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搭話,我態度冷淡,他覺得沒什麽突破就起身告辭了,我也沒送,他曆來就是來去自由,不需要我送或者歡迎,他想幹什麽誰能攔得了?
  “我想你還是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這是他臨出門時跟我說的話。
  我看著他大搖大擺地走出去,心底一片黑暗,這個男人好可怕,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視線,他現在開始收網了,正一步步地將我囚在他的視線範圍裏。我歎口氣,跟一個魔鬼做鄰居,決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輕心的事。然後我上樓睡覺,剛躺下電話就響了,另一個魔鬼耿墨池打來的。
  “聽說你明天要去湘西。”他開門見山地問。
  又是一個消息靈通的!
  “是。”我簡明扼要地答,一句多餘的話也不願多說。
  “要不要我陪你去?”他厚顏無恥地問。
  “你陪你該陪的人吧,我不要你陪!”
  “是說她嗎,我已經跟她分居好久了……”
  “對不起,我要掛電話了。”我才懶得聽他們那點破事。
  “我現在在上海,一個人,多說句話不行嗎?”他很不滿地說,聲音柔軟而磁性,“我很想你,真的,你想不想我?”
  “你夠了沒有?”
  “我是真的很想你……事到如今我還能怎樣呢,我就想要你記住我……”
  “我會盡我的一切所能忘了你!”我拿著話筒吼。
  “我會盡我一切所能讓你記住我!”他也在那邊吼。
  我猛地掛掉電話,將頭埋在枕頭裏狠狠地憋著不呼吸,恨不得憋死自己。碰上這麽個男人,我想不死都難。真不知道當年是腦子進水了還是怎麽著,我幹嗎要去招惹他啊,這下可好,他臨死還要拉我做墊背。那就逃吧,就算逃不了一世,至少讓我過兩天清靜日子,否則隻怕我又會進精神病院,我已經進去過一次,不想再進第二次。
  我真的逃了,跟著一大幫人馬啟程去了湘西,二十多天後才回來。二十多天有多久呢,三周而已。可是當我給櫻之打電話,準備告訴她湘西的一切時,還沒開口,她就搶著先說話了:“老天,你回來了啊,我還以為你嫁到湘西去了呢。”
  “嗯,是有這種可能哦,我還真差一點就嫁到湘西了。”我爽朗地笑。
  “虧你還笑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這陣子有多亂!”
  “出什麽事了?天塌下來了不成?”我還在笑。
  “祁樹禮出事了。”
  “他能出什麽事啊。”我不以為然。
  “你別說,他這回可是生死未卜呢。”
  “生死未卜?”我一愣。
  “前陣子的9·11你知道吧?”
  “知道,美國紐約的世貿中心被炸了,電視裏看的,好家夥,跟看恐怖大片似的。”
  “祁樹禮公司總部就設在世貿中心,9·11前幾天他剛好去了美國,出事後他就跟我們失去了聯絡,一直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他是生還是死。”
  我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呆呆地拿著話筒腦袋嗡嗡作響。
  “我們這邊的公司也想盡了辦法跟美國方麵聯係,可死的人太多,短時間內根本沒辦法查清,”櫻之接著說,“我們這邊的工程都停工了,資金沒了來源,他在這期間有沒有跟你聯絡啊?”
  “沒有啊,我的手機一直是關機的。”
  “那就沒戲了,看來他是真出事了。”
  “不會就這麽巧吧?”
  “難說,要沒出事,他幹嗎不跟我們聯絡呢,整個公司現在都差不多癱瘓了,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市裏領導也很重視,上億的工程全指望著他呢,聽說這邊已經派人去美國打聽情況了,不過現在還沒有消息。”櫻之歎息地說,見我沒反應,在電話那邊叫:“喂,你沒事吧?怎麽不出聲?”
  “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
  我說的是實話,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我高興不起來,不知道該不該難過,因為我是那麽的想躲開他,現在好了,不用我躲了,他自己先消失了,不到兩年他們祁家死了兩個,我心裏一陣悲涼。
  “還有啊,”櫻之繼續匯報情況,“米蘭自殺了,你知不知道?”

  NO.11 誰比誰更可憐呢
  “朋友有多戀人未滿”是時下很流行的一種男女關係,用來形容我跟高澎的狀態最恰當不過。高澎是誰?是我在電台做節目時采訪過的一個嘉賓,搞攝影的,當時省裏正在舉行一次盛況空前的攝影展,作為圈內卓有成就的年輕攝影家,我費了很大功夫才把他請進錄音棚。印象中他這人挺自負,也很幽默,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很有點藝術家搞怪的派頭。采訪完後我跟他並沒怎麽聯絡,我甚至把他給忘了,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藝術家之一。這個自稱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勞而又新奇的二十多個日日夜夜裏,帶給大家數不盡
  的歡聲笑語。我就是在這段時間裏注意到他的。
  在長沙啟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幫人裏發現了我,驚喜萬分,拽過我大聲吆喝道:“死丫頭,是你啊,還記得我不?”
  我當然也認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師……”
  “不要叫我老師,我有犯罪感。”高澎眯著眼看著我說。他的樣子不難看,皮膚有點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質有關,長年都在室外拍片,黑是理所當然的,而他最大的特征則是那雙足可以跟台灣搞笑明星淩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麽時候都是眯著的,怎麽看都覺得他這人不正經。事實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沒正經說過幾句話,二十多人的大隊伍裏,他是最能活躍氣氛的興奮劑,總是源源不斷地製造笑聲。
  比如抵達湘西鳳凰的那天晚上,在下塌的老齋客店裏大家拿他的小眼睛開玩笑時,他就一本正經地說:“眼睛小沒關係嘛,隻要重要部位夠尺寸就行了。”我開始還沒明白過來,跟我住一個房間的女作家羅羅則笑得滿臉通紅。
  “高澎,你真是無恥!”羅羅笑著罵。
  “男人的無恥通常都是女人培養出來的,你們女人絕對是我們男人的良師益友。”高澎反擊道。
  “沒錯,沒女人,男人永遠成不了男人。”另一個姓劉的畫家也幫腔。
  在分配房間的時候,高澎如願以償住在了我隔壁。他幫我把行李提進房間時嚴肅地跟羅羅說:“羅羅小姐,無論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跟我說,我一定不遺餘力達成你所願。”
  “為什麽?”羅羅問。
  高澎就附在她耳根說:“關鍵時候還是需要你提供方便的。”
  原來他想籠絡羅羅以方便他對我采取行動。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在用早餐時他就坐到我身邊,含情脈脈地跟我說:“考兒,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嗎?”
  “不覺得啊。”
  “怎麽不覺得呢,我們兩年前認識,兩年後再相逢,難道不是緣?”
  我嗬嗬直笑,不作答。
  “跟你們說啊,白考兒是我的了,你們誰也不許打她的主意。”高澎又跟眾人提前打招呼。“做我女朋友吧,我們真是郎才女貌呢。”他轉而又望著我。
  “是柴狼配虎豹吧。”劉畫家打趣。
  這是《新龍門客棧》裏的一句經典對白。
  一桌的人笑翻。
  我也笑,看著死不正經的高澎覺得很放鬆,很久以來沒有過的放鬆。
  接下來采風行動正式開始,我們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沈從文先生的故居參觀,然後又遊覽了沈老先生筆下的鳳凰城,這是個古樸原始的小城,每個角落都散發著動人的人文情懷,東門的石板街、沙灣的古虹橋、萬名塔、吊腳樓,還有古老雄偉的鳳凰城樓、南長城和黃絲橋古城都顯現著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歡在北門的古老碼頭坐上烏篷船遊覽美麗的沱江,沿岸青山綠水和吊腳樓群盡收眼底,聽著聽不懂的土家話,嚐著又辣又甜的湘西特產薑糖,心情頓時放鬆下來,很多該想的和不該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暫時不必去想,我覺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義。
  但我並不是來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劉畫家和其他幾個畫家喜歡在沙灣取景寫生。羅羅和同行的作家詩人則整天混跡於城中的各個角落,探訪民情體驗生活,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會向我們展示他們收羅來的各種小玩意,光各種繡花鞋墊就收羅了一大堆。搞音樂的兩個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邊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間音樂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個個會唱,音樂很有特色,他們帶著錄音設備去那邊好幾天沒回來,看樣子收獲不小。搞攝影的隻有高澎一個,他是最忙的,成天舉著照相機到處拍,拍景也拍人,什麽東西都拍,沙灣的天然浴場,連城中老字號店鋪的招牌都拍。我們記者有五六個人,自稱是遊擊隊,今天到這收集情報,明天到那挖新聞,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寫采訪稿發給各自的報社或電台,有競爭,也有合作,大家相處愉快。
  我跟高澎是接觸最多的,沒法不多,他就像個影子似的到哪都跟著我,跟我聊天,也給我拍照。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我做他女朋友。我一直當他是開玩笑,說瘋話,並沒往深處想,搞藝術的都有點神經質,我寬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寬容給他製造了循序漸進的機會。
  高澎這個人很難用一句話形容,他說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開玩笑也是點到即止
  。我很欣賞他的率直,有什麽說什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很隨心所欲的一個人,跟他在一起,你感覺不到壓力,非常放鬆,因為他就是個放鬆的人,他也竭力讓周圍的人放鬆,這正是他獲得好人緣的最有效的殺手鐧,也是他吸引我注意力最真實的原因。因為苦悶太久,我太需要一個人來舒緩內心的壓力和痛楚,我的心沒有防備,完全是一種開放狀態,正是這種狀態讓他對我的進攻毫無障礙。
  而我真正對高澎有點“動心”還是在返程的頭天下午,我跟他去了王村,也就是電影《芙蓉鎮》的拍攝舊地拍照,我們在那裏進行了一次長談。此前我們也經常在一起談心聊天,對他的生活狀態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他一直沒明確告訴過我,他就是個不太明確的人,做什麽事都不明確,比如他搞攝影的初衷,先是說愛好,後又說是為了謀生,反正說來說去他搞攝影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他生來就應該搞攝影。至於他的學曆,怎麽創業的,怎麽成名的,乃至現階段的狀況和未來的打算他都說得很含糊,總是一句話帶過說,“也沒什麽了,先是在一家影樓裏打工,後來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比賽,很偶然地就獲了個狗屁獎,回來後找了兩個哥們單幹,很偶然地就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他隻字不提他成名的艱辛,肯定是艱辛的,一個外鄉的打工仔,舉目無親,要贏得社會的認可談何容易。他不說並不表示他沒經曆過艱辛,真正的苦是說不出來的,這是我的理解,因為他看似無所謂的調侃中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隱含的滄桑和傷感。
  高澎一直過得很含糊,看問題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對於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種理解,覺得他其實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對外界的紛擾做著最頑強的抵抗。因為他很誠實,既不恭維別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敏感的話題他都可以說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說因為工作的關係,找他的各路女人很多,卻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早上一睜眼對著身邊的陌生女人他會倍感疲憊沮喪,但一到了晚上,又忍不住叫女人,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們的麵容甚至是名字,如此周而複始,惡性循環,生活就這樣變得含糊不明確。他不認為這是墮落,他隻是害怕自己有閑暇去思考明天怎麽辦今後怎麽辦,無論是拍片還是女人,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滿腦子……以前我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碰到他,很奇怪,我並沒有厭惡感,而是很好奇,甚至有一點點的同情,不知道為什麽。
  “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在王村我故意問他。
  “你給我的感覺蠻特殊的,很單純,卻又有點墮落……你讓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經很少去思考什麽了……”高澎坐在一快石頭上看著我說。
  “沒有思考很好啊,沒有痛苦和煩惱……”
  “可是我很厭倦現在這個樣子,我想改變,你……讓我突然有了改變的動力,”他嚴肅地看著我,“而且我覺得你也很厭倦很疲憊,你也想改變什麽,不是嗎?”
  我看著他,不置可否。
  “我們是同類,都過得稀裏糊塗。”高澎肯定地說。
  “何以見得?”
  “感覺,就是感覺,”高澎以藝術家的姿態分析我,“幹我這行什麽都可以不需要,但絕對需要敏銳的感覺和洞察力,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個混日子的人,想爭取什麽,又好像要逃避什麽……”
  我心裏暗暗吃驚,高澎的那雙小眼睛好厲害。
  “兩個人都糊塗,在一起豈不更糊塗?”我笑著說。
  “錯,正因為我們都對生活沒有目標,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從對方身上尋找到可以改變彼此的因素,我需要改變,你也需要,我在逃避,你也是,難道不是嗎?”
  “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麽一定要改變呢?”
  “你覺得我現在很好嗎?”高澎反問,“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沒有方向,沒
  有目標,我早就想找個正經女人過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過得正常些……”
  “你覺得我正經?”我也反問。
  “你不正經嗎?”他眯著眼睛瞅著我笑,“比起我接觸過的女人,你簡直比水晶還純潔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純潔。
  “試一試吧,我會讓你快樂的,即使你不會喜歡我,最起碼我能讓你快樂。”高澎充滿期待地看著我說。
  回到住處,我問羅羅,給不給他機會。羅羅說,關鍵不是給不給他機會,關鍵是你給不給自己機會,如果你想開始一段戀情的話。是啊,給他機會其實就是給自己機會,與其被那兩個魔鬼追殺,我為什麽不給自己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呢?但我所理解的“開始”並不是指開始一段新戀情,我早已過了隨心所欲談戀愛的年紀,而且愛情這東西太費神,我現在隻想單純地生活,不想因為所謂的“愛情”又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
  回到長沙的那天下起了雨,當我們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從豪華大巴走下來的時候,受到了有關部門的熱烈歡迎,頭頭們紛紛給我們握手,好像我們是剛下戰場的英雄一樣。就在我握手握得兩眼昏花的時候,猛然發現火車站廣場的一角堅了一塊嶄新的廣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個身著碎花短袖衫的長發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腳樓前仰望天空,畫麵好像正在下著雨,那女子整張臉都被雨霧籠罩,濕潤鮮活得像剛從水裏撈起來,而讓我目瞪口呆的是,畫麵中的女子正是我!這張照片是剛到湘西時高澎為我拍的,怎麽會弄到火車站來了,而且畫麵下方的那行白色藝術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嗎?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湘西歡迎您。很明顯這是一幅旅遊觀光的廣告牌,從其畫麵的清晰度來看,顯然是剛製作完成的,高澎哪來那麽大的本事,我們人還在湘西,他就可以遙控指揮在長沙製作出這樣一副超大的廣告牌。我馬上在人群裏尋找高澎,人來人往中,他正眯著一雙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廣告牌,一片驚叫。
  我看著高澎,除了感動,還能說什麽呢?我也笑了,笑著朝他點點頭。後來我才知道,高澎通過電腦將照片傳給長沙工作室的朋友後,他的那幫哥們就連夜加班加點製作成了這幅廣告牌,並無償地換下了火車站原來那幅舊廣告,他的用心良苦讓我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的事很快傳遍了電台,不傳遍都不行,那麽一幅巨大的廣告牌堅在那裏誰會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開涮,說我的湘西之行實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電台晃悠,於是就少不了被那幫家夥宰,又是吃飯,又是玩,那陣子沒少讓高澎破費,除了上班就是應酬,我忙得不可開交。但我感覺得出來高澎很興奮,不僅應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差五地帶著我到他那幫狐朋狗友麵前顯擺,因為在他的朋友們中隻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這讓他覺得很驕傲。
  “總算找了個正經女人過日子了……”這是他對朋友見麵必說的話。
  每當這時我隻會靜靜地微笑,不否認也不承認他對外界所宣稱的我們的關係,說不清為什麽,我覺得高澎看上去沒心沒肺,實則很敏感自卑,讓我很不忍心打擊他跟我在一起時真心流露出來的興奮。我很清楚高澎興奮的原因,他是真的想改變了,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對正常生活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有一種擁有後又患得患失的驚喜和迷茫,其實我跟他在一起並沒有多麽的不同尋常,也就是一起吃吃飯、逛逛街、看看電影、或者到南門口吃一頓辛辣無比的口味蝦等等,當然也喝酒,有時候喝醉了也談談心,不過第二天一睜眼什麽都忘了,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知道我過得很麻醉,什麽事情都懶得想了,人反而輕鬆了許多。雖然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真的解脫了,但我可以肯定我過得很快活,高澎天生就是個玩樂的高手,一周內他總能想到不同的方式去消遣,郊遊、釣魚、滑冰、遊泳、去鄉下度周末等等,順便說一下,他在鄉下也有個工作室,是租的一個農民的房子,土牆泥瓦,高澎很喜歡那裏,房子裏掛滿了他的作品。他在攝影上確實很有天賦,拍出來的東西總能捕捉到畫麵的靈魂,我喜歡他的作品,也很欣賞他對藝術的灑脫,他從不為拍東西而拍東西,他可以一周內甚至一個月內不拍一
  張照片,也可以在一天內的某個時刻拍完整卷膠卷。他真是個很隨性的人,有時候甚至像個孩子,透明得不帶一點雜質。跟他在一起根本不用費勁去想事情,他也根本不讓我有時間去想,每天我都感覺被他抬在雲上,輕飄飄的,無所牽掛得仿佛已將整個世界遺忘。
  高澎還很喜歡泡吧,一周有三四個晚上都在酒吧裏度過,我當然也跟著他泡,使我感興趣的是周圍每個人對他的闡述都不一樣,有說他破過產的,有說他進過號子的,有人說他吸過毒,還有人說他販過盜版書,甚至還有人說他開過地下賭場……就是沒有一個人說他是搞藝術的,在那些人的描述裏高澎簡直就是五毒俱全無惡不作,對此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半信半疑。隻有一樣東西可以確認,那就是他的調情手段的確名不虛傳,可以斷定,他確實是從女人堆裏爬過來的,但在湘西時跟我說的那些話一點也沒有誇張。這也使我理解到他為什麽如此渴望過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居然成為了將他從混亂中解救出來的女人,我真是誠惶誠恐,一點也不介意他過去做過什麽樣的荒唐事了。
  而讓我欣慰的是高澎也不介意我的過去,他知道我跟耿墨池的事,也認識耿墨池,都是文藝圈的名人,不可能不認識。我感覺得出來,他好像還很欣賞耿墨池,對他的藝術造詣讚歎有加,但也直言不太喜歡他的個性,說他有點傲,不好接近。這就是我喜歡他的地方,有話就說,不兜圈子。至於我們在一起時有沒有愛情,有沒有結果,我想都沒想那回事,他肯定也沒想,愛不愛又有什麽關係,沒愛豈不更好,即使分手也不會有肝腸寸斷的痛苦。
  我好像什麽都放開了,都無所謂了,以至於對米蘭的自殺和祁樹禮可能在9·11中遇難的事都表現得很淡泊,生死有命,世界本來就變幻莫測,誰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秒會遭遇什麽,我自己都顧不過來呢。
  米蘭自殺的事還是櫻之透露給我的,好像是耿墨池不知為什麽事跟她提出分手,米蘭不肯,受了很大的刺激,就吞了整瓶安眠藥,但吞下去後又後悔,自己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她本以為耿墨池會因此而放棄分手的想法,沒想到他隻去醫院看了下她就整個消失了,米蘭還沒出院他就搬出了自己的公寓,現在人在哪,是在長沙還是上海,連米蘭都不知道。
  我覺得好笑,米蘭太不了解耿墨池了,他可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如果用自殺就可以讓他臣服,我恐怕死了一百次都不止。聽櫻之說,耿墨池還給了米蘭一大筆錢,可她就是不願分手,到現在還在到處找耿墨池的人呢。
  櫻之試探性地問我知不知道耿墨池住哪。我莫名其妙,說我怎麽知道他住哪,我跟他已沒任何關係。櫻之隻好說,是米蘭要她打聽的。我冷笑著說,自己的男人沒看住,還好意思找別人。我真是看不起米蘭。櫻之也說看不起,人家都不要你了,還死纏著對方,真沒骨氣。不過她也挺可憐的。櫻之又補充說。
  可憐的人多了,還輪不到她。我當時是這麽回擊櫻之的。
  我說的是實話,這個世界比她可憐的人一大把,比如祁樹禮。他至今杳無音信,這邊的人也大都對他不抱希望了,他在國內的這家公司也已基本停止運轉,國慶長假的時候我碰到小林,問起她公司的事,她說現在公司隻留了幾個骨幹,其他的員工都暫時回家等候消息了,說等候消息其實差不多就是解散了,隻是美國那邊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祁樹禮是死是活沒人能確定。
  他在彼岸春天的那棟近水樓台也差不多是空著的,兩個保姆都跑了,每天晚上我站在書房的窗口看那邊的陽台,黑燈瞎火的,感覺不到一點活的氣息,有點淒涼,也有點恐怖。想想曾經那麽呼風喚雨的人轉瞬間就生死不明,不由得感歎人世的變化無常。我覺得自己很奇怪,平常在身邊的時候總想避開他,當他真的消失了,又忍不住念起他,這也可以理解,畢竟他是祁樹傑的哥哥,對我也一直很客氣,雖然從一開始他就對我居心叵測,但我也沒有理由完全否定一個人,何況他的見地、他的魄力和他的睿智也都是否定不了的。
  我又想,如果他真的在那場曠世的災難中遭遇不測,他的身後事誰來處理呢?他的母親嗎?還是他的手下?
  其實到了這份上,我才真的理解祁樹禮是有些可憐,正如他自己說的,除了一個不願麵對的母親,他沒有一個可以留戀的親人。縱然家財萬貫又如何呢,那些財富都帶不走的,他在另一個世界又恢複了從前的一無所有。所以那些天我的情緒很低落,我同情他,盡管我同情的極有可能是一個真正的魔鬼。尤其去了一趟祁樹傑的墓地後,想到他們祁家兩年間就去了兩個人,我更做不到無動於衷,為祁樹禮的突遭不測傷懷不已。
  從墓地回來的那天,高澎約我到火宮殿吃聞名遐爾的臭豆腐,我吃過很多次了,覺得沒什麽胃口。吃完後,我沒有跟高澎去酒吧,也拒絕他到我這邊來,我說我想單獨待會兒,高澎問為什麽,我說心情不太好。
  “你總是太憂鬱,我已經很努力地要醫治你的憂鬱了,可你自己不努力,我也沒辦法。”高澎對於我反複無常的情緒很有意見。他一直就說我太憂鬱,說我這個樣子遲早會把自己困死。我說任何事情總有一個過程,我希望他能給我時間。高澎對此不置可否,隻說他不喜歡憂鬱的女人,他也沒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個人,他試過了,太吃力,自己都改造不了自己更沒有辦法去改造別人。
  高澎這陣子不知道因為什麽事顯得很急躁,講話辦事也沒以前耐煩了,我問他是不是已經煩我了,他又不承認,還說我神經過敏。我知道我沒有走入他的內心,也知道他在有意識地拉開彼此的距離,他不願告訴我他為什麽煩惱就是證明。其實我是很想對他好一點的,因為總覺得他像個孩子似的茫然無助,需要別人的關懷和拯救,可是他好像有點排斥別人對他深入的探究,顯然是他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他在人前的自尊,隻是過分的自尊反而讓他變得自卑,他的自卑深入骨髓,無時無刻不影射到周圍的人。這是一直以來我對他的感覺。
  跟高澎道別後我一個人回到家,小四照例給我泡了杯菊花茶,她是個很靈泛的小姑娘,什麽事一點就通,雖然自幼生長在山村,來城裏也沒幾個月,但在我的調教下她已經基本適應了城市的生活。她年輕,像塊海綿,接受新事物很快。
  “姐,對麵搬來了新鄰居呢。”小四很親熱地管我叫姐,剛來時叫我姨,被我拒絕了,女人是很忌諱被人叫老的,我也不例外。
  “對麵嗎,什麽時候?”我喝了口茶問。顯得漫不經心。對麵這陣子一直在搞裝修,前幾天才停工。
  “下午,抬了好多東西進去了呢,”小四滿臉放光地說,“我還見到了主人,年紀不大,長得挺帥的。”
  我覺得好笑,她來城裏沒幾天也學會用“帥”來形容一個人了,想想她也挺不容易,年紀輕輕就整天守著一棟空蕩蕩的房子,以前還有隔壁祁樹禮的保姆同她說說話,那兩人跑了後,就隻剩她一個人,有什麽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也難怪她對周圍的一切事情都充滿好奇了。
  “那人還挺和氣呢,知道我是這邊做事的,還一個勁的要我上他家去玩,”小四喋喋不休地跟我講她今天的遭遇,“我就進去看了一下,好漂亮哦,他的房子真是漂亮,屋子裏擺了好多好看的東西,聽那位叔叔說,那都是古董,很貴的,對了,他還會彈琴呢,他彈了一首給我聽,好好聽……”
  “彈琴?”我心裏一動,“什麽琴?”
  “我哪曉得叫什麽琴,是個很大的家夥,黑色的,三角形的,擺在客廳裏,氣派得很呢。”小四越說越興奮。
  “鋼琴!”我叫了起來,“你有沒有問他叫什麽名字?”
  小四搖頭,“我忘問了,不過明天我就幫你問問。”
  “算了,別問了,人家叫什麽跟咱們有什麽關係。”我打斷她,覺得累了,沒興趣再聽她嘮叨就上樓進了臥室。屋裏有點悶,我就到露台上透透氣,看看對麵,果然搬進了人,燈全亮著。在水一方,對麵那棟樓叫“在水一方”,名字取得還真不錯,水草飄搖,碧波蕩漾,很是形象。
  我洗完澡就直接睡了,睡得很辛苦,老是做夢。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我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畢,隨便套上一件羊毛衫就衝出了門。秋天說來就來,幾場雨下過後,氣溫明顯地降了許多,早上的寒氣尤為重,我感覺穿少了點,可又沒時間回去換,隻好縮著身子快步走在彼岸春天的花園小徑上。
  “早上好啊!”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問候。
  我一回頭,以為看見了鬼。
  “怎麽,不認識了?”
  耿墨池靠在一棵梧桐樹下笑容滿麵地看著我。
  “你……你怎麽在這?”我張著嘴語無倫次。他看著我笑,“我住在這啊,昨天才搬過來的呢。”
  “住……住這?”
  “是啊,就住你對麵,那棟在水一方。”
  高澎對我的遲到忍無可忍,他說這已經是N次了,他問我知不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嘻皮笑臉地說知道,但沒辦法,女人遲到是天經地義的。“怕了你了。”高澎又愛又恨地瞪了我一眼。
  今天又得跟高澎去應酬,電話裏說是他的一哥們聚會。對於他的那幫狐朋狗友,我談不上喜歡,因為他的朋友三教九流幹什麽的都有,在一起吃飯或者聊天,從沒見他們說過幾句幹淨的話,粗話帶葷話,也不管在場有沒有女士,他們從不收斂自己的放縱,可高澎很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甚至希望我也能加入他們的行列。對此我沒有明確表過態,因為我不太習慣他們的這種有點腐朽有點糜爛的生活作派,我覺得我還沒墮落到那種程度。高澎就這點好,他從不勉強我做任何事,我不喜歡的事情他從不勉強我。
  “你今天有點不對勁,有什麽事嗎?”在車上高澎問心事重重的我。
  “我哪有不對勁啊?”我不承認。
  “你一上車就沒說過話,平常可不是這樣的,”高澎邊開車邊看看我說,“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點,老是莫名其妙地就憂鬱起來,幹嗎呢,人活著圖個什麽呀,還不是圖個開心,能開心就開心唄,一天到晚哭喪著臉,給誰看呢。”
  “不願看你就別看!”我沒好氣地說。
  “又來了,神經!”
  “我是神經,你才發現啊!”
  “想吵架怎麽著,如果吵架能讓你心情好起來,我陪你吵!”高澎有點火了,“大清早的就拉著臉,你自己也不照照鏡子,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我不吭聲了。心虛。也沒心情跟他吵,早上突然見到耿墨池的事讓我無法平靜。虧他想得出來,搬到我對麵住,他到底想幹什麽?我的心裏亂極了,到了高澎的哥們那,根本心不在焉,他們說了些什麽,我完全沒印象。高澎見我這樣,就要我自己先回去,免得影響他的心情。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和一個黃頭發的女人笑成一團,那女人聽說是個什麽作家,寫過兩本小說,我記得其中一本叫《你性什麽》,她對我簡直視若無睹,對高澎浪笑著說:“我用身體寫作,你用什麽拍照啊?”
  “我用我赤裸的靈魂拍照。”高澎也笑。
  “桑娜幹脆用高澎的身體寫作算了,節約成本。”一個叫梁子的畫家說。
  “那高澎也可以要求給桑娜拍人體,”另一個叫老冒的搞雕塑的中年男人說,“這樣才叫公平,等價交換嘛。”
  全堂爆笑。我覺得很無聊,站起身連招呼也懶得打就自顧出了門。高澎追了出來,跟我吵,說我沒給他麵子。我說我給你麵子,誰給我麵子。高澎罵了句你有病啊,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拉倒。拉倒就拉倒,我頭也不回的打了輛車絕塵而去。
  我不想回家,就獨自進了家酒吧,這家酒吧還是高澎帶我去過的,裏麵空氣很差,燈光曖昧,煙霧彌漫中男男女女或竊竊私語或高聲浪笑,我坐到巴台前叫了杯酒自顧喝了起來。
  我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打了輛車回彼岸春天,開始還不覺得怎麽樣,在車上一顛簸,我的頭就昏得連路都看不清了。我搖搖晃晃地往莫愁居去,來到湖邊的岔路口,頭更昏了,根本搞不清哪棟是莫愁居,因為湖邊的三棟房子樣子都差不多,我憑著記憶摸索著朝一棟亮著燈的小樓走過去,摸到門口,邊按門鈴邊大聲的喊:“小四,小四,快點開門!”
  門開了,我卻撲倒在門口吐了起來,吐得我黃膽水都倒出來了。背上有一雙大手給我輕輕地拍,邊拍邊說:“又喝成這樣,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墮落的?”
  我抬頭,一臉的眼淚鼻涕,竟是他,耿墨池,我怎麽跑他這來了。我站起身,昏頭昏腦地問:“我怎麽這在?”
  “這得問你自己。”耿墨池扶住我說。
  “拜托,送……送我回家,我看不清路。”
  “你這個樣子能回家嗎?”
  耿墨池不由分說就把我拽進屋,我踉蹌幾步一頭栽倒在客廳柔軟的沙發上,我記得我當時是睜眼看了看他的,他朝我走過來,溫柔地撫著我的臉,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我推了推他,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滿室的陽光,揉了揉眼睛,陌生的房間。耿墨池坐在窗口的沙發上看報紙,見我醒來,就合上報紙說:“你醒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我怎麽在這?”我有氣無力地問。
  “你老是問這樣的問題,”耿墨池正色道,“你連自己怎麽睡在這的都不知道,我不曉得你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
  我掙紮著想起床,但剛坐起來頭就一陣猛烈的疼痛,我“哎呀”一聲又倒在了床上,但我的意識是完全清醒的,摸了摸身上,還好,穿了衣服。
  “放心,我沒碰你,”耿墨池掃我一眼,“好像我沒跟女人睡過覺似的。”
  我瞪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舒服就再睡會兒,我已經給你的保姆打過電話了,昨晚也是她給你換的衣服。”耿墨池看著我,聲音又恢複了溫柔。
  “對不起,我……”我扭過頭,不敢麵對他突如其來的溫柔。
  “知道我為什麽要搬過來嗎?”他繼續說,“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想在我最後的時光裏天天看到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遠遠地看著你就可以了。”
  我蒙著被子不說話。
  他走了過來,抱住我,拉開被子撫摸我的臉,“為什麽我們總是要相互折磨呢,我們為什麽不能好好相處?我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不是嗎?”
  我閉上眼睛,感覺如此溫馨,耳邊卻想起另一種聲音,千萬別接受,別上他的當,他隻是想囚住你的心,讓你一輩子記住他,可是記住他就是給他陪葬,你想給他陪葬嗎?
  “我是真的好想跟你在一起,別拒絕我,我的時間不多了,”他抱住我,吻著我的耳垂,聲音哽咽,“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陪我,考兒,陪著我好嗎?”
  我無法形容當時內心的掙紮,我是極力要拒絕他的,可是行為卻和理智背道而馳,我居然也起身抱著他,跟他相擁在一起很久都沒有說話。臥室玻璃門外是空曠的露台,幽幽的湖水蕩著溫柔的漣漪,茂密的水草隨風飄搖,又是一陣風吹過,幾片金黃的落葉旋轉著墜入湖中。我看著那些隨風飄落的黃葉,心裏在哀哀地祈禱,老天啊,讓幸福更持久些吧,別帶走他,讓他留在我身邊,即使他不屬於我,也讓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可是另一種聲音卻說,別傻了,不可能的,他終究是要離開這世界離開你,忘了他吧,否則你會一輩子身陷痛苦而不能自拔,你希望這樣嗎?
  兩種分裂的思想在我腦子裏交戰不休。我不知道怎麽辦了,能怎麽辦呢?我完全沒有拒絕他的勇氣,他邀我與他共進午餐的時候,我居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一答應馬上又後悔,飯吃完了都還在後悔。
  “給你彈首曲子吧。”飯後他坐到沙發上看著我說。
  我也看著他,不知道是接受還是拒絕。
  “不想聽嗎?以後想聽都沒機會了……”他微笑著,目光迷離地在我身上流連。我點點頭,心裏一陣抽搐。最怕他說這樣的話。
  好久沒聽他彈琴了,竟是肖邦《離別曲》,第一次聽他彈琴就是彈的這首曲子,我聽著聽著幾乎落淚,這個時候跟我說離別,他想讓我死嗎?
  “換首曲子吧,為什麽不彈那首昨日重現?”
  “昨日還需要重現嗎?昨日一直就在彼此的心裏,不是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天,他彈琴的樣子好迷人,眉頭緊鎖,表情憂鬱凝重,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熟練地舞動飛越,彈到動情處他會閉上眼睛,神情浪漫不羈,還有眉目間那若有若無的孤傲,讓人想接近又不敢觸碰。多好的人啊,我怎麽會碰到這麽好的一個人,在他身上凝聚了我對男人的全部幻想,我何其的迷戀他,也何其的恨他,明明被他傷害,被他折磨,卻仍然渴望和他在一起,我是想拒絕的,我知道繼續跟他相處下去的後果,知道又怎樣呢,我拒絕得了嗎?
  “你很像一個人。”他忽然說。顯然我在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用餘光看我。
  “像誰?”我很好奇。
  他別過臉,深深看我一眼:“像我妹妹安妮,不是長得像,是氣質像。”
  我一愣,像他妹妹,這樣的話好像也有人跟我說過。
  “怎麽不說話?幹嗎這麽看著我,像我妹妹讓你不高興嗎?”
  “不是,”我自嘲地笑笑,“我想我是長得太大眾了吧,老是有人說我像某個人。”
  “是嗎?”
  “是。”
  “你很大眾嗎?”他停止演奏,上下打量我說:“如果你很大眾,你就不會坐在這裏聽我彈琴,我不會讓一個大眾化的人欣賞我的音樂。”言下之意,聽他彈琴是我莫大的榮幸。我冷冷地回了句:“我受寵若驚呢,先生。”
  “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別嗎?”他又問。
  “我沒覺得。”
  “在認識你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我妹妹更特別的人,認識你之後,我才知道你也特別,甚至比我妹妹更特別。”
  “你妹妹,很漂亮吧?”我試探著問。
  “不算漂亮,你跟她差不多。”他反應好快,決不給讚美我的機會。
  “那你很喜歡她吧?”
  “當然,她是我妹妹。”
  “我好像聽你說過她跟你不是……”
  “不是親生的,”他站起身,坐到我身邊摟住我說,“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喜歡你嗎?因為你太像她,你們有太多相同的特質,我很喜歡我妹妹,跟她的感情很好,我一直以為會和她……結果……”耿墨池欲言又止,我馬上覺察到他話裏有話,忙追問:“結果怎樣?
  “沒什麽。”他打斷我的好奇,頓了頓,顯然不想再說下去。見我麵露不快,就更緊地擁住我,不由分說吻住我,不讓我繼續問。他的吻很纏綿,濕潤而柔軟,然後變得熾熱急迫,恨不得將我整個吞沒,我被他吻得全身發麻,呼吸急促起來,他感覺到了我身體的反應,就火上加油地伸手探進我的衣內。
  “你想要我,你的身體告訴我你想要我,”他咬著我的耳根說,“我也想要你……昨晚就想了,給我,別拒絕我……”說著他就把我抱上了樓,進了臥室,他連窗簾也不拉就將我放在了寬大而柔軟的床上。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了,我悲哀地意識到,我的努力全白費了,我詛咒自己,為什麽拒絕不了他呢?你拒絕他難道他還會勉強你不成?
  耿墨池從浴室衝洗出來時看著蜷縮在被子裏的我說了一句話:“其實我是白擔心了,你根本忘不了我的,你忘不了,是不是?”
  我看著床邊的這個男人,幾分鍾的工夫又變成了魔鬼,剛才的溫存和深情已蕩然無存,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上完全是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的笑意分明告訴我他不會就此罷休,他一定會達成他所願,讓我一輩子活在他設的囚籠裏,從而活著給他陪葬。他真是自私得可怕。我斷定他從來沒愛過別人,他永遠隻愛他自己,死了還要拉個墊背的。而我不幸就是那個給他墊背的。
  下午我去了電台,老崔大老遠地就衝我笑,直覺告訴我,又有新任務了。果然,在台長室,老崔交給我一疊材料說:“策劃室提交的一個策劃很不錯,去采訪三十年前被派到新疆建設兵團的女兵,然後製作一個專題節目,你看一下,我覺得很有創意,雖然采訪起來有些困難,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
  “新疆建設兵團?”
  我一驚,好個策劃室,虧他們想得出來。
  “是的,那些三十年前被派到那邊建設的女兵現在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狀態,關注一下她們,會取得很好的社會影響,這也正是我們需要的。”老崔看著我說。
  “為什麽要我去?”我不解地問。
  老崔看出了我的遲疑,忙肯定地說:“因為你有這個能力!”
  我就不再說什麽了,再推讓隻會惹他不高興。他交代的任務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可是去新疆那麽遠的地方,我心裏還是一百個不情願,這邊還有一攤子的事沒了呢。我想我應該找個人商量一下,正想著找誰商量時,高澎突然打了個電話給我,約我吃晚飯。我就在電話裏告訴他我將去新疆的事,問他我該不該去。“當然要去,新疆是個好地方,我就一直想去,可惜沒時間……”高澎說。
  我們約在五一路附近的一家大酒樓裏吃飯。
  “對不起,那天我不該衝你發火。”高澎很誠懇地跟我道歉。
  我笑了,說:“是我先衝你發火的。”
  高澎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又要給我斟酒,我忙推辭道:“今天就算了,我實在不想再醉,昨天才醉了一回的。”
  “昨天就醉了?是跟我吵架後醉的嗎?”他目光閃爍地問。
  我低下頭沒出聲,算是默認。
  “難得啊,居然有女人為我醉!”高澎裝出一副陶醉的樣子,反問道,“但你是為我醉嗎?應該不是吧?”
  我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唉,我怎麽會有這種待遇呢?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我心裏還沒個數?”高澎自嘲地笑。他的神情有些沮喪,眼中泛著無邊的空虛的光芒,那光芒應該來自他的內心。“我從來就不敢奢望有女人會愛上我,當然,我也沒有試過去愛她們,”高澎猛灌進一口酒,看著我,表情很灰暗,“我這種人是不配有愛情的,也玩不起愛情。
  “你自己沒有付出怎麽能要求別人為你付出呢?”我如實說。
  “可我是真的很想有個女人好好愛的,也希望得到她的愛,但這麽多年了,我已經找不到去愛一個人的感覺了……我以為遇上你我會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遺憾的是我沒有在你身上找到你要重新開始的跡象,你心裏……一直有別人。”高澎低聲說,好像是在責怪我。
  “對不起,我想這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對,也許是需要一個過程,”高澎重又抬頭看著我說,“不過這個過程好像很艱難,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沒有信心就要給自己信心,高澎,你說我很憂鬱,可是我怎麽感覺你比我更憂鬱,更自卑……”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的真實感覺。
  高澎不說話了,出神地看著我,眼中那無邊的空虛的光芒更加泛濫。
  “我不希望你這個樣子,雖然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曆過什麽,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這個樣子,你那麽有才華,又年輕,你有太多的東西可以揮霍和享受,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這麽頹廢呢?”我看著眼前的高澎,他的脆弱讓我油然而生一種想給他勇氣的念頭,盡管我比他更需要勇氣。
  “謝謝你,很少有人跟我說這些話。”高澎笑了笑,笑得很牽強,閃爍不定的目光更加泄露了心底的無助和悲涼。
  “我很想給你些勇氣和動力,但我沒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個人,我連自己都改造不了,更沒辦法去改造別人。”我借用了他對我說過的話。
  高澎真的笑了起來,“你還真會現學現用,也對……我們連自己都改造不了,怎麽可能去改造對方,那就一起改造吧,看誰先改造成功……”
  我點點頭,表示讚同。
  吃完飯高澎送我我回莫愁居,在我那裏坐了會兒就走了,因為我要準備去新疆的資料不能跟他聊太久,他好像也沒有太強的願望要留下來,我送他到湖邊,兩人笑著握握手就分別了。轉身回屋的時候我猛然發現對麵在水一方的露台上站著個人,是耿墨池,他操著手迎風而立,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這邊,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已很強烈地感覺湖那邊輻射過來的憤怒和猜忌。
  我趕緊逃回了屋。但我剛上樓還沒進臥室,耿墨池就殺過來了,衝上樓在臥室門口攔住我,氣咻咻地說:“我還沒死呢,你就急著找人了,你這麽耐不住寂寞,這麽想男人嗎?”
  “我這是未雨綢繆。”
  “是嗎?你真是比我想象中還放蕩……”
  “你才發現啊,我一直就很放蕩,我寧肯放蕩也不會去記住你,別以為你真能讓我一輩子記住你,我現在就可以忘了你!”
  “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你也好不到哪去,我們都是一路貨色!”
  我們激烈的爭吵讓整棟房子都在顫抖,小四更是嚇得縮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吵到後來,兩個人都失去了理智,居然推拉起來,我被他一直推到了樓梯口,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我說了一句“你就是死了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的話後,極大地刺激了耿墨池,他抓住我的雙肩一陣猛搖,咆哮如雷,“沒良心的女人,你是不是希望我現在就死在你麵前……”說著他就把我往後一推,我退後幾步,一腳踩空,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傾刻間整棟房子都在旋轉,幾聲脆響,我感覺渾身的骨頭和關節全散了架,然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看見的第一張臉就是把我推下樓梯的耿墨池,他端坐在病床邊的沙發椅上,見我醒來,冰冷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喜悅或愧疚,他盯了我半天,隻說了一句話:“真希望你不要醒來,你就這麽睡過去,在那邊等我,多好……”
  這是人說的話嗎?
  我氣得就要跳起來,可是一動就疼得我齜牙咧嘴,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頭部和手腳都纏了紗布,特別是小腿還打了石膏,顯然傷得不輕。
  “可是你居然醒過來了,讓我好失望,白考兒,你為什麽要醒過來呢,你在那邊等我不是挺好的嗎?”耿墨池繼續說著不是人說的話,眼中無限悲傷無限遺憾,我沒死掉簡直太讓他遺憾了。
  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忍著痛嘲弄道:“你放心,我怎麽會這麽輕易就死掉呢,你沒死我可舍不得死,我要看著你死,我不像你作惡多端遭天譴,上帝他老人家疼惜著我呢,他不會讓我死在你前麵……”
  耿墨池臉上的肌肉在跳動,拳頭握得像鐵錘,我幾乎聽見他手掌的關節在咯咯作響,但幾秒種的克製後,他又恢複了鎮定,看著我露出了魔鬼似的冷笑:
  “也許我是死在你前麵,可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哦,對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昨天是你的危險期,沒準你的體內已經播下了我生命的種子呢……”
  “護士,護士……”我扯著嗓門喊。
  我一喊,馬上進來一個白衣天使,急急地問我有什麽事,哪裏不舒服。
  “讓這個人立即從我的眼前消失,快,讓他消失,他再多待一秒鍾我就要咽氣了……”
  “對不起,先生……”護士微笑著望著耿墨池。
  “我是她丈夫,她現在情緒有點不穩定,可能是大腦受了刺激,”耿墨池紋絲不動不慌不忙地對護士說,“我跟你們劉副院長很熟,你幫我問問他看,我太太需不需要打一針鎮定劑……”
  護士小姐很年輕,一看就是沒見過世麵的,哪經得起衣冠楚楚的耿墨池這般唬弄,一聽到他跟什麽院長很熟後,馬上滿臉堆笑地說:“哦,是這樣啊,那我幫您問問看,您先請等會兒好嗎?”
  “當然可以,小姐你的態度真好,我不是病人都感覺如沐春風。”耿墨池非常有風度地恭維白癡一樣的護士小姐,哄得那死丫頭喜滋滋地去找他們什麽見鬼的院長去了。護士一走
  ,耿墨池就坐到我的床邊,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蛋說:“寶貝,安靜點,醫生說你起碼要在床上躺兩個月呢,如果你想讓我對你好一點的話,可千萬別惹我不高興……”
  兩個月!我頓時兩眼發黑,一下子就泄了氣。“你還是讓我死在你前麵吧,這樣顯得你比較仁慈。”
  耿墨池的手指在我的唇間和下巴撥來撥去,笑道:“你現在想死恐怕沒那麽容易了,過兩天我就把你接回家,好好伺候你,兩個月呢,我就不信弄不出一個孩子來……”
  電台知道了我受傷的事後,老崔馬上帶著一幫同事來看我,問我怎麽受的傷,我撒謊說是晚上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跌倒的。“怎麽這麽不小心呢,你平常看上去挺謹慎的嘛,”老崔憐惜地說,“傷成這樣,你爹媽看了不知道會有多心疼。”
  “所以才不能讓他們知道嘛。”
  “我還指望你這個禮拜去新疆呢,看樣子不行了。”老崔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工作。我連忙搭話道,“那讓別的同誌去吧,一樣的。”
  “那怎麽行,這麽重要的策劃案當然隻能讓你去,”老崔竟如此器重我,指點江山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你先養好傷,等你康複後再重新啟動新疆的策劃案,你什麽時候複原就什麽時候啟動……”
  我瞪著眼睛,不知道是該感激呢還是該回絕。
  “唉,你傷得真不是時候,馬上就是金鷹節了,電台是忙得一塌糊塗。”老崔又歎息道。
  我覺得好笑,心想我真有那麽重要嗎,地球少了誰也不會停止轉動。不過我也理解電台這陣子確實很忙,自從一年一度的金鷹電視藝術節永久落戶長沙後,每年年底,長沙各大媒體就免不了一場新聞大戰,誰都不甘落後,誰都想在這萬眾矚目的時刻大顯身手,難怪老崔那麽焦慮,我一時衝動,不知怎麽竟主動請纓道:“沒關係,我雖然受傷了,不過還是可以寫東西的,如果電台有需要,我可以幫著寫一些評論文章,以減輕其他同誌的工作負擔。”
  “真的啊,唉呀,我真沒看錯你,考兒,好樣的,我欣賞你!”老崔大喜過望。
  我心裏卻在嘀咕開了,真是沒事找事,你逞什麽能啊。但隨即就反應過來,我又被老崔“算計”了,在老謀深算的老崔麵前,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別想偷懶,沒辦法,誰叫他是“猴王”呢。自從馮客走後,他把關注的目光更多地集中在我身上,給了我很大的發展空間,其實從內心來說,我還是感激他的,心甘情願地為他賣命,這也正是老崔的厲害之處,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賣命。
  老崔剛走,高澎就來了。他前腳進門,耿墨池後腳也跟了進來,兩人對視幾秒鍾後,高澎首先伸出手想表示一下友好,不料耿墨池直挺挺地站著,手操在褲袋裏,絲毫沒有想跟他握手的表示。高澎頓時窘得無地自容,臉色灰白,悻悻地縮回了手。我瞪著耿墨池,覺得他太過分了,神氣什麽,你也就是個彈鋼琴的!但同樣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高澎的自卑,他耷拉著腦袋,根本沒敢朝耿墨池看,也沒看我,一個人悶悶地坐在一邊抽煙,平常的灑脫勁此刻蕩然無存。
  “護士,護士……”耿墨池忽然叫了起來。
  “什麽事?”外麵的護士小姐忙跑了進來問。
  “去,把窗戶打開!”耿墨池趾高氣揚地命令道,“房間裏有人抽煙,空氣不好。”
  顯然他是針對高澎的!護士小姐不敢怠慢,忙去把窗戶打開,並微笑著對高澎說,“對不起,先生,這裏是病房,不允許抽煙的。”
  高澎整個人都是僵的,看著護士,又掃了一眼耿墨池,非常難堪地熄滅了煙頭。
  “沒關係,你抽,很久沒聞到煙味了,我想聞!”我賭氣地跟高澎說。
  高澎看著我,又垂下了頭,我在心裏暗急,你怎麽不拿出點氣魄來啊!
  輕易占了上風的耿墨池此時更加神氣活現,走到我的床邊,裝作很溫柔體貼地看著我說:“你現在需要休息,不要說太多的話,想吃什麽我會叫小四給你弄。”
  “謝謝,我什麽都不想吃。”我沒好氣地說。
  耿墨池也不生氣,笑著責備道:“你就是這麽強,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可是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個性。”
  我看了一眼高澎,他的臉色更難堪了,我多麽希望他此刻能站起來說幾句話,即使鎮不下耿墨池,但起碼可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啊,難道他不知道,他關鍵時刻顯露出來的懦弱恰好助長了耿墨池的囂張。我從不知道他有這麽懦弱,他的自卑我多少了解,但他個性的柔弱卻是我不曾見過的,我一直以為他像他外表表現的那樣灑脫隨性,卻原來也是裝的。人為什麽都要裝呢?
  高澎沒坐幾分鍾就要起身告辭。他剛出門,估計還沒走出去三步,耿墨池竟大聲地說了句:“要找也找個像樣的,沒想到你這麽墮落,居然跟這種人鬼混!”
  我知道,高澎肯定聽到了這句話。
  “夠了!”我忍無可忍,瞪著耿墨池,他刻意的擺譜恰恰暴露了他的內心,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他一直很小心的,他從不讓我看透他的心!
  “你覺得你贏了,對不對?你想以此來掩飾內心極度的恐慌和無助,是不是?我懂,我完全懂你現在的心情,你知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對手,又想借他人來證明自己,你不甘心就此退出生活的舞台,因為從前在這個舞台上你一直是主角,光彩奪目,被人追捧被人恭維,一個當慣了主角的人怎麽甘心被人遺忘呢?你當然不甘心……”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耿墨池別過臉不看我,但很明顯,我的話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
  “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不明白呢?”我反問。今天非要揭開他虛偽的麵具不可,是他逼我這麽做的,我不這麽做他就真以為這個世界被他主宰。“你要我記住你也好,在高澎麵前顯示你的優越感也好,無非都是想在人前繼續保持你所謂的麵子和尊嚴。你天性傲慢,什麽事又都不肯服輸,你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群,在外人看來你輝煌一生,離開也應該沒有遺憾,但我要說你這一生就是遺憾的人生,你忙碌奔波在事業上孜孜以求,人前人後又不辭辛勞地保持你的翩翩風度,可你內心真實的願望卻不是這樣的生活,你沒有過過一天你願望中的生活,你活得太累,卻又無力改變什麽,所以你才遺憾,所以才舍不得離開,所以才不顧一切地傷害他人,也傷害自己……”我說不下去了,耿墨池眼中不可一世的光芒瞬間黯淡下來,他吃驚地看著我,被撕去麵具後的臉露著慘烈的痛,心底掩藏已久的真實赤裸裸地顯現在我麵前。
  “墨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雖然我們現在鬧到這個地步,我還是理解你的,我當然不會忘了你,因為你在我心中留下的不是記憶而是烙印,記憶可以忘卻,烙印能嗎?我們相互折磨了這麽久,你很痛苦,我也很痛苦,你應該知道彼此折磨的後果就是給自己也給對方留下一生都不可抹平的烙印,你怎麽就不明白呢?你對自己難道就這麽沒信心嗎?你這個樣子隻會讓自己在孤獨的深淵裏墜得更深,而你根本就不曾想過,讓我帶著仇恨記住你與帶著感懷記住你完全是兩碼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我,算計我,隻會讓我帶著仇恨記住你,但如果你能在生命最後的時刻讓我更深刻地感受你的真誠和寬容,我必定一生牢記你,無論我將來跟誰生活在一起,我都會懷念你,感激你,因為你是我人生一段不可磨滅的經曆,我經曆了,我愛過,也恨過,卻無怨無悔,這樣難道不比你孤注一擲地在我身上作最後的賭注強嗎?你想過嗎?”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看著呆了的耿墨池,心裏莫名地憂傷起來。我是憂傷的,無論我如何地提醒自己不落進他設下的囚籠,但真實的情況是,從一開始我就落進去了,現在的情況是我怎麽出得來?真的出來了呢?我又會舍不得,因為我愛這個男人,因愛也生了恨,我是如此地依戀他,想到他必將離我而去,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就不能不憂傷。此刻我望著這個男人,期待他能說些什麽,可是他什麽也沒說,深深看了我一眼就轉身離開了病房。臨出門時也隻留了三個字:“對不起……”
  我嚎啕大哭起來,拉上被子蒙住臉,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病房。我一直將自己蒙在被子裏,四周一片黑暗。自從祁樹傑出事後我就一直生活在黑暗裏,雖然偶爾也會看見過短暫的光明,可那光明太微弱,根本沒辦法跟四周無邊的黑暗相抗衡。
  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法國動畫片《國王與小鳥》,具體情節已記不清了,但我對片中描述的地下城印象深刻,那個地下城裏的人們終日不見陽光,他們一直生活在黑暗裏,從不知道光明是什麽樣子,即使如此人們都還在向往著光明,地下城中一個流浪歌手每天都唱著同樣的歌詞:生活多麽美好。
  我現在是不是也應該唱“生活多麽美好”呢?一隻弱小的小鳥都可以戰勝國王,我為什麽不能唱“生活多麽美好”?唱吧,唱吧,生活多麽美好,無論生活如何折磨你,生活就是這麽美好!可是為什麽,我還是在流淚,窗外陽光明媚,我愛的男人注定要離去,無法挽留,不能擁有,我隻能流淚……

  NO.12 我的前世是一麵湖
  金鷹節開幕的頭天,我出院了,但暫時還不能上班,就在家裏寫評論文章。老崔為了犒勞我通過關係給我弄了兩張明星演唱會的門票,櫻之說她沒興趣,我就決定送一張給高澎。電話打沒人接,我隻好親自去送。我知道那天耿墨池傷他傷得很無理。
  高澎的公寓在城南的山坳邊,有點偏,但環境很好,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那與世無爭的味道很適合閉門造藝術。我一直覺得他們那些所謂的藝術家是在製造藝術,他們跟周圍的
  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很在乎外界對他們的評價,對於世俗的名或利,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斤斤計較。高澎也不例外,在他灑脫的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極為敏感的心,他和那幫藝術家們瘋狂的創作與其說是為了藝術,不如說是為了得到社會的肯定,為了吸引外界的目光,甚至不惜摒棄自己的本來麵貌留長發、衣著誇張、還酗酒、狂賭、甚至吸毒、搞同性戀等等,他們以自己的叛逆來向社會證明他們是藝術家,聽清楚了,是藝術家!耿墨池也算得上是藝術家,但好像跟他們不太一樣,他很注重生活品位和質量,也很注意自己的儀表和形象,在人前也總是舉止高雅言談有分寸,從不說粗話,他的教養和風度在那幫藝術家麵前簡直是鶴立雞群,難怪他看不起高澎之輩,說我墮落到跟他們一起鬼混。
  我覺得好笑,我一直就墮落,從14歲開始就墮落了,嫁給祁樹傑則是墮落得更徹底,裝了四年的賢妻貞婦還不算墮落嗎?丈夫屍骨未寒就和別的男人搞在一起就是墮落得變本加厲了,到了如今這地步,因為空虛和高澎混在一起就是墮落得無可救藥?其實我並不是存心這樣“墮落”,我隻是害怕孤獨,有句歌裏唱道孤獨是可恥的,孤獨著就表示自己被人遺忘,還不可恥嗎?
  很難得,高澎居然在家。他好像料到我會跟他說什麽,很親熱地拉我到他家樓下的樹林裏散步,邊走邊談。陽光下,這個年輕人雖然還是有些茫然,無所適從,但他畢竟年輕,生命的活力並沒在他眉宇間退去,他是灑脫的,見我老是低著頭不說話,就自己先說了起來。
  “你應該有話跟我說吧?”他笑著問。
  “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
  “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高澎,我們其實……”話到嘴邊我又說不出口了。
  “其實什麽?”他好像明知故問。
  我瞅著他,心一橫:“其實我們更適合做朋友。”
  話一說出口,我立即就輕鬆了,沒來由的輕鬆。高澎看著我,又是一貫地眯著眼睛,狡黠地說:“我們一直就是朋友,我們什麽時候不是朋友呢?”
  我一愣,忽然就明白過來,他是要我開口呢,這小子,雖然有點自卑,但自尊心卻是比誰都強。果然,我把話挑明後,他就開始了他的慷慨陳詞:“愛情啊,多麽美好,可是呢,公主就是看不上青蛙,因為青蛙現在隻是青蛙,而青蛙之所以還是青蛙,是因為這隻蛙還沒有遇到讓他變成王子的公主……”
  我哈哈大笑,這小子,在說舞台劇台詞呢。
  “公主殿下,”“青蛙”說著握起我的手,俯身吻了吻我的手背,一本正經地說,“你是這麽可愛美麗,雖然我不是你要找的王子,但我誠摯地祝福你,祈求上帝保佑你,給你人世間最美好的幸福,讓你從此沒有憂愁沒有悲傷……”
  我笑得直不起腰了。可是笑著笑著,眼淚卻流了出來,“謝謝你,青蛙先生,謝謝你一路走來帶給我的歡笑和幸福,認識你我很幸福……”說著我就抱住了他,放聲大哭起來。
  他也抱住我,輕輕拍我的背:“傻瓜,真正覺得幸福的是我,像我這樣的青蛙,從來就沒想過會遇上你這樣的天鵝,雖然也幻想過吃天鵝肉,可幻想之所以是幻想,是因為幻想隻能是幻想,寶貝,開心一點,我知道我幫不了你什麽,但是你若開心,會幫到你自己。”
  說著他鬆開我,揉揉我的頭發,拍拍我的肩膀,友愛的光芒讓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著我誠懇地說:“考兒,雖然你一直跟我說你墮落什麽的,可是你離真正的墮落還遠著呢,你根本不曉得自己有多純潔,雖然你也跟我混,但你很純潔,我一直是這麽感覺也是這麽認為的,你外表叛逆,內心卻純情得像個情竇未開的少女,從你對耿墨池的愛上我就看出來了,你很愛他,很愛很愛,雖然你跟我在一起出雙入對的,但你的心從未離開過他,我說得沒錯吧?”
  我啞口無言。
  “所以,堅持你的愛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有個人可以這麽純粹地去愛,我不是不想去愛,而是沒有遇到可以讓我這麽去愛的人,開始幻想你就是,但後來發現你不可能會接受我,因為……我隻是青蛙……”
  “傻瓜,”我握著他的手也學著他的語氣說,“青蛙之所以能變成王子,並不僅僅是遇到了公主,而是他的心裏有不滅的愛和希望,隻要有這愛和希望,即使遇不到公主,青蛙也不會隻是青蛙,至少不會變成癩蛤蟆……”
  高澎大笑,刮了下我的鼻頭,“死丫頭,你還真會現學現用,我會不會變成癩蛤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把我當成癩蛤蟆……”
  “你別這麽說,青蛙,我從來就沒看輕過你,從來沒有……很高興能跟你做朋友,如果可以,我願意做你一輩子的朋友,我一定可以看到青蛙變成王子的時候。”我笑著說。
  金鷹節的明星演唱會設在長沙世界之窗,我中午一吃完飯就去了湖南廣電中心那邊,世界之窗跟廣電中心近在咫尺,我想趁著演唱會之前可以抓點獨家新聞什麽的,各路明星現在雲集長沙,很難得的機會。可是人太多,戒備森嚴,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晃悠了一個下午也沒瞄到有價值的新聞。
  天色越來越暗,看樣子又是一場大雨即將來臨,去年的金鷹節下雨,今年又逃不過此劫,有人開玩笑說金鷹節不知道是衝了哪路雨神,前幾天都還豔陽高照的,一到開幕就稀裏嘩啦下起了雨,讓金鷹節的組織者望雨興歎。
  因為剛出院,又走了一個下午,我累得要命,隻好在世界之窗的門口找了個空地坐下來休息。我是真的累了,坐下來沒幾分鍾就昏昏欲睡。正迷糊著,突然有個人伸了幾張百元大鈔到我麵前。我看著鈔票一愣,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抬頭一看,一個穿著咖啡色風衣戴墨鏡的男人站在我麵前,衣領高高豎起,遮了半邊臉,我兩眼昏花正尋思著此君是何人時,那家夥先發話了:“大冷天的,要討也要選個好天氣。”說著還拿著那幾張鈔票在我眼前晃了幾下。我恍然大悟,他把我當叫化子了!
  我噌地一下就站起來,正要跟他理論,誰知起得太猛,頓時血往上湧眼冒金星,我搖晃幾下就要倒,那男人忙扶住我,悲天憫人地說道:“嘖嘖,你當叫化子都沒本錢,還當什麽鬼記者……”
  耿墨池!
  “你……你什麽意思?”我猛地推開他怒目而視。
  “我也想知道你什麽意思,大冷天的坐在這,一臉的落迫相,我還以為你被你們電台炒了在這化緣呢。”耿墨池摘下墨鏡,用打量一個叫化子的眼神上下掃視我,訓斥道:“真是丟臉,我耿墨池的女人居然坐在這亂七八糟的人堆裏像個叫化子!”
  “你才叫化子呢,嫌我丟臉,就離我遠點!”我沒好氣地說。
  “走啦,你還站在這幹什麽,真要別人給你施舍嗎?”
  耿墨池的脾氣大得很,拽起我就往停車場拉,我甩開他要往回走,他就從背後捉住我連拖帶拉地揪到他的寶馬前,打開車門把我塞進了車內。
  “停車,我這個叫化子受不了這待遇!”我嚷道。
  耿墨池發動車掉頭,卻笑了起來,他笑的樣子還是那麽迷人,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風衣裏穿的那件米色羊毛衫好像還是我給他買的,他居然還有臉穿我給他買的衣服!
  “聽說你跟高澎拜拜了。”他得意地笑道。
  “關你什麽事,跟他拜了,再找一個唄。”我故意說。
  “再找一個?”耿墨池止住笑,立即拉下了臉,“你試試看!”
  “真的啊,看來你好像真的很愛我呢。”我把臉湊近他,眯著眼睛看著他說,“能讓一個男人到死都這麽愛我,我真是太成功了,我怎麽這麽成功呢,哈哈……”我神經質地笑,耿墨池掃我一眼,突然一個急刹車,差點撞上迎麵而來的一輛吉普車。
  “找死啊!”吉普車的司機探出頭來罵。
  “你他媽的才找死呢!”我也探出頭來罵。
  “你……”那司機氣得就要跳下車。
  “對不起,對不起,她喝多了……”耿墨池連忙道歉,又是擺手又是賠笑,這還是我頭一次見他跟別人低頭,很是稀奇。而對方司機見這邊息事寧人,不好再糾纏,就嘀咕了幾句
  開離了現場。
  “你真是丟我的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粗魯的,居然開口就罵人!”耿墨池重新啟動車,訓斥我。
  “我一直就這麽粗魯,你才發現嗎?”
  耿墨池瞪我一眼,氣得沒話說。車子在機場路飛奔,我四下一打量,問道,“喂,你帶我上哪?”
  “你最好給我閉嘴,如果你不想跟我殉葬的話!”
  我不敢說話了。慢慢的,我發現他是把車子往嶽麓山方向開了。這麽大冷的天,他該不會是把我弄那山上去吹冷風吧?還真被我猜中了,半個小時後,車子停在了嶽麓山腳下。
  “你什麽意思?”
  “我想跟你談談。”他深吸一口氣,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
  “上這來談,你有病啊!”
  “這很好啊,吹吹冷風,大家都冷靜點。”說著他就打開車門下了車,又繞過來幫我打開車門。
  我們沿著山路往嶽麓山上走,因為人們都趕去看金鷹節了,山上人跡罕至,走到半山腰也隻零星地碰見幾個人。山上風很大,我穿得本來就不多,凍得抱住雙臂直哆嗦。耿墨池走在前麵,他是不會冷的,又是風衣又是毛衫,還圍了條圍巾。可是我感覺他的步履好像很艱難,腳步沉重,顯得心事重重,風將他的風衣下擺卷得老高,圍巾也在風中翻飛,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的孤獨卻清晰地寫在他的背影上。
  我看著眼前的背影,心情突然就黯淡下來,我知道,這個男人的影子是走不出我的生命了。
  “一直就想帶你來這談談心,聽說過幾天你要去新疆,怕你走了再也沒機會,就臨時決定上這來……”當到達山頂的時候,他神色肅穆地跟我說,“我是很真誠地想跟你談談的,那天你說的那些話讓我好幾天睡不著覺……”
  “我們還有什麽好談的?”
  “你說得對,我是存心的……我就是因為不甘心才想要你記住我的,我怎麽會甘心呢,辛辛苦苦愛一場,到頭來什麽都沒得到,一想到隻要我一死,你就會立即找別的男人鬼混,不,我還沒死呢,你就找了,你說我怎麽甘心?”耿墨池目光深邃地望著前方,風吹動著他的頭發,風動,人不動,他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尊冰冷的雕像。“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失敗過,也許我擁有的東西太多,一旦離開這個世界上帝就要剝奪我的一切,我極力想要抓住什麽,可是能抓住什麽呢,除了你,我還能抓住什麽?”他把目光投向我,眼中一片灰暗,比頭頂的天空還灰暗。
  “這有意義嗎?”我把頭扭到另一邊,不想看他。山腳下是被狂風卷得呼嘯嗚咽的山林,山林那邊是霧蒙蒙的城市,城市的上空烏雲壓頂,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對你是沒有什麽意義,對我,就是全部的意義!”耿墨池極力想要表達著什麽,聲音突然變得軟弱無力,像一個溺水者在尋找救命的稻草,“你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我原來疏忽了這一點,一直以為我可以很好地駕馭這場感情駕馭你,就像彈鋼琴一樣,可以無所顧忌隨心所欲……結果呢,我沒駕馭你,自己反被這場感情牽製得寸步難行,我原想就此放棄算了,可是我放不下,我的病在一天天惡化,越接近死亡就越心急如焚,我不是怕死,是覺得就這麽死去實在太……”他頓了頓,輕咳一聲說,“所以我很想在最後的時刻抓住你的心,讓你在我離去後思念我惦記我,惟有如此我在另一個世界才會覺得稍稍安心些,我什麽都帶不走的,金錢、名譽、財產、乃至我的鋼琴,通通都帶不走,我唯一可以帶走也是隻想帶走的就是你的心和你對我的愛……”
  耿墨池走到我身後,從後麵擁住我,把頭放在我零亂的發絲間。“可是你總是不懂我,你一直以為我是玩弄你的感情,我不否認最初跟你在一起是抱著遊戲的態度,你難道不也是嗎?我們都在演一場戲,演到現在深陷其中出不來了,戲就成了真的……”他擁住我把我一步步往前推,幾步之遙,我們的腳下就是陡峭的山壁,顯然這是一處正在施工的場地,草皮和樹木全被挖掘機挖去了,露出尖銳猙獰的石頭,可以想象如果就此跌下去會是怎樣的粉身碎骨。我的心開始發寒,耿墨池還在把我往前推,一小步一小步,我幾乎可以看到死亡之神
  在前方向我招手了。
  “你害怕嗎?我感覺你在抖呢……”耿墨池在後麵緊緊擁住我,吻著我的耳垂,夢囈般在我耳邊呢喃,聲音陰森得像地窖裏的幽靈。“想想看,如果我們跌下去,是不是一場很完美的謝幕?很完美……沒有遺憾、沒有怨恨、一切都結束得那麽幹脆,不帶一丁點的餘孽……”
  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可以用厘米丈量了,我的腳尖已經觸到了山壁的邊緣。完美的謝幕?是啊,應該是很完美,隻需要他稍稍用一點點力,一切就都結束了。這不正是我期望的嗎?一切早早結束,免得再備受折磨。而且跟自己喜歡的人死在一起,這樣的結局確實很完美。
  於是我什麽恐懼都沒有了,心突然顯現出少有的寧靜,這種寧靜很相似,我記得兩年前在我的丈夫祁樹傑被推進火化爐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出現過這樣的寧靜,帶著一顆寧靜滿足的心去死,遠比帶著怨恨飽受煎熬要幸福得多,我真感謝他會有這樣的安排,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我知道他已經把他全部的愛都給了我,他是舍不得我一個人在這世界受苦才要帶我一起走的,他比祁樹傑要崇高,也更負責任。“謝謝你,給我這麽一個完美的謝幕。”我平靜地說。
  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在我背後一震,摟在我胸前的手也開始抖。
  “我愛你,墨池,把我推下去吧,我很高興能跟你死在一塊兒。”我笑著落淚,閉上眼睛,等待著那最後一刻的到來。
  我感覺他的心在狂跳,呼吸變得急促而不均勻,我聽見他用一種我從未聽見過的聲音說:“我……也很想跟你死在一塊兒,你真的不怕嗎?”
  我睜開眼睛,望著漫天烏雲,淡淡地說:“怕與不怕還有意義嗎?你不是已經做出了決定嗎?沒關係,我不怨你,真的……”
  他好像笑了,緊貼著我冰冷的臉,親吻著我的臉頰。
  “我是真的很愛你,很愛很愛,我做夢都想跟你在一起,”他的聲音哽咽起來,“我從未如此完整的愛過一個人,盡管我愛得很孤獨,我一直就很孤獨,沒有人懂我,連你也不懂,可是有你剛才那句話,我就知足了,我想我不能太貪心……”說著他扳過我的身子,把我拉後幾步,捧著我的臉,像審視自己的生命一樣的審視我。
  “我改變主意了,我怎麽能這麽自私呢?你說是不是?”他深清地吻了一下我的額頭,淚光閃動,“記住今天的日子,我給了你重生的機會。別再怨恨我折磨你,把一切都忘了,好好開始新生活,好好活著,記不記住我都沒關係了,隻要過得開心幸福,我想那會比讓你記住我更讓我欣慰……”
  那晚的明星演唱會很精彩,但我沒有去看,一個人回到莫愁居綣在沙發裏發呆,一直坐到很晚,小四頂不住先去睡了,我也上了樓,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繼續發呆。從嶽麓山上下來後,我的神經一直處於癱瘓狀態,我極力回想當時的情景,好像很模糊,當真的從生死邊緣下來後,人的思維確實變得很疲憊,是劫後餘生嗎?好像不是。我並沒有太多去考慮當時如果跌下去的後果,我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耿墨池跟我說過的那些話,特別是下山時他跟我說:“我不是預謀的,隻是臨時決定想要結束這一切,可是當聽到你說你愛我時,我突然又下不了手,所以,今天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也救了我……所以你不必感激我對你的仁慈,我不接受你的感激。”
  他就是這麽個人,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脆弱,特別是清醒的時候。
  睡到半夜,我突然聽到一陣鋼琴聲,斷斷續續,隨著夜風飄到我的窗外。我爬起來披了件外套走到露台上,風很大,卷得落葉滿天飛,湖那邊還亮著燈,我知道是他在彈琴。
  我仔細聆聽這首曲子,沒聽過,曲調很急,有一種淒厲的空曠,聲聲如泣,針芒般一絲
  絲刺入血脈,有點痛,有點急促,像被什麽東西追趕似的無路可逃。這是首什麽曲子,為何在此刻彈起?
  突然琴聲嘎然而止,我像被人捅了一刀又猛地抽了刀似的好一會兒沒回過神,看見了,他走了出來,也來到了露台上,在接電話。他也看到了湖這邊的我,有些吃驚地愣在那,下午從嶽麓山上回來後,他就沒再跟我說過話,我之所以等到那麽晚才睡,其實是在等他的電話,潛意識裏我總覺得他應該有話跟我說的,但是除了下山時說的那句話他什麽也沒說。
  他的電話接完了,又在撥號碼,他要打給誰?
  幾秒鍾的工夫,房間裏的手機響了,我飛快地跑進房間拿起床頭的手機又走到露台上。“你怎麽還沒睡?”他在那邊拿著電話問。
  “我在聽你彈琴,很好聽的曲子,以前怎麽沒聽過?”
  “才寫的,愛之係列曲的第十八個係列,叫‘愛之絕境’。”他說。
  “‘愛之絕境’?很形象啊,怎麽突然想到要寫這首曲子呢?”
  “反正時日不多了,能寫一首就算一首,也算給這個世界留點可以流傳的東西吧。”
  我一時僵住,不知道該說什麽。
  風將我的頭發吹得飛起來,幾縷頭發還吹到了前麵,擋住了我的視線。“你剛才接的是誰的電話?”我拂開臉上的亂發,試圖岔開話題。
  “米蘭的。”他的語氣很無奈。
  “你們現在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他顯得不耐煩起來,“我早跟她結束了,是她一直死纏著不放,趕都趕不走……”
  “我了解她,她沒那麽容易放手,而且我知道她這次是認真的,她很愛你。”
  “我知道。”
  “你知道還避著她?聽說你們現在在捉迷藏,她在長沙你就去上海,她去上海你就回長沙,一定要這樣嗎?”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很煩她,這個女人實在是倒胃口。”
  “不要傷害無辜,給她一點愛有那麽難嗎?”
  “你這是說鬼話,”他在那邊指責我說,“愛情是可以用來施舍的嗎?給不了就是給不了,是她自己執迷不悟。”
  “算了,你們這點事我不想聽。”
  “是你先提的。”
  “我要睡了,明天我就要準備去新疆了。”
  “明天就走嗎?”
  “明天下午5點的飛機,直飛烏魯木齊。”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趟電台跟老崔交代去新疆采訪的諸多事宜,中午吃過午飯後就開始收拾行李,因為那邊的天氣比這邊冷,我準備的大多是保暖用品,什麽大衣、羽絨衣、保暖內衣、毛衣毛褲、防凍霜等等,塞了滿滿兩大箱子。交代小四一些事情,又給湘北的父母打了個電話後我就拖著兩個箱子趕赴機場了。
  黃花國際機場內人來人往,我坐在候機廳邊等邊給櫻之打電話,告訴她我要去新疆了,她說我腦子有毛病,天氣這麽冷,居然往那種荒涼的地方跑。
  “工作嘛,哪能想去哪就去哪,如果是這樣,我說我想去夏威夷啊,去得了嗎?”
  “說得也是……”
  我是對著門口坐著的,突然門口晃進一個酷斃了的男人,大搖大擺,拖著兩個行李箱,穿了件亮晃晃的皮大衣,戴著墨鏡,活像個黑社會老大,我正納悶哪來這麽養眼的男人時,他竟徑直向我走來,一屁股坐到了我旁邊的空位。我別過臉瞅著他兩眼發直,櫻之在電話裏說些什麽我全沒聽清-
  “嗨!”他瀟灑地跟我打招呼。
  “你……幹嗎?去哪?”
  “跟你同路。”
  “你瘋了!那邊是你去的嗎?你的身體吃不消的。”我叫了起來。
  “我不去行嗎?你要凍死了,誰給你收屍?”耿墨池摘下墨鏡瞪著我,“如果我在這邊突然發病死了,誰給我收屍?所以想來想去,還是跟你一道吧,這樣互相有個照應。”
  我深吸一口氣,慪得沒話說。但我估計他是想逃開米蘭,他怎麽就忘了,人家可是混了多年的老記,你能逃得了她的法眼?
  見我不說話,耿墨池以為我真生氣了,馬上換了種語氣,握住我的手,深深看住我正色道:“其實……我是想跟你最後有個美好的收場,留段美好的記憶,帶著這種記憶死去我會很幸福,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特別怕你離開我的視線,怕你一離開就再也見不到你,隻要能見到你我就覺得很欣慰很踏實,這比吃什麽藥都管用,你理解嗎?”
  飛機起飛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四年前跟他一起坐飛機去上海時的情景,分分合合一下就晃過了四年,而這次跟他的遠行也許是最後一次了,人為什麽總要到走到絕境的時候才悵然若失呢?
  “我帶了足夠的藥,你放心好了,”他以為我在擔心他的身體安慰我說,“短時間內是不會有問題的,醫生說我起碼還可以活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
  又是一刀紮在我心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了。飛機在雲彩中穿梭,至始至終,他都握著我的手,生怕一鬆開我就會消失似的。其實真正害怕的是我,我才真的怕一鬆開他就會消失,而且是永遠的消失。
  我們下塌在烏魯木齊市最豪華的銀都酒店,在登記房間的時候,耿墨池要訂兩個房間,我卻跟總台小姐說訂一個房間,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說不出話。一進房間我們就緊緊擁抱在了一起,沒有親吻沒有言語,就那麽深情地擁在一起,我們都沒有向對方表達什麽,卻又作了最好的表達。
  第二天,按照事先聯係好的,我找到了新疆建設兵團設在烏市的總部,相關部門的同誌很熱情地接待了我這個遠方來客,因為不放心把耿墨池一人留在酒店,我就拉上他一起去采訪,跟別人介紹時就說他是我的助手,耿墨池一臉愕然,私下抱怨道:“你好大的架子,居然要我做你的助手,從來都是別人做我的助手。”
  “對不起,這是在新疆,你要不樂意,就一個人回酒店歇著吧。”我揚眉吐氣地說。
  耿墨池看著我笑:“得勢了啊,這麽猖狂!”
  中午新疆方麵專門設宴款待我們,還叫了好幾個湖南人作陪。其中一個叫鄧建寧的是負責接待我們的主要負責人,四十多歲,老家在湖南懷化,也是當年隨大部隊來到新疆參加建設的,二十多年前他回過一次家鄉後就再也沒回去過,已經在新疆紮根落戶了。
  他不停地跟我打聽家鄉的情況,感歎當年事,說到動情之處,堂堂七尺男兒竟潸然淚下,他說新疆能有今天全是一代又一代建設者的血汗築就,特別是第一代的拓荒者,他們更是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熱血,特別是說起當年從全國各地過來的新疆建設兵團的女兵,老鄧更是豎起了大拇指,說她們個個是女中豪傑,她們在新疆建設中起著非同尋常的作用,不僅付出青春,還跟這裏的建設者結婚生子,延續了後代,養育了後一輩的建設者。
  吃過午飯,老鄧一行三個人帶領我們上路了。五個人坐著一輛越野吉普車直奔位於北疆東北方向的巴裏坤盆地,兵團十三師的紅光牧場就位於那裏,之所以帶我們去這個牧場,老鄧解釋說是因為這個牧場有為數不少的湖南人,尤其是當年的女兵,雖然她們中大多已經退休,但她們一直都還生活在牧場,每一個人都是故事,很值得采訪。
  終於看見草原了,我欣喜若狂。
  因為已入冬,無邊的原野一片蒼黃,老鄧說這是個山地草原,遠處靠北連綿的青山就是阿爾泰山,靠東是天山,巴裏坤盆地就位於這兩座大山之間,山地、丘陵、草原是這裏的基本地貌。雖然沒有看到綠色的草原,但我的興奮還是溢於言表,你看那些零星散布在草原上的白色氈房,悠閑的牛羊,奔馳的駿馬,還有天邊的流雲,這裏的一切都可以入畫,一切是那麽美,不知該怎樣去描繪。
  耿墨池也很陶醉,一聲不吭地拿著數碼攝像機對著車窗外拍。
  “夠你們拍的,新疆美著哪,等你們忙完了采訪,我會安排你們去天山、塞裏木、喀納斯去遊覽,到時候隻怕你們的眼睛都不夠使呢。”老鄧笑著說。
  老鄧一行人要帶我們遊覽新疆的名勝,我們婉言謝絕,提出自己去。老鄧沒說什麽,隻
  是笑,想必他也知道我們的關係不同尋常。他很周到地借了一輛吉普車給我們,本來還給我們派司機,但耿墨池會開車就沒有麻煩他們。
  采訪結束後的第二天,我們就開始了新疆之旅,從烏市出發,沒多久就進入天山盤山公路,沿途的風景很不錯,印象最深的是石門和西小天池,我們還在西小天池進行了短暫的停留,西小天池又叫龍潭,如果是晚上停留,便可以欣賞到著名的龍潭碧月。但我們要趕時間,隻得作罷,相信後麵還有更美的風景等著我們。
  天池古名瑤池,傳說是古代神話中王母仙聖沐浴的地方。它深居天山東段博格達峰下,雪峰倒映,群山環抱,林木參天,站在山頂往下看,感覺天池如一麵天鏡浮在空中,遠處的博格達雪峰在太陽下閃著銀光,遠山在水中的倒影分外妖嬈。我和耿墨池眼睛都看直了,誰都沒說話,用人間仙境來形容天池真是一點也不誇張。因為逗留得太久,很快就到了晚上,我們也入鄉隨俗,跟當地居民在氈房裏吃了頓手抓飯,耿墨池就坐我對麵,我看著這個紳士用手抓飯吃的滑稽樣子就忍不住要笑,他知道我在笑他,卻懶得理我,一絲不苟地吃著他的手抓飯,那認真勁一點也不亞於他吃西餐時的正襟危坐,所以才好笑,我一直笑著看他把飯吃完。
  飯畢幾個哈薩克族小夥子來到了氈房,他們是聽到這邊的笑聲過來的,因為不是旅遊旺季,很少有客人來,雖然漢語說得很困難,但基本的交流還能應付,耿墨池是搞音樂的,非常聰明地跟他們交流音樂方麵的事情,熱情的哈薩克族小夥子二說沒說就拿起冬不拉,彈唱起民族歌曲來,旋律悠揚頓挫,歌聲嘹亮動聽,耿墨池很快就跟他們唱到了一起,邊唱還邊拿出筆記本記著什麽,我湊過去一看,原來是在記樂譜。他還真有心!
  次日一大早,我們繼續上路,直奔喀納斯,昨夜聽當地人講布爾津縣的喀納斯風景一點也不亞於天池,而且途中有個叫臥龍灘和月亮灣的地方也很美。經過半天的顛簸,終於很快就要到喀納斯,車子在山路上盤旋而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樹葉已經開始變黃的滿山遍野的冷杉樹,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金秋時節特有的光澤,原來生命到了最後一刻還可以這樣。我看了看身邊專心開著車的耿墨池,一股熱流直往眼眶中湧,說不清為什麽,忽然很想哭。
  “想哭就哭,”他用餘光瞟到了我,低聲道,“不要掩飾自己……”
  原來他一直在暗中觀察我,就如我一直暗暗觀察他一樣。我沒理他,眼睛始終盯著車窗外,隻見一條奔騰的河流從山穀蜿蜒而出,那水是冷冷的藍,一望便知是有冰雪融化而成,雖然在很高的地方俯視它,也能感覺到那絲絲的寒意。聽說喀納斯河有九道灣,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昨晚哈薩克人告訴我們的臥龍灘和月亮灣。臥龍灘是指河中央的一塊彎彎曲曲的沙洲地帶,形狀似龍,所以得其名。而月亮灣則是有兩塊酷似腳印的小沙灘,據說是嫦娥奔月時留下的。我們都在這兩個風景點留了影,確切地說是我留了影,耿墨池幾乎沒給自己拍過一張照片,我要給他拍,他總是說我比他上鏡頭,免得浪費電池。我不明白他怎麽這樣,一路上他話就很少,卻又心事重重,想跟我親近,又刻意保持距離,難以置信的是從來新疆到現在他根本沒碰過我,雖然在烏魯木齊市的酒店同住一個房間,卻是各睡各的床,這很不合常理,是他自己要跟我來的,為什麽要躲著我呢?但這種事情我不可能去問他,免得他還以為我需要呢,其實我是有點擔心他,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因為在臥龍灘和月亮灣耽誤了時間,我們不可能在天黑前趕到喀納斯了,隻得在離喀納斯不遠的地方跟一個旅行團一起就宿,當然我們是出了一大筆錢的。太陽落山之前,我們跟著旅行團的人坐遊艇橫穿湖麵從前山攀登上了整個景區的最高點觀魚亭。在這裏喀納斯湖的景色盡收眼底,還可遙望中俄邊境的友誼峰。
  遠處的山是深深淺淺的黃,黃中還交雜著鬆樹的墨綠,像一張張厚實的大地毯。山腳下
  的水是一顆巨大的綠寶石,因距離的遠近和角度的不同而呈現出各種光澤。從後山騎馬下來,感覺就像置身於俄羅斯油畫之中,夕陽將廣袤的大地鍍上了一層金,馬兒隨著連綿起伏的山坡時快時慢地跑著,在亞熱帶特有的針葉林中穿行。
  第二天清晨我們到河邊散步,看到一座木橋。這橋很特別,橋墩是用木頭搭成的三角形框架,裏麵填滿大青石,橋麵是用整根的圓木鋪就而成的,給人感覺很原始古樸。站在橋上向北看是一平如鏡的臥龍灘,向南是奔騰咆哮的喀納斯河。昨晚聽一個導遊說這裏有很多的神奇的傳說,我卻不以為然,因為這樣的景色是不需要故事的,它的本身就已經足夠了。如果說天池是人間仙境,美得不帶煙火氣,那麽喀納斯就是人間的世外桃源,美得寧靜而祥和。在美景中總是掩映著悠閑的牧群,不管是黑的馬、白的羊、還是花的牛,都那樣幹幹淨淨,或立或臥,自在地啃著草,時不時還可以聽到牧人的吆喝聲,但卻總也見不到他們。
  從咯納斯出來後,我們又經過了很有名的魔鬼城,還有克拉瑪依,以及百裏大油屯,最後到達了同樣很有名的塞裏木湖。當時天已經完全快黑下來了,草原賓館(所謂的賓館也不過是鐵皮房而已)已經關閉,隻好不分男女混居在哈薩克人的帳篷中,沒有電,在昏暗的燭光中幾個人吃了隻烤全羊就睡了。晚上帳篷頂上突然傳來“劈劈啪啪”的聲音,我驚恐得不行,睡我旁邊的一個哈薩克姑娘忙安慰我說是外麵在下小雪夾冰雹,沒關係。我這才安下心,偷偷看了看睡在另一邊的耿墨池,想必他是累了,睡得很安穩。
  早起掀簾而出,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層雪,遠遠近近的山上的雪更多更厚了,雪線在下移,而塞裏木湖在晨曦中顯得格外端莊肅穆,如果不是有遠處的雪山擋著,它很像大海。這裏是全世界離大洋最遠的地區,也是最大的高原湖泊,湖水完全是由高山積雪融化而成,真羨慕幸運的哈薩克人,造物主如此善待他們,賜予這麽一個海似的湖。據當地人的傳說,這湖水是一位癡情女子的眼淚匯聚而成,因此是無比聖潔的,被譽為神水。我跟耿墨池吃過早餐後穿過公路到湖邊散步,感覺這湖親近了許多,不似剛才那樣神秘。水很清,冰涼徹骨,潔白的浪花輕柔地拍著岸邊的青石子。太陽已緩緩升起,巨大的雲朵在遠山上投下棉花緞般的陰影。有哈薩克牧民喊我們騎馬上雪山頂欣賞塞裏木湖的全景,我有點動心,但耿說時間不多,我們要趕到其他的地方去。這時我意外地發現了一隻被拴在帳篷外的綿羊,我摸了摸它,它便停止吃草,抬眼看了看我,那眼神立即打動了我,忽然想起王洛賓寫的那首新疆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中的一句歌詞:“我願變成一隻小羊,依偎在你身旁”。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句歌詞的含義了,隻有情人的眼神才會如此溫柔。也許它很可能就是下一批遊客的晚餐,但這就是它的命運,其實我們很多時候不也一樣任人宰割嗎,在這一點上人類和它是相同的。
  耿墨池顯然也被這隻小羊打動了,久久地注視著它,忽然跑進帳篷拿出相機,要我跟那隻小羊照張相,我欣然應允。拍完照我們就上路了,太陽這時候已從雲層中完全露出,雪山更顯巍峨挺拔,湖水也由深藍轉為明藍,湖邊的草地上已有好大的一片羊群。
  “為什麽要我跟那隻小羊照相?”我坐在車上問。
  耿墨池看了看我,目光極其溫柔,“因為你很像那隻小羊,眼睛像。”
  我心頭猛一震,說不出話了。
  “就像那首歌唱的一樣,我願變成一隻小羊依偎在你身旁,”他握著方向盤,目光注視著前方,“我是真的很希望自己就是那隻羊……可是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就像那隻羊無法主宰自己被宰殺的命運一樣……”
  我沒有說話,還用說什麽呢,這就是心有靈犀!
  我們一路顛簸,沿途又經過果子溝、霍爾果斯口岸、伊寧、那拉提草原,風景自然不必多說,可能是一路看過的風景太多,我對這些地方沒有太深刻的印象,我唯一有所觸動的是經過那拉提草原時看到的一小片胡楊林,火紅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此前我就聽說過胡楊這種樹木,說是活著一千年不老,死後一千年不倒,倒後一千年不腐,意喻其生命的頑強。耿墨池想必也聽說了胡楊不老的傳說,他將車子停在路邊,走進林中,環顧四周,趁我不備突然將我擁入懷中,動情地吻住了我。這是來新疆後他第一次主動吻我,溫潤纏綿,我的心一陣狂跳,偷偷睜開了眼,竟感覺我們像置身火海中,天地都在旋轉在燃燒,我在心裏暗暗地祈禱,希望此刻我們是真的置身火海,一起燃燒,又一起化成灰燼,該有多好!
  “看來我是多慮了,你終究是忘不了我的。”鬆開我後耿墨池看著我笑。
  “你覺得我會忘得了你嗎?”我反問,審視他,“兩個人在一起這麽久,你難到連我忘不忘得了你的把握都沒有嗎?你一直自負得可以,什麽時候這麽沒自信過呢?”
  “可是我現在好像……有一點改變了……”他說。
  “什麽改變了?”
  “你不知道的……”他顯得有些心煩意亂。
  我還想繼續追問,但看他的樣子顯然是不願往下說,我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他有改變嗎?
  好像是。我也有感覺。
  我們最後一個遊覽的地方是位於巴音布魯克草原尤勒都斯山間盆地的天鵝湖,也是個高原湖泊,據說是國家級的天鵝自然保護區。可是這個時候哪還看得到什麽天鵝,除了發黃的草地和清澈的湖水,我們沒感覺到這裏有什麽特別之處,所以隻作了短暫的停留就離開了。但我知道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是在春末夏初過來,湖邊一定是綠的,聖潔的天鵝一定會在碧藍的湖水中嬉戲,那樣的美景我們是無緣看到了。
  離開天鵝湖後,我們開始返回烏市的路程,一連幾天的顛簸,我是真累了,巴望著快點回到銀都酒店好好洗個熱水澡,再窩進被子美美地睡上一覺。我看了看身邊的耿墨池,也是一臉倦容,開了這麽幾天的車,他一定比我更累。
  可是有句話說得好,欲速則不達,就在我們歸心似箭的時候,我們迷路了,車子駛來駛去竟在原地兜圈,耿墨池拿出地圖看,照著地圖上的路線開,可是沒用,我們轉了兩個小時仍然沒有轉出去。於是隻得打電話向烏市的老鄧求助,糟糕的是電話也不通,根本發不出信號。這下就慘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要真走不出去,我們肯定會凍死在這,因為新疆早晚的溫差很大,尤其是入冬時節,晚上氣溫最高也不會超過零下10度。
  眼看著天色漸暗,我和耿墨池都有點慌了,坐在車裏不知道往哪開,前麵是一望無際的暗黃色草原,連雪山都看不到了,根本無法辨別方向。
  “怎麽辦?”耿墨池急得聲音都有些抖。
  “就往那開吧。”我用手隨便指了個方向,“開不開得出去聽天由命了,如果真凍死在一起……”我看他一眼,故作鎮定地說,“那就正如你願了,不是嗎?”
  耿墨池一怔,忽然笑了,連連點頭,“是,是,這樣的結果再好不過……就這麽著吧。”說著他發動車朝我指的那個方向開了過去,完全是賭一把了,要真死在一起,也如了我的願呢。
  不知道怎麽回事,車開了沒多久,我們發現氣溫有所回升了,而且四周的草原也開始變綠,到後來漫天的綠色竟連到了天邊,真是奇怪,現在這個季節草原應該是黃色的,就跟我們一路看過來的草原一樣,怎麽會變回綠色了呢。不僅是草色變綠,我們還發現草原上繁花四處,點綴得草原分外美麗燦爛,打開車窗,清新的野花香隨風沁入心脾,頓覺神清氣爽,倦意全無。
  “這是哪呢,地圖上沒有啊。”耿墨池有點摸不著頭腦。
  “管他是哪呢,這裏的氣溫很高,晚上咱們可以幸免於難了。”我笑著說。
  “唉,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原來還打算跟你死一塊兒呢。”耿墨池騰出一隻手攬住我的肩,心情很好。
  我們的車停在了一個湖泊邊,那湖不大,站在這邊可以望到湖對麵,吸引我們停下的是湖水的清澈和湖邊嬉戲盤旋的水鳥,我走過碧綠的草地來到湖邊,看著那湖,腦中刹時電石火花,我電擊般怔住了,忽然間恍若隔世,這湖我來過,夢裏來過,否則怎麽會如此熟悉,它雖然沒有一路上我們看過的天池、喀納斯湖、塞裏木湖和天鵝湖寬廣美麗,但它真的很熟悉,藍天白雲下,湖水瀠洄如帶,水草隨風飄搖,還有那自在遊動的小魚,甚至連空氣都是熟悉的,帶著淡淡的水草的清香。
  我站在湖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流滿麵。
  耿墨池忙問我怎麽了,我哽咽著說:“這湖我來過,肯定來過……”
  “大白天的說夢話吧。”耿墨池覺得好笑。
  “不,你不知道,我的前世肯定是這湖中的一粒細沙一條小魚,否則我怎麽如此的感到熟悉,我一定是來過的……”
  “你真是多愁善感,”他望著我笑,“不過我現在明白當時選房子時你為什麽會選彼岸春天的莫愁居,那個湖多少跟這有點像呢。”
  後來我們坐在湖邊說話,他說了很多,大多時候都是我聽他說。他在言談中再次提到了他的妹妹,他說他妹妹也很喜歡湖,從小就畫湖,她原先是學畫的,畫了很多的湖,各個季節的都有,湖邊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林,湖麵上永遠有飄著的小船。我問為什麽那麽喜歡畫湖,他說,“妹妹說那是她的前生,跟你剛才說的一樣,我好驚奇,我早說過你們很相似的,知道嗎,她也很喜歡那首《昨日重現》,從小就纏著我彈給她聽,後來她也學會了彈琴,彈得最多的就是《昨日重現》,我不知道她想重現什麽,隻知道她看似活潑,內心卻很憂鬱……”
  “為什麽憂鬱?”
  “不知道,好像那是她根深蒂固的東西,第一次見麵就感覺到了,後來我們漸漸長大,都有了各自的心思,我就更不懂她了,她跟我父母去新西蘭定居後,我想她想得發瘋。當時我在法國留學,有一年的暑假我去新西蘭看她,她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子,開始我沒認出來,後來才知道那女孩是母親的學生,從小就跟妹妹一起學琴的,在我母親跟繼父去新西蘭定居後的第二年他們一家也去了新西蘭,那女孩就是葉莎-我們一起玩,很開心,假期結束後我回法國,沒多久葉莎也到了法國,我們很自然地經常在一起,但我從未想過我們會有婚姻,我隻把她當自己的妹妹,可是我的家人還有她的父母卻極力主張我們進一步發展,我不願意,就回了趟新西蘭,想知道安妮對這事的看法,想知道她心裏有沒有我,但是很失望,她寧願跟一個窮畫家鬼混也不給我機會,我知道她是做給我看的,後來的事情就全在父母的安排中進行,我跟葉莎結婚了,又一起回到國內,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但我沒有辦法……”
  我聽得呆了,從不知道耿墨池還有這樣的故事,隻是我有點悲哀,我怎麽隻能當別人的替代品,我這輩子就隻有當替代品的命?想必我的臉色很難看,耿墨池馬上注意到了,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不要太多心,雖然你很像安妮,但你們並不能相互替代,你們都是獨立的整體,是除了我母親外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葉莎呢,她不重要嗎?”我忽然問。
  “她……當然也重要,但我們從未走入過彼此的內心,”耿墨池的目光遊離在湖麵,陷入沉思,“不能說我對她沒感情,但那僅僅是感情,而不是愛情,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們在一起很平靜,從未吵過架,她是個溫順的女人,也很優雅高貴,什麽都順著我,從不在我麵前表示她的意見。所以有時侯我很煩她,說她太沒自己的見解,她也從不跟我頂嘴,我也就不好太要求她什麽……我一直很尊重她,卻從未把自己的心給她,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總是鬱鬱寡歡,老是吵著要回新西蘭,後來我工作越來越忙,她也就越來越鬱悶,直至得了抑鬱症,後來就出事了……”
  “這不能怪你,”我安慰他,“你們錯就錯在婚姻,你們不適合婚姻,因為你們沒有愛,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很可怕的……”說到這我突然打住,他們的婚姻沒有愛情,難道我的婚姻就有嗎?
  耿墨池沒有注意到我情緒的微妙變化,他也沒再說話,眼睛始終盯著湖麵。這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天邊絢爛的晚霞將整個湖麵染成了紅色,湖像著火了般,燃燒著狂熱的激情。那
  些水鳥也要歸巢了,撲騰著翅膀掠過湖麵衝向漫天彩霞,湖邊的鳥鳴聲一時間此起彼伏好不熱鬧,我站起身,忽然說:“這湖應該有個名字的,你說對不對?”
  “那你就給它起個名字好了。”耿墨池看著我說。他的樣子好迷人,風吹動著他的頭發,輪廓分明的臉襯在落日的餘暉中顯出莫名的性感,我的心一動,走上前捧著他的臉說:“我有個名字,你看怎麽樣?”
  “說來聽聽。”他也就勢抱住我的腰,將臉貼在我的胸前。
  “就叫瑪瑙湖。”
  “瑪瑙湖?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他很不老實地把手伸進我的衣內,心不在焉地問。
  “我上中學的時候看過席慕容的一部詩集,裏麵就有一首詩叫《飄泊的湖》,寫的正是一個叫瑪瑙湖的地方,很美,我一直記得。”我忽然感到一陣涼意,他竟然把我的上衣掀起來了,一邊親吻我的乳房一邊把手伸到我背後撫摸,我呼吸急促起來,繼續問:“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麽樣?”
  “可以,你取什麽名字都可以,”他含混不清地跟我說,“不過我覺得最好就叫鴛鴦湖,通俗易懂又形象……”
  “討厭!”我笑罵,大口地呼著氣,他將我一把摟住放倒在湖邊的草地上,狂熱地親吻我,引誘我,肆無忌憚地撩起我的情欲,但我還是有些抵製,低語道:“別,別人會看見的。”
  “看見就看見,就當是欣賞人文景觀好了。”他不管我,將我放倒在草地上,粗聲粗氣地說:“我早就想要你了……實在忍不住了……”說著就解開了我厚厚的毛衣。
  天好藍啊,我的手抓著湖邊的草,感覺全身發麻,體內的震動一陣高過一陣,他被這始料不及的震動推到了痛苦快感的極點,身體一陣痙攣,然後緊緊抱住了我。
  這時候天色漸暗,湖邊的鳥兒也都所剩無幾,耿墨池拉我回去。我卻還是依依不舍,他就說:“明天再來嘛,相機的電用完了。”我點頭,卻又心頭一動,掏出手帕,在湖邊捧了把泥土用手帕包好。他問我這是幹什麽,我說我要把我的前生帶走,我丟了前生已經很久,我不能再讓她流落天際了。
  耿墨池麵露驚訝,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一瞬間的閃爍不定。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路上就再也沒說一句話。
  我忽然被一種完全陌生的情緒籠罩著,這情緒不是來自我本身,而是來自身邊的耿墨池。我感覺他內心起了某種變化,很微妙,就像之前看過的喀納斯的湖麵,一會兒色彩明朗,一會兒顏色深沉,一會兒清澈見底,一會兒深不見底,他的心總是這麽變幻莫測,比天池平靜,比喀納斯湖激動,比塞那木湖狹隘,比天鵝湖憂鬱……
  很奇怪,離開湖邊後,我們返程的方向突然明朗起來,草色也漸漸泛黃,氣溫驟降,眼前又恢複了寒風蕭瑟,黃草漫天的蒼涼景象。
  “真是見鬼了。”耿墨池覺得匪夷所思。
  終於在晚上回到烏市的銀都酒店,我們跟當地人談起了那個湖,他們一臉迷惑,都說他們在本地住了幾十年了,從來沒見過那樣一個湖,連聽都沒聽說過。我不信,跟他們爭論,一遍遍地描述那個湖的樣子,他們還是堅持說沒見過,還說已入冬,新疆的草原不可能是綠色的,水鳥也早已南遷,更不可能有鳥兒歡騰水麵的場景出現。後來我們又問了好幾個導遊,他們也都說沒見過,我說是不是你們沒去過漏掉了那個地方呢。他們大笑,說他們天天在這地兒打轉,別說是個湖,就是個耗子洞都漏不掉。我還是不信,耿墨池就說明天再去一趟那湖,照幾張照片就是了,有了照片他們不信也得信。我隻得作罷,但夜裏睡覺卻很不踏實,滿腦子都是那個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催耿墨池上路,我們開著那輛吉普車又是一路飛奔,但奇怪的是,無論我們如何憑著記憶去尋找,都沒有再見到那個湖,我的心懸了起來,難道昨日所見隻是幻覺,怎麽可能是幻覺呢?我不甘心,又接著找,可找來找去都在原地打轉,耿墨池就說不能再這麽找下去了,再這麽找汽油耗完了就麻煩了。我哭了起來,說怎麽可能沒有那個湖呢,大白天的我不可能是在做夢。耿墨池擁住我,歎道,佛書上說,凡事都講個緣,不僅是人跟人,人跟事物也是一樣的,有緣就能見到,緣若盡了,哪怕是近在咫尺也見不到。我無語
  ,我不信什麽佛不佛的,但我真的很傷心,回來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哭,真有一種遺棄了親人的剜痛。
  老鄧知道了我們的奇遇後,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訝,但他相信我們所見,因為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遊客遇到過,他還說能見到這個湖是有福之人,是吉祥的征兆,一般人是見不到的呢。
  我和耿墨池半信半疑,心裏卻在想,我們真的是有福之人嗎?
  兩天後,我們返程回長沙,趴在飛機的窗戶上,我還在尋找那個湖,期望能在高空見到那個湖,可飛機下麵是厚厚的雲層,什麽也看不到。我徹底絕望了,好半天沒說一句話,心裏開始有點信耿墨池講的佛的說法,有緣就能見到,緣盡就一切枉然。耿墨池握住我的手,頭枕著靠背閉目養神,卻又似在開導我說:“緣份是稍縱即逝的東西,擁有的時候一定要珍惜,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的前世就是那個湖,”我沒理會他,喃喃自語道,“我一定是在等著誰,用一湖的淚水從前世等到了今生,如果仍然等不到,來世我必還在等,我的來世還是一個湖……”

  NO.13 除非我們躺進墳墓
  從新疆回到家我就病倒了,好幾天沒上班,可能是一路勞累所致。耿墨池頭兩天一直在陪我,後來說他的一個什麽親戚從國外過來看他了,他得接待,此後就再也沒見到他。電話倒是打過來兩個,卻也隻說幾句話就匆匆收線。我並沒想太多,太疲憊了,想好好休息。
  那天躺在床上,水晶珠簾在我耳畔唱著清脆的歌,我透過珠簾望出去,露台上的白玫瑰開得甚是燦爛,花香陣陣,可惜無人欣賞,露台下麵就是湖水,確切地說是個池塘,可我仍
  堅持叫它湖,從一開始我就固執地認為那就是個湖。秋意是越來越濃了,那些水草都已泛黃,在風中憂傷地翻飛,湖麵也落滿黃葉,湖對麵的在水一方已好幾天沒亮過燈了,更聽不到熟悉的鋼琴聲。他的露台顯然也是好幾天沒人打掃,上麵鋪滿厚厚一層黃葉。他去哪了呢,我忽然很想他,要小四過去看看他回來沒有。小四一天裏跑了好幾趟,每次回來都衝我搖頭。
  直到晚上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樓下小四在驚喜地喊,我一躍而起,連鞋都沒穿就跑出臥室衝到樓梯口,正欲飛奔下樓,見到的卻是另一張臉-
  “你好啊,考兒,很久不見了!”
  祁樹禮衣冠楚楚地坐在客廳沙發上衝我笑。
  我吃驚地張著嘴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幹嗎這個表情?”祁樹禮起身朝我走來,他一點都沒變,還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步伐穩健儀態莊重,他看著我說,“你放心,站在你麵前的是人,不是鬼。”
  我尷尬地笑,“你……你回來了?”
  “是,回來了,”他點頭,探究地問我,“怎麽,不歡迎?”
  “哪裏呀,回來就好,我們都挺掛念你的呢。”我笑著說,臉上僵僵的,連自己都覺得笑容很假。祁樹禮走上樓,來到我麵前,咄咄逼人,“真的嗎,你真的也掛念我?是掛念我沒回來還是掛念我到底死了沒有?”
  我一震,有些不悅地說:“你怎麽能這麽說呢,再怎麽樣你也是樹傑的哥哥,我當然不希望你出事……”
  “謝謝!”他果斷地打斷我,很感激地拍拍我的肩膀,那過於沉著的樣子不知道是真感激還是假感激,隻聽得他說:“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不過……”他話鋒一轉,更近地盯住我,“你僅僅是因為我是阿傑的哥哥而擔心我嗎?還有沒有別的原因?有嗎?”
  我被問得倒退兩步,顯然在我臉上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目光刀子似地一閃,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房子裏回旋讓人感覺毛骨悚然,我不敢直視他,退到牆邊,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靠在牆上用盡可能親切的聲音跟他說:“你在美國出了事嗎?怎麽也不打個電話回來?害得大家都以為……”
  “以為我死了!”他止住笑,說變臉就變臉,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冷酷審視著我,背著手踱了幾步,坐到樓梯邊的一張藤椅上,蹺起二郎腿,不可一世地仰著頭,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讓我感覺像被當眾剝光衣服一樣的難堪,我別過臉,心底開始瑟瑟地發抖。“你說話啊,怎麽不說話了?”他淡定自如地說,“兩個月不見,我很想你,你知道嗎?”
  “謝謝!”我冷冷地答,恢複了些平靜。誰知我話音剛落他就衝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惡聲惡氣地衝我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有多想你,我之所以還回來完全是因為你,你卻擺出這樣一張冷臉給我看,你真冷酷,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難道連張真誠的笑臉都換不來嗎?你說!你說!你說啊!”他拚命搖著我的肩膀,恨不得捏碎我,我眼冒金星,尖叫起來:“放開我,放開我,你……你弄疼了我啊!”
  “考兒,為什麽你還是不能明白我的心,即使你不愛我,難道一定要用這種毫無誠意的假臉麵對我嗎?我在你眼裏真的一無是處嗎?你知不知道你好殘忍,我死裏逃生千辛萬苦地回來,你連張真臉都不給我,我是瞎子嗎?真的假的我會分不出來嗎?”
  祁樹禮急速地說著,臉漲得通紅,我被他捏著動彈不得,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氣,突然我的嘴被堵住了,祁樹禮粗暴地吻住了我的唇,舌頭直達我的喉嚨,他像隻貪婪的莽蛇纏住我吮吸我的舌頭,我掙紮著,又踢又打,卻毫無退路,直至被他逼到了臥室的門外,他將我推進屋,然後將門帶上衝著樓下嚇傻了的小四吼:“你馬上給我滾出去,你要敢上前一步或是打電話我就叫人殺了你!”
  說完他又折轉身衝入我的臥室,我想用門抵住他,卻哪是他的對手,他一腳就把門踹開了,撲上前抓起我將我摔到床上,我哭著喊著,正在近乎絕望的時候,門口衝進來一個人,拉開他,對著他臉上就是一拳。
  祁樹禮被打倒在地,很快地爬起來,卻並沒有還手的意思,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跡忽然就冷靜了,很不屑地冷笑道:“耿墨池,你覺得你真是我的對手嗎?不要太囂張,我之所以對你有所保留是因為你不是一個健康的人,你遲早都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我犯不著對你大動幹戈,但你別忘了,最後的贏家絕對不是你,你不可能贏得了我的!”
  “是嗎?你這麽肯定嗎?”耿墨池毫不相讓,“你真正的對手不是我,是考兒,你贏得了我贏得了她嗎?贏得了她的心嗎?你贏不了的,趁早死了這條心!”
  一句話鎮住了祁樹禮!
  他看看耿墨池,又看看我,眼中忽然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悲傷,“對,你說得很對,我真正的難題不是你,是她,沒錯,是她!”他這麽說著,點點頭,神情恍惚地看著驚恐如小鹿的我,“對不起……考兒,我太激動了,請原諒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的……”
  “請你馬上離開!”耿墨池護住我朝他吼。
  “我真的贏不了你嗎?”祁樹禮沒理他,目光柔軟得幾乎化成水,剛才的凶悍殘暴蕩然無存,他看著我輕聲問:“你的心真的那麽遙遠,讓我終其一生也得不到嗎?考兒,我是認真的,我並不想傷害你,但如果你真的要逼我……到時候別恨我就是,你會來求我的……”他很肯定地對我點點頭,又說了聲“真的很抱歉”就離開了房間。
  整晚耿墨池都靠在床頭抽煙,房間裏彌漫著嗆人的煙味。我故意將床頭燈調得很暗,想讓他的心緒冷靜一些,但適得其反,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他的臉,更顯出他內心無際的淒惶。“也許他說得沒錯,我最終贏不了他……”耿墨池喃喃自語,顯然祁樹禮的話極大地刺激了他,“一個死人怎麽贏得了活人呢?我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我無助地看著這個謎一樣的男人,感覺他的情緒空前低落,好像正在穿越一個黑暗的隧道,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我這輩子真是過得亂七八糟……總是被人控製被人牽扯,先是安妮,後又是葉莎,現在又是你,跟安妮和葉莎糾纏的時候,我起碼還有自主的能力,說要離開就離開,說要結婚就結婚……原來以為安妮離開,我會活不下去,可我還是活下來了。後來又以為我不能失去葉莎,失去她我會寸步難行,會徹底終結我的藝術生命。可事實上我並沒因她的離世而停止腳步,我居然也可以自己寫曲子了,其實我一直就會寫,我隻是把創作的壓力和艱辛全給了她而已……但我現在不理解的是,我居然不敢想象失去你後的情景,你既沒讓我很好地享受愛情又沒給我帶來創作的方向,我找不出什麽理由讓我如此地害怕離開你……”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盯著他,直覺他的內心又在起著微妙的變化,向著一個我所不懂的陰暗極端的世界過渡。
  “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麽。”耿墨池很是懊喪,伸出手把煙灰輕輕彈在床頭的銀質煙灰缸裏,那煙灰缸是我從新疆帶回來的。
  “你是想說你是真的愛我?”我緊逼著問,“你能肯定嗎?”
  我將“肯定”兩個字說得很重。
  “事到如今你還懷疑這一點,可見我是多麽的失敗,我吃了這麽多苦頭居然沒法讓你相信我是愛你的……”耿墨池的臉色很難看。
  “可我是愛你的……”我哽咽著說。
  “我知道,在新疆的時候我就體會到了,”耿墨池長籲一口氣,臉色更灰暗了,“可是你的愛卻讓我……更加難過……”
  “為什麽會難過,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愛你,記住你的嗎?”
  “我是這麽希望的,可是我現在不知怎麽的,忽然有些改變……”
  我看著他,還是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麽。
  我起身緊緊地摟著這個混亂的男人。我猛地意識到,他不停地說有些改變是不是指他要徹底擺脫我,或者是要我徹底擺脫他呢?也或者,他對我的愛其實一直是從他記憶中某個女人身上轉移過來的,他心裏一直愛著那個女人,而他處心積慮地跟我談情說愛隻是一種自我掩飾和解脫?那個讓他困擾一生的女人就是安妮?他過去因為無法正視對安妮的愛而逃回中國並迅速和葉莎結婚,如今又是因了她而要擺脫我?一想到這我腦中電花般迅速地回憶與他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他一次次撲朔迷離地消失和重現,他拚命要抓住我又千方百計地傷害我打擊我躲避我,他到底想要什麽?他說他感覺到了我的愛,從而更加難過是什麽意思?是不是意味著他良心發現,要徹底地放棄我離開我?
  我莫名地慌起來,心“咚咚”地跳著,撫摸著他的臉久久說不出話。
  “你的心跳得好快啊,那麽有力,”耿墨池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我的心也能像你的一樣強勁有力,一切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可你的心現在還在跳!”我很氣他的頹廢。
  “可我終究會死!”他爭執道,眼中又有盈盈的淚光在閃動,不知為什麽,我很怕他這樣,可是他還在說,“沒人能救得了我,我的病越來越重,知道這幾天我幹嗎去了嗎?我住院了……回來後才兩天我就犯病了,我怕你……怕你擔心就沒敢告訴你,當時我真的快死了,隻好打電話給她,叫她來送我去醫院……”
  “她?她是誰?”我一愣。
  “米蘭。”
  “誰?”
  “米蘭。”他重複,低著頭根本不敢看我。而我目瞪口呆,僅僅兩個字就將我徹底打敗!我跌坐到床上,瞪著眼睛看著他,像看一個天外來物。
  突然我撲了過去,像隻發瘋的小獅子在他的脖子、肩膀、胳膊上一頓亂咬,他無動於衷,一聲不吭,身上很快布滿了通紅的牙印。
  我氣得失聲痛哭,又揮舞著雙手在他身上各處亂打,他還是沒反應,最後我無力地倒在他懷裏放聲大哭起來,悲傷得難以自持。耿墨池歎息著摟住我深情而無奈地輕拍著我的肩和背,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在我心裏騰起,非常地不祥!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他早餐也沒吃,坐在客廳落地窗邊的沙發上想了很久,忽然對我說:“昨晚我想了一夜,我看我們還是算了吧,再這麽慪下去,我會死得更快……”
  “你要跟我分手?”我吃驚地瞪大眼睛。
  他點點頭,不再看我。
  “給我一個真實的理由。”
  他沒回答,眼睛望著落地窗外的一湖秋水發呆。
  我也沒追問,等著他的理由。
  “我累了,就這樣。”他淡淡地說。這就是給我的理由?
  我閉上眼睛。“謝謝,好歹是個理由。”
  正在做清潔的小四看著我嚇得一聲不響,她很了解主人,主人的臉色告訴她,一場火山爆發即將開始……
  一連十天,我沒有再見到耿墨池。
  他好像已經搬出了在水一方,連琴聲也沒再聽到過,他肯定是去找米蘭了,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都會想到米蘭,更何況是跟一個瘋子吵完架後呢。他罵我是瘋子。那天早上他就是這麽罵我的。我就是瘋子,我什麽時候正常過呢。這一點毋須他來說。
  米蘭,我想象這個昔日的摯友此時此刻一定很高興,以為自己又占了上風。可是隻有我知道,她最後肯定比我輸得更慘。再怎麽著我得到了耿墨池的愛,米蘭能得到什麽呢?隻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難道耿墨池還會娶了她不成?
  這時已經十二月了,渾渾噩噩的一年又到了頭。
  在芙蓉路的名典咖啡廳裏,我跟李櫻之相對而坐。我喝咖啡她喝茶。她一直就不喜歡咖啡,說那洋玩意不合中國人的胃口。我卻是一口接一口地猛喝,好像喝的是茶而不是咖啡。
  我真是失敗,我對櫻之說我真是失敗,他最脆弱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我而是米蘭
  ,我卻還天真地以為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說我失敗不失敗?
  “你別這麽說,我看他有他的顧慮,他是怕你擔心所以才……”
  “可我們是什麽關係?我們是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的關係!”我重重放下咖啡杯,弄出很大的響聲,惹得鄰桌的客人不滿地老朝我這邊看,我火了,破口大罵,“你他媽看什麽看,要看回家看你老媽去!”
  “你……怎麽罵人哪你!”那是個禿頭的老男人,騰的一聲就站了起來。我正欲罵過去,櫻之忙按住我,一邊朝我使眼色一邊朝那禿頭陪笑:“對不起,對不起啊,先生,她喝多了,誤會,誤會。”那禿頭瞪我一眼,又嘀咕了句這才坐下。櫻之拍我一下,責怪道:“小姐,這是什麽地方,你就不能少惹點事嗎?”
  我伏在鋪著綠格餐布的桌上,用手捶桌子,痛苦得不能自已。桌上的杯子盤子被我捶得跳起來,發出更刺耳的聲音。櫻之怕我再失控,隻得買單把我拉出咖啡廳。
  到了街上,冷風一吹,我恢複了些冷靜。櫻之則岔開話題,說公司又恢複正常運轉了,工地也已複工,祁總還表揚了她,說她沒有趁亂走人,很有團隊精神,為了表彰她就給她加了好大一筆薪水。我聽著沒吭聲,祁樹禮是徹底把我得罪了,那晚後我再見到他就裝作沒看見,他跟我說話我也不理,碰了幾次釘子後他就沒再煩我了,見了麵也隻點個頭表示一下友好。但我沒把這事告訴櫻之,怕她擔心,隻是旁敲側擊地問她可不可以跳槽換個工作。櫻之馬上表示不可能,她說我這個年紀又沒什麽專長找工作本來就難,莫名其妙的跳槽,肯定讓人家閑話,到時候就更難找工作了,沒工作賺不到錢怎麽把孩子奪回來呢。
  我一聽就泄氣,又是孩子,她到死都忘不了她的孩子!我也就不好再勸她辭職,畢竟她上班上得好好的也確實沒理由辭職。不過我心裏總是有種莫名的擔心,究竟擔心什麽我也說不上來,也許是我太敏感了吧。但願如此。
  櫻之跟我分手後又趕去工地了,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蕩,心底一片悲涼,如那一陣緊過一陣的秋風,滿目蕭瑟。我又在想他了,他一定是早有預謀的。而且又故伎重演,用米蘭來打擊我,他顯然是故意的!在新疆時我就發現他的情緒異常,那個時候他大概就在思考怎麽跟我分手吧。
  回到彼岸春天,一進小區就撞見了祁樹禮,他不知道因為什麽事正跟物業公司的保安發脾氣,惡狠狠的樣子讓兩個保安耷拉著腦袋眼皮都不敢抬。
  我也耷拉著腦袋裝作沒看見從旁邊繞過去。
  “考兒,”祁樹禮在背後叫,“你最近的視力好像是越來越差了。”
  我轉過身,冷漠地看著他。“豈止是差,簡直要失明了。”
  “是嗎?那很好,失明了你就不用把什麽事情都衡量得那麽清楚。”他丟下保安走了過來,背著手,目光尖銳地穿刺我。“你要是真失明了,對我來是真是個很大的福音呢。”
  “是啊,你當然是希望我失明,這樣就沒人像我這樣看你看得那麽透了。”我反擊道。祁樹禮大笑。“你看得透我?哈哈……你要是這麽容易看透一個人,你就不會弄成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那你就離我遠點!”
  我瞪著這個狂妄的男人,氣得眉毛直跳,轉身就走。祁樹禮跟了過來,一直跟著我進了莫愁居。“我沒請你進來!”我擋在門口。
  “怎麽這麽沒禮貌,我是客人。”祁樹禮沒理我,繞開我直接進了客廳。“小四,給我泡杯上好的龍井,上次我給你的那種,”他像吩咐自己傭人似的吩咐道,“要濃點,我中午喝了點酒。”
  小四忙不迭地奔進了廚房。
  我還站在門口,像個鼓脹的氣球就要爆炸。
  “對了,小四,泡兩杯,”祁樹禮忽然又對著廚房喊,“你的白姐姐也要喝,茶是清火的……”說完他看著我,翹起二郎腿,氣定神閑地抽起了煙。“有時候呀,我真覺得你很像
  西遊記裏的唐僧,總是辨不清誰是白骨精誰是觀音……”
  “是,我是唐僧,你是孫悟空,”我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了下來,“不過孫悟空縱然有七十二變,可變來變去終究是隻猴子……”我看著他,真像是在看孫猴子。這個男人在我麵前千變萬化,可就像孫猴子一樣,他應該有一個真實的原身,他的原身是什麽樣的呢?
  “別這麽看著我,沒用的……”祁樹禮吐口煙,瞅著我笑。
  “你的命還真長,9·11你都能逃得脫。”我忽然說。
  “是啊,我也這麽覺得,”他點頭說,“世貿大樓被撞那會兒,我剛從電梯裏出來,聽到響聲後,跑到外麵一看,好家夥,以為是在看美國大片呢,但馬上就清醒過來,我知道我又躲過了一場劫難……可惜的是我的那些員工,隻有少數幾個跑出來了……”小四的茶泡好了,他端起茶杯盯著我的臉說:“你一定很失望吧,我居然還能活下來……”
  “當然不是,我沒你想得那麽惡劣。”我也端起茶杯,吹了吹,正色道,“雖然我並不喜歡你,但我還是不希望你有事,你是樹傑唯一的哥哥,你要死了你們祁家就……”
  “你真這麽想的嗎?”
  “還有一個理由,你捐的醫院還沒建成呢,你要死了,對我們市是一個損失……”
  “沒辦法,我總是死不掉,好幾次都這樣,一次比一次驚險,我都活了下來。”祁樹禮直搖頭,為自己沒能在9·11中遇難無限惋惜,“其實我早就活夠了,上帝不收我,我也沒辦法。”
  我瞪著他,氣得說不出話。
  “不過我現在明白上帝為什麽不收我了,他還有很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呢。”
  “什麽任務?”
  “收拾你。”他看著我說。
  我當然知道他會收拾我,但沒想到動作這麽快,第二天上班,剛坐下手機就響了,一接是小林打來的,她約我中午吃飯。我問她幹嗎這麽客氣,她說有事情要跟我談。
  中午我們在芙蓉路的一家酒樓裏碰麵,小林一身洋裝,典型的白領形象,很是可人。
  “什麽事啊,還專門請我吃飯。”我笑著問。
  小林一邊點菜,一邊打量我,答非所問:“白姐,你真是越來越迷人了。”
  “死丫頭,有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其實……是工作上的事,”小林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公司最近要給湘北貧困山區捐一筆款,用來給當地建兩所希望小學,修一條公路,還要建一座橋……這是我們公司回報社會的一種方式,當然,也是一種宣傳策略……”
  “這是好事嘛……”
  “是啊,祁總是出了名的慈善家,他在中國內地設有專門的慈善機構,這次捐款已經醞釀了大半年了,因為金額很大,我們想把聲勢搞大點,計劃派遣一個十幾人的隊伍到貧困山區考察,祁總牽頭……本來他可以不必出麵的,但湘北有他的老家,他也想借這次機會回鄉尋尋根、探探鄉情……”
  “我知道,這叫衣錦還鄉,”我點頭,卻又不甚明白,“不過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聽我說完嘛,我們既然派隊伍去考察,肯定是要邀請新聞媒體隨行采訪的,祁總明確地表示要指定你們電台作為唯一的采訪媒體,而且……也指定白姐你作為隨行的唯一記者……”
  晚上下班回到家,我抑製不住滿腔憤慨給祁樹禮打了個電話。“你真是厲害,這樣的餿主意你都想得出來!”我咬牙切齒地說。
  “怎麽這麽說呢?”祁樹禮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說:“做慈善怎麽會是餿主意,我現在有錢,有能力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為什麽不幫呢?如果再來個什麽9·11我可能就沒那麽好的運氣了……至於要你隨行前往,當然是有點私心,但你去新疆不也把耿墨池帶上了嗎,你這次帶上我應該不過分吧……”
  他不提耿墨池還好,一提這個人我就火冒三丈,嚷道:“我帶耿墨池去新疆是準備給他收屍的,如果我不在他身邊,萬一他發病死了,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你不會也要我給你收屍吧?”
  “是有這個打算呢,如果你願意的話。”祁樹禮答,“而且讓我喜歡的女人來收屍,這實在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給你收屍,誰給我收屍?你這個樣子,我遲早會死在你手裏!”
  “又來了,我還沒死,你怎麽敢死?你忘了我跟你說過,如果你死在我前麵,我肯定會把你跟我葬在一起的,你在世時不願陪我,死後可要天長地久地陪著我呢。”祁樹禮在電話那邊哈哈大笑。
  “天殺的!”我猛地掛斷電話氣得直罵。
  才從新疆回來,又要去山區,我都不知道怎麽跟父母交代,我答應元旦跟他們一起過的。但是兩天後,我還是跟著居心叵測的祁樹禮去了湘北山區。
  一共耗了十來天,其實根本要不了這麽久,就是在當地官員的陪同下看看破舊的校舍,走一走泥濘不堪的山路,還有淹死過好幾個山裏孩子的一條並不寬的河流,兩天就足夠了。但祁樹禮卻不慌不忙地走村串戶,到處尋根問祖,他是在山裏出生的,四歲才隨父母遷到城裏,據他自己說已經四十年沒回過老家了,四十年,彈指一揮間,卻讓祁樹禮從一個光著腳丫的山裏娃變成一個身價不菲的超級富豪,他的重返故土,對窮了一輩子的鄉親們來說無疑是天上掉下個財神菩薩。
  所以祁樹禮所到之處受到的非同尋常的禮遇就不足為怪了,隻是苦了我跟著他耗,每天背著個相機穿梭在人群中,沒什麽拍了,就什麽都拍,連農戶家喂的豬都不放過。
  那天祁樹禮又帶上我去了一戶他兒時的老鄰居家,照例是縣長鎮長村長一大群人陪,我實在厭倦極了,就繞到老農家後院圍的雞籠邊拍照,旁邊跟來好幾個山裏孩子,他們很奇怪我怎麽給雞拍照。
  我跟那些孩子笑著鬧著,一通亂拍,有個孩子把他家養的一隻大黃狗牽了過來給我拍,當我正對著那隻大黃狗按快門時,祁樹禮已經結束這戶人家的訪談準備離開了,他和他的那群隨從看到了我的瘋子舉動,一院子的人目瞪口呆,隻有祁樹禮瞅著我笑,眼中滿是慈愛。從未見過他用那樣的眼神看過我,很單純,充滿憐愛。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內心最原始最樸素的一麵。
  平常是看不到的。
  他永遠將自己武裝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如果他能用一顆最本色的心對待我,不跟我玩陰謀,不窺視我算計我,也許我跟他之間不會形成現在這種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拉鋸戰似的尷尬處境。
  我們一直在進行著某種拉鋸戰似的心理較量,這種較量在這十來天裏演變得尤為激烈。白天我跟著他走村串戶地耗,他考驗我的耐心,到了晚上回到縣城的賓館,他就旁敲側擊製造各種機會接近我,就差沒直接說要跟我住一個房間了,我當然不會就範,跟他鬥智鬥勇,折騰得心力交瘁。而他耗了十來天,居然一點也沒要回去的意思,他好像很享受這種暢遊山水間的逍遙自在,這對日理萬機的祁老總來說實在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要知道,這十來天他損失好多單生意,損失的錢恐怕並不比他捐出去的少,這是小林跟我說的。
  言下之意我當然明白,祁樹禮為了拉我陪著他耗,他損失上百萬,如果我再不識抬舉,實在是對不住祁總裁的一番良苦用心。
  “大哥,你幹嗎一定要這樣呢,我是真的不值得你這樣。”在即將返程的那天晚上我對他說了句掏心話,這是我第一次用“大哥”來稱呼他,是以祁樹傑老婆他的弟媳的身份來稱呼他的。
  祁樹禮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麽稱呼他,怔怔地看著我,像不認識我了似的。“不要叫我大哥,我不是你的什麽大哥,”祁樹禮一點也不領情,冷冷地說,“別以為用這樣的稱呼就可以讓我放棄,在我祁樹禮的字典裏沒有‘放棄’兩個字……而且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小靜可以叫我大哥,誰都不可以這麽叫,雖然你跟她很相像,但你不是她,別想在我麵前混淆視聽,擾亂我的心智……”
  我張大嘴巴看著這個靈敏異常的男人,驀地意識到,跟他較量,我永無勝算的可能。他總是在你準備進攻的時候準確無誤地攔截你的暗器。我那一刀還沒飛過去呢,他就毫不客氣地給攔了回來了。“你要收拾我就幹脆點吧,別跟我這麽要死不活地耗。”我氣餒地說。
  “我當然會收拾你,但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祁樹禮看著我說,“我對過程的享受遠勝過對結果的享受,我很享受收拾你的過程……”
  回到長沙的時候已經過完元旦了,我累得全身骨頭散了架,進門就昏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上午,我在家寫節目稿,寫累了就坐在小區花園裏的長椅上曬太陽。
  起風了,很冷,我不由自主地抱緊了身子。雖然陽光很微弱,但我還是希望自己是被曬暈了頭,我居然看見耿墨池和米蘭手挽手地從停車場走來。他們也看到了我,米蘭馬上更緊地挽住耿墨池的胳膊,滿麵春風地跟我打招呼。我好像沒聽見,死死地盯著耿墨池,他居然麵不改色心不跳,好像我們從不相識似的。
  “考兒,好些日子不見了,你瘦了很多呢?”米蘭始終沒鬆開耿墨池的胳膊。
  我沒理她,呆呆的,目光還在耿墨池的臉上搜索。
  “我們就住你對麵,真是太好了,沒想到我們會成鄰居。”
  我看著耿墨池,他把目光移開了,他居然看都不看我!
  “有空到我家去玩啊,我天天都在家的。”米蘭臉上笑成了一朵花。
  我家?家?我愣了一下,意識回來了,瞪著米蘭。
  “哦,忘了告訴你,”米蘭臉上的笑容比凜冽的寒風更刺骨,“我們結婚了,剛領的證,婚禮定在下個月初,記得一定要來哦……”
  高澎說,除非有一天我們都躺進墳墓,否則誰也別想得到安寧。
  我約高澎出來,高澎很意外,不明白我怎麽突然主動約他。自從那次把話挑明,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麵。
  兩人在一酒吧碰了麵。酒吧裏空氣汙濁,煙、酒、汗以及人身體的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讓人感覺很窒息。不大的舞池擠滿了緊緊貼在一起吊著膀子跳慢舞的男女,在昏暗曖昧的燈光和極盡調情的音樂的催化下,那些男女已開始動手,或摟在一起糾纏熱吻,或如膠似漆地促膝談心,好像他們已經好了地老天荒、久經考驗幾個年頭了。其實他們有可能兩個小時前還是陌生人。
  “怎麽了,親愛的公主,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高澎一邊給我斟酒一邊試探著問。我端過酒杯一飲而盡,埋著頭沒說話。
  “別想用酒來澆愁,”高澎拿過我手裏的酒杯,“我試過無數次,沒用。”
  我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告訴我,高澎,我該怎麽辦,當一個人被逼到墳墓的時候,他該怎麽辦,活著,比躺進去難受,躺進去,比活著難受,怎麽辦呢,你說怎麽辦呢?”
  “考兒……”
  “你隻需告訴我該怎麽辦,什麽也別問,我也什麽都不會說。”
  “又是一個失戀的女人。”他歎著氣直搖頭。
  “我沒有失戀,”我糾正道,“愛情這個東西,隻有自己才可以放棄,即使對方不愛你了,你不放棄,愛就還在你心裏……我現在的情況是,還愛著他,他卻用愛殺了我,他沒用別的武器,他用的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武器,殺人不見血,一刀又不能致命,又無藥可救,明擺著要我一點點地痛死……”
  “考兒,你別這樣,誰都不會把你殺死,除非你自己想死。”高澎摟住我的肩膀,竭力安慰我,卻徒勞無功。我又抓住他的衣領說:“我是想死啊,現在就想死,可是死了又能怎麽樣,就像剛才說的,躺進去或許比活著還難受……”
  “考兒,你要我說實話嗎?”高澎拭去我的淚痕忽然說。
  “你說!”
  “要說躺進去的感覺,我想我最有發言權,正如你說的,是比活著還難受,因為這麽些年我差不多就是躺在裏麵過日子的,偶爾也會出來透透氣,或許也會強顏歡笑,會放任自流,可是在最疲憊不堪的時候,我還是選擇躺進去,雖然裏麵的感覺一點也不好受,但躺一陣後,心會靜下許多,也會精神許多,於是又會出來,享受生活,折騰生活……”
  我瞪著眼睛看著他,不大明白他想跟我說什麽。
  “聽明白了嗎?”他也看著我,用手指了指胸口,“在我們心裏,應該給自己預留一口棺材,說起來是有點那個,但實際上這口棺材是很好的心靈療養所。當你在凡世掙紮得很痛苦的時候,你就不妨自己躺進去,什麽也別想,把所有的悲傷絕望通通扔到棺材外麵,你在裏麵就是最純粹的自己,慢慢的,你心裏的傷口會有愈合的跡象,就算不能痊愈,至少不會
  那麽疼痛了。然後你就可以出來,太陽一照,你就醒了,會覺得所有的傷害不過如此,該幹嗎幹嗎去,沒什麽大不了,因為大不了我又躺進去……”
  我瞠目結舌。
  高澎沒看我,點了根煙,吐出一口,又吸進一口,煙霧籠罩的表情模糊不清,好像說出這些話是件很吃力的事情,他突然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顯得疲憊不堪。
  “高澎……”
  “什麽?”
  “我覺得你應該當作家。”
  “嗯,這話別人也跟我說過。”
  “你是個天才,”我像看一個大猩猩似的瞅著他,“我指的是你對生活的理解,完全是個天才,說得真好,把什麽都說透了……”
  “是因為我什麽都看透了。”高澎笑著說。
  “那我就照你說的辦,在心裏放口棺材……”
  “考兒,我跟你講這些話的意思並不一定是要你弄口棺材,我是希望你把什麽都看淡一點,愛也好,恨也好,希望也好,絕望也好,都不要太較真,當有一天我們躺進真正的的棺材的時候,可以少些遺憾,活著的時候純粹地活,死了就會少很多遺憾……”
  我連連點頭:“我聽你的,高澎。”
  “你不像一個很聽話的孩子。”
  “你怎麽知道我不聽話?”
  “因為你太像孩子,驚天動地地一鬧騰,你又是我行我素。”
  “你怎麽這麽了解我?”
  “嗬嗬,就你這麽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我要看不透的話,我行走江湖十幾年就白混了……”
  我耍賴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說:“高澎,我崇拜你。”
  “崇拜一隻青蛙?”
  “總比崇拜癩蛤蟆好啊。”
  我們都笑了起來。又喝了幾杯,勾肩搭背地走出酒吧。冷風一吹,我清醒了不少,也輕鬆了不少。“謝謝你,青蛙。”我跟高澎道別,伸手撩他柔軟的披肩發。高澎也順手捏了把我的臉蛋,“怎麽謝我?”
  “你想我怎麽謝啊?”我帶著幾分醉意說,“不會讓我以身相許吧?”
  “你要是堅持的話,我肯定不會拒絕。”高澎一臉壞笑。
  “美得你吧。”我踢了他一腿。
  “這樣吧,我最近要拍一組人物肖像,你就當我的模特吧。”
  “拍照?什麽照?”
  “就是寫真之類的。”
  我心裏一咯噔,頭腦還算清醒:“不會是……人體之類的吧?”
  高澎聞言哈哈大笑。
  “死青蛙,笑什麽。”
  “考兒,你想做人體模特啊?”高澎恍然大悟的樣子。
  “想啊,隻是沒這本錢。”我故意說。
  “你就是想,我也不會讓你做,我可不會逼良……”後麵的話沒說完,他又嗬嗬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他的意思,揪著他的耳朵說:“死青蛙,你老實說,你逼了多少‘良’了……”
  高澎被我揪得齜牙咧嘴,直喊救命:“蒼天啊,大地啊,我是如此的純潔善良,我高澎從來沒有逼過良,隻有救人於水火,逼人從良……”
  晚上回到家,我把自己埋在浴缸的泡泡裏,隻露出個腦袋,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真的躺在棺材裏,外麵喧囂的世界,現實無情的傷害,都離我遠去,如高澎所說,我要做個純粹的自己。我對自己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幾年前祁樹傑帶著他的情人墜入湖底後,我不也活過來了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沒人可以真正把我釘進棺材,區區一個米蘭算什麽,我不會就這麽倒下去的,活著很好啊,有酒喝,有朋友,你們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吧,最好也弄個殉情什麽的,那樣豈不痛快?
  早上出門,剛走到湖邊就遇到了同樣出門的祁樹禮,我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瞅著我很是受寵若驚,平常我見到他可都是愛理不理的。
  “這麽早就出門,去哪?”他也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
  我脫口而出:“從良。”
  “什麽?”祁樹禮沒聽明白。
  我這才意識到說錯了話,滿臉通紅。
  “從良?”祁樹禮眉頭一皺,反應過來了,嗬嗬笑道,“考兒終於回頭是岸了,要‘從良’了?”
  我瞪著眼睛說不出話,這該死的罵人不帶髒字呢。“我從良你不高興嗎?”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反擊道,“當然也可以理解,像祁先生這樣豔福非淺閱人無數的人,大概是最看不得別人‘從良’的。”
  “考兒,你過獎了……”哪知祁樹禮這盞老燈,比我還不省油,“我閱人無數不假,不過還真沒見過像你這樣優良而要‘從良’的人,因為非良女子通常是不會把‘從良’掛在嘴邊的,所以從這一點看,你還不具備當一個非良女子的基本素質。”
  “你的意思是,我去當小姐還不夠資格?”
  “你想當小姐?”他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我,又是嗬嗬冷笑,“恐怕是不夠資格,你看你,在男人麵前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睛,一點也不知道迎合別人,你這樣會把客人嚇跑的。”
  我差點背過氣:“客……客人?”
  “你不是要當小姐嗎,就把我當你客人好了。”祁樹禮麵不改色。
  “混蛋!”我罵了句,揚起手袋就朝他砸了過去,結果用力過猛,手袋整個地飛了出去,掉進了他身後的池塘。老天,我新買的手袋,百利蓮的,六百多大洋啊!我急壞了,像隻猴子似的在池塘邊跳來跳去,祁樹禮卻是隔岸觀火,叉著手紋絲不動,一點也不急,財大氣粗地說:“算啦,你還準備下去撈起來不成,我賠你個新的就是了。”
  “你當然要賠,難道你還準備不賠嗎?”我揮舞著雙手更像隻猴子了。
  “我沒說不賠啊,現在就賠好不好?”他好言相勸。
  真是背啊,大清早的碰上這麽個瘟神!但是跟高澎約好了要拍照,我隻能先去把這事忙完了再來找他算帳,“我現在沒時間,等我忙完了自然會來找你!”我氣咻咻地掉頭就走,走了幾步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馬上又掉轉頭衝他吼,“我沒錢,連坐車的錢都沒有,拿錢來!”
  他二話沒說,連忙掏出自己的皮夾取出一疊鈔票給我,“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給你張卡。“
  “夠了!”我看都沒看,就把鈔票塞進了口袋。出了門攔輛車直奔袁家嶺,高澎約好了跟我在那見麵的。下車時付錢,看都沒看就掏了張鈔票給司機,可是司機看了一眼就扔給我:“小姐,我沒零錢。”
  “一百塊也找不散?”
  “你看是一百的嗎?”
  我這才仔細看手中的鈔票,不看不知道,一看差點歇菜,美元!祁樹禮居然給我美元,這個殺千刀的!
  “小姐,我們開車很辛苦的,要養家糊口,你拿這種假票子來糊弄我太沒素質了吧,”司機大哥很生氣,教訓我說,“要不看在你樣子還算正派的份上,我會把你拉去派出所。”
  毫無疑問,這廝把我給他的美元當假鈔了。我想爭辯,他還很不耐煩,“你下去吧,我白拉你算了,別耽誤我的生意,再嗦我真把你拉去派出所。”我隻得憋了一肚子火下車,腳剛下地,司機就猛地踩下油門,還把腦袋伸出來給我扔下一句話:“小姐,做人要厚道,這種缺德事今後可別再幹了。”
  高澎正好走過來,很好奇:“怎麽了?誰缺德了?”
  我沒好氣地答:“我缺德!”
  高澎大笑:“那我豈不更缺德?”
  高澎的工作室在袁家嶺一個廢棄的學校教室裏,這原是所工廠子弟小學,前年學校隨工廠大部隊遷到了城南,卻又暫時沒錢拆這邊的舊房建新房隻好對外出租。租這些教室的大多是外地生意人,用來囤積貨物,偶爾也有包工頭租下給民工住。高澎租的教室在四樓,也是頂樓,從外麵看跟其他教室沒區別,進了裏麵卻是別有一番洞天。教室其實是兩間打通的,窗戶大都被厚厚的綠色天鵝絨窗簾遮住,教室的兩頭都掛著巨大的森林照片,配上綠色窗簾,感覺置身森林般幽靜神秘。外間的教室有沙發茶幾,可能是接待客人用的,還配有電腦和工作台。裏間則是攝影室了,漆黑一片,高澎拉開燈,我嚇一跳,門對麵牆上掛著的一幅巨照竟是一座掩映在綠林深處的墳墓,墳頭開滿薔薇,那些紅色小花將墳頭罩得嚴嚴實實,像戴了頂花冠般燦爛無比,墓碑像歐式的一扇門,我駭得不行,好奇地走近一看,隻見墓碑上刻著“愛女麗莎之墓”,我從未見過有人把墳墓的照片弄在房間裏作裝飾,搞藝術的真是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房間內很整潔,地麵鋪著厚厚的地毯,一些攝影器材很有序地擺在牆角的工作台上,房間靠門這邊有沙發,高澎示意我坐下,自己則去忙準備工作。我坐到沙發上,一抬頭就正看見對麵牆上掩映在花叢中的墳墓,感覺怪怪的,倒不是恐怖,而是覺得很詭異神秘,甚至還有點傷感。麗莎,一定是個女孩的名字,她生前一定很喜歡薔薇花,所以死後她的親人才在墳頭種上那麽多的薔薇。
  “你怎麽弄這麽張照片掛著呢?”我終於忍不住要問。
  “這張照片怎麽了?不好看嗎?”高澎正忙著往相機裏裝膠卷,回頭看了眼我,“我覺得挺好啊,墳墓是一個人一生中最清靜的地方,也是最幹淨的地方,每個人最終都是要住到裏麵去的,我掛這張照片就是要提醒自己,你終有一天會死,趁著還沒死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吧,及時行樂,就這個意思!”
  工作開始了。高澎是很專業的攝影師,一絲不苟,也很有耐心,他溫和地要我擺各種姿勢,背景正是那幅墳墓照片,滿眼都是鬱鬱蔥蔥的綠色,這讓我感覺很奇特,站在墳墓前拍照還是頭一次呢。
  拍完照兩人坐在地毯上抽煙,高澎忽然說:“知道那是誰的墳墓嗎?”
  “誰的?”我立即來了興趣,這正是我好奇的。
  “我初戀女友的。”高澎把煙灰彈到旁邊的煙灰缸,長長地籲口氣,“死了都十二年了,我幾乎已記不起她的樣子。”
  見我麵露驚愕,他揚起臉,眯著眼睛望著那張照片陷入深深的回憶,“她是我初中同學,我們偷偷地好了四年,後來被她家人知道了,她父親是做生意的很有錢,捐了一筆錢給學校要學校開除了我……從此我就一直在社會上混,家裏怕我學壞,就托人讓我在一家照相館裏當學徒,但我和她還是分不開,經常偷偷約會,有一次被抓了,我被她父親的手下狠揍了一頓,躺在床上半個月沒起來,她想來看我,卻被父親反鎖在家裏,她就爬窗戶想沿著下水道管子溜下來,結果一腳踩空……死了,死得很慘,頭部先著地的……他父親揚言要殺了我,我父母都很老實,怕得要命,就湊了筆錢把我送出了城,臨走前我就到她墓前拍了這張照片,很多年來我一個人在外麵流浪,雖然也混出了點名堂,但我一直就不快樂,我發瘋似地換女朋友,最多的一次是一周內換了三個,越換越虛,換到後來自己都厭了……”
  “高澎……”我拉過他的手,感動得無法言語。
  “考兒,你不覺得我們有很多地方相似嗎,都把愛給了另外一個人,毫無保留地給了對方,人被掏空了,所以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怎麽都沒辦法愛起來,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但我們需要彼此的安慰,這就足夠了,不是嗎?”
  我笑了笑,點頭。
  “你好可憐,還沒死就把自己囚禁在墳墓裏。”
  高澎自嘲地笑,“我們都差不多,雖然我們都有掙紮,但始終衝不出自己給自己築的墳墓,除非有一天真的躺進墳墓,否則我們誰也別想解脫。”
  “高澎……”我看著他突然心裏一陣狂跳,一個巨大的冒險念頭沒來由地在我腦子裏蹦了出來。
  “什麽事?”
  “你……敢不敢給我拍人體?”

  NO.14 昔日心中的一個人
  晚上回到莫愁居,一進門小四就奔過來,遞給我一個精美的包裝袋。我打開一看,是個手提袋,LV的呢。最新款,雜誌上見過。我頓時笑得合不攏嘴,這包起碼也要五六千元,五六百元的包換個五六千元的,還不錯,挺劃算。可是小四接著又遞給我一張信用卡,我就笑不出來了,“是祁叔叔給你的。”小四說。
  我拿著卡就直奔近水樓台。
  這還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一進去,我才真正領會到什麽是實力,鋪天蓋地的豪華不遺餘力地向來訪者昭示著主人的富有。不過祁樹禮好像還比較有品味,他沒把他的家裝飾成暴發戶的樣子,從色彩的搭配到家具的擺設,從餐廳比客廳高出兩個階梯的巧妙設計到客廳整麵牆的壁畫,祁樹禮的家豪華中透出寧靜和高貴,尤其是那鋪滿整個客廳的米色拉毛地毯,還有沙發對麵的歐式壁爐,以及客廳和餐廳之間起間隔作用的玻璃牆,讓我不得不佩服設計者的別具一格,特別是客廳中央旋轉而上的樓梯,沒有采用慣用的鐵藝扶手,而是采用特製的磨花玻璃(跟客廳的玻璃間隔剛好是協調的),連階梯也是玻璃的,托起玻璃階梯和扶手的是雪亮的不鏽鋼,暗藏的藍色燈光將整個樓梯照得通亮,宛如一架盤旋而上的天梯,讓人歎為觀止。設計這房子的是天才!但我並不佩服祁樹禮,他無非是拿錢來砸,我相信他沒這能耐設計出這樣的裝修風格。
  “稀客啊,考兒,這可是你第一次來我家。”祁樹禮從“天梯”上走下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他拉我到沙發上坐下,我的眼睛卻還在東張西望,他得意揚揚地蹺起了二郎腿,說:“怎麽樣,還可以吧?”
  我仰著頭看著客廳的巨大水晶吊燈連連點頭:“行,是不錯。”
  “我設計的,還合你品位吧?”
  我驚得下巴都快磕到地上。他設計的?
  “我喜歡自己設計房子,別人設計得再好也難合我的意,”祁樹禮起身放音樂,是很好聽的輕音樂,然後他又坐回沙發緊挨著我說,“我在美國的房子有這房子的四個大,全是我親手設計裝修的,很漂亮,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你還有這愛好?”我把身子往旁邊移了移,感覺很不自在。
  “是啊,我很喜歡設計房子,我好多朋友的房子都是我幫忙設計的……也許是小時候太想住像樣的房子了,長大後又四海漂泊,更想有個舒適的家,所以我很熱衷於此,可是房子設計得再漂亮,沒有心愛的女人,一個人住又有什麽意思呢?”他在旁敲側擊。
  我不想跟他瞎扯,直截了當地把信用卡放在茶幾上,“這卡我不能要。”
  “為什麽不能要?”他並不意外,顯然早有準備,“你的那個包裏肯定還是有錢或者手機什麽的吧,我這是正常的賠償,你別多想。”
  我一點也不領情,“我哪來的什麽錢,比不得你,大款,你賠的包我要了,而且你給我的那遝鈔票也足夠彌補我的損失了,所以這卡你收回去。”
  “你不喜歡錢嗎?”
  “我是良家女子。”
  他笑了起來,“還在生我的氣啊?開玩笑的,幹嗎那麽當真。”
  我沒理他,目光被沙發對麵的壁爐上擺著的一個小銅人吸引住了,我認得,是希臘神話裏的愛神丘比特,歪著腦袋,撅著屁股,高高舉著愛之箭,那箭正對著我,栩栩如生,可愛極了。於是我站起身,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擰起丘比特的腦袋,“這小人我看上了,送我!”說完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
  “你隻看上了丘比特嗎?”他在後麵大聲問。
  “反正沒看上你。”我背對著朝他擺擺手,徑直出了門,擰著丘比特的腦袋感覺像擰著祁樹禮的腦袋一樣心情舒暢。
  第二天清早我還在睡夢中,高澎就在樓下喊,我們約好了今天去郊外采風的,他那高八度的嗓門別說人,連鬼都叫得醒。我起床下樓,喊他進來一起吃過小四煮的小米粥才出門。祁樹禮的司機剛好開著那輛黑色大奔從莫愁居的側麵經過,車窗是搖下來的,祁樹禮一眼就看到了手牽手往門外走的我和高澎,他很驚訝,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高澎。我也看到了他,沒理會,若無其事地和高澎往小區外走,但在我轉身的時候,卻清楚地看見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憤怒,他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很少流露出這樣的情緒,我頓覺背心一陣發涼。
  接下來幾天除了上班我就整天和高澎廝混在一起,同進同出,儼然一對親密戀人,但隻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不是。我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地依賴對方,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談話,拚命從對方身上索取自己需要的其實是很卑微的安慰。我們看似如膠似漆,卻又刻意保持距離。
  進出莫愁居的時候,住在隔壁的祁樹禮好幾次都碰到了我們,但他沒有再顯露聲色,態
  度比第一次看到我們時平和得多,他甚至還主動跟高澎打招呼,高澎不知內情,也連連笑著點頭。
  “你這鄰居是個款爺吧?”高澎那天又碰到了衣冠楚楚的祁樹禮。
  “你最好少跟他搭訕,”我沒好氣地說,“小心他把你賣了都不知道。”
  “扯談,我能賣幾個錢哪,他賣我幹什麽?”高澎覺得好笑。我瞪他一眼,不耐煩地說:“反正你少跟他接觸就沒錯。”
  這天晚上,我們約在五一廣場的一家餐廳吃飯,兩人的胃口都很好,點了滿滿一桌子菜,又要了一瓶上好的紅酒。我們坐得很近,高澎主動而熱情地往我的酒杯裏加著酒,四目相對時我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痛楚,還有一種懷疑的神色在裏麵。他懷疑什麽?
  “你會愛上我嗎?”他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問得很唐突。
  “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時不要談感情嗎?”我微笑著說,拿起酒杯同他碰杯,“怎麽你反而來問我呢?是不是喝多了?”
  “我也不知道,真不知道,”高澎使勁搖頭,點燃一根煙,神情很沮喪,“跟你接觸久了,我有點懷疑自己的意誌力,我們都不願談感情,但其實我們比任何人都需要感情,因為太需要反而變得遲疑。”
  我又給自己灌了一口紅酒,咽下去,愣愣地看著他表示不懂。
  高澎吐著煙,煙霧繚繞中他被酒精染紅了的臉悲哀地顯出一股腐朽的快感,似乎在暗示著他混亂潦倒而無常的一生。我忽然一陣心痛,他讓我看到了他內心最真實的無奈和掙紮。他為什麽讓我看到?我真不懂了,拿過酒瓶給他的酒杯裏加了酒,他默默地凝視著我,伸過手握住了我放在台上的一隻手。
  “你說我們有沒有可能?”他眼睛泛潮,緊緊握住我的手。
  “這個世界沒有不可能的事,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我們……好像不太適合。”
  “為什麽?”
  “因為我們是同類,同類懂嗎,一樣的孤獨難耐,一樣的自私自利,一樣的脆弱敏感,都想把對方抓住,卻又怕受到傷害,都想去冒這個險,但又都怕掉進萬丈深淵。何苦呢,沒必要去冒險的,這樣不是挺好的嗎?誰也不虧誰,誰也不欠誰,厭倦了就分開,需要時就聚在一起……”
  高澎低下頭抿口酒,像做錯事的孩子不說話了。
  “一個失去了愛的女人總是希望在另一個地方得到相等值的愛,女人都是虛榮的,可是現在我發現去勉強一份愛不亞於是自取其辱,所以……”
  “所以你就退縮了!”高澎抬頭眯著眼睛看我,“你進我退,我進你退,我們有點像在進行一場拉鋸戰呢。”
  “這個世界的戰爭歸根結底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戰爭。”我笑著說,感覺有點喝多了,高澎的臉在我眼前晃起來,但我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想喝多一點,想醉……”
  高澎於是又要了瓶紅酒,幫我把酒加滿,看著我,緊握著我的手。我們一直喝完兩瓶紅酒才走,直到離開餐廳的時候高澎始終握著我的手,生怕我走失似的,這感覺不知怎的,竟讓我想落淚。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相互凝視著,感覺世界如此喧囂,我們如此渺小,我們不是戀人,也不是親人,卻像戀人般不離不棄,像親人一樣相依為命。
  有一天周末高澎又來找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抽了好一會兒煙後,忽然說:“我要舉辦一個攝影展。”
  我一愣,以為他說著玩的。
  他見我不信,就很堅定地說:“我要成功,必須成功,我不想再這麽混下去了,我想嚐試一些新的東西,很多的東西,包括愛情……我想冒一次險,考兒,我想換個活法,真的,我早就厭倦現在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我想活出個人樣。”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很輕,但我卻聽得很清晰,驚喜地看著他說:“我很高興你能這樣想,我也想換個活法呢,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他點點頭,摟過我的肩膀說:“我們是該努力了,老這麽混下去怎麽得了,換一種方式生活,也許很不錯呢。”
  高澎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馬上著手忙他的攝影展了,為了幫他一把我也請了半個月的假,全心當他的助手。他負責整理作品,我負責幫他聯係場館,不忙不知道,一忙才知搞個攝影展還真不容易,千頭萬緒的事情要理清,很多環節都需要去打通,我們很累,卻很興奮,為著同一件事情奔忙,感覺距離更近了,也更有默契了。特別是高澎,整個像變了個人,朝氣蓬勃,神采飛揚,在我的建議下他還剪掉了頭發,衣著也比以前整潔得多。“真正的藝術家其實不需要標新立異地表明自己是藝術家,你的作品足以說明一切。”這是我對他的忠告。他表示接受。
  就在我和高澎忙展覽的時候,米蘭卻在忙她和耿墨池的婚禮,我幾次在小區裏見到她往在水一方搬東西,有家電也有各種生活用品,但隻她一個人忙,沒看到耿墨池,他好像並沒住在在水一方,後來才聽米蘭說,他去北京開會了。
  “才不是的,耿老師住院了!”那天在街上碰到小林,她告訴我實情。
  “是嗎?他……要不要緊?”
  “難說,我去看過他兩次,情況不容樂觀。”小林直言。
  我沒再問什麽,那個人已跟我沒什麽關係了,他就要結婚了,病入膏肓還要結婚,真不知他是怎麽想的,參加完他的婚禮說不定就要參加他的葬禮,我居然恨不起他來了,沒了恨就表示沒了愛,徹底幹淨了,很不錯的一個結果。我殘忍地想,這樣也好,他如此待我,死了我也就對他沒什麽依戀了,倒少了很多痛苦呢。
  我始終都沒去看過他,堅決不去。據說祁樹禮都去看過他了,也是小林告訴我的,她有一天正好在醫院碰到了祁樹禮。這個人真做得出來,他去看什麽呢,看耿墨池咽氣沒有嗎?而讓我尤為反感的是,他總是很熱情地跟高澎套近乎,我勸高澎少跟他來往,高澎居然還說我小肚雞腸,連鄰裏關係都處理不好。高澎那些天一直跟我住在莫愁居,不是同居,而是同住。我們是因工作需要暫時住在一起。高澎居然把這話都跟祁樹禮說了。關他什麽事,我責怪高澎。
  兩個禮拜後,展覽如期舉行,本來開幕那天我是要去的,因為在台裏趕一檔節目就沒去成,但我事先已贈了好多門票給同事,希望他們都去捧場。高澎也在給周圍的人送門票,連祁樹禮都送了,我說送給他幹什麽,高澎說鄰居嘛,當然得送。他還說,開幕的那天他不去,我問是你舉行的攝影展,你不去怎麽行,他說他沒勇氣,但他已委托了幾個要好的哥們到時候幫著應酬。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根深蒂固的自卑,一點也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樣灑脫,越到後頭越膽怯,最後連展廳的布置也是那幫哥們幫著弄的,真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膽怯。
  開幕那天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台裏忙到很晚才下班,跟高澎聯係,想問他攝影展的情況,可是電話打不通,他肯定是怕攝影展不成功,躲在哪個無人的角落裏抽悶煙去了。而事實是,攝影展空前成功,很轟動,轟動的不是展覽本身,而是展出的一幅作品,是幅人體肖像,盡管隻露出了背部,但卻全城皆驚,因為那幅人體肖像是本省的一個名人,某電台的知名主持人。
  第二天,報紙、網絡、鋪天蓋地,全在頭版頭條報道了此次驚世駭俗的裸露事件,我是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才知道的,所有的同事全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什麽都晚了,我瘋了似的給高澎打電話,高澎比我瘋得更徹底,他說展廳的布置是交給他哥們辦的,那件作品他本來是拿出來單獨放著的,結果在搬運作品到展廳的時候,被誤搬了過去……
  我劈頭蓋腦一頓亂罵:“你神經病啊,這麽隱私的東西你居然拿去展覽,當時不是說好了我要留著老了看嗎,誰叫你拿出去的啊?”
  “對不起……”高澎除了“對不起”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那件作品以藝術的角度看根本算不上裸露,當時拍這張照片時,我背對著照相機,隻露了個側臉,手很自然地放在胸口,而且是半身像,感覺是露了,卻什麽也沒露出來,這就是高澎攝影技巧的高超。他雖然很納悶那天我怎麽突發奇想想拍人體,但以專業的角度,他沒有拒絕,拍的時候也很小心謹慎,甚至是有點羞澀,拍完後好半天他都不敢抬頭看我。後來他說,以前他也拍過人體藝術,卻從未像拍我這樣緊張,我他媽活回去了,他自嘲地跟我說。照片衝印出來後我去看了一次,很唯美,一點也不色情,其實藝術與色情之間隻有一步之遙,關鍵在於尺度的把握了。高澎把尺度把握得很好。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麽事都不考慮後果,凡事隻憑一時興起,頭腦一發熱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為此吃虧上當了不知多少回還是不知悔改。我的本意是想趁著年輕拍一張這樣的照片留著做紀念,等將來老了看,一定會很有意義很刺激。我想象著我白發蒼蒼地坐在搖椅裏,看著牆上掛著自己年輕時的身體模樣,我會心生感慨,人生大半風雨走過,無論幸福與否,我畢竟年輕過,青春過,就是這個意思。我從小就是個感性的人,把什麽都想得很美好,卻不知道在世俗的世界裏,並不是所有的人思想都那麽單純,這張照片如果是個普通的模
  特來拍,放在展廳裏也就是贏得幾句讚美而已,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引來排山倒海般的非議,因為我不是個普通人,是公眾人物,拍這樣的照片簡直是有違倫理,“毒害”青少年,報紙上就是這麽說的。
  而事情一出,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從此改寫。果然,當天我就被電台停職,勒令回家寫檢討。台長老崔在會上鐵青著臉,這一次他沒有保我,也保不了,因為我“敗壞”了電台名聲,罪無可赦。我也不知道怎麽會弄成這樣,雖然以前也經常“出名”,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出得這麽徹底這麽狼狽,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而讓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來電台接我回家的人竟是祁樹禮,毫無疑問,他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攝影展的當天他並沒去,據說是把票給了手下的人,就算手下的人沒告訴他,報紙、網絡肯定也會告訴他的。
  坐在祁樹禮的豪華大奔裏,我一語不發。他也是。但他的樣子很駭人,繃著臉,眼睛也沒看我,額上青筋在很克製地輕跳。他在克製!
  到了莫愁居,他就沒理由克製了,一進門就衝小四喊:“馬上去放水,給小姐洗澡,裏裏外外洗幹淨!”
  小四嚇得半死,戰戰兢兢地奔上樓。
  祁樹禮是把我拽下車的,進了門他把我朝客廳的沙發上一推,又衝上前揪起我的衣領,對著我就是兩巴掌,我頓時被打得眼冒金星,還沒哭出聲,他又是兩巴掌甩了過來,我當即被打得趴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墮落,你想墮落是嗎?”祁樹禮拉起我又揚起了手,凶神惡煞的樣子恨不得把我撕碎,我閉上眼等著他的巴掌,但是他沒有再下手,猛地推開我,揮舞著雙手咆哮如雷,“你真讓我失望,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你……”他指著我渾身發抖,氣得說不出話。
  這時屋外下起了大雨,室內光線瞬間暗了下來,祁樹禮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煙,臉色比外麵的天氣還陰沉,樣子像是痛不欲生。小四放好水後,我上樓洗澡,洗完澡進臥室僵屍一樣的躺在了床上。祁樹禮進來了,他已恢複平靜,但神色疲憊,坐在床對麵的沙發上看著我,眼睛裏是冷冷的痛楚和失落。
  “告訴我,怎樣才能讓你活得開心?”他滿眼淚光,一動不動地看住我,“如果墮落能讓你開心,我可以跟你一起墮落,我帶你去美國,那裏是墮落者的天堂,你想怎麽墮落都可以,可為什麽,為什麽要選擇跟高澎這種人渣鬼混?你就是這麽糟蹋自己的嗎?”
  我瞪著天花板,淚水無聲地淌在了枕邊。
  他站起身,走到我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如果沒有人愛你,我可以給你愛,我的愛隻對你敞開,你為什麽寧可拒絕我的愛而要吊死在一棵樹上呢?他就那麽值得你付出嗎?甚至可以讓你為他墮落為他作踐自己嗎?”
  “他”指的是耿墨池。
  我閉上眼,心如死灰。他又說了些什麽,我已沒有印象,隻知道他最後離開的時候俯下身子在我的額頭輕吻了一下,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你,我是真的很愛你。然後他摸摸我的臉,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的房間,出門的時候我好像還聽見他說了句,我絕不放過那混蛋,你等著看好了!
  櫻之得知消息後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莫愁居,一進門就抱著我哭。“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天哪,你怎麽可以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考兒,你不開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傷害到很多人,你要我們怎麽麵對你,你這個樣子讓我們好難過……”
  我看著她哭,一點悔意的表現都沒有。櫻之的眼淚沒有讓我心軟,但接下來的事情卻讓我意識到這件事情有多嚴重,電台迫於輿論的壓力,毫不客氣地給了我最嚴厲的懲罰。我被開除了!
  台長老崔在電話裏顯得很痛心,他說:“考兒,你一直是我的愛將,我很欣賞你,也很器重你,這你是知道的,但我沒想到你會出這種事情,徹底毀了自己……雖然我很想給你一次機會,但事情太惡劣,我沒辦法跟其他的同誌交代,所以……”
  “我能理解,不怪你們。”我在電話這邊打斷老崔,不想讓他為難。
  “我很舍不得你,考兒,你實在太優秀,”老崔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有時候我甚至把你看成了自己的女兒,你的每一點進步都讓我無比欣慰和驕傲,現在出了這種事……沒有人比我更難過……我真的很難過,也很自責,你走到這一步,作為你的上級也作為你的長輩,我對此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跟您有什麽關係呢,怎麽能怪您?”
  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以為老崔會痛罵我一頓的,他痛罵我一頓我心裏也許更好受些,可他偏偏跟我說這些,讓我無地自容又痛心疾首。
  “考兒,人難免會犯錯,尤其是你這個年齡階段的年輕人,所以還是想給你留條後路,你現在雖然不再是電台的人了,但你可以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繼續給電台寫稿,你的文筆一直是我很欣賞的……你要繼續寫,可以寫自己也可以寫身邊的人和事,你一定可以走出這件事情對你的影響,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懂嗎,孩子!”
  老崔的最後一聲“孩子”讓我幾乎失控,我掛掉電話後泣不成聲。他叫我孩子,就像父親叫女兒那樣的叫我孩子,女兒犯了錯,做父親的比女兒自己還要難過,我躺在床上流了一天的淚,除了老崔,沒有人能讓我正視自己的錯誤,雖然我並不知道我究竟錯在哪裏。
  這下我算是真正成了“名人”,離開電台很多天事情還沒有平息,媒體就這件事展開的口水戰愈演愈烈,最後上升到社會倫理了,在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的炮轟下,我簡直連婊子都不如,為了博取公眾的目光,不惜出賣“色相”。這樣的話聽多了看多了,我反而平靜下來,一點罪責感都沒有了,我就是“出賣”色相又怎麽著,我“出賣”的是自己的色相,關那些人屁事,真是荒唐可笑!但是與此同時,也有異樣的聲音在媒體響起,是站在我的立場上講的,為我說話,說我敢於表現,敢於與世俗抗爭,值得稱頌雲雲,對此我不置可否,隻是對這說公道話的人心存感激,後來才知道說這話的人就是馮客,他在北京也知道了此事,專門撰寫文章聲援勢單力薄的我,還專門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安慰我說:“這事算什麽啊,我現在當導演,有時侯為了劇情需要也得拍一些不可避免的鏡頭,正常啊,藝術嘛,哪能這麽輕易地就給人扣帽子,上綱上線。你別為那些人的屁話慪氣,告訴你考兒,我在北京聽到這事時就很佩服出這事的人,後來知道此人就是你,嗬嗬,我樂壞了,想想也是,這世上除了你白考兒還有誰能做出此等驚世駭俗的事呢?”
  “你才是屁話,我現在這樣你很高興嗎,身敗名裂你知不知道!”我在電話裏罵他說風涼話。
  “沒事,跟你說考兒,現在是公眾的承受力不夠成熟,我敢保證,這事過去幾年後,你會被公眾奉為聖母,成為倡導女性風尚開天辟地的第一人……”
  我在電話這邊哈哈大笑:“隻怕是水母吧。”
  “管他水母聖母,我對你隻有一個字,服!”
  “服你個頭。”
  “我是說真的,等這事過了後,到適當的時候我會以你這件事為素材拍一部女性電影,如果你願意,我還準備邀請你自己來演自己。”
  “神經病!”
  “現在你罵我神經病,等將來這片子火了後,你就不會罵我神經病了,你會恭我為……”
  “聖公,倡導女性風尚開天辟地的第一人……”
  “沒錯,就是這理兒!”
  沒錯,的確是這理兒!馮客的話很起作用,把我困頓的思想一下給打通了,我一點也不擔心自己了,也不生氣了,無非就是丟了工作嘛,說不定將來還真被奉為水母呢,就像馮客說的,沒什麽大不了的!高澎,我反而很擔心他,這事鬧開後他就銷聲匿跡好幾天,不用說,他在為這事深深自責。我真怕他出什麽事,因為我知道,他比我還脆弱,在他灑脫不羈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極敏感脆弱的心,他能走出這件事情的陰影嗎?
  我打他手機,停機,又打他工作室和公寓的電話,也無人接聽,我開始慌張起來。正想去找他,他卻來找我了,沒有進莫愁居,而是給我打了個電話把我叫下了樓。當時正是晚上,他穿了件黑色皮夾克,操著手在湖邊的梧桐樹下等我。風很大,他的頭發被吹得很亂,昏暗的燈光下,我感覺他明顯的消瘦了,神情疲憊而滄桑。我問他怎麽不進屋,他說不了,隻有幾句話跟我說。
  “你想說什麽?”我憐惜地看著他。
  “對不起,考兒,是我害了你,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可我……”他猛吸一口煙,低頭看著滿地的落葉,始終不敢看我。
  “我說過責怪你的話嗎?我是成年人,有能力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但是,你丟了工作……”
  “那有什麽關係,工作丟了可以再找嘛,”我笑著看他,用盡可能輕鬆的語氣跟他說話,“我真的沒什麽事,我現在挺好的,倒是你,別為我擔心了,你又不是故意的,你還是應該振作起來,你答應過我的,要跟我一起努力,我們要好好地活著。”
  高澎吃驚地看著我,不能相信事到如今我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們一定要好好活著,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活得好,沒有人愛我們,我們隻能自己愛自己,自己珍惜自己,你懂不懂?”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竭力想給他安慰和鼓勵。
  高澎激動不已,猛地把我拽入懷中,“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著,我們都要好好活著,我答應你,答應你……”
  高澎離去的時候已是深夜,我在黑夜的風裏目送他離開,落葉紛飛,他的身影是清晰的,腳步也是穩健的,我很欣慰,沒有任何的頹廢和氣餒。我堅信自己沒有看錯,他是帶著希望離開的,沒有任何要放棄的暗示或兆頭,那個初秋的夜,那風,那落葉,那路燈,永遠的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可是兩天後他卻派人送來一封信,當時我正坐在湖邊的休息椅上曬太陽,自從丟了工作我每天隻做兩件事,白天曬太陽,晚上曬月亮。我打開信隻看了個開頭就哭了起來,他在信裏說:
  “考兒,我最親愛的公主,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不敢去向你道別,怕見到你憂傷的臉就改變主意,因為你是那麽的柔弱,善良,讓人忍不住想去保護你疼你愛你。可是我沒資格,因為我現在還是隻青蛙,而青蛙之所以還是青蛙,是因為沒有找到真正的愛和希望。所以我走了,去尋找屬於我自己的愛和希望。最近老是夢見西部的沙漠,我想老天是不是在暗示我,那裏才有我要尋找的東西。羅布泊,聽說過嗎?被人譽為死亡沙漠,我要去的就是那裏,別以為我是去找死,不會的,有你的愛和祝福,我肯定會走出羅布泊,從而走出囚困自己多年的活棺材,我會帶著微笑來見你的,親愛的公主,也許我永遠成不了你心中的王子,可是沒有關係,你沒有把我當做蛤蟆我就一直很感激,請相信無論我走到哪裏,我都會誠摯地祝福你,祈求上帝保佑你,給你人世間最美好的幸福,讓你從此沒有憂愁沒有悲傷……”
  高澎你這個壞蛋,這隻死青蛙,你答應了的,我們要相互扶持,未來的路要一起走過的,你怎麽能不辭而別呢?你答應的事怎麽能反悔?你一直是言而有信的人,為什麽唯獨這次背信棄義?!
  我生氣極了,哭得一塌糊塗,這個家夥,文筆真好,他真應該去當作家!羅布泊,死亡沙漠,老天,他怎麽去那種地方?!可是我沒有辦法挽留他,就如沒有辦法拯救他一樣,真正能拯救他的隻有他自己,這麽一想,心裏才好過了點,羅布泊,他應該能走出來的,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走出羅布泊他才真的解脫和自由,被痛苦的往事囚住這麽多年,他會找到屬於自己的愛和希望的,我應該相信他,不是嗎?
  正在這時,祁樹禮從外麵回來,一身筆挺的西裝,高昂著頭,仍然是盛氣淩人的模樣,看到我在抹眼淚,徑直走了過來,巨人般站在我麵前問:“你在這哭什麽,高澎走了?”
  我一驚:“你怎麽知道?”
  “是我要他走的。”
  “什麽?”
  “是我要他走的,我要他不要再影響你,帶壞你……”
  “混蛋,關你什麽事啊,我本來就壞,不用他帶壞!”
  “我是為你好,不想你跟著他一起墮落。”
  “我本來就墮落!”
  “那好啊,跟我墮落吧,我帶你去美國墮落……”
  “你聽著,如果高澎有什麽閃失,我決不饒你!”
  “他一大男人能有什麽閃失?”
  “他去了羅布泊你知不知道?”
  “哦,有點遠,死亡沙漠吧。”
  “你也知道是死亡沙漠啊,如果他不能活著回來,祁樹禮,你聽著,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會跟你拚命!”
  “好,我等著。”
  “好,你等著!”
  日子過得緩慢如阻塞的河流,每天看著太陽落下山,月亮爬上來,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我快被時光這架機器打磨成雕塑了,沒有思想,沒有喜憂,白天曬太陽,晚上曬月亮,吸天地之靈氣,取萬物之精華,結果修煉一個月下來,我悲哀地發現,我不是雕塑,我成了精了。
  其實做妖精也挺好的,我整天據守在自己的“盤絲洞”裏,並非無所事事,我像蜘蛛吐絲一樣地寫文章呢,還拿到報上去發表,是老崔提醒我的,你可以試著寫點東西,別停下來,人生的好風景還在後麵等著你呢。晨報的編輯我原來就認識,在他那發了幾篇文章後,就建議我在他們副刊開了個專欄,名字可以自己取,談談時下新女性的另類生活,時尚的、保守的、懷念的、質疑的都可以寫,文章不求長但求精,想怎麽寫就怎麽寫。我同意了,想了好幾天,才想出專欄的名字。於是趕緊給編輯打電話。編輯問叫什麽名呢,我說叫“妖精日記”。中!就這名。編輯想也沒想就拍了板。
  我心裏那個高興啊,頗有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第一個電話就打給櫻之,誰知接電話的卻不是她本人,是個男人,我一愣,正欲問對方是誰,對方卻先發話過來:“你是考兒吧,我是你周大哥,找櫻之什麽事啊?”
  “周由己!”我吃驚得大叫,“怎麽是你?你怎麽在櫻之家裏?”
  “我們早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嗎?”周由己在電話那邊嗬嗬地笑。
  我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他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過來吃飯吧,她今天買了不少菜,剛才還在說要把你叫過來呢,正好你打過來了。”周由己說。
  我跳起來,扔下電話抓起手袋就往門外衝,心想這個死櫻之,她可真做得出來啊,這麽大的事連我這個最好的朋友都沒告訴。
  一進門,就看見櫻之係著圍裙從廚房裏端菜出來,周由己開了門後則拿著遙控器又坐回沙發上看電視,一點也沒把我當外人,更沒把自己當外人,好像那就是他的家一樣。我叉著腰不服氣地到處轉悠,滿室都是飯菜香,陽台上晾著兩人的衣服,內衣和內衣貼在一起,臥室的床上擺著兩個枕頭,床頭放著煙灰缸,掛衣架上掛著的也是兩人的睡衣。我忽然間感動得想哭,這才是個家的樣子啊,有男人有女人有生活,這種感覺已經離她很遠了,現在櫻之又重新回到生活應有的模式中來,除了高興,我還能說什麽呢?
  吃完飯,三人坐在沙發上聊天,電視裏正在放中央台的《今日說法》,我眼睛盯著電視,踹了一腳周由己,說:“你這淫賊,動作還真快啊,一聲不吭就把我們櫻之給套住了。”
  “我們不用套的。”周由己一本正經地說。我明白過來,氣得又是一腳,“混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我的嘴裏有沒有象牙她最清楚。”周由己死不正經地拍了拍櫻之的大腿。
  “你就不能說點正經的嗎?”櫻之白他一眼。
  “兩口子要那麽正經幹嗎,你說是吧,考兒,”周由己看看我,又指指櫻之,一副死不正經的樣子,“晚上做功課的時候她就說我不正經,現在我什麽都沒幹她也說我不正經,你說你們女人是不是很難伺候?”
  “你還說!”櫻之的臉漲得通紅。
  我笑得合不攏嘴,覺得他們真是絕配,雖然他們看上去一點也不配。我把這想法告訴周由己,他一臉詫異,很誇張地瞪著她說:“你怎麽知道我們配?”
  我沒反應過來,笑道:“一個正經一個不正經,取長補短,是很配啊。”
  “不是取長補短,”周由己把臉湊過來,糾正道,“是長短尺寸剛合適,確實很配!”我當下會意,笑得趴倒。
  聊完天我起身告辭,櫻之送我下樓。“什麽時候的事?”我搭著櫻之的肩膀問。
  “半年多了。”櫻之低著頭很不好意思。
  “很好,你們挺合適的,都是老同學,知根知底。”
  “他纏了好長的時間了,我一直沒答應,後來看他那麽堅決,再說反正都是一個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而且他人挺好的,對我很好。”櫻之說。一臉幸福。
  “你是該重新開始了,我很高興。”
  “那你呢?你也該……”櫻之話沒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張著嘴不知所措。我笑著拍拍她的肩,很肯定地說:“我會重新開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等著吧,我會成為本地頭號妖精。”
  櫻之吃吃地笑:“你本來就是妖精了。”
  我搖搖頭:“那還不夠,我要引領眾姐妹,衝破男人給我們設的囚籠,活出自己的風采,讓那些個臭男人滾一邊去,我們就是妖精又怎麽著吧!”
  接下來的日子真是精彩極了,白天到處閑逛,美容院、商場、健身房、哪裏女人多我就往哪湊,美其名曰是享受生活,其實是為自己的專欄收集素材,晚上回到家,泡上杯咖啡,放點音樂,專心致誌地“吐絲”寫文章。我有太多的東西想表達了,太多太多,堵在胸口讓人窒息,有時候我真想有把手術刀剖開自己的胸膛,看看堵在裏麵的都是些什麽東西。現在好了,筆可以取代手術刀,可以徹底地剖開自己解放自己,也可以成為我向這個世界表達愛恨怨憎的武器,而且是最鋒利的武器。於是“妖精日記”空前成功,一發不可收拾,我寫的東西越來越受到讀者歡迎,居然可以收到讀者的來信了,給我寫信的大多是女人,我說出了她們的心裏話,讓她們感覺如遇知音,我就是她們最純粹的代言人。
  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老崔這時候又適時地給我指明方向,建議將“妖精日記”結集出版。好主意!我把這個建議告訴報社時,編輯想都沒想又拍了板。
  書很快就出來了,暢銷一時。
  正如我跟櫻之預料的那樣,我成了最負盛名的“妖精”,而“妖精”這個原本有些貶義的名詞也漸漸向中立發展,妖精成了很多女性時尚、前衛、獨立、自強不息的代名詞。用編輯的話說,我引領了一個潮流。
  那天跟編輯吃完飯回到彼岸春天,在池塘邊意外地碰見了耿墨池,想必已經知道了我的事,他看了我一眼,深深的一眼,很複雜的一眼,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因為米蘭正依偎在他身邊。
  “我們的婚禮定在元旦,你一定要參加哦。”米蘭一副幸福新娘的樣子。
  我點點頭,沒看她,看的是耿墨池,可能是剛出院,他又瘦了,瘦得讓人心痛。但該心痛的人不是我,應該是米蘭,舉行婚禮後又要準備葬禮,我一點也不羨慕她。
  耿墨池用他慣有的冷漠掃視我,都病成這樣了,還忘不了他的傲慢。我卻是一副刀槍不入的德性瞅著他,心想反正我已經是身敗名裂了,你怎麽看我都無所謂。
  “你們去哪度蜜月?”我忽然問。
  “蜜月啊,不急的,我們另有打算。”米蘭答。
  “什麽打算?”
  “我們準備在婚禮後去日本,墨池應邀要到日本去參加一個中日音樂交流活動,正好日本的醫學也比國內先進,他過去可以一邊看病一邊從事交流。”
  “去多久?”我不動聲色地問。
  “兩年,主要是教學,還有其他一些交流活動。”米蘭儼然成了準老公的代言人。
  耿墨池卻雙手插在西裝下的褲袋裏,好像事不關己一樣,瀟灑平靜地在一邊觀望著。天,他還是那麽迷人,哪怕是病入膏肓他的光芒還是撲麵而來擋都擋不住。我失神地看著這個傷透我心的男人許久都說不出話,他要走了,真的要走了,這一走也許就是永別!
  他顯然看到了我眼中的絞痛,頓了頓,忽然說:“你多保重,希望你過得好。”
  “謝謝!”我看著那張曾經撫摸過無數次的冷峻的臉,平靜得連自己都害怕,可是折轉身,淚水就奪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還有幾天就是元旦了!元旦又怎麽著?那個婚禮跟你有什麽關係?死心了,徹底死心了!想什麽都沒用了,不是嗎?可是這樣一想更加睡不著了。
  沒辦法,我隻得起身披了件毛衫到臥室外的露台透氣,月華如水,蟲聲蛙鳴聲此起彼伏,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水中的倒影,忽然悲從中來,此刻湖中倒映著月亮的臉,亮汪
  汪的,感覺是那麽真實,仿佛伸手就能觸到,但是觸得到嗎?這不正是自己現實愛情的寫照嗎?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現在不僅僅是遠了,而是不可能了,愛情對我而言隻是一個水中的倒影了。
  我抬頭把目光放得遠一些,呆住了,對麵的露台上站著一個人,一襲白睡衣,正動也不動地望著這邊。我跟他就那麽相互望著,好久都沒有動一下,夜色很深,寒氣陣陣襲來,我支撐不住了,抱著雙臂開始發抖,可是比手臂抖得更厲害的是我的心,他居然還能這麽坦然地麵對我,過幾天就是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婚禮,他怎麽能夠這樣的鎮定自若!天哪,那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顆心,變化無常,比這水中月還不可靠,看看這湖啊,你想不起那個瑪瑙湖了嗎?那是我取名的湖,是我的前世!我用一湖的淚水從前世等到今生,原以為真的等到了你,可是我等到了嗎?
  我哭了,不能不哭,開始是小聲地哭,後來就放聲大哭了,悲愴的哭聲在寂靜的夜空回旋,而露台對麵的那個人卻還是無動於衷的樣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這邊,雕像般冷酷堅硬。
  而他還是站在那邊一動不動,很近的距離,近到仿佛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可是我知道,我到不了他的岸,就如天上的月亮與水中的倒影永無可能相聚一樣。為什麽才發現這一點呢?太遲了,已經太遲了,發現太遲時,我已墜入萬丈深淵,我現在已經在深淵了,而對麵那個人卻還若無其事地在岸邊冷眼觀看,他在看,一直就在看,就像天上的月亮看著水中的倒影一樣。
  耿墨池失蹤了,就在婚禮這天。
  我沒有參加他的婚禮,櫻之去了,回來說整個婚禮都沒見到耿墨池,米蘭派了很多人去找,豪華氣派的婚禮在一片猜疑中草草收場。櫻之情緒激動地跟我說著這些時候,我正坐在自家露台的藤椅上曬太陽,眯著眼,一臉漠然。他失蹤了跟我有什麽關係。我無動於衷地跟櫻之說。
  第二天,耿墨池還是沒消息,米蘭沉不住氣了,終於找上門來詢問他新婚丈夫的行蹤。我冷笑說,你自己的丈夫不見了,我怎麽會知道他在哪。米蘭在我那磨了好一會兒,我沒搭理她,曾經親密無間的我們早已相對無言,她也自知曾經的友誼已無可挽回,隻好悻悻地離開了。
  對於耿墨池的突然失蹤我一直沒怎麽放在心上,他曆來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他做什麽或不做什麽從來不需要理由,也從不顧及周圍的人,米蘭這回也算是領教到了這位偉大藝術家的自私和自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但她卻是真的急瘋了,發動她所有的關係網來尋找,但一切都無濟於事,耿墨池就像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般音訊全無。她又上門來找過我幾次,哀求我告訴她耿墨池的行蹤,我發火了,堅持說我不知道,事實上我也確實不知道,他去哪裏又有什麽理由告訴我呢。直到四天後,米蘭報了警,警察也來找我詢問情況時,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耿墨池的心髒病已惡化,他的突然失蹤會不會跟此有關呢,或者他是被綁架了,最近城裏已發生過幾次綁架案,耿墨池是鼎鼎大名的鋼琴家,又是別墅又是名車的,特別是在米蘭的顯擺下他的身家未嚐沒有被歹徒窺視的可能,一想到這,我渾身的汗毛就豎了起來,這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也不是他應該得到的結果。雖然他是將去之人,但他一生清傲,死於病魔終究要比死於肮髒的罪犯之手幹淨得多,我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整日望著在水一方,期望那邊的燈火能亮起,自從他失蹤後,米蘭就沒再住在那了,在水一方已經好幾天陷入可怕而淒涼的沉寂。
  我連“妖精日記”也沒心思寫了,也沒心情曬太陽曬月亮,用很多文學作品中的一話說,像隻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問的人都問了,我們偉大的鋼琴家還是音信全無,我忽然恨他不起來了,想必他也是沒有辦法才逃避。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自食其果吧,一想到這我又開始恨他了。
  元旦後的第六天,我又在外麵亂撞到很晚才回來,剛到家門口,就看見祁樹禮坐在湖邊的椅子上曬夕陽,太陽快落山,所以他隻能曬夕陽。我沒理他直接往家裏走,自從高澎離開後,我跟他本來就不算友好的鄰裏關係已經降到冰點,平常見到他,我看都不朝他看。前陣子他去了美國,多日不見,看樣子剛回來,瞧他悠閑自得地坐在那抽煙的樣兒,再想到高澎說不定還在羅布泊亂撞,我就恨得牙根直癢,經過他身邊時感覺聞到的不是煙味,而是美利堅的味道。
  他見我不理他,笑吟吟地主動跟我打招呼:“考兒,很久不見,去哪了?”
  我昂著頭答:“做小姐。”氣死你!
  “怎麽說話的,你就這麽想做小姐嗎?”他聞到火藥味有些不悅。
  “有什麽辦法呢,我沒工作,吃了上頓愁下頓,不做小姐做什麽。”
  “你不是在做妖精嗎,做得挺好的,幹嗎要做小姐呢?”顯然他也看了我的“妖精日記”。真是意外啊,沒想到我還有男性讀者,而且還是日理萬機的祁樹禮。我瞅他看我的眼神,好像站他麵前的真是妖精,可是我看著他刀槍不入的樣子,覺得真正的妖不應該是我,而是他。無所不能,千變萬化,鐵石心腸,我縱然再修煉個五百年隻怕也趕不上他。
  我還是沒理他,自己進了屋。他大搖大擺地跟了進來。小四見到他驚喜萬分,忙奔進廚房泡茶去了,這死丫頭,祁樹禮平常沒事就喜歡跟她套近乎,還送東西,她早就被收買了,我一有點風吹草動她就馬上報告給祁樹禮。
  小四去泡茶的間隙,他已經在沙發上穩坐如泰山了,一抬頭,差點跳起來,因為正對他的那麵牆上掛著一幅人體藝術照,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可能是受高澎的影響,我現在做人做事比以前更加出格,就是這張照片讓我身敗名裂,我就偏把這照片掛在客廳裏,看吧,大家都看吧,無論你們怎麽看我,白考兒還是白考兒,你們奪走我的名譽,卻奪不走我對自由生活和信念的堅持!
  不過說實話,這照片真是拍得好,無論站在哪個角度看,都流淌著藝術的光華,你看照片中的女子,綠色森林的背景下,露著玉背,春光乍瀉,曲線優美,側著的麵孔眉眼盈盈,絲綢一樣光亮的秀發零亂卻別有風情地散落在腦後,瀑布一樣的垂下,讓若隱若現的玉背更顯白皙,散發著無窮的魅力。我每天都要端詳照片好幾次,越看越喜歡,簡直不能相信照片裏的人就是自己,我真是愛死高澎了,把我拍得這麽美。
  祁樹禮盯著我的玉照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他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很難將兩者聯係在一起,而且我的這個壯舉顯然就是針對他的,我存心想讓他看,墮落的白考兒墮落得多徹底,墮落得像天使,像精靈,眉目如畫傾國傾城。
  “這就是那張照片?”他饒有興趣地問。
  “正是。”我得意洋洋。
  “很美嘛,像仙女。”
  “正是。”
  “那小子還是蠻有水平的。”
  “正是。”
  他笑了起來,曖昧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考兒,你還真是另類,可是照片擺在這讓人有點想入非非啊,嗬嗬……”
  “你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光身子。”
  “我是見過女人光身子,不過沒見過你光身子。”
  “我光身子的樣就是這樣啊,怎麽,看不慣?”
  “哪裏,是意猶未盡,如果可以,你能把這照片送我嗎?”
  “送給你?”
  “對,上次你拿走我的丘比特……”
  “想得美,就那小銅人也能換我這花容月貌?”
  “別小看了那小人哦,可是名師設計,很昂貴的……”
  “我也是名師設計啊,我是我爸媽設計的,能設計出我這麽出類拔萃的女兒,你說算不算名師?”
  “算,算,當然算,”他連連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那你說說看,你想要什麽,隻要是我有的,我都可以拿來給你交換。”
  “交換這照片?”
  “是。”
  “切,省點吧,我交給誰也不會交給你。”
  “那你準備交給誰?耿墨池嗎?”
  他不說還好,一提到耿墨池我心裏就亂了套,又像隻無頭蒼蠅要亂撞了,“你知道耿墨池去哪了嗎?”我忽然問。
  他一愣,冷笑道:“笑話,我怎麽知道他上哪了?”
  “你不是對他了如指掌嗎?”
  “我是對他了如指掌,但同時也對他的新婚充滿祝福,巴不得他帶著美麗的新娘遠走高飛,你說我有興趣打聽他去哪了嗎?”
  我快慪死,真是昏了頭,找他打聽耿墨池不亞於是自取其辱,正如他所說,他巴不得耿墨池遠走高飛呢,最好上月球,隻要還在地球,他就不會放鬆警惕。
  “不過,好多天沒聽到他彈琴了,還真有點不習慣。”祁樹禮緊接著發表感慨。
  我嘲笑道:“是嗎?他不見了,你挺想他的吧。”
  “有點,我這個鄰居其實人還是不錯的,跟他住對麵還能免費欣賞音樂,要不是因為你,我說不定已經跟他煮酒論英雄了。”
  “最好還來個桃園結義。”
  “不排除這種可能。”
  “我真是小看了你,心胸寬廣如大海。”
  “你本來就小看了我,我的心裏全是你。”
  他這麽說著,目光又被那張照片吸引過去了,神情專注,含情脈脈,臉上透著無限留戀,我聽得他說:“你小心,改天我說不定把這照片偷走。”
  “你偷得了我的人,偷不了我的心。”
  “偷人?”他反問。
  我一個激靈,意識到又說錯話了。
  他卻在嗬嗬地笑,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張照片,端詳著,忽然念起來:“昔日心中的一個人,正如現在的你,輕輕地轉身,隻留給我一個背影……”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會作詩?老天,他會設計房子,還能作詩,真是讓我受驚不小,這個男人還真是非人類!
  “你這詩念得不錯啊。”我由衷地讚歎。
  “是詩中的人不錯。”
  “我都有點崇拜你了。”
  “是嗎?”
  “是啊,如果不是因為耿墨池,我早就跟你煮酒論英雄了,甚至也來個桃園結義拜把子……”
  祁樹禮的目光暗淡下來,愣愣地看著我,不再說話,想必心裏也在感慨,如果沒有耿墨池,他或許已經得手了……可是人生本就埋伏了很多個“如果”,你想要去掉都不可能,如果當年沒有嫁給祁樹傑,就沒有後來的是是非非;如果祁樹傑沒有尋死,我就不會認識耿墨池;如果沒有認識耿墨池,我還有今天的傷痕累累嗎?祁樹禮當然也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他顯得很無奈,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如何,頂多偷走牆上照片,如此而已。
  他一聲不吭地離開莫愁居,走時還在留戀地張望牆上的照片。
  “你不會真想偷走吧?”
  “是有這個想法。”
  我當下決定過兩天就摘下來掛臥室去,看你還偷不偷得著。因為在外麵奔波了一天,我很早就睡了,半夜的時候,被一陣電話聲吵醒,我抓起電話還沒“喂”出聲,電話那邊就先說話了:“是我,你還沒睡嗎?”
  “耿墨池!”我尖叫。
  “別這麽大聲,你不怕吵著別人嗎?”他不緊不慢地說。
  “你……你上哪去了,你……”我又氣又急,這邊為他都翻了天,他卻是一點事都沒有,我語無倫次地說:“你太過分了吧,你簡直……”
  “別的話少說,你到我這來一趟,我們見一麵。”
  “你……在哪?”
  “落日山莊。”

  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第二天我坐了兩個多小時汽車才趕到落日山莊。我真是服了這個男人,他做事總是要別人隨著他的意誌轉移,婚禮上逃之夭夭,所有的人都為他的生死懸著一顆心,他倒好,自個兒躲起來了,好像別人為他牽腸掛肚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沒辦法,我不去怎麽辦?萬一是最後一麵呢?
  落日山莊感覺又蒼老了許多,牆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頂,這房子是真的年代久遠了,正
  如我的愛情,也年代久遠了,怕是再也難起死回生。
  一進門就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妙齡女子,一身紅衣很是搶眼,烏黑的頭發垂至胸前,膚白如脂,一雙大眼睛顧盼生輝,好美麗!
  “這是我妹妹安妮。”耿墨池介紹說。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安妮麵對麵坐在沙發上互望著對方,耿墨池說過我像她,我在她身上掃來掃去,沒發現一處跟我相像的地方,她那麽美麗,氣質高貴,豈是我這樣的草根女子可以媲及的。而她也很好奇地在我身上搜索,想必耿墨池也跟他說過同樣的話,她也在我身上尋找她想看到的東西。她的眼睛好大,長而翹的睫毛忽閃忽閃,酷似奧黛麗赫本,隻是鼻子不夠高挺,有點小家子氣,但這絲毫也不影響她的嫵媚,因為她的嘴唇是很渾厚飽滿的那種,性感撩人,這就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著她,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很複雜,她的眼睛純淨如天使,嘴唇卻是一種與純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風情,這樣的女子打動男人不奇怪,但能讓同樣是女人的我也為之傾心就不簡單了。
  “果然是氣質非凡!”安妮笑吟吟地看著我,“難怪我哥這麽喜歡你,你比那女人可強多了。”
  我很局促,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偷偷看了看坐另一邊的耿墨池,居然沒事似的自顧喝著茶。“安妮,你先上樓去,我有話單獨跟她說。”他呷了口茶說。
  “好的,那你們慢慢談。”安妮很禮貌地朝我點點頭就起身離開。她從我的麵前經過時我發現她的身段很好,曲線動人,走起路來風情無限。我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倩影,一時失神。“你還好吧?”耿墨池打斷我的遐想。
  我把目光收回來,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冷笑說:“謝謝你的關心,我還活著。”
  “我知道你還活著,難道我是跟一個死人說話嗎?”他正色道,樣子很難看。我頓時來了氣,毫不示弱地說:“是,我是跟一個死人說話!”
  “你不用急,我會死的!”他惡狠狠地反擊。氣氛一時僵住,談話很難再進行下去。最後還是他退步了,歎口氣說:“真沒想到我們會弄到這個地步,見麵就吵,我不想跟你吵,我叫你來不是跟你吵架的,我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跟你吵……”
  我別過臉,眼睛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花草。
  “白考兒,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談話了,過兩天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我要去日本,這一去,回來的可能幾乎為零,你難道真的無動於衷嗎?”
  “你要我怎樣?”事到如今我還能怎樣呢?
  “跟我一起去日本。”
  “你在開玩笑!”
  “這個時候我還有心情跟你開玩笑嗎?”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著我,“我希望在我生命最後時刻陪著我的人是你,還有安妮……所以我把她叫回來了,我想要你們一起陪我走過最後的時光……”
  “米蘭怎麽辦?她是你的妻子,你對她有責任的。”
  想得倒好,跟他走,他怎麽就忘了自己是有婚姻的人呢?
  “知道我為什麽從婚禮上逃開嗎?”他忽然問。
  我一怔,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因為我已經給了她婚姻的名分,我不愛她,卻給了她名分,這已經對得住她了……而婚禮就不一樣,那是神聖的殿堂,紅地毯隻能是為兩個相愛的人鋪設,我已經走過一次紅地毯,知道走過地毯的那兩分鍾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愛與不離不棄,也意味著無怨無悔,米蘭……她不配……我給予她的和她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作為我的妻子,我當然還可以給她更多,但唯獨神聖的婚禮我不能給她,從一開始我就反對舉行婚禮,是她不顧我的反對自行決定的,我跟她說過即使舉行婚禮我也不會參加,她不信,以為我在跟她開玩笑……她是個庸俗而虛榮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怎麽配跟我走紅地毯?”
  “那你為什麽娶她?”
  我跳起來,簡直怒不可遏。
  “為了你。”他直直地看著我說。
  “為了我?”我冷笑一聲,“為了你自己吧!”
  “當然是為了你!”
  “謝謝,我受寵若驚。”
  “白考兒,我在認真地跟你說話!”
  “我也很認真,從一開始就認真,不認真的是你!”
  耿墨池鼓著眼睛瞪著我,氣得眉心直跳:“你是不是想看我現在就死你麵前!你怎麽就不想想,這個世界上除了你還有誰能讓我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我咬著嘴唇,一層淚霧蒙上眼珠。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見我不吭氣了他的聲音漸漸緩和下來,目光悲哀地散落在我身上,“我原本是想讓你記住我的,後來發現,這個想法很自私,既然我舍不得你,就不能在離開後讓你為我痛苦,我要讓你徹底地忘掉我,即使忘不掉我,也不要再愛我,甚至是恨我……而要你恨我的唯一途徑就是……跟米蘭結婚……”
  我猛地仰起頭,像看見了鬼一樣的駭恐地瞪大眼睛—他跟米蘭結婚是為了要我恨他?他要我恨他?“不……”我霍地跳起來,像隻受驚的困獸亂竄,憤怒得要昏厥。
  “我要你陪著我,看著我死……”他知道刺到了我,索性一劍刺到底,“我的病等不得了,現在每天隻能靠藥物維持,一停藥我的心髒就會停止跳動,我不想到死還被那個庸俗的女人煩,有她在身邊,我隻會死得更快……”
  “待在你的身邊,我才會死得更快!”
  我忍無可忍了,天底下哪有這麽自私的男人,什麽都得聽他的,他要我記住他就記住他,他要我忘了他就忘了他,他要我看著他死我就看著他死?
  “耿墨池,你永遠隻會站在你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從來不顧及我的感受,你說不想讓我痛苦,寧肯要我恨你也不要我為你痛苦,可是你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痛苦嗎?你知道嗎?”我揮舞著雙手在他麵前走來走去,激動得難以自持。
  耿墨池沒回答,像是等著我繼續說。
  “你真是自私到了頂!”我指著他咬牙切齒,渾身篩糠似地抖,“你知不知道看著心愛的人死去,眼睜睜地看著他停止呼吸就是真正的痛苦!我已經經曆過兩次這樣的痛苦了,第一次是九歲那年我的弟弟,活蹦亂跳的弟弟因為貪玩從屋頂跌落在地上,在醫院裏,我看著他閉上眼睛,握著他的手感覺他的體溫逐漸變涼,那痛苦撕心裂肺,到現在一想起心裏還在痛……第二次是十五歲時,我的初戀男友遊泳時突然抽筋,水嗆到了他的肺,我抱著他等救護車來,可是救護車還沒來他就在我的懷裏停止了呼吸,心愛的人死在了懷裏,你能體會那種痛苦嗎?你永遠不懂!現在你又要我重複一次那樣的剜心之痛,你不覺得你太自私嗎?你的眼裏心裏永遠隻有你自己!”
  耿墨池一直沉默不語。從午飯前跟他談過後他就把自己關進房間閉門不出。我本想回去,但下起了雨,路滑,今天沒法走。安妮很熱情地把我叫進她的房間跟她聊天,我們隨意地聊著,她說了些國外的生活情況,我也談了談自己的生活,很快我們發現有很多的東西我們是共同感興趣的,我們原來有這麽多的共同之處,我一下就喜歡上了她。
  她也顯得很激動,美麗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芒,她甚至翻出兒時的影集給我看,照片中的她俏皮可愛,眼睛從小就那麽大,像個洋娃娃。我感覺她很幸福快樂,每一張照片她都是笑著的,永遠穿著蕾絲花邊的連衣裙,紮著紗質的蝴蝶結,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八歲時候照的,一兩歲的照片一張也沒有。我問她,她笑了笑,說:“難道我哥沒跟你說過我是領養的嗎?”
  我一驚,張著嘴說不出話。她怎麽這麽坦率啊,不僅若無其事地說自己是領養的,還坦言耿墨池和葉莎的悲劇跟她有很大的關係,耿墨池就是因為對她念念不忘而忽視了葉莎,致使兩人的婚姻最終以悲劇收場。
  “這些年我一直躲著他滿世界跑,跟各種人鬼混……葉莎死後我本想回來看他的,但又心虛沒敢來,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
  說到這裏,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起來:“但是現在我很欣慰,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能真正愛上一個女人,我覺得他這輩子已經不虛此行了,人從一出生就意味著死亡,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輩子沒有愛過或被愛過,所以,我很感激你,讓我哥可以走得不那麽遺憾。”
  接著是一聲長歎,安妮的表情呈現出異樣的落寞和傷感,象是在自言自語,“我這一輩子就有太多遺憾了,我快樂,又好像不快樂,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缺少什麽,按理我什麽都不缺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我覺得自己是個迷路的孩子,我應該是那邊的,卻來到了這邊,我在這邊總也忘不了那邊,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遠也無法再回到那邊……”
  “什麽這邊那邊?”我不知所雲。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個相愛的人結婚嘛。”
  “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我是同性戀。”
  “啊?”
  “開玩笑的啦,哈哈……”
  夜裏雨越下越大,還夾著雷電和狂風,我蜷縮在被子裏動都不敢動。窗外的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樹枝猛烈地敲打著窗玻璃,張牙舞爪,像無數隻鬼的手。我用被子蒙著頭感覺世界末日來臨般恐懼和絕望,幾乎沒怎麽睡,眼睛稍一閉上,巨雷又把我打醒。正迷迷糊糊的,突然一雙強有力的臂膀伸進了被子—我被他擁抱著,卻怕是做夢,睜開眼扭頭一看,一雙漆黑閃亮的眸子正對著我,溫暖的呼吸撲麵而來……
  我們整夜都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幹脆起床來到了樓下的客廳。他隻開了一盞燈,溫暖的燈光照著他的側麵,我坐在他的對麵。他點燃一根煙,直直地看著我,思索著什麽,我知道他有話要說,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我想過了,我不帶你去日本了,你說得對,我不能太自私,我不想在你的注視下死去……但是考兒,我真的很不放心你,很不放心……”他猛吸一口煙,煙霧彌漫中他的臉呈現出我從未見過的悲苦和無助。
  “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連小孩子都不如,一點都不懂得保護自己……”
  “也許吧,我總是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簡單的問題零化,結果……”
  “結果就弄到今天的這個地步。”
  “你也不也弄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嗎?”
  “說得是。”
  “墨池,”我看著這個讓我刻骨銘心的男人,“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一切從頭來過,你還會選擇我嗎?”
  “這個問題很愚蠢。”
  “可我想知道。”
  “為什麽想知道?”
  “因為事到如今,什麽都來不及了,但我還是想知道,我所堅守的這份愛是否值得我付出,如果值得,我就不會覺得有遺憾了……”
  “考兒……”
  “墨池,我這個人就是這麽死心眼,無藥可救了,明知道沒有希望的事還要去飛蛾撲火,哪怕自己化為灰燼,也不知道悔改……”說到這裏我低聲飲泣起來,捂著臉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麽。
  “考兒,對不起,是我一再的傷害你……”他手中的煙頭已經熄滅了,如我們的愛,已經燃到了盡頭,他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摟住我單薄的肩頭,“我真是後悔,為什麽不能好好的愛,浪費那麽多時間,可是考兒你知道嗎,我心裏還是有希望的,盡管我已病入膏肓,我心裏還是掙紮著最後的希望,這希望就是活著,隻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
  “你當然應該活著,為了我,你也要活著,就算不能廝守,至少也要讓我看到你,我們做一輩子的鄰居,我隻要遠遠地看著你……”
  “考兒,我的考兒……”耿墨池更緊地摟著我,連連吻著我的額頭,“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我一定活著,這也正是我去日本的原因,在那邊我有個親戚是醫學界的,他說我的病在那邊說不定還有希望,雖然希望不大,但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必須過去治病,哪怕是有去無回也不能放棄,我要活著,正如你說的,即使不能廝守,隻要看著你,我也就很滿足……”
  第二天,雨還是沒停,黑沉沉的烏雲壓在天邊,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雨還在後麵。我站在大門外的石階上看著漫天的烏雲,滿臉憂鬱,不知道等著我的又將是一場怎樣的風雨。
  “走不了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安妮笑嘻嘻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間閑聊。聊了一會兒,她拿出兒時的畫給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張畫都很有意境,但讓我吃驚的是,那些畫畫的幾乎全是一個場景,是一個湖,那湖被畫成了各個季節,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張冬日的湖,湖邊的樹梢掛滿冰花,湖麵結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戲。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說過安妮喜歡畫湖的事,原來是真的。
  “你這湖畫的是哪呢?”我端詳著一張綠柳拂岸的湖問她。“不是哪,是我想象中的,夢境中的。”安妮說。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睛很空,神情難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關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麽樣子的?”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安妮堅定地說,表情茫然而傷感。
  吃過午飯,一場更大的暴雨突期而至。天要塌了似的,整個世界都在狂風暴雨的肆虐中搖搖欲墜。耿墨池繼續午睡,我和安妮坐在客廳靠窗的沙發上聊天。安妮今天把卷發高高地束起了,又穿了件低領毛衫,露出天鵝般優美白皙的脖子。她慵懶地斜躺在沙發上,手裏夾根煙,那絕世的美麗能謀殺一切生靈的眼睛。安妮個性的乖張讓我充滿好感和好奇,頻頻追問她在國外的生活經曆和浪漫風情,她也毫不忌諱地盡量滿足我。她說她的生活就像一陣風,吹到哪是哪,沒有方向沒有目標,遇到好的風景,她也會停下來駐足欣賞,但決不留根,新鮮感一過她又飄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就問她,難道你的心裏沒有牽掛嗎?總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說她的心像一座墳,值得她想念或牽掛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東西是沒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裏很空,空得可以容下任何東西,也可以空得容不下任何東西,她整個人都是空的。
  “你一直都是這樣嗎?”我覺得她的背後有隱情。
  “誰都不可能一直都一個樣,這個世界沒有絕對靜止的東西,人更是如此。”安妮望著我吞雲吐霧,一臉的玩世不恭,“剛生下來的嬰兒都是一個樣,長大了就會變,隻是有的變得明顯有的變得不那麽明顯而已,像我,就是徹頭徹尾地變了……我小時候很乖的,很討人喜歡,標準的好孩子,後來不知道是環境改變了我,還是我完全跟環境融為一體,反正我已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原來是什麽樣的,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真的記不起來了……”安妮搖著頭連連歎息,真像丟失了什麽再也找不回來似的。
  據她說,她隻記得被耿家收養後的生活狀況,之前她還被一個人家收養過,是什麽樣的人家,她完全沒了印象,好像那段記憶被她整個地丟失了,無論她如何苦苦追憶,丟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好在現在的養父母很愛她,因為她是他們家唯一的女兒,格外受寵,隻是養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養父跟他的前妻生有三個兒子,養母嫁給他之前也已經有了墨池,這個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實際是一點親情概念也沒有,因為大家都沒有什麽血緣關係,還好安妮很討人喜歡,到了他們家後一直過著公主般養尊處優的生活……
  但是安妮對這段生活並無多少感激,相反她對她的三個兄長心懷仇恨,耿墨池是唯一跟他合得來的。至於為什麽對那三個兄長心懷仇恨,她不願詳談,好像是十四歲那年隨養父母移居新西蘭後,受到那三個兄長的欺淩,而且還懷孕了,雖然隻是一句話帶過,但安妮說到這裏突然哭了起來,痛苦得渾身抽搐,她捂著臉不讓我看她的樣子,我坐到她身邊,擁住她試圖讓她平靜。
  “後來懷孕了,養父母逼問我時我才不得不說出真相,養母當時就抱著我痛哭不止,她責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愛我的,一直當我是親生女兒,我的悲劇到現在都讓她自責,她跟養父鬧,吵著要帶我回國,養父非常寵愛養母,當然舍不得放她走,為了平息養母的怒氣,他就要三個兒子中的任意一個娶我為妻,當時我就站在他們麵前,等著他們開恩要我,可是那三個混蛋沒有一個人願意娶我。尤其是老二居然還說了句話,他說我才不會娶這麽低賤的女人為妻呢,太掉價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恥辱,無論後來養母怎樣安慰我受傷的心靈,我卻再也活不過來了,終於在十五歲那年離家出走,混了很多年,十九歲時我愛上一個流浪畫家,跟他學畫,居然也考入了美院,畢業後我小有建樹,在當地的華人圈裏也是叫得響的人物,追在我身後的男人不計其數,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玩弄他們,遊戲人生……”
  “安妮,別說了,別說了……”
  我擁著這個可憐的女孩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因為聽到這裏我也是淚流滿麵,我做夢都沒想到,快樂如天使的她竟然還有這麽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往事糾纏這麽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發上好半天都沒再說話。我隻得轉移話題,“你真的不記得收養你的那戶人家了嗎?”
  “不記得。”
  “那你還記得什麽呢?”
  “湖,我就記得有個湖,還有桂花樹,我記得小時候我住的那戶人家門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樹,還有……好像還有一個山穀,長滿茅草的山穀,山穀裏的風很大,總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遠,總是……有人幫我撿回來,是誰幫我撿的呢,我一直在想那個人,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哦,那頂帽子,我記得那頂帽子,是草編的,帽簷很闊的那種,帽子上還係著很好看的粉紅色蝴蝶結。”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樂,我想象得出來。”我被安妮的回憶打動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樂,”安妮搖著頭說,“每次一回憶過去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我現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記憶的影響……童年對我來說隻剩了個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麽丟失了那段記憶,在我來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記憶真的丟失了。”安妮搖著頭,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額頭,關切地說,“沒試著去找嗎?記憶丟失了可以找得回來啊。”
  “怎麽會沒試著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幾年,越找越模糊,能記起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少,我問過心理醫生,為什麽會有這種情況,醫生說是我的潛意識裏在排斥過去的那段記憶,那段記憶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經曆,並對我的生活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是愉快的記憶也可能是悲傷的記憶,在我的潛意識裏最想記住又最想忘記……因為思想鬥爭得太厲害,壓力太大,神經係統就自然地刪除了那段記憶,就跟電腦裏刪除一個文件一樣……”
  我不想再問什麽了,當一個人連過去都忘記了,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處的時候,還需要去揭她的傷疤嗎?可憐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丟失的記憶,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縱和遊戲人生,那是一段怎樣的記憶呢?雖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會再問,發誓這輩子都不再追問。
  “忘了就忘了吧,忘卻跟記憶一樣,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撫摸著安妮柔亮的卷發說,“不要再想過去的事,好好把握現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樂……”
  兩天後的一大早我就離開了落日山莊。
  回到城裏已經是中午,一進門就要小四趕緊給我熬碗薑湯,我受涼了。小四忙不迭地跑進廚房,我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疲憊不堪,正想閉目養神一會兒,卻被對麵空落落的牆嚇得睡意全無。
  “小四,小四!”
  “來了,來了,什麽事啊?”
  小四連忙跑出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牆上的照片呢?”
  “哦,祁叔叔拿走了。”
  “什麽?”
  “昨天他拿走的。”
  “誰要你讓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說已經跟你講好了的……”
  我“撲通”一聲就跌倒在沙發裏,差點昏厥過去。這個混蛋,居然趁我不在家忽悠小四!我不由分說就掙紮著爬起來,氣勢洶洶地跑到隔壁,該死的不在,保姆說他要到晚上才回來。我又一個電話打過去,他接了,我破口大罵:“你混蛋,為什麽偷走我的照片?”
  他不慌不忙地解釋:“不是偷,是拿的。”
  “還給我!”
  “非常抱歉,我已經把照片寄到美國去了,你要想看的話,就跟我去美國吧……”
  “你真不是個東西!”我拿罵耿墨池的話罵他。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他用耿墨池的話回答。
  我要氣絕身亡了,活不了了,跟這麽個惡棍做鄰居,我準是前輩子做了缺德事,這輩子遭報應來著。可我拿他一點轍都沒有,照片被他弄美國去了,我又沒本事追過去,如果真過去,那不就正中了他的計?我本來是受涼了的,結果現在反倒上了火,一邊冷得發抖,一邊燒得滾燙,偏偏報社的編輯又打電話催稿,先前交的文章都發完了,我要再不交稿子“妖精日記”就要麵臨斷糧。沒辦法,我連午飯都沒吃,一個人裹著厚厚的毛毯坐到書房敲鍵盤了,寫完第一篇文章,我忍不住取了這麽個題目:當你遇到一個惡棍。
  寫了一下午,我筋疲力盡,燒得更厲害了,晚飯也沒吃,裹著毛毯縮在沙發裏等死,櫻之和周由己正好來看我,一進門就被我的樣子嚇住了。
  “你這是怎麽了?”櫻之忙趕緊過來摸我的額頭,“沒發燒吧?”
  “沒什麽,就是有點冷。”我招呼他們坐下,又吩咐小四泡茶,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十
  點半,我一驚,“這麽晚了,你們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你失蹤了幾天,我們怎麽都聯絡不到你,上哪去了啊?”櫻之問。“沒去哪,就是去看了個老朋友。”我搪塞說。心裏還是很感動,難為他們這麽惦記我。但很快我感覺不對,他們的表情很不自然,連一向喜歡開玩笑的周由己也悶不作聲,狠狠地抽煙,直覺告訴我,他們有事!
  “你們隻是來看我嗎?都老同學了,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櫻之看看我,又看看周由已,沉吟片刻,終於開了口:“考兒呀,我們想請你幫個忙。”
  “隻要我幫得到,說!”
  “你能不能去找張千山……”
  “張千山?找他幹嗎?”
  “還不是為毛毛的事。”
  “毛毛的事要我去找嗎?”
  “考兒,你……你聽我說……”櫻之一臉愁容突然哭了起來,嚇得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以為出了什麽事。“怎麽了這是,有話好好說啊,哭什麽你?”我坐到櫻之身邊抓住她問。
  “好吧,我都告訴你,是應該告訴你的,”櫻之抹了一把淚,看著我說,“毛毛……不是張千山的孩子,不是!”
  我吃驚得張大嘴,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櫻之卻明白無誤地告訴我—“真不是他的孩子,我跟他結婚的時候已經懷上了,所以毛毛不到九個月就出生了,別人都以為是早產……我一直瞞著張千山的,後來他還是知道了,在一次給毛毛驗血的時候知道的,他逼問我孩子的父親是誰,我怕他找麻煩一直沒敢說,他是個老實人,又講麵子,也沒怎麽跟我過不去,隻是對毛毛的態度就……”
  “等等,毛毛的父親不是張千山,那是誰?”我打斷她。
  櫻之看著我,低下頭,然後又抬頭,看了看坐一邊的周由己。我立即明白過來,“你們……怎麽回事啊?”我越聽越糊塗。
  “我跟由己大二的時候就……可是……”櫻之麵露難色,顯然說出下麵的話需要很大的勇氣,“當時他跟好幾個女孩好著呢,我隻不過……快畢業的時候我懷孕了,但我沒敢跟他說,怕他看低我,正好張千山向我求婚,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張千山知道後,就開始夜不歸宿,我知道他在外麵有了女人,但我不敢跟他鬧,他也不跟我鬧,他家是高幹,很要麵子,可是我們的夫妻情分卻徹底完了,我原打算就這麽耗下去,等毛毛長大了再帶他離開這座城市,可是張千山跟那女人真的有了感情,他提出要跟我離婚,而且還不把孩子給我,他說他要報複我,要我一輩子也別想得到孩子……”
  “都怪我,太愛玩,一點責任都沒盡到,”周由己插話道,“要不是她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在這世上還有個孩子。”
  “那張千山知道孩子的父親是你嗎?”我問周由己。他點頭說,“他知道了,所以才不肯把孩子給我們,他恨我們……”
  “你們既然相好,大學的時候為什麽就不公開呢,一直瞞到現在!”我氣得沒話說。
  “我……我這人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那樣,對她,我是很喜歡,但當時我並不能確定是否愛她,而且她也沒明確表示過非我不嫁,就是說了,我也未必答應,我當時還那麽年輕,絕不可能讓婚姻困住,畢業後各奔東西,她也很快就成了家,我也沒把那當回事了,以為她也忘了,所以……”
  “不怪他,怪我,一直都悶在心裏,愛他,又覺得自卑,不敢奢望跟他在一起,心甘情願守著這個秘密……這些年我活得好累,整天提心吊膽,怕張千山知道,我對他盡心盡力,像伺候老爺一樣的伺候他,為的就是讓自己心裏好過些,畢竟我是欠了他的,可是他還是知道了,他不打我不罵我,卻不把孩子給我,這比用刀剮我的肉還難受,他抓住了我這個弱點,他知道我愛孩子……”
  “我知道了,他在報複你們。”
  “是的,他報複我們。”櫻之點點頭。
  “考兒,你去跟他談,無論他開什麽條件,我都可以答應。”周由己說。
  送走他們後,我滿腦子都是糨糊,事情太突然了!櫻之和周由己大學的時候就好上了,我跟她住一個寢室,居然從未發覺。那個時候周由己因為善於交際當上了學生會主席,他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成績又好,家境也好,就是生性風流,櫻之怎麽喜歡上他的我是真不知道。我認真回憶,忽然想起大二的時候,有一陣子學校要開運動會,櫻之被抽到學生會幫忙,我估計兩人就是那個時候好上的,而周由己恐怕當時也沒怎麽當真,他一天到晚跟這個睡覺,跟那個上床,櫻之對他而言隻不是吃慣了葷菜換換清淡的口味而已。問題是櫻之當真了,她雖然老實巴交個性內向,見了生人都臉紅,但她心思細密,沉得住氣,所以這麽多年,她居然瞞得滴水不漏,我不服她都不行。
  但她的深藏不露讓我感到意外的同時,也讓我為她捏把汗,她騙了張千山那麽多年,放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都不可能釋懷,張千山會把孩子給她嗎?
  果然,第二天我去法院找張千山時,他正在埋頭批閱文件,我還沒開口,他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是他們叫你來的吧,回去,告訴他們,想要回孩子隻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複婚!”
  “複婚?”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現在不是有老婆孩子嗎?”
  “我跟我現在的老婆早晚都要離婚,當初跟她結婚純粹是被她纏的,她一天到晚隻做兩件事,打牌和化妝,我看著她就煩,離婚對我來說隻是時間的問題……”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孩子還給周由己,聽清楚是周由己,但條件是李櫻之必須跟我複婚,我可以當做什麽事情也沒發生,像從前一樣的對她,我們還是夫妻,還可以生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孩子!”
  我瞪著張千山,兩眼發黑。這個男人是不是瘋了?
  “你……很愛櫻之?”我試探著問。
  “是啊,大一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她!”張千山一臉悲憤,“啪”的一聲放下手中的筆,敲著桌子激動地說,“跟她結婚後,雖然她對我百依百順,但我知道她從來就沒愛過我,她隻是在盡義務,她從不跟我爭執,更別說吵架,我在外麵養女人她也一聲不吭,她就是做做樣子跟我鬧幾句我心裏也好受些吧,起碼能讓我安慰自己,她是在乎我的,我這麽多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但是她沒有!一點憤怒的表示都沒有!”
  “可感情這種事是不能隨意誌轉移的,她不愛你也沒辦法啊,再說你們弄成現在這樣還可能生活在一起嗎?”我好言相勸。
  “怎麽不可能,她欺騙了我那麽多年,我戴了綠帽子做了王八還給他們養崽子,我都算了,這對別的男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事,她為什麽不能?”
  “可她不愛你呀。”
  “那就沒得談!”他看看我,又低下頭繼續批閱文件。我知道沒法再跟他談下去了,隻得起身告辭,他抬起眼皮朝我點點頭,算是送客。回到家我把張千山的態度告訴了櫻之,我話還沒說完,她就在電話裏嚷了起來:“不可能,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跟他複婚!”
  “那你們就沒得談,他說的。”我如實相告。
  “我完了,我是真完了,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櫻之哭了起來。
  “先別急,再等等看,說不定張千山又改變主意呢。”我的話說得還真準,午飯前張千山打電話過來了,說:“我想過了,她不可能跟我重新過。”
  “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怎麽能強求呢。”我連連稱是。
  “那就算了,但是……”
  “但是什麽?”
  “她必須有所補償,”張千山終於露出底牌,“她拿一筆錢出來吧。”
  “多少?”我大喜,要錢就好說話多了。
  “兩百萬。”
  “什麽?兩百萬!”我的下巴差點磕到地板上,“你賣孩子呢!”
  我又把張千山的話轉告給櫻之,她大罵張千山是在搶錢。但她想了想又說要跟周由己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沒有辦法。我在電話這邊冷笑,找他商量,宰了他也沒辦法。雖然他在外麵混了些年,但他是個燒錢的主,積蓄很有限,一下子要拿出這麽一大筆錢簡直是天方夜譚。我知道張千山這是在將他們的軍,逼櫻之就犯。他還真是個瘋子!
  午飯小四弄了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上樓蒙頭大睡。一直睡到快吃晚飯才起床。吃過晚飯我洗了個澡,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站在書房的窗前梳頭,窗口正對著近水樓台,祁樹禮也站在那邊的窗戶前,他在抽煙,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邊。因為隔得有點距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霸氣,還有他洞悉一切的老奸巨猾,他偷走照片的目的是什麽?看我光著身子?肯定不是,以他閱人無數,豈會沒見過女人光身子?
  電話響了,我跑過去接。
  “考兒,我能過來嗎?”
  “不能!”
  “為什麽?”
  “像你這樣的賊,我還敢讓你過來?”
  “我不是賊,照片是我拿的,不是偷的。”
  “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就像孔乙己說的,偷書不能說是偷書……”
  我大感意外,他被老美熏了這麽多年居然還知道有個孔乙己。
  “你要那照片幹嗎?”我苦口婆心,試圖要他交出照片。
  “欣賞啊,得不到你的人,欣賞你的照片總可以吧?”他在電話那邊情意綿綿,“剛才看你在窗前梳頭,好美啊……昔日心中的一個人,正如現在的你,輕輕地轉身……”
  我一陣哆嗦,趕緊掛掉電話。我可受不了他的詩情畫意,如果念這詩的人是耿墨池,我肯定不是這個感覺,一定感動得熱淚盈眶,撲到他懷裏也念句麵朝大海春暖花開什麽的,愛和不愛原來有這麽大的差別!
  吃完晚飯我到湖邊散步,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在水一方。房門緊鎖,我站在門口,想著他身患重病,還要遠赴異國他鄉,禁不住黯然神傷。突然一雙雞爪似的手放在我了的肩膀,我尖叫著回頭,是米蘭!
  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站在花園的路燈下像個幽靈。
  “他還沒回來,”米蘭搖搖頭,氣若遊絲,“他是不會回來的了。”說著掏出鑰匙開門,開了門,又回頭看我,想了想,忽然說,“進來坐會兒吧。”
  我跟在她身後進了門,裏麵一片漆黑,她打開燈,刹那間亮如白晝。我驚呆了,房間裏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偌大的客廳隻擺了一張長桌,桌上擺著鮮花、餐具和高達五層的大蛋糕,顯然時間已經太久,鮮花已經開始枯萎,精美的蛋糕也變了顏色,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餐具也蒙上了灰,而那些堆得老高的食物也都變了質,滿屋都是一股難聞的腐臭味—
  “看看吧,這就是我的婚禮,我盼了好久的婚禮!”
  米蘭站在長桌前,臉頰消瘦,一雙眼睛深陷眼眶,看著更像個幽靈了,“我的要求並不高,隻想跟他有一場像樣的婚禮,我知道他不愛我,可我愛他……哪怕知道他不久於人世我還是那麽愛他……”
  我目瞪口呆,眼前的景象讓我難以置信,她還保留著婚禮那天的場景!
  “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恨你嗎,”米蘭無神的眼中突然寒光一閃,殺氣騰騰地瞪視著我,“我恨你完全占據了他的愛,我求他分我一點,哪怕是一點點,他都不肯!你究竟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他那麽死心塌地地愛你……但我告訴你,白考兒,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起碼是還他法律上認可的妻子,而你什麽都不是!”
  米蘭說著一步步逼近我,目光能殺人,“如果沒有你,他不會逃走,他一定會給我這個婚禮,所以我恨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米蘭,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左右不了他的心。”
  “是嗎?你左右不了他的心……”米蘭看著我,神經質地大叫,“但你占據了他的心!你一點位置也不給我留!你聽好了,我不會就此罷休的,要不了他的心,我會一輩子纏住他的人,他的一切都屬於我!”
  她有些失控了,身子直搖晃,我想過去扶她,她卻蹲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號啕大哭起來:“我真是失敗,沒得到他的心便罷,連場婚禮都得不到……我真失敗啊……我會一直等他的,等到他跟我舉行婚禮,不管等多久,我一定要跟他舉行婚禮,這裏的一切我都不會動,我的婚紗也會一直保留,哪怕我等到滿頭白發,我也要等,這裏的所有東西陪著我一起等……”
  我一步步地往門口退,米蘭的臉扭曲著,表情猙獰得很像某些港台片裏齜牙咧嘴的怨鬼,她的精神和靈魂完全進入了一個黑暗的死胡同,沒有出路,也沒有退路,她遲早會把自己逼死在那胡同裏。我失魂落魄,捂著臉逃出了在水一方。回到家,我想了很久,還是撥通那邊的電話告訴她:“去落日山莊吧,他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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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9)

  然後整夜我都在做噩夢,又感覺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好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我渾身是汗,半夢半醒,動彈不得,就在窒息得快要死掉的時候,忽然電話響了,落日山莊的楊嬸打過來的。
  “請問是白小姐嗎?”
  “我就是。”
  “你快去醫院看看吧,耿先生又發病了……”
  耿墨池又住院了,聽楊嬸講,米蘭當晚就跑到山莊大吵一架,他受了刺激隨即就被送進了醫院。我問清哪家醫院後,飛也似的往醫院趕,可是當我趕到醫院時,米蘭卻在特護室外攔住了我,冰冷似鐵地拒絕了我的探訪。
  “你不能見他!”
  “為什麽?”
  “不能見就是不能見!”米蘭絲毫沒有回旋的餘地。
  “你不要太過分了,如果不是你,他怎麽會進醫院?”
  “是我又怎樣?我是他太太!”米蘭一臉蠻橫,趾高氣揚,“現在我以耿太太的身份告訴你,我的先生不能見你,請你馬上離開!”
  我啞口無言。耿太太!老天,我怎麽忘了她是耿太太,這是她光明正大的武器啊!我沒有武器,所以我隻能離開。
  “順便告訴你一聲,”米蘭在我身後冷笑道,“他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後我們馬上去日本,你再也見不到他了,死心吧你!”
  我被釘在了地板上動彈不得,身後一陣寒氣,猶如萬箭穿心。外麵起風了,天空陰沉得可怕,我迎著風滿目淒涼,虛弱得就要跌倒在街頭。晚上我還是不停地被噩夢糾纏,我一次次地夢見了他,可是當我向他走過去時,他又不見了蹤影。我拚命叫著他的名字,他不回答,當我傷心欲絕的時候他又忽然出現了,微笑著叫我考兒,他竟然站在那個湖邊,我向他招手示意他過來,可是他卻笑著搖頭,說考兒,再見了,多保重。然後無論我如何哭叫著喊他的名字,他都不再回答,義無反顧地轉身離去,孤獨的身影消失在迷霧深處。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麵,我爬起來赤著腳跑到露台上,看著湖對麵的在水一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真的要離我而去了,再也不回來了!
  果然,當第二天我帶著一線希望到醫院去找他時,護士說他頭天就出院了,我的心一下沉到穀底,我想起米蘭說過的話,她再也不會讓我見到耿墨池。他們現在肯定已經去日本了,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個人坐到露台上發呆。天氣在上午的時候就突然變冷了,寒風刺骨,小四跑上來把我拉回臥室,她說天氣預報講了,今天晚上有雪。我不信,這個時候就下雪,不可能的事。可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粒,打得窗戶劈啪直響,這是下雪的前兆,看來今晚真的有雪。今年冬天的雪怎麽來得這麽早呢?
  忽然電話響了,急切而熱烈,我戰戰兢兢地拿起電話,還沒來得及出聲,他深沉而磁性的聲音就從電話那邊傳來:“是我,考兒!”
  我拿著電話頓時僵住了:“你……”
  “我還沒走呢!你過來吧,今晚陪我……”
  “你在哪裏?”
  “碧潭花園,你知道的,我們見最後一麵,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如此婉轉地告訴我他要跟我見最後一麵,我還能說什麽呢?我扔下電話,狂奔上樓,穿上我最喜歡的羊絨套裙,披上大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化好妝,我很少跟他見麵還化妝的,可是今天不同,我要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麵留在他的記憶裏。
  我衝出彼岸春天上街攔車,可是因為天要下雪了,幾乎所有的車都是滿的。他在等我!他在等我見最後一麵啊!你們快讓我去見他啊!可是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我急得就要哭出聲,正在這時,一輛黑色轎車駛出大門,我看也沒看是什麽車就衝上前拉開車門直接坐了進去,邊哭邊說:“送我去碧潭花園,師傅,拜托你送我去碧潭花園!”
  司機看了看我,一聲不響地發動了車。我望著車窗外,心急如焚,真的是最後一麵啊,想著想著我又哭了起來,我終於要失去他了!
  “擦擦吧,你的妝都花了。”司機遞過手帕。我接過手帕說了聲謝謝,瞟了一眼司機,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祁樹禮!
  “是我,不認識了嗎?”
  “停車,我要下去!”
  “現在這個時候你是攔不到車的,真的要下去嗎?”他不慌不忙地問。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麵,猶豫了。
  “你這麽著急是要去見他嗎?”他不無醋意地說,“我還真嫉妒他,能讓一個女人在這麽冷的天不顧一切地去見他,我就沒這樣的福氣了。”
  我沒搭理他,我現在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想說。
  “考兒,我真的……很嫉妒他!”他沒看我,聲音低沉而傷感。
  “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喃喃地說。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
  “情敵啊,他是我的情敵,他要去哪我會不知道嗎?”
  “謝謝你今晚送我。”
  “不謝,應該的。”他很有風度地拍拍我的肩。是啊,情敵要走了,他高興著呢。“可惜呀……”他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煞有介事地說,“他這一走就聽不到世界一流鋼琴家演奏的琴聲了,隻怕很不習慣呢。”
  我橫他一眼,這個時候他居然還說風涼話。
  “真的舍不得這個鄰居,如果有機會,我還會和他做鄰居的。”他繼續說風涼話。我吼了起來,“你比我還舍不得他嗎?”
  “隻怕是他舍不得我吧,昨晚他還給我打電話,向我道別呢。”祁樹禮嗬嗬地笑了起來。
  “你們的感情真是深啊!”
  “是啊,我們緣分不淺,而且我有預感,我們的緣分不會到此為止。”他看我一眼,怕我沒聽清,解釋道,“我說的是我跟你的緣分……”
  我別過臉,裝作沒聽見。車子還在馬路這邊,遠遠地就看見耿墨池站在對麵的小區門口,風將他的大衣吹得老高,想必已經等了很久,他抱著雙臂在寒風中直跺腳。車駛過去還沒停穩,我就打開車門跳下車,張著手臂直奔愛人的懷抱。他緊緊抱住我,溫柔地責怪我怎麽才來。我箍著他的脖子什麽也不想說,一個勁地掉淚。
  “兩位,新年快到了,新年好啊。”
  祁樹禮搖下車窗笑容可掬地看著我們。
  這個陰魂不散的,他居然還沒走!耿墨池鬆開我,驚訝地望著他。祁樹禮也望著耿墨池,很紳士地笑,笑裏藏刀。
  “祝你們有一個愉快的晚上……”祁樹禮朝耿墨池點點頭,始終保持他的笑容,“也祝你明天一路順風!”
  “謝謝!”耿墨池冷冷地答。
  “好,再見!”祁樹禮揮揮手,笑著開動了車。
  目送他的車開走後,耿墨池問我怎麽坐他的車過來,我解釋說攔不到車,隻好隨便坐上一輛,誰知坐上去後才發現是他的車。“唉,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最難甩掉的是你,沒想到最難甩掉的是他。”耿墨池歎著氣說。
  “是嗎,他是跟我說有機會還要跟你做鄰居,對你念念不忘呢。”
  耿墨池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為什麽?你們還沒爭夠嗎?”
  耿墨池搖搖頭:“不是我跟他沒爭夠,是我跟你還沒爭夠。”
  他把我抱上樓,進門前他要我閉上眼睛。當我睜開眼睛時,驚呆了,滿室的白玫瑰,跟我第一次到他家見到的一樣,沙發上、茶幾上、櫃子上、地毯上、鋼琴上,還有餐桌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擺滿我最愛的白玫瑰,唯一跟那次不同的是,房間內沒有開燈,花叢中點了好多紅蠟燭,滿室的花香,搖曳的燭影,我站在門口不忍踏足半步,我怕踩傷那些花瓣,我怕弄倒紅燭,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他為我準備的,他為我準備的!
  “本來是要點白蠟燭的,可那看上去像靈堂,所以……”
  “不許你胡說!”我捂住他的嘴。
  他拿開我的手,在我額頭上深深一吻,再吻,然後牽我坐到餐桌前,為我斟滿紅酒,我們碰杯,一飲而盡。“你今晚很美,”他看著我由衷地說,“不過妝花了。”他笑,伸手撫摸我的臉。
  我也伸手撫摸他的臉,他的眉目,他的唇,他的頭發,他的耳朵,我要把這張臉牢牢記住嵌入生命。雖然此刻他就坐在我的麵前,活生生的,我能清晰地感覺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可是過了今晚,他就不再屬於我,在那個遙遠的國度,陪在他身邊的人也不再是我。
  “她怎麽會讓你見我?”我忽然問。
  “我跟她說,如果今晚不見到你,我就取消明天的行程。”
  “是嗎?”我為他斟滿酒,“你是真的要走了,想想我們是真的好傻,浪費了好多時間,現在想想……”
  “別再想那些了,今晚我們什麽都不要想,”他端起酒杯深深地看著我,“今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人生本就反複無常,很多事情是無法預料的,能擁有一個完全屬於彼此的夜晚也是很難的,有些夫妻一輩子都是同床異夢,有些人一輩子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比起他們,我們不知道有多幸福,我們愛過,這就足夠!”
  “對,我們愛過!”我也舉起酒杯,含淚地笑。
  我們喝完了一整瓶紅酒,都有些醉意,相互扶持著躺倒在沙發上。我把頭枕在他的膝蓋上,問他:“偉大的鋼琴家,你一定有很多浪漫的邂逅吧?”
  “你怎麽知道?”
  “感覺啊,以前老想問,不敢問。”
  “為什麽不敢問?”
  “怕你揍我。”
  “怎麽會呢?”他溫柔地撫弄我的頭發,笑著說,“我是有過很多浪漫的邂逅,不過都是過眼煙雲。”
  “可以跟我講講嗎?”
  “講是沒問題,就怕會破壞我在你心裏的好印象。”
  “講吧,沒關係,反正你在我心裏的印象從來就沒好過。”
  “死丫頭!”他揪了把我的耳朵。
  “講嘛……”我捉住他的手耍起賴。
  “好,我講……”他又捏了捏我的臉蛋,閉目養神,假裝很陶醉的樣子,“我這一生最浪漫的邂逅是在巴黎,當時我還是個留學生,雖然也靠家人資助,但我太愛玩,又喜歡旅遊,總是把自己弄得很窮,有一年冬天,快到聖誕節了,我又是身無分文,又不好意思找家裏人要,隻得又到香舍麗榭大街的一個咖啡館裏彈琴賺錢。那天夜裏,我彈到很晚才收工,走在大街上的時候,突然,一個有著天使麵孔的少女來到我跟前,很直接地問我要不要過夜,我當時嚇一跳,那女孩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個妓女,很清純,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也很直接地告訴她說我沒錢,誰知她說沒關係,硬要拉我去旅館,我當然也就沒有推辭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從旅館出來,那女孩忽然說,很感謝我陪了她一個晚上,我們一路逛著,邊說邊談,原來她是巴黎一個名門的千金,她的家人逼她跟西班牙一個貴族的兒子訂婚,她跟家人吵架跑了出來,在咖啡館聽到我的演奏後就一路尾隨著我,她愛上了我,要嫁給我……當時我也沒多想,以為她是開玩笑的,就說可以。她高興極了,要我第二天到我彈琴的咖啡館等她,我答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臨時有事沒去咖啡館,結果兩天後我再去時,咖啡館的老板告訴我,說有個女孩一直在等我,等了一天一夜沒等到,隻得很失望地離開,誰知剛出門就被一輛車給撞了,當場死亡……”
  “後……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根據她留給咖啡館老板的便條去了她家,以朋友的身份悼念她,通過她家人的介紹,我這才知道,那女孩本來是要跟一個外國人私奔的,結果那個外國人沒赴約,她就意外身亡了,他們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害死他們女兒的‘外國人’……”
  “好悲傷的故事……”
  “是啊,很悲傷,從那以後我非常相信宿命,也非常珍惜每一次邂逅,盡管不一定有結果,但我生怕又鑄成大錯……”耿墨池說到這裏長籲一口氣,把我的臉捧在手心,看著我說,“考兒,這就是我為什麽這麽珍惜你的原因,雖然我跟你的邂逅從一開始就浸透著悲傷,但我一直很用心地經營著這段感情,隻是我性格使然,老是傷害到你,但我還是沒想過放棄,哪怕事到如今,我仍然不會放棄,因為我怕一放棄,就再也沒有挽回的機會……”
  “墨池!”我坐起身子,摟著他的脖子嚶嚶哭了起來,“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麽真的愛,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放棄,就像上次在落日山莊說的,即使將來不能長相守,但隻要對方好好活著,我們都應該滿足欣慰……”
  “考兒……”
  “墨池……”
  我們又吻在了一起,痛苦而焦灼,恨不得燃成灰燼。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離別就在眼前,從此天各一方,誰也不能斷定還有沒有相聚的可能。早知如此,我們何必相互折磨這麽多年啊,人為什麽總是要到了懸崖邊上才知道失去的原來是那麽可貴!
  激情愈演愈烈,我靜靜地隨著他,心裏在想啊,哪怕這激情是一杯毒酒,我想我也會喝下去的,此時此刻,隻要是一個歸宿,即便是即刻讓我躺進墳墓我也會在所不惜……最後我們都累了,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床頭擺放著幽幽的白玫瑰,我聞著花香,感覺著他的呼吸,音響裏放著一首英文情歌,嘶啞深情,格外的催人傷心。我睜著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感到無能為力,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握著他的手,很想告訴他我是多麽的舍不得他,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無聲地淌落在枕邊。
  我暈暈乎乎地睡了會兒,醒來時他已不在床上,我爬起來胡亂抓起一件衣服穿上到客廳找他。客廳的紅燭已吹滅,隻有靠近沙發的壁燈是亮著的,他坐在沙發的一角,默默抽著煙,見我出來,就拍拍身邊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我沒坐在他身邊,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很久我們都說不出話。
  “考兒,我明天要走了。”
  “我知道。”
  “我走後你怎麽辦?”
  “我等你回來,活著回來。”
  “如果我回不來呢?”
  “沒有如果,你必須回來!”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
  我哭了起來,埋下頭,捂住臉不敢看他。“你一定要回來!”我抬起滿是淚的臉,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抓過手袋一頓亂翻,找到了,我拿出一個用格子手帕包著的東西交給他。“這是什麽?”他好奇地接過那包東西。
  “你自己打開看。”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竟是一捧已經發幹的泥土……
  他詫異地看著我。
  “還記得吧,那個湖,新疆的湖,我叫它瑪瑙湖,我捧回了這把土,一直保留著,因為它是我的前生,那個湖是我的前生,現在我把我的前生交給你,你寂寞的時候,你想放棄的時候,你絕望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這把土會告訴你,我用一湖的淚水從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你離開我,那我又要用一湖的淚水從今生等到來世,今生都無法把握,來世我們還有機會嗎?告訴你,我不信來世,我隻要跟你的今生,還是那句話,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但隻要你活著,讓我感覺你的存在,遠遠地看著你,我也很滿足了……”
  “別說了,我……知道……”他捧著那把土雙手顫抖,他用那把土貼著臉潸然淚下,“我答應你,一定回來,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邊……”
  驕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捧著我的前生淚如雨下,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捧起他的臉,親吻他的淚水,抱著他的頭貼著他的耳根說,“我愛你,墨池!”
  天快亮了,他抱著我一直靠在沙發上,他不再說什麽,此時此刻所有語言都是無力而蒼白的。但他好像還是有話要對我說,放開我,起身回臥室拿出一包東西,他從那包東西中首先拿出三個證書樣的本本,分別攤開說:
  “這個是這所公寓的產權證,這個是在水一方的產權證,我已將這兩處房產全部轉至你的名下,我走後這些房產就全部屬於你……隻有這個,落日山莊的產權不是你的名字,因為這是祖業,產權也不屬於我,但也交給你保管,我走後希望你常去山莊看看,就當是為我看……”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一臉詫異,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交給我這些東西。“還有這張卡,”他沒理會我,又從那包東西中取出一張銀行卡,“這上麵有兩百萬,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生活得好一點,你現在沒有工作,我不想你那麽辛苦……”
  “難道你認為我跟你在一起隻是為了這些?”我脊背一陣發涼。
  “你當然不是,”他看著我,鎮定地說,“但我走後這些房產留著也沒什麽用,交給你比最終由律師處置要好得多……雖然我答應你一定回來,但也許回來的隻是一把灰,所以有些事必須要提前安排好,這樣我才能走得安心……至於這筆錢,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你怎麽可能是那種為了金錢而付出的女人呢,如果是,我不可能看上你,我隻是想讓你生活好些,不必為生計發愁……”
  “可是你在國外治病也要錢啊,我有手有腳,又能寫文章,養活自己是沒有問題的。”我拒絕他的好意。
  “這個你放心,我會有安排,我的經濟狀況足以讓我在國外生活得很好,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小富人嗎?雖然我隻是個彈鋼琴的,但你想也想得到如果僅僅隻靠彈鋼琴,我可能生活得這麽好,買下這麽多房產嗎?米蘭跟你就不一樣,她對我的收入了如指掌,經常問我的收入狀況,而你……從來不聞不問,不過這也正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你不是個世俗的女人,她是沒法跟你比的。”
  “那她知道這些後怎麽辦?她會跟你吵的!”
  “她敢!就憑她還不夠資格阻撓我處理財產!雖然她是我太太,但這隻是個名分,她如果敢幹涉,我可以隨時拿掉這個名分,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不敢,即使我死後,她也不敢有任何的囂張,我是立有遺囑的,她改變不了什麽……”
  “她也未必是為了你的錢才跟你在一起。”我想起在水一方腐爛的婚禮場景。
  “都到這份上了,你還為她說話,”耿墨池一笑,點燃一根煙,“可見你的心地好善良,她要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會這麽對她……”
  “你知不知道……”
  我張嘴正想說米蘭為他在在水一方一直保留的婚禮場景,他卻打斷我繼續說,“你不用再說什麽了,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感情尤其如此,我不愛她,帶她去日本隻是不想把她丟在這邊給你惹麻煩,而且……我對她多少還是有責任的,她也為我付出了很多,但她實在是個聰明過了頭才愚蠢到極至的女人,她愛錯了人,更不該嫁給我。她嫁給任何一個男人,哪怕是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小混混也比嫁給我幸福,可她就是不明白這一點,我放她生路她還要死賴著不走……”
  “我也很愚蠢呢。”
  “你是有些愚蠢,”他表示接受,望著我笑,“但愚蠢得可愛,男人嘛,都不喜歡女人比自己聰明,更不喜歡心計太重的女人,否則男人怎麽去騙女人?”
  “你倒是說了實話。”我也笑。不知為什麽,我就是喜歡他的這份直率,不隻喜歡,還著迷得很。我看著他,忽然說,“給我再彈首曲子吧,我想聽。”
  “好,我彈給你聽。”他拍拍我的臉,起身坐到鋼琴邊。手指一觸及琴鍵,我就知道是那首《昨日重現》,熟悉的旋律再次在我耳邊響起。我看著彈琴的男人,修長的手指在黑白間舞動,那雙曾帶給我無數激情與快感的手此刻正用流淌的音符跟我做最後的道別,昨日真的在那憂傷的旋律中一幕幕重現了,我愛眼前這男人,也恨過他,最後還是愛他,他就是我的前世今生,現在他正用他獨特的鋼琴語言跟我說再見,盡管他說的是重現。
  清晨當我醒來時,天已大亮,耿墨池不見了,我一個激靈坐起來,摸了摸旁邊的被窩,還有一些餘熱,他剛走!我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發瘋似地衝出門,可是電梯還在往上升,來不及了,我隻得從旁邊的樓梯飛奔下樓,踉踉蹌蹌幾次都差點跌倒,等我衝出一樓大廳時才發現外麵已是一片銀裝素裹,昨夜真的下了雪,我顧不得路滑一陣狂奔,就在小區門口我剛好看見耿墨池跨步坐進那輛銀色寶馬。
  “墨池……”
  我呼喊著他的名字追了過去,但他沒聽到,寶馬一陣顫動飛也似的開走了,我跟在車後喊,終究還是沒能趕上他,他走了,真的走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裏失聲痛哭,過往行人紛紛側目,我仍然無所顧忌地號啕大哭。
  我哭著回到公寓,滿室的玫瑰依然芬芳,紅燭一根根東倒西歪,餐桌上的紅酒還剩了一點,證明昨夜我們確實醉過,那架鋼琴寂寞地躲在牆角,主人走了,從此再也沒人來彈奏它,想必它更難過;臥室裏一片零亂,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也都掉到了地上,忽然我看見床頭的白玫瑰下壓著一張光盤和一張紙條,我衝過去抓起紙條,是他的筆跡:
  “親愛的考兒,我走了,這張光盤昨夜忘了給你,是我親自演奏親自錄的,想我的時候就聽聽,無論我是否能回來,請你一定要好好活著,為自己活也為我活,別了,我的愛人,多保重!池字。”
  我打車回家,司機很不是時候地放著鄧麗君的歌,恰恰是那首《再見,我的愛人》,我聽著聽著又是淚流滿麵—
  “Goodbye,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Goodbye,my love從此跟你分離,我會永遠永遠愛你在心裏,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記,我將永遠懷念你……”

  NO.16 我是等不到來世的
  我又住院了。就在耿墨池去日本後的第二天。先是高燒不退,然後是咳嗽,咳得快抽筋。結果醫生一檢查,肺部感染。在醫院待了半個多月,出院的時候,醫生警告說,必須絕對靜養,否則會留後遺症。這時候一年又到了頭,父母從老家打電話過來,要我無論如何回家過年,母親更是在電話裏流著淚說:“萍萍啊,我們都快記不起你長什麽樣了。”
  可是我前腳進家門,祁樹禮後腳就跟了過來,他一個電話打給我,說我也來了,想拜見
  令尊大人。接電話的時候,我正和妹妹在新開張的一家大商場購物,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罵了句你有病啊就掛了電話。誰知等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踏進家門時,祁樹禮正端坐在客廳和父母相談甚歡,我傻了似地站在門口,瞪著他連話都不會說了,而此君卻彬彬有禮地站起身對我點頭微笑道:“新年好啊,考兒!”
  至於祁樹禮是如何在父母麵前介紹自己身份的,我不得而知,但從母親那喜不自禁的表情看,我知道情況不妙。而這混蛋籠絡人心的手段簡直讓我抹脖子自盡都來不及,他不僅成功地贏得了父母的好感和認同,還輕而易舉拉攏了刁鑽古怪的妹妹白葳,武器當然是名貴服裝和首飾。顯然他是有備而來的,那些隻能在時尚雜誌上見到的奢侈品讓白葳一下就倒戈過去,她瞪著一雙稚氣未脫的眼睛簡直不能相信那些東西屬於她,特別是祁樹禮在跟她套近乎時還透露出可以送她出國留學的時候,死丫頭幾乎要跳起來了,張口就叫起了姐夫,叫得祁樹禮很受用,哈哈大笑,全然不顧我由白變青的臉。
  接下來的幾天,他頻繁地出入我家,又是送禮又是拉家常的,儼然一副白家準女婿的姿態,加上他場麵大,出入奔馳,到哪都是保鏢相隨,在小城最豪華的銀湖酒店一頓飯吃掉七八千元眼睛都不眨,其派頭在這座封閉的小城來說絕對的登峰造極萬眾矚目,我家住的那個破舊的家屬院子頓時炸開了鍋,所有的街坊鄰居都在猜測白家老大不知釣了個什麽大款,這麽大的架勢!
  “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嗎?”我忍無可忍,在一次晚飯後出酒店時攔住祁樹禮質問道,“你覺得你這樣我就會接受你嗎?”
  “你有這樣的父母和家人,好幸福!”祁樹禮眼睛望著天答非所問。
  “你簡直得寸進尺!”
  “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沒有過家的感覺了,”祁樹禮眼睛還是望著天,還是答非所問,“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感動得想落淚,在國外漂了這麽多年,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
  我瞅著他冷笑,心想我會給你溫暖嗎?
  可是我低估了這家夥的耐心,那些天無論我到哪,他總是跟著跑,我呢,難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學一個接一個叫我出去聚會,或吃飯或唱歌或喝茶,每天早出晚歸,比上班還忙,祁樹禮不僅是超級跟班,還有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買單。但他很少參與我們的聊天,隻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傾聽。他不動聲色,但我知道他對我的過去極感興趣,偏偏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麽事情都抖出來。我上課時偷看小說,課堂上念作文時公然把寫給老師的情書拿出來朗誦,跟早戀男友在校長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期末考試前爬進辦公室偷卷子發給班上同學,我的出格,我的玩物喪誌在他們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跡,祁樹禮對此竟很欣賞,那天回來的路上,他就笑著說:“你真是很調皮,真沒想到你還有那樣的光榮曆史。”
  我斜他一眼沒吭聲。
  “很像我的妹妹小靜,”祁樹禮忽然說,“她也跟你一樣,總是惹得老師到家裏來告狀。”
  我又斜他一眼,他還忘不了他的那個小靜!
  “真是巧,耿墨池也有一個這樣的妹妹,也是領養的,”我忽然想到了安妮,開玩笑說,“沒準她就是你那個不見蹤影的小靜呢。”
  “是嗎?有這種可能哦。”祁樹禮開著車一臉的漫不經心。完了又說:“明天別去外麵吃喝了,我帶你去個我很久沒去過的地方。”
  “什麽地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在這小城住了二十幾年,應該還是很熟悉的,但他帶我去的地方我確實沒去過,在城鄉結合地帶,一眼望不到頭都是菜園,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撲麵而來,立即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很喜歡這種原野的質樸味道。
  祁樹禮牽著我的手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靜。我不明白他怎麽帶我來這種鄉野地方,難道他是要帶我拜訪什麽人嗎?果然,在一個開滿野菊花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腳步,我打量四周,發現眼前是幾間泥牆紅瓦的平房,房子被一個小小的院子圍著,院裏種著兩棵老桂花樹,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沒有樹蔭的一角曬滿紅辣椒,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正在一個大木盆裏用米湯水漿被單。
  “我就在這出生,在這長大。”祁樹禮說。
  我詫異地瞪著他,心裏在想以前祁樹傑怎麽沒帶我來過,我一直以為他們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城裏的。祁樹傑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怎麽,阿傑沒帶你來過嗎?”祁樹禮察覺到了我臉色的變化。
  “他怎麽會帶我來這種地方,這裏有他的過去,他寧願將他的過去帶進墳墓也不讓我知道。”
  “他……肯定是苦衷的,你別怪他。”
  祁樹禮任何時候都忘不了維護他的兄弟。而那老婦聽到了我們的談話聲,抬起頭,一眼就認出了祁樹禮,連忙扔下手裏的活直奔過來。
  從老屋裏出來,祁樹禮意猶未盡,繼續帶著我散心。我們沿著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過山穿過叢林後我的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什麽地方啊,一眼望不到頭的荒草,遍野的小花,呼呼的山風。
  “怎麽樣,美嗎?”
  “這是哪?我在這城裏住了二十幾年,也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啊?”
  “這是個山穀,你沒發現嗎?”祁樹禮走進及膝的草叢,我認識那種草,當地人叫它茅柴草,沒有煤火沒有燃氣的時候,人們就用它做燃料燒水煮飯。那種草葉可以長到半人高,葉鋸很鋒利,一不小心就會把手劃道口子,很疼,現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黃了。
  “這裏叫仙人穀,聽老人們講這裏曾經住過一個老神仙,前麵還有個仙人洞呢,傳說那個老神仙在這山穀修煉了千年,每次練功作法就會狂風四起,現在這個老神仙還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這山穀一年四季都刮著很大的風,即使山那邊樹葉紋絲不動,這裏依然起著風,而且風裏夾著細細的花籽兒,一吹進眼睛裏就很難出來,總要揉得你滿眼是淚,據說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鄉的緣故……”
  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時光都是在這山穀裏度過的,”祁樹禮邊走邊說,感覺已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時候,阿傑和小靜都還小,也最喜歡到這山穀裏玩,小靜最調皮,總藏到很深的草叢裏讓我們找她……我們沒有一次找到過,每次都是她被草裏的蚊蟲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來……”
  等等,我的心裏開始起了波瀾,小靜?山穀?好像有人跟我提過這樣的話題!“這裏風好大……”我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祁樹禮的背影。
  “是很大……”祁樹禮卻並沒有停下來,像說著夢話一樣的自言自語,“這麽多年了,這裏的風一直在我心裏吹著,從來就沒停過,阿傑和小靜的影子總在風裏若隱若現……我記得那時候小靜特別愛美,每次來山穀總要戴頂帽子,我們說過她很多次,山穀裏風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聽……”
  我瞪大眼睛,感覺血直往頭上湧,心跳驟然加速,帽子?風?
  “不過小靜很聰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縫了根皮筋,這樣戴著的時候就不容易被風吹走了,她戴著那頂帽子的時候別提有多美,像個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斷了,一陣風刮過來,那頂被小靜視作生命的草帽飛走了,她拚命地哭,我跟阿傑追著帽子趕過了一座山還是沒趕上,小靜難過了大半年,後來我們才知道那頂帽子是她的親生父母留給她的……”
  我挪不動步子了,山穀的風吹得我睜不開眼睛,我捂住胸口,生怕劇烈跳動的心髒衝破胸膛,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盡可能的保持冷靜,心裏一遍遍地念叨,不會有這麽巧的,決不會,這種巧合隻有在小說電影裏才有!
  “從那以後,小靜就變得不快樂起來,當然這也可能是漸漸長大的緣故,為了怕她傷心,我們再也沒帶她來過這山穀,可是她卻瞞著我們自己偷偷地來,仍然毫無希望地尋找那頂不可能找得到的帽子,好幾次天黑了她沒回家,是阿傑把她從山穀裏背出來,每次背回家的時候,她都已經睡著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葉劃傷的血痕,一條條的,格外地觸目驚心……”
  “那頂草帽有著很闊的邊沿,”我照著安妮的話說了起來,“帽子上係著漂亮的粉色蝴蝶結……蝴蝶結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顏色卻越來越深,先是淺米色,慢慢的變成黃米色,丟失的時候它都接近淺咖啡色了……”
  祁樹禮電擊般猛地回過身,赫然盯著我,臉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著,“你怎麽知道?你見過那頂帽子?還是你見過小靜?”
  “哦,是這樣,我看過樹傑寫過的一篇東西,類似散文之類的,所以……猜想他文章裏寫過的那頂帽子應該就是說的這頂……”我信口胡謅,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祁樹禮狐疑地看著我。
  “當然是真的,難道你還以為我是小靜不成?”我瞪他一眼。
  “對,你怎麽可能有小靜呢?”他總算放棄了繼續追問的念頭,目光投向山穀遠處的樹林,“丟失了的東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小靜就像那頂帽子,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已經用盡了我畢生的心血,到現在還是杳無音信,我甚至還懷疑過,她還在不在這個世上……”
  “別胡說,當然在這個世上,”我毅然打斷他,“她肯定是待在某個你看不到的地方,過著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吧。”
  祁樹禮點點頭。“希望她能過得好,那是個苦命的孩子,上天應該不會對她太苛刻……”他仰望蒼穹,眼神深邃,我忽然很喜歡他的這種表情,那麽哀傷,卻又泛著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對自己的親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並非與生俱來。
  離開山穀回到那間老屋時,太陽已經西下了,院裏的兩株老桂花樹在夕陽下異樣地寧靜安詳。我盯著那兩株桂花樹心裏翻江倒海,安妮也說過她兒時住過的房子前有兩株桂花樹,現在我可以完全肯定了,那個從小被人送來送去的可憐的小女孩,那個受盡生活淩辱如今漂泊四方遊戲人生的美麗女孩,那個名字叫做安妮長得像天使的女孩,她就是小靜啊!!
  回到家,我覺得很累,連日來的吃喝玩樂讓我的胃極為不適。我不想再待在家了,就跟父母說想回長沙。父母還想留我多住幾天,我就借口說報社那邊在催稿子必須趕回去。祁樹禮在一旁聽見也沒表示什麽,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西裝革履地來到我家,鄭重其事地跟我的父母說:“伯父伯母,我今天來沒別的事,明天我就和考兒回去了,走之前有件事情想征求二老的意見。”
  “什麽事啊?”父親笑著問。
  “我想跟考兒結婚,我向二老提親……”
  我一個人回了長沙。祁樹禮比我先走,被我罵走的。他跟我父母提親,我當即就翻了臉,衝著他張牙舞爪咆哮著說:“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跟我結婚?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祁樹禮當然沒料到我會當著父母的麵翻臉,當即臉色鐵青,冷冰冰的目光在我臉上掃蕩了好一會兒就跟嚇傻了的父母道了別,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臨出門又盯了我一眼,他一句話也沒多說,那一眼卻盯得我心裏直發毛。我有點後悔潑他的麵子,再怎麽樣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答應也不應該在父母麵前讓他下不了台,我隱隱覺得,這回祁樹禮不會輕饒我。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莫愁居,隔壁的近水樓台房門緊閉,不見有什麽動靜,當即就放心了許多,心想他還能把我吃了不成。
  這天是初九的晚上,我想要櫻之過來坐坐,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聽,想必是和周由己出去度假了,年前她就說要出去玩的。彼岸春天此刻很安靜,很多業主回老家過年還沒回來。我裹了件羊絨披肩就出門了,迎著寒風雙手環抱在湖邊漫步,忽然兩注強烈的燈光從不遠處打過來,一輛黑色大奔平穩地從外麵駛進來。我定了定神停住腳步等車子過去,但車子卻停下了,車窗搖下,祁樹禮冷冷地掃視著我……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比獵人靈敏,比野獸凶殘,夜色中寒光直閃,像一枚枚匕首直中我的胸膛,幾乎不給我任何生還的餘地,想他念著“昔日心中的一個人,宛如現在的你……”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看來我是真的得罪了這位爺。
  回到家,人還沒坐下,電話就響了,我戰戰兢兢地抓起電話,祁樹禮的聲音冷冰冰地傳了過來:“你最好關心一下你的朋友李櫻之!”
  “李櫻之?李櫻之怎麽了?”
  “啪”的一聲,電話那邊變成了忙音。
  我拿著電話莫名其妙,心裏一陣發緊,關心一下李櫻之?什麽意思啊?難道我有什麽把柄捏在他手裏嗎?笑話,我一不偷二不搶,還怕他捏著我什麽把柄!
  第二天一大早,櫻之從雲南的昆明打來電話,說她過兩天就回長沙,春節她和周由己去了雲南旅遊。我氣咻咻地說:“你最好馬上滾回來,我快瘋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要再不回來,就隻有給我收屍的份了。”
  “大過年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又是誰招惹你了?”櫻之被我罵得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你快回來就是了!”
  “我當然回,我指不成還不回去了嗎?我後天中午到。”
  “周由己呢,也跟你一起回來吧?”
  “不,我先回來,他還要去廣州結筆賬。”櫻之說。我就開玩笑:“過年結什麽賬,你小心被他甩了。”
  “呸,呸,烏鴉嘴,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幸福美滿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
  掛掉電話後我還是急躁不安,我就是不安,心慌,究竟慌什麽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渾身不自在,像大雨前忙著搬家的螞蟻一樣惶恐不已。夜裏我又開始做夢,最近老是做噩夢,我在夢裏疲憊不堪,出了一身的汗,然後電話響了,我嚇個半死,自從耿墨池走後,我特別怕夜裏電話響,怕聽到我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電話是個陌生男人打過來的。
  “請問是白考兒小姐嗎?”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高澎的朋友,我們一起去的羅布泊……”
  “小姐,您怎麽這麽早就來了,祁先生還在睡呢。”
  我一身睡衣幽靈般飄到近水樓台的時候,他的保姆還是睡眼惺忪,拚命揉眼睛。外麵也是漆黑一片,客廳牆上的掛鍾顯示著時間:淩晨四點。
  “沒關係,你去睡吧,我在這等。”
  “這怎麽好呢?”
  “沒事,我在家裏睡不著,到這沙發上躺會兒。”
  “這個……”
  “放心吧,我不會偷東西的,你去睡吧。”
  “那要不要告訴祁先生?”
  “別打擾他,讓他好好睡,等他醒了我再找他有事。”
  保姆給我泡了杯茶,這才進去睡。
  客廳裏靜得像墳墓。
  我直直地坐在沙發上像尊雕塑。
  高澎失蹤了!據跟他同行的夥伴說,他們在羅布泊迷了路,然後又遇到沙塵暴,狂風大作,差點把他們活埋,之後高澎就失蹤了。他們在沙漠裏跋涉了十餘天尋找他,卻隻在沙堆裏找到了他的一個背包,裏麵的一個筆記本上記著我的電話,他們這才通過電話聯係上我……
  “如果高澎有個什麽閃失,我會跟你拚命!”幾個月前跟祁樹禮發狠講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我當然要找他拚命,如果不是他逼走高澎,怎麽會讓高澎葬身沙漠?雖然是失蹤,但誰都知道,在死亡沙漠裏失蹤意味著什麽!接到電話後我整個人都崩潰了,腦子裏亂作一團,全是高澎爽朗的笑聲,“青蛙之所以還是青蛙,是因為還沒找到屬於他的愛和希望……”高澎啊,難道為了尋找你的愛和希望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嗎?我知道過去痛苦的經曆一直折磨著你,你想解脫,想自由,可是解脫的代價就是葬身沙漠屍骨無存嗎?無法克製的悲傷,不能言語的痛苦,讓我坐在沙發上淚流到天亮。
  保姆起床了,弄好了早餐,問我吃不吃點。
  我表情呆滯地搖搖頭。這時候祁樹禮剛好下樓。“考兒,你怎麽在這?”他看到我滿臉淚痕地坐在沙發上嚇一跳。
  “白小姐四點多就過來了,一直坐在沙發上。”保姆說。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祁樹禮連忙過來摸我的額頭。我把他的手打開,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把高澎還給我!把高澎還給我!”
  “高澎怎麽了?大清早的發什麽神經?”
  “你還問他怎麽了?你還好意思問他怎麽了?”我的情緒一下就爆發到極點,跺著腳,好像身上有千萬隻蟲子在爬一樣,“他在羅布泊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死了,被活埋了,埋在了沙漠裏……你這個惡棍,都是你,都是你……”
  “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
  “我沒法冷靜!”
  “他失蹤了並不意味就死了嘛。”
  “在那種地方失蹤,你說死了沒有,要不你也去試試啊!”
  “考兒,生死有命,你怎麽能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呢?”
  “是你逼走的他,當然怪你!”
  “我隻是要他走,沒說要他去那種地方。”
  “你還強詞奪理,你就不怕遭報應嗎?不,不,你已經遭報應了……”我揮舞著雙手瘋言瘋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老婆死了,你的親弟弟不在了,你的妹妹到現在都沒下落……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除了我,沒人知道她的下落……”話還沒說完,我就打住了,我在說什麽,在說安妮嗎?怎麽扯到她的頭上來了?
  “你……說什麽,你知道小靜的下落?”祁樹禮跳起來,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將我半個身子都提了起來,“你知道小靜的下落?她在哪?告訴我,她在哪!”
  我驚恐萬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話已出口是收不回來的,我橫下一條心決定跟這個男人決戰到底了,反正事到如今我們已無修複的可能。
  “我是知道她的下落,我見過她,不,豈止是見過,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這輩子你都別想知道……我會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我一再地被你傷害,我受夠了,現在是我回報你的時候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對你透露半個字……”
  “考兒!”祁樹禮野獸般地嚎叫起來,“你怎麽能這樣,我這麽不顧一切地愛著你,你卻這樣回報我,你知不知道小靜對我有多重要,我整整找了她十幾年,她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後的信念,我答應過阿傑的……”
  “別提他,你們兩兄弟都是一個鼻孔出氣,你們帶給我了一生一世的傷害,他我是報複不到了,但我可以報複你,我用一輩子報複你都不夠!”說著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房子都在顫抖。
  祁樹禮鬆開我的胳膊,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笑得渾身打顫的我,淚水很清晰地從他的眼底滲出,他的嘴角劇烈地抽動著語無倫次,“我做錯了什麽,讓你這麽對我,考兒,告訴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就算你不愛我,不接受我,你也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啊,告訴我小靜在哪,我這輩子沒求過人,考兒我求你,告訴我那可憐的妹妹在哪,隻要你肯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晚了,已經太晚了,我不會告訴你她在哪的,我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有你這麽個哥哥……”這麽說著,我自己也是淚流滿麵,祁樹禮哀求的樣子讓我心裏好生痛快,可是我為什麽還要流淚,我本應該很高興的,我為什麽還要流淚?
  也許他是沒做錯什麽,高澎的死不能全怪他,可我還是不能告訴他小靜的下落,這出悲劇已經夠慘烈的了,我不想安妮也卷入,還有耿墨池,如果他知道安妮就是祁樹禮尋找多年的妹妹,他會怎麽想?該承受的讓我一個人來承受吧,老天,住手吧,放過安妮和耿墨池,讓我來替他們受罪,我心甘情願!
  “你不要這個樣子,我不告訴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就不要再想這件事了,高澎是死是活,我也不再追究你什麽了,不管了,讓我們結束這一切吧,我是真的受夠了,你讓我一個人好好過段安靜的日子吧……”
  “考兒,考兒,”祁樹禮撲過來猛地把我擁入懷中,“別離開我,就算你不肯把小靜的下落告訴我也別離開,你難道想要我一個人在孤獨中死去嗎?”
  我閉上眼睛,身體僵直,任他將我摟得緊緊的。
  “也許你還沒死我就死了,我隻剩最後一口氣了,祁樹禮,到此為止吧,我們兩個注定都是要孤獨到死的人,各自去掘自己的墓吧。”我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看著眼前這個同樣被生活和命運打擊得身心俱碎的男人,心中無限酸楚,忽然我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掏出一條銅鏈遞給他:
  “這條鏈子你應該記得,是你妹妹的,我把它交給你,別再追問她的下落了,她現在過得很好,有人在關心她照顧她,讓她平靜地過她自己的生活吧……”
  祁樹禮接過銅鏈,看了又看,將鏈子貼在胸口痛不欲生:“小靜,真的是她的,小靜……她長成什麽樣了?”
  “她很美,大大的眼睛,像個天使……”我能告訴他的隻有這些了。
  後來他的保姆打電話告訴我說,他整晚都在哭泣,要我過去勸勸。我沒有理會,無暇顧及。第二天我跑到外麵買了很多冥紙回莫愁居,我要超度高澎的亡靈,其實超度他又何嚐不是在超度自己,死去的人也許進了天堂,活著的人卻在地獄!
  小時候就聽長輩們說,鬼魂隻在晚上才出來。我就一直等到晚上,抱著冥紙到了湖邊,夜裏的風很大,我點了半天才把冥紙點著。火光中,我神思迷離,恍惚間出現了幻覺,眼前狂風呼嘯,鬼哭狼嚎,高澎在漫天黃沙中艱難跋涉,他單薄的身子無法抵擋住惡魔一樣的狂風跌倒在地,狂風立即卷起沙子轟向他,他掙紮著想擺脫惡魔的控製,就像他一直努力想擺脫痛苦的往事一樣,可是他無能為力,最後隻能被活活掩埋,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自己的愛和希望,隻能帶著遺憾離開……我掩麵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著,高澎,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我,你怎麽會葬身沙漠?該死的是我啊!
  “我要回美國了。”祁樹禮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我沒回頭,還在哭。
  “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放心你……”祁樹禮俯身試圖扶起我,被我拒絕了,他歎著氣直搖頭,可能是一宿沒睡,聲音嘶啞渾濁不清,“耿墨池已經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幹什麽,想死在這裏嗎?”
  “不要你管!”
  “李櫻之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她回來了就回來了,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她現在在看守所。”
  “什麽?”
  “她受周由己的唆使挪用工程款數百萬,周由己事先得到風聲逃到國外去了,卷走了所有的贓款……”祁樹禮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好像事不關己一樣,盡管李櫻之挪用的是他在白樹林醫院的投資。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騙我!”我感到天旋地轉。
  “我騙你幹什麽,不信你打電話啊,她現在就在看守所裏。”
  “你想怎麽樣?”
  “什麽叫做我想怎麽樣?”
  “想以此威脅要我嫁給你?”
  “考兒!在你眼裏我有這麽惡劣嗎?”
  “我現在很亂,什麽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還是這麽不信任我,無論我做什麽,付出多少都無法贏得你的心嗎?”祁樹禮剛才還很平靜,現在卻激動起來,“沒錯,我是想娶你,做夢都想,但我不會用你說的這種卑劣的方式得到你,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告訴你吧,其實我早就知道李櫻之在私自卷錢,我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才沒有揭穿他們,誰知我的不聞不問讓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周由己跑了,現在李櫻之就必須背負所有的罪責……”
  “你想把她怎麽樣?”我帶著哭腔問。
  “你說呢?”
  “讓她少坐點牢吧,她身體不好……”
  “這個不用你說,我已經給她找了最好的律師,如果有可能,希望可以辦保外就醫……”
  “為什麽這麽做?”
  “因為……我想贏得你的心,但我不會勉強你什麽的,隻是想帶你去美國,在那裏重新開始生活,我們忘掉這裏的一切,我已經傷透心了,你不傷心嗎?”
  “我傷心,很傷心……”
  “你傷心嗎?”當我把李櫻之的事告訴張千山的時候問他傷不傷心,因為正是他找櫻之索要兩百萬的贖子款才導致她鋌而走險的,而錢剛到她手裏就被周由己拿去了,說是做生意周轉一下,後來周由己又多次唆使她挪用公款,數額越來越大,他們在雲南過春節的時候,周由己聽到了風吹草動,借口去廣州結一筆賬撇下櫻之逃之夭夭了。張千山在法院工作,知道得比我更詳細,我一問他傷不傷心,堂堂七尺男兒竟當著我的麵嚎啕大哭起來,“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錯……”張千山捂著臉痛不欲生,“我不是真的想要她的錢,我是想要她回到我身邊來的……”
  “去看看她吧。”我冷冷地說。
  “考兒,對不起……”張千山語不成句。
  “一失足終成千古恨,這樣的滋味我不是沒有體會過,你去看看她,順便勸勸,聽說她在裏麵幾次想自殺……”
  “是的,幾次都被發現了。”
  “怎麽樣才能減輕她的罪行?”
  “首先就得退贓。”
  “知道了。”
  兩個禮拜後,我賣掉了韶山路的公寓,當初五十萬買的房子三十萬就賣掉了,很快莫愁居也出手,而為了填上那個天大的窟窿這些還不夠,我把耿墨池走前給我的兩百萬也提了出來一並交到了檢察院。可是檢察院的人說被挪用的公款已經全部被填上,我問是誰填的,他們說不方便透露。當天晚上我就去近水樓台找到祁樹禮,跟他說:“我不想欠你太多。”
  “我從來沒想過要你欠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沒有辦法。”
  “我還不起。”
  “我沒說要你還。”
  “那你最想要什麽?”
  “你的心。”
  “那可能要不到。”
  “為什麽?”
  “我的心已經不屬於我,給了別人。”
  “去了日本的那個人嗎?”
  我沒有回答,也無需回答,隻把準備替櫻之退贓的四百萬放到了麵前。“你把房子賣了,住哪?”祁樹禮問。
  “回湘北。”
  “我送你回去吧,”祁樹禮想了想又說,“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麽事?”
  “有人在羅布泊發現了一具被風幹了的屍體……”
  我腦子裏“嗡”的一響,差點栽倒在地。
  祁樹禮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經過技術部門鑒定,屍體……”
  “怎麽樣?”
  “你別緊張,屍體不是高澎的。”
  “你確定?”
  “是的,你要相信科學嘛,而且有人看見了活著的高澎。”
  “在哪?”
  “西藏。”
  春天是一個美好的季節,鳥語花香,生機勃勃。什麽事情隻要放在春天裏來經營,沒有不發芽的可能。祁樹禮深知這一點,所以在送我回湘北後,選了個好天氣把我帶到了桃紅柳綠的銀湖邊。我知道他想說什麽,也知道他醞釀了很久,冷冷地看著他,看他如何攻得下我心裏的銅牆鐵壁。可是他隻說了幾句話,我心裏的城堡就轟然坍塌。我答應嫁給他了。
  他說:“該做的我都為你做了,如果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做,那就是給你新的生活和愛,也許這不是你想要的愛,但是如果可以這樣愛,並不表示你對某個人的背叛,而是你對自己心裏那份愛最美好的堅持,活著就是堅持,活著才能愛,即使不是你希望的愛,但你若好好活著就是你所愛的人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這樣愛?”
  “是的,如果可以這樣愛。”
  我自己也沒想到,抗拒他這麽久,竟然在一瞬間妥協。也不能說是妥協,隻能說我欠他的太多,多到我這輩子都還不完。雖然他自己沒有講,但我知道高澎還活著的消息是他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所得來的,李櫻之的保外就醫也是他促成的,馬上就快辦好了,他還通過關係托付看守所的人在裏麵多關照櫻之,這些他都沒有說,但是我都知道。
  “我心裏還是掙紮著最後的希望,這希望就是活著,隻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這是耿墨池走前跟我說過的話,也是我嫁給祁樹禮最真實的想法,因為我要活下去,隻要我活得好好的,即使不能跟心愛的人長相守,那麽對自己,對我愛的人,都是一個交代,愛不僅僅是長相守,愛更能帶來希望和勇氣。
  可是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耿墨池未必是跟我一樣的想法,或者他即使是這個想法,真要去麵對他又會改變主意,他的變化無常我不是沒有領教過,可我這個人就是不長記性,做事從來不考慮後果,怎麽想的就怎麽去做,結果總是一再的遭受打擊和折磨。我單純地以為嫁給祁樹禮雖然沒有愛,但因了感激,我會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卻不曾想到正是我這輕率的舉動,又一次將自己逼進了人生的死胡同,命運隨即就對我露出了猙獰的麵孔。
  回湘北的當天晚上,也就是我接受祁樹禮求婚後的第三天,從日本傳來消息,耿墨池即將動手術。是安妮告訴我這消息的,她跟耿墨池一起去的日本。我說這下好了,他終於有救了。安妮卻說,現在還不能這麽講。我說為什麽不能這麽講?她說成功的幾率並不高。我問有多高,她回答:“10%……還不到……”
  “可畢竟是有希望的,是嗎?”
  “希望是有,可是也有不能活著出手術室的可能。”
  “不做手術會怎麽樣?”
  “會死。”
  “那他為什麽還做啊?”
  “他說為了希望……”
  “米蘭呢,在不在他身邊?”
  “她?見鬼吧,去夏威夷度假了!”
  “什麽?”
  “他們一到日本就分居了,米蘭就等著我哥咽氣,好分財產呢。”
  “米蘭不是那樣的,她也很愛你哥……”
  “她是愛我哥,愛我哥的錢……”
  “也不一定的。”
  “什麽不一定,我哥說了,如果他能活著出手術室,第一件事就是擺脫這個徒有虛名的婚姻,他要我告訴你,他一定會回來,你要等著他……”
  “你哥什麽時候動手術?”
  “四月三日。”
  “考兒,我們結婚的日子就定在四月三日好不好?”祁樹禮跟我回湘北後一直很興奮,跟我爸媽商量了半天才定下結婚的日期,“我查過皇曆了,是個好日子,很吉利……”
  淚水奪眶而出……
  祁樹禮的安排是這樣的,先在湘北舉行婚禮,然後再到巴厘島度蜜月,最後一起回美國舊金山,他的公司和大部分產業都在那裏,“加州溫暖的陽光一定可以讓你的臉色紅潤起來的。”祁樹禮充滿向往地說。他還說,他在海邊有一棟房子,回美國後我們就可以住進去,金色的沙灘就在家門口,很適合居住;他還說,他在鄉下有一個農場,房子建在綠草盈盈的山坡上,四周全是綠樹,冬天下雪的時候,出門就可以滑雪,夏天去那裏消暑度假也最好不過的了;他還說,他有一艘豪華遊輪,等將來我們有了孩子,可以帶孩子出海玩,我們要生很多孩子,最少也要三個……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你不能老是哭,姐姐,結婚是大喜事,你哭什麽呀?”在試婚紗的時候,妹妹不停地給我補妝,可是粉一打上去,就花了,“你這是怎麽了?姐夫這麽愛你,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我們都希望你幸福,這個世界上除了姐夫,還有誰能給你幸福呢?”
  我無法回答,不能表達,心如死灰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那個花容月貌的新娘就是我嗎?為何滿臉淚痕,透著生離死別的悲傷?
  我問妹妹:“今天幾號?”
  妹妹說:“四月一號,愚人節呢。”
  我點點頭:“是啊,愚人節。”
  婚紗是祁樹禮專門從法國定製過來的,式樣很古典懷舊,有點歐洲宮廷裝的味道,華貴的蕾絲花邊恰到好處地點綴在婚紗的領口、袖口和裙擺,顯出異樣的高貴,頭紗很長,也是輕盈的繡花蕾絲。當我提著裙子,拖著長長的頭紗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時候,祁樹禮正坐在婚紗店的沙發上打電話,看見我出來,他的臉呈現出異樣的溫情和向往,連電話也不打了,一步步走過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一件稀世珍寶,他緊張得連碰都不敢碰。
  “老天,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他滿含熱淚地說。
  試完婚紗,我們一起坐車去他母親的家。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祁母了,幾乎已經忘了這個人,據說祁樹禮很少回去看母親,就是到了湘北也難得去看一次,這次不一樣,他要結婚了,於情於理得帶未過門的媳婦碰碰麵。祁母本來是歡天喜地地在門口迎接的,但當見到從車上下來的新媳婦就是我時,滿是皺紋的臉當即就變了色,連話都不會說了。顯然祁樹禮並沒把結婚的對象告訴她,而她大概做夢都沒想到兩個兒子會先後娶同一個女人,而且是她極為厭惡的一個女人。她想發火,但是又很畏懼祁樹禮,繃著一張臉,看都不看我。
  “怎麽,不喜歡你的媳婦嗎?”吃飯的時候祁樹禮也板著臉問他的母親。
  祁母冷著臉不說話,好半天才支吾了一句:“她……不吉利……”
  祁樹禮當即就翻了臉,敲著桌子說:“什麽不吉利?誰不吉利?不吉利的人應該是你才對,事到如今你還不知道你的罪過嗎?還不明白我為什麽不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嗎?過去你做了些什麽,現在說什麽都已經無可挽回,我今天帶考兒回來不是來征求你同意的,我隻是表示一下禮節,僅此而已……”
  “我曉得啊,你跟傑伢就是不肯原諒我,可我當時也是沒有辦法才……”祁母一把鼻涕一把淚想在兒子麵前道出心裏的委屈。
  “別說了,還說那些有什麽意思?”祁樹禮打斷她,聲色俱厲,“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你當年拋棄小靜,把她送人,我怎麽會背井離鄉到外麵討生活?小靜又怎麽會至今杳無音信?還有,你是怎麽對待考兒的,當初你要了阿傑的全部遺產不說,阿傑屍骨未寒你就要收
  回她的房子,這可是我親眼看到的,這也是你被逼無奈嗎?什麽是被逼無奈啊,什麽事情逼得你非要賣兒賣女虐待兒媳啊,如果爸爸當時在世,你敢這麽做嗎?”
  祁母停止了哭泣,看了看我,低下頭不說話。
  “你心腸太狠,從來不為別人著想,我真是羞愧,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母親,如果不是因為你生養了我,對我有養育之恩,你絕無可能還可以見得到我!”
  祁樹禮扔下這句話就帶著我離開了。
  晚上我們在一起吃飯。
  “考兒,不要介意我對母親的態度,她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祁樹禮搖著頭,被痛苦的往事糾纏得心煩意亂,“我現在什麽都不願意去想了,也懶得理會了,我隻想帶著你去美國重新開始生活,過我從來不曾有過的生活,而這生活隻有你才能給我。”
  “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我不著急,時間會慢慢改變一切的。”
  “如果時間能改變一切,你還會像現在這樣痛苦嗎?”
  祁樹禮愣愣地看著我,答不上來了。
  “不要對我期望太高,你要的我給不了,我有的你也得不到,正像你說的,我隻是去重新開始生活,但這生活並不包括愛情……”
  “考兒……”
  “我很殘忍是不是,沒有辦法,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四月二日。
  我麻木地坐在自己的屋子裏,一整天沒有出門。
  全家人都在忙著準備第二天的婚禮,酒席已經訂了,喜帖也已經發了,每個人臉上都掛滿笑容,尤其祁樹禮,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午飯的時候,他敲我的門,問我想吃點什麽。我說什麽都不想吃。他在門外徘徊了很久,最後還是進來了,來到床邊,看著我說:“考兒,我說過我不會勉強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結婚,現在還來得及,酒席可以退了,喜帖也可以廢了,我不想看到你這麽難過的樣子,我要你開開心心嫁給我,懂我的意思嗎?”
  “不是的,我心裏很亂,需要時間整理……”我無力地靠在床頭,像個久治不愈的病人蒼白無血色,每說一句話都很吃力,“既然我答應嫁給你,就不會改變主意,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將自己的過去好好整理一下,然後徹底地埋葬,我現在就在埋葬,在掘墓,過去的愛或者恨都要在我嫁給你之前入土,嫁給你之後我就是一個簡單的我了,不會再糾纏於往事,也不會再有想念……”
  “考兒,你還愛著他是嗎?”
  “是的,所以我才要將這份愛埋葬……”
  “不能分一點點給我嗎?”
  “愛情不是糖果,可以分,可以送……”
  “沒有了愛,你嫁給我還會幸福嗎?”祁樹禮兩眼通紅,一把抱住我,嘶啞地喊了起來,“不,考兒,如果這樣我寧願你不要埋葬過去,你在心裏給他留個位置吧,也留著你的愛,雖然我不敢奢望得到你的這份愛,但至少我可以擁有完整的你,我不要一個靈魂和情感已經支離破碎的你,不要,我不要……”
  “可是如果不埋葬過去,我會死的,會死的,過去就像一個長在我體內的隨時惡化的腫瘤,如果不切除,早晚我會舊病複發,再無回天之力……”說著我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起床站到窗邊,看著滿目春光,尋找新生活的希望,那希望是在桃紅柳綠間,還是在身後這個男人的愛的目光中呢?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答案,就像這場猝然開頭茫然結尾的愛一樣,從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後續如何,隻知道憑著一顆熱烈的心盲目去愛,去傷害,到手又失去,失去又尋覓,反反複複弄到最後愛雖在心裏生了根,可卻患上不治之症,拿掉會痛死,不拿掉會被折磨死,所以在這滿目春光裏,我才會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選擇這條路,是找到了生的希望,還是加速死亡, 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毀了身後這個男人,我知道他對我們未來的生活是給予了希望的,他希望或者是幻想有一天我真的會愛上他,就是這點希望他才會明知我心已死亡還要拽著我不放。他這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就不明白,即使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一旦有了裂紋,無論你如何修複都不可能恢複原來的模樣,而且弄不好還會徹底碎掉,最後一文不值隻能埋掉,或許他知道這個道理,而裝作不知道吧,自欺欺人跟自私貪婪一樣,都是人的一種本能。
  “你再考慮一下吧,如果實在覺得痛苦,我們可以取消婚禮,或者把婚禮延後……”祁樹禮離開房間時跟我說,“明早之前給我答複,過了明早,可能就來不及了,不要怕我受經濟上的損失,這點損失對我而言實在算不了什麽。”
  晚飯我隻喝了點湯就再也吃不下東西,然後又把自己關進房間,可能是祁樹禮已經跟家人說了什麽,沒有人來勸說我,靜靜地,連說話都很小心,生怕擾亂我的思緒。進了房間,我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床頭的鬧鍾“滴滴答答”數著時間,八點、十點、十一點……一分一秒催人老。
  十二點,半夢半醒間,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虛弱地“喂”了聲,那邊就傳出一個我魂牽夢繞的聲音:“考兒,是我。”
  “墨池,墨池是你嗎?”我驚喜地從床上一躍而起。
  “是的。”
  “你在哪裏?”
  “在名古屋的一家醫院裏。”
  “你要動手術了是嗎?”
  “是的,所以想在這之前給你打個電話,不打……怕再也沒有機會。”
  “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要活著出來,一定要!”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得看老天對我的態度了,如果他還憐惜我,他會讓我活著出手術室的,如果覺得我沒有活著的意義了,會帶走我的……”
  “你怎麽會沒有活著的意義呢?隻要活著,一切就有可能,這是你跟我說的不是嗎?”
  “是的。”
  “那麽,就算為了這個‘可能’,你也必須活著出手術室。”
  “我會祈求老天的,可是考兒,這個時候你還是做好兩方麵的準備比較好,因為生死有命,不是人可以操縱的,所以……”
  “所以怎麽樣?”
  “我要你答應我兩點。”
  “好,你說。”
  “我的手術是在明天中午一點,你那邊的時間是十二點,手術時間大概需要十二個小時,也就是明天晚上的一點,你那邊是晚上零點左右,手術會終止,如果手術成功,你會在明晚十二點左右接到安妮的電話,如果失敗……”
  “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我就醒不來了,安妮也不會再給你打電話,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好好活著……而如果我醒過來了,你就好好的等著,等我康複後我會盡快結束跟米蘭的一切,回到你的身邊……”
  “我也會結束一切回到你身邊的……”
  “那就好,到時候你就等安妮的電話,我已經交代她了,如果手術成功,她會立即給你打電話,如果你的電話一直沒響,就表示……你該放棄希望了,懂我的意思嗎?”
  “懂,我都懂,墨池……”我拿著電話泣不成聲。
  “考兒,我的考兒,別哭,”耿墨池叫我別哭,可是他在電話那邊卻自己先哽咽了起來,聲音空茫得像來自天外沒有一點力氣,“無論如何你都要記住我的話,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坎,跨過去了,我們就都活了,跨不過去,我死,你也會過得痛苦,我知道你很愛我,如果我離開,你會很痛苦……”
  “你知道就好……”
  “我當然知道,一個人掙紮在死亡線上的時候,什麽都會看得很清楚了,所以我現在心裏其實很平靜,醒來或者長眠,都隻能交給老天,活著的時候沒有好好愛是我唯一的遺憾,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萬分珍惜的。”
  “我也會珍惜的。”
  “那好,就把一切交給命運吧,什麽都別想,就等著最後的結果好嗎?”
  “好,我等著。”
  “我也等著……”
  四月三日。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照耀在我床頭時,我醒了,母親已經衝好的牛奶還在床頭櫃上冒著熱氣。我端起來喝了,母親和妹妹正好進來,“姐,快點,已經快八點了,穿婚紗
  化妝還得要一段時間呢。”說著她就從衣櫃裏拖出雪白的婚紗放到了我床上。一陣忙碌。穿好婚紗化完妝,我問妹妹:“幾點了?”
  “十一點。”妹妹回答。
  她瞅了瞅我,忽然笑了起來:“姐,你看你,迫不及待了吧?昨晚看你那麽不情願的樣子,我和媽擔心死了,還以為你不嫁了呢?看來是我們多心了,你隻是太緊張對吧?”
  “是的,我很緊張。”
  “沒什麽好緊張的,你又不是頭一回了……”
  母親立即斥責道:“死丫頭,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妹妹自知說錯話,吐吐舌頭再也不敢吭聲。
  十一點半。婚車準時來接了。樓下頓時鞭炮齊鳴,我在母親和妹妹的攙扶下提著裙擺下了樓。一輛黑色豪華加長奔馳盛氣淩人地停在花圃邊,貼著大紅喜字,車頭車頂布滿鮮花、彩帶和氣球。送我上車的時候,母親拉著我的手,眼淚婆娑:“萍萍,你要懂事點,好好過日子,別再任性了,樹禮是個好人,你要好好待他,媽媽不能去送你了,你要多保重……”
  “知道了,媽。”
  “聽話孩子,別哭,結婚是不能哭的。”
  妹妹跟我一起上了車,坐我旁邊,也說:“姐,你別哭了啊,你看剛化好的妝又要花了……”說著就拿出粉餅往我臉上撲,可是剛撲好,幾分鍾又是滿臉淚痕,眼淚止都止不住。
  “別蓋了,蓋不住的。”我顫聲說。
  “姐,你到底是難過還是高興啊,怎麽老哭啊?”妹妹也哭了起來,拿著粉還是一層層地往我臉上蓋,“不蓋怎麽行呢,別人會笑話的……”
  十二點整。耿墨池動手術的時間。
  幾乎在同時,婚車到達了銀湖酒店門口,這麽準時,老天這是什麽意思?我在妹妹和另一個伴娘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上紅地毯,就如耿墨池被一步步推進手術室一樣;我走進去,滿堂賓客,滿堂鮮花,掌聲四起,燈光閃爍,祁樹禮和婚禮司儀站在鮮花鋪就的禮台上遠遠地衝我微笑,就如死神和愛神站在天堂的門口微笑著看著耿墨池一樣;我踏上禮台,祁樹禮淚光閃動,壓抑著激動向我伸出了手,我看著他,足足有兩分鍾一動不動,噓聲四起,我還是顫抖著把手交給了他,就如耿墨池把愛和希望交給了命運之手一樣……
  燈光好強烈啊,晃得我視線模糊,什麽也看不清,頭也很昏,耳邊嘈嘈雜雜,司儀說了些什麽我全沒聽清。我看了看身邊的新郎,也看不清,隻知道他一直微笑著看著我,那微笑似曾相識,好溫柔好溫柔,就如耿墨池站在天堂和人間的關口衝我微笑一樣,他微笑著在說什麽呢,一定在說:“考兒,等著我,如果回到人間就請嫁給我,嫁給我你願意嗎?”
  “我願意。”
  掌聲雷動,歡呼聲四起。
  我突然就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被新郎緊緊地抱在懷裏,而我的手上,已經戴上了一枚閃耀著無限光華的鑽石戒指。
  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
  十二點半。喜宴開始。
  一點半。我再次坐上婚車離開湘北,直奔長沙彼岸春天。
  三點。到達目的地。
  我麻木地走進布置一新的近水樓台,祁樹禮說,從現在到深夜,這裏將舉行一個盛大的PARTY,來的都是他圈中的朋友和本地的名流。新房在二樓,我換下婚紗,穿上事先準備的一套阿曼尼粉色禮服,妹妹又給我往臉上撲粉:“姐,求你別哭了好不好,婚禮都已經結束了你還哭什麽啊?你的臉上已經不能撲粉了,再撲就成麵人了……”
  “我現在的樣子美嗎?”
  “當然美啦,你是最美麗的新娘。”妹妹拿著粉撲的手開始發抖,壓抑著哭音說,“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姐姐的美麗是根深蒂固的……”
  “死了也美麗嗎?”
  “姐!你說什麽呢?大好的日子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那好,多撲點粉,讓我一直這麽美著。”
  “嗯,你會一直美著的。”
  接下來妹妹給我整理行李,把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櫃……“姐,這是什麽?”妹妹在我的行李箱中發現了一把水果刀,尖叫起來,“你拿這東西幹什麽?”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哦,我怕路上渴,準備用來削水果的。”
  “真的嗎?”
  “真的。”
  五點,自助餐開始。
  “新娘子真漂亮!”每一個賓客都這麽說。
  “我的新娘當然漂亮。” 祁樹禮喜不自禁。
  他自始至終都握著我的手,生怕我長了翅膀似的會飛走。花園裏搭著長長的餐台,掛滿彩燈和氣球,他牽著我的手穿梭於賓客中,“考兒,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幸福。”他牽我在湖邊的休息椅上坐下,摟著我動情地說,“我漂泊半生,吃盡了苦頭,從未像今天這樣幸福滿足過……”
  “你會後悔嗎?”我看著碧波蕩漾的湖水問。
  “怎麽會呢?你怎麽會問這種話?你不知道,昨晚我一夜未睡,睜眼到天亮,生怕你打電話取消婚禮,雖然昨天我是那麽跟你說的,可我心裏卻很緊張,從來沒這麽緊張過,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嗎?直到看見你從紅地毯那頭走來,像個仙女似的向我走來,我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地……”
  “我給你這個婚禮你滿足嗎?”
  “剛才不是說了嗎,從未像今天這樣幸福滿足過。”
  “你還有遺憾嗎?”
  “沒有,考兒,很感謝你給我這樣一個完美的婚禮,即使你以後覺得跟我在一起不幸福,要離開我,我也不會遺憾,因為……”
  “因為什麽?”
  “因為我娶你或放你走是以你的幸福為前提的,隻要你覺得幸福,或者想去追逐自己的幸福,我決不攔你……”
  “謝謝,你真好!”
  “傻瓜,夫妻間還說什麽謝謝。”
  “PARTY什麽時候結束?”
  “十二點左右吧。”
  “十二點?”
  “十二點。”
  晚上九點。舞會開始。
  花園裏彩燈閃爍,歌舞升平,有婚禮的賓客,也有小區的鄰居。祁樹禮在下麵應酬,我說我很累,沒有下樓。我站在二樓的陽台上,隔壁是同樣布置得花團錦簇的莫愁居,湖對麵是靜如墳墓的在水一方,我看著那座“墳墓”心裏一陣陣地發慌,還有三個小時就有結果了,我的愛和希望在三個小時之後就會水落石出……此刻耿墨池還在手術台上,我相信他不會忘了我們的承諾的,我絲毫都不去想他長眠的可能,他必須醒過來,我在心裏一遍遍地對他說:
  “墨池,你一定要醒過來,還記得去新疆的時候我們遇見的那個湖嗎,我跟你講過的,我說我的前世就是一麵湖,我用一湖的淚水從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今生還不能跟你在一起,那麽,我又要用一湖的淚水從今生等到來世,墨池啊,我等不了這麽久的,今生都靠不住,我還能指望來世嗎?”
  “墨池,我們就在今生了卻前世的塵緣吧,別等了,我等不下去了,我怕我的淚水會漫過湖流進海洋,海那麽大,到時候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即使還有來世我也找不到你了……所以你一定要醒過來,無論如何要醒過來,我會不顧一切地投奔你而去,至於祁樹禮,我已經給了他一個完美的婚禮,我能給他的也隻有這場婚禮,他自己也說了,他了無遺憾了,我跟他一起生活與否全取決於我幸福與否,到時候我會跟他道歉的,因為回到你身邊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隻要我幸福他是不會阻攔我的,他一直就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十點。舞會進入高潮。
  十一點。開始有賓客告辭。
  十一點四十分。舞會結束。
  祁樹禮上樓來了,一進門就抱住我:“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我推開他,問:“白葳呢?”
  “哦,我讓她去莫愁居住了,還有保姆全都過去了,從現在開始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攪我們,我要好好享受……”
  他這麽說的時候已經開始親吻我的耳根了,弄得我很癢,很明顯他已衝動,呼吸越來越重。我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麻木地任他把我抱到床上撫摸親吻,我瞪著空洞迷茫的眼睛,看著牆上的掛鍾指著:十一點五十分。
  我的心開始發抖,不能抑製地發抖……
  “寶貝,別緊張,放鬆……”祁樹禮吻著我的頸脖呢喃著說。
  “你先洗洗吧,一身的酒味。”我推開他。
  他看著我笑了起來,“好,等我!”說著在我臉頰親了一下,戀戀不舍地進了浴室。我躺在床上,眼睛還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掛鍾:十一點五十五分。
  我幾乎要昏厥過去了,渾身已不僅僅是在抖了,仿佛墜入了一個千年冰窟,從心到思維刹那間全部凍結,而緊握在手裏的手機還是死一般的沉寂。
  末日了。
  毀滅了。
  沒有希望了。
  當催命的掛鍾終於指向十二點的時候,我的靈魂已經出了竅,“墨池……”隨著一聲淒厲的尖叫,宣告了我的愛和希望徹底破滅。祁樹禮聽到狂叫聲奔出浴室,半裸著身子,隻圍了條浴巾。
  “考兒,考兒,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他喚著我的名字,抱住在床上縮成一團的我。
  “墨池啊……”我還在尖叫。
  “考兒,考兒,你怎麽了?”
  我完全失控了,扯著自己的頭發,揪著胸口,呼吸不上來,絕望地望著摟著我的祁樹禮,靈魂不僅出了竅,還四分五裂了,我仰天長嘯:“墨池啊,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怎麽可以,帶我走吧,你帶我走吧……”
  “耿墨池怎麽了?冷靜點,考兒……”
  “他死了,墨池他死了,死了……”
  “別難過,還有我啊,考兒你還有我啊……”
  突然,我的胸口一陣劇痛,兩眼一黑,一口腥熱的液體噴湧而出,米色的地毯上立即綻開一抹慘烈的鮮紅……可是很奇怪,吐出這一口鮮血,我的胸口竟然不疼了,呼吸也順暢了,麻木痙攣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意識也回來了,清醒如回光返照,我用生命最後的力氣對祁樹禮說:“我……我沒事……”
  “考兒呀,你別嚇我……”
  “我真的沒事,現在一點事也沒有了,對不起……”我抓著他的臂膀吃力地說,“真是對……對不起,讓你受驚……”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失而複得般將我緊緊摟在懷裏。
  “我口好渴,好渴……”
  “好的,你等會兒,我馬上下樓給你倒水。”
  說著他就將我放在床上,狂奔出臥室,我清晰地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猶如清晰地聽到死神的腳步聲一樣,結束了嗎?好像是。墨池啊,你終於還是沒能逃脫死神的魔爪,早知如此,當初我們為什麽不好好相愛,到如今天地相隔,就算我們兩心相通彼此呼應永不說再見又如何呢,誰叫我們的愛生不逢時,誰叫老天不憐憫,我們隻能來世見了,今生我們到此為止,盡管我並不相信來世……這麽想著,我的思維又清晰起來,掙紮著爬起來,打開行李箱,找出了水果刀,看著那把刀,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懸崖上,狂風呼嘯,生死茫茫,我舉起了刀,就像在懸崖邊抬起了腳。
  “考兒,水來了!”祁樹禮喘著氣推門而入。
  我把刀正對著胸口。
  “哐”的一聲,他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考兒……”
  “別過來!”我惡狠狠地衝他吼,剛才還是垂死的天使,瞬間就變成了地獄的魔鬼,我一隻手拿著刀對著胸口,一隻手指著他說,“你別過來,說什麽都沒用了,我活不了了,我已經給了你婚禮,你自己都說沒有遺憾了,我也不欠你了,所以你別管我,讓我走,耿墨池還在等著我……”
  “考兒,你這是幹什麽,有話好好說不行嗎,放下刀,求你放下刀,你想要怎麽樣都可以,隻要你放下刀……”
  “你自己說過的,隻要我幸福,你就決不攔著我,你忘了嗎,幾個小時前你都是這麽說的,別過來,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給你看!”
  “難道你的幸福就是死嗎?考兒,如果耿墨池天堂有知,他也不會讚成你這麽做的,我答應你,明天就跟你辦離婚手續,我給你自由……”祁樹禮說到這裏已經淚流滿麵,站在門口如一棵風中搖擺的樹,“考兒,我說到做到,求你放下刀,你不能這麽做,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妹妹,還有耿墨池,你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見到就要去嗎?”
  我愣住了,有一瞬間的失神。
  “你放下刀,明天我就辦去日本的護照,我送你去見他最後一麵好嗎?考兒,好嗎?”祁樹禮看到了我臉上某一瞬間的動搖,就是這一瞬間的動搖讓他有了可乘之機,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來奪刀,“別過……”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到了麵前,準確無誤地抱住了我,就如刀準確無誤地刺入他的胸膛一樣,他瞪著我,我也瞪著他,兩人的瞳孔相隔隻有幾厘米
  ……
  “考兒,你……你怎麽……”
  他捂住胸口絕望地望著我,鮮血汩汩的從他的雙手中噴湧而出,一行清淚順著他的眼角流淌下來,他流著淚還那麽望著我:“考兒,抱著我……”說著他朝我伸出了血淋淋的手。

  終結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樣子
  祁樹禮回美國前給我留了一封信,跟信附在一起的是他已經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他是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後才去美國繼續接受治療的。醫生說隻差0.1毫米就刺中心髒。0.1毫米,天堂與人間的距離。他留在了人間,我卻入了地獄,在他搶救的那天夜裏,父親趕過來了,甩手就給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我打進了地獄。後來他搶救過來了,醒來的第一句話就問:“考兒呢?”
  是的,考兒呢?考兒當時就蹲在特護室外的地上,靠著牆,披頭散發,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考兒在哪,她已經死了,雖然刀刺入的是祁樹禮的胸膛,“死”的卻是她。當我終於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我惶恐不已,這就意味著我永遠的跟耿墨池陰陽相隔了,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整夜的哭泣,無休無止,父親的那一巴掌把我打得魂飛魄散,死了,還活著,活著,又像死了。
  祁樹禮回美國的那天,我爸媽和妹妹都去機場送他,唯獨我沒去。我想他可能會很失望,但是沒有辦法,我是真的沒有勇氣麵對他。湘北沒有機場,家人是趕到長沙去送的,等他們送了人又趕回來的時候,我昏倒在客廳的地板上,不省人事。
  我昏倒的原因一直沒有跟家裏人講。我昏倒全是因為來自日本的一個電話。就是莎翁再世也猜不到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莎翁再世也想不出這樣的情節和悲劇,老天,你相信嗎?電話是從天堂打來的,我寧願相信是從天堂打來的,當他的聲音清晰地從那邊傳過來時,我叫了一聲墨池就心痛得快要死去。可是隨即聽到的卻是他冷冰冰的聲音,他告訴我他沒有死,手術雖然不算完全成功,但他畢竟醒過來了,隻是昏迷了很久,差不多有二十多天,他醒過來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我打電話,結果我沒接到,當時我正在醫院看護同樣昏迷不醒的祁樹禮,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他我和祁樹禮結婚的消息的,估計是家裏人。耿墨池說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剛做完手術的心髒再次崩潰,當時就被送進了搶救室。耿墨池在給我的電話裏是這麽說的:
  “真沒想到,你是這麽絕情絕義,我躺在手術台上生死不明,你居然跟祁樹禮舉行婚禮,我太失望了,白考兒我真的太失望了,虧我還把愛和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我真是愚蠢至極,我也真恨自己,為什麽還要醒過來,如果一直就這麽睡過去,我就不會知道這徹頭徹尾的騙局,現在我人是活過來了,心卻被打進了十八層地獄,你真是可惡,可惡……”
  “墨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確實不是我想的那樣,你這個騙子!”
  “你聽我解釋好嗎?”
  “我不想聽。”
  “那你要怎麽樣才能相信……”
  “隻有一種可能。”
  “什麽可能?”
  “時光倒流,我不再認識你!”
  一年後的秋天。
  我學會了彈鋼琴。
  一年的時間學會彈鋼琴好像有點匪夷所思。可是在我身上真實地發生了,我學得很刻苦,白天到培訓中心去學習,晚上請了個家教來家裏授課,在這一年多時間裏,我什麽事都沒做,隻彈鋼琴。我的進步很快,老師說我的樂感超強,就是基礎太差,這是當然的,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學琴,肯定是談不上基礎。但是我這個人很執拗,認定的事情從不輕易放手,或者說是死不放手,學琴如此,對待感情也是如此。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學琴幹什麽,這個念頭來得很突然,那是回湘北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和妹妹逛超市,正逛著,突然從音像間傳出一陣鋼琴聲,隻是個前奏,我就聽出是耿墨池的《愛》的係列曲,我走不動了,身子搖晃起來,捂著胸口蹲在地上痛哭失聲,妹妹拉不動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後來還是在超市保安的協助下才把精神崩潰的我送回家,可是整晚我都在哭泣,無論家人怎麽安慰勸說,我就是無法停止哭泣。
  第二天我就決定去學琴了,因為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患的“絕症”隻有鋼琴能醫治,我的“絕症”就是思念。自從耿墨池離開,我的身體越來越差,抵抗力降到了最低,動不動就感冒發燒,在長沙的時候就是燒成了肺炎才被父母接回湘北調養的。而他後來打來的那個電話更是致命的一擊,我因此患上了嚴重的呼吸衰竭症,一激動就呼吸不上來,肺部也經常感染,這是那次肺炎留下的後遺症,康複不了幾日又複發,整日地咳嗽,夜晚也如此,最嚴重的時候是咳出了血。
  可是很奇怪,我竟然一點也不恐懼,因為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不屬於我了,就像我曾經說過的,老天若還想在我這掠走什麽,無非是把我這條命帶走。而且當一個人徹底沉澱下來後,反而輕鬆了很多,我不用再去爭取什麽,留住什麽,彌補什麽,我的世界突然變得單純,前所未有的安靜。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在這個世界裏,現在就隻剩鋼琴了,我觸摸琴鍵的時候,仿佛觸到的是他的心靈,他在大海的那邊,離我那麽遙遠,我望不到他,等不到他,就隻能通過音樂觸摸他,感覺他,用音樂丈量天堂的距離。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的身體更差了,連門都不能出,稍不注意就感染風寒,一受寒就會發燒咳嗽從而加重肺部的負擔。培訓中心是不能去了,家教還是每天都來,所以琴也就一直在練著,我練來練去,彈來彈去,最喜歡彈的一首曲子就是《昨日重現》,家教老師極力反對我這麽練,他要我練專門的鋼琴練習曲,我聽了他的話,可老師一走,房間裏傳出的又是《昨日重現》,偶爾也會彈《愛》的係列曲,但是很不熟練,磕磕巴巴,還跑調,跟我媽在廚房剁肉的聲音不相上下,好在耿墨池聽不到,否則非揍扁我不可,把他的曲子彈成這樣。
  元旦快到了,過去電台的同事阿慶突然聯係上我,說她喜得千金,要我去長沙吃滿月酒。其實我們一直都有聯絡,我知道她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去年結的婚,沒在電台工作了,一心一意幫經商的老公打理生意。
  “考兒,過來吧,馮客也會來,大家好久沒聚在一起了。”阿慶一再地給我打電話。我很想去,可家人擔心我的身體不讓去,後來我擺出非去不可的架勢,他們隻得依了我。從小到大,隻要我想做什麽,誰也阻止不了,這一點我還是很有把握的。
  父親親自送我上的火車,千叮嚀萬囑咐,生怕我這一去會死在長沙。上火車前還好好的,一到長沙下車,突然變了天,又是雨又是風,氣溫驟降了好幾度。我雖然穿了不少,還是凍得直哆嗦,當下明白,這回怕是真要死在長沙了。
  出站口的時候,聽到旁邊有人叫我:“考兒,考兒。”叫得那個熱鬧勁,我就是聾子也聽到了。四處一張望,人群裏一張猴臉兒歡呼雀躍,還是那麽瘦,戴著頂鴨舌帽,改頭換麵了我還是一眼認出此君就是馮客。
  “謝天謝地,總算接到你了,我都快凍成冰棍了,”馮客握著我的手把我往停車場拉,“好久不見了,你們都把我忘了吧?”
  “哪兒的話呀,你把我們忘了才是真的。”
  我好高興,跟著馮客上了他的車,這就不是當年的“拖拉機”了,嶄新的一輛藍色馬自達。不用問,這小子在北京混出人樣了。聽阿慶說,他跟麥子已經結婚,他導演的一部電影也剛剛在國外獲了獎,兩口子在北京亞運村還買了一套大房子。
  我還沒進門,屋裏一窩蜂地擁出來一堆人,都是以前電台的同事,當年一起錄廣播劇的唐斌,文華都來了,老崔來得最晚,說是趕一個會議去了。大家握手擁抱,又叫又跳,熱烈真誠的氣氛讓每一個人都忘乎所以,我更是感動得幾乎落淚,經曆這麽多事,原來我並沒被大家遺忘,看到他們都生活得這麽好,我除了高興還是高興。
  吃飯的時候,馮客說他要重操舊業,為電台再錄製一部名著廣播劇,春節快到了,飲水思源嘛,想為台裏踏踏實實做件事,無償地導演廣播劇。
  “考兒,這次你又得出山了,女主角非你莫屬!”
  馮客一說起老本行就滿臉興奮,又要我給廣播劇配音。這次他導的是小仲馬的《茶花女》。我隻能推辭:“你知道我早就不幹這個了,而且我現在的樣子還配得了什麽音,老是咳嗽,說話都很吃力。”
  “沒事,茶花女也是病著的,正好不用裝病了。”馮客說。
  一旁的阿慶對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下:“臭小子,什麽意思,你巴不得考兒病嗎?”
  馮客摸著腦袋連連叫冤:“我不是這個意思啊,考兒,我心地如此善良,老天作證,我的嶽父老子作證,我怎麽會巴不得你病呢?”
  他的嶽父老子就坐旁邊呢,也對著他的腦袋一下:“臭小子,別什麽事都把我拉上,你要是殺人放火,欺負我家麥子,是不是也要我作證啊?”
  我嗬嗬笑了起來。阿慶、文華他們也笑。
  “嶽父大人,您怎麽能這麽說呢?”馮客還是死性不改,喜歡跟老崔開涮,“自從你家麥子嫁給我,是我飽受摧殘啊,在外麵我是導演,回到家裏就成了長工。”
  老崔說:“這很正常,麥子受她媽的教導這麽多年,沒把你當奴隸就不錯了。”
  馮客很詫異:“麥子不是您教導的嗎?她是您的女兒呀。”
  老崔回答:“小子,我的遭遇比你好不到哪裏去,在外麵我是台長,回到家就成了楊白勞……”
  我們笑得東倒西歪,老崔又說:“怕老婆是美德,男人嘛,愛老婆才會怕老婆,你這麽怕麥子我很欣慰啊,證明你愛她嘛。”
  馮客兩眼一翻,當即作暈倒狀。
  吃完飯,他還是一再地邀請我給他的廣播劇配音,“考兒,沒你的加入,這部劇還有什麽魅力可言,”他的態度非常誠懇,一本正經地說,“況且工作中的女人才是健康美麗的,你現在整天荒著,胡思亂想也會想出毛病,我保證,這部劇一錄完,你立馬又會恢複往日神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我咯咯地笑得直喘氣。
  阿慶說:“死猴子,你什麽時候也讓我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啊?”
  馮客說:“阿慶,我的大姐,從現在開始我叫你小妹好不好?”
  “臭小子!”阿慶撲過去就要掐死他。
  從阿慶家出來,已是深夜,回湘北是不可能了,我準備到碧潭花園去過一夜,可是上了馮客的車,我卻對他說出了“彼岸春天”的名字,一說出口,我的心就一陣撕裂的痛。那裏已經沒有我的住所,我去幹什麽?下了車,跟馮客和麥子道別,我忽然覺得很不適,摸摸額頭,又是滾燙的,吃飯的時候就咳個不停,現在更咳得接不上氣,難不成我真要死在長沙?
  在這寒冷的冬夜,風雨交加,小區內行人稀少,我頭重腳輕地朝湖邊走去,步履艱難,心裏的念頭卻是那麽強烈。到了湖邊,被我賣掉的莫愁居並沒有燈光,可能是主人趁著黃金假期出去旅行了,旁邊的近水樓台倒是亮著燈,祁樹禮從美國回來了?不可能吧。但我無暇理會,徑直朝在水一方走去,一步步,越接近就越渺茫,仿佛連空氣都變得悲傷,就在眼前了,湖還是那個湖,湖邊那棟黑漆漆的房子,卻跟鬼屋一樣的,在這風雨交加的晚上顯得格外陰冷淒涼。
  再也沒有了溫暖的燈光。
  再也沒有了動人的琴聲。
  再也沒有了隔岸深情的對望。
  我用他走前留給我的鑰匙打開門,一股近似墳墓的潮氣和黴味迎麵撲來,我摸索著開了燈,霎時亮如白晝,房間內一切如舊,客廳長長的桌台上依然擺著蠟燭、紅酒和餐具,不過早已看不清原來的麵目,全部蒙上厚厚的塵土,那些原本豔麗芬芳的鮮花和桌中央那個巨大的蛋糕也已腐爛殆盡,隻剩黑黑的一堆汙物。至於地毯和牆上的掛鍾、名畫也都不是原來的樣子,還有沙發和牆角的那架鋼琴更是被厚厚的塵埃覆蓋。我走到鋼琴邊,揭開琴蓋,琴鍵倒還顯出白色,隨便按了一下,“嘣”的一聲悶響響徹房間,仿佛一記重錘,擊得我五髒俱碎,淚如雨下—
  這鋼琴啊,如同他的愛,原本從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婉轉纏綿,驚心動魄。可是現在,一切都遠去了,這架鋼琴沒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絕世的音樂,如同我們可憐的愛情,失去生存的土壤就隻能隔海相望,從一開始就被世俗所不容,我們都想為對方好,以為彼此奉獻毫無保留就能讓愛繼續,可是結果呢,命運陰差陽錯,人生處處布滿陷阱,我們最終逃脫不了勞燕分飛,正如同肖邦的那首曲子,離別就是宿命,一切的努力仿佛隻是為了更徹底的鑽進命運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這圈套,他也逃不出。繞了一大圈,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守在他身邊的不是我,守在我身邊也不會是他……
  我搬來張凳子坐到鋼琴邊,忽然很想演奏,彈的還是那首《昨日重現》。可是我知道,昨日是不可能重現的,愛卻可以依附著思念繼續蔓延,如果他在異國能感應到我的琴聲,會原諒我嗎?這麽一想我又咳嗽起來,手也是僵的,彈得很不好,一首曲子彈了幾遍都沒彈完,斷斷續續,支離破碎。
  突然,我感覺客廳的門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朝我走近,我沒有停下的念頭,卻不敢回頭,咳嗽著繼續演奏。
  “考兒,是你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是誰了。
  “考兒,考兒……”他輕聲喚著我的名字,一雙大手放在了我的肩頭,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在發抖,“真的是你嗎?考兒,回過頭看看,是我啊……”
  如他所願,我回過了頭—祁樹禮巨人般站在我麵前,理著平頭,目光焦灼,神情還是那麽的威嚴,而我瘦骨嶙峋的樣子可能也嚇到了他,讓他幾乎倒退一步。“考兒,你……怎麽瘦成這樣了?”他伸出手觸摸我的臉,我躲開了,他顯得異常激動,“老天,這是誰的罪過?考兒,我的考兒……”
  “不要看我的樣子,我現在過得很好,你走吧。”
  我冷漠地轉過臉,繼續彈琴。可是我的手指完全僵住了,視線模糊,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
  祁樹禮趕緊拍我的背部,很著急,“你病了,天這麽冷,怎麽上這來?”
  “不要你管!”我甩開他的手。
  “考兒!”他叫起來,不由分說就拽起我,“你起來,咳得這麽厲害,我送你去醫院……”
  “不,你放手,讓我待在這裏!”我掙紮著,突然就哭了起來,撕心的絕望哭聲,淒厲如厲鬼,把沉悶空落的房間攪得似一艘風吹浪掀的船。而我是如此的依戀這裏,仿佛空氣中還彌漫著他的氣息,這裏有他的影子,我看不到他的人,至少讓我感覺他的影子,感覺他真實地存在過,雖然他對我而言,隻能是觸不到的戀人!
  “考兒,你怎麽了,別這樣,有什麽話好好說。”祁樹禮試圖穩定我的情緒,扶住我搖晃的身子。我抓住他的臂膀哀求著說:“讓我待在這裏,求你讓我待在這裏,不然我會死的……”
  “他已經走了,你幹嗎還這樣!”他吼了起來。
  “我……知道他走了,不用你告訴我他走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我快呼吸不上來了,祁樹禮扶我到滿是塵埃的沙發上坐下,拍我的背,我好一會兒才喘過氣,淚流滿麵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什麽都挽回不了了,什麽都不屬於我了,可是你怎麽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每時每刻都痛得要命,沒有辦法,我救不了自己,太想他,想得心裏越發地痛……告訴我該怎麽辦,我可以很正常地生活,滿懷希望地生活,給家人帶來欣慰和快樂,可是我知道這隻是自欺欺人,沒有了他,我哪來的希望,哪來的力量,我現在每活一天,每呼吸一口空氣,都是因為我心裏渺茫的希望,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見到他,哪怕是在天堂,或在地獄……”
  我越說越語無倫次,祁樹禮仰起頭,把我的傷心像空氣中的氧氣一樣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定定地看著我,搖搖頭說:“考兒啊,誰也救不了你,隻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就像我,跟你的感覺一樣,在美國的這一年多裏,沒有一天不想你,但是我們都必須冷靜克製地對待感情,正如我的心裏也有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接納我,愛上我,可是可能嗎?你會嗎?你不接受怎麽辦呢?是不是我也跟你一樣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做人不應該這個樣子的,考兒……”
  “我知道,所以我才活著的……”我咳嗽著說。
  “你這個樣子也叫活著?”祁樹禮上下打量我。
  “不然要我怎麽樣呢,馬上投入新的戀情,或者馬上嫁人?”
  “是個好主意。”他點點頭。又補充一句:“可以考慮我。”
  我別過臉,沒有力氣理他。
  “考兒,你會彈鋼琴了?”他笑了笑,想打破沉悶。
  “是的,學了一年多了。”
  “很辛苦吧。”
  “還好。”
  “讓我看看你的手。”
  說著他就拿起我的手仔細端詳起來,指頭厚厚的繭子讓他頗為驚訝。“很刻苦啊,”他溫柔親切地看著我說,“想成第二個鋼琴家?”
  “不關你的事。”
  “怎麽還是這個德性?”
  “我就是這個德性。”
  “我也是這個德性。”
  “你走,我要單獨待會兒。”
  “我怕你死在這裏。”
  “我想死在這裏。”
  “你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
  瑪格麗特問阿爾芒:“您也生病了嗎?”
  阿爾芒:“我沒有病,可是您呢,您還覺得不舒服嗎?”
  瑪格麗特:“還有一點兒,這種情況我現在已經習慣了。”
  (可憐的瑪格麗特又咳嗽了幾聲)
  阿爾芒:“您這是在自殺,夫人,我要做您的朋友,您的親人,我要勸您不要這樣糟蹋自己。”
  瑪格麗特:“啊!您實在用不著這麽大驚小怪,您看其他人是否還關心我,因為他們非常清楚這種病是無藥可治的……啊,您在哭!您怎麽啦?”
  阿爾芒:“您一定以為我有點癡,可是我非常難過。”
  瑪格麗特:“您心腸真好!可是像我這樣的姑娘,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麽關係呢?醫生說的話我隻能裝著相信,我對他們還能怎麽樣呢?”
  阿爾芒:“請聽我說,眼下我最關心的就是您,這種心情自從見到您以來就有了,請看在上天的分上,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吧,別再像您現在這樣地生活了吧!”
  瑪格麗特:“如果我保重自己的身體,我反而會死去,現在支撐我的,就是我現在過的這種充滿狂熱的生活,您用不著過分看重我,因為我是分文不值的,我在床上躺了兩個月,第三個星期之後就誰也不來看我了。”
  阿爾芒:“我對您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麽,但是,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會像一個兄弟一樣來照顧您,不離開您,我會治好您的病,等您身體複原之後,隻要您喜歡,再恢複您現在這種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會喜歡過清靜生活的,這會使您更加幸福,會使您永遠這樣美麗……”
  瑪格麗特:“您這樣想是因為您酒後傷感吧?”
  阿爾芒:“請聽我對您說,瑪格麗特,您曾經生了兩個月的病,在這兩個月裏麵,我每天都來打聽您的病情。”
  “這倒不假,但是為什麽您不上樓來呢?”
  “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認識您。”
  “跟我這樣一個姑娘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
  “跟一個女人在一起總會有點兒不好意思,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這麽說,您真的會來照顧我嗎?”
  “是的。”
  “您每天都留在我身邊嗎?”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樣嗎?”
  “任何時間都一樣,隻要您不討厭我。”
  “您把這叫做什麽?”
  “忠誠。”
  “這種忠誠是從哪兒來的呢?”
  “來自一種我對您無法克製的同情。”
  “這樣說來您愛上我了嗎?您幹脆就這樣說,不是更簡單嗎?”
  “這是可能的,但是,即使我有一天要對您說,那也不是在今天。”
  “您最好還是永遠也別對我講的好。”
  “為什麽?”
  “因為這樣表白隻能有兩種結果。”
  “哪兩種?”
  “或者是我拒絕您,那您就會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個多愁善感的情婦,一個神經質的女人,一個有病的女人,一個憂鬱的女人,一個快樂的時候比痛苦還要悲傷的女人,一個吐血的、一年要花費十萬法郎的女人,對公爵這樣一個有錢的老頭兒來說是可以的,但是對您這樣一個年輕人來說是很麻煩的……”
  (說著瑪格麗特又咳嗽了起來)
  “停!”
  馮客在玻璃牆外做了個停的手勢,一個健步衝了進來,“太好了,你們配得太好了!”他真像隻猴子似的,興奮得手舞足蹈,外麵的阿慶、老崔還有其他電台同事也都不約而同鼓起了掌。
  而我摘下耳麥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麵,其實剛才錄的時候我就是忍著的,瑪格麗特的話仿佛就是我心靈的對白。一邊給阿爾芒配音的文華給了我一個深情的擁抱,馮客也擁抱我,阿慶他們也都進來了,大家抱在一起久久不能言語。
  “考兒,回來吧,你屬於錄音室。”老崔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回來吧,考兒,我們需要你!”阿慶也說。
  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捂著臉泣不成聲。
  祁樹禮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冷冷地站在玻璃牆外注視著裏麵,一動不動,表情模糊。他是極不情願我參與這項工作的,但又拗不過我,隻得對電台約法三章,每次錄音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個小時,兩次錄音之間的間隔不得少於四個小時,為了監督我們,偶爾他還會來探班。今天他大概也是來探班的。
  “你還是跟我住彼岸春天吧。”在車上他又提及這個問題。在長沙錄製廣播劇的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碧潭花園。
  “我想一個人住。”我冷冷地說。
  “那房子也不是你的啊?”
  “彼岸春天的房子就是我的嗎?”
  “本來是你的,誰知道你這麽敗家給賣了呢?”
  “我是很敗家,小心你會被我敗得破產。”
  他冷冷地笑:“你以為你真是茶花女?”
  到了公寓,我自顧上樓,他跟在後麵。我霸道地攔在電梯門口,直接下逐客令:“你幹嗎跟著我?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想跟你多待會兒不行嗎?”他自己按開了電梯。進了房間,他又自己開了電視,自己到冰箱裏找飲料喝,好像這是他的家似的。坐到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擺了個很舒服的姿勢邊看電視邊喝飲料。見我還站著氣鼓鼓的,他過來拉我,“都錄了一天的音了,你不累嗎?坐下休息會兒吧,別累病了又進醫院。”
  我在他身邊坐下。
  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給拿下了。
  “你就是這個樣子!”他很懊惱,不滿地說,“跟人家擁抱那麽大方,我抱抱你不可以嗎?”
  “不可以!”
  “真拿你沒辦法。”
  “我想回電台工作。”我轉移話題。
  “不行!”他眼睛都沒眨。
  “為什麽?”
  “還用問為什麽嗎,你要跟我去美國了,回電台幹什麽?”
  “誰說我要跟你去美國了?”
  “考兒,”他一把扳過我的身子,盯著我,足足有兩分鍾沒有說話,我正納悶時,他忽然聲情並茂地說道,“我對你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麽,但是,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會像一個兄弟一樣來照顧你,不離開你,我會治好你的病,等你身體複原之後,隻要你喜歡,再恢複你現在這種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會喜歡過清靜生活的,這會使你更加幸福,會使你永遠這樣美麗。”
  我嘴巴張成了個“O”型。
  他在說《茶花女》的對白!一字不漏!
  “很驚訝吧?”他得意地衝我笑。
  “你怎麽……”
  “你們編的劇本我看了呀,我的記性很好,通常是過目不忘的。”
  我還是一愣一愣的,試探著問:“請問你是人類嗎?”
  他沒回答,神色忽然變得很肅穆,“跟我去美國吧,我已經跟你父母講了,他們也答應了,就等你點頭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加洲的氣候很好,四季如春,很適合你調養身體……”
  “我怕我會客死他鄉。”
  “我在國外待了這麽多年也沒客死他鄉,你怎麽會呢?”
  “我不答應。”
  “為什麽?”
  我把臉轉向他,盯著他,也是足足兩分鍾沒說話,他正納悶時,我忽然聲情並貌地說道:“我隻能給你兩種結果,或者是我拒絕你,那你就會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你,那你就有了一個多愁善感的情婦,一個神經質的女人,一個有病的女人,一個憂鬱的女人,一個快樂的時候比痛苦還要悲傷的女人,一個吐血的、一年要花費很多錢的女人……”
  我說的也是《茶花女》的對白。
  “考兒,我不在乎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在乎的是我會讓你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我要你健康、快樂、無憂無慮……”
  他這麽說著,眼圈已經泛紅,聲音又哽咽起來:“考兒,我把你帶到美國,就是想讓你忘了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或者這對你很難,可你不是茶花女,不是瑪格麗特,你不會跟她是一樣的命運,何況我們僵持了這麽多年,我累了,你不累嗎?所以跟我走吧,我們結束這兒的一切,加洲溫暖的陽光會讓你健康起來的,阿爾芒不會有這樣的能力,所以瑪格麗特才會死,因為有我在你身邊,所以你不會有瑪格麗特一樣的命運……”
  “我相信……”
  我點頭,心裏忽然變得混亂無主張。我當然相信這個男人,他無所不能,完全有可能改變我的命運,我從不懷疑他給我幸福生活的可能,就像我從不懷疑自己會為某個人咳血而死的可能一樣,理智與情感,坦途與陌路,很容易抉擇,又很難抉擇,就像此刻,我被眼前這個男人描述的美好生活說得蠢蠢欲動的時候,另一個男人的麵孔立刻在腦海中浮現,他一臉
  病容,卻還是那麽傲然獨立,冷漠的表情掩飾不了他內心火一般的熱情。他或許不會給我安定的生活,尖銳的個性會讓我總是受傷害,可是有什麽辦法,我就是愛他,雖然他現在恨著我,雖然我很清楚我們已經失去重聚的可能,但內心還是垂死掙紮著一線希望,就像一個墜落深井的求生者,總盼望著黑暗的世界能悄悄射進一線光芒。
  “跟你去美國可以,但必須先滿足我一個願望……”我鼓起勇氣說。“什麽願望,你說。”“我要去日本。”
  正月初十是我的生日,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我內心垂死掙紮的那一線希望徹底掩埋。之前我已經結束錄音工作回到了湘北,陪家人一起過年。祁樹禮初三來我家拜了個年就回了長沙,自始至終沒跟我說一句話。不過兩天後他還是派人給我送來一堆補藥,大多是美國帶回來的。
  對於我要去日本的事情,他的態度很明確:“我不會帶你去日本,帶你去別人不會說你是瘋子,會說我是瘋子!
  他拒絕得很徹底,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這倒符合他一貫的風格,做事從不留餘地,幹淨利落,絕無後患。所以我並沒有太過央求他,我了解他的為人。隻是我不甘心啊,耿墨池到現在都恨著我,就算我即刻進墳墓,或者他也進墳墓,那我們之間的誤會也會跟著一起進墳墓,這不是我要的結果,也不應該是這個結果,我必須當麵跟他解釋清楚,我怎麽樣死掉都可以,就是不能帶著他對我的怨恨進墳墓。
  而更可怕的是,我竟然快想不起他的樣子,越深刻地去想念一個人,那個人的樣子反而越來越模糊,無論我的記憶如何追趕,還是趕不上他漸漸遠離我夢境的速度,我絕望,無比恐慌,我怕我會跟安妮一樣,會在追趕記憶的時候徹底丟失記憶,像刪除文件一樣的刪除這段記憶。這太可怕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在院子裏徘徊,白天下了一天的雪,地上的積雪很深,院子裏兩棵棗樹的枝丫都被壓彎了,刺骨的寒風無情地刮著我的臉,我居然也不覺得冷,腳下踩的是雪,心卻像在火上烤一樣。
  墨池啊,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一念出他的名字,我更加迷亂無措,無法遏製的悲傷,感覺自己又像從前那樣靈魂出了竅,看看四周,站在家門口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間,我看見自己在空曠荒涼的心田裏肆意狂奔,不顧一切地驅遣著記憶,呼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在哪兒呢,黑沉沉的原野吞沒了我的聲音,感覺不僅是隔著世界,還隔著時空的距離,那臉那心,越發的模糊不清,我在夢裏已經徹底尋不到迷失了方向的記憶……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起了高燒,又開始咳嗽,這一次來勢凶猛,吃過早餐家人都出去拜年的時候,我起床彈琴,一邊咳一邊彈,突然胸口一陣劇痛,一口鮮紅的血噴在了黑白琴鍵上。
  我又被送到了醫院。
  但是我的意識很清醒,好像一生都未這麽清醒過,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定要去見他,就算我要久別於人世,也要看他一眼後再入土,我知道我最終將從這個世界飄然而走,飛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求解脫,我怕在那個世界迷路,等到有一天他也去的時候,我會記不起他的樣子!
  我逃跑了,一個人跑出醫院,上了火車。當我一路跌跌撞撞,摸到彼岸春天的時候,已是深夜,我像個幽靈似的敲開了近水樓台的門,開門的是保姆,我的樣子顯然嚇到了她,連忙驚慌失措地奔上樓通報主人。祁樹禮一邊係著睡袍一邊走下樓的時候,我已經癱在門廳咳成一團了。他跑過來抱住我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他,半個身子都泅在了他身上,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帶我去日本,帶……我去日本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像施了魔法般,祁樹禮一下就被定住了。沒了聲音,他的神情整個都變了,剛才在樓梯上見到我時激動的情緒蕩然無存,就像一條奔騰湍急的河流突然滲入一片沙地,聲息全無。
  “你就是死在我麵前我也不會帶你去!”好半天他才冷酷地說。
  “不,不,你聽我說,”我箍著他的臂膀,突然不咳嗽了,表達異常地清晰,“你帶我
  去日本,我隻去見見他,看他一眼就回來,然後我跟你去美國,一輩子都不再回來,一輩子跟你生活,我會徹底地死心,我發誓再也不會想他,將他在我的心底徹底地埋葬……”
  “你為什麽一定要去見他?為什麽?”
  他一把推開我,揮舞著雙手咆哮如雷:“你究竟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麽著,你見了他又能解決什麽問題,治得好你的病嗎?救得了你的心嗎?你如果想死有很多種方式,一定要這樣去死嗎?一定要我去送你死嗎?告訴你,我做不到!就算你真的要離開這個人世,我也無法改變老天的安排,我隻能忍痛接受,將你深深地永遠地埋葬在我的心底,聽清楚了,是我的心底!而不是讓你死在他的麵前……”
  突然,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我又快呼吸不上來了,“你怎麽了?”他扶住我問。我沒回答,掙紮著站了起來,再一次拽住他,揪住他睡袍的領口死不鬆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越想他就越記不起他的樣子,他在我的記憶裏隻剩個模糊的輪廓,我好害怕,我怕有一天進了天堂會找不到他……樹禮啊,無論你多麽恨他,畢竟在這個世上我愛過他,得不到他的愛,不能跟他廝守我都不去想了,我已經屈服於命運了,活著請讓我死心,死去請讓我記住他的樣子,所以無論我的命運怎樣,我都必須見他,見了他,我會從此安靜地生活,或者平靜地死去……”
  心裏好痛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胸口痛得無以複加,已經分不清是身體的疼痛,還是真的心痛,隻能抽縮著身體,想壓抑住胸口的一股熱流,卻壓抑不住,隨著一聲劇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祁樹禮的白色睡袍上綻開一抹慘烈的鮮紅……
  “考兒!”
  他叫了起來,扶住我向下滑的身子,“考兒,你怎麽了,老天爺啊,你到底要把她怎麽樣,考兒……”他抱起我,像抱一個無力的孩子,聲淚俱下,“我答應你了,考兒,我答應你……帶你去日本,是死是活我都帶你去,別離開我啊考兒,求你別離開我,睜開你的眼睛看著我……”
  這絕對是一次奇妙的旅行。飛機降落在日本中部最大的城市名古屋機場的時候,我還是不能相信我真的已經到了日本。我穿著長大衣,裹著厚厚的披巾,依偎在祁樹禮的臂膀下,心情激動了又平複,平複了又激動,整個人昏昏乎乎,根本不理會周圍的人們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他們都是一身春裝,我卻穿得像剛從南極回來。沒辦法,自從生病,我就格外地怕冷。盡管我一再的要祁樹禮少帶些人過來,可他還是保鏢、隨從、翻譯、醫生和保姆一個不少,一路六七人走在機場裏,場麵頗為壯觀。
  出了機場,三輛豪華轎車駛在了我們身邊。我仰著臉,貪婪地呼吸著異國的空氣,因為這空氣也是他呼吸著的。這就是愛情的感覺,即使沒有相見,呼吸著他呼吸的空氣,感覺還是如此甜蜜。隻是這甜蜜破碎如水中月,他見了我會聽我的解釋嗎?他知不知道見了他之後,我就要遠赴另一個國度,在那裏就再也呼吸不到由他的愛構成的空氣了,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今生今世注定要黯淡無光,相聚和分手一樣,誰也無法改變來自命運的嘲弄和打擊。
  “我們去哪,酒店嗎?”上了車我問祁樹禮。
  “反正不會露宿街頭,寶貝。”祁樹禮摟著我說。完了又補充道:“我們不去酒店,你的身體不適合住酒店,我在名古屋市中心有棟房子,是一個老朋友的,他去加拿大了,房子暫時借我用著。”
  車子最後停在了一條僻靜的街道旁,四周全是綠樹環繞,一棟棟日式小洋樓優雅地矗立在街旁,獨門獨院,看得出來,這裏跟彼岸春天一樣,是有身份的人居住的地方。我們進了街道拐角處的一棟房子,一進房間,祁樹禮就連忙將我扶到榻榻米上躺好,吩咐隨行醫生給我檢查身體,測血壓、量體溫、打針,忙了很一會兒,醫生剛走,保姆又進來喂我粥,因為咽喉發炎,我隻能吃流質食物。“我來吧。”祁樹禮吩咐保姆退下。
  他接過碗,喂得很小心,生怕燙著我,每喂一口都要到嘴邊吹一吹。我惆悵地看著這個男人,忽然覺得他老了很多,兩鬢間已經有白發了,滿臉滄桑,神情疲憊得像個長途跋涉的旅人……我想我已經沒有理由抗拒他了,這麽多年守在我身邊不離不棄,我已欠他太多,見到我要見到的人後我應該可以安心地跟他走了,如果我選擇的這條路還有盡頭的話,那麽他就應該是我的盡頭了,我不在乎這盡頭是天堂還是地獄,哪怕是一塊墳地,我也認了,沒什麽不同。
  “想好了嗎?”喂完粥他問。
  我疲憊地點點頭。
  “真的答應見過他後,跟我去美國嗎?”
  我又點點頭。
  “好,就這麽說定了。”說著他將我的臉捧在手心,攏了攏我蓬亂的頭發,俯下身子在我額頭輕輕一吻,再吻……“就是這張臉,自從第一次遇見,就從未走出過我的夢境,今生今世,我也不會讓你走出我的夢境。”
  淚水順著我的臉頰無聲地淌了下來。
  “為什麽哭?不情願嗎?”
  “你是我的歸宿,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回答說。
  “那你為什麽拒絕我到現在?”
  “所謂歸宿,總是要走過一段路後才知道是歸宿。”
  “但願你是這麽想的,但願你沒把這歸宿當做是墳墓……”
  好厲害的男人!
  “他知道我們來了嗎?”我轉移話題。
  “不知道。”
  “那就好,”我放心地點點頭說,“我隻是看看他,不想打擾他……”
  “我也不會讓你打擾到他,”他眉頭緊蹙,“可是我好像有點擔心,擔心你一見到他又改變主意……”
  “你這麽不信任我嗎?”
  “我是不信任自己,就說我吧,本來下定決心要放棄,回美國後我就決定放棄,把長沙的公司也撤消了,這次回國是因為白樹林的醫院要竣工,我必須回來處理工程決算的事情,我極力控製住自己去看你,我以為我做得很成功,我真的已經放棄了你,可是那天晚上,在水一方突然傳來琴聲,我跑去一看,在看到你的一刹那,我所有的堅持又都瓦解了,還說什麽放棄,看你瘦成這樣,咳得快死去,我花了一年時間練就的鐵石心腸全都泡了湯……”
  他這麽說,顯出很無奈的樣子,“所以我現在很懷疑,我將你送去見他,會不會是我的失策,萬一你不肯跟我去美國了呢?”
  我虛弱地笑了笑:“我不跟你去美國又能去哪呢?他的身邊有米蘭,對他而言,我的存在是多餘的……”
  “就怕到時候多餘的是我……”祁樹禮很憂慮的樣子,俯身替我蓋好被子,又在我額頭吻了吻,“很晚了,你不能太勞累,睡吧,我就住你隔壁,有什麽事可以叫我。”
  可能是旅居異國,環境陌生,在“地上”折騰到很晚都沒睡著,坐起來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來,也沒有開燈,後來幹脆光著腳在榻榻米上走來走去。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鋼琴聲。我定定神,確定不是幻覺,是有琴聲,從窗外傳進來的。我跑過去推開窗,琴聲更真切了,好熟悉啊,隔著馬路,對麵的一棟日式小樓裏亮著燈,琴聲就是傳自那小樓。我仔細聽,越發的熟悉起來,不是曲子熟,是感覺熟,琴聲錯落起伏,那樣纏綿,那樣悲傷,又那樣破碎……是放的CD嗎?再仔細一聽,絕對不是放的CD,是彈奏的琴聲,我也學了一年多的琴,這點還是區別得出來的,這麽晚了,是誰在彈琴呢?
  這個時候我已經完全睡不著了,穿上大衣,裹上披巾,躡手躡腳地摸出房間,出了樓,徑直朝馬路對麵走去。小樓的燈光在一樓,大門緊鎖,我將身子貼在冰冷的牆邊聽,倏地,手腳冰涼,血液一下子倒灌進心髒,瞬間凝固……不可能啊,裏麵彈琴的不可能是他,他怎麽可能住祁樹禮對麵呢?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他,還有誰能將《離別曲》奏出靈魂的味道,第一次聽他彈琴時就是彈的這首曲子!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祁樹禮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我,床頭的牛奶都已經涼了。
  “醒了?”
  “醒了。”
  “還要不要再睡會兒,我看你睡得好香,一定是昨天累壞了。”
  “不用再睡了,我要去見他。”說著我就支起了身子,想了想,忽然問:“對了,昨天我好像聽到對麵有人在彈琴。”
  “是嗎,你聽到了?”他好像並不意外。
  “彈得很好,很像是……他彈的。”
  “耿墨池嗎?”
  “是。”
  “本來就是他彈的。”
  “什麽?”
  “耿墨池彈的琴啊……”
  我從床上差點翻下來:“你說什麽,他……他住你對麵?”
  “這麽大驚小怪幹什麽,住他對麵很稀奇嗎?”他蹺起二郎腿很不以為然,“在彼岸春天我就住他對麵啊。”
  “你,你這人……”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我在名古屋有生意,偶爾過來跑跑,偶爾聽說他也在這,偶爾知道了他的住處,偶爾就搬過來住了……你知道住彼岸春天的時候天天聽他彈琴,很喜歡,突然聽不到會很不習慣。”
  “所以你就追過來了?”
  “什麽叫追過來了,我是慕名而來。”他麵不改色心不跳,強詞奪理。可憐的耿墨池!
  “那他知道你住這嗎?”
  “不知道?”他很老實地回答,“我也就來了兩回,住了不到三天……”
  我轉身就往更衣室跑,用最快的速度換了衣服,“我一直以為我是個瘋子,沒想到你比我還瘋得厲害……”我急急地從更衣室出來,又跑到衛生間漱洗,最後一陣風似的跑到梳妝台前,“昨晚我就覺得納悶,這世上除了他還有誰能彈出這琴聲,原來真的是他,你這個該死的,原來你一直在監視他……”
  “沒有啊,考兒,我其實蠻認可他這個人的,就想跟他做鄰居……”他很委屈的樣子,振振有詞地說,“雖然我們是情敵,不過所謂英雄惜英雄,我們彼此還蠻欣賞的,他自己也說,他很慶幸遇到我,否則以他的病絕對活不到今天,是我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那他應該很感激你嘍?”
  “的確如此。”祁樹禮得意洋洋,最後又說,“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去拜訪他了,借這房子這麽久,我還從來沒去拜訪過我的老鄰居呢。”
  我們一路步行走過去。後麵跟著的是隨從和翻譯。
  天氣很好,春日的陽光溫暖地照耀在名古屋的每個角落,我們來得很湊巧,三月間正是櫻花盛開的時節,隨處可見緋紅的櫻花隨風飄搖,花謝花飛,行人走在街頭,猶如在沐浴一場櫻花雨,此情此景像極了一部韓國電影《春逝》中的片尾鏡頭,李英愛也是這樣走在櫻花紛飛的街頭,如詩如畫,美得讓人驚歎。
  對麵的小樓院門緊鎖,祁樹禮的手下去按門鈴,開門的是一個幹淨利落的中年女人,係著潔白的圍裙,應該是傭人,禮貌地朝我們鞠躬行禮,翻譯問她耿墨池在不在家,她用日文嘰裏呱啦說了一堆,翻譯點點頭,轉過臉告訴我們,耿先生出去了,好像去了附近的公園散步。
  “可能就是名古屋城旁邊的那個公園。”祁樹禮說。
  翻譯說:“可能是。”
  “那就去公園吧。”
  “坐車還是走路。”
  “就在街那頭,走路吧。”
  於是我們又步行去公園。
  一路上我冷著臉不說話。祁樹禮興致卻很好,沒話找話,跟我介紹起名古屋的人文地理來,他說名古屋在被二次世界大戰盟軍的炸彈摧毀後,現在已經發展成為日本第四大城市,並且是日本最重要的經濟都市之一,曆史上名古屋因日本三個最重要曆史人物的出生於此而聞名: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正是這三人於17世紀初統一日本。這不是我感興趣的。祁樹禮當然知道我想知道什麽,又說起了他的老鄰居耿墨池,他說耿墨池在養病的間隙在名古屋的一所大學內任客座教授,教鋼琴。
  “他當教授?”我頗為詫異。
  “是啊,當教授。”祁樹禮嗬嗬地笑。
  “你笑什麽?”
  “沒笑什麽。”
  “是不是覺得他當教授很奇怪?”
  “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也覺得奇怪。”
  說話間我們到了一棟古樓群前,高大的城牆,金碧輝煌,難道這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祁樹禮肯定了我的猜測,指著樓群對我說:“那就是著名的名古屋城,知道它最有名的地方在哪裏嗎,就是裝飾在城堡天守閣屋脊上的金色獸頭瓦最為有名,你看就在那裏……1612年,當時的江戶幕府將軍德川家康修造了名古屋城,到1867年政治改革幕府倒台之前,它一直都是德川三大家族之一的尾張德川家族的居城,極盡奢華……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於1945年受空襲,大部分被燒毀,1959年重建天守閣,改為地下一層地上七層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從那以後,天守閣一直就是名古屋的象征。”
  “你知道的還挺多。”
  “跟你說過了,我在這有生意,當然很了解。”
  “那你也很了解他嘍。”我轉過臉看著他。
  “那是當然,”祁樹禮一點也不忌諱,“他的一舉一動我了如指掌。”完了又補充一句:“他對我可能也如此……”
  “你們還真是同類啊。”我不無嘲弄地說。
  “正是。”
  “米蘭是和他在一起嗎?”
  “不在,他們早分居了。”
  “分居?”
  “是啊,他們一直都是各過各的,米蘭還找了個日本情人呢。”
  “胡說,不可能!”
  “怎麽,不信你的老情人會被戴綠帽子?”祁樹禮看住我,冷笑道,“告訴你吧,米蘭找的那個小日本還是耿墨池的私人醫生呢……”
  “別說了!”我打斷他。
  祁樹禮並不理會,繼續說:“原先我以為米蘭是真的喜歡耿墨池,尋死覓活地要嫁給他,後來發現她是真的喜歡耿墨池,不過是喜歡耿墨池大把的錢,和這些錢所換來的名貴時裝、珠寶……這會兒她就正在巴黎享受世界頂級的時裝周呢,這個女人,揮霍無度,貪得無厭,真不知道耿墨池怎麽會娶了她做老婆的。”末了,又補充一句,“不過幸好他娶了她做老婆……”
  言談間公園已經到了。
  “我就送你到這,你自己進去吧,”祁樹禮突然變得很嚴肅,正色道,“考兒,你要想清楚,你答應過我什麽,見到他別頭腦發熱什麽都忘了。”
  我低下頭不說話。
  “見過他,你就跟我去美國,我要你從此快快樂樂地生活,至少活得健康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病得死去活來。”說著他拍拍我的肩膀,“進去吧,記得替我跟老鄰居問個好,記得……我們的承諾。”
  “放心吧,我不會死在裏麵的,即使我活不多久,我活的時間也要比你愛我的時間長……”
  這是《茶花女》中的一句台詞。
  祁樹禮笑了起來,點點頭:“你知道我愛你就好。”
  我一個人走了進去。一進去才發現這個公園還蠻大的,人很多,裏麵有個湖,湖麵倒映著櫻花樹,粉紅一片,遠遠的看像少女羞澀的臉,湖岸落滿花瓣,像一張巨大的粉色地毯,走在上麵像神仙下凡。我在櫻花樹中穿來穿去,才一會兒,身上頭上就落滿了粉色花瓣,這麽美好的天氣,這麽美麗的櫻花雨,我卻無暇欣賞,四處張望著,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裏搜尋我要找的熟悉的身影,也許是過於緊張,心頭突然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又酸又脹,我希望那不是眼淚,見到他,我不希望流淚,即使他不再給我希望,我也不能在他麵前表露悲傷。
  他是個喜歡清靜的人,我猜想他可能躲在哪個僻靜的角落,好像是有什麽力量指引著一樣,我朝遠離湖邊的一片樹林中走去,然後……那是誰?!老天!我看見了,在一棵櫻花樹下,他獨坐在休息椅上,淺米色的毛衣白色的褲子,手裏捧著本書,粉色花瓣飄飄灑灑地落在他身上,他也全然不顧,所有的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本書上,以至於我一步步走近,他居然毫無察覺。
  此刻我的眼裏心裏全是櫻花樹下的那個男人,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身上隱忍的憂鬱和落寞隔著十米的距離還是蔓延到了我的心裏,孤獨的男人,你可知道我漂洋過海來見你,隻是想看你一眼,記住你的樣子,將來在另一個世界裏,我可以一眼就認出你,雖然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再給我希望,但是墨池,我的心裏卻有著或許在你看來是卑微的希望,我希望你也好好看我一眼,千言萬語,都不及你深沉的一眼……
  老天啊,我怎麽又哭了起來,我總是這樣控製不住自己,隻能捂住嘴盡力不讓自己出聲,就隔了十米的距離,我卻沒有力量叫出他的名字,癡癡地看著他,像一棵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中間隔著萬丈深淵,我邁不過去,他也邁不過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胸口又是一陣疼痛,我咳出了聲音。
  他聞聲抬起頭—
  仿佛我是一個鬼,他眯著眼睛,瞳孔縮小了又放大,放大了又縮小,表情驚訝,嘴角抽搐,好半天都無法確認我是一個人站在他麵前。
  終於他緩緩站起身,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我的心不再跳了,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這個曾經高大英俊如今病魔纏身的男人,山一樣地慢慢移向我,四目相對,還是他先開口。
  “是你嗎,考兒。”
  “是你嗎,墨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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