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地:月亮太亮

(2008-11-28 10:27:01) 下一個
  顏丹青討厭夏天。
  她對班主任解釋,“因對紫外線過敏,故而夏天也隻能穿長袖長褲。”
  老師體恤,同意丹青不用著夏季校服。
  丹青的舊日同學一臉鄙夷的揭穿,“顏丹青早年也穿短袖短裙,身上和臉上一樣雪白,哪裏有過敏?顏丹青是個撒謊精。將來也會像她媽媽一樣變成一個狐狸精。”
  時間一久,關於丹青和丹青媽媽的傳言愈發被添油加醋,同學們漸漸都不肯同丹青接近。
  和初中時一樣,丹青又落了單。
  如果是以前,丹青或者還會不甘心這樣無理卻又堅持的集體性排斥,那段日子,她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試圖消弭自己與別的孩子之間的隔閡,當然,最後並沒有成功――成年人的世界固然市儈而冷漠,孩童勢利起來也冷酷難當。
  而現在,丹青已經習慣了。
  最重要的是,丹青開始對這個世界產生懷疑。
  不是因為老師若有若無的放任疏離,不是因為同學不加掩飾的鄙視嘲笑,也不是因為父親辭世後經曆的種種拮據困難,是因為母親。母親在放棄她自己的同時也推開了女兒。
  起先丹青還不明白,為甚麽母親可以這樣自暴自棄。
  後來,漸漸體會到甚麽叫做生活迫人。
  真的,父親去世前後,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人走燈滅,這些詞語的意思忽然變得具體而鮮明。
  父親公司的合作人做假帳逐漸侵吞財產不說,最後更留下大筆債務自己攜私逃跑。母親霍沉香根本對生意一竅不通,所以無處追索,勉為其難收拾爛攤子,變賣首飾房產,求親告友看盡冷臉,最後一咬牙再不肯求人。
  怎麽辦?一切從頭學起。丹青記得那段日子母親早出晚歸,四處奔走,每每回來已是深夜,疲倦的說不出話,直接衝個澡倒在床上昏迷般的入睡。
  丹青就是那時候學會生活自理,照顧自己的同時還要料理家事,九歲的小孩,已經知道怎麽去繳水電煤氣費,怎麽用洗衣機、高壓鍋,開門七件事件件拿手。
  霍沉香實在太忙了,要應付追債,要學會追債,要自己跑業務應酬客戶,還要抽空上夜校充電加油,整個人如同停不下來的陀螺,蓋因生活的鞭子一刻不歇。她來不及照顧幼女,每天塞點錢給女兒囑咐她自己解決三餐,髒衣服和家事留著媽媽回來會做……當然她無暇做個顧家的母親,可她已盡力,然後有一天她發現家中似乎來了田螺姑娘,不但窗明幾淨,偶爾早歸還能吃上新鮮飯菜。原來,這個田螺姑娘就是丹青。
  丹青記得母親當時的表情,她看看煤氣灶前墊腳的矮凳,又看看圍著幾乎拖到腳麵的圍裙的女兒,半晌,扭過頭去。母親哭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
  許是太累,母親終於病倒,一下子歇了一個多月,先前的努力盡數白費。等病好了,母親也作出了決定,她們的生活又發生了改變。
  顏丹青的媽媽是狐狸精!
  開始,丹青覺得困惑,為甚麽媽媽不再努力打拚,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起身細心熨貼的打扮停當,然後便開始講電話,聲音糯軟,聲線低低,不時咕咕輕笑,收線後很快便出門去了,亦要深夜才回來。
  母親照例還是給丹青錢,數額比先前多了許多,丹青沒有亂花,反而小心存起,依舊自己買菜做飯。
  有一天母親臨出門又拿錢給丹青,忽然一把扯過女兒的手細細端詳,然後皺眉,“你還在自己做飯?”她戳戳丹青指尖新燙的一個水泡,“以後不要做了!女兒家手變粗了,多少錢也買不回來。”
  那時候丹青在學校已經被人背後指指點點,心裏委曲此刻再也藏不住,低聲回嘴,“我不要錢!我自己做!”
  母親一愣,“你自己做?好,好。真有骨氣!”她忽然諷刺的笑了,“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堅持多久?”
  母親的表情那樣陌生,丹青覺得後心發冷,寒毛都要豎起來。
  此後,家裏的境況慢慢好轉,母親逐筆還清舊債後結束了公司業務,沒有再轉做一頭小生意,也不出去應征找工作,可依舊應酬不斷,每天打扮的光鮮亮麗出門赴約,名聲愈發不好。
  丹青在學校裏慢慢被孤立,出門老覺得周圍鄰居在身後目光閃爍冷言冷語,畢竟是個孩子,完全得不到外界的鼓勵,內心原有的堅持也開始瓦解。
  母親看著家裏逐漸淩亂,又瞟一眼丹青的成績單,臉上似笑非笑,“看來,還是霍家的基因比較厲害。明天下午鍾點阿姨會來,丹青,你放學後早點回家等門。”
  等母親出門後,丹青進到母親的房間,梳妝台上滿是昂貴化妝品,她自一片狼藉的化妝棉下輕輕扶起一具像框,照片上父親摟著妻女笑得開懷。
  鏡中的女孩臉容潔白晶瑩,眉目璨然婉轉。
  “丹青乖寶快快長大,長得和媽媽一樣漂亮!”爸爸笑聲朗朗,丹青童音咿呀。
  “不不,不要,我不要像媽媽!” 丹青滴下淚來。
  那幾年,她們母女的生活總算過得還不錯,但兩人之間的關係也迅速惡化。
  丹青常常在想,如果那時候自己不是一昧的排斥母親,而是願意靠近、聆聽和理解,也許她們母女也不至於落到今日田地。
  這麽多年來,丹青從母親身上學到兩件事情,那就是女人長得美真是一項資本。還有就是美人遲暮更加觸目驚心。
  時光如飛刀。刀刀催人老。
  霍沉香因為生活毫無規律,不講節製,老的尤其快。
  其實她還是那麽美,雖然覆上歲月的痕跡,卻仿佛開至荼蘼的花朵,更加帶了幾分驚心動魄燃燒殆盡般的豔麗。
  所以約會她的人依舊不斷,但明顯不如往日。
  從丹青初二開始,母親留在家中的時間愈來愈長,大概為了打發時間,她開始對女兒發生興趣,日日監督檢查丹青的功課,而丹青已經對學習不甚積極,十分反感母親突如其來的嚴加管教。
  沒多久,母親的耐心用盡,撇開冷淡固執的女兒不管,轉而紮入醉鄉,不肯回頭。
  霍沉香學會了酗酒。
  丹青也是自那時起開始討厭夏天,除了霍沉香和她自己,沒有人知道為甚麽。
  時至今日,母親已經徹底被酒精俘虜,每天躲在房裏喝酒,喝光了就打發丹青去買,牌子愈買愈差,她也不再挑剔,仰頭就灌,當水那樣喝,醉了便睡。
  家裏早就不請鍾點工,丹青接手料理家務,但也做得不甚上心。
  母親每天清醒的時候就在那裏講電話,一個鍾點兩個鍾點那樣,眉飛色舞,聲調撩人,隔幾天也出去一趟。
  然而丹青知道,其實並沒有甚麽約會,母親不過是去附近街心公園坐上半天。
  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丹青反而原諒了母親。她看著她在短短幾年內憔悴枯萎,可見母親不是不痛苦的。反正已經這樣了,何必母女兩個對牢了相互怨懟度日?
  世上的人這麽多,受苦的人也有許多吧,大家自顧不暇,就不要連和自己血脈相連、最親近的人都互相漠視了。丹青想著,忽然難過起來。
  十六歲的時候,丹青完全接過了家裏的擔子,白天念書,晚上和假期出去打工,剩下的時間用來照顧大多數時候都不甚清醒的母親。
  其實銀行帳戶上也還有一筆款子,霍沉香自從染上酒癮,已經不理家事,把帳號密碼統統交給女兒,“丹青,你也該學著當家了。”她說,“收好證件,記住密碼,不必事事向我請示,自己拿主意就好。”
  加上之前積攢下來的零花,丹青算了算,這筆錢若仔細安排打點,也夠維持到自己中學畢業,到那時候她也年滿十八歲,成年了,可以正正當當找份工。
  至於念大學,就毋須奢求了。
  可是大家都知道,酗酒的人根本不可能時刻保持清醒,霍沉香根本已經酒精中毒不肯自救,每天寧可不吃飯也要喝酒,丹青出來做小工與其說掙生活費,不如說為保證母親酒水不斷。何況母親健康大不如前,一旦病倒用錢更加無法控製。
  生活壓力這麽大,前景完全未卜,丹青怎麽敢心安理得當個職業學生、標準小孩?
  咦,為甚麽不強製霍沉香戒酒?
  是,丹青也知道喝酒對母親對她都有百害而無一利,可是她不忍心看她那麽痛苦。
  母親走到今日和她也不無關係,不管當年的霍沉香究竟是為自己還是為女兒才走上那條路,她已經付出了太多。現在也該是丹青回報的時候,就允許母親保留她這一點點、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樂趣吧。
  在別人還黏在父母長輩身邊撒嬌愛嗔作承歡狀時,丹青已經完全一副早慧少女的成熟模樣。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和父親的苗挺身形,雖然單薄清瘦,卻更有一股臨風飄舉的出塵味道。
  連老天都特別眷顧這個運途坎坷的孩子,就算功課日益沉重,兼職辛苦勞頓,顏丹青絲毫沒有浸染出那種混跡社會曆練人生後自會帶有的風霜氣質。
  她看起來一如初雪,剔透幹淨,潔白無塵。
  然而,丹青並不喜歡自己的容貌,她寧願自己平凡一點醜一些,而不是愈來愈美,愈來愈像母親。
  母親醉後經常把臉伸至丹青麵前看上半天,然後嘿嘿笑,“霍沉香,呃,不不,你不是霍沉香,你是顏丹青……咦,為甚麽你長得那麽像霍沉香……”
  的確。丹青出落的五官姣美,麵孔也愈來愈像年輕時候的母親,這本來也屬尋常,母女倆,容貌相似再正常也沒有,可對於母親來說,仿佛一把火星點燃了她內心深處不知名的信引。
  都說酒醉後的人易發酒瘋,區別不過是文瘋武瘋。霍沉香亦不例外。
  先是文瘋。
  霍沉香喃喃自語,丹青走近去聽,卻又語焉不詳。後來習慣了,慢慢分辯出醉言醉語中經常重複的一個名字。元莛。元莛。
  丹青覺得奇怪,為何不是西敏?嗬對,丹青已故的父親名字叫做顏西敏。她不由細細回想從前,果然疑點叢生。
  丹青想起自己幼年時與父親感情最濃,對母親則比較敬畏,無論父親如何寵溺包容,自己怎樣乖巧可愛,母親美麗的臉容少見喜色,她總是那般形容淡淡,鬱鬱寡歡。後來父親過世,母親似乎也並不特別悲慟,她還以為媽媽要顧得維係這頭家,所以不及傷感。此刻看來並非如此,但究竟實情如何,恐怕問也白問。
  丹青識相,不去打擾,留下母親獨自安歇房中。
  可是事態發展漸漸超出丹青意料。
  母親無法控製自己行為,轉為武瘋。
  一日丹青放學,打工的便利店結業清帳,店長好心給小姑娘放假,所以她得以早早回家,還特地拐去菜場買多幾樣材料為晚餐加菜。
  進屋之後丹青目瞪口呆,家裏所有鏡子都被打破,到處晶亮碎片,母親蜷在沙發上昏昏入睡,一臉濃妝,滿身酒氣。
  丹青聰明,一下子明白緣由,心下悲涼。
  收拾地上殘破鏡片,丹青看見那些尖尖棱角的碎片中央,一張張都是自己年輕無奈的臉孔。母親打破這些鏡子之前,大概沒有想到,破碎之後的鏡子並不能遮蔽自己蒼老殘敗的容貌,反而千倍百倍的加以映射凸現。
  丹青看看熟睡的母親,心酸衝動之下伸手想要擁抱,母親被驚醒,看見丹青便尖叫起來,繼而伸手一下一下擊打女兒,“討厭!討厭!討厭!”
  丹青默默伸手護住頭臉,沒有躲開。她知道,母親討厭的、想打的其實不是別人是她自己,如果現在她躲開,母親也許會傷害自身。
  等母親終於累倒複又睡去,丹青雙臂已布滿抓痕和淤青。
  第二天三十八度高溫,她換過一身長袖去上學。
  母親恢複清醒後也深覺懊悔,頗消停了兩天沒有沾酒。可是酗酒成性豈能說戒就戒,她不久又故態複萌,醉後喪失心智又動了幾次手,漸漸如喝酒一樣對暴力也上了癮。
  “霍家的人最無恥!你知不知道,嗄……霍沉香是狐狸精,哈哈……你像我!像我!所以你也是狐狸精!也是……元莛,嗚……為甚麽你一定要走……我恨你,恨你們,恨!恨啊……”霍沉香哭哭笑笑發酒瘋。
  丹青無能為力,隻能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感情就是這樣被日漸消磨殆盡的吧。
  縱使丹青肯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母親,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心裏充滿懷疑而無希望。
  因為她對親情失望。對友情早就不抱期望。愛情?嗬,美麗、遙遠而又虛幻的詞,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象或企盼。
  如今,那具原先擺放再母親梳妝台上的全家福照片由丹青保管――也是一件奇事,父親去世後家裏的相冊統統不見,大概是被母親丟掉了,由此可知母親確然是不在乎父親的。丹青歎口氣,年紀愈長,她發現自己愈無法理解母親,而父親在自己心目中則愈來愈重要,所以從現在起,她要竭力保護自己與父親共同生活的所有記憶和物件。
  丹青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睡覺前會同相片上的父親說一會兒話,她寧可相信父親的靈魂一直盤桓自己左右。隻為這個,她也要堅強活下去,否則那麽疼愛自己的父親一定會傷心吧?所以也要不斷忍耐,要好好照顧母親,因為,父親是那麽那麽愛她。
  “爸爸,今日期中成績下來,我的名次比前次進步甚多,一向看我不慣的英文科羅老師也點名表揚……我會盡力趕上功課,雖然不見得有機會念大學,工作後也許可以考自考。放心,我會努力進取,自立自強。”
  “爸爸,今晚我拾到客人拉下的錢包,嘩,裏麵滿滿一疊粉紅大鈔!對不起,我當時確實起了貪念,但終於理智占得上風。請爸爸時時提醒我,不要走錯路做錯事。”
  “爸爸,天氣冷了,明天支薪日,我打算為媽媽添置一件毛衣,你毋需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
  也不是一直言笑晏晏報喜自勉,實在太累太倦太傷心,丹青也會哀哀求助。
  “世間是否沒有公平正義?我自覺已經十分克製,可班上一旦丟失物件打破東西,老師目光一定第一時間投諸我臉上,同學背後竊竊私語教人難堪。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可原來有些事永遠也無法習慣。”
  ……
  丹青想起父親以前常常說的一句話,當初似乎是為了甚麽事而開解母親,如今倒是可以繼續用來安慰自己。
  “大家都說,上帝在你麵前關上一扇門,就一定會在另一個地方為你打開一扇窗。”
  真的是這樣麽?
  這些年來,我眼睜睜看著我和媽媽周圍的門窗被一扇扇關閉,四周愈來愈黑愈來愈暗,到底那扇屬於我們的幸運之窗在哪裏?
  爸爸,如果你真的一直守候在我們身邊,就請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一直堅持,不言放棄?
  我真的不想放棄。
  我想找到那扇神啟之窗。
  高二下半學期,薑白來到丹青身邊。
  高二下半學期,丹青班上來了個中途插班的轉校生,名字叫做薑白,聽說正在辦理移民手續,父母已經去了加拿大探路,所以把兒子送來祖父母處看顧,等他們事業趨穩根基立定就會安排兒子過去升學。
  薑白是地道的北京孩子,一口漂亮的京腔,也許是家教好,並沒有沾染了那些胡同串子的油條習氣,待人處事非常爽朗大方,很快和同學打成一片。
  因為沒有高考壓力,薑白在班上的位置特別超然,許多原本該由各部委員做的雜事隻要有需要他就會幫忙,人聰明,做事效率非常高,立時贏得老師歡心。
  北方的男孩身材高大健碩,沒有被過重功課占去的旺盛精力在籃球、足球等項目上得到極大的發揮空間,薑白很快成為高中部籃球隊主力,無形中也成為班上男生中的領袖人物。
  朝陽般和煦明亮的笑容、熱情疏爽的性格、還有球場上敏捷利落的身姿,已經足夠引起豆蔻少女的芬芳目光,薑白毫無懸念的受到眾多女生垂青。
  天之驕子。
  丹青看著那邊被全班同學簇擁著往球場方向過去的身影想,然後背起書包轉身離開。
  她不知道,就在她轉身的刹那,薑白的目光也投射過來。
  “那是咱們一班的麽?怎麽不一起來?”薑白問同學。
  原本笑語喧嘩的人聲忽然靜一靜,然後大家繼續嘻笑,沒有人回答。
  薑白納悶,再回頭看一眼,那個秀麗的孤單背影已經消失在冬青葉後。他不再追問,大聲吆喝一聲指頭旋著籃球走向球場。
  薑白留意丹青很久了。
  第一天報到,一進教室,那麽多陌生的麵孔,他一眼看到那雙寒星般的眼睛,隻是轉瞬消失在垂下的濃密眉睫下。
  大大咧咧的男孩,剛到新的環境,忙著熟悉周遭的人和事,薑白很快把那雙眼睛拋至腦後。
  可是,顏丹青實在不是容易令人忽視的一粒微塵。
  個多月過去,薑白上下師長同學混得溜熟,唯獨沒和顏丹青有過接觸交談,他注意到,這個女生在班裏的地位異常尷尬。
  “哎,那個顏丹青是個甚麽人啊?”他好奇打聽。
  男生多半撓撓頭,表情茫然又帶一絲神往,“人有點怪,好像蠻驕傲的……”
  女生的反應就比較奇突,吃吃笑,分明想說甚麽,又怕給薑白留下壞印象,到底也沒多說,隻是眼睛瞟啊瞟的看看那頭角落裏沉默落單的顏丹青,笑容裏說不出的輕蔑。還有一點妒忌。
  薑白還是一頭霧水,但骨子裏那點俠氣發作,看不得這樣萬眾一心的以多欺少,揚一揚眉毛,心裏有了主張。
  全市高中籃球春季聯賽下午在本校拉開戰幕,第一場比賽就是由薑白他們球隊迎戰去年排名第三的鄰校強隊,班主任破例同意下午自修課取消,大家可以前去觀賽助威。
  球賽在下午第二節體育課中途開始,薑白一早去和隊友匯合,其他人依例完成基本熱身活動,然後列隊來到球場外圍。老師宣布下麵自由活動,大家歡呼一聲向場內跑去,摩拳擦掌準備為薑白加油。
  比賽已經臨近開始,對方球隊個個人高馬大,聚在球場那頭跳躍熱身,本校球隊成員身高參差略為遜色,不過大家臉上也是意誌滿滿,因為新來的薑白球藝高超又充滿自信,極大的鼓舞了士氣。
  圍觀的學生老師逐漸多起來,大家似乎已經猜到今天會有一場精彩的比賽。
  眼看同學們一夥一群搭伴而去,丹青又毫無例外的煢煢孑立。默然站立片刻,她歎口氣,低下頭預備走開。
  “顏丹青!嗨嗨,顏丹青!”忽然有人大聲喚她的名字,好像還配了節拍,甚至有人出聲符合,猶如唱歌時的和聲。
  丹青詫異,不由收住腳步,循音看去。
  不遠處,薑白笑嘻嘻一手不停轉動籃球一手高高舉起,他叫一聲丹青的名字,身旁幾個隊友模樣的高大男生就笑吟吟大聲符合。
  “來幫咱們翻比分牌!”薑白說。
  丹青愣住,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已經有幾個班上的女生圍攏過去,有人忍不住不悅的反對,“幹嘛要她?翻比分牌嘛,我們也可以啊……”
  薑白挑起濃眉咧嘴笑了,“有美女幫忙翻牌計分,哥兒幾個才更有勁兒啊!對吧兄弟們!”
  “對!”隊友們聲音洪亮。
  丹青看著那張樹影下滿臉都有陽光跳舞的璀璨笑顏,忽然明白了薑白的好意。不等她遲疑,薑白拋下手中的籃球一徑跑過來,不由分說一把握住丹青的手腕往球場那邊帶。
  他的手掌,好溫暖。這是後來丹青所能記起的唯一印象。
  而就在同時,薑白也在想,她的手腕怎麽會那麽細。
  又那麽涼。
  那不足十數秒的溫暖觸感帶給丹青的小小快樂一直維持到晚上。
  雖然打工下班時已近深夜,疲倦的幾乎直不起腰,回到家母親又已酒醉吐了一地,收拾穢物後還要強打精神完成白天餘下的作業,等沐浴更衣真正可以爬上自己的小床,時間早就過了夜半,丹青卻難得還保有一份輕快心情。
  她取出全家福照片。
  “爸爸,今天和往日有一點點不同,我已經好久沒有和那麽多人靠得那麽近……”丹青忽然停下。
  她想起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想起那個靈活矯健的身形。還有那隻溫暖有力的手掌。
  “……自從幼時和媽媽被一群咄咄逼人的債權者圍在中央苛責聲討,我便開始討厭置身人群,那種汗出之後蒸騰氤氳的氣味格外熏人,逼得人無法呼吸。”
  “可是今天下午,我聞到人的味道,夾雜著頭頂樹葉足下草根的青澀氣息,我竟覺得歡喜,一點反感也無。”
  “球賽緊張激烈,我的手心沁出汗漬,翻計分牌時手指屢屢打滑,他,呃,我們球隊的隊員會回頭給我一個微笑。比賽最終取得勝利。真好對不對?”
  “爸爸,今天,我過得十分愉快。”
  丹青安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丹青進教室去往自己座位時低著頭,沒有留意旁人神情。
  窄窄通道一側幾個女生交換眼色,等她經過時冷不丁伸出一條腿。
  丹青沒有防備,“嘩啦”一聲被絆倒,單腿跪下,書包飛出去,課本筆記和文具撒了一地。
  有人被嚇一跳。也有人竊笑。“哈”!
  丹青膝蓋劇痛,卻沒有發怒,隻是努力爬起,過去一一撿拾物件。
  沒有人幫她。
  而且不知道甚麽地方傳來陰陽怪氣的噓聲,“哼!真愛出風頭喔!昨天下午還嫌不夠引人注目,今天一早又來製造動靜,表演獨角戲……哈哈哈……”
  薑白就是這個時候跑進教室,吹著低低的口哨,腳步輕鬆錯落猶如遊走在球場上。
  他很快察覺有異,略一張望,看見顏丹青正低頭在教室最末一排自己的座位旁邊俯拾課本,地上還散落了尺筆橡皮等文具。
  薑白猜到些許端倪。
  他走過去,語氣熟撚又帶點調侃,“顏丹青,你還是真是笨呐!昨天翻錯計分牌,今天又扔了自己的書包。嘿!”
  薑白手腳麻利撿起所有東西收入文具盒,起身時順手把丹青一同拽起,將東西塞入她手中,然後若無其事坐下,和周圍同學大聲招呼說笑。
  丹青緊抿雙唇沒有作聲,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裏緊張的氣氛一下子鬆懈下來,一切都恢複平靜。
  那個早晨給薑白留下深刻印象。
  顏丹青究竟是個甚麽樣的人?他更加好奇。
  然後眼前浮起當時情景――明明被人暗算,也許還撞痛肢體,小小臉孔煞白,卻依舊平靜隱忍;濃密且長的眉睫如蝴蝶在風中翕忽不止的翅尖,在眼下投下微微顫動的淡淡陰影,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平。
  男孩子粗獷曠達的心被驀然擊中,第一次對異性產生別樣感覺。
  接下來的日子,薑白沒有刻意接近丹青,但也並非如其他同學那樣對她置之不理。
  他待她一如他對眾人,言語行為無甚特別,自然坦率,毫無芥蒂。
  那次球賽之後,悄然而起的對丹青不利的議論逐漸平息。
  然而,遊戲規則已經打破。
  於丹青而言,不再似從前那樣被絕對的孤立。
  薑白的號召力及親和力使得他們班機同學關係更為融洽,而他對丹青的一視同仁也無形中鑿開了丹青和整個班機之間的溝通缺口。
  盡管顏丹青還是大家眼裏性情古怪的顏丹青,可在薑白將她自然而然算入團隊活動的一員時已經無人反對留難――就算有,也隻是少數人暗中所為,至少表麵上過得去。
  後來,薑白終於聽說了關於顏丹青和她那個“狐狸精”媽媽的傳言。
  他不以為然。
  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年頭還講究連坐麽?何況龍鳳不見得生龍鳳,老鼠的兒子也未必非要打壁洞……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愈發同情顏丹青。
  丹青並不遲鈍,了然薑白善意。
  “爸爸,人與人是如此不同。有的人大約來自溫暖健康的好家庭,因為沒有浸染灰塵濁穢,故而透明單純,可以折射脆亮陽光。”
  “我們無法選擇過去,卻可以創造未來。我的未來將會怎樣?是否會遇見爸爸一般的好男人?可是我怕自己不能成為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也許,會變得像媽媽那樣?”
  “對不起爸爸,我想太多了。也許,是最近的改變令我不夠適應……”
  丹青不斷自省,保持原先的低調克製,並不因此與薑白接近。
  母親照舊沉溺醉鄉,隔三岔五就發一次酒瘋,通常撈到甚麽就砸甚麽,不管酒瓶碗筷或者拖把笤帚滿屋扔,就算女兒近前照料也不肯罷手,發泄完後又嘔吐不止,最後才肯沉沉睡去。
  丹青已經竭力避讓,但為了保護母親不傷到自己,還是招來遍體鱗傷,其他季節也就罷了,厚厚衣裳可以抵擋也可以藏拙,唯有夏季著實苦惱。
  天氣漸漸變熱,丹青歎氣。
  身上的淤青不要緊,手臂上的瘢痕唯有長袖遮蔽,熱就熱一點吧。總算和過去相比,如今在學校的時光不再像一個密封的瓦罐那樣,既不透光也不透氣,隻等著自己一點點窒息放棄。
  丹青找出穿了幾年的舊襯衣,當初特地央告縫衣鋪的老阿姨幫忙放寬尺寸,就是為了給發育中的身體騰出成長空間。
  丹青記得第一次穿它們時的模樣,空空蕩蕩、拖拖拉拉,自覺十分邋遢。她不知道自己走出縫衣鋪的時候,那些阿姨阿婆在背後搖頭歎息,眼神憐憫又豔羨――人家的女兒不知怎麽長的?衣裳再不合身也蓋不住蓬勃秀美的青春,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這些舊衣今年終於長短合身,隻是丹青人長高了,體重卻更為清減,反而顯得衣裳更寬鬆。洗得熟軟的棉布摩娑轉側在身上,柔軟的仿佛第二層皮膚。
  丹青將衣裳晾出窄小陽台,屋裏雖然黯淡局促,外麵卻是明媚亮堂。
  雖是故衣,隻要幹淨就好,而且熨一熨、曬一曬,穿起來就可以嗅到太陽的清香氣息。
  丹青想著,微微笑了。
  五一一過,還不到六月份,夏天已經撲麵而來。
  其他季節學校並沒有為學生定製穿校服,隻有夏季例外,不外乎這個季節著裝最易統一,而且可以避免學生效仿甚麽日韓風格穿得過於暴露。
  所以許多愛美的學生,尤其是女生,早早穿起各色漂亮喧嘩的清涼小衣,最多在外麵披件外套長袖以免課堂上老師挑剔,課間休息或放學後即刻除去外套競相展現奇裝異服,唯恐被淘汰時尚潮流之外。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師長們也隻好睜眼閉眼搖搖頭。
  丹青還是一身樸素規矩。
  可是有人不忘奚落,“咦,顏丹青的夏季過敏症又要發作。嘖嘖嘖,記得哦,有病看病。”
  馬上有人落井下石,“哈哈哈!果然要風度沒溫度。隻是小心中暑。”
  丹青置若罔聞。
  薑白又糊塗了,有人解釋,“標新立異啊!不肯穿校服,多麽與眾不同!”
  不對不對,顏丹青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薑白肯定,那樣子的沉靜斂容,如果可以,顏丹青大概寧願隱形,完全遁出人們的視線。
  謎底終於在不久之後揭曉。
  丹青能寫一手秀麗小楷,手繪的美工圖案也格外整齊美觀,所以班級板報一向由她負責。
  以往每次出板報都會占去丹青幾天的午後休息和自習時間,因為放學後她要趕緊回家準備晚餐,然後去便利店兼職上班,功課隻好盡數在半夜睡前補齊。於是每個月出板報的幾天是丹青最辛苦的日子。
  最近兩個月情況有所改觀,薑白看丹青獨自站在好大一塊黑板麵前,瘦削背影如同自黑色背景中凸現的纖細浮雕,他自告奮勇上前幫忙。薑白父母從事建築設計,他也有意往此方向發展,繪畫功底不錯,加上個子高,描起題頭來分外輕鬆。丹青有他幫忙,效率大為提高,一幅板報兩個中午就能完成。
  這天又到了更新板報的日子,薑白一早把黑板擦洗幹淨,劃好版麵格局,甚至打上橫線標格方便丹青謄寫對齊文字。
  丹青抬眼感激的看看薑白,輕聲說,“謝謝你。”
  薑白不好意思的伸手抹抹額角,咧嘴一笑。
  雖然是午休時間,教室裏人很少,他們之間也鮮有對話。丹青一貫靜默,難得小聲開口,語音仿佛溫柔夜空下輕輕掠過草坡的風聲,綢緞一般自薑白耳畔一直滑入心底。
  每每這個時候,薑白覺得自己朝向顏丹青的一邊耳朵開始發燙,燒得漸漸透明。這個來自北方的粗豪男孩不知如何應對,隻好一直笑。一直笑。
  十七、八歲的少年人,正當情竇初開,有好感悄然蔓延,自然也有嫉妒迤邐滋生。
  班上有幾個女孩格外偏激,決定懲治一下不知好歹的顏丹青,讓她當眾出糗丟臉。
  天氣晴好的午後,窗外濃密的樹梢裏陣陣蟬鳴單調悠長,教室裏隻有丹青一個人在出板報。
  背後一陣響動傳來,丹青以為是薑白進來,一轉頭卻看見班裏幾張熟悉的麵孔,是平日經常為難自己的女同學,此刻倒是表情親切,搖晃著走近。
  “顏丹青,怎麽就你一個人?薑白不在?不要緊,我們來幫忙。”
  丹青心中戒備,不禁由眼神流露。
  那幾個女生笑嘻嘻互相看一眼,各自取過罐裝水粉顏料和小號排筆,看看版麵分隔,各自描起了花邊,一板一眼倒也有模有樣。
  丹青慚愧,自己太小氣了。她繼續照著材料抄小楷。
  可是不一會兒,幾個人先後湊過來,“顏丹青,你看看這罐水粉怎麽這麽稀薄?”“還有,這到底是朱紅還是大紅?”“明黃是不是古代皇帝用的顏色?”
  丹青剛要一一回答,忽然聽得“哎喲”一聲,有人動作太大,連鎖反應,幾罐廣告水粉顏料一起向丹青身上潑來。
  她下意識的躲開,半邊身子還是被大片顏料灑到。
  “哎唷,真是要命,某某,某某,你們怎麽這麽不小心……顏丹青別動,我們幫你擦擦幹淨。對了,你確定你對顏料不過敏?哈哈哈……”
  聽到這樣惺惺作態的言辭,丹青覺得憤怒,她想要推開麵前幾隻手,掙紮間,“哧啦”裂帛聲後,丹青左邊袖管被整條扯下。
  一個女生迅速吹響口哨,呼啦拉仿佛變魔術,原先就等候門外的眾多同學蜂擁進來,適才還空蕩蕩的教室一下子熱鬧紛呈。
  丹青又驚又怒。
  原來少年人的心靈醜陋起來並不輸於印象中圍逼孤兒寡婦的成年人。
  顏丹青退到黑板盡頭一角陽光中,背脊挺直,眉峰軒起,表情凜冽,目光如刀鋒般銳不可當。
  此刻的她在眾人眼裏,身周鋒芒隱隱、精光璨然,仿佛化身佛教中美麗而又暴烈的修羅女神。
  就在同時,被人拖到球場上的薑白一記欄板截下籃球,斜斜轉身順手傳球,這本來是他太過熟練的動作,每次都精準無誤將球傳遞到對方手中。可是這一次,他失誤了。旋轉著的球體“嗖”的一下竟然從他指尖滑走,三跳兩跳滾出了球場。
  一起玩的同學哈哈大笑,薑白有點發楞。剛才,他明明感到胸口一緊,仿佛心跳漏了半拍。為甚麽會這樣?
  在同伴們的催促下,薑白揚揚手,回身去追籃球。籃球一直滾至濃密的冬青隔離帶才停下,他跑過去彎腰拾起,直起身一抬臉,透過蒼綠的灌木叢,看見了一路狂奔的丹青。
  那個顏丹青和他之前所見到的顏丹青完全不同。
  她奔跑的動作激烈卻又充滿束縛,好像被捆綁了太久,早已忘記舒展的方式。
  然而她跑得那樣義無反顧,如同身後有不知名的怪獸在追逐,除了這樣一直跑,一直跑,根本別無選擇。
  薑白拋下籃球,大步追了過去。
  187公分的薑白長手長腳,要趕上丹青易如反掌。
  跑出學校大門後不久,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至數米,薑白忽然放慢了速度。
  他注意到前麵丹青的腳步比起剛才的踉蹌淩亂逐漸變得節奏亭勻,身體擺動的韻律也由沉重凝滯趨向輕盈靈動。
  這種微妙的變化打動了薑白,他禁不住想跟著那個背影再跑多一段,再跑久片刻。
  於是,午後升溫的初夏街頭就出現了奇特的一幕。
  秀麗少女背著書包在前麵奔跑,烏黑豐美的發辮在風中搖擺,忿怒的眉眼漸漸平靜,一起一落間神情變得專注,仿佛這樣激烈的奔跑並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終點,隻是因為享受這種沉溺的感覺。
  俊朗少年在後麵追趕,但又明顯克製著腳步,這麽一來,追逐的意味漸漸淡去,而跟隨的味道愈發彰顯,每一個擺臂和跨步都隻是表明,他在陪伴她。他在陪伴她。
  這樣動感中析出寧謐的畫麵著實令人賞心悅目。
  路邊的人們會心而笑。
  誰沒有過甜蜜酸楚的爭執?誰又沒有過衝動熱情的青春?
  一站路。
  又一站路。
  薑白留心數過,他們一路奔跑,一共經過四處公車站頭。
  丹青的速度愈來愈慢,到最後實在乏力,終於停下來大口喘息不已。她知道薑白一直跟在身後。
  待呼吸略為平定,她緩緩站直轉身。
  薑白沒有安慰女孩的經驗,一路跟來隱約知道丹青受了委屈,卻到底不知道該如何上前寬解。
  躊躇間,丹青已經開口,“謝謝你,我沒事。”
  薑白這才看清丹青被扯脫的衣袖軟軟耷拉集中在手腕處,光裸的手臂縱使有書包掩住,曝露在外的幾片肌膚已經令他彌足震驚。
  家庭暴力?!
  薑白腦中第一時間浮現這四個字。不算太陌生,他以前見過遭遇家庭暴力的同學及其母親,傷勢刺眼,境況可憐。
  可是顏丹青?不是隻有母親沒有父親麽?
  薑白霍然明白。原來天下的母親不盡慈祥。並不隻有酒醉好賭的父親才會痛下辣手!
  震驚之餘,他大踏步上前,臉孔因為氣憤脹得通紅,偏偏說不出一個字。
  忽然,薑白做了一件事。他伸手幾乎扯一樣除下自己的襯衫,一手拽過丹青肩頭的書包,一手一揮將衣服披在丹青身上。
  “穿上。”他簡單的說。
  丹青抬起眼睛靜靜看著薑白,他站在那裏,身上寬大的紅色T恤鮮豔奪目,頭頂有陽光自密密枝葉縫隙中細細灑落,光斑在他肩頭跳躍不止,而他的表情和人都一樣沉著堅定。
  薑白見丹青不動,索性自己動手,輕輕握住兩條纖細的臂膀套入袖管,又把挽起的袖子放至一個合適的長度,然後把書包重新掛回丹青肩頭。
  “帥!”他退後一步歪著腦袋打量丹青,輕鬆的打個響指,“挺好看嗒。”
  “回家換衣服麽?要不要我陪你?”薑白問。
  丹青笑一笑,“不用了,麻煩你下午幫我告假。還有,”她輕輕說,“謝謝你陪我這段路。”
  她轉身舉步,聽見薑白明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沒關係。下次咱們再一起跑步。”
  丹青忍不住收住腳步,一回頭,正好撞上薑白溫暖清透的目光。
  站在自家門口,丹青要停下來側耳聽一聽才取出鑰匙開門進去,屋內一貫的光線黯淡,酒醉的人最討厭刺眼日光。
  母親不在外麵客堂間,大概昨夜宿醉尚未起身。丹青踮起足尖走進自己房間放手掩上門,這才輕輕籲出一口氣。
  換過自己的衣服,丹青想一想決定把薑白的襯衫洗幹淨再還給他。
  清清爽爽的淺藍格子襯衫,幹幹淨淨的藍與白,有好聞的皂液清香,中午薑白打球出了汗,混合出的味道清新而健康。
  丹青輕手輕腳的揉搓,偶爾抬頭,會自牆上掛著的壁鏡中看到自己。鏡麵換過多次,又多次被醉後發飆的母親打碎,最近的一次破壞之後還沒來得及買新的換上,故此布滿網狀龜裂紋。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到鏡中的少女臉龐光潔、神色清朗。
  丹青忽然意識到,自己多麽渴望得到關心,哪怕一點點,就可以讓她麵有歡顏。咦?她有多久沒有這樣自然的笑過?
  唏噓歸唏噓,丹青也還是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渴望愈多失望就愈多。
  她洗淨衣服低著頭從衛生間出來,一頭撞上打著哈欠準備梳洗的母親。
  “丹青?你今天不用上學麽?”剛剛起身的母親臉色倒還平和,嗓子因為飲酒過度變得暗啞。
  丹青諾諾點頭,側過身從母親身邊過去,晾完了衣服又出門去了趟菜場,買了草雞、冬瓜和香菇回來燉湯。
  一整個下午,丹青趴在自己房間的書桌上複習功課,時不時去廚房看看火頭,爐子上的雞湯香味四溢,母親似乎也感染了這種溫馨的居家氣息,破天荒一直到晚飯時都沒喝酒。
  晚飯時,霍沉香繞著手臂看女兒進出廚房盛飯端湯準備碗筷,她覺得惆悵。不過一晃眼的功夫,丹青竟已這樣高了,麵孔晶瑩,五官秀美。長得像自己?不不,霍沉香已經殘敗枯萎,而丹青,正當花樣年華,如小荷亭亭,含苞待放,潔白芬芳。哪裏像?一點也不像。
  “媽媽,吃飯。”丹青把碗遞過去,手臂伸長,挽起半幅的袖子縮上去,露出小臂上紫色青色的長短傷痕。
  霍沉香忽然伸手握住丹青的手腕,另一隻手輕輕撫過那些痕跡,“很痛吧?”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丹青低下頭,“是。”
  她不打算說謊,又不是電視劇苦情戲,母女對牢吐露心聲,最後一同抱頭痛哭,轉回身已是雨過天晴一世人生。自己身上捱的,每一下都是真的痛。很痛。且不知道要痛到幾時。
  母親不再說話,放開手接過碗筷,淡淡的說,“吃飯。”
  臨出門時,母親叫住丹青,“這些,還有那些,都帶出去扔掉。”她手指指的是牆角一堆空酒瓶,還有餐桌靠牆一字排開尚未開封的幾瓶烈酒。
  丹青要愣一愣,才明白母親的意思。
  “媽媽。”到底是孩子,她上前擁抱母親。
  母親似乎並不習慣這種親昵,忍耐片刻把她輕輕推開,“回來的時候帶條煙,不用太好。”
  “是。”長期酗酒的人決心戒酒已屬不易,總要有點癖好轉移對酒精的注意力。丹青答應。
  此後也有幾次反複,但最難受時,霍沉香不過出去飲兩杯過癮,家裏除了燒菜的黃酒再沒其他酒水。她終於成功戒酒,再也沒有打過丹青。
  “年輕,底子好,這些都會褪掉。”母親說的是那些傷痕印記。
  丹青卻不這樣想。
  痛,忍一忍就不痛了。傷,養一養就痊愈了。
  可是,爸爸去世了,永遠不再回來。媽媽改變了,也沒法調頭回到從前。
  嗯,不想了。也不回頭。向前看即可。
  年輕的顏丹青欠缺多多,唯有勇氣從來不曾少過分毫。她妥帖收起全家福照片,安穩入睡。
  那次風波的第二天,丹青去上學,班上同學看她的眼色古怪,私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丹青一早習慣,所以隻管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午休快結束的時候,教室裏人基本到齊,還有人三五成群軋作堆小聲說笑,有時朝丹青的方向偷偷看幾眼,轉過頭繼續講。
  “夠了!”忽然一聲斷喝,一個女生站起來,對那幾個人怒目而視,“說夠了沒?你們沒被老爸老媽打過?沒哭過?”
  丹青認出,那是麥田田,班上女生的中心人物,也是平時最愛欺負自己的人,昨日正是她拽脫自己衣袖。
  班上一時鴉雀無聲,麥田田皺著眉掃視一圈才扭頭對丹青說,“顏丹青,對不起。我保證不會有下次。”她遞過兩本簿子,“喏,昨天下午的課堂筆記。”
  這樣明顯的示好信息,丹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麥田田已經不耐煩,直接過來把筆記塞到她手裏。
  課堂上這才恢複了人聲,事出突然,大家顯然也都沒想到會出現這樣奇突的轉折,不禁嗡嗡低語。
  薑白來得及時,剛好看到這一幕,為了緩解氣氛,他一個漂亮的上籃動作躍到講台前,“喂喂,下午有球賽,大家記得去捧場啊!”
  大家果然都大聲叫好回應。
  麥田田還添一句,“我和顏丹青一起去翻比分牌!”她朝丹青眨眨眼。
  “好叻!”薑白咧開嘴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哎,大家都去。誰都不許拉下啊!”
  下午球賽時麥田田果然拉著丹青一起去計分翻牌。
  麥田田叼著棒棒糖含糊其詞碎碎念,“顏丹青。顏丹青。哎,你這名字還蠻好聽的。顏色,丹青,不就是顏色嘛……讓你猜猜我的名字甚麽來曆。”
  丹青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問,“因為麥田的守望者麽?”
  “哇塞!你真的知道哎!”麥田田張大嘴,“我老爸老媽相親見麵時,老爸送給老媽一本書就是這個。正巧我老爸姓麥,老媽姓田,所以後來結婚了就說生男孩叫麥田,生女孩叫麥田田。好玩吧……”忽然想起丹青麵臨的家庭暴力,她驀然收聲。
  丹青卻並不介意,微微笑點頭肯定,“呀,真是個好名字。”
  麥田田更加慚愧,從此加倍對丹青好。
  很快升上高三,功課更加重,丹青的日子卻比之前好過許多。
  在學校,男生有薑白,女生有麥田田,都是班裏拔尖的人物,一心一意照顧丹青,其他同學直接間接受到影響,都不再排斥欺負丹青。以前度日如年的學校生活漸漸變得親切起來。
  而在家裏,夏天過後,母親已經戒除酒精,好生安歇將養了些時日,忽然有一日對丹青說,“我已經找到工作,薪水還不錯。”
  丹青詫異,再問,才知道母親去找了父親以前好友,某人當年落魄時受過顏西敏多方照顧,如今事業發展甚好,一口答應幫忙,為霍沉香在朋友公司裏謀了份差使。
  “硬氣了這麽久,到底還是要求人。”母親感慨,很快若無其事,“丹青你呢?想好了念哪間大學哪一科?”
  丹青老實回答,“沒想過。現在打工的便利店老板已經答應,待我畢業就轉為正式員工,屆時薪水會比現在多出一倍……”
  母親皺眉,“你年紀小小打的甚麽工?好好念書才是正經。即刻去辭工,家裏負擔不用你操心。”完全忘記了丹青出來奔波辛苦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丹青幾乎駭笑,最終不敢辯駁,諾諾答應。
  轉身走開時聽到母親在背後嘀咕,“甚麽年頭?母不母,兒不兒……”果然,怪來怪去怪動怪西就是不肯怪自己,最不濟還可以把責任推給社會推給時代。
  可是不管怎麽樣,丹青總算名正言順恢複學生身份,念大學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幻象。
  麥田田高興的隔天帶來一堆參考書,“丹青,這些書咱們一起看,主編老師都是經常高考出題的老師呢!”
  薑白卻隻是含蓄的說,“你媽媽找到工作了真好,精神比較有寄托,就不會一昧注意你。”
  丹青告訴父親,“爸爸,我仿佛已經找到那扇窗,不知道窗外的情形,可自縫隙中透出來的光線那麽眩目那麽亮,我想一定是陽光。天堂裏麵,不是應該撒滿燦爛陽光麽?”
  距離高考不到兩個月,薑白要走了。
  丹青雖然早有準備,聽到這個卻還是有一刹那的失神。她隨即安慰自己,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花無百日紅,但紅也紅過,聊勝於無,切莫貪心……
  回到家中,打開床頭櫥櫃,丹青取出那件淺藍格子襯衫,快要一年了,她始終沒有機會把衣服還給薑白。
  開始是怕薑白誤會自己借由衣服示好,多麽難為情。後來關係要好,又礙著田田不好意思提起。接下來便是秋天、冬天,著寒衣的季節拿出夏天借來的襯衫,想想都尷尬。
  一直蹉跎下去,其實就是為著他們這個年齡的太多羞澀與矜持。
  如今,薑白就要離開,無論如何也找個機會把衣服還給他。丹青小心疊好襯衫塞入書包。
  機會很快到來。
  高三規定學生須得在校夜自習,丹青住得不算太遠,每天回家準備晚餐,主要是為了工作繁忙夜歸的母親回家熱熱飯菜即可開動。
  這天晚上,丹青從家裏來到學校,經過球場看見隻有薑白一人來回帶球投籃,猶豫了一下她走上前去招呼。
  “薑白,不好意思,這麽遲才還你衣服。”
  “嗬,不要緊。”
  閑聊幾句,看看時間差不多,丹青要先走一步,卻被薑白叫住。
  “顏丹青,明天早上你可不可以早點來學校?”
  “可以是可以……但是,甚麽事?”
  薑白笑笑,抹抹額角,“來了就知道。”
  他帶起籃球跳躍著跑開了。
  第二天,丹青提前到校,遠遠的就看見薑白在學校門口等候,身上穿的正是前晚還他的淺藍格子襯衫。
  “嗨,顏丹青!在這兒呢!”薑白喜歡這樣連名帶姓稱呼丹青,爽脆的京片子說不出的好聽。
  他們一前一後向操場走去。
  丹青不明白薑白帶自己來這裏幹嘛,她低下頭看看腳下的白色起跑線,又抬起頭看看延展出去的紅色橡膠跑道,最後困惑的看住薑白。
  “顏丹青,還記得嗎,我們說好了要一起跑步嗒。”薑白目光明亮的看向她,“我後天就走了。怎麽樣,這次換你陪我跑一圈?”
  丹青想起那個狼狽午後,心中頗多感觸,卻甚麽都沒說,隻輕輕點了點頭。
  和上次一樣,丹青跑在前頭,隔了兩三米的距離,薑白跟在後麵。
  太陽剛剛從學校外圍的高層樓宅後麵轉出,清晨的日光還沒那麽熾熱耀眼,淡金色的光線為所有的一切都覆上一層光澤,還在邊緣勾勒出一條金邊,安靜休憩了一夜的都市正在醒來。
  丹青跑步的身姿輕盈優美,仿佛山間步伐靈活的小鹿。腦後的一束烏黑馬尾隨著節奏起落搖擺,頭上映著陽光一圈金色細軟的茸毛。
  薑白注視著前麵的背影,笑容一點一點自嘴角爬上眉梢。
  一圈跑完,兩人不約而同站住,丹青回過身來,“薑白,謝謝你。”
  薑白頑皮的笑了,“不不,這次該我說謝謝你,謝謝顏丹青同學為薑白同學陪跑。”然後問,“打算念哪一科?”
  丹青不好意思,“功課不好,選擇餘地不大。”
  薑白溫和的說,“那是。所以考上大學也要好好念書,尤其英文,否則將來怎麽去美加深造。”
  “嗯?”丹青愣住。
  薑白忽然臉紅,撓撓腦袋,“不要緊,顏丹青,你若功課實在不好,我會回來找你,呃,和其他同學……”
  他與丹青互換通信地址,說好日後多多聯絡,忽然冒出一句,“顏丹青,再下次,換我陪你跑步噢。”
  晨風細細,花香陣陣,樹梢上有不知名的小鳥在唱歌,還有蟬鳴一聲接著一聲,“知……了……知……了……”
  這個夏天已經到來。
  丹青發現,這個夏天似乎並不難熬。
  還有幾天就考試了,丹青平時功課一般,到了這個節骨眼反而鎮定下來,每天該幹嘛就幹嘛,並不特別緊張。
  倒是母親,最近神情都有些異常,丹青起先以為她是為自己考試擔心,可很快發現不是。
  那天母親晚歸,丹青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對方聲線壓得低低,“沉香……嗬對不起,我太魯莽了。請問,霍沉香女士在麽?”
  丹青回答,“她還沒有回來,你可以晚些再打來,或者留下回電號碼。”
  “不,不用了……”那男子顯然失望,語氣惆悵,半晌都不再說話。
  丹青也不催促,隻是執著聽筒靜靜等候,聽到線路那頭傳來一下一下呼吸喘息,在這樣的深夜時分,感覺十分蕩氣回腸。
  終於,那名男子複又開口,“對不起,我走神了。請問,你就是丹青?”
  丹青猶豫一下,“是,顏丹青。”也不特別說明身份。
  “嗬,一定是沉香的女兒。”男子的聲音頗為溫柔,“我姓董,是你母親的……舊友。那麽,再見。”
  丹青答“是”,剛要放下聽筒,忽然又聽得對方一聲歎息,“聲音真像……真的好像……”
  然後嗒然輕響,通話中斷。
  丹青疑惑,誰的聲音?又像誰?自己和母親?不不不,不可能,母親講起話來嘎嘎嘎,時時有渾濁鼻音,先是因為酒精,現在一天兩包煙都打不住,怎不毀人不倦?
  輾轉許久聽到母親回來的響動,丹青起身喝水,順便報告母親有董某人的一通電話。
  “哦。“母親臉色淡淡,並無動容,揮揮手要丹青去睡。
  然而丹青分明聽到隔壁母親趿了拖鞋來回走動,直到她睡著。
  第二天放學,丹青順路從菜場買了晚餐材料,剛剛走到自家樓下,單元樓門裏忽然拉拉扯扯出來兩人,其中一人正是霍沉香。
  “你茶也喝過,舊也敘過,現下請速速離開。我女兒即刻就要回來,不要弄得大家臉上難看。”母親說著,一麵撥開手腕處那隻手。
  丹青睜大眼睛看向另一邊,腦中同時用力搜索,她確定自己從來不曾見過這名男子。
  他看起來約莫四十上下,衣飾考究,風度翩翩,正一臉急切和無奈看著母親,低聲解釋著甚麽。
  母親此時已經看到丹青,不再和那男子糾纏,也不招呼女兒,自顧自扭頭上樓。那名男子神情十分落寞,默默目送霍沉香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才慢慢轉身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大車。
  丹青心裏揣測,此人莫非就是前一晚打電話來的董某人?邊舉步往單元樓門走去。
  “請問……”那人也看見丹青,遲疑一下就迎上來,“丹青?”
  噫,聽過這聲音,果然是董某人。
  丹青隻得停下,點點頭。
  對方目光緊緊盯牢丹青,情緒仿佛有點激動,“像。真像。你同你母親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踏前一步,忘形的伸出手來。
  丹青警惕,立時退開兩步。
  “嗬對不起,因為想起很多往事,真不敢相信,已經過去二十年……我,我是……”董某嗓音哽咽,悲愴不似假裝。
  丹青忽然同情他,“是,董先生,你是家母舊友。”
  董某似有千言萬語,終於甚麽都沒說,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丹青,“你母親個性倔強,我無法說服她接受我好意。若有需要,可以撥這個電話。”言畢離去。
  丹青細看名片,那個名字引起她注意。
  董元莛。元莛?元莛!
  丹青想起來,母親當初喝醉後常常念及的名字,可不就是“元莛”。
  嗬,背後的故事多半纏綿悱惻,才教人牽牽絆絆,記掛至今。
  自家大門沒鎖,丹青冒出一個念頭,母親是給自己留門,還是期待董某繼續追來?
  客堂裏沒有人,循著嗆人煙味兒一路找去,丹青看見母親正坐在化妝台前猛吸煙,偶爾抬頭看一眼鏡中的自己,又馬上低下頭,擎煙的手微微顫抖。
  丹青悄悄歎氣,躲進廚房準備晚餐。
  這頓飯吃的索然無味。
  丹青剛要起身收拾碗筷,聽到母親小小聲說,“我在你這個年紀,差點同人私奔……”此人大抵就是那個董元莛。
  這是母親第一次談及過去。丹青自幼敬畏母親,兩人不似其他母女親密,連父母之間的甜蜜往事都不曾聽聞。
  不是沒有問過父親,顏西敏隻是香香女兒小麵孔,笑著說,“丹青長大就明白了,媽媽會害羞,不許爸爸講。”
  然而丹青印象中沒有見過母親主動跟父親撒嬌害羞,她雖美卻冷淡,撒起嬌來會是怎樣一番光景?會同自己一樣咕咕笑,眼淚口水糊了父親名貴西服一身麽?至於害羞的母親,丹青更沒法想象。
  今晚的母親好似比較脆弱,也即是說如董某一般被往事打動,她明明依舊惦念他,可就是不肯接受舊日情人眷顧。
  是為著自尊麽?
  唉,母親確實一貫要強。
  是!我就是被所有人看輕看扁,也不能對董元莛低頭示弱!要強怎麽了?霍沉香惡狠狠地想。
  就算是外強中幹,也沾一個“強”字,淪落得再狼狽也不肯低頭服小。外人怎麽看?嚇,既然是外人,怎麽看都不打緊,最要緊是自己相信,其他都可以視而不見。
  都是因為人家先對不起她霍沉香,才會害她走到今日。
  所以霍沉香從來不覺得自己也有錯。
  蓋因有了前因才有後果。
  霍沉香用力吸一口煙,火星已經燒至手指卻還不舍得丟棄,吸煙的姿勢都這樣決絕,她幾時變得這樣偏執?
  “丹青,我的樣子是否很難看?”母親躊躇著問。
  丹青心下惻然,換作平時,母親絕不可能這樣問,可見真的受到衝擊。
  她想一想,“吸煙有害健康,特別易致人老。”
  母親終於按熄煙頭,卻已恢複若無其事,“你還不去學校?”
  丹青乖巧,“這幾天自由複習,不必再去學校。”
  “好好複習。”母親起身回房,隻略一猶豫,還是順手拈起桌角半包煙。
  那個晚上,丹青很晚才睡著,隔壁的足音也是響至半夜,還有煙味自門縫中絲絲縷縷鑽進來,揮之不去。
  會是怎樣的一段故事?
  還有那個董元莛,名片顯示他主持一間商貿公司,職業體麵;本人也是有款有型,大約就是所謂成功人士的模樣。
  不過同樣做生意,董某氣質明顯不及父親。
  父親儒雅謙和,一看就是君子,所以才會被合夥人多方瞞騙利用,最終苦了妻兒。
  而這個董元莛,即便見麵時正值尷尬躑躅,丹青也看出其人眼神閃爍,眉目精明,舉手投足有一種奇特氣質。丹青後來才聽母親這樣輕蔑評價,“江湖習氣”。
  不知道為甚麽,丹青直覺告訴自己,母親同董某不會就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人日後軌跡必然還會交匯,不知是喜是憂。
  老實講,丹青並不反對母親重新開始自己私人感情生活,隻要她快樂。
  然而……究竟然而甚麽,丹青也說不上來,隻是隱隱覺得不安。
  給完同情分,丹青發覺自己並不喜歡董某人。
  董某走後,母親的精神有些恍惚,先前憑借一口氣決定開始新生活,雖然是托關係進了現在的公司,漸好的口碑卻是自己一手一足勤力博得。
  “既然求人,就擔了人家一份麵子和人情,所以不好高高掛起。”母親這樣說。
  事實上這一年來的工作也為她帶來活力,霍沉香性情平和許多,目光不似以前那樣陰沉抑鬱,偶爾心情好也會和女兒玩笑兩句。
  丹青愈來愈覺得上帝為她們母女準備的窗子就在眼前,隻待自己順利通過高考,一伸手就可以推開窗戶,讓外麵陽光傾瀉流入她們已經黑暗太久的世界。
  可是這幾日母親的表現令她擔心。
  “二十年。二十年是甚麽概念?”母親喃喃自語,“皮膚不再緊致,眼睛不再明亮,就算沒有白發三千丈也已經鬢滿霜……”
  “媽媽,”丹青走過去搖搖母親,“你叫我?要茶還是要水?”
  母親轉過臉來看丹青,目光並不聚焦,愣一愣才垂下眼簾,“哦哦,考試考得如何?”
  丹青苦笑,“明天才是考期。”
  “那就早些休息。”母親點點頭,在梳妝台前坐下準備上妝出門,丹青站在身後沒有即刻離開。
  隻見母親一步步繁複程序,打底上粉描眼線塗唇膏,手勢純熟,但也許是這兩日休息欠佳,肌膚黯淡幹澀,粉一搭搭浮在臉上如同帶了一支麵具。
  母親“啪嗒”一下用力擲下腮紅刷,伸手捂住麵孔。
  丹青心裏難過,不忍再看下去,悄悄退出房間。
  當天晚上,丹青做了一夜噩夢,夢見自己站在兩截樓梯中間的平台,不知道該往上還是往下,而不管她選擇哪個方向,樓梯的盡頭都是一式一樣緊閉的大門,暗色刻花的門楣沉默而不可預測。
  “預測甚麽?”田田好奇,她們等在學校門口等待開門進考場。
  “幸,還是不幸。”丹青低下頭,“我感覺十分為難,仿佛在走一條繃緊的高空鋼絲,一旦選錯,就會萬劫不複。”
  “嗄?好啦好啦,丹青你一定是因為考試太緊張了,沒關係,隨便上樓下樓好了,大不了考砸了複讀一年唄……”田田說,表情分明不信。
  丹青勉強笑一笑,不再解釋,她想起夢中的自己,站在兩截樓梯的中央,左右為難,進退籲衡,那種不知所措的心情教人心悸。
  以往也做過千奇百怪的夢,一旦醒來就會全然忘記,可昨晚那個場景卻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太逼真吧。
  真奇怪。丹青想,為甚麽隻有這個夢會記得這樣真切?
  每一個細節都記得,甚至包括上下樓梯各有三十九級,靠近平台的樓梯扶手有一塊漆脫落,露出白色的木紋材質。
  還有那兩扇門。
  丹青記得周遭光線柔和,但又看不見光源在哪裏。當她終於選擇上樓,走到盡頭推開那扇門,視野中立刻鋪滿刺目的白光,然後突然一片黑暗。她在大汗淋漓中醒來。
  “爸爸,那真是種很壞的體驗。好像頃刻間失去了一切,心頭非常絕望。”
  丹青後來再沒睡著,抱著全家福照片輾轉到天亮。
  那個時候,顏丹青並不知道,同樣的夢境會糾纏她整整五年。
  第二天直到上午考試結束,盤繞丹青心頭的不安絲毫沒有減褪,反而愈來愈盛。
  下午答題還算順利,丹青努力集中精神,漸漸忘記先前不愉,出考場的時候和田田互換了一個眼色。
  “怎麽樣?今年試題似乎出得不算太偏。”
  “田田,你成績優異,自然覺得輕鬆。”
  “嘻嘻,有沒有想過暑期怎麽安排?要不要一起去浙西木筏漂流?或者走遠點,最好老爸老媽能答應讓我去一趟青藏高原,聽說那邊的天特別藍,人人都是歌唱家……”
  丹青微笑,剛要說話,忽然看見班主任正急急向她們走來,邊揮手致意要她們站住。
  “顏丹青,剛才接到你母親同事的電話,說你母親因車禍入院……”
  丹青的笑容凝固,推開田田的手,飛奔出去。
  隔著危重病房的玻璃,丹青沒有認出那個裹在一片白色床單和紗布中的形體,隻看見刺目白色中滲出的更刺目的紅色,各種管子自邊上的冰冷機器上延展接出,忙碌的醫護人員走來走去,間或可以看見那個小小的心電監測屏幕上不規則跳動的曲線。
  “那是誰?”丹青白著臉問旁邊自稱母親同事的男人,然而她隻看見對方的口唇相碰,卻聽不見聲音。
  丹青不欲多言,睜大眼睛再看,她看見那隻伸在白色被單外麵的手。
  右手手掌下方一公分處有一顆微微突起的暗紅色痣。
  是母親的手。
  丹青站在那裏,隻覺得周圍一點一點暗下去,聲息和空氣正在涓滴消失。
  她用力握緊拳頭,竭力冷靜下來。
  稍後,丹青才弄明白事故原委。
  據母親的同事說,這幾日霍沉香精神頗為委靡,同事都勸她休假又不肯,今日下午外出辦事,經過路口等綠燈時霍沉香似乎看到甚麽人,急急追過去,同事不及阻攔,隻見她與一輛打橫轉彎的搬家車堪堪撞上。
  “不是我的錯,真的,真的,我不知道她為甚麽突然跑過來……”肇事司機一臉惶恐。
  母親的同事表情無奈,也不好多說,隻是攤攤手掌。
  事已至此,丹青別無他法,隻有排開旁騖,前後奔波料理紛至遝來的諸般事宜。
  接下來的考試,丹青勉強堅持到底,但分數如何,已是心中有數。她隻求順利畢業,其餘已不作他想。
  然後就是醫院家裏兩頭跑,母親傷勢甚重,幾次下達危重通知單要丹青簽名,總算有驚無險捱過來了。同時還要應對交通事故的責任認定事項。盡管母親工作的單位和同事都還算仁義,可於丹青而言也不過暫解燃眉之急,頂了一時,終究不可長久。
  田田考完試後經常來陪著丹青,幫忙跑個腿遞個單子傳個話,有時催促丹青去眠一眠,自己守在病房左近。
  丹青累得沒有力氣說客氣話,也來不及傷心。
  然而,霍沉香一直沒有醒來,直到醫生宣布脫離了生命危險,也沒有恢複意識。
  “植物人?”田田幫丹青問出這三個字。
  醫生注視丹青秀麗憔悴的煞白臉孔,眼中滿是同情。
  “不,媽媽一定會蘇醒。”丹青固執,懇請醫生繼續努力。
  和藹的中年男醫生無法拒絕這樣一雙眼睛,沉吟著說,“好,我們不會放棄,你們家屬也要配合,多和病人溝通,努力喚醒她的求生意誌。隻是醫療費用方麵……”
  丹青咬緊牙關,“我會想辦法。”
  其實丹青已經窮途末路。
  各種手術費醫藥費住院費高的驚人,短短不到一個月時間,已經幾乎用光家中節蓄,幸虧有霍沉香公司撫恤捐助,另外有同事在醫院裏疏通關係允許一部分費用暫且拖欠。
  丹青不知道這樣的情形還能維持多久。
  在家中收拾母親替換衣物,丹青突然乏力,跌坐床前,落下淚來。
  “爸爸,你騙我!哪裏有甚麽幸運之窗?沒有,根本就沒有!”
  可是,哭歸哭,哭完抹幹眼淚,生活還得繼續。
  丹青索性打起精神,把家裏大掃除一番,扔掉亂七八糟沒用的雜物,除下所有窗紗窗簾塞進洗衣機,讓外麵的陽光照進來。
  她伏在窗前,被外麵的熱氣蒸得頭昏腦脹,抬眼間,忽然看見書桌筆筒中露出的一角紙片。
  董元莛的名片。當日她順手卷起塞入筆筒。
  “若有需要,可以撥這個電話。”董某人曾經這樣說過。
  丹青隻片刻猶豫,就取過話筒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撥了過去。
  就算母親不高興,也不是這個時候逞強。
  董元莛親自接的電話,丹青隻說了個大概,董某即說馬上過來,要她在家等候。
  半個小時以後,董某出現在門口,身邊隻帶了個助手模樣的年輕人。
  丹青坐董某的車去醫院,路上大家都保持沉默,車子拐進醫院停車場時,董某才開口,也隻說了一句話,神情鄭重,仿佛許下甚麽誓言。
  “丹青不要怕,一切都會好起來。”
  丹青雖然並不喜歡董某,可在該一刹那,她選擇相信他。
  畢竟是成年人,董某處理事情態度沉著從容,小聲囑咐了助手幾句,自己上前和醫生了解情況,很快作出安排,霍沉香住進特護病房,安排特別看護輪番照顧。
  錢?似乎已經不是問題。
  董某送丹青回家,“別擔心,我很快著人打點一切,過些日子就幫你們換個住處,這裏去醫院太遠,實在不方便。”
  丹青揚起一條眉毛,她可沒想過要搬家。
  董某似乎洞悉一切,言辭誠懇,“丹青,我虧欠你母親甚多,請給我一個機會補償。”眼眶中似有淚光隱隱。
  丹青遲疑了一下,緩緩點頭。
  因為連日疲倦,丹青幾乎沾枕即著,但睡得並不安穩,月前那個奇怪的夢境複又出現。
  同樣的兩截樓梯,上下各三十九級台階,靠近平台的樓梯扶手有一塊漆脫落,露出白色的木紋材質,樓梯的盡頭是一式一樣緊閉的大門,暗色刻花門楣的縫隙中透出白光。
  這一次,丹青選擇了下樓,她推開門,視野中立刻充斥刺目的白色光線,然後又是一片黑暗。
  為甚麽?為甚麽!
  丹青喘息著醒來,一摸,滿額的汗。
  為甚麽不管她選擇上樓還是下樓,結局卻都一樣?
  這個夢究竟暗示甚麽?
  恍惚中,丹青覺得眼前明亮,窗前書桌的桌麵白晃晃的鋪滿光線,窗欞的影子斜斜打下來。
  天亮了麽?出太陽了麽?
  她搖搖晃晃起身過去,一抬頭,卻看見窗外高高懸掛一枚滿月。月光亮的眩目。
  嗬,原來,隻是月亮太亮。
  丹青苦笑,伏倒桌麵,許久才又沉沉睡去。
  丹青睡過了頭,起身一看時間,已近中午。急急梳洗,出門前打開錢包數一數,餘下幾張大鈔不夠維持母親幾副針劑,然而還得硬著頭皮去醫院。
  下樓出了單元樓門,丹青低著頭往前走,幾乎沒撞上旁邊突然閃出的人影。
  一抬頭,是個年輕男子,眉眼看著倒似見過的。
  “顏小姐,去醫院麽?我送你。”年輕人微微欠身,指一指路邊泊著的一輛車。
  丹青驀然想起昨天的事。
  是。這個年輕人就是一直跟在董元莛身邊的助手,看樣子竟是在樓下守了一夜。
  應該是董某的意思吧?丹青甚是抱歉,但也不說甚麽,點點頭就著對方開門的手勢上了車。
  年輕人似看出丹青的歉意,一麵熟練地發動車身,一麵側頭頷首,“董先生不放心顏小姐,所以要我多加注意。”他笑一笑,遞過一張名片,“有事可以直接找我,董先生吩咐過一切配合顏小姐的需要。”
  丹青沉默地接過名片。
  “朱也”。這個名字倒也不俗。
  朱也機靈,發覺女孩略顯忐忑的靜默,立刻補充一句,“董先生今天一早的班機,有個商務會談早就約定好了,不方便改期,所以關照我好好照顧顏小姐,等他回來再作具體安排。”
  丹青低聲說,“謝謝。叫我丹青即可。”
  “好。丹青,好名字。”朱也朗聲回答,又念一遍丹青的名字,然後笑了。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由朱也陪伴丹青左右幫忙看顧。
  這個年輕人長了一張英俊的娃娃臉,做事處世卻麵麵俱到,眼風伶俐心思縝密,大到醫院相關主治大夫護理人員全部打點到位,小到丹青當日飲食點心和閑時解悶的雜誌報刊統統料理周全。
  丹青原本一直拘謹小心,後來漸漸鬆弛下來。
  夜深回家的路上,丹青在車上盹著,被朱也輕輕拍醒。
  她驚跳起來,“誰?”看見朱也溫和的笑臉,才不好意思地致歉,“對不起,我一時忘記。”
  月光清冷,夜色中少女的臉龐秀麗晶瑩,黑沉沉的眼瞳深處似有寶光流轉。
  朱也心神為之一凜,不再刻意敷衍,而是說了實話。
  “世事莫測,人心險惡,女孩子家孤身在外,小心些是對的。”
  丹青感激的笑笑,下車後走到樓門口忽然又停住,回頭看見朱也依舊站在原地扶住車門看住她的方向,揚手複又笑一笑才消失在門內陰影中。
  看見黯淡光線中丹青依稀璨然的笑臉,朱也深深震蕩。
  他保持一個姿勢很久才終於駕車離去。
  “丹青,這個董某人可以相信嗎?萬一他是壞人……”田田一瞬間想到的全是電影電視中形形色色騙局陷阱。
  丹青其實也是底氣全無,然而事已至此,也實在別無他路,隻得努力展開笑臉,“他看起來不似壞人,做事確實盡心盡力。況且,”停一停才說,“我現在隻能相信他。”
  怎麽會不擔心?
  報刊新聞版娛樂版整幅整幅的駭人聽聞,電視上從紀實到連續劇從來不缺各種醜陋情節。丹青以往打工的便利店裏一架電視機二十四小時開足二十個鍾點,除了各種雜貨駭兼賣報刊雜誌,常常盤踞店裏的老板娘更是耳目聰慧的八卦大全,最喜歡對牢店裏年紀最小脾氣最好的工讀生顏丹青顯示自己的見識廣博。
  且不說別的,連自己的母親都這般忽視骨肉至親,丹青從來不敢輕易相信別人。隻除了薑白和田田。
  可是此時此刻,能夠而又願意幫助她們母女的人就隻有董元莛而已。
  所以就算丹青內心彷徨得要命,卻也隻好盡量寬解自己,且小心謹慎,走一步看一步吧。
  田田又說,“分數都出來了,要不要我順便一起打聲訊電話查詢你的成績?”
  丹青微微一笑,“不必,反正拿到畢業證書就好,別的都無所謂了,而且我自知考的一塌糊塗。”
  田田無言,隻能伸手抱抱好友。
  丹青在母親特護病房的門口見到董某,他正與主治大夫小聲交談,看見丹青,很快結束談話趨近過來。
  朱也自丹青身後先迎上去,語氣有些驚訝,“董先生,你是直接自機場趕來麽?”
  果然,丹青注意到董某神情頗為疲倦,頜下一片青色須影,身上原本挺刮的西服揉出褶皺,走廊雖然也打了中央空調,到底有些熱,額角亮晶晶一層汗意。
  董元莛擺一擺手,隻對著丹青溫和地說,“醫生說沉香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所有跡象都顯示她會逐漸康複,至於意識的恢複,不要急,隻要咱們有耐心,一定會讓她醒過來。”
  他特地在“咱們”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雖然這些話自醫生和朱也那裏聽過多次,可在丹青耳中還是無比的熨貼,她終於淺淺笑一笑,回身帶路進入母親的病房。
  董某在門外站了片刻才跟進去,朱也隨手輕輕掩上門。
  霍沉香安靜地躺在一片白色中,手足骨折處打了厚厚的石膏,因為顱骨骨折要動手術而剃去大片頭發,如今不用層層裹起,但還是貼了紗布用頭網固定。
  丹青檢查一下母親身上的各種導管,調整點滴速度,忽然瞥見母親一邊臉頰上落了一根紗線,剛要伸手去拾,一隻手已經先她而至。
  董元莛動作輕柔撿起那根紗線,又為霍沉香整一整有點歪斜的頭網,手指經過眉骨的時候停了一停,指尖輕輕一路掃下,在臉頰傷口縫合處細細摩娑。
  病房裏一片寂靜。
  半晌,他才驚醒了一般,直起身勉強笑笑,“呃,臉色好看多了……”話音嘎然而止,頭臉急急偏向裏麵。
  丹青分明看到,董某的眼角似乎有甚麽東西一閃。
  “丹青,我已經囑人安排,過兩日就來幫你們搬家,有甚麽要收拾,朱也會幫忙。”出得病房,董元莛對丹青說。
  他忽然歎口氣,仿佛自語,“隻差一點點,你就是我和沉香的女兒……”
  丹青不知道如何應答,終於點點頭,“好,董先生。那麽,謝謝你。”
  董元莛神情甚是欣慰,凝視她半天才微笑著說,“丹青,你是個好孩子。不用謝我,其實你是我的福星,自打初次相識,我幾樁難題一一解決,簡直如有神助。放寬心,你母親一定會好起來。”
  他看一眼朱也,然後欠一欠身離去。
  丹青心情再壞,聽了董某最後一席話卻忍不住想笑。
  口吻真是奇突,念著舊情也不忘記找個生財添旺的理由。丹青不是沒見過商人,可這麽勤力專心做個生意人的,未免有點小氣。
  她垂下眼簾,悄悄抿一抿嘴角。
  這些細微表情統統落入朱也眼裏。
  他知道老板一直以來都努力做到低調含蓄,但做的買賣脫不了江湖幹係,且底子寒薄,所以不經意間姿勢反而落了下乘。
  朱也自己跟著董某有些年頭,也是苦出身,所以習以為常,並不以為意。但此刻看到那張剔透麵龐上略帶克製的淡淡笑意,忽然自卑起來。
  真是。她也不是甚麽糖水瓊漿中泡大的小公主,可整個人都清透皎潔,令人不敢逼視。
  在丹青眼裏,他朱也又會是怎樣一副模樣呢?像不像主人座前的犬馬?還是滑稽可笑的弄臣?
  朱也正在這裏胡思亂想,耳邊響起丹青柔軟清脆的聲線。
  “……朱也,這些日子麻煩你了,謝謝。”
  他猛地抬頭,一張潔白笑臉躍入眼中。
  “呼……”他聽到自己吐出長長一口氣,然後俗氣客套的回答,“不用客氣,那是我的榮幸。”
  不不,雖然俗氣,但絕非客套。
  字字皆是真心話。
  朱也心酸地想著,笑了。
  朱也決定和顏丹青保持距離。
  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平時見多了庸脂俗粉,所以才會一時貪其清新自然,其實也沒甚麽花頭。
  他嘲笑自己口味愈來愈奇怪,居然會對小女孩有興趣,還是及早抽身。
  抽身?
  朱也愣住。
  如果顏丹青真的像自己對自己解釋的那般無味,又何須這麽前思後想地努力自拔?
  不不不不不。一定是個美麗的錯覺。
  朱也收斂心神,安分守己執行老板派發的任務。
  旁人心潮起伏,丹青全然不知,她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搬遷。
  朱也傳遞董某的意思,衣裳雜物都可以不帶,新居那邊一應俱全。就連這邊和房東交涉解除租約以及結算水電煤氣費用的小事也都有人去做,丹青其實並沒甚麽要打點。
  馬上要離開這處住了多年的舊公房,丹青倒是沒有甚麽舍不舍得,但從母親房間轉到自己房間,又在窄小的廚房客堂衛生間打了幾個轉,一貫鎮定如小大人的丹青一時卻也心亂如麻。
  盡管董某說了不用帶甚麽舊東西,丹青還是不願意盡數割舍。
  她自己的衣物有限,重要證件物件也少,倒是整理至母親的東西時,雖然沒甚麽很值錢的珠寶首飾,可當年置下的相當考究的細軟頗有一些,母親之前那麽混沌度日,東西卻還收藏甚好。
  丹青一一翻檢,手指從一件件精美華貴的禮服衣料上慢慢滑過,依稀可以想起幼時母親穿著這些衣服時的場景和畫麵。
  她取過一條藍狐圍脖搭在自己肩頭,扭轉麵孔看著梳妝鏡中酷似母親年輕時候的麵孔,眼眶一點點濕潤。
  丹青回到自己的房間,取出全家福照片,“對不起,爸爸,這麽久沒和你聊天,因為……”她忽然收聲,想到明天就要搬離這裏,前麵不知道會有甚麽樣的未來在等待自己,心口一陣一陣收緊。
  定一定神,丹青才微笑著對照片上的父親說,“要樂觀不要放棄對不對?爸爸,我記得你說過的話,或者,這就是上帝為我們開啟的窗戶。”
  朱也過來接丹青的時候,看到女孩已經站在單元樓門口,腳邊隻兩具箱包。
  是了,董先生說過不用帶甚麽,反正有這樣一棵大樹倚靠,顏丹青倒也當真聰敏精明。
  將箱包搬上車時,其中一具鎖頭已壞,“喀喇”一聲崩開一角,半幅上好裘皮流水般滑出。他微微皺眉,把東西掖進去。
  再轉頭看見那張晶瑩麵孔,朱也心頭已經十分平靜,有一種擺脫夢魘的輕鬆感,他客氣而冷淡地說,“顏小姐,請上車。”
  丹青怔怔而立,額角掌心都是涼涼的汗。
  不對不對,還差了甚麽?似乎還有甚麽東西被遺漏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朱也看見丹青的臉龐漸漸變得蒼白,秀麗的眉尖微微蹙起,發鬢一滴汗珠沿著頰畔緩緩蜿蜒而下,幾綹發絲黏在臉上。
  他忽然心口抽動似的一疼,幾乎忍不住要上前,但終於沒有動,隻是和司機一起靜靜等在車前。
  丹青驀然抬頭,一束刺目陽光直射眼底,她的瞳孔陡然收縮。
  薑白。
  當初他們交換了地址,說好要保持聯絡。丹青下意識轉頭去看樓門內牆上的住戶信箱。這一陣子一直沒有開過信箱,會有信來麽?
  她不假思索去開信箱,裏麵一堆帳單廣告中果然露出一角航空郵戳。
  一共兩封信。第一封信的投遞日期正是開考出事的那一天。
  丹青收好信,朱也伸手取過那些帳單,一前一後默默上了車。
  新居就在霍沉香入住的醫院左近,並不豪華誇張,不過一處環境相對清幽、管理還算周到的中檔住宅區,百多平米,兩室兩廳,家具布置簡單舒適,居家氣氛十足。
  丹青稍覺心安。
  隻有朱也知道,老板這麽體貼諸事做到看似尋常,這份心意其實才真正不尋常,可見他重視顏家母女,所以願意煞費苦心。
  朱也陪丹青在不大的公寓裏走一圈,列出鑰匙用途,然後說,“明日家務助理會來報到,人很可靠,這套備用鑰匙交給她。現在,我先教你用電熱水器,其餘家電都交給阿姨即可……”
  丹青低聲打斷,“不,不要請阿姨,我自己可以做家事,家電操作很快就可以上手。”
  “可是,這是董先生的意思。”朱也微微詫異。
  “真的不必,請轉告董先生說我謝謝他好意。”丹青堅持。
  “我來和丹青解釋。”董某人的聲音忽然自後麵傳來。
  朱也識相,欠欠身退出門外。
  董某卻沒有解釋甚麽,隻抱歉地看住丹青,“一直想和你好好見次麵聚一聚聊一聊,可事情好像總也做不完。”
  丹青不明白這些話甚麽意思,隻好微笑。
  “我馬上要去處理一件緊急狀況,丹青,記得嗎,我說過,你是我的福星,”他凝視她,“祝我好運,好不好?”
  丹青不明所以,但也看出這件事對董某來說似乎頗為棘手,“是,董先生,祝你好運。”想一想又添多一句,“一定會順利的。”
  這話說得孩子氣十足,董某固然心事重重,也不禁被逗笑。
  “嗬嗬,好,好!”他朗聲說,“丹青,朱也會一直都在,有事盡管找他。”說罷離去。
  目送董某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丹青第一次對此人萌生了好感。
  也是同時,門外的朱也卻心情沉重。
  很明顯,老板要去應付一場硬仗,這次偏偏不要他這個左右手隨同前往,而是命他留下來陪伴這個小丫頭。還有,剛才他和丹青的對話其實已經透露曖昧氣息,而裏麵的女孩顯然絲毫未察。
  朱也隱隱覺得哪裏不妥,可又束手無策。
  他跟隨董元莛多年,堪稱共曆風雨幾經險阻,有兩次甚至和死神擦肩而過,但從來也沒有哪次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無從把握。
  朱也站在那裏,也覺得彷徨起來。
  等人都走盡,丹青獨自把新住處又看了兩遍,這才發現,陳設雖然簡單,心思其實麵麵俱到。
  廚房一切用具俱全,連冰箱裏都塞滿了新鮮蔬果肉類,就連飲料都包括了碳酸汽水、果汁、鮮奶酸奶和礦泉水,咖啡壺和研磨咖啡粉也端端正正放在料理台一角。
  衛生間漱洗用品和全套名貴保養品擺放整齊,大大小小各種規格的柔軟毛巾整打整打疊放在收納櫃中。
  兩間臥室都是朝南,衣櫃中已經掛上衣物,丹青一拽分類格,裏麵竟整整齊齊各式漂亮的女性內衣,仔細一看,所有衣物上的吊牌都在,應該是為她們母女準備的。
  丹青臉頰燒得通紅,“砰”的一下關上衣櫃門。
  這樣的周到令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
  想了想,丹青有了主張。
  她將所有新衣統統挪至帶露台大臥室的衣櫃中,隔壁那間充作自己的房間,自箱包中取出自己的衣物掛進去,其餘母親的衣物改天要另行曬過再重新收起。
  丹青取出全家福照片小心翼翼置於床頭櫃上,指頭自上麵各人麵孔一一移過,“爸爸放心,我自有分寸。我明天即去找工作,想辦法盡快自立謀生。”
  拿定了主意,丹青輕舒一口氣,想起薑白的來信,坐下來細細展閱。
  無非是描述到達彼岸新世界的諸般新鮮看聞感受,看得出薑白喜歡新環境,且適應良好,已經在考駕照準備入學。
  第一封信多講風土人情,末了問候丹青,語氣害羞客氣。
  到了第二封信則更多交待移民他鄉的感想和計劃,有對過去的眷念,也有對未來的信心,最後終於忍不住老實吐露少年心緒。
  “顏丹青,才分開兩個月,卻十分想念,不知道你此刻是否還記得有我這麽一個朋友。啊對不起,你一定忙於高考,無暇考慮其他,不管怎樣,請抽空給我回信!!!薑白”
  三個大大的驚歎號,筆畫很深。薑白的簽名剛勁有力,每一筆都似貫注了全部的身心和力氣。
  丹青莞爾。
  然而她沒有即刻回信,隻是妥帖的將來信收好。
  薑白,等我安頓下來就會給你回信。
  丹青想著,心頭一片溫暖。
  丹青搬到新居兩天後才和田田聯絡。
  “甚麽?收到薑白的信?為甚麽不馬上回信?”田田來不及擔心其他,先一口氣提出關心的問題。
  她故意挑起一條眉毛,擺出一副挑釁神情,“你再不聯絡,當心薑白遇見金發碧眼的大胸洋妞,一下子忘記你!”
  丹青愣住,她知道田田其實對薑白素有好感,早先自己也沒想過更多,但在那天薑白不算告白的操場告白後,麵對田田時就多少有些慚愧。
  說來奇怪,自從薑白走後,兩個女孩子湊在一起聊天的話題也往往過濾了這個名字,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丹青並不清楚。
  所以剛才不小心說漏了嘴,丹青頗有悔意,完全沒料到田田會來這麽一句。
  田田擠擠眼睛,“喂,你臉紅甚麽?薑白喜歡顏丹青,這是全校女生都知道的秘密!”然後才肯正經說話,“丹青,你呢?喜不喜歡薑白?”
  丹青也不隱瞞,“我也不知道,隻知道每次想起他就覺得歡喜。好像……”
  “好像甚麽?”
  “好像一扇窗。”
  “嗄?甚麽?”
  丹青抿嘴笑笑。
  田田知道丹青臉皮薄,可還是忍不住多嘴,“搬家的事要趕緊告訴薑白,以免失去聯係。”
  丹青大方點頭,“知道了,過些日子等我上班後定了心就回信。”
  “真的不念書了?”田田覺得難過。
  “可以自考,或者念夜校。”丹青倒是一早想開,反過來安慰好友。
  昨天去以前打工的便利店,老板娘新招的店員並不可心,聽說丹青願意轉正,當然求之不得,已經說好明天即正式上工。
  薪水雖然微薄,畢竟走出第一步,丹青心裏踏實許多。
  朱也知道丹青上班的事,已經是一個禮拜之後的事。
  過來幫忙打點家務的許姨不但手腳麻利做得一手好菜,最難得的是還學過正宗推拿技法,每天抽出半天時間去醫院給依舊昏睡中的霍沉香作肌腱複蘇按摩。
  “要促進血液循環,不然組織會壞死。”
  丹青這才明白董某的用意,愈發感激,心下好感更甚。
  這麽一來,丹青也好從容出去工作。
  她是每天下午至午夜的班點,那間便利店就在原先租住舊居附近,環境十分熟悉,雖然下班時間晚,一個人走夜路也並不害怕。
  丹青沒有和朱也提過自己外出工作事,朱也這陣子態度疏離客氣,她也不是木頭人,自然覺察幾分,雖然不明就裏,卻因此更加謹慎自持。
  所以,朱也隻需負責每日早上接丹青和許姨去醫院,約莫中午再把她們送回去,其餘時候都返回公司聯絡董元莛匯報當日情況並完成自己份內工作。
  相形之下,朱也更擔心董元莛那邊的情況,尤其最近兩次的通話都隻匆匆幾句,語焉不詳,但感覺上那邊事情進行的似乎十分凶險。
  “董先生,要不要我過去東京幫你?”朱也心急如焚,他追隨董某多年,兩人有真感情。
  “不要緊,”董元莛也早就視朱也如半子,知道這孩子是真擔心,於是故作輕鬆,“你好好照顧丹青和她母親,那孩子是我的福星,一定會保佑我萬事順利。哈哈哈。”
  朱也滿腹心事,隻好遷怒於人。
  “為甚麽不下午慢慢收拾?皮草可以叫許姨拿去洗衣店打理。”
  丹青一怔,放下手上一件絲綢,抬眼看看朱也,後者顯然心情不佳。
  許姨收拾好廚房,出來打圓場,“朱先生,丹青下午上班時間早,又不肯全部丟給我收拾,咳,這孩子。”她早就看出丹青是個好孩子,故而真心維護小姑娘。
  “上班?上甚麽班?”這下換朱也愣住。
  “是以前做慣的工作,很輕鬆。”丹青輕描淡寫帶過,放下手上東西,過去幫許姨扯平衣領,換鞋出門。
  朱也回頭一查才明白緣由,不禁又迷惑起來。
  這個女孩子,究竟唱得哪一出?
  然後搖搖頭。
  管她呢!我不過聽命於老板,其他閑事權當看不見不管也罷。
  董元莛再次出現時,模樣奇突。
  他看起來臉色異常蒼白,炎熱的夏季,身上居然著了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一手握住衣襟站在丹青住所門口,一旁的朱也和上次搬家時來幫忙駕車的“司機”都神情緊張。
  丹青和身後的許姨都嚇了一跳。
  “丹青,朱也送你去醫院,上午恐怕要借用許姨,下午才能讓她去為沉香推拿。”董某說話氣息微弱,朱也剛要開口卻被他搖頭阻止。
  丹青機敏,已經看出事態非常,董元莛另一隻袖管空空,那邊的手似乎吊在胸前,可以看出正在衣服下方微微痙攣,微弱“啪嗒”一聲,不知何處滴下殷紅鮮血在地麵濺開圓圓一搭。
  丹青當機立斷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扶住董某進去,一麵吩咐許姨去取出急救藥箱。
  幾個男人原本擔心嚇到丹青,一心想要先打發女孩離開再作計較,等到發覺丹青鎮定不輸自己,才真正籲出一口氣。
  精神一旦鬆懈,董某有些支持不住,歪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任憑兩名女性擺弄。
  傷勢不算太重,肩頭幾乎對穿一個烏溜溜的血洞,子彈已經取出,小臂上也有一處不深的刀傷,都作過專業處理,看得出雖然時間倉促卻也手勢純熟,傷者會這樣萎靡主要還是因為連日來太過戒備和疲累。
  “司機”老刀和朱也一樣,也是董某的親信,這次就是他陪董元莛涉險,回來時身上帶了傷藥。
  丹青和許姨一起小心翼翼幫忙換藥,裹好紗布,又為董某換上潔淨襯衣,在頸中掛上紗布吊帶固定胳膊,忙亂才算告一段落。
  董某躺在沙發上休息,許姨轉身進廚房熬些湯水米粥,老刀低頭收拾血衣,丹青走進房間找毛毯,朱也跟了進去。
  丹青抱了毛毯一回身,幾乎和朱也撞個滿懷,不由愕然站住。
  朱也仔細打量麵前的女孩,害怕是一定的,臉孔白得半透明,緊抿的嘴角偏生倔強不肯示弱。
  “呃,你還好麽?這個給我。”他接過毛毯。
  丹青不響。
  是。她的確害怕。
  早熟早慧支撐家庭是一回事。可見刀見血喊殺喊砍是另一回事。她此刻手指冰涼,小腿肚也微微戰栗。
  然而丹青沒有說實話,待聲帶恢複功能,她冷靜回答,“我?我很好。董先生才需要關心。”
  朱也沒料到會遭遇這樣直接的搶白,立時漲紅臉,退後一步抱著毛毯出去。
  丹青沒有馬上跟出來,而是走至窗前書桌前緩緩坐下。
  她輕輕打開抽屜,取出薑白那兩封來信,抽出信紙又細細閱讀一遍。
  薑白的世界沒有黑暗。
  那裏充滿陽光,處處鳥語花香,寬闊大道直直通向光明未來,前程一片美好。
  薑白。薑白。你的人生就和你的名字一樣,雪白幹淨。
  而我……
  丹青想起這幾天來,自己一直小心斟酌詞句準備寫回信,可鋪開信紙提起筆,才發覺根本無從講起。
  幾天過去,信紙上還是最初寫下的幾個字――薑白,你好。其餘依舊一片空白。
  可以說些甚麽呢?
  沒有考上大學?母親處於植物人狀態至今昏迷不醒?自己最窘迫的時候求助於母親的舊情人,此刻被他收留照顧?眼下在便利店做一份薪資微薄的體力工作,對將來毫無打算,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還是剛剛發現救助自己的恩人原來涉足黑道,也許正要亡命天涯?
  丹青無聲地歎口氣,重新收好信,定一定神,起身出去。
  董元莛醒來喝過一碗雞湯又進些米粥,精神看來恢複許多,臉上也有了血色。
  “丹青,對不起,嚇到你了。”董某是真心歉疚。
  丹青搖頭,“不不,董先生,我才該抱歉,之前定是我禱祝不誠,意念力沒有起作用。”
  董某一愣,才明白丹青故意玩笑緩解氣氛,不由仰頭哈哈大笑,牽動傷口又激出冷汗。
  丹青趕緊取過毛巾為他擦拭。
  “誰說沒有起作用?”董某微笑著說,“若非你這顆福星保佑,我和老刀恐怕回不來,這點傷實在不算甚麽……咳咳……”
  歇一歇才真正端正了容色,“丹青,這上下你大約猜出幾分,我也不瞞你,我的事業一直掛靠江湖,很多事也實在沒有辦法。這個,嗯,你,明不明白?”
  丹青點點頭,學電視台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下,連旁邊的老刀和許姨都忍不住笑起來,隻有朱也心事重重沒有反應。
  董某也笑一笑,喟歎起來,“是啊,可不是身不由己,唉。其實我也覺得累,不是沒想過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丹青忽然出聲打斷,“那就退出啊。”話一出口立刻自覺唐突,懊惱收聲。
  周圍一下子靜下來,丹青身後幾個大人麵麵相覷,齊齊看住董某。
  他們都是跟隨董某多年的老人,知道老板發家史,也知道老板素來野心勃勃,以前不是沒提過退休問題,可每次一提老板都不高興,覺得屬下看他廉頗老矣已不能飯。次數一多,大家互存默契不再令老板鬧心。
  此時,董某看著丹青,一臉深思表情,沉吟許久都沒出聲。
  朱也輕輕咳嗽一聲剛要說話,卻聽董元莛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一句話。
  “也好,也好啊。”
  他轉開話題,對丹青溫言道,“聽朱也說你找了一份工?”
  丹青點點頭。
  “丹青,你年紀還小,不應該這麽早踏入社會,這個,咱們以後再商量。”董某說,“朱也要隨我料理一些事情,醫院那裏我早就打過招呼,隻是這一陣子隻有許姨能幫你,你且自己小心。”
  稍後,董某告辭。站在門口,他看出丹青的不安,想一想道,“丹青,你不祝我好運麽?”
  丹青呆呆地看住董某,沒有反應。
  董元莛忽然唏噓,“下個月七號是你母親生日,三十九周歲了對吧?丹青,你知道麽,這是你母親的幸運數字。咳咳,說起來,當年我答應過沉香無論如何這個生日那天都會全天候陪在她身旁,還要送她一份大禮呢……”
  他失神片刻,才又說,“所以,下個月七號前我一定會回來,到時候所有事情也該料理幹淨了。怎麽樣,丹青,借你的運氣給我可好?”
  丹青努力展開一個笑顏,“祝你好運。”
  董某又低聲囑咐許姨幾句,帶著朱也和老刀離去。
  丹青回到自己房間,剛才的強自鎮定耗盡了力氣,這時才覺得虛脫般疲倦,一下子伏倒在床前的地板上。
  丹青告假沒去上班,也不想出門。
  等許姨進來想喚丹青同去醫院時,才發覺她已經伏在書桌上盹著了。
  房間裏沒打空調,窗戶半敞著,燠熱的暑氣一陣陣湧進來,丹青睡得並不安穩,眉尖蹙起,一頭一額的細密汗珠。
  許姨憐憫地看著這副纖細肩背,不能想象這上麵究竟承載了多少壓力。半晌,她輕手輕腳上前關上窗落下窗簾,設定好空調,然後轉身合上門離去。
  雖然置身明亮炎熱的夏日午後,丹青卻又在夢中一腳踏入黑暗冰涼的境地。
  仿佛有甚麽無可擺脫的力量牽製著她,丹青明明知道這隻是個夢境,明明知道會自其中看到些甚麽,然而當所有的景象再現時,她還是感到無可名狀的恐懼。
  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無法呼吸。
  如同淪陷於泥沼,無法脫身。
  即便丹青用力閉上眼睛,那兩截密布台階的樓梯還是揮之不去地出現在視野中。
  真是萬分絕望。
  爸爸,告訴我,我該怎麽辦?那兩扇門要如何選?即便選擇了,結果還不是一樣嗎?
  夢中的丹青刻骨地體會到驚懼和淒惶,卻也清楚地知道,必須、一定、非要作出選擇!隻有這樣才能自噩夢中醒來。
  於是她一咬牙,毅然上樓,伸手就推開了門……
  電話鈴聲驀然響起,像一道閃電撕開漆黑的天空,丹青驚跳起來。
  許姨的聲音,聽起來興奮又高興。
  “丹青,快快,快來醫院!你媽媽好像快要蘇醒了……”
  丹青來不及想其他,伸手抹掉汗,拔腿就往外跑。
  一路上丹青都是發足狂奔,不顧路人側目。
  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自額角滑落,碎發都黏在臉上,且氣喘如牛,看起來一定很滑稽吧?
  丹青都顧不得了,一心想要快點趕到目的地。
  咦?原來自己這麽愛媽媽?似乎也不見得。
  不過因為諾大世間就落得這麽一個骨血相連的親人。
  還有就是經過這麽多坎坷,尤其今日又看見另外一種生活揭開的黑暗一角,越發教人心生彷徨,那種無力感像是漂浮在無邊無垠的水麵,隨時都會沉下去,逼得人非得找到點東西把它想象成浮木,不然簡直沒有信心撐下去。
  嗬……丹青苦笑。
  想法真灰敗是不是?可是沒辦法,不能給自己太多美麗幻想,否則一一破碎之際,心靈會因為失望而崩潰。
  屆時才叫萬劫不複,無藥可救。
  可是又不能太頹廢,譬如母親當初那樣,呼啦拉似大廈傾,完全放棄了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奇怪,這段路原本不長,可不長不長卻總也跑不到盡頭似的。
  丹青幾乎疑心自己是否又陷入了另外一個噩夢。
  不不不,不許胡思亂想,想些高興的事情。
  她這樣命令自己。
  可是,想些甚麽呢?
  幼年時有父親陪伴的歲月?那時候家裏境況頗佳,自己仿若小公主般生活。原以為可以一輩子做爸爸的小公主,誰知道蜜糖罐子一旦打破,才知道生活的真正滋味這樣苦澀難當。
  不管,片刻的甜蜜也是甜蜜。丹青肯定的告訴自己。
  還有呢?除卻那段已經模糊的童年記憶,一路的風光都乏善可陳。太多荊棘,太少玫瑰。太多烏雲,太少陽光。
  陽光?
  那天也是如今日此時般一樣的好天氣。
  就連陽光也一樣,流金般從頭頂樹葉中稀疏撒下,幾乎可以聽見沙沙墜地的聲響。
  還有,自己也是這般一路奔跑。
  而薑白,就一路安靜陪跑。
  “沒關係。下次咱們再一起跑步。”他說。
  丹青忍不住嘴角掛起一絲笑意,可又倏忽消失。
  然後呢?
  為甚麽所有的快樂時光都那麽短暫?為甚麽這條路會這麽漫長?
  上帝啊,讓我快快跑完這段路,讓我在念及所有快樂記憶前到達終點吧。
  目送丹青跑進了醫院大門,朱也才緩緩將車滑向路邊臨時停車區域歇了火。
  他扭頭看看旁邊的座位,冷冷的皮革座麵上靜靜放置了一隻褪色的塑膠拖鞋,那是剛才丹青半路跑丟的,他停車下去揀來。
  原本的粉紅色已經掉的差不多了,鞋麵上小小兩三隻爪印,圓嘟嘟不知道是照甚麽動物的足印所繪。
  畢竟是個小女孩。據說喜歡粉紅色的女人,若非年幼稚氣,就是內心深處藏有公主情結。
  那麽顏丹青屬於哪一種?
  朱也想起那張小而精致的瑩潤麵孔,眼睛黑沉沉似含有千言萬語,嘴角的線條又顯示主人性格倔強不肯妥協。他深深迷惑。
  顏丹青究竟是怎樣一名少女?
  堅韌懂事,勇敢不棄?抑或是脆弱虛榮,怯懦不繼?
  忽然又想起適才董元莛臨行前交待他暗中守護,末了神情惆悵,自語般說,“江湖啊江湖,真是身不由己麽?咳……”抬頭看看自己兩個忠心耿耿的屬下,“這次事情如果能順利過去,咱們以後就老老實實做生意,把底子洗白,怎麽樣?”
  朱也和老刀交換一個眼色,都倍感訝異。
  難道就因為剛才丹青那一句退出麽?他想。
  董元莛似看透他的心意,搖搖頭沉吟道,“這次我和老刀去東京,恰好趕上青木堂內訌,不過也好,借他的東風解決咱們的難題,所以豁出去了賭一把挺原先二當家的兒子上台……咳咳,沒想到最後會鬧得那樣大……”
  朱也不問可知,當時情形有多麽危急,以至老板不但掛彩而歸,還不得不暫避一時另謀他策。
  董元莛不再多說,隻是笑笑,“我也不比當年了,見好就收吧。以後正正經經做頭生意。”
  朱也長長籲出一口氣,如果真是這樣就太好了,那些見不得光的買賣委實不好做,換得的錢拿了也覺得燙手。
  而且,一直撈偏門的話,難免有一天不會殃及池魚。看董先生的意思,可能打算一直照顧丹青母女,萬一因為他們的緣故反而傷著她們那該如何是好?
  朱也一顆心咯噔一下,霍然抬頭。
  這些日子以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到心如止水,卻沒想到感情根本不受理智控製,隻要有半分空隙餘罅,真正的心意就會自覺自願抬頭。
  他低頭伏在方向盤上,臉埋入臂彎,隻覺得又悲又喜。
  不可自抑。
  許姨看見丹青時嚇了一大跳,丹青一臉汗,麵孔脹得通紅,兩隻拖鞋跑剩一隻,潔白的棉襪沾滿塵土,尾趾似乎磕到哪裏破了皮滲出血來。
  “你這孩子,怎麽心急成這樣……”
  丹青一手扶住自己喉嚨一手握住許姨的手,喘得說不出話來。
  “好好,不急啊,”許姨一麵安慰一麵趕緊解釋,“剛剛幫你媽媽做推拿的時候,忽然看到她一隻手動了動,我還以為看錯了,伸手去推推那隻手,結果你猜怎樣?”
  丹青睜大眼睛渴望地看住許姨,後者笑眯眯說,“你媽媽居然輕輕握了握我的手指頭。”
  “嗬……”丹青做夢似吐出一口氣,轉頭去看一旁的主治大夫。
  醫生也是一臉微笑,點點頭,“是啊,雖然病人後來沒有進一步動作,但這起碼是一個好轉的信號。丹青,你隨我過去,先換雙拖鞋穿,容我慢慢解釋給你聽,商量一下新方案……”
  看著丹青微跛著足的背影,許姨輕輕歎息,也扭頭往外走,臉上的笑意則漸漸褪去,表情變得十分無奈。
  在醫院門口,許姨略一張望就找到了熟悉的黑色大車,朱也此刻也已看到她,降下半幅車窗示意上車再講。
  “一切都還順利麽?丹青她……相信了?”朱也問,他已經藏起揀來的拖鞋。
  許姨黯然笑笑,“信,怎麽不信?療養院那邊也聯絡好了?”
  “嗯,都安排妥當,等這邊辦妥手續就可以轉過去。醫生護士那邊也一早打點過,他們不會知道具體去向,也會守緊口風。”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良久,才忽然異口同聲,“萬一……”
  朱也笑了,“許姨你先說。”
  “萬一丹青發覺我們在騙她,那該怎麽辦?”
  朱也半晌不作聲,點起一枝煙吸掉大半,也不撣掉落在胸前的一大截灰,簡短地說,“她若真懂事,總會明白董先生是為她們母女好。”
  許姨歎口氣,“是啊,丹青是個懂事的孩子,會明白的。”
  不知怎的,朱也沒能忍住,說多一句,“或者有奇跡出現也不一定。”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
  許姨沒有留意到朱也異於平常的怔忡神情,反而高興起來,接過話頭,“對對,興許丹青媽媽哪天突然就真的醒了也不一定……”
  放下許姨,朱也啟動車子慢慢離開醫院大門附近的開闊視野區,等著事先安排好的白色廂車自裏麵駛出。
  這次和東京方麵鬧得太激烈,雖然成功幫忙換了江山,下台的那個難保不會因此狗急跳牆咬住不放,反正在日本暫時待不下去,沒準就跑到大陸來避難,順便找董元莛一脈的麻煩。青木堂新當家追過來擺平這件事之前還是存有風險,之前料理丹青母女的事雖然進行的謹慎,也難保沒有泄露風聲,還是小心些,盡早換個安全所在。
  老板這麽上心固然是好事,可想想也真不安,他對自己那頭真正的妻女也沒有這般關照,即便她們此刻遠在歐洲,可那兩位太太小姐才真叫難伺候,指不定甚麽時候衝回來臨檢,萬一趕上風口浪尖豈不糟糕?偏偏董元莛連提都沒有提一下是不是該知會或保護之類……
  想到這裏,朱也眉頭鎖得更緊。
  正在這裏左右思忖,眼角的餘光中有甚麽一閃,朱也心頭萌生異樣感覺。
  他迅速抬頭看去,噫,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從外表看,那組人也沒甚麽不同,比起一般人還更體麵整齊,一式整潔的雪白襯衣筆挺長褲,前後三四個,頗有點派頭,為首的一個年輕人相貌更是英俊非凡,一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朱也認出來,此人正是以前隨老板去東京時見過的,當時青木堂老大的獨子,似乎叫做哲平。
  手腳還真快,一下子查到這裏,幸虧早作安排,不然後果堪虞。
  看樣子,對方也有點急吼吼豁出去了,根本無所顧忌,也或者是沒有更多時間?來一探究竟,能得手便得手,不行也就直接走路?不管怎樣,此處不比那東瀛之地任由他們大施拳腳。
  朱也取出手機撥給許姨。
  “許姨,鬼子來了。安排好了?人和儀器都上車了?好,好……嗄,甚麽!丹青不見了!”
  朱也的額角沁出冷汗,強自鎮定,“他們應該沒那麽快找到特護病區……好,再等十分鍾,有事立刻通知我。”
  朱也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十分鍾,感覺上,仿佛等了整整一輩子。
  等至天荒地老一般。
  因為早先已經做好安排,醫生護士都配合許姨在丹青麵前演了一出戲,說服她相信霍沉香病情大有起色,為了實行更好的治療方案,所以需要轉到另外一家有專業經驗的複健中心。
  實際上,經過這段時間的精心治療和看護,霍沉香的情況確實明顯好轉,外傷除了幾處特別嚴重的骨折尚在康複中,其餘傷口俱已拆線愈合。人的意識雖然不清醒,倒也氣色見好,睡態安詳。
  也是巧合,就在丹青彎腰貼近母親的臉龐之際,不知道究竟是空調口吹出的風,還是霍沉香真的聽到女兒心裏急切的呼喚,她緊緊合起的眼睫和眼皮似乎微微顫動。等丹青定睛再瞧時,又一切平靜如昔了,她忍不住回頭看醫生,醫生臉上則是一抹鼓勵的微笑。
  所有這些,都不由得丹青不相信。
  一直到她們辦理了所有手續,霍沉香連同必要儀器一起安全轉移至事先準備的白色廂車上,許姨瞥到丹青足上的護士拖鞋。
  “哎呀,我剛剛出去買的一雙拖鞋好像忘記在特護病區服務台了……算了,下次再……”
  然後,許姨身上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朱也撥來的電話。
  等許姨交待了大致情形,偶一回頭,才發現丹青不見了。
  自然,丹青是奔上去換拖鞋。
  咦,這麽一件小事?
  是是是,於誰都不過是一件小事,對丹青而言也是。所以理所當然認為是舉足之勞,索性一下子料理幹淨,省得小事小事也算事,到底還要分一彎心思惦記著。
  丹青邊跑邊自嘲。
  怎麽不知道自己這樣具備跑步的質素?早幾年肯如此這般下功夫,也許有機會成為職業選手。
  跑跑跑。人生的路途坎坷崎嶇不可預料,能容人奔跑至少還算平坦寬裕,已經不錯了。
  一路這麽胡思亂想,丹青忘記搭電梯,一氣跑上八樓,果然自服務台找到許姨說的新置軟膠拖鞋,趕緊換下,向護士致謝,才又匆匆離去。
  然後她平一平氣息,走進電梯按下一樓健。
  樓層不算太高,且是醫院搭載人員非醫護則病患,電梯速度平緩穩泰,到達底樓之前,丹青漸漸調勻了呼吸。
  “叮”的一聲門鍾敲響,一樓到了。
  丹青低著頭往外走,肩頭被甚麽東西帶了一下,一道微光自她眼前滑過一條弧線,“啪嗒”一聲脆響,一件小小物什摔在大塊光潔地磚上滑出去好遠。
  “嗬,對不起。”丹青先自致歉,然後急急過去彎腰撿起那件東西。
  原來是枚打火機。純銀白色,薄而纖巧,毫無裝飾,僅在一角刻了纖細幾個英文花體,“Cartier”。看得出應當十分名貴。
  “等一下……”丹青轉過頭才發覺那架電梯的門正在緩緩合起,她起身跑過去,握住打火機的手一徑伸向門內,“請問,是誰的打火機?”
  眼看纖細的手腕就要被冷冰冰的金屬合頁夾一下。
  “小心!”
  一隻漂亮修長的男子的手過來擋在丹青之前扣擊到電梯合頁,兩扇門又緩緩往兩邊打開,同時有人上前按住了開門鍵。
  “小姐,你沒事吧?”這是一把低沉悅耳的男聲,口音有些奇怪,帶了一點異域風情,仿佛是個外國人在努力維持正確的中文發音。
  丹青訝異抬頭,視線中出現一張輪廓分明五官漂亮的男人麵孔,目光如電,正盯住自己。
  “嗯,這個……請問是你的嗎?剛才對不起……”丹青抬起手腕,攤開手掌。
  “是。是我丟的。非常感謝。”那名男子輕巧地拈起打火機,指尖觸及她掌心的刹那,丹青感到有一絲涼意自肌膚表層滲了進去。
  另外兩三名手下模樣的年輕人麵目表情地站在那裏,其中一個看看那名男子,見他微微頷首,便鬆開按住按鍵的手,門緩緩合上。
  丹青後退一步,轉身走開之前,看見那個男子手指夾住打火機玩了個花樣繁複的旋轉,然後消失在門背後。
  “是外國人吧?日本?也許東南亞?”
  她想一想,搖搖頭,加速向門外跑去。
  目送那輛白色廂車出了醫院大門,沿著林蔭道漸漸匯入往來車流中,朱也打完幾個電話,啟動車身慢慢跟了上去。
  醫院那邊的消息,來人確實為探尋董元莛下落而去,畢竟在異國他鄉對家地頭,行為舉止相當克製,不過是持著董某的照片資料向相關人等問詢,自然一無所獲。就算心懷疑竇,也莫可奈何。
  和老板通過消息,報告丹青母女的去向安排,決定應急對策。
  “我們同青木堂老大結怨已久,這次也是沒有辦法……”董元莛沉吟,“知道我的行蹤不奇怪,以前肯定排了眼線,那間醫院原本有我們的暗樁……倒是他們這麽快就一路追來,看來日本確實已經待不下去,借著跑路想最後給我一刀,哼,沒那麽容易!”
  “朱也,”董元莛在線路那頭吩咐,“那些人未必知道沉香母女的事,不過小心為上還是避一避,丹青那邊拖住留在沉香身邊,暫時不要讓她回去。也就這一兩天的光景,他們必須南下走海路避到大馬老巢去,新當家自然等著收拾他們,風聲很快會過去……”
  又商量了一下本地實業運作計劃,朱也對老板的囑托一一答應記下。
  跟著董元莛這麽多年,朱也心裏明白老板為人,以其一貫縝密深沉的心機,即使這次在東京涉足內訌時決策倉促留下不少紕漏,多半也能以後招應對化解。
  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也許沒有這麽冠冕堂皇,老板這次手法其實太過激進了些,而原本是可以且退一步不參與人家的幫派內戰,可見董元莛退出江湖的念頭也非短期之念。
  年紀畢竟大了,做事心態難免猶疑不定。保守還是激進?作出決策不過閃念,等發覺後果超出預想已是來不及了。
  唉。朱也歎出一口氣。退出吧,退出吧。
  這樣一條暗無天日的無間道,能夠全身而退真屬萬幸。最幸運的是,自己比老板更早明白這個道理。
  他是實實在在感到歡喜。
  本來,“明天”這個詞看起來是那麽奢侈,現在卻一切都有可能。
  朱也眼前的玻璃閃過一片片陽光,車頭轉彎時,那些明亮光線就霓虹般散射開析入他的眼底。
  漸漸的,自那片靡麗光影中,朱也看到一張麵容悄悄清晰凸現。
  潔白無暇的少女容顏,煥發晶瑩剔透的青春光華。
  那是顏丹青的安靜麵容。
  新環境比原先的醫院條件更好,因為主要側重複健,除了專業精密的醫療設備,其餘布置配備比起一般醫院都少了幾分肅穆而多了幾分溫馨。
  病房牆麵是淺淺貝殼色,不僅有獨立的洗漱衛生間,且為套房,外麵約十平的客廳,甚至帶了一角自助爐灶可以做茶點簡餐。
  新的主治醫生和前麵一位醫生一樣的和顏悅色,就新方案進行解釋溝通,最後溫和地建議丹青,“這兩天最好留在病人身邊悉心照顧,病人也許恰逢轉折關頭,格外需要親人鼓勵。”
  丹青立時點頭答應,轉身借用電話向工作地方多請幾日假,又匆匆撥個電話和田田說一聲免得她找不到自己擔心。她沒有把董元莛的背景和受傷避難的事情講出去。
  田田為好友高興之餘告訴丹青,自己也要準備入學新生軍訓,總算念的本地學校,月餘後即可結束集中管製,屆時再見麵詳談。
  一切如朱也安排,丹青暫時留在霍沉香身邊,飲食瑣事由許姨幫忙照料。
  接下來的時間,朱也和董元莛保持聯絡,密切關注日本方麵動靜,同時看顧自己手頭的正經商務事業。以前介入太深的暗樁買賣也邊清算邊部署,做好表麵功夫,開始籌劃撤退計劃。
  事情不可謂不多,布置也不可謂不周密,然而不管每天再忙,朱也總要抽出個把鍾點往療養院走一趟。
  其實多半是見不到丹青,因為她一直守候母親病榻左近,少有外出活動。
  所以他也隻是駕著車在外圍兜幾個圈,或者隔著圍牆隔條馬路熄了火遠遠看著那扇窗,吸完半包煙後調頭離去。
  朱也的理智告訴自己,這樣的荒唐行為應該終止。
  瞧,隻是一個略為漂亮的少女,她甚至不解風情。他對自己說。
  然而身體不聽大腦指揮,尚未擺脫繁瑣工作帶來的疲累,已經伸手取車匙打過方向盤駛往某地。
  朱也胸口滿是惆悵。
  他愛顏丹青?也許。但似乎更多的,他隻是同情少年貧瘠時候的自己。
  因為貧瘠困頓陷於泥沼,是董元莛拉他一把給他機會,從此一腳踏入黑社會,從此身不由己。
  原本就遙遠的白衣飄飄的少年時代,這下越發模糊成了天地之隔的幻象。
  朱也沒有做過正常的少年,眼看又度過了大半個畸形的青年時代。他隻覺得說不出的心酸與無奈。
  沒有甚麽朦朧青澀的早戀。更加不曉得所謂真正愛情的甜蜜與芬芳。
  身邊不是沒有美嬌娥,但她們身上太多世故太多脂粉,臉上隻餘兩孔深深黑洞,盛滿風塵和欲望。
  撣拂不盡的塵埃。深不見底的物欲。
  朱也早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和生活期間的自己。怎麽可能還愛上擁有這樣眼神的女人。
  顏丹青。顏丹青。
  他在心裏低低念這個名字,想起那個月光清冷的夜晚,和夜色中秀麗晶瑩的臉龐。
  她真的和她們不同麽?
  也許,也許隻是因為那晚的月亮太亮,映得人通體透明,他才會以為看到了心中的女神。
  可是,又有甚麽分別呢?
  朱也蒼涼地笑。
  一切都已經太遲。
  一連幾個日夜,丹青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母親,卻沒等到預期中的驚喜。
  “沒關係,也許就在下一秒。”她覺察許姨的不安,反過來安慰她,“媽媽一定會醒來。”
  丹青晚上在母親床邊搭鋪安歇。
  聽到動靜大約是在後半夜的時候,丹青倦得睜不開眼睛,勉力爬起近前過去,“媽媽,要茶還是要水?”
  她忘記了母親臥病沉屙,並非一時宿醉口渴。
  靜候許久沒有回應,丹青腦袋猛地打個跌,撞到床沿,人一下子躍起。
  “是,是,馬上拿來……”
  丹青清醒過來,房間裏隻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還有點滴瓶裏一滴一滴藥劑勻速落下傳輸的輕微聲響。
  “媽媽……”丹青跌坐在床邊,伸手輕輕握住母親搭在薄被外麵的手。
  靜坐片刻,剛要起身,丹青忽然覺得自己手心覆蓋著的肢體微微動了一下。
  她不敢置信,手懸在那裏不敢移動分毫。
  這一次很明顯的,母親的手指更大幅度地震動了一下。
  丹青摒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向床頭,沒錯,母親合起的眼睫如蝴蝶翅翼細細顫動。
  丹青跳起來用力按鈴,然後幹脆自己衝出去找值班醫生。
  霍沉香蘇醒了。
  又過了幾天,霍沉香才算真正恢複自主意識,不過限於身體傷患未愈,行動到底有些不便。
  “是他?”她問女兒,嗓音有些嘶啞,“你去找他?”
  丹青知道母親脾氣,但事已至此無從辯駁,何況當初確實窮途末路,幹脆利落點頭,也不多作解釋。她看見母親沒受外傷、拔去點滴的手已經緊緊握住床頭不鏽鋼口杯,索性閉上眼睛,等著水當頭潑過來,也許更糟――口杯會直接招呼頭臉。
  出乎意料,等了許久,母親那邊都沒有動靜,丹青慢慢睜開眼,卻見母親一手舉起口杯至麵前,雙目定定看住杯身,麵色青白,嘴唇簌簌發抖,杯身也因為手指痙攣而劇烈顫動。
  丹青忽然明白,母親大概是在拋光雪亮的杯身上看見自己受損的容顏。
  她是那樣愛美的人。又曾經那樣美麗。
  “媽媽……”丹青難過,上前抱住母親。
  “去,給我拿麵鏡子過來。”母親推開丹青,靜靜地說。
  這樣平靜鎮定的神情愈顯奇突,丹青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取過一麵鏡子遞過去。
  霍沉香死死盯住鏡中的麵容。
  那是誰?
  頭發被修的極短,眼窩深陷,臉容蒼白憔悴……最可怕的是左邊臉頰,從眼尾斜斜往下,縫合的疤痕蜿蜒貫穿半邊臉孔,左近的肌膚都破碎糾結,仿佛被砸爛的番茄,非常觸目。
  丹青緊張,伸手扶住母親的肩頭,手掌中是一把支離瘦骨,僵硬,且端直。
  母親沒有發作,不喊也不叫,隻輕輕擱下鏡子,撥開丹青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那樣撥開。
  “我要見他,”霍沉香說,“叫他來。”
  然後,她不肯再說話,倒頭睡去,若非必要決不起身也不開口,仿佛寧願從來沒有清醒,寧願就此一直沉睡下去。
  丹青不知道去往哪裏找董元莛,然而不要緊,馬上就是九月七日,母親的生日,他說過那日他會來。
  丹青想起那次董某站在病榻前輕輕撫摸母親頰畔傷口時的表情,眼角濺起一點淚光。
  他一定會來。
  她對母親點頭,“是。董先生過兩天即來。”
  董元莛比預計的來得更早。
  當然,丹青並不知道朱也一直在暗中關照她們母女並隨時向老板報告進展,所以母親生日前一天一早聽到輕輕的扣門聲還以為是許姨帶早餐過來,打開門赫然看見身形筆挺的董某人時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丹青帶董某進入病房的套間,室內光線昏黯,因為窗簾嚴闔,母親自見到自己受損的容顏後就再不許打開窗簾放陽光直射進來。
  “一早就說過,我不要吃早點,出去!”霍沉香的聲音被毛巾掩住,但仍聽得出十分不悅。
  丹青剛要說話,董某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收聲。
  董某上前剛要拉開窗簾,那邊的霍沉香已經暴怒起身,一隻枕頭丟到床前,“不許開窗!不許……”
  她忽然怔住,與窗前緩緩轉身的董某人視線相交,半晌才用一種冷淡而疲倦的聲音木然吩咐,“這裏好悶,開窗,我要透透氣。”
  丹青心中不安,看看董元莛,後者神閑氣定,果然輕輕拉起窗簾,然後推開半幅窗,清新的晨風帶著大量新鮮空氣湧入室內,同時有滿滿一束的明亮陽光潑濺開來,幾乎映亮了整個房間的角角落落。
  那一瞬間,霍沉香仿佛承載不起這芬芳撩人的人間氣象,一下子眯起了眼睛,嘴角則神經質的抽搐起來。
  她終於伸手捂住麵孔,痛哭失聲。
  董元莛輕輕歎息,過去攬住那副瘦小的肩胛,一下一下輕輕拍打,手勢一如表情般溫柔,“好好,沒事了。沒事了。”
  丹青見狀悄悄退出房間,隨手掩上門。想一想,幹脆出了病房,來到走廊上。
  朱也靜靜立於走廊一側的窗口,兩人劈頭打了個照麵。
  離得這樣近,朱也終於可以看清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幾乎掩飾不住心頭的激動,踏前一步,要定一定神才能出聲招呼。
  “嗨。”他說。
  “嗨。”丹青禮貌地笑笑,並不特別訝異。董某來了,身邊自然不會少了朱也。
  朱也忽然清醒過來。是啊,自己在顏丹青眼中大抵隻是老板的跟班,這般心神澎湃說穿了不過就是“單相思”。
  然而,“相思”?嗬,多美的情愫,雙唇輕啟,舌尖抵住下顎,緩緩發出的聲音說不出的溫柔和繾綣。
  他慢慢低下頭笑起來,隻有自己才知道這笑容裏的苦澀和甜蜜。
  兩人都靜默下來,各據一角窗台看向外麵各懷怔忡心事。
  過一會兒,許姨果真帶了早餐過來,得知老板安然度過難關回來也甚是欣慰,招呼朱也和丹青先用早點。
  又過了片刻,病房門終於打開,董某走了出來。
  他滿麵於思,在門口又默默佇立半晌才抬頭看向這邊三人,然後低聲交待許姨幾句,才對丹青溫言道,“去樓下花園走一走?”
  丹青知道他定是有話要講,點頭答應。朱也尾隨在他們身後大約數米的地方。
  沿著曲折碎石小徑從稀疏花樹叢一直走到花園中央的噴水池畔,董元莛都沒有作聲,隻是負著手低頭漫步,仿佛正思考著甚麽。
  丹青也不打擾他,落後一步安靜同行。
  “丹青?”
  “是。”
  董某回頭看見少女乖巧應答的模樣忍不住想笑,“不必拘謹,這些日子很辛苦吧?”
  “不會,都是我份內的事情。”
  “我和你母親商量過了,你年紀尚小,應該回去念書。丹青,如果你同意,我會幫你安排複讀和家教,明年重新參加高考好不好?”
  “你母親那裏不用擔心,我和醫生談過,她恢複情況良好,很快就可以出院,我會著人好生照顧料理你們的生活。”
  丹青猶疑。
  董某添一句,“或者你和媽媽再商量一下?”
  他忽然伸手扶住丹青的小小肩頭,言辭懇切,“此刻最重要是讓沉香有個舒適安定的休養環境,相信我,這些都不算甚麽,唉,我實在愧意多多……”
  稍後,董某和朱也離去,丹青見到母親,她之前和董某不知談了些甚麽,看起來精神居然大好,正就著許姨的手喝粥。
  “哦,他這樣說?”母親嘴邊掛起一絲笑意,但不知為何,丹青看著母親的笑臉背後一陣陣發冷。
  “你放心。”霍沉香似乎察覺了女兒的不安,突然冒出這麽一句,推開許姨的手,抬眼看住丹青一字一字說,“這些都是他欠我霍沉香的!我,還有你,咱們受的起!明白?”
  她這話顯然也是說給許姨聽的,或者就是要借她口傳到董某的耳中。
  丹青有點尷尬,但最終沒有拂母親的意思,答應辭去那份便利店的工作準備複讀。
  董某說得對,此刻最要緊是讓母親有個舒適安定的休養環境。
  而且,現在的社會,高中畢業的女孩能做甚麽呢?到底還是要多受點教育拿硬一點的證書才好出頭。噫,野心?不,不見得是野心,倒遑論是私心。
  丹青無奈地想。雖說眼下靠別人,那也隻是權宜之計,今後還是要靠自己出身才對。所以但凡有機會還是隻得硬著頭皮利用。
  心裏存有一份感激,以後有機會再報答也罷。這樣想就算有良心了罷?
  九月底的時候,霍沉香出院了。
  丹青由董某著人安排在一間重點高中掛名,因為她不喜歡學校氛圍,所以幹脆聯絡各科老師上門輔導,每天下午約四個鍾點的學習時間,功課不算太吃重。
  “哼,有錢好辦事。”母親這樣講。
  丹青假裝沒聽見。
  其實董某並不頻繁出現,偶爾探訪也隻匆匆片刻,通常陪霍沉香飲半盞茶噓寒問暖一番,沒有刻意支開旁人,見到丹青也會問幾句功課情況或者生活起居可好諸如此類,表麵上看去實在沒有特別痕跡令人生疑。
  正因為這樣才格外教人不安。
  真是呢!
  她們母女靠著人家的蔭頭這樣白吃白住白享用,真不知道是憑著甚麽?
  對於母親近似切齒的自信滿滿,丹青的心裏滿是疑竇和羞愧,因此在見到董某的時候態度也就格外拘束,不複以往的大方應對。
  朱也看出少女的心緒不寧,打趣道,“顏丹青小姐,我們來百貨公司是為了給你置衣,怎麽,樓梯上有洋裝還是禮服?“
  丹青答非所問,“有甚麽建築的樓梯是三十九級台階呢?”
  “甚麽?”朱也想一想,“我看過一部希區柯克的老電影,叫做‘三十九級台階’,地點仿佛是倫敦的大鍾樓。對舊片有興趣?我剛好搜集了不少經典劇集,下次帶來給你……”
  丹青不再說話,隨便選了個素淨櫃台指了幾件藍白棉質衣衫,“這些就好。”
  朱也留意到她眉睫一抹落寞神情,不由輕聲說,“不妨隨遇而安。董先生人不壞,你且放心。”
  丹青的耳畔忽然響起母親的聲音,冷冰冰的調子,清晰銳利的發音。
  “你放心。”母親說。
  她突然打了個冷顫,肩背上似乎有寒意掠過,不顧朱也在身後呼喚,扭頭就跑,一直跑出百貨公司的大門,才站在無遮無攔的廣場中央大口喘息起來。
  “怎麽啦?”朱也追出來。
  “裏麵冷氣太足,”丹青一額的冷汗,喃喃道,“外麵倒是頂熱……”
  朱也注視丹青,滿眼了然,“這個夏天真是難熬,對不對?不要緊,已經入秋,幾層秋雨一下很快就涼下來。”
  “丹青,時間其實過得飛快,不要太在意它,一年又一年,一下子就老了,那時候你可能又後悔不迭――嘖嘖,這時光當真經不起蹉跎,皓首紅顏到底還是紅顏好些。”
  朱也說得俏皮,丹青緊繃的神經逐漸鬆弛。
  “咦,冰激淩車子來了,香草還是朱古力,雙色甜筒好不好?”
  丹青不忍拂朱也的好意,接過冰激淩小心翼翼舔下去,香甜幼滑,冰涼爽口,難怪男女老幼都喜歡,真是種令人快樂的食品。她一心一意舔食起來。
  而一旁的朱也也覺得享受。
  他認得的顏丹青向來一副小大人模樣,而此刻,十月金秋的陽光如薄薄流金覆蓋了少女一頭一身,柔軟鬢角幾簇碎發濺出,眉睫,還有臉頰上的細細絨毛,勾勒出一圈柔和淡金色曲線,仿佛披著聖光降臨人間的安琪兒。
  朱也不由地笑了。
  丹青見到田田已經是國慶以後的事了,兩人約在一間咖啡店見麵。
  “軍訓一點都不好玩!”田田抱怨,“起先還覺得新鮮有趣,等天天日頭底下走來走去扛槍射靶才知道痛苦,瞧,曬脫整整一張皮,黑的似炭頭,不曉得還能不能白回來……”
  丹青不作聲。
  田田終於發現好友神色有異,“噯,不是說你媽媽出院了,你也正複讀準備重考麽?怎麽最難的日子都熬過去了,反倒越發悶悶不樂起來?”
  丹青半晌才說,“仿佛做夢般。”
  “噓,隻要不是噩夢就好。”
  “當真可以‘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也罷,偏偏做夢的時候猶自神誌清醒,田田,那種感覺十分可怕。”
  “哎呀,丹青……”
  田田不知所措起來,她對丹青此刻的情形也知道一二,其間曖昧與尷尬誰都看得出來,丹青生活在這樣的夾縫中不可謂不辛苦。然而,誰又能幫得上忙?
  她隻能絮絮勸說,“再堅持一下,堅持到念大學,屆時可以多找幾份兼職,至少不必完全作伸手牌,且有一紙學曆傍身……一切都會好轉,嗯?”
  “真的?”丹青眼底似有一小簇火苗重新點燃。
  田田用力點頭。
  其實兩個女孩都心如明鏡。
  這樣一問一答何嚐真是為著一個虛弱無力的答案?
  不過是求得一份安慰,索取一個借口,藉此可以平複不安的心情,可以掩住耳畔的鈴聲。
  接下來的談話內容要輕鬆許多,大多說些田田在新環境中看到的人與事,講到有趣的地方女孩子們低聲笑作一團。
  她們誰都沒有提起薑白,仿佛根本忘記了有這麽一個人存在。
  好多事情,過去的就過去了,走遠的就讓它走遠吧,毋需挽留,也不必傷懷,人生這樣漫長,要麵對的告別還會有許多許多,我們終將學會遺忘。
  分別的時候兩人忍不住擁抱對方。
  “丹青,不管怎樣,我始終都在這裏!不要忘記!”田田說。
  丹青點點頭,複又點點頭。
  丹青從此一門心思念書,隻待考上大學可以搬至學校宿舍居住,然後一步一步努力以實現獨立大計。
  丹青平時鮮有出門,隻經常和田田通個電話,偶爾約出去吃頓茶,每天除非吃飯或者家教老師上門,大多時候都關起門來做功課。
  因為她之前底子不算太好,追趕起來頗為吃力,所幸董某為其延請的老師都是本市重點高中出了名的高級教師,指點有方,加上學生用心,漸漸的模擬卷子批出來的分數也能令老師微笑頷首。
  這一切都落在霍沉香眼中,她分明看穿女兒的心思,但也不道破,隻似笑非笑冷眼旁觀,隻是因著臉上一道明顯疤痕,這笑容看起來未免教人心生涼意。
  丹青視而不見。
  董某如今一周總要過來個兩三次,逗留時間不長,但足以令母親心情較好,而丹青每次打過招呼都會自覺退下,或者躲進房間,或者與老師商量功課。
  有時候董某會因為一些事由個把禮拜不來,這個時候母親的情緒也就格外暴躁,除非接到董某的電話才會比較泰定,不然就會拿家中家什物件出氣,大至衛生間鏡麵客廳桌椅茶幾,小至零星擺件,都可能遭池魚之殃。
  連丹青也躲不過。
  雖然不至於再動手打人,可母親的言辭刻薄起來更為傷人。
  “哼,念書!念書!當真是塊念書的料子麽?考上大學了不起啦?讀個博士又如何?看你堅持到幾時!”
  又說,“你是我霍沉香的女兒,身上流著霍家的血!知道霍家血液成分中最大比重的因子是甚麽?告訴你,是‘不、安、分’!哈哈哈……”
  不然就是惡狠狠低聲咒罵,“真是欠你們顏家父女!老的不中用,小的也不爭氣!當心讀書多變傻子,到頭來不是一樣被人騙?笨!”
  丹青一忍再忍,待聽到母親這樣說已經過世的父親才再也忍不住,“你還不是一樣被人騙!”
  “甚麽?”見丹青回嘴,霍沉香壓住怒氣反倒笑起來,“你倒是說說看。”
  丹青抬眼看住母親,“媽媽,你為甚麽自暴自棄?難道不是因為受騙太多麽?”
  母親愣住,霍然起身。
  丹青也索性站起,把話說開,“為甚麽我們不可以相親相愛呢?”她小聲懇求,“我們是骨肉至親啊,不要彼此傷害好不好?媽媽?”
  霍沉香呆呆地注視女兒,不知道甚麽時候那個胖胖小小咿唔學語的嬰兒竟然已經長這麽大了?麵前的丹青已是亭亭少女,身量苗條修長,個子比自己還要高,眉目秀美一如當年的自己,整個人似乎都有瑩潤寶光悄然煥發。
  自己呢?
  她忍不住偏轉臉孔看看旁邊的酒櫃,擦得鋥亮的玻璃上映出的形體微微佝僂,滿頭可笑的短發,那麵容!老天,那是我霍沉香的臉麽?!
  霍沉香尖叫起來,一把推開女兒的手,撈起一隻水晶煙缸砸向酒櫃,“嘩啦”一聲巨響,玻璃立刻崩裂破碎。她捂住臉孔跌跌撞撞衝進臥室,死死鎖上門,任由丹青呼喚也不肯應聲。
  丹青歎了口氣,和許姨一起默默收拾殘局。
  可不管怎樣難熬,夏天總算是過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就連秋天都到了盡頭。
  丹青注視著窗外。
  嗬,那株梧桐樹梢的最後一片枯葉終於也凋落了。
  初冬的黃昏格外短暫,街頭的路燈逐隻亮起,東邊天空的一輪橘色滿月愈發襯出夜色的淒涼。
  丹青忍不住再歎一口氣,因為門窗緊閉四周安靜,這聲歎息顯得格外聲息幽幽,連丹青自己都嚇一跳。哎呀,十足像個怨婦。
  她不敢再胡思亂想,伸手握成拳用力揮一揮。
  “不要緊!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麽?顏丹青加油!”
  是。
  顏丹青加油!
  因為全球溫室效應的緣故,近來連著幾年的暖冬氣候,今年也不例外。
  這天天氣晴好,一點點和煦的暖風,路邊花壇中的三色堇一茬茬的盛開,沒有一點霜刀風劍的意思,簡直教人疑心春天直接取代了冬天。
  剛剛用過午飯,董某就來了,照例噓寒問暖了幾句,忽然說,“沉香,天氣這樣好,要不要坐車出去兜個圈子?”
  霍沉香微微一怔,神情有點瑟縮。
  “或者就我們兩個去兜風?我來駕車好不好?”董某語氣遷就。
  霍沉香鎮定下來,“不,不必。也好,我好久沒有出去曬曬太陽。”
  他們開門出去。
  丹青籲出一口氣,自己過去斟茶,喝一口才想起一旁的朱也,順手倒一杯遞過去,“要不要?”
  朱也接過杯子直接擱下,“丹青,其實你毋需畏懼。”
  “你太緊張,令周圍人一同繃緊神經。”他的語氣雖溫和,卻也透出一絲責備況味。
  丹青咬住嘴唇許久不作聲,臉孔一點一點漲紅。
  朱也有些不忍,後悔自己說話造次,讓人這般難堪實非本意,略略清一清嗓子剛要開口,門鈴忽然響起。
  董某一個人又折回來了。
  他上來為霍沉香取一條披肩,待找到了又躊躇了一下,吩咐朱也,“你且拿過去,就說我喝杯茶即下來。”
  然後又對許姨說,“茶水涼了,重新泡過,釅釅的方好。”
  分明是把人支開,要與丹青單獨講話。
  丹青屏息以待。
  奇怪的是,董某人似乎也有些緊張。
  丹青自嘲,瞧,顏丹青,朱也說得沒錯,因為你人人不自在!明明寄人籬下,居然有這般能量,倒也非常人所能。
  她忍不住想笑,終於抿緊嘴角,把笑意控製在最小的幅度之內。
  “咳咳,”董某搓搓手,“我有沒有說過?我有個女兒和你一般年紀。”
  丹青張大眼睛,隨即釋然,是啊,像董某這樣的中年人,有妻有兒再正常不過。
  董某很有些傷感的歎了口氣,“隻差一點點,你就是我與沉香的女兒,唉……”
  這話聽來熟悉,是了,早先他就說過。
  丹青脫口而出,“媽媽說過,她在我這個年紀差點與人私奔……”
  董某黯然地笑,“是,那個人就是我。”
  那麽後來究竟發生了甚麽?是甚麽令兩個相愛的人從此形同陌路?又是甚麽使得母親性情大變對世界失去熱情與信心?
  丹青心頭太多的疑問,但最終沒有出聲。
  然而董某沒有繼續回顧往事,靜默感傷片刻,低聲道,“我出身低微,其實是靠嶽家發達。”
  丹青“嗬”一聲,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
  猜也猜得到,近二十年來,董某背靠妻蔭頂住嶽家多少壓力,走至今天,咽下的委屈和苦楚大抵不足向外人道。
  也許,他的妻子因此淩駕丈夫之上,趾高氣昂,不可一世。
  所以董某才會對當初至為純粹的情緣念念不忘。
  才會對舊日的情人及其兒女百般眷顧。
  董某攤攤手掌,含蓄地說,“所以丹青,我希望你與你母親都能快樂。這個世界是這樣的,不見得有公平公理,但至少有運氣,我們都曾努力過,所以可以安心享有眼前生活。”
  “何況,丹青,”他忽然笑了,“你是我的幸運星。自從與你們母女重逢,我的事業發展再順利沒有。”
  丹青頓悟,兜了這麽大的圈子,對方此番原來就是為了幫她解開心結,心下真正感激。
  “謝謝你,董先生。”她真心誠意道謝。
  董某看出丹青是真的明白自己用意,也頗感欣慰。
  這時許姨端出新泡茶水,上好碧蘿春,香氣氤氳。
  董某果然喝過一杯熱茶才告離去。
  這一天之後,丹青似卸下千斤重擔,整個人都鬆弛舒坦許多,再見到董某人也不再刻意逃避,舉止落落大方,眉眼明顯安詳舒展。
  與朱也漸漸熟絡,說話也變得坦誠。
  譬如“近幾次測驗分數不甚理想,眼見老師麵孔一點一點黑下去,還要耐住性子講解,最要命我慚愧之餘居然想笑,唉唉,實在不是個好學生……”
  朱也微笑,畢竟稚氣未脫,裝得再老成也是個孩子。
  有時候丹青也會好奇,“董太太甚麽樣子?美不美?凶不凶?他們感情好不好?他們的女兒像誰多一點?”
  涉及此類話題,朱也應對十分謹慎。
  “太太和小姐常年居住國外,主要在歐洲走動,一年總會回來幾次。”
  “董先生要照顧生意,十分辛苦,難得有空前去探望。”
  諸如此類,並不正麵回答。
  一來二去,丹青識趣,也就不再追問。
  至於母親,因為董某的姑息縱容,脾氣益發古怪,明明介意臉上疤痕,偏又不肯去做整容修複,隻淡淡道,“年紀大了,醜就醜一點,該安分些了。”
  平日幾乎足不出戶,在百餘平米內走來走去,喜歡躲在暗處吸煙,不是不像幽靈的。間歇性發作一番,對許姨和丹青都時時挑剔嘲諷,即便是董某,也不忌麵前背後說些怪話。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習慣,權當她病人心態多多包涵也罷。
  一日複一日,光陰寸寸流逝,很快時近年關。
  雖然沒有大波折,因為霍沉香的緣故倒也不乏小插曲,總算都不傷大雅,於丹青而言已經是父親去世之後相對較為舒泰平穩的一段時光。
  因為家教老師正職太忙,丹青提前放寒假,布置的作業分配下來每天大約個把鍾點就能打發,她突然多出許多時間。
  人一閑下來,又動了兼職的念頭,丹青開始留意報章上的招人廣告。可惜大多要求高高,不適合她這樣的高中複讀生。
  同田田見麵時說起,好友落力安慰,“急甚麽?如今念書要緊,一腳踏入高校大門,食堂門前布告欄日日貼滿兼職廣告,眼下我並不不讚成你分心。”
  丹青隻好點頭稱是,心裏到底有些失望。
  某日董某前來,心情似乎格外愉快,同她們母女共進晚餐後甚是難得地談起公司業務,看來正道生意拓展不錯。
  丹青鼓起勇氣插嘴,“董先生,如果可以,我想去公司兼職。不不不,我不要薪水,隻是想學點東西。”
  董某先是一愣,繼而嗬嗬笑,“不急不急,此刻公司業務猶自紛亂,需要一段時間理清,再等半年,嗯?”
  其實是變相的委婉拒絕。
  當然,全是好意,意思和田田說的一樣――當前學業為重,萬事等半年後考上大學再說。
  丹青不好意思再堅持。
  董某走後,霍沉香點一枝煙,卻並不吸,隻隔了薄薄流轉的淡藍色煙霧笑吟吟打量女兒。
  丹青被看得全身發毛,低著頭要躲進房間,被母親叫住。
  母親這次倒是沒有說甚麽刻薄話,隻閑閑道,“你當真想要學點東西?”
  丹青不明就裏。
  母親“咕咕”低笑起來,“這個節骨眼又清高起來,我知道你想甚麽,來不及想要還債是不是?贛小囡,你可曉得單是這幾個月的家教費用已經不是一個普通大學畢業生可以負擔得起,還債?哼,你想得美!哪有這麽容易的事!”
  人人都看穿顏丹青的心思,可誰都不肯支持她。
  丹青的臉孔熱辣辣許久沒有褪去紅潮。
  母親怡然自得地吸煙,不再說甚麽。
  丹青沉默半晌,忽然抬頭靜靜地笑,“我知道了。媽媽,我回房做功課。”
  整個寒假平淡度過,新學期開學後,丹青回到學校正常上課。
  學校時光比想象中好過許多。
  丹青就讀的班級專為複讀生所開,同學心無旁騖目標一致,班上學習氣氛甚濃。
  最重要這裏無人識得顏丹青,且大家關心功課超過其他一切,沒有閑言碎語,也無歧視排擠,丹青覺得十分自在。
  原以為這樣相對平靜的生活可以持續更久,毫無征兆的,母親和董某之間卻衝突驟起。
  隔天就是清明,董某過來晚餐,破天荒帶了一大束花,沒有特別包裝,隻用一張舊報紙裹了,笨拙趣致的可愛。
  丹青不識花的品種,看得出母親十分歡喜,整張臉埋入花束,聞個不住,神色溫柔。
  “元莛,你竟還記得。”這是她第一次在眾人麵前這樣喚董某的名字。
  董某微笑,笑容裏有說不出的惆悵,“怎會忘記?你一直喜歡白色薑花,說它雖樣貌樸素,卻香的不俗,清澈馥鬱且不似梔子那樣具侵略性。”
  母親眼眶微微發紅,“難為你,這個季節能找到。”
  董某忽然做了一件事。
  他俯下身,輕輕握住她一隻手舉至唇邊親吻一下,“隻要可以。為你,任何事。”
  短短幾個字,說得蕩氣回腸。
  許姨早就避進了廚房,丹青與朱也交換一個眼色,打算找個借口出去散步。
  董某一句話令得丹青改變了主意。
  “沉香,你當真不想見你家人?”
  噫,霍家尚有親眷?丹青驀地睜大眼睛。
  母親反應奇突。原本還沉浸在董某營造的甜蜜氛圍中,此刻如被踩到尾巴的貓,渾身毛發都要豎起,一副警惕兼毒恨的神情。
  董某似乎並不吃驚,隻是安撫地拍拍她的後心,“噓,噓,丹青都這麽大了,你總要讓她外婆和舅舅見見從未謀麵的孫甥……”
  母親漸漸平靜,麵無表情盯住眼前一片小小白色花海,許久才抬起頭譏誚地說,“所以呢?”
  丹青心裏迅速掠過一道不安,每次母親要大肆發作之前總是這樣貌似平靜,這一點董某也許並不清楚。
  她撥開朱也試圖遮挽的手,踏前一步。
  她必須在颶風來襲之前問到答案。
  “我有外祖母?還有舅舅?”
  董某溫和地回答,“是,你外祖父去年重病去世,外祖母身體還算硬朗,有舅舅還有舅母。隻要你母親點頭,明日我會送你們去掃墓,順便見見他們……”
  “想都不要想!”
  董某的話被打斷,母親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講出這句話,字字蘸滿恨意。
  “這就是你說的為我可做的任何事?!”她說。
  然後緩緩起身,退開一步,雙手抱住花束高高舉起,拚力摔到董某胸前。
  報紙散開,花枝撒了一地,少了束縛,薑花香氣愈發芬芳四溢,可惜香的不合時宜。
  “沉香!”董某臉上露出薄薄怒意,這也是他麵對霍沉香從來不曾采用的態度。
  “媽媽……“丹青想要上前,被朱也一把拽住,拖著她退至客廳一角。
  “夠了!夠了!”霍沉香終於歇斯底裏爆發。
  “董元莛我告訴你,你要故作姿態不計舊嫌施舍扶持或者炫耀慷慨那都是你的事,和我沒有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的家人早就死光!從那一天起就已經死光了!你明不明白!嗄!”
  “故作姿態?施舍?炫耀?”董某臉色鐵青,“沉香,你竟這樣看我?”
  霍沉香喘息著沒有回答,忽然她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笑得喘不過氣來。
  “哈哈哈……元莛,元莛,”她呼喚他,語聲嬌媚,“你當真以為我甚麽都不知道麽?到今天你還不肯說實話麽?”
  董某渾身一震,卻還勉力鎮定,“沉香,你倦了。也罷,你不願意就算了,我們改天談過……”
  “站住!”
  “元莛,你為甚麽要逼我?為甚麽?”
  “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是不是?”
  “不知道當初你不肯帶我走是因為私下與他們達成協議?”
  “不知道那之後你根本就是在幫周老板做事?”
  “不知道這全盤的計劃你也有份參加?”
  “不知道疏通我那些所謂家人中間牽線搭橋的皮條客根本就是你董元莛?”
  “不知道你那時候已經找好了下家隻等拿到錢就走路去開始你的新天新地新生命?”
  “夠了!不要作出那種悲傷的表情!不要再說甚麽一切全是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將來這樣的鬼話!夠了!”
  “難道不是麽?可惜你聰明到底,機關算盡,故意布置那麽惡俗的房間,甚至挑花也故意挑了我最不喜歡的梔子,卻偏偏記得我對桃子過敏,難道你不知道周某人最喜歡的水果就是水蜜桃?”
  “……”
  董某此刻已經完全被打敗,要一手撐住桌子才站得穩,仿佛等候判決的犯人,一臉淒惶注視著霍沉香。
  “沉香,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沉香……”
  “怎麽,覺得丟臉了?有損你在丹青麵前的高大形象了?”
  “不,不是……”
  “那是甚麽?嗯?”
  “對不起,對不起,我……”
  霍沉香忽然放低了聲線,聲音十分哀怨。
  “元莛,你說過你愛我,你說你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董某擦擦汗,急急道,“是,是。隻要可以。”
  “那麽,你肯不肯同我結婚?”
  丹青記得自己是被朱也牽進房間安頓至書桌前坐下,至於他幾時離去,已經沒有印象。
  腦子裏如有萬千隻馬蜂在盤旋,一個頭兩個,噢不,三個大。
  丹青歎口氣,伸手按住太陽穴用力揉。
  真是可怕。
  雖然還不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些甚麽,可從母親與董某之間的隻言片語已經可以猜到幾分端倪。
  簡單的說,那是一個被親人和情人共同出賣與背叛的故事。
  真殘酷是不是?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類似的事情每天都上演。甚麽?良知?哈哈,這年頭唯有利益二字,良知,良知是甚麽?
  丹青聽到自己的笑聲,尖刻一如母親,嚇一跳,急急伸手掩住嘴。
  不行。還不清楚事實真相,不要妄加猜測,更不能隨意定論。也許,也許甚麽呢?丹青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顏丹青,不要胡思亂想,明天還要上課。
  如今,她已經不再同全家福照片絮絮碎語,習慣變成了自言自語。聲調因此也更為嚴厲。
  可是心口亂糟糟無論如何平靜不下來。
  一百二十個身翻下來,丹青投降,放任腦細胞活躍下去。
  母親變成後來的模樣,可見當時受傷害至深。
  然而生活迫人,外祖一家大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世間從來不缺悲劇,但是不見得每個女主角都同母親般就此沉淪放棄,何況後來她遇到父親,而父親又待她那樣好……
  還有董元莛。
  顯而易見董某當年確然對不起母親,可他未必真心出賣她。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愛她至深。
  隻是……
  丹青想起適才的情形。
  “你肯不肯同我結婚?”母親問。
  須臾間,董某臉色青青白白轉了好幾個趟,終於清一清喉嚨低低道,“沉香,現在,咳咳,你知道,我不能……”
  母親也已經調勻了呼吸,靜靜凝視董某人,後者被看得低下頭去。
  “唉,”母親幽幽歎息,用一種飽含嘲弄的語調說,“元莛,你還是老樣子。”
  “真奇怪,你的‘現在’似乎永遠不屬於我。然而眼巴巴的等時間過去吧,你的‘將來’還是不屬於我。嗬嗬,你說好笑不好笑?”
  “還記得麽?我們第一次約會,那天晚上好大的月亮,你像個小孩驚訝的不得了,說,‘哎唷,沉香你看,月亮太亮了,照得你身子雪雪亮似透明哩’……”
  說到這裏,母親已經陷入一種囈語狀態,人看起來也有些神誌不清。
  “乖,沉香,你倦了,我送你進去安歇。”董某仿佛哄小孩,伸手要去扶持,被母親一把推開。
  “走!走走走!你們都走!我不要再看見你們!”她暴怒,自己趔趄著衝進房間把門拍上。
  董某全身的力氣一下子用盡般,肩背垮下來,跌坐椅子上。
  他的背影看起來孤獨至死。
  然後朱也握住丹青冰涼的雙手,將她帶進房間。
  嗬。
  丹青呻吟一聲,將腦袋塞入枕頭底。
  不要想,不能再想了。
  天快亮的時候,她終於輾轉睡著。
  第二天禮拜一。
  清明節。
  陰雨連綿。
  丹青背著書包出門,拐過路口看見街邊的紅色電話亭,她萌生個念頭。
  “喂,朱也,有沒有空?陪我去掃墓。給誰?我爸爸。嗯,好。一會兒見。”
  朱也駕車過來時,司機座位旁邊還放了一束花。
  白色百合,在潮濕的天氣裏一樣清香撲鼻。
  遠遠的他看見丹青,白色棉質襯衫外麵一件藏青毛衣開衫,淺色牛仔褲,雪白臉龐,漆黑眉眼,青春逼人。
  他要定一定神,才能開口招呼,“嗨,丹青,這裏。”
  稍後,車子駛向郊外墓園。
  清明時節雨紛紛。
  丹青喃喃念出聲,“路上行人欲斷魂。”
  朱也看一眼身旁少女,沒有作聲。
  一路無言,直至到達目的地,丹青默默獻上潔白花束,站在父親墓碑前低下頭無言禱祝。
  雨絲一根根從天而降,中途被風打散,盡管有朱也在身後打著傘,細密水珠依舊覆蓋了丹青一頭一臉。
  待到離去,站在墓園門口,丹青看牢朱也,“朱也,你知道他們在哪裏是不是?帶我去。”
  朱也一驚,想要含糊混過,可一旦抬眼接觸到那雙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嘴邊的話卻是再也說不出口。
  對峙半晌,他隻好欠一欠身,“好,我帶你去。”
  這些年來,董某一直接濟照顧霍家上下,具體事務卻都是由朱也著手打點安排。
  丹青聰明,一早參透其中訣竅,所以給了朱也一個措手不及,一下子達到目的。
  兩個鍾點後,在江南某個風光秀麗的小鎮上,丹青來到霍家祖屋,見到了霍家人。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雨意初歇,天空布滿陰霾,似乎正在醞釀下一場聲色更厲的風雨。
  看得出來霍家也曾經闊綽過,祖屋門庭森森,影牆後麵一進一進的院落因為雨天的緣故愈發顯幽閉進深。
  大院的門半開,丹青深呼吸一口,尾隨朱也進了院子。
  然而裏麵沒有人,四周十分安靜,不知道甚麽地方的收音機開著,有咿咿呀呀的越劇調子低如蚊吟。
  丹青有些緊張,雙手手指交叉握住放在心口,掌心卻已經汗濕。
  朱也忽然趨近,低聲道,“此刻回去還來得及。”
  丹青詫異,回頭看他一眼,那眼色分明是說“我若非想來又何必來”?
  朱也在心中無聲地歎息,這個女孩,平日的模樣溫婉,內心其實一副不屈不撓的決絕性子,大約也是從她母親那裏繼承而來。
  他無奈地點點頭,想一想又忍不住囑咐一句,“有些事過去即過去了,多提無益。”
  丹青已經不耐煩,胡亂點頭。
  朱也看在眼裏,隻得搖搖頭揚聲道,“咳,請問,有人在家麽?”
  “霍先生?霍老太太?”
  這樣呼呼喝喝許久,才聽到裏麵傳出雜亂聲響,“是是,是,這就來。是朱先生來了嗎?哎呀對不起,剛剛打個瞌睡,沒聽見……”
  絮絮叨叨,真是不怕羅嗦,其中的諂媚腔調掩都掩不住。
  這就是霍家嫡親?丹青麵孔逐漸泛紅。
  又擾攘片刻,裏頭人終於出來。
  那個老男人就是舅舅?看上去老態畢露,簡直比董某人要大一個輩分不止。
  丹青吃驚地後退一步。
  朱也看穿丹青怯意,上前擋在她身前,與那名外衫歪斜、滿頭華發的男子寒暄。
  丹青這才定定神仔細打量這個自己應喚作舅舅的人。
  不錯,雖然麵容蒼老,但依舊可以看出霍家人原本清秀的輪廓,年輕體健時想必也十分英俊吧。
  可惜運途坎坷,如今他外表衰老,隻餘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益發顯得猥瑣與不堪。
  丹青突然意興闌珊,看情形舅舅來不及得要巴結董某,對朱也尚且這般客氣打躬,怎麽可能自他口中得悉當年真相。
  原本還存了認回嫡親的熱忱心腸,現在已然冷卻。
  丹青開始後悔今日倉促作出的決定,巴不得速速離開此地。
  那頭的兩個人寒暄也至尾聲,舅舅從頭到尾滿臉堆笑。他並沒有看見丹青。
  “錢還夠用麽?這張支票你且收下,多給老太太買些補品。”朱也做事時的態度十分穩重細心,語氣溫和,絲毫不教對方難堪。
  “哦哦,真是難為情……咳,謝謝,謝謝……”
  “老太太那裏其它還好麽?”
  “好,好。除了腦筋有些糊塗打結、不理人不愛說話,身體倒是比我們還好哩。唉,謝謝董先生和朱先生一直這麽費心惦記……”
  “不必客氣,應該的。”
  雙方都有些辭窮,舅舅這時終於注意到朱也身後的丹青。
  “這位小姐是?”他好像想起些甚麽,遲疑著問。
  朱也扭轉臉孔,發現丹青神色有異,一點說話的意思也沒有。
  他了然於胸,盤算著隨便敷衍幾句即帶丹青離開。
  霍家老太太,即丹青的外祖母偏偏這個時候出現了。
  老太太衣著整齊,模樣周正,看著倒和她那個不濟的兒子年紀相仿般,坐在一架輕便輪椅上,膝蓋上一架收音機音量旋的低低,原來早先的越劇就從這裏播出。
  推輪椅的是另一名中年婦人,大概就是丹青的舅母。
  比起舅舅,舅母一副老實相,看見朱也先自臉紅,囁嚅著道謝,一麵彎下腰幫老太太撣一撣肩頭看不見的微塵。
  霍老太太緩緩抬起臉,與朱也身後的丹青恰好打了個照麵。
  老人神色大變,情不自禁自輪椅上站起,也不顧收音機跌落地麵,更不管兒媳在後麵急急呼喊,顫巍巍向丹青徑自走來。
  “沉香,沉香你終於肯來看姆媽……姆媽對不住你啊,沉香……”
  老太太個子不大,行動也不見得麻利,可不知怎的,朱也竟沒能攔住,一下子被她撞到一邊,眼睜睜看著老人家緊緊捉住丹青再也不肯鬆手。
  舅舅急急忙忙過來,示意妻子一起上前,合力要掰開老太太的手,同時嘴裏止不住地道歉,“姆媽,你鬆開手,不要嚇到客人……對不起對不起,老太太近來腦子越發不清楚了……”一麵又不停拿眼睛瞧丹青。
  老太太倔脾氣發作,說甚麽也不撒手,指甲深深嵌進丹青手腕,口中大叫起來。
  “不要!不要!沉香乖囡,不要被那個姓董的騙了!他不是好人呐!明明拿了爹爹姆媽的錢,怎麽還不肯放過你……作孽啊作孽,嗚嗚嗚,你爹爹廠裏做不下去,都怪那個周老板,乖囡不要怪爹爹姆媽狠心啊……”
  舅舅愈發慌張,“姆媽,你不要亂講話,董,董先生明明是好人……”
  老太太終於放開丹青,回身脫下鞋子劈頭蓋臉打兒子。
  “呸!沒用的東西!都是你,隻曉得賭博和玩女人,你爹的廠都被你敗光了,妹妹的賣身錢也敢拿去賭,你有沒有良心啊……”
  “咦,沉香,沉香不要走,你到哪裏去,到姆媽這裏來,姆媽保證不再逼你做不喜歡的事……”
  丹青不肯直接回去,朱也無法,隻要依言將她送回顏西敏墓前。
  丹青在父親墓碑前呆坐了一整個下午,直到黃昏時天邊雷聲隆隆,才被朱也半拖半抱帶上車啟程回去。
  一路上,她都靜默不語,闔了眼蜷縮在座位上,仿佛疲倦之極盹著了。
  然而朱也知道,其實她根本就是醒著,大概是不想說話,也不願令自己擔心,才作出一副泰然神情。
  可是教他如何能不擔心?
  身旁的丹青身形瑟縮,緊緊闔起的濃密眼睫微微顫動,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她是那樣蒼白,連嘴唇都褪去了顏色,益發顯得長眉似畫、綠鬢如雲。
  對於老板與霍家的前塵淵源。朱也其實並不清楚,但他是個會看眼色的人,跟隨老板這麽多年甚麽事沒見過?從太多曖昧不明的往來線索中多多少少猜到幾分,反正不是甚麽正大光明值得炫耀的事。可是他又能怎樣,不過是聽差做事,許多時候要懂得裝傻充楞。如果需要,他隨時可以變成聾子、啞巴、盲人。
  嗬嗬。
  朱也無聲地笑。
  還不明白麽?所謂職業道德也。
  但是,他的工作份額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就是陪伴守護顏丹青,聽命於顏丹青,設法令顏丹青高興麽?
  今天發生這樣的事,他究竟是盡職還是失職呢?
  朱也心口仿佛紮了一條刺,每一次心跳都帶來隱隱刺痛。
  職業?職業!
  難道他朱也同顏丹青之間的關係就永遠僅止於此?
  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
  可又無可奈何。
  一直到寓所樓下,兩人都沒有說話。
  朱也熄了火,輕輕道,“丹青,你還好麽?我送你上去。”
  丹青這才突然驚醒般一下子坐直身,看看朱也又看看窗外黯黯的天色,好久才喃喃道,“哦,已經回來了麽?好,好。”
  一臉“世上已千年”的茫然表情。可惜適才去的地方非關仙境。
  朱也剛要說甚麽,座前的手機忽然有來電進來,隻得接聽。
  丹青看見他的眉峰漸漸軒起。
  “真的可以自己上去?”朱也問,猶豫了一下才說,“是這樣,今天公司一天沒見到董先生,當然,董先生做事一向有分寸,你知道也罷,先別同你母親說起。我須得回公司一趟,有事打電話找我,嗯?”
  目送丹青取出鑰匙開了樓下防盜門進去,他才啟動車身調頭離去。
  該一刹那,他心頭雪亮。
  是。至少在目前,朱也同顏丹青之間的關係止於工作。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人安慰開解的時候,他卻隻能去履行工作份額中更重要的部分――作為董元莛的體己手下應盡的義務。
  縱有萬般不舍與不甘,也不得不轉身走開。
  丹青沒有即刻上樓,而是躲進樓梯間彎下腰嘔吐起來。
  已經一整天沒有進食,連水都不曾喝一口,幹嘔半天直到最後吐出黃綠色的膽汁,滿嘴苦澀難當。
  她跌坐樓梯一角,半天才緩過來。
  丹青沒有搭電梯,她扶著樓梯一層一層爬上八樓去。
  客廳裏沒有亮燈,許姨大約一早回去了,雖然不過百餘平米的地方,此刻卻也靜悄悄顯得格外空曠陰森。
  丹青輕手輕腳換了鞋,穿過客廳準備回房。
  一聲悶雷突然響起,幾乎同時,有人按下開關,頭上晶晶亮十數隻頂燈亮起,映得丹青眯起了眼睛。
  母親的聲音自客廳一角響起。
  “你去哪裏了?”
  丹青動作有些僵硬,但還是慢慢轉過身來,鎮定地迎上母親目光。
  “我去掃墓。”
  “哦?給誰?”
  “自然是給爸爸。”
  母親不說話,靜靜看住丹青,眼睛閃閃發光,但丹青總疑心那雙眼睛裏麵鬼影憧憧。
  忽然母親笑了,自己走過去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坐下,一手拍拍身旁,“看看,母女兩個隔了大老遠的說話,滑稽相!過來,咱們娘倆好久不曾說會兒貼心話了。”
  丹青默默走過去,在沙發另一頭坐下。
  母親今日一反常態,講話語氣十分輕柔,她問丹青,“想念爸爸?”
  提到父親,丹青鼻頭發酸,但也隻是微微點頭低低說,“是。”
  “唉,西敏,西敏他是個好人。”
  終於自母親口中聽到這句話,丹青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抬頭喚了一聲,“媽媽。”
  “可惜,我始終辜負了西敏。”
  “媽媽……”
  “答應我,丹青,不要去想甚麽霍家不霍家!那家人根本全無心肝,自私且冷酷……嗬嗬,我爹爹原來已經死啦,死得好呢,甚麽親爹親娘嫡親兄長……死光了,都死光了啊……”
  丹青不安起來,湊近過去,鼻端一縷淡淡酒氣,再看母親,眼睛布滿血絲,連瞳孔都放大了。
  母親伸出手一下一下撫摸丹青的臉龐,肌膚相接之處冷如玄冰。
  “丹青,你為甚麽要像我呢?為甚麽不能長得像西敏呢?”
  “不對不對,當然,你怎麽會像顏西敏……嘻,顏西敏又不是你爹爹,怎麽會……怎麽會……”
  丹青隻覺腦袋“轟”得一下仿佛炸開了,手足不聽使喚地陣陣抽搐。
  “媽媽,媽媽,”她用力握住母親肩頭搖動,“你說甚麽?嗄?爸爸怎麽不是我爸爸了?媽媽……”
  母親笑容呆滯,並不回答,隻一昧喃喃重複“怎麽會”,“怎麽會”。
  突然,她頭一仰,整個身體軟軟伏倒。
  丹青大駭,倉惶起身,一轉頭,忽然看見旁邊茶幾上除了一瓶殘酒,桌麵地麵一粒一粒白色藥丸,一隻棕色藥瓶已是空了。
  再也不能猶豫,她立時撥電話給朱也。
  幸好送醫及時,洗過胃後母親已是無礙。
  醫生端詳小藥瓶上的英文名字,詫異不已,“咦,這種藥主治抑鬱症,尋常藥店不可能買到,究竟從何處得來?”
  然後正色囑咐,“此類藥品十分危險,不可過度服用,否則適得其反,尤其忌與酒精混服,會要人性命。”
  丹青隻會呆呆看牢醫生,全由朱也忙前忙後打點一切。
  稍後朱也得暇分身,來到丹青麵前,發覺少女麵色青白,全身戰栗。
  “嗨嗨,丹青,沒事了。別擔心,一切有我,嗯?”他終於忍不住將她深深擁入懷中。
  這天晚上,朱也陪丹青在醫院度過整個不眠通宵。
  霍沉香又在醫院觀察了兩三天才出院返家。
  她尚在昏迷中時曾經低低喊出“元莛”這個名字,然後一激靈清醒過來,再也不提董某人,茫然地看一眼守候身旁的女兒,即冷淡地調轉麵孔闔眼假寐。
  一直到出院後一個禮拜,她始終不肯開口講話。
  丹青請了假日日守在母親身旁,唯恐同樣的事情再次重演。她不能想象,如果那天她再晚些回來,結果會是怎樣一番模樣。
  第十天頭上,丹青按時熱了一杯牛奶服侍母親喝下,拿了空杯子剛要走,忽聽母親一聲長長歎息,終於開腔,“放心,我才不會自殺,你去上學。”
  “媽媽……”
  “去,去上學。上次我不過忍不住酒癮,不小心喝多幾口。放心,不會有下次。”
  丹青將信將疑。
  母親也不再理她,微微偏轉了臉孔,麵容看來十分和煦,徑自自言自語,“放心。我才不會自殺。不會……”
  又如此過了兩天,看情形母親確實舉止正常自若,白天又有許姨守著,丹青這才略略安心,回去學校報到。
  這段時間一直沒有看見董元莛。
  仿佛自那晚起,董某人就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音訊全無。
  隻是看朱也的樣子似乎胸有成竹了然老板去向,有他和老刀出麵主持大局,公司業務倒也未出紕漏。
  丹青努力讓自己忙得團團轉,不是一張接一張做大量模擬試卷,就是配合許姨一起前前後後搭下手研究當日菜單安排或中西點心製法。
  她自己心裏明白,這般忙亂無非是想分散心神。
  可惜身體再忙再疲累,大腦依舊自行分配思考內容。
  那天母親說的關於父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呢?
  如果是假的,那母親為何要撒謊?
  如果是真的,那自己真正的父親到底是誰?
  董某麽?
  丹青心念一動。
  如果是,那就可以解釋董某為何待自己如此周到體貼幾近寵溺,原來不是一句“愛屋及烏”可以概括,可能根本就是“骨血相連”。
  嗬,顏丹青,你怎可這般薄幸?真真應了“有奶即是娘”這句俚語。這麽自私陰暗的心思若是教一貫疼愛自己的父親得悉,一定會傷心吧。
  丹青漲紅了臉,連耳朵都燒得透明,自覺不能原諒自己。
  她衝進浴室,擰開水龍頭,雙手捧起冷水一遍又一遍拍向自己臉孔。
  抬起頭,眼前鏡中是一張沾滿水珠的清瘦麵龐,尚有大顆大顆水滴沿著肌膚蜿蜒滑落。
  “哭啊,為甚麽不哭?瞧,像不像眼淚……”丹青對自己說,手指滑過鏡麵隨著一顆水珠在鏡中人的臉上一點點轉動,玻璃發出細細尖利的摩擦聲。
  她忽然原諒了自己。
  人生好辛苦啊。
  可是我們還是要一路走下去。
  如果連自己都不肯原諒自己,那要怎麽麵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
  不不,管它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我們要學會愛自己。
  隻有這樣,才對得起爸爸曾經的疼愛。
  才不枉此生。
  丹青用毛巾輕輕印幹臉上的水珠,慢慢挺直背脊,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點一點努力展開一朵淺淺笑顏。
  真是花樣的年華。
  雪白幹淨的容顏,簡單樸素的裝扮,一星半點裝飾也無,卻更似清水芙蓉般吸引。
  母親年輕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吧?
  寒星般的一雙眼瞳,冷冷的神情,即便嘴角掛了一絲笑意也如遠山薄霧,似有似無教人琢磨不定、無從把握。
  朱也再見到丹青時,心頭忽然萌生一股寒意。
  不錯,眼前的少女的確是顏丹青,可是,有甚麽地方不一樣了。
  然而他來不及多加思慮,隻簡單地告訴丹青,“我已經幫你告假,今日不必去學校。來,上車。”
  丹青揚起一條眉毛,“為甚麽?”
  朱也靜一靜才回答,“董先生要見你。”
  車子向郊外駛去。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董某住在東郊一處相當清幽的宅子裏。
  這裏一大片區域被房產開發商設計成鄉村格局的別墅群,房子與房子之間相隔甚遠,而且屋主可以自主決定房型設計,包括房屋外圍數百平米的院落。周圍處處綠地,中間還有清澈的溪流汵淙淌過,花樹成蔭,鳥語如歌。
  車子歇在一座紅色小樓的院牆外,院牆是大塊花崗岩基座上帶半人高的鐵花纏枝圍欄,裏麵沿著牆邊小朵品種的薔薇開得正盛,深深淺淺的粉色花朵如連綿織錦劈裏啪啦燃燒般直鋪至牆外,被四月近午的暖暖日光一蒸,濃鬱氣息醺人欲醉。
  丹青下車後嗅到花香,微微一怔。
  怎麽,為何不是薑花卻是薔薇?
  她很快就得到答案。
  朱也上前按門鈴,有低眉順眼的阿姨來應門,他示意丹青進去,自己卻站在原地未動。
  “我在車上等你。”他說。
  丹青抬眼看他,嘴唇動一動,然而沒有出聲。
  朱也以為她怯場,想一想說,“或者我陪你一起進去?”
  丹青仰起頭微微一笑,“不,不用。”然後轉身進了院門。
  在朱也的眼裏,顏丹青的這朵笑顏,既炫目,也陌生。
  真是美麗的地方。
  丹青打量四周,忍不住感慨。
  除了那一圈薔薇花牆,院子裏麵也是草木扶蘇,一座歐式白色二層洋房掩映其間。
  看得出來屋主十分喜歡薔薇花科,小小一個花園中至少十數個品種的玫瑰爭奇鬥豔。院子一角另有藤蘿滿架,星星點點的猩紅蔦蘿自一片碧綠中濺開。地上細絨般的草皮,鵝卵石鋪就的小路曲徑通幽。
  前庭兩隻半人多高的青花瓷缸裏各養了十幾尾錦鯉,有人經過時,魚兒攢動著過來討食,發出“嗒嗒”的吐水聲。
  “先生在樓上書房。”阿姨輕聲說。
  站在樓梯口,丹青心念一動,她默默數著階數上去。
  當然,短短一程樓梯,沒有三十九級台階。
  她又細細觀察樓梯扶手,統統漆水如新,華美的鐫刻花紋上描了淡淡的金色,一點破損也無。
  嗬。
  丹青悄悄歎了一口氣。
  心情真是複雜,說不出是欣慰還是失望。
  也許,那隻是一個噩夢。
  書房的門虛掩著,丹青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叩門。
  “誰?進來。”董某的聲音,聽起來頗有些不耐。
  丹青推開門,一眼看到董某人的背影,踞立窗前,仿佛一幅剪影,有太多的孤單和寂寞不堪重負似的汩汩流淌成他身後一條長長影子。
  “董先生。”
  董元莛恍若從夢中驚醒,應聲轉頭,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一道茫然神情。
  丹青站在門口,走廊上沒有點燈,一半身體陷於陰影中,一張皎潔麵容也因此如百合般分外雪白鮮明。
  她這樣靜靜注視自己的眼神,冷淡中透出一絲好奇,實在像足了當年的霍沉香。
  “沉香,我不能帶你走。”二十年前,少年老成的董元莛這樣對霍沉香說。
  他不能忘記那一刻沉香的表情,就是這般的冷漠和安靜,隻是一昧看住他,眼神裏透出一絲好奇,嘴角則漸漸浮起一絲輕忽笑意。
  麵對這樣一雙眼瞳,董元莛的額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記得那個夜晚。
  工廠的宿舍逼仄陰暗,頭頂一盞日光燈接觸不是太好,燈光有時會跳一下,燈管兩頭發出“嗡嗡”的電流聲。
  然而眼前的沉香確仿佛置身華美的宮殿,足下鋪著柔軟的毛毯,頭頂懸掛璀璨的寶燈,周遭一片琳琅絢麗,她則是這片領地唯一的公主。
  在少年震撼錯愕又迷醉的目光中,少女沉香緩緩褪去身上的衣衫,直到芬芳潔白的身體完完全全裸裎在冰涼的空氣中。
  “元莛。元莛。”她低聲地、溫柔地呼喚他。
  “不,不可以。”他說,然而雙腳不聽理智的安排,一步一步趨近過去。
  “為甚麽不可以?嗯?”她輕輕地笑,“你愛我,難道不是麽?就像我愛你一樣。”
  他們相擁著倒在梆硬的單人床上。
  “我要你永遠記得我……”恍惚中,沉香似乎在他耳邊這樣說。
  不記得了。記不真切了。
  隻記得身體接觸時的溫暖感覺。
  那時候的兩個人一般的青澀和緊張,他猜她疼痛難當,然而她不肯叫他停下。
  這是他和她的第一次。
  等到沉香走後,他細細回味這場短暫歡愛,隻覺得淒惶難耐。
  莫非,她已經知道他的背叛?也已經洞悉他的去意?
  所以才決定以這種方式來進行告別。
  令他終其一生也無法忘記。
  “再見。”沉香穿好衣裳,理好發辮,彎下腰親一親他的額角。
  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句“再見”竟已是他們青春年少時至為決絕的句號。
  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那個小鎮。
  從此海闊天高,任其翱翔。
  至於霍沉香,她成為他生命裏最深最痛的傷口。不可觸摸。
  為甚呢麽?
  是因為那一次的處子之愛麽?
  還是因為他曆時兩年後從身體到靈魂的真正背叛?
  是的。背叛。多麽觸目驚心的詞。
  黑道有黑道的規矩,最忌諱的就是背叛。
  然而他就是因為最深徹的背叛才走上這條暗黑之道。
  沉香。沉香。
  丹青靜靜地注視著麵前的男子。
  他一臉的傷痛表情。
  仿佛被撕裂了最痛的傷口。
  董某忽然淒涼的笑了。
  “你是丹青。”他說,“然而你們那樣相象。”
  “就連看人的眼光也一樣涼。”
  丹青無心領略成年男子的悲情表演,她心中有巨大的疑竇需要解開。
  “董先生,你與家母究竟分開了多少年?”她問。
  董某一愣,畢竟是成年人,很快調整情緒,神色泰然起來。
  “仔細算起來,應該21年有餘了。”
  嗬。丹青有些失落。自己今年夏天才滿十九歲,怎麽算都不可能是董某的女兒。
  丹青怔忡失措的模樣在董某眼中被解釋成羞怯彷徨,他並不清楚麵前的少女此刻不安情緒背後的恐懼和忿怒。
  就連丹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忿怒甚麽。
  是為母親不值麽?
  有那樣自私殘忍的家長,偏又遇見同樣自私卑劣的情人。
  他們聚在一道,撕碎母親對人生的憧憬,也一手摧毀母親對人性的期待。
  從此她合上心扉,閉上眼睛,心灰意冷。
  “……沉香,她還好麽?”董某的聲音漸漸析出。
  丹青幾乎要詫異地指著他鼻子問,“你當真愛她?關心她?為甚麽不親自去問她?看看她?反倒躲在這裏惺惺作療傷態!”
  當然,她沒有這樣做,隻是淡淡地回答。
  “媽媽服用藥物過量,送去醫院洗胃,是,現在已無恙,精神不大好……”
  驀然間,丹青想起那個小小藥瓶。
  果然,那頭的董某人臉上也變了色,“唉唉,我早該想到。可是,可是沉香怎麽會……”
  丹青飛快地抬起頭,“不,媽媽才不會自殺!但你為甚麽要給她吃那個藥?”
  董某也已鎮定下來,溫和道,“丹青,你母親自出院後精神一直不大好,又不肯去療養院,這隻藥是聽過醫生意見得到你母親同意才用的。”
  至此,丹青忽然辭窮,心頭慢慢萌生一股倦意,把適才的忿怒一點一點壓下去。
  她真正左右籲衡,不知所措起來。
  空氣中的薔薇花香似乎愈來愈濃鬱,簡直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丹青不由微微闔起雙眼,伸手緊緊握住脖頸。
  暈眩中,她聽到董某略帶焦慮的呼喚,有人扶她在軟椅上坐下,她用力睜開眼睛,看到董某正推開窗戶通風,又命人將屋內大瓶玫瑰拿走,然後倒杯水遞過來。
  “這裏是我妻子的別墅,她喜歡玫瑰,著人培植的品種味道特別濃,且常年不敗。我平時很少過來,也實在是吃不消這裏的花香。”
  丹青不作聲,一口一口抿著水。水是純水,涼,且無味。
  “其實,我妻子,她也是個好女人……”
  董某的聲音低下去。
  換作往日,丹青或許會感動。
  瞧,多麽癡情長情的男子,新歡舊愛一般牽掛,就算腳踏兩條船,至少他肯兩頭兼顧,比起那些薄幸郎已經不錯了。
  然而現在,丹青隻想駭笑。
  不不不,我們母女位居弱勢,您大人大量肯撥出一分眷顧已是天大的體恤,怎麽敢要求多多,要您掏心掏肺?
  至於以前?哈!現在最講實際,管你以前是好是歹是忠是奸,總之隻看今朝,高者捧低者踩,哪有甚麽想當年說從前或者甚麽對得起對不起!
  丹青突然站起身,“董先生,我明白,我想媽媽也會明白,她不過是太寂寞了。你也說她精神一直不大好,或者吃藥休息調理一陣子會好些。我回去了。”
  她的反應顯然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不動聲色,隻低低應了一聲“哦”,旋即微微苦笑。
  “世間許多事我們身不由己,成年人的世界複雜錯綜,丹青,有一天你會真正明白。”
  說完這句話,董某吩咐阿姨送丹青下樓,自己則踱到窗邊背對著門口不再轉身。
  朱也見到丹青,被她灰敗的臉色嚇一跳,早就猜到不會是一次愉快的談話,可看起來情況比能想到的還糟。
  “不不,我不要回去。不回家。也不去學校。”丹青任性地將頭埋入臂彎,不肯聽朱也講話。
  朱也啼笑皆非,想一想,點點頭,“好吧。丹青,係上安全帶,我們去一個地方。”
  車子果然沒有駛回城裏,而是掉頭駛往相反的方向。
  距離城市愈來愈遠,又從主幹道駛入旁支岔道,一路上窗外的風景鄉間風味愈來愈濃,車子一路行去竟是無人開口,安靜得仿佛墜落失語的異次元空間。
  終於,車子拐入一條幽深曲折的車道,兩邊是靜靜佇立的濃密常青灌木,深深淺淺的橢圓形綠色小葉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月光俱樂部。
  本市最具神秘色彩的私人會所,隻對小範圍的特邀嘉賓開放。
  然而在丹青眼裏,也不過是一處華美內斂的圈地莊園,隻是位置特別偏僻安靜些,服務也格外細致周到罷了。
  朱也笑笑,並不作特別解釋。
  不過很顯然,他是這裏的熟客。
  和一個大班模樣的男子低聲交待了幾句後,朱也向丹青微微頷首,他問她,“想不想四處走走看看?”
  丹青機靈,已經看出朱也準備了甚麽特別節目,立時搖頭。
  朱也忍不住咧嘴笑,“好,好。”
  他們穿過大半個莊園來到一幢灰色小樓前,已經有人在門口等候。
  丹青注意到這座小樓同前麵他們經過的建築不太一樣,沒有那種寬大通透的巨幅落地玻璃,窗口小小間都懸掛了暗色厚實的垂簾,整個樓體即便在明麗的日光下看起來亦十分凝重。
  會是甚麽節目呢?
  不等她開口征詢,朱也輕輕牽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彎中,然後舉步上前走進那座小樓。一個麵目沉靜的侍應生始終落後他們數米尾隨其後。
  感覺太神秘隱諱,丹青沒有出聲,乖乖聽從朱也安排指引。
  原來,這裏是月光俱樂部的槍械私藏區。
  丹青再沒眼色,也不禁揚起眉毛。
  天!這裏簡直是一座小型槍械博物館!
  “這裏手槍品種比較多,其餘還有些步槍、機槍和衝鋒槍以及一些外部配件裝置,”朱也說,“想看甚麽?”
  丹青有點不知所措,轉頭看看擦得鋥亮的陳列櫃,又看看身後不遠處的侍應生,說不出話來。
  朱也誤會了。
  他偏一偏頭,低聲交待侍應生,“你且出去,和前麵講一聲,這裏暫且不接待客人,我要多留一會兒。”
  侍應生恭敬應答,退了下去。
  丹青忽然有一種奇特感覺――不,不對,朱也不是一般的“熟客”,他在這裏的身份值得推敲。
  她沒有出言詢問,但下意識地態度警覺起來。
  朱也似乎沒有體察到異狀,開始一件一件介紹起槍械。
  “美國柯爾特袋裝槍,8mm口徑,槍身全長172mm,槍重682g,7發子彈。這是美國柯爾特公司早期自動手槍中的代表作,勃郎寧的設計手筆。瞧,線條多麽緊湊嚴謹……”
  “這一把也是柯爾特公司出品,二戰以後已經停止銷售,槍身全長120mm,6.35口徑,370g,7發子彈。試著握握看,袖珍型號應該比較稱手……”
  他按下櫃底一處隱秘機關,櫃門無聲地滑開。
  丹青伸手從暗紅色絲絨上取過那柄小小的槍。
  雖然是袖珍型槍械卻依舊沉甸甸有些墜手,已經有些發黑的金屬槍管和被手指摩娑得發亮的手柄,它看起來就像某部影片中的仿真道具。
  然而,這真的是一把手槍。
  半個世紀前,它曾經跟隨主人出生入死,幾度飲血,那個小小黑黑的洞口,有多少發子彈囂叫著射出,小小一顆顆卻隻需“噗”一下便可射穿肢體割斷血脈擊碎骨骼……
  丹青忍不住打個寒顫,把槍放回去。
  “來,讓我們看看槍械中的‘羅爾斯羅伊斯’,丹青你知道‘羅爾斯羅伊斯’是不是?瑞士工業公司生產的SIG P210,9mm口徑,全長215mm,900g,8發子彈,自動方式為槍管短後座,閉鎖方式為槍管偏移……現在空倉掛機,或者我們把它拆開分解看看……”
  這是一把華麗眩目的手槍,朱也介紹它時語氣中透露一絲愛憐,分解手勢純熟輕靈,丹青看得目不轉睛。
  “想不想試一試?好,小心……對對,就這樣……看,這是彈匣、擊針、擊針簧……”
  在朱也的指引下,丹青小心翼翼進行槍身分解,她的手指冰涼一如這冷冰冰的槍管,掌心微微沁出汗意,幾乎握不住槍柄。
  “沒關係,瞧,彈匣是空的。”
  朱也又一次誤會了,其實丹青並不害怕。
  她隻是有點緊張,更多則是好奇。
  對於朱也來說,這次的決定固然倉促,但他並不後悔。
  自從丹青母女出現,及至事情發展到今日這個地步,眼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打發解決,早早晚晚都會曝光,到底會有甚麽樣的後果?老板似乎已無心顧及,可他朱也不能袖手旁觀,無論如何,董某既是自己的老板,更是自己的恩人。
  更何況他也不是沒有存私心。
  所以帶丹青來會所並非一時起意,但第一次就帶她來到會所最高級別會員才能來的槍械私藏區確實有些倉促。
  隻是朱也不願意多想,隻要能夠解開心愛的女孩眉間緊鎖的愁雲,他甚至願意試一試去摘取星辰或明月。
  和他期待的一樣,丹青果然拋卻眼前煩惱,全神貫注參觀研究起槍械來。
  真是奇特的少女!
  朱也暗暗讚許。
  她是真的感興趣呢!在邊聽邊看邊學。不僅認真,而且聰明。
  一整個下午,他們都待在這座小樓中,細細觀摩收藏的槍械,又去了配套完整的室內實彈射擊場,一個教一個學,根本忘記時間流逝。
  丹青學得很快,已經知道甚麽是韋法氏射擊姿勢,學會夏利斯式握持法、卓文式握持法、艾奧勃式握持法,懂得如何快速更換彈匣,了解緊急更換彈匣程序,進行實靶射擊時頗有幾分架勢。
  他們走出小樓時天色已經昏黯。
  “喜歡這裏?”朱也溫和地問,“下次想來就告訴我,我會安排時間,嗯?”
  “謝謝你,朱也。”
  不知怎的,朱也覺得一邊臉頰發熱,急忙欠一欠身,客氣地回答。
  “是我的榮幸。”
  車子離開月光俱樂部返回城區。
  丹青終於忍不住問多一句,“月光俱樂部。是這裏的老板取的名麽,為甚麽叫‘月光’?”
  朱也沒有移開視線,目光靜靜看住前方路況,臉色淡然。
  “因為這裏的人都見不得日光。”
  “這是混跡黑暗的人才能享有的天堂。”
  去見董某以及後來去月光俱樂部的事丹青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自那天起,顏丹青忽然長大,再也不是那個懵懂錯愕隻會被動接受生活的青澀少女。
  取出久藏箱底的全家福相片,丹青的眼睫漸漸洇濕。
  對不起爸爸,我不再胡思亂想,當然,你當然是我唯一而且永遠的爸爸。
  是不是?
  爸爸,雖然冥冥中有一支看不見的上帝之手輕而易舉就能擺弄世人的命運,可我們總還要掙紮。
  因為,我不願意束手就擒。
  爸爸,你會保佑我,是不是?
  那一扇幸運的窗戶,即便它真的存在,也需要人們去努力尋找。
  是不是?
  丹青埋頭致力功課,她發誓要考上理想的大學,後半生至少一紙學曆傍身,不會太難堪。
  母親自那次入院又出院後狀況愈發不好。
  不不,倒也不是從此臥病沉屙要扶著許姨對牢露台上一株半人多高的玉蘭花樹吐血,隻是精神甚為不濟,日日躲在自己的臥室拉嚴了窗簾猛吸香煙,臥室門也很少開,偶爾許姨進去收拾房間或請她出來用餐,才開一條門縫就有濃濁煙霧湧出,十分嗆人。
  母親的作息時間比較奇突,有時候丹青一個禮拜也見不到她兩次麵,忽然碰頭,往往被母親青白的麵色嚇一跳,可母親自己並不介意――她已經死心塌地決定折墮下去。
  董某也還是會來探視她們母女,但頻率較之先前較為親密時期要低了許多,雖然表麵上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切周到,可大家都明白,不一樣了。可誰也分不清是怎樣的不一樣――究竟是疏離了?抑或是糾纏得更緊更亂更難解難分?
  丹青無心探究。
  她同田田感慨,“到底還是應該麻木些好,太敏感了簡直活不下去,終於明白厚黑學是怎樣煉成的。”
  田田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知道好友日子不好過,但具體怎樣一番情形丹青既不肯說自己也不好多問,隻能無言地抱抱好友。
  心無旁騖的時候時間過得最快,一個月兩個月,全國考生最畏懼的黑色七月終於過去,自考場出來,丹青嘴角掛起一絲難得笑意,這次終於可以得償所願。
  朱也接她去會所打靶散心,這些日子以來這是丹青唯一的消遣,現在她的射擊技巧大大提高,成績大多在9環以上。
  丹青也曾問過朱也,“董先生會不會生氣?”
  朱也凝視她,“不,我不這樣認為。”
  丹青懶得追問,管他那麽多,且玩了再說!
  問起丹青填報的誌願,朱也小小吃了一驚,“甚麽?機電一體化?我以為你會去學藝術,或者文學……”
  丹青忍不住調皮,“不要不要!那種科目最適合大小姐們鍍層金作為嫁妝炫耀,以後做了太太還可以怡情養性。我沒有這樣的福氣,學點電子機械再不濟也可以自己修馬桶裝燈泡,嘻嘻……”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
  朱也隻覺得心疼,對待丹青愈發體貼垂憐而不忍悖逆。
  高考結束第二天,董某讓朱也送來一具最新配置的筆記本電腦,丹青並不推辭,道過謝後大方接受。
  朱也為她申請了寬帶,教她如何上網,這個嶄新的虛擬世界為顏丹青打開一扇全新的窗口,她很快掌握了隱匿遁形並且可以隨心所欲塑造ID形象的遊戲訣竅,但沒有沉溺其中,因為這些對她而言實在太過幼稚。
  “也許網絡那頭顯示器麵前正在敲打鍵盤的隻是一條狗。“她對田田說,“網絡給了我們機會恣意放肆,然而那隻是一場遊戲。如此而已。”
  所以丹青遊刃有餘地穿梭在各大BBS或聊天室,更多的時候她選擇做一名旁觀者,而不肯涉足任何討論、話題或搭訕。
  她甚至懶得動腦筋為自己取個別致的ID,隻是順手借鑒了會所的名稱――月光。
  如果這個ID早就被注冊了,她就順理成章地接受服務器的提議--在月光的後麵加上數字後綴,於是,互聯網的某個BBS上就出現了“月光2000”或諸如此類的ID。
  整個暑期,丹青的大多數時間都盤桓網絡,和田田在網上聊天、收發郵件、分享信息。
  有時候也約了田田出來逛街喝咖啡,或者在朱也的陪同下去會所射擊打靶。
  這個假期對於丹青來說,是她並不愉快的少女時代中極其難得的悠閑時光。
  可是麥田田和朱也的心中卻都萌生出訝異和不安的感覺。
  沒錯,丹青臉上的笑顏是那般璨然,絕對不是裝出來的快活。
  可是為甚麽?
  顏丹青的快樂看起來是那麽的張揚和耀目。
  卻令旁觀者泛起陣陣心悸和淒涼。
  就仿佛轟然綻放的煙花。
  那樣美,又那麽短暫。
  於瞬間透支一生的歡喜。
  然後迅速凋落。
  丹青順利拿到錄取通知書,成為一名大學生。
  入學報到,然後開始軍訓,熱辣辣的天氣,沒完沒了的曝曬,身上的長袖迷彩服厚鐵皮一般,然而丹青十分享受這種流汗吃力的過程。
  “嘖嘖嘖,也隻有你曬黑還這麽好看,”田田一氣灌下半杯冰拿鐵,“砰”的一下放下杯子,才擦擦嘴扮個鬼臉,“換個旁人早就烏漆麻黑不知道多齷齪相。”
  丹青咧嘴輕笑。
  她臉頸雙手曬成淡淡蜜色,微笑的嘴角隱約露出小顆小顆編貝皓齒,眉目婉轉,眼瞳深邃,
  就連田田看見也有瞬間的恍惚。
  旁邊別家座位上有人端起咖啡杯碟作掩飾,忍不住的眼光投射過來,半天不肯調轉。
  田田喃喃自語般說,“丹青,你真是個美人呢……”
  她擠擠眼睛,“怎麽樣?有沒有收到大疊情書?或者有人半夜在寢室樓下彈吉他唱情歌?是不是因為這樣才不願意住校選擇走讀?”
  丹青失笑,隻說沒有沒有,沒有。
  她真的沒有說謊。
  其實丹青選讀的科係女生本來就少,長得略為清秀些就受到係花待遇,何況顏丹青這樣漂亮的簡直耀目的女生,成為新生焦點完全理所應當。
  可是偏偏沒有小男生敢上前示愛。
  大家私下都說顏丹青大概出身優渥,舉手投足優雅冷淡,一雙寒星似妙目,看得人噤聲禁足,更令人不敢親近玩笑。
  就這樣結束了軍訓,開始了正式的大學課程。
  丹青選擇低調自處,絲毫不肯彰顯突出,規規矩矩上課,下了課就踩一輛小小電單車去圖書館看書作功課或者幹脆回家,對班上係裏聯誼活動毫不熱衷,和所有同學師長都保持客氣距離,看在人眼裏也就是一點點倨傲與矜持,並不具有侵略性,但也談不上甚麽親和力。
  其實對於丹青而言,隻希望自己能夠安靜泰然地度過著四年學習生涯。
  她隻想盡早自立。
  不要出風頭,不要惹是非,當然也不想談甚麽戀愛。
  所以寧願疏遠人群,反正顏丹青早已習慣了孤單寂寞。
  她沒有立刻尋找一份兼職,雖然如當初田田說的那樣,學校食堂門口布告欄上總是貼滿小廣告,招人名目頗多,從幼童家教到化妝品傳銷以及市場調查員,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丹青並不怕吃苦,可是眼下剛剛展開的大學生活恬靜而充滿活力,她固然沒有熱情投入,卻也享受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美好體驗。
  嗬,真虛榮!
  丹青也曾這般自責。
  但她最終又一次原諒了自己。
  是呢,真像那個著名的水煮青蛙試驗――董某帶給她們母女的生活就是那一鍋漸漸煮沸的溫水。不不,我並不沉溺於物質,可繃緊的弦一旦鬆弛,身體裏原先一股蠻力也就此蕩然無存,四肢百骸乃至心靈都覺得疲累……
  借口!統統都是借口!
  丹青盯著鏡中的自己,冷笑著加以斥責。
  好吧,就算是虛榮吧。
  她覺得疲倦,前些日子一心一意不管不顧的快樂情緒漸漸抽離脊椎,轉而被悲涼代替。
  對不起。對不起。
  隻要半年,不,一年就好……
  不,不對!
  丹青忽然站直身,抬頭看住鏡中的影像。
  “是!我虛榮,自私,且找借口為自己開脫,可是那又怎樣?”
  她冷冷地笑,一字一字告訴“她”。
  “可是,我不會放棄!”
  “我不會像媽媽那樣。”
  “不會。”
  話雖如此,丹青同母親的關係卻較以前改善。
  也許是她真的長大了,可以比較心平氣和的看待問題,且於冷暖自知的經曆中漸漸體會到母親當初猶豫困頓間的掙紮和屈服,大家都是女子,其中微妙心態毋需言傳。
  如今,母親的脾氣雖然愈發古怪孤僻,整日躲在臥室神經質地吸煙踱步,丹青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置若罔聞,倒是會經常主動敲門喚母親吃飯用茶點。
  有時敲門良久無人應答,她就幹脆翻出鑰匙徑自進去“唰”一下拉開窗簾推開落地窗教房間通風,轉過頭如教訓孩童般不客氣道,“吸煙不利健康,二手煙更危害他人健康,你總要為大家想想。”
  說來也怪,母親似乎很吃這一套,非但不發火,反而訕笑著按熄了香煙,乖乖自床上起身漱洗更衣。
  鑒於之前服藥過量的事故,丹青得知董某一直為母親提供一種控製抑鬱情緒的藥物,對此她起先頗不以為然,不過聽過醫生的意見,短期內還要繼續服藥觀察。
  “放心,我哪有甚麽病,不過是承你們的情。”母親這樣講著,一仰頭一把藥丸連同維生素片一起拋進嘴裏嚼糖豆那樣咽下去。
  可母親愈是這樣,丹青反而開始相信董某關於母親病情的話,心裏又多添幾分擔憂,表麵上自然隻能不動聲色。
  所以平日也會找些機會和母親多多相處,開始兩人相對尷尬無言,後來慢慢也能有一搭沒一搭聊幾句天氣小菜氣色哈哈哈。
  比起以前母親對自己的淡漠態度,丹青已經十分滿足。
  那天丹青回來的早,恰好母親也起身出了房間,兩人坐在客廳沙發的兩頭閑閑說話,午後三點鍾的日光呈淡金色斜斜掃入室內,母親會突然伸出一根指頭虛虛滑動,動作輕微且神情溫柔。
  丹青留心一瞧,才發覺原來是陽光將自己的影子拔長投諸身前地板茶幾上,母親指尖的影子正小心翼翼搭在那個毛茸茸的頭部剪影上,一下一下輕輕撫摸。
  “噓,你小時候就喜歡梳個馬尾,一點點大,已經主意大的不得了,”母親說,語調相當柔軟,“你看看,看看,發質不知道像誰,一點不伏貼,鬢角亂蓬蓬,最恨早起幫你梳辮子……”
  “媽媽……”丹青鼻腔有些發酸,才要說話,忽然看見又一條影子悄然拓入,猛一回頭,發覺是董某人,也不知何時進來又靠近的。
  她急急起身打個招呼,隨即躲進自己房間。
  天氣漸漸涼了,秋季是一年裏最美的季節,然而它倏忽即過。
  可也許正因為短暫,所以又美的格外矜貴。
  暑期結束後,丹青再也沒有要朱也帶她去射擊。
  不錯,那真是一個神秘刺激的遊戲,用來謀殺時間再好不過,可是遊戲時間已經過去了,丹青有自知之明,那不是自己應該流連的時刻。
  同樣,她也很少再去會所。
  那是黑夜月光下的另一處“天堂”。
  而她需要的東西並不在那兒。
  朱也問,“要不要看看我收藏的影碟?或者試聽幾張黑膠木唱片,昨天剛自朋友處把唱機拿回來,你知道那種老式唱機,前一陣子老是跳針……”
  真是個努力生活的人。
  丹青想。
  她報他以溫和感激的目光,但最終搖了搖頭。
  “不,謝謝你,朱也,其實我並不喜歡電影,也不喜歡音樂――我是個很乏味的人。”
  她笑。
  於是朱也也笑了,他有一張娃娃臉,眉目英俊,笑起來亦是爽朗非常,和平時斂容肅穆的正經模樣有很大不同。
  “嗬嗬,收藏電影和老式唱片唱機也隻是一種假象――這使我看起來會不那麽乏味。”
  他說著,伸手拽一拽丹青的發稍。
  唉,老好朱也。
  丹青亦非草木,不是不知道朱也在自己身上額外生出的牽絆情愫,可那又怎樣?
  他出現的時間地點全然不對。
  他不是她的“Mr.Right”。
  她心裏明白。
  不,不是他。
  縱然抱歉,卻也無可奈何。
  入冬以後有的課程結束,丹青開始準備考試,而田田那邊似乎也很忙碌,兩人少有見麵。
  偶爾抽空在咖啡館碰頭,田田不離身的大背包裏鼓鼓囊囊塞滿書和複印資料,連等咖啡的空隙也不忘記抽出一本朗文背多幾條詞組。
  “你們學校抓的竟這樣嚴麽?”丹青好奇。
  “才怪!”田田“啪”的一下合上書,苦著臉說,“前一陣子登上我們高中的校友錄,才知道以前咱們班的某人和某人也已經去了美加和澳洲,平時常保持聯絡的幾個同學也都一門心思要考雅思和GRE……真是的,不是說留學風上個世紀就過去了麽?可我看看周圍的人還是好多想出去,想想也是,現在碩士博士海龜派都抓抓一大把,我們這樣的大學畢業生簡直比街上的狗還多,怎麽找工作啊!隻好削尖腦袋想辦法出國,唉!”
  “嗬!”丹青驚訝。
  “暈吧!”田田搖搖頭,“才大二就危機感十足了。而且我家裏條件也一般,報的補習班學費又貴,唉,我得好好兼職賺錢,還要使勁K英文,到時候看能不能考個獎學金再作打算……哎,丹青你呢,‘他’會不會送你出去?至少學費不用你操心吧……”
  田田忽然收聲,自知失言,訕訕地笑了。
  丹青假裝沒聽到。
  是,像她這樣成長經曆的小孩,學會裝聾作啞是一定的,隨便看到聽到甚麽,權當耳旁風也罷,不然又能怎麽辦?所謂眾口鑠金呢,何況血肉之軀,早該屍骨無存涓滴不剩了。
  “怎麽樣?功課還難麽?學校裏沒人欺負你吧?有談得來的朋友麽?”田田轉移話題,猶豫了一下又說,“或者,我介紹幾個朋友給你,也不用見麵,網上聊聊天也好……”
  丹青笑笑,“我很好,你也知道我底子薄,一直不是念書的料,有時間多背幾個單詞也罷。”
  沉默半晌,田田沒頭沒腦地問,“丹青,你覺得網戀怎麽樣?”
  “甚麽?”
  “我是說,兩個人如果隔了好遠,隻能通過聊天或者郵件了解對方,其中一個會不會愛上另一個?”
  “那麽‘另一個’是否也會愛上‘這一個’呢?”
  “唔……如果‘這一個’是麥田田小姐呢?”
  “嗬……”
  丹青微笑起來。
  “當然,田田,你美麗又可愛,人人都會愛上你。”
  田田原本微微怔忡的神情變得豁然開朗,她大笑。
  “哈哈哈……真的?”
  “真的。”
  “丹青,我愛你!”
  從咖啡館出來,兩人彼此告別然後分頭回家。
  田田走路一向蹦蹦跳跳,如同足底裝了彈簧,即便今天背了那樣重的包也不例外。
  丹青目送田田輕快的背影消失再街角,不禁莞爾。
  這個麥田田,一向貪玩愛耍寶,這次大約又在玩甚麽“網戀”的把戲,也許近來壓力太大需要通過其他渠道宣泄,等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很快一個學期結束,寒假到了。
  田田還是不停歇的忙,找了一份廣告公司的兼職,邊工作邊學圖形處理軟件,然後又報了口譯中級補習班,陀螺也似抽不開身。
  偶爾晚上在網上遇見了,丹青也不願意拖住她說個不住,聊上幾句就主動下線。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就過年了,除了市中心商業區不給燃放煙花爆竹,城區其餘地方從早到晚爆竹聲不斷,白天主要是頑童們不肯將息放點零星散炮,到了晚上就更是熱鬧非凡,劈裏啪啦震得屋裏電視聲統統淹沒不聞,到了早上探頭出去一看,一街一地的紅色碎紙屑。
  隻是這般的熱鬧與霍沉香和顏丹青母女無關。
  百餘平米的住所,隻得她們母女二人四目相顧,連許姨都不在,說是“老宅那裏缺人,要許姨去幫忙,過了年關得閑了就回來”。
  “老宅”?這個詞丹青是第一次聽說,並不清楚指的哪裏――董家住宅?抑或是董某嶽家?難道是上次她去過的那座東郊別墅?
  又說“董先生年關比較忙,老宅那裏一堆人和事要應對,一有空就會過來”。――又是“老宅”,且語焉不詳忙些甚麽,更不提甚麽時候才“有空”。
  當然,這些話都由朱也來說,董某於年前就已經兩個禮拜未曾露麵,後來就連朱也也隻在除夕和初一撥過兩個電話來賀歲關照兩聲,隨即好久沒有出現。
  母親一句話也不問,隻淡淡回絕臨時請別個阿姨來幫忙的提議,“就我和丹青兩人,有甚麽忙要幫呢?你們且去忙,我們一切都好,甚麽都不缺。”
  要到後來,丹青才知道,原來“老宅”果然是指董某嶽家。
  年底董太太董小姐自巴黎回來過年,董小姐嚷嚷著要吃許姨的私房菜,董某及朱也的不得分身都是為了幫著嶽家老爺子應對如雲客流大排場,同時要聽憑董家太太小姐差遣,隨侍左右。
  應該的。
  不知怎的,丹青心裏有一絲痛快,嘴角有意無意掛起一縷笑意。
  天下哪有免費的筵席呢?
  想要得到,自然就要付出。
  都有代價的。
  董某也不例外。
  她忽然收斂了笑容。
  那麽自己呢?
  眼下的衣食無憂,雖稱不上喜樂升平,卻也當得起舒適寬裕。
  真的隻是董某因為虧欠母親作出的補償麽?
  畢竟,那些都是陳年舊事老黃曆了,而現實卻實實在在。
  丹青不願意再想下去。
  其實這個念頭一早存在,根本是她心頭一條硬刺,隻是此刻刺痛的感覺又分外清晰。
  她想,無論如何,自己是得找份工作了。
  作出這個決定後,丹青起伏的情緒複又平定下來。
  丹青的這個寒假過得寂寞但是平靜。
  直到假期結束的前一天,她遇到了蘇珊。
  寒假接近尾聲的時候,許姨回來了,隔了這些日子沒見,大家心裏都頗為惦記,見麵時分外親熱。
  母親還特意封了紅包遞過去,雖然形容也還是淡淡的,可看得出她心情愉快。
  丹青暗暗唏噓,母親到底上了年紀,對人對物比早先多出一份依戀。
  想想過去的二十餘年,絕望和怨懟幾乎完全占據母親的心靈,使她分不出心來愛別人――她甚至不愛自己。說到底也實在是可憐。
  許姨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購物袋掛滿了雙手,仿佛一早料到丹青母女這邊根本沒有置辦像樣的年貨,除了新鮮葷蔬水果,甚至還帶了一枝斜欹有致的臘梅,恰逢盛開,香了一屋子。
  “今晚先生也要過來吃飯呢,唉,他們這個年過得真是辛苦……”許姨說。
  丹青沒有作聲。
  母親大約情緒尚好,也不似往日那樣語帶嘲弄,反而點點頭,“嗯,那小菜弄得清淡點,就不準備酒了,沏壺好茶也罷。”
  還不到晚餐時間,丹青正幫著許姨在廚房準備沙拉,董某就來了,身邊跟著朱也。
  兩人看起來都很疲倦,尤其是董某,下頜大片青色須影,滿嬗謁肌?
  他送給霍沉香一套價值不菲的古董首飾,並親手為她戴上。
  碧瑩瑩的祖母綠項鏈和同款耳釘,在燈下流轉含蓄寶光。
  母親顯然很歡喜。
  女人。
  丹青想。
  不過是為著那片心。
  董某也為丹青帶來一份禮物。
  一部新款手機,還有一具小巧漂亮的數碼相機。
  “現在人人都有移動電話,”朱也解釋,“相機出去玩用起來很方便,照片可以直接傳到計算機上。”
  他伸手示意基本操作,“瞧,128MB內存,可以拍照,還可以錄影。”
  丹青專心學習,很快上手。
  她忽然覺得周圍出奇的安靜,右邊眼角微微一跳,迅速抬頭,瞥見母親身後的董某正低咳一聲很快別轉了臉孔。
  母親似笑非笑地瞟了朱也手中的相機一眼,曼聲道,“是啊,年輕漂亮的時候多拍點照片,一下子就老了呢。”
  這頓晚飯吃得十分靜默。
  桌邊的人似乎各懷心事,看似低頭認真用餐,卻無人表現出更多食欲,除了偶爾筷箸杯盤相擊,幾乎再無其他聲響。
  餐畢,母親親自沏了茶端出來,上好的玫瑰普洱,噴香。
  今晚一直緘默的董某忽然對朱也說,“我要出去兩天,後天的酒會你安排一下,我就不去了。”
  他抿一口茶,微闔雙目半晌,才慢慢舒展了眉眼,“好茶,真香。”
  誰都看得出,董某其實滿腹心事,直到現在才真正舒了口氣。
  第二天,丹青接到朱也的電話,請她“幫忙”。
  “真要命,”朱也在線路那頭聲線無奈,“原先說好的女伴突然放我鴿子,丹青,行行好幫我一次。”
  誰都聽得出這是一個借口,就連朱也也並沒有真心鑽研演技。
  他隻是控製不住自己。
  隻要一次,即便顏丹青拒絕,自己也了無遺憾。
  他隻希望她能夠正式做一次自己的女伴。
  他隻想好好擁住她跳一支舞。
  丹青也明白。
  她溫柔地答應。
  為甚麽不呢?
  她所能為他做的,也不過是這些。
  丹青不知道去酒會該穿甚麽,問母親,母親一愣然後笑起來,倒也不反對,反而興致勃勃為她翻箱倒櫃選衣服。
  母親的衣櫥裏其實也沒甚麽像樣的衣裳,新置的大多是些日常穿著,她自己早年保留下來那些值錢細軟除了皮草,幾件禮服樣子都過時了。
  好不容易選了條淺淺灰紫色塔夫綢的裙子,簡單的小燈籠袖大圓擺,噴了水熨一熨穿在丹青身上倒是剛剛好,腰肢盈盈一握,象牙色肌膚幹淨皎潔的仿佛自內而外透出毫光。
  丹青轉了一個圈,抬頭問,“媽媽,怎樣?”
  母親的表情有點複雜,半天才若無其事地說,“就這件吧。”
  “這隻顏色叫‘玫瑰灰’,挑膚色而且挑年齡,”母親一麵收拾床上的衣物,一麵自言自語道,“我是穿不得了,老了。”
  她翻出一條銀灰色水貂毛的披肩搭在丹青肩頭,退後兩步,用一種近似貪戀的目光打量著女兒。
  丹青知道,母親與其說是在看她,不如說是在看二十年前的自己。
  她趨近過去握住母親的手。
  外麵門鈴響起,應該是朱也來了。
  母親推丹青,語氣略略有些急促,“去,去,去跳舞。”
  丹青隻得離開。
  在她出門的刹那,又聽到母親喃喃地歎息。
  “記得找個好舞伴跳舞……”
  見到朱也時,丹青看見他的臉上閃過一道茫然表情。
  她低下頭,因為沒有像樣的鞋子,腳上穿的還是平時的球鞋,勉強可以藏入長長的裙擺。
  “不好?我去換下來。”
  “嗬,不不。”朱也咧開嘴笑了。
  他眨眨眼睛。
  “再好看也沒有。”
  到了會所,酒會已經開始,布置自然是丹青沒有見過的豪華體麵,客人們個個衣冠楚楚,裏裏外外衣香鬢影直教人眼花繚亂。
  一開始朱也似乎有些緊張,但四下環顧一圈,又和幾個相熟人客低語一番,態度明顯鬆弛下來。
  “能否有這個榮幸邀請顏丹青小姐共舞一曲?”他故作正經地問,微微欠身。
  丹青抿嘴笑一笑,將手遞過去,隨著朱也下了舞池。
  她沒有告訴他,其實她不會跳舞。
  幸虧是支慢舞,一組樂手在舞池邊的小台子上奏出舒緩的旋律。
  而朱也恰又是個好舞伴,很快察覺丹青完全不識舞步,他不動聲色,微微傾下身,在她耳邊低低念出“左,右,左”,一手輕輕握住丹青的右手,一手微微抵住丹青的後心,小心而又從容地作出引導。
  這支舞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身形輕快轉圜,舞步滑動如行雲流水,丹青覺得有趣,忍不住展顏而笑。
  朱也從來沒有這樣近的看過丹青的笑臉,如同一朵蓮花在眉睫盡頭“噗”的綻放,於瞬間噴薄溢出的馥鬱芬芳促不及防間擊中心口,精準地撥動了胸腔深處的那根心弦。
  他聽到“喀喇”一聲脆響。
  那是心髒因為不堪重負的歡喜而幾近破碎的聲音。
  他從來也不知道,原來幸福也會令人心碎。
  終於,一曲終了的時候,朱也一個恍惚沒有提示丹青,左腳被結結實實踩一下。
  “嗬……”他驚醒過來。
  “對不起。”丹青有些臉紅。
  “不,沒關係。”
  朱也心酸而又溫柔鬆開手,後退一步。
  “不是你的錯,是我,我不是一個好舞伴。”
  接下來的兩支舞,朱也克製心神不再胡思亂想,丹青略加留心,舞步已經記得相當熟練。
  雖然曲目抒情,可一路跳下來,丹青的額角也微微沁出汗意。
  他帶她來到一間休息室,取過一杯柳丁。
  “你在這裏歇一歇不要走開,我去和朋友打個招呼,很快回來,嗯?”
  丹青乖乖點頭,目送朱也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休息室不算大,但也不小,靠外是寬大舒適的沙發組,靠裏則是一套視聽裝置,另有一張長長的軟塌朝向裏麵,地上鋪了柔軟厚實的手織地毯,就連四周牆上都包了厚厚的軟墊,門一闔上,室內安靜非常。
  丹青靜靜喝完一杯柳丁汁,朱也還沒有回來。
  身後忽然傳來嗒然輕響,她詫異轉頭,看見一個女人正從裏麵的軟塌上睡眼惺忪地爬起。
  原來之前就有人在此休憩,因為躺下被軟塌弧形靠背擋住的緣故,所以無人看見。
  “嗨,我是蘇珊,你是誰?”
  丹青看清楚,那名女郎大約比自己年長些,濃眉大眼非常漂亮,原本挽起發髻因為睡姿輾轉變得鬆散,她索性一把拽下固定用的碎鑽發夾,一頭鬈發“嘩”的落下,愈發牽牽絆絆起來。
  “來幫幫忙,這見鬼的頭發,我要殺了弗蘭克……”那名叫做蘇珊的女郎低聲詛咒著那倒黴的發型師,一麵低頭企圖把被軟塌扶手勾住的裙裾解開。
  真是壞脾氣的女郎。
  丹青想著,果然上前幫忙,可她也解不開那個因為流蘇纏住而扣死的結。
  “啊,算了!”蘇珊終於不耐煩,猛力一扯,連軟塌都被扯開兩公分,隨著“嘶啦”裂帛聲,裙裾掉下來――隻是留了一片在扶手上。
  “好極!”她拍拍手,鄙夷地看了扶手一眼,一麵挽住披散開的鬈發,一麵轉頭打量丹青,“謝謝,你是?”
  “顏丹青。我叫顏丹青。”
  蘇珊。這是個有趣的女郎。
  丹青有點喜歡上這個女郎,她給她的感覺有點像田田,噢不,比田田更爽辣開朗。
  她喜歡她的滿頭狂野的鬈發,也喜歡她修長手指上微微突出的骨節,還有她的動作,每一下仿佛都帶著風的聲音。
  這些都是丹青從來不曾,也許也是永遠無法具備的特質。
  那種舉手投足都自然流露的自信和力量。
  令她想起另外一個人的身影……
  “啊,丹青,多好聽的名字!等等,是你!”
  蘇珊忽然睜大了眼睛看住丹青。
  “原來你就是那個朱也帶進月光的女孩!帥!”
  她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
  “丹青。”
  丹青忽然聽到朱也的聲音,一回頭,看到他已經站在門口。
  不知道為甚麽,她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覺。
  朱也看起來仿佛全身戒備的獵豹。
  她有些困惑,轉過臉看向蘇珊。
  後者表情悠然,一臉戲謔。
  “嗨,朱也。”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待捕的獵物。
  倒更像一隻戲弄老鼠的貓。
  半晌,朱也一步步上前,臉上掛起一個微笑,欠一欠身,鎮定招呼。
  “剛剛還在奇怪,為何不見美麗的蘇珊。”
  語氣熟撚而疏離,仿佛隱忍不發的毫針,藏在團棉中,不見鋒芒卻猶帶銳意。
  丹青看到蘇珊一仰頭笑了。
  “真是無聊的酒會,”她說著伸展手臂打了個哈欠,“難怪老爺子和董生都不肯來參加。”
  蘇珊仿佛睡意尚未完全褪去,皺起眉揉揉額角,彎腰撿起細帶高跟鞋,款擺腰肢向門外走去。
  “不行,最近特別倦,還是早些回去補個覺。”
  經過朱也身邊時,她忽然停一停,斜斜看丹青一眼,調皮地眨眨眼,俯身過去低低說了一句甚麽。
  丹青清晰地看見,朱也雖然神色自若,瞳仁卻陡然收縮。
  “丹青,有機會再見。”
  蘇珊輕笑著走出門外。
  朱也緩緩轉身,伸手牽起丹青的手。
  “餓不餓?或者我們也走吧,帶你去吃點東西可好?城裏新開了一間泰國館子手勢還不錯……這裏,呃,確實有點無聊是不是?”
  他的手指不複剛才的溫暖與幹燥。
  手心裏是薄薄的冷汗。
  丹青喏喏點頭。
  他們離開會所返回城裏。
  一路上,朱也都非常沉默。
  丹青也不出聲打擾,她想起那個叫做蘇珊的女郎。
  不,她不討厭她。
  事實上,她直覺上喜歡她。
  那個女郎,身上有股不屈不撓的生命力――不肯折服,毫不萎靡,如同森莽逶迤的巨藤植物,綻放豐碩冶豔的花朵,流淌誘人毒辣的蜜汁。
  她煥發糾纏人心的蠱惑魅力,可偏偏又毋需攀附他人即可昂首向上。
  多麽奇特的氣質。
  “在想甚麽?這麽安靜,是累了麽?”朱也問。
  “那個蘇珊……”丹青順著思路隨口說出這個名字。
  “甚麽?你聽到甚麽?”朱也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激烈。
  “沒有啊,”丹青奇怪地看他一眼,“我隻想說,那個蘇珊長得真美。”
  “嗬……”朱也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定一定神才淡淡道,“嗯,是很美。”
  他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車廂裏複又恢複靜默。
  其實丹青聽到了那句話。
  蘇珊臨走前在朱也耳畔說。
  “你是真的不在乎瑪姬?還是董生?”
  朱也的眼睛告訴丹青。
  不,他在乎。
  可是,瑪姬是誰?
  董生是指董元莛麽?
  還有那個蘇珊,究竟又是甚麽人?
  丹青懶得過問。
  她才是真的不在乎。
  無論如何,顏丹青大學生涯的第一個寒假過去了。
  上帝賜予她的這段華麗而又曖昧的人生假期也該告一段落。
  新學期開始的時候,她得重新好好計劃自己的人生。
  然而開學第一天,那麽巧,丹青又遇見蘇珊。
  報到注冊領了課本,上過兩節課,開學第一天就算完成任務,班上同學借著年後重聚的新鮮勁決定去校內學生俱樂部K歌,丹青照例謝絕了。
  因為早上電單車無故壞掉,她抱了厚厚一疊講義教材步行出校門,打算去街角搭地鐵回家。
  經過報亭的時候,丹青買了一份求職信息,低著頭邊走邊翻閱報紙,穿過那座花園的時候,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她手上的東西撒了一地,兩人低呼一聲同時蹲下去拾撿。
  “嘿,顏丹青!”對方忽然叫出她的名字,然後哈哈大笑。
  丹青覺得聲音耳熟,一抬頭,一張妝容明豔的臉孔正笑嘻嘻看住自己,桀驁難馴的蜷曲長發披披掛掛飛得滿頭滿肩都是。
  “蘇珊?”
  很快拾起所有的書,蘇珊低頭看手上的學生證,“你?”她吹出一聲口哨,“還是個學生?”
  她馬上又留意到丹青手上攥著的報紙,會意地笑了,“啊哈,想找兼職?”
  丹青微微一笑,收起學生證。
  明亮的日光下,她看清楚蘇珊的模樣。
  她長得相當高,如果不是有著一副起伏有致的豐滿身軀,很容易教人聯想到那些在T台上行走貓步的模特兒。
  她五官輪廓很深,毛發豐茂,有著一雙令人過目難忘的晶燦眼瞳。
  她的鼻梁細而窄,鼻尖往下帶了一個小小的弧度,大約就是通常所說的鷹勾鼻,但並不凶相,相反別有一番嫵媚情致。
  她有一對厚唇,總是習慣性的微微撅起,一邊嘴角上揚,這是一朵飽含嘲諷的不羈笑意。
  毫無疑問,這是一位性格獨立,極其有主見的女子。而且非常美麗。
  “怎麽,也許我該轉個圈?或者換個POSE?”蘇珊笑吟吟地說。
  丹青抿嘴笑,隨口說,“你的頭發,嗯,很漂亮。”
  “啊!”蘇珊哀叫一聲,“我以為你會愛我的全部!”
  她扮個傷心的鬼臉,“可你隻愛我的頭發!”
  丹青終於“哈”一下笑出聲來。
  “帥!”蘇珊打了個響指,咧開嘴,露出整潔的牙齒,“這才對!”
  她剛要說話,身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隻好做了個“SORRY”的手勢,走開兩步接電話。
  三言兩語以一種極為不耐的急切語速講完電話,蘇珊轉回身來,若有所思地看住丹青,“咦,為甚麽不呢?”
  “有時間麽?啊,管它呢,來吧!”她一手攬過丹青手上的書,一手握住丹青的手腕,回身就走。
  丹青就這樣莫名其妙認識了蘇珊,又莫名其妙被蘇珊帶到一間攝影棚被一群奇奇怪怪號稱造型師和攝影師的人擺弄著拍了一堆底片。
  混亂中,她聽到有人說,“嘿,蘇珊,你那裏挖掘到的寶藏……”
  蘇珊說了,因為當時環境太過嘈雜喧嘩,她沒能聽清。
  一直到很久以後,蘇珊都得意地以伯樂自詡,而且對那天臨時起意的唐突舉動毫無悔意。
  “你知道麽,丹青,”她說,“美麗的女子永遠不該被埋沒。”
  丹青想一想,問,“這句話是誰說的?”
  蘇珊端正了容顏,慢吞吞的回答。
  “我呀。”
  兩個人笑作一團。
  “嗨嗨,親愛的姑娘,我是那樣愛你,因為,”蘇珊拖長音唱,唱出最後一句詞時忽然含糊了口齒,“你是這城裏,最美麗的……驢子……”
  哈哈哈。
  每當這時候,丹青心情再壞也不禁莞爾。
  蘇珊就是有這點本事――不管多苦多難多委曲,她的幽默感從來不曾折損分毫。
  這個聰明的女郎,她懂得駕馭生活。
  而不是被生活所駕馭。
  幾天以後,丹青收到蘇珊遣人送來的樣片。
  蘇珊曾經是個職業模特,可如今她已經決定收山,雖然手上經營了幾間本市著名的夜店,可她真正的興趣是成立自己的模特經紀工作室。
  “丹青,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保證一年內讓你走出亞洲。”
  然而不等丹青考慮答複,這件事被董某獲悉,他因此震怒。
  “決不允許!”
  他不肯看那些樣片,“啪”的一下連同厚厚的文件袋一起掃落地麵。
  “如果你要打工兼職賺錢……見鬼,隨便叫甚麽也好,我會安排你到我公司來見習!”
  董某努力抑止怒氣,可額角暴起的青筋還是出賣了他此刻的情緒。
  “記住,永遠不要因為利益出賣自己。”
  這話說得太重,丹青臉孔先是脹得通紅,漸漸又褪去所有顏色變得一片蒼白。
  董某放緩了聲音。
  “丹青,以後你會明白,我是為你好。”
  “是,董先生。”
  朱也安慰丹青,“董先生是一片好意。”
  想一想又含蓄地解釋,“蘇珊,她的社交比較複雜。”
  丹青不作聲。
  她終於婉言謝絕了蘇珊,後者十分遺憾。
  兩個禮拜後,董某果然安排丹青進入公司兼職,成為一名見習生。
  想象中的董氏事業應當做得相當之大,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整間鋪麵租用商業區外圍的普通寫字樓不足兩層樓麵,行事作風十分樸素低調。
  董某溫和地說,“寫字樓生涯單調,為甚麽不多多參加學校社團活動?我女兒同你一般大,約會的男友已經排至街尾。”
  丹青裝作沒聽懂,乖巧回答,“是,我會用心學習。”
  董某凝視丹青片刻,點點頭,不再說甚麽。
  年輕人初涉人事,心態好奇兼要強,自然不肯服軟,待他日嚐到其間滋味,就會明白出來打拚做事絕非兒戲,非但乏味而且冗宕,屆時自會乖乖回去象牙塔做個好孩子好學生。
  他不認為丹青可以堅持見習超過一個禮拜。
  可是一個月很快過去,顏丹青泰然處之。
  真是,比起以往稚肩持家的辛苦光景,寫字樓裏和風細雨的OL做派哪裏嚇得倒她?
  原以為丹青隻是念書悶了玩玩,董某並沒認真安排工作事由,派了個“特別助理”的虛銜,有好事者引申了一下,就解釋成了“特別空閑的助理”。
  老實說,就連丹青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應該做些甚麽。
  一早從雜誌上、電視上以及馬路上見過行色匆匆、儀表體麵、辦事利落的“Office Lady”,如今有機會躋身其中,才發覺自己呐於言且不敏於行,看著周遭同事在複印機傳真機電話機計算機之間忙碌穿梭,手頭案前大疊的資料,口中耳邊飛快流利的英文法文德文日文,整個人如一架機器飛速運轉亦毫無紕漏,丹青頗為自慚形穢。
  但那也隻一瞬間的怯場,她很快打起精神,細細留神身周點滴,太專業的東西不懂也罷,學著收發傳真複印資料整理文檔還是力有所逮的。
  董某早就吩咐朱也照顧丹青,但他們本身事務纏身,經常外出應酬打點,所以丹青課餘過來時大多見不到他們,但憑心細勤快幫著做點瑣碎雜事,為人又謙和虛心,漸漸獲得同事認可。
  董某還以為手下員工良善,並不欺負新人,哪裏知道丹青初來的時候,所過之處不乏冷言冷語,所謂見習也完全等同茶水小妹。
  朱也倒是問過丹青,是否習慣,累不累,會不會影響功課,或者讓他同人事主管商量看看落實個具體職位?
  丹青搖搖頭笑,“我又沒有專業知識,所以才來開開眼界,能安排甚麽職務?不添亂就阿彌陀佛了。”
  朱也知道丹青素來有主張,也不好勉強,隻得作罷。
  隻有董某另一個親信老刀,經常駐守公司,將泰半情形一一收於眼底,對這個秀美少女平添幾分敬意,心下唏噓,一般花樣年華,命運卻是如此不同。比較的對象是誰?自然是與丹青年紀相若的董家小姐。
  反正不管怎麽樣,不知不覺已經滿一個月,恰逢計薪日,財務部王小姐拿了一隻信封給丹青,打開一看,是一張銀行信用卡和封邊的帳號信息通知。
  王小姐笑嘻嘻解釋,“每個員工都有,每逢月底薪資獎金直接打入帳號。”
  丹青笑一笑收下,轉頭將信封留在董某書桌的牙雕紙鎮下。
  隔天丹青沒去公司,從學校圖書館出來天色已黑,回到家發現董某和朱也都在,許姨特地做了拿手小菜,母親看起來神情頗愉。
  她忽然想起,自從寒假末那次晚餐,將近兩個月,除了那次為著蘇珊送樣片的事發怒,董某竟沒有好生過來盤桓逗留一次,母親不提,自己也就沒注意。
  大約是公事繁忙吧,丹青想。即便在公司也少有見他,似乎除了這間商貿行,董某外麵的生意更多更大。
  席間氣氛良好,董某歎息,“甚麽山珍海味!還是這樣的家庭小菜最可口。”
  講起外麵的客戶應酬,對此一向無甚興趣的母親也搭腔聊了幾句,看得出是真高興。
  不知怎的說到丹青在董氏兼職的事,母親隨口問,“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朱也馬上說,“怎麽會,丹青做的很好。”
  董某這才突然想起甚麽似的,看丹青一眼,取出一隻信封用指尖緩緩推過去,語帶責備,“這是甚麽意思呢?”
  丹青心裏激靈一下,豁然開朗。
  嗬,原來今兒來就是為了這個!
  明明是幫人,還幫得這樣含蓄,這個董某人著實可圈可點,倒是自己糊塗。
  然而臉上不動聲色,照樣推回去,“不,董先生,說好了是去學習,哪有不繳學費反支薪水的道理。”
  董某剛要說話,母親忽然接過話茬。
  “到底是個孩子,以為自己承了多大的人情,哈哈哈!”笑聲尖銳,甚是刺耳。
  她轉頭看向女兒,嘴角牽一牽上揚“不是早就告訴你麽,不用擔心,誰欠誰,還不知道呢,又能怎麽辦?”
  這話說得含糊,意思卻尖刻,朱也注意到老板臉色有些沉鬱,輕輕咳了兩聲,想著怎麽打圓場把事情帶過去。
  丹青忽然開口。
  “怎麽不好辦?欠債還錢,自古大同。開得出價碼才好還上,存心不想算清楚,索性自己吃進,時時翻著一筆糊塗帳,倒教人難辦。”
  幾句話說得霍沉香麵孔由白變紅,由紅又變白,她想發作,卻終於沒有,忽然心頭一酸,泄了一口真氣。
  曾幾何時,她也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以為身邊的少年全部身心係於自身,他們終將擁有一個美好未來。
  可是,鏡花水月來不及欣賞便已輕易破碎,而且醜陋不堪。
  從此柔情不存,怨懟叢生。
  心心念念認定對方虧欠,這一筆情債成為心頭魔障,遮蔽雙眼,隔離心扉。經曆那麽多傷害,唯有這一擊最重,令得一副心腸漸漸磨礪收縮,成為一粒粗礪堅硬的石子。
  她不知所措,伸手想要捂住臉,這是她的習慣動作,仿佛臉上這條疤變成掉頭避世的最佳借口。
  一雙手悄悄過去握住她的手,是董某。
  “丹青。”他聲音不高,但頗為嚴厲。
  “對不起,媽媽。”
  丹青意識自己失言,後悔一時逞強而傷害母親,起身倒杯水服侍母親喝下。
  然而董某告辭時,她依舊將信封遞過去。
  看著麵前的高挑少女,模樣一如年輕時候的沉香,神情冷靜克製,眼瞳清亮如寒星,董某微微一凜。
  這不再是當初倉惶求救的女孩。
  丹青長大了。
  而且,她是她,沉香是沉香。
  他一言不發接過信封,轉身離去。
  當晚,久違的夢境又悄然回來。
  身陷其中,丹青但覺無奈,明知皆為虛空,卻難以拂袖抽身。
  站在兩截樓梯之間的平台,她低下頭看向一側扶手,一塊漆脫落,露出白色的木紋材質。
  丹青心頭的不安如颶風中快速掠過的陰影,舉頭茫然四顧,隻看見長長的樓梯盡頭那兩扇閉合的沉重木門,門楣刻花,有明亮的白色光線自縫隙中透出。
  有沒有人?
  她想喊,但喊不出來。
  伸出手,指甲前緣深深嵌入木漆,可終於沒有用力剝下去。
  忽然,有一道意識從腦中漸漸清晰凸現。
  丹青緊張起來,額角的汗涔涔而下,背心的衣裳黏黏的貼在身上,她掙紮著想要醒來。
  然後,那個意旨如銳箭一般穿過胸膛,卻因為來去太快,又模糊了字詞。
  “欠……還……”
  嗬!
  丹青猛然起身,隻覺得口幹舌燥,努力自被衾中探出手,一掌心的汗。
  看看鬧鍾,才午夜剛過。
  那究竟是甚麽呢?欠甚麽又還甚麽?
  呆呆坐在床沿半晌,丹青搖搖頭歎口氣,倒一杯冷水一仰頭飲盡,複又鑽進被筒。
  然而睡意全無,窗前雪亮的月光映得滿室清冷,愈發掩不住心底那片淒惶。
  丹青感到寒冷,渴望有人陪伴身旁,不要太多,哪怕藉由一彎臂膀甚至一握指掌,也能令她溫暖片刻,重燃鬥誌。
  可是,她可以去找誰?
  母親?不不,母親的世界更黑更涼。
  許姨,朱也,蘇珊,董某?不不不,都不是。
  或者是田田?還有……薑白。
  唉,不要胡思亂想!丹青對自己說,你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距離那樣遠,遠的無法彼此觸及,忘記吧,要麵對現實。
  咦?她忽然想起來,田田呢?她們自寒假至今,除了一通拜年電話就再無聯絡,自己近來一直忙著學校公司兩頭跑,也忘記和田田說一聲,真是不應該。也許,明天下午上完課可以問問田田有沒有空出來喝杯咖啡……
  擾攘許久,丹青終於漸漸睡著。
  第二天撥通田田的電話,隔了些日子沒聯絡,丹青有點激動。
  田田的聲音起先有些遲疑,慢半拍才興奮起來,立刻埋怨好友,“怎麽好久不找我,以為你玩人間蒸發,哈哈哈……”
  兩人直說到聽筒發熱才收線,又約了周末一同逛書店。
  還不到周末,丹青又遇到了蘇珊,還是上一次她們相逢的那座街邊花園,遠遠的看見蘇珊斜倚這木頭長椅向自己招手,丹青一擰電單車車把,調頭過去。
  “嗨,丹青!我出來透透氣,這麽巧遇上你。”蘇珊大聲的招呼,雪白整齊的牙齒可以去拍牙膏廣告。
  丹青心裏讚歎眼前女郎的豔光,臉上流露相應的表情,蘇珊滿意的笑了。
  “怎麽,踩了電單車去董生那裏打工?嘖嘖,董生未免太不憐香惜玉。”
  “不不不,隻想去長長見識,我甚麽都不會,哪有資曆打甚麽工。”
  “既然如此,何不過來幫我,你真真正正幫的到我。”
  丹青笑而不答,蘇珊也不再勉強,打個哈哈換了話題。
  閑聊幾句,丹青告辭要走。
  蘇珊忽然喊住她,“丹青,這上下你可還有餘暇?”
  丹青不解。
  “譬如課間午休或周末,如果可以,可以來我的工作室走走,放心,你不點頭我不會勉強,不是要你做模特,因為最近業務開始上軌,雜事一籮筐偏偏人手不夠,忙得我頭大如鬥,短時間也找不到合意的助手……”
  丹青躊躇。
  蘇珊笑一笑,“董生不許你拋頭露麵,做幕後工作總該沒話講,大不了不告訴他,更何況,”她看丹青一眼,“你已經成年,也不必事事聽他的。”
  “這樣罷,反正工作室就在附近,你記得路是不是?有空過來看看再說。”
  蘇珊說罷站起,抖抖猄皮夾克上的落葉,揮揮手鑽入人群,消失在車水馬龍中。
  稍後和田田碰頭,等各自捧了一包書在街邊找地方坐下歇腳,丹青說起酒會上偶遇蘇珊,而後董某反對入模特行,現如今做一份不三不四的工,依舊白吃白住做伸手牌,她忽然有些氣餒。
  田田好像也已經辭窮,不似往日那般安慰寬解,喏喏半天才說,“也許,去蘇珊那裏看看再說,看來她很有心幫你。”
  丹青苦笑,“是,我幫人人,人人幫我。可眼下統統都是人幫我,人情愈欠愈多,簡直不曉得怎麽還。”
  “噓,丹青,至少有人願意幫你……”
  丹青詫異,一轉頭,發覺田田神情苦惱。
  “噯,你知道我一直努力學習,想有一天有機會可以出去深造,可是家裏反對,說到底,還是沒有財力。對對,可以考獎學金,我老爹說了,他最多出我一張單程機票,可是有多少幸運兒可以拿到全獎……看,我的煩惱多麽世俗,可又多麽實際!”
  “田田……為甚麽不在國內繼續升學?好學校也很多……”
  田田長長歎了口氣,故作輕鬆地聳聳肩,“OK啦!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才不會輕易放棄,要不然真是死不瞑目,嘻嘻。”
  時間過起來既慢也快,有時候覺得忍無可忍,可忽然有一天回頭,發覺生命經曆的痕跡又長出一截,彈指一揮間,並非說說而已。
  忙忙碌碌中,丹青迎來暑假,她的第一學年已經劃上句號。
  這半年來,感覺似乎甚是充實,基本生活路線就是家――學校――公司,三點一線,簡單又明了。
  丹青還是沒有去蘇珊的工作室,但因為那間名為“衣露申”的工作室就在學校左近,她們常常有機會碰到,丹青固然不算開朗,但蘇珊為人灑脫不羈,一來二去混熟了倒也十分投契。
  反而和田田的聯係變得有些疏遠,所幸偶爾一聚依舊親密無間,隻是看著好友慢慢褪去嬰兒肥,圓圓紅潤的麵孔一點點凹下去,丹青覺得心疼,問田田,後者也不肯正麵回答,隻說打工存學費有點辛苦不過正好減肥雲雲,她隻好順勢不再追問。
  雖然半年來一直進出董某公司,但丹青很少有機會見到董某本人,他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應付不完的應酬,經常一個禮拜也來不了公司一次,這邊的大小事務主要由朱也和老刀在處理,而朱也也經常需要陪伴在他身邊,所以也很少與丹青在公司碰頭。
  大概也是忙的緣故,董某來探視霍沉香的次數也明顯減少,丹青一度擔心母親心情低落,會不會加重抑鬱病症,不過看情形倒也還好,母親甚至願意嚐試戒除藥物。
  “活著是真沒滋味,”母親黯然道,“可當真就這樣息勞歸主又實在不甘心。”
  “再辛苦也得熬著。”她說。
  丹青心下共鳴,不免感到悲涼。
  這些日子,她經常回想起過去――父親還在世的日子,父親辭世後母親勉力持家的日子,境況窘迫時母女逼仄相處的日子,董某出現後恩怨錯雜的日子……
  那些快樂,那些痛苦,甚麽比甚麽更深刻?
  而彼時,此時,哪一個距離幸福更近?
  丹青困惑起來。
  在最艱難的時候,自己總是對自己說,堅持一下,雖然眼前的門被一扇扇關上,可是在不知名的地方,上帝會用他的仁慈之手開啟一扇扇希望之窗。
  然而那些美好的窗戶在哪裏?甚麽樣?會不會自己正從它麵前走過卻沒有發覺它的存在?
  而且,不需要代價麽?
  自己究竟要為之付出些甚麽?
  丹青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一個混沌未明的微妙局界,下一步該如何行走?未來又會是何番模樣?直教人進退維穀,前後籲衡。
  她覺得倦,說得文藝一點,不是身體上的疲累,是心靈套上層層枷鎖日益失去活力。
  丹青不由得自嘲。
  這麽執著做甚麽呢?
  根本沒有人會在乎。
  他擁有,他賜予。
  而自己一無所有,不如順從命運之神的擺布,聽憑安排,也不見得就千山萬壑險惡莫測。
  想太多了吧。
  暑假來臨,丹青前一陣子幾門基礎課又背又考天昏地暗,一下子歇下來全身都脫了力,動也不想動。誰說考上大學就萬事OK了?考前抱佛腳也是要化力氣的。
  該怎麽安排這個長長的假期呢?
  還不等她想好,董某已經先找上門來。
  近來因為考試,丹青基本沒空去公司,董某也好久不曾登門,這次過來之前也沒有電話,突然來按門鈴,莫說丹青和母親,就連許姨也嚇一跳。
  董某隻身一人,進門來先低聲道歉,“對不起,恰好路過,來不及打電話直接上來……”
  他看起來十分疲倦,接過許姨遞上的茶抿了兩口,嘟囔了一句甚麽,頭一歪倒在沙發上盹著。
  這一覺直睡到天黑,霍沉香親自取出毛毯輕輕搭在他身上,拉嚴落地窗簾,熄了頂燈,讓許姨先回去。
  丹青也識相地躲進房間上網看書。
  傍晚的時候朱也打電話至丹青的手機,聽到董某在此長籲一口氣,隻說馬上過來即收了線。
  很明顯,一定有甚麽事發生。
  朱也到的時候董某尚在沉睡,也是一副凝重神情,丹青進廚房弄茶,他跟了進來。
  “天氣好熱。”
  “喏,喝杯茶消消暑。”
  “甚麽茶?異香異氣的。”
  “普通茉莉香片,加了一撮薄荷葉。”
  幾句寒暄一過,兩人陷入沉默。
  許久,朱也輕輕咳嗽一聲,這是他的習慣,有甚麽費思量難開口的話,總要鋪墊一下才說。
  丹青沒有作聲,取過一套杯碟斟一杯茶淺淺啜飲一口。
  “最近老宅那邊有點事。”
  終於朱也斟酌著開口。
  “老先生查出惡疾,已是末期。”
  這位“老先生”自然是指董某的泰山老丈人,難怪董某神情如此奇突,這些日子想必擔足心思。病人固然吃苦,身邊的人又何嚐不是一般辛苦受累。
  丹青動容。
  “董太太董小姐已經得到消息,正在趕回途中。”
  說話間,外麵客廳傳來響動,董某醒了。
  一覺睡醒,褪去先前疲態,董某人此刻看去已然恢複平日八九分水準,揉揉眉頭感慨道,“好久不曾睡的這樣舒坦,奇怪,這裏仿佛有種神秘的力量可以令人獲得平靜。”
  看見朱也,他微微點頭,“你來了。”
  朱也欠一欠身,“是,剛來一會兒。董先生,車子在下麵。”
  董某輕輕歎了口氣說,“好,知道了。”
  霍沉香也已看出不妥,眼光狐疑看牢董某,後者避開視線看向一旁的少女。
  “丹青,期末成績可還理想?”
  丹青被問到短處,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功課不算頂好,隻得了幾個A-,所幸沒有拿過C。”
  董某溫和地笑了。
  “不算壞了,比起瑪姬已經好很多,呃,瑪姬是我的女兒。”
  他又轉頭看向霍沉香,問了問近來身體是否安康起居是否妥帖,閑話家常了幾句,卻始終都沒有沒有提及“老宅”那邊的情形。
  最後董某終於說,“沉香,近來我事情較多,可能要些日子才得暇來看你,你們且自己小心,有事就打電話。”
  他沒有留下來晚餐,帶著朱也匆匆離去,臨出門又仿佛突然想起甚麽似的停下腳步。
  “丹青,”他遲疑著說,“你可有時間?”
  丹青不明所以,隻好點點頭。
  “想請你幫點忙,如果可以,明天下午來公司一趟可好?”
  “是,董先生。”
  人走後,因為許姨不在,丹青進廚房準備米粥小菜。
  母親跟進來倒茶喝,把杯碟弄得叮當山響,丹青先是不想理會,可一忍再忍那邊還是氣焰撩人,隻好克製著性子趨近過去。
  “媽媽,這裏悶熱,去客廳坐好不好?”
  母親忽然發作,“砰”的一聲放下杯碟,茶水濺了出來。
  “甚麽意思!你倒是說說,嗄?!你們究竟有些甚麽事瞞著我一個人?”
  “一個個眉來眼去當我是死的!呸,我霍沉香欠你們的!要這樣被你們作弄!”
  丹青沉默。
  母親愈發生氣,大力一揮,手邊的茶壺杯碟飛出去,摔的粉碎。
  然後又免不了一場歇斯底裏,從不長進沒心肝的霍家人、薄幸無情的董某到古怪難相處的女兒,一個個數落責難,又哭又笑又罵,活脫脫一場熱鬧非凡的獨角戲。
  早在以前丹青就已見慣這樣的場麵,原以為消停了大半年母親是真正厭倦了這樣的“表演”,沒想到今日又故態複萌。
  她看著眼前沉浸其中的母親,暗暗歎息,倒也不覺得厭惡,相反心內的同情愈發濃厚。
  是啊,母親這一生遭遇的挫折委實太多,幾乎被所有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人背棄,如今青春年華早已流逝不見,心頭不知道堆積了多少委屈,還要加上對未來無法把握而產生的恐懼,但覺黑暗而了無希望,痛苦那根本是一定的。
  所以才會這樣吧。
  隔些日子就要鬧一鬧作一作,全是因為害怕。害怕周圍人都忽視她小覷她。最好人人都怕她、讓她、哄她,永遠以她為中心。仿佛這樣才算重視,才算“愛”。卻沒有認識到這樣的“愛”與關懷即便得到了又有甚麽味道?
  可是有甚麽關係呢?
  丹青想。
  隻要她想要,而自己又給的起,又何必在意對與錯。
  凡事計較的太清楚了,做人又有甚麽味道?
  況且媽媽想要的,統共也不過是這些。
  等母親漸漸放緩了調子,她走上前,伸手攬住母親瘦小的肩膀,像哄嬰兒一樣輕輕拍打她的後心。
  “好了好了,媽媽,我在這裏,嗯?”
  母親終於慢慢平靜下來。
  隔天下午丹青去到公司,董某不在,接待她的是老刀。
  所謂“幫忙”要做的事情也十分出乎丹青的意料,要她誦讀故事做好錄音,這個禮拜需錄製大約三個小時、六七盒磁帶的長度,具體故事內容由她自行選擇。
  老刀將丹青帶到董某辦公室隔壁的一間“資料室”,教會她運用裏麵簡單的錄音設備,又交待了一些相關事宜即退了出去。
  丹青這才細細打量這間屋子,她幾乎即時喜歡上這裏。
  早先就留意到董某辦公室往裏、辦公區的盡頭,有這樣一間資料室,但因為門總是闔上,從來也不見有人出入,丹青一直不曾想到這裏麵居然別有洞天。
  環顧四周,除了門窗一式頂天立地的落地大書架,配備了滑動扶梯以便讀者自高處取書,仔細一看,這裏的藏書知識涉及麵極為廣泛,小說尤其種類繁多。加上這裏隔音甚優,采光又好,真正是上佳的閱讀場所。
  丹青迅速瀏覽了一下書目,簡直忍不住想要振臂歡呼,全套金庸、古龍、衛斯理,還有福爾摩斯探案集和一整列的阿加莎克利斯汀!
  這個下午,她完全忘記來到此處的事由,捧牢一本福爾摩斯一下子打發了半日時光,直到窗外斜斜射入的夕色耀花了雙目才抬頭,發覺已近黃昏。
  丹青第二天特意提前一點時間過來,想了想還是揀了一本福爾摩斯,選了一篇不算太長的故事,“斑點帶子案”,清一清喉嚨按下了錄音鍵。
  “八年來,我研究了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破案方法,記錄了七十多個案例……”
  這是個引人入勝的故事,除了喝水及磁帶換麵需停頓,丹青中間幾乎不曾休息,花了約莫三四個鍾點,堪堪念完整個篇章。
  丹青從來也沒有連續說過這麽多話,自父親辭世後她就成為緘默的小孩,然而這樣的誦讀方式並不令她生厭,反而覺得頗有興味。
  重播適才的錄音,她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的聲音竟是這般模樣,和平日耳中聽到的頗有出入。
  總得來講,這個聲音還算悅耳,帶了一點點的疏離和清冷,沒有專業化的情緒與語氣,語調平和地講述了一個原本應該氣氛驚悚的故事。
  對於這樣的誦讀水準,丹青自己稱不上滿意或失望,為磁帶標注次序整理妥當後即離開了資料室。
  沒過兩天,許姨也被招回去,照例問她們母女是否需要另外請一位阿姨,霍沉香又是一口拒絕。
  丹青明白,母親心裏懼怕生人,自從傷愈出院,除了偶爾答應董某下樓坐車兜個風,她根本足不出戶,不肯見到任何陌生人,就連物業或郵差上門也要躲進房間。
  她心下惻然,接下來的日子除非外出采買生活必需品,基本都逗留家中陪伴母親。
  母親很快察覺女兒心意,問她,“怎麽不去公司見習?”
  丹青笑一笑說,“天氣熱,懶得出門。”
  母親顯然不相信,“那麽前幾天要你幫的又是甚麽忙?”
  “哦,沒甚麽,整理一點資料。”
  母親凝視丹青良久,悠悠道,“你覺得,董元莛其人如何?”
  丹青一愣,“董先生?他對我們很好。”
  “嗯,嗯,是很好。”
  “可是丹青,你還是擔心的,對不對?”
  “也對,是該小心些,可以少吃多少苦頭呢……”
  母親的神情有些恍惚,丹青不安,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手指涼涼的沁出汗意,濕噠噠的黏膩感仿佛一旦附著皮膚就再也揮之不去。
  “媽媽?”
  母親驚醒了一般,迅速抽出手,淡淡地笑,“我倦了,去打個中覺。”轉身進了臥室。
  丹青忽然難過起來。
  母親始終不肯敞開心扉,是因為害怕?還是根本死了心?她再也不肯走出來,寧願禁錮自閉在那個孤單狹小的世界裏。
  那一瞬間,她幾乎要恨董某人了。
  手機鈴聲大作,使她自怨懟的情緒中及時抽身。
  是田田打來的電話,線路那頭的她仿佛心情很壞,想找丹青出來,丹青立時答應。
  掛斷了電話,丹青伸手按一按太陽穴。
  噓,不要輕易給一個人判罪。
  也許董某確有罪,但那是對母親而言,至少目前為止,他於己有恩,且做得十分漂亮。
  她想著,輕輕歎了口氣。
  田田今天穿了一件粉紅色吊帶小可愛,配檸檬黃的低腰中褲,臉上還薄薄的上了胭脂。
  “嘩!”丹青揶揄她,“這麽隆重來見我?好感動。”
  田田心不在焉地笑笑。
  一直沿著人行道走過大半條街,丹青絮絮說著期末考前抱佛腳的窘況,又說到在公司發現了一個藏書寶庫,後來更挖空心思連報章電視中的市井趣事都拿出來過濾了一遍,田田卻隻是偶爾應聲或者幹脆悶聲不響。
  “怎麽啦?”丹青忍不住問,“有心事?考試考的不好,還是和家人鬧別扭?”
  田田忽然伸手攬住丹青的頸項,將頭擱到她肩上,“好累喔……丹青,為甚麽做人這麽辛苦?”
  “咦?為甚麽這樣講?麥田田,你是我認得最積極樂觀的一個人。莫非……戀愛了?”
  “唉。”
  “嗬,果然!對方是誰?你的同學?師兄?師弟?嗄,不會是女生吧?!”
  “丹青!”
  田田跳起來作勢要打,看見丹青笑嘻嘻淘氣的表情,又悻悻然甩開手。
  “田田,我有一雙好耳朵。”
  扭捏半天,田田才一點點開了口。
  不過就是一場遠距離戀愛,初涉人事的小女生因此煩惱不已,蓋因對這份感情缺乏信心和安全感。
  丹青沒有嘲笑好友,隻是耐心安慰。
  “可是,隔了那麽遠,我,我又那麽平凡,實在沒把握……”
  田田的臉色慢慢黯淡下去。
  “嗨嗨,麥田田你幾時變得這麽謙虛?抬頭看看,你這麽漂亮可愛,為甚麽不算算你的回頭率,嗯?”
  田田終於破涕為笑。
  丹青忽然發覺她們所在的位置就在蘇珊的工作室附近,想起那個性格爽利的美豔女郎,她的嘴角不由掛起一朵微笑。
  “田田,帶你去見一個人,保證你會喜歡她。”
  蘇珊的工作室就在街道盡頭拐角處的弄堂裏,老式的紅磚洋房,後麵花園的荒廢車庫被擴建改造成了簡易攝影棚。
  衣露申。
  多麽奇怪的名字。
  丹青想起蘇珊臉上的表情,那樣滿不在乎的調侃笑容,但是為甚麽,她的眼底有潮汐暗湧的悲傷。
  “生命如幻覺。”
  蘇珊說。
  “不不,這個名字不是我的創意,是朋友取的,貪其好聽別致,沒有別的意思。”
  她一仰頭,爽朗地笑,修長美好的頸項上掛了一條鑲滿了七彩古玉的鏈子,身體轉側間就有細碎的珠光自飛揚的鬈發下隱約泄露。
  “他們說我像吉普賽女郎,就連每根頭發都充斥了不安分的因子,哈!”
  “生命是一場繽紛幻覺。為甚麽不呢?讓我在這場盛宴散去之前酣醉或者沉睡,我不要醒來,也不要哭泣。”
  丹青喜歡聽蘇珊說話,她的語言中常常有種舞蹈般的韻律,雖然略顯誇張,卻也格外生動懾人。
  距離弄堂口不遠,丹青一眼看到前麵的高挑女郎,一把不羈的長鬈發牽牽絆絆遮住麵孔和大半幅上身,當然,那是蘇珊。
  她剛要揚手招呼,驀地又收住了腳步。
  蘇珊不是一個人。
  弄堂口停了一輛黑色大車,車窗搖下半幅,蘇珊雙手繞在胸前,微微側了頭正與裏麵的人對話,仿佛說到有趣之處,她一抬下巴無聲地笑了。
  那是丹青不曾見過的表情。
  千嬌百媚的笑顏,眼睛彎彎斜斜地飛起,好像有甚麽閃亮的東西要自眼角眉梢淌出來一般。
  忽然,蘇珊俯下身,將臉孔別轉一點靠近車窗,裏麵的人顯然吻了她的臉頰,然後她哈哈大笑,就勢轉頭響亮地親了那人一下。
  他們的對話結束了,蘇珊直起身,車窗緩緩搖起。
  黑色大車啟動,向著丹青她們的方向駛過去,插身而過的瞬間,丹青不由自主轉頭看向車窗。
  深色玻璃上一閃而過的是丹青自己的影像,看不清楚裏麵。
  也許是錯覺,丹青覺得裏麵的人仿佛也正看向自己,他們的目光在瞬間交接,一股寒意自眉睫掃過,她激靈一下。
  正在這時,蘇珊也看見了她們,她若無其事笑吟吟地迎了過來。
  “嗨,這麽巧,正想找你出來喝茶。”
  “衣露申”裏麵裝潢古雅,家具布置都是法國路易十四和攝政風格,華美莊重中流露些許花哨綺麗。
  丹青一直覺得奇怪,不是說大抵模特出身的人都有一點兒藝術家氣質麽?
  ――據說是因為T台上鏡頭前穿過太多的綾羅綢緞,見慣堂皇繁瑣的布景,所以在生活中大多喜歡隨意簡約的起居方式,甚至故意穿著簡單至邋遢。
  然而蘇珊是個例外。
  不僅把工作室設計的雍容氣派,而且十分講究衣飾儀表。
  在丹青的印象中,蘇珊出現在人前的形象永遠風華鮮明,光彩照人。
  “因為我是‘美麗的蘇珊’。”蘇珊戲謔地眨眨眼。
  是,這似乎是社交圈中公認的事實。
  “如果褪去美麗的外表,我就不再是‘美麗的蘇珊’,我不是‘我’,也就失去了一切,甚麽都不是,也就甚麽都沒有了呀。”
  真是奇特的解釋。
  丹青不甚明白,但又仿佛明白,心中有甚麽東西被觸動了一般,臉上不禁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蘇珊笑了。
  她伸手扯一扯丹青的發梢,修長的手指一根一根撫過丹青的麵龐。
  “多麽緊致光潔,像不像薄胎細瓷?”
  蘇珊低低地說,聲音裏有淡淡的惆悵。
  “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一樣,整個人似透明,內在的光華掩都掩不住,哪裏需要花心思,一把清水一件粗布衣裳足矣。可是這樣的青春能維持多久?不好好料理的話,年紀大一點再看,臉色暗沉,五官受地心引力影響統統往下掛,穿得再破爛些活脫脫街市阿嬤。喏,現在隻好靠胭脂水粉華衣美服做稱頭呀!”
  她“咕咕”笑,“所以,趁著年輕美貌,該揮霍就揮霍,不然過期不候!”
  丹青駭笑,光是聽已經覺得辛苦,低頭看看自己,白襯衣牛仔褲馬尾辮,還是這樣來得舒服。
  蘇珊意味深長地歎息,“唉,有時候,長得美未必是件好事。”
  她看見丹青身旁的田田,微笑著招呼,“丹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要客氣。來,四處參觀一下,後麵攝影棚正在拍一輯平麵,要不要去看看?”
  攝影棚裏整套音響播放著靡麗奇詭的電子音樂,喃喃自語般的人聲吟唱和瞬息變幻的光影效果製造出一派迷離氣氛,沉浸其中的模特頻頻擺出各種姿勢,攝影師則沿著軌道推著相機前後改變機位攝取鏡頭。
  “哇賽!”田田低聲驚呼,瞥見一旁衣架上掛著的一列服裝,忍不住伸手拈起一片衣角輕輕揉搓。
  那邊的攝影也暫告段落,模特補妝更衣,燈光師開始調節下一組燈光,其他人忙著更換布景,有人看見蘇珊,大聲招呼並抱怨,“蘇珊拜托好不好,人手不夠咧!”
  蘇珊聳聳肩,回過頭對丹青解釋,“真要命,請過多少人,統統做不久,這個圈子就是這樣,人人都想做主角,然而來來去去新麵孔,有多少人真正能出頭?”
  丹青和田田相視一笑,上前搭手幫忙。
  這邊造型師一邊幫模特打粉,一邊掉頭問,“嘿,簽了新人?正點呐!阿莊手上有個大CASE,正好要找這種氣質幹淨的女生……”
  蘇珊不置可否,隻默默注視不遠處那個輕快移動的秀美身形,眼底悄悄浮起不知名的情緒。
  稍後,丹青和田田回轉過來,一番忙碌之後,兩個女孩額角都沁出微微的汗意。
  蘇珊帶她們回到前麵,斟出檸檬蜜糖茶招待兩人。
  啜飲間,她閑閑道,“後麵亂七八糟的活有夠麻煩吧?”
  田田搶先擺手,“不會啊,我覺得很好玩呢。”
  “唉,這裏雖然事情多些,倒還算有趣,就是總缺人手……”
  丹青注意到田田的表情有些羞怯,立刻善解人意地問,“田田,你有空過來幫蘇珊麽?”
  “啊是,我,我有空喔……”
  “那真是再好也沒有。”蘇珊笑了,做一個額手稱慶的姿勢,報出一個數字,“薪水不算高,不過拿紅包的機會不會少,具體做甚麽時間怎麽安排稍後湯米會交待清楚。”
  她看向丹青,“你呢,丹青?”
  “甚麽?”
  “記得我以前和你提過的事?還是不考慮麽?”
  “這個……”
  田田對這份新工作滿意得不得了,恨不得好友一起參加,趕緊捅捅丹青,“是啊,丹青,你也一起來好不好?”
  丹青覺得為難。
  “想想看,”蘇珊輕輕開口,“你可以擁有獨立的生活,毋需再看他人眼色,可以自己決定日後走向。”
  “丹青,你早已成年,可以自己作出決定。”
  “更何況,你願意一直這樣承他的人情麽?”
  “報答一個人有很多方式,擺脫依附獨立生活也是其中的一種。”
  丹青漸漸動搖。
  蘇珊微微一笑,添多一句,“如果你實在介意,或者我們可以采取比較含蓄的工作方式,且不急著張揚露麵,試過覺得還是不喜歡,我就再也不勉強你,好麽?”
  丹青緩緩點頭。
  看著蘇珊徐徐打開的笑顏,丹青忽然想起董某當初激烈反對的模樣,看起來他是真的生氣,可是為甚麽呢?
  朱也說“董先生是一片好意。”
  又說,“蘇珊,她的社交比較複雜。”
  是甚麽意思呢?
  丹青困惑不解,可是不知為甚麽,她就是無法討厭麵前的女郎。
  如果他們的意思是說蘇珊的生活態度太過張揚,社交圈子太過泛濫,但這是她私人的事情,就算不值一曬,至少不危及他人,也就毋需旁人指點鄙薄。
  丹青不禁抬臉看向蘇珊,後者仿佛了然她的心意,揚起嘴角嫣然一笑。
  這一次連同一旁的田田也看了出來。
  蘇珊的笑靨是那般姣美,然而卻毫無歡顏。
  在她的眼底,汩汩流淌著的。
  是悲憫。
  是感傷。
  要再晚些時候,丹青才突然回過味來,白天蘇珊那番話說得真是微妙。
  每一句都熨貼非常,沒有絲毫實指痕跡,卻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影射丹青此刻處境――然而為甚麽蘇珊會知道?而她究竟又知道些甚麽?
  她忽然有一種被人暗中窺伺的感覺,這令她既生氣又不安,好幾次她都想撥電話給朱也問清楚蘇珊的背景來曆以及她與董某之間的關係,可最終還是甚麽都沒做。
  畢竟,自己的立場尷尬,並且,蘇珊其實說得沒錯。細細推敲起來,那些話語與其說是嘲弄,不如說是提醒,而且這種提醒是善意的。
  即時即刻,丹青作出了決定。
  ――我不要依附他人,也不要一昧承情,有一天我要憑藉自己的力量掙脫所有束縛,獨立展翅高飛。
  當天晚上,丹青又來到夢境中的平台,舉頭四顧,隻見上下兩截長長的樓梯,盡頭依舊是緊緊闔上的沉重木門,她忽然不再驚懼,相反覺得十分平靜。
  我不知道這個夢境預示著甚麽。
  ――不可預測的命運?
  ――還是未能意料的結局?
  如果這是上帝的神旨,要我自虛無中選擇命途的方向,也因此推開屬於自己的神啟之門。
  那麽,請賜予我勇氣。
  讓我走完這條彌足辛苦、充滿變數、卻也蘊藏生機的人生之路。
  於是,夢中的丹青略略調整呼吸,一步一步往上走去,距離那扇木門愈近就看得愈真切,暗色刻花的門楣,每一道鐫刻紋理都清晰可見,自縫隙中透出的明亮白光更是令人不可逼視。她伸出手去……
  電話鈴聲就在這時候響起,仿佛一串急切的敲打,每一下都實實在在落到丹青太陽穴上,她驚跳起來。
  是田田的電話,她第一天到蘇珊那裏打工,興奮緊張之餘一早就撥來電話問好友要不要過來,丹青想一想即說“好”,反正已經答應了蘇珊,早早去了解一下情況也好。
  母親照例要睡至中午才起身,丹青幫她準備好了水果餐點,又泡了一壺菊花茶晾著,留了張便箋說明自己的去處,然後換過衣裳才出門。
  三伏天,丹青胳膊上的淤痕印子早已褪盡,終於可以大大方方穿短袖,想起那段不算太久以前的窘迫歲月,好像一場噩夢。
  滿街都是吊帶露背小可愛,丹青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深深淺淺的藍色T恤牛仔褲,不由抿嘴一笑,無端端的,她忽然覺得愉快起來。
  天氣那麽好,太陽明晃晃耀得人睜不開眼,可是這個世界看起來是那麽鮮活蓬勃,充滿了生命的力量。
  到“衣露申”的時候蘇珊也在,外麵雖然烈日熾熾,室內冷氣十足,今日的她一襲乳白鬆身袍子,不知道是甚麽料子,如流水般裹在身上,露在外麵的纖細手腕足踝呈蜜色,綠鬆石和紅寶石的赤金項鏈手鏈發出黯黯的光,披披掛掛的濃密鬈發下一雙眼瞳黑影憧憧,豔光迫人眉睫。
  丹青有點發呆,怔怔半天才聽到蘇珊叫她的聲音。
  “怎麽,中暑了?”蘇珊關切地問,已經起身斟了一杯涼茶遞過來。
  茶的顏色是明亮的黃綠色,香味甘甜清雅,丹青小心抿一口下去,胸口仿佛有清澈舒緩的溪流淌過,“這個茶……”她抬起頭看向蘇珊,後者正泰然微笑,“……味道好奇怪。”
  “喜歡麽?”
  “嗯。”丹青點點頭,“這是甚麽茶?以前沒喝過。”
  “菩提茶。”
  “菩提?是那個‘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的菩提麽?原來真的有菩提樹呀?”
  蘇珊笑了。
  奇怪,外麵陽光那樣好,室內也是燈火通明,然而她的臉龐仿佛沉在水麵以下,頭發似叢莽糾纏的水生藻類,眼睛深處好像蓄滿了星光。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她咧開嘴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丹青,你信仰宗教麽?”
  丹青下意識地搖搖頭,遲疑一下又說,“不,我不知道。”
  “那麽,讓我告訴你,”蘇珊趨近一步,伸手自丹青頰畔撫過,她的指尖沁涼,因為挨得近,咻咻的鼻息幾乎帶起了丹青鬢角的幾縷發絲,“不管任何情況下,你一定要相信自己。”
  “相信我們自己,隻有自己是最忠誠最可靠的朋友,永遠不會出賣和背叛你自己。”
  “除此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記住。”
  丹青背上的寒毛一根一根豎起來,她想推開蘇珊,可整個人仿佛魘住了一般動彈不得。蘇珊的長發漸漸充斥視野,柔軟而冰冷的嘴唇輕輕覆在她的額角。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幾秒鍾,也許幾分鍾,田田的聲音響起,“咦,丹青你來啦?哈,有沒有嚐嚐蘇珊的菩提茶,味道很好吧……”
  丹青悚然驚醒,茫然四顧,自己依舊站在店堂中央,手中端著一盞細瓷杯碟,黃綠色的液體散發清爽甜香,而蘇珊正斜斜倚著那頭的高背軟塌,帶著一朵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自己。
  她迷惑起來,適才看到、聽到、經曆的一切難道隻是幻覺?
  “菩提茶?”她機械地重複了一句。
  “是啊,”蘇珊懶洋洋地笑,“不過這個菩提和印度佛陀老祖樹下開悟的菩提可不一樣,那是印度菩提,這個是‘Linden’,或者也可以叫‘lime tree’,茶裏有菩提花也有菩提木,花令人鎮定安心,木就可以瘦身。丹青,做這份工作你得習慣各種奇特的餐飲食譜,不過放心,至少我不會逼你隻吃蘋果餐,或者所有菜都得從茶水裏涮一遍才能入口。”
  她聳聳肩,“不,keep fit也得講究健康,我不是變態。”
  田田轉過頭問,“丹青究竟要做甚麽呀?對了,丹青告訴你喔,等下曼狄周要過來拍照呢,嘻嘻,真沒想到可以和曼狄周做同事……你知道她麽?就是那個名模,經常上雜誌封麵的……”
  丹青靜靜注視蘇珊,而同時蘇珊也報以同樣的回望。
  兩人這樣沉默地對峙,身周的一切都形同虛設,田田的聲音也被無形的水波隔絕在外,有無形無聲卻猛烈的颶風颯然掃過。
  半晌,蘇珊從一旁取出一份文件輕輕放至身前的矮幾上,“丹青,你看過以後再決定要不要簽名。”
  丹青緩步上前,俯身剛要拿起文件,蘇珊卻又用指尖按住。
  “丹青,”她溫和地說,“我希望你知道,你已經成年,可以為自己做決定,所有的決定都應該從你自身出發,好麽?”
  合約非常規範,事實上從一些附加條款上甚至可以看出,擬訂這份合約的人更兼顧了丹青這一方的權益,相關細則十分體貼周到。
  又問了幾處不甚明了的地方,丹青取過筆,她抬頭看看蘇珊,蘇珊給她一個鼓勵的笑容,她終於端端正正簽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蘇珊拍拍手,“丹青,今後的兩年裏,我就是你的經紀人。”
  從剛剛就一頭霧水屏息以待的田田這才小心翼翼地插話進來,“丹青,你也打算做模特麽?可是,模特不是都要很高很高嗎?丹青雖然不矮,可是也不到170公分呀……”
  蘇珊笑笑,“模特不一定是走T台秀,而且現在T台上的模特也不似以前規矩刻板。”她沒有解釋下去,隻看著丹青問,“明天有空嗎?”
  丹青點點頭。
  蘇珊取出一隻再生紙質的包裝袋,“明天下午三點穿這件衣服過來。”她笑一笑,“丹青,讓我們賭一賭你的運氣。記得別遲到,嗯?”
  打開包裝,裏麵是一件質地上乘的男裝襯衫。
  簽署的合約是一式兩份,回到家,丹青取出自己的那份又細細研究了一番,確實沒有任何不妥,這才小心妥帖地收了起來。
  事後回想起來,丹青有點吃驚於自己的果決和幹脆,完全沒有想過應該同母親、董某或朱也商量一下,這一次她是完完全全自作主張便作出決斷。
  ――董某知道了會怎樣?
  她不由想起當初董某人激烈反對自己與蘇珊往來時的表情,毫無疑問,他會非常生氣。
  可是管他的,顏丹青的人生終究還是要顏丹青自己來背負,是時候了,她不能總是這樣依賴他人,蘇珊說得對,她畢竟已經成年,已經有能力也有權力為自己作出決定。而且,這項決定確實是她從自身考慮出發――這樣說或者很自私,但是那又怎樣?這個世界雖然大,可她最終能夠依靠相信的,也隻有自己。
  當天稍晚些時候,丹青接到老刀的電話,說是上次錄製的磁帶效果不錯,還要丹青繼續“幫忙”。
  話雖說得客氣,丹青卻明白,這個“忙”根本非幫不可,自己並沒有推卻的餘地,不過也無妨,這份工原本相當有趣,她想到那個藏書寶庫,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第二天一早,丹青又來到那間資料室,老刀說過錄製的內容可以由她自主決定,所以這次她選擇了相對輕鬆的題材,念了兩篇歐亨利的小說,閱讀量大約等同於上次,中間隻略喝了點水,結束工作時已近下午一點。
  丹青想起下午的約會,急急回家衝了個澡,馬馬虎虎把頭發擦幹,因為有點蓬,索性鬆鬆編了條肥辮子拖在腦後,然後,她換上牛仔褲和那件男裝襯衫。
  白色的棉質衣料經過特殊的處理顯得柔軟細潔,雖然是男裝,但尺碼不算太大,加上丹青的個頭在女孩中也稱得上纖細高挑,穿在身上除了袖子太長外並不特別突兀,相反因為寬鬆懸垂的式樣而別具一番倜儻韻味。
  丹青想一想,將袖子挽起幾道在小臂,領口鬆開兩粒扣子,然後走出房間。
  母親正坐在客廳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看見丹青這樣子不由順口問,“怎麽,要出去?”
  “是,”丹青低聲回答,“媽媽,冰箱裏有水果沙拉,我會早點回來做晚餐。”
  母親揮一揮手,“去去,出去玩吧,不用擔心甚麽晚餐,女孩子自己當心一點就行,別一天到晚悶在家裏,人家以為我怎麽刻薄你呢。”
  丹青有些意外,一直以來已經習慣了母親的冷淡與漠視,忽然聽到這樣一句帶有關切含意的話語,頗令人感到窩心,原本對下午這次神秘約會存有疑竇和不安的心情也因此輕鬆起來。
  到達“衣露申”的時候恰恰三點,在門口定一定神,丹青推門而入。
  這天的“衣露申”似乎與往日有所不同。這幢洋房是平行於外麵街道而建的,因此朝向略略偏向西南,所以到了下午兩三點鍾的光景,日頭開始偏西了,光線也就通過通透的大幅玻璃門窗直鋪店堂,而蘇珊的習慣是任何時候都喜歡點亮室內所有水晶燈具,如此一來,不算逼仄的室內空間總是明亮堂皇――一半是流麗陽光,一半是璨然燈光。
  然而今天,丹青進去之前就發現了,窗內那些平時從來不曾闔起的奧地利窗紗統統拉起,就連玻璃格子門也不例外,而且看得真切,裏麵沒有亮燈,整間工作室從外麵看起來有種溫柔的靜默,若非昨天的約定以及虛掩未上鎖的大門,她幾乎以為這裏正在歇業。
  門楣上釘了一枚小小的銅質風鈴,有人推門的時候就會“叮”的輕響一聲。
  丹青推開門進去,手還未及鬆開門框,裏麵有人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然後用一口奇特柔軟的卷舌中文摻雜著英文說,“嗨嗨,don’t move,yeah,就是這樣。”她剛一愣神,響起幾聲快門“喀嚓”聲,最後一下還亮起閃光燈,耀得她微微眯起了雙眼。
  盡管沒有開燈又拉上了窗紗,室內的光線其實也並不昏黯,但迎麵而來的閃光燈依舊帶來數秒的視覺反差,等丹青定睛再看,才發覺這裏除了自己、蘇珊和田田,還另外有個陌生人。
  那是個約莫三、四十歲的外國人,非常高且瘦,一頭細密的深色蜷曲小發卷有點可笑地貼在頭皮上,極其狹長的麵孔上一管鼻子高而挺,藍得有如天空般的眼瞳在因為濃密而顯得雜亂的眉睫背後閃閃發光,笑起來咧開的嘴角內露出稍顯尖銳的犬齒尖。
  稍後丹青才知道,這個英國人叫做莊臣,不過行內人都叫他阿莊。
  阿莊是個出色的職業攝影師,主要活動範圍從倫敦到香港又延長至中國的北京和上海。他興趣廣泛,還一度做過電影製作、時裝設計、廣告策劃、工業設計,甚至搞過一個地下搖滾樂團,但最後終於還是定性在攝影上。自從念書時結識了一位來自中國的女友,在一頭載入愛河的同時對中國文化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甚至因此學了一口發音古怪的流利中文。
  “所以阿莊最喜歡到中國來‘尋找靈感’,”蘇珊笑著解釋,“他用他的撒克遜腦子理解自己的中國,然後帶到西方去荼毒那些高加索人種的眼睛。”
  “嘿,蘇珊!”阿莊怪叫著抗議,“這不公平,我是中西方文化傳播的節度使,right?”
  “哈!”丹青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活潑的老外連“節度使”都知道,她連僅有的一絲警惕都消除了,開始對自己即將從事的工作產生了好感。
  “可是,為甚麽是下午三點?”事後沒人的時候丹青問蘇珊,“還有,為甚麽闔上窗紗?為甚麽不亮燈?”
  “帥!”蘇珊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眼色中明顯流露出讚賞,“聰明的小孩,自己猜猜看?”
  丹青想一想,“是因為光線?”
  蘇珊笑了。
  事實證明丹青猜得不錯,從後來阿莊衝洗出來的照片可以看出,當時室內外光線頗有明暗差距,丹青推門而入的時候正是日光直鋪室內的最佳時間――因為逆光,她的身形有種朦朧的剔透感,寬大柔軟的襯衫隱約透露少女秀麗挺拔的美好曲線,臉龐兩側是柔和的肩頭反光,才洗過的頭發有點毛,映出一圈淡金色,因為驚訝略略睜大的眼瞳瞳仁又黑又大。
  這是一幅光感極佳的抓拍照片,畫麵中的少女風華不似人間。
  “Song of the angels,”阿莊說,“丹就像William-Adolphe Bougereau筆下的天使,她根本不需要擺pose,隻要站在那裏,就能讓人體會到甚麽是安詳和靜謐。”
  “那麽就是說,丹青的運氣很好咯?為甚麽?是因為阿莊肯用她?”田田這樣問。
  這一次,蘇珊耐心地解釋。
  “阿莊不僅僅是個攝影師,他在時裝界模特界人脈很廣,如果得到他的賞識就等於成功了一半。不不,不是混國內這個圈子,他能把你帶出亞洲。這是條捷徑。”
  “以丹青的條件,拍攝平麵綽綽有餘,不過她在模特上的資質並不出眾,因為她毫無經驗,最糟的是完全沒有野心,這是她的優點卻也是缺點,賦予她獨特超然的氣質,也可能會成為她進一步發展的障礙與絆腳石。”
  “當然,我早就知道阿莊正在找人拍手上的CASE,需要丹青這樣幹淨新鮮的麵孔,如果直接介紹他們合作也不會有問題,但以後呢?”
  “隻有製造機會給阿莊一個深刻的印象,要他認為是自己發掘了這顆未來的明星,他才願意化更多心思栽培丹青,這是一種心理詭計,取巧但有效。”
  “所以,”蘇珊溫和地看向丹青,“機會來臨的時候,記得一定要好好把握。”
  “那是上帝也無法預測的神來之筆,它會為你開啟一扇全新的大門。”
  於是,丹青就此一腳跨入了那個一般人眼中五光十色的模特圈。
  阿莊的鏡頭語言充滿藝術家氣質,以少年女性的形象來演繹男裝原本容易流於曖昧,但在他的手下,丹青代言的英國某名家男裝新一季襯衫廣告洋溢著高貴出塵的純淨之美。
  “相信我,不用太久全英國的人都會認識丹,”阿莊邊看樣片邊得意地說,“嘿,連威廉王子都會想要結識她!”
  這話自然是說得太誇張了,但從那一輯廣告的反饋情況來看,效果相當不錯,那一季的銷售額據說十分可觀,甚至一度引發了一股小小的時裝代言反串熱,此後有幾位設計師在自己的男裝發布會上都特別安排了女性模特客串出場。當然,這些都是以後的事了。
  接拍那輯廣告之後,丹青也沒有多想,大多數時候她依舊呆在家裏,老刀那邊的錄音工作差不多一個禮拜有一到兩次,有時也會去蘇珊那裏和田田聊聊天或者在攝影棚裏幫點忙。
  暑假差不多已經過去了一半,董某一直沒有露麵,朱也也隻是打來幾次問候電話,匆匆幾句又掛了線,丹青並不介意,看母親的樣子似乎也很無所謂,她們的日子過得平靜也充實。
  然後有一天蘇珊笑嘻嘻遞給丹青一個信封,“喏,幫你申請了一個戶頭,以後薪酬就直接打進卡裏,現在這裏麵已經有了第一筆收入。”
  那是一筆相當豐厚的酬勞,丹青訝異地看看蘇珊,後者笑著點點頭。
  “瞧,想要獨立其實並不難,對不對?”
  丹青長長呼出一口氣。
  終於可以自己繳學費。可以不再接受董某派發的“零用錢”――即便他給予的方式再含蓄再體貼也好,她始終覺得難堪。可以存錢為母親修整臉頰的傷疤。甚至――有一天她們也許可以購置屬於自己的居所,不,不需要很大很豪華,隻要小小的、溫暖的、屬於自己的就行……
  她看著蘇珊輕聲說,“謝謝你,蘇珊。”
  蘇珊嫣然一笑,抬手掠一掠她額角細軟的茸毛。
  “不要謝我,沒有人是天生菩薩心腸。”
  “我幫你,有一天,你也會幫我。”
  模特生涯是否光怪陸離充滿色彩?這個問題若是拿去問丹青,她的反應多半是錯愕不解。因為對她而言,初初嚐到的職業滋味平淡得猶如清水。
  阿莊走後,蘇珊並沒有急著打點張羅將丹青推至幕前成為新一輪“玉女先鋒”,相反,她以一種近似慳吝的態度將丹青收在幕後。此類情形若是換一個人就叫做“雪藏”,對應的模特多半會因此忿而反抗,說不定就與經紀人就此反目解約。
  但那不是丹青,她甚至不覺得不好,反而安之若素。潛意識中總有股愧疚感,如果可以,她希望這件事董某知道得愈晚愈好。
  所以丹青安靜的度過半個暑假,像所有的大學二年級女生一樣,綁成馬尾的發絲散發清香,寬鬆柔軟的棉質短袖下是光潔如玉的纖細臂膀,臉上不著脂粉,舉手投足都是少女難掩的花樣年華。
  然而還是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經常出入“衣露申”的年輕女生,清澈如水的眼瞳,安詳靜好的容顏,她不就是一夜之間遍布倫敦、巴黎、紐約與香港街頭時裝門店櫥窗的神秘東方寧馨兒麽?行內早就傳言這個女孩是阿莊最新發掘的新星,他把她藏得那樣好,以至於無人知道她的來曆,原來不用踏破鐵鞋伊人就在伸手可及處。
  於是陸續有人向蘇珊打聽丹青的情況提出合作意願,甚至有人直接找機會接近丹青征詢合作意見,對此,蘇珊的態度是溫和婉拒,隻說丹青還是個學生暫時沒有太多計劃雲雲,而丹青遇見這樣的人也都是乖巧地推給蘇珊去打理。
  “為甚麽不答應呢?”田田不理解,“不是說趁熱打鐵嗎?”
  蘇珊隻是笑一笑,簡單地回答,“丹青和她們不同,起點不一樣,發展的方向也不一樣。”
  這裏的“她們”應該是指工作室簽下的其他模特,當時到底不同在甚麽上,蘇珊並沒有說明,丹青也不以為意,隻對田田說,“反正我甚麽都不會,蘇珊自然會幫我打點,放心啦。”
  田田吐吐舌頭,“丹青,有一天你萬一成了國際名模該有多帥啊,就可以全球到處飛啦!從巴黎到紐約,從威尼斯到多倫多,唉唉,到時候我給你做私人助理好不好?至少不用象現在這樣為機票錢和學費幾乎沒愁白了頭……”
  丹青搖搖頭,“我可沒想那麽多。田田,至少你有理想有目標而且正在努力實現,你還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你呢。”
  轉頭間,她看見蘇珊正滿麵於思地注視著自己,不由抱歉地笑了,“我是不是太沒誌氣了?”
  蘇珊忽然惆悵地笑了,“成名就好算誌高意得了?那也要看我們為之付出了甚麽?也許你失去的會比得到的更多。”
  她用一種近似溫柔的口吻說,“雖說痛苦的成長過程終究都會過去,但也不要為了將來就放棄現在,沒有甚麽比現在更重要,即使是將來,也都是由一個個現在構成,所以堅持你現有的理想,其實就是堅持你的未來。”
  這一番話聽得丹青和田田都雲裏霧裏,然而蘇珊的表情是那樣認真,兩個女孩不由都點了點頭。
  蘇珊歎息,“我一度也以為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其實我錯了。”
  “幕後作祟的那一支風雲之手其實並非出自上帝的意旨,是欲望,是野心,是我們一度匱乏並且渴求的缺憾,所以我們無從抱怨。”
  “丹青,但願你不會後悔,不會因此而恨我。”
  丹青清楚地記得說這句話時蘇珊的表情。
  蘊藏了許多愛與哀愁的女性臉容,既美麗,也黯淡,仿佛帶了銷魂蝕骨的傷悲,卻又流露出俾睨人間的藐然。
  後悔甚麽呢?
  又為甚麽要恨蘇珊?
  當時丹青不明白,等到她明白的時候卻也已經無從後悔。
  ――有沒有恨過蘇珊呢?很久以後她問自己。
  ――不,沒有。
  蘇珊一早就已給出提示,且從來也沒有強迫過她甚麽,所有的決定都是由她自己作出,最終的後果自然也該由她自己來承擔。
  不,任何情況下,丹青從來也不曾恨過蘇珊。
  她隻是同情她。
  深深、深深地同情她。
  流火般的炎炎七月過去了,董某複又出現在霍沉香母女的住所,他的眉間雖然依舊遍布倦意,兩眼卻灼灼有神,聲線略顯暗啞,但仿佛頗有談興,看來老宅那邊的情形還好,不然也不會得暇過來。
  晚餐的時候,董某問起丹青這個暑期過得如何,丹青有點心虛,不由抬眼看看他和一旁的朱也,後者二人的臉色都並無端倪,她低聲答聲“還好”遂垂下眼簾,母親忽然開口道,“我正想問問,丹青這些日子總去你們那裏錄甚麽音帶,究竟作甚麽用?”
  董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過來,“沉香,還記得我上次說過,這裏仿佛有種神秘的力量,能夠給人帶來平靜與安寧麽?”
  他看看丹青,眼色相當溫柔,“丹青和你,你們身上都有種特別氣質,就是與世無爭,我們每日見識接觸的都是那些鉤心鬥角的生意經,所以每次覺得厭倦疲累都會第一時間想到這裏。”
  “你們大概也聽說了,最近因為病人的事搞得家宅不寧,老人家一生好強,得了惡疾也不肯將息,因為喜愛評書所以到處搜羅音帶給他解悶,但以前的老評書都聽出耳繭,找了不少人現錄現播又說不喜歡,後來沒辦法了才想到讓丹青試試,老爺子居然一直聽下來了。”
  董某笑一笑,“所以我一早說過,小丹青真是我的福星。”
  丹青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這些日子錄製的故事都是給病人聽的,還好近來挑的題材大多輕鬆有趣,不會影響病人的心情。
  這麽看來,那位病人應該就是董某的泰山老丈人吧,董某倒真算得上體貼周到了。她想。
  母親卻咕咕笑了,笑聲頗具嘲諷意味。
  “與世無爭?哈哈哈,”她笑,“我也想爭,也爭過,可惜,老天爺永遠不肯站在我這邊!”
  然後用更為鋒利的目光看進董某眼睛深處,“你倒是說說看,如果我再繼續爭下去,還有沒有機會贏?”
  董某不動聲色,隻笑笑道,“小菜很清淡可口,是丹青做的?進步神速,快趕上許姨了。”
  母親不肯放棄話題,又略略提高聲線,“福星?哼,看來你那位老爺子倒是識相人,挑對時間生對了病,早點歸西把家業讓給你才真是償了你的心意是不是?丹青,做這樣的福星當心折壽!”
  丹青的麵孔漸漸漲紅,她沒想到母親為了打擊董某竟這樣口不擇言。
  朱也在邊上看著心上人難堪的模樣,幾乎要拍案而起。然而他不能,他隻能這樣靜默地坐著,一言不發。
  “夠了!”董某終於變了臉色,“沉香,丹青又沒有做錯事,何苦這樣咒她。”
  “哈,你倒擔心她?”母親神經質地笑,“那我呢?我當年又做錯了甚麽,你要這樣待我?嗄?”
  董某沉默半晌才低聲說,“是,是我錯,是我對不起你。”
  “所以沉香,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怪你。隻是請你不要再遷怒於人,好麽?”
  說罷,他起身似要告辭,朱也和丹青交換一下眼色,也要離開餐桌,母親突然發難。
  “遷怒?你說我遷怒?是指丹青?那也隻能怪她命不好,沒尋個富貴安逸的人家托生,卻偏偏做了我霍沉香的女兒!”
  猝不及防間,她已經抄起桌上的湯碗向丹青擲來,饒是丹青迅速躲避也還是被熱湯水潑個正著,半條裸露在外的手臂很快泛紅,所幸湯碗“嗖”一下越過肩頭落在地板上。
  “記住,下輩子投胎之前眼睛睜睜大!不不不,最好別再做人這麽辛苦,不如做貓做狗來得自在……”
  事出突然,大家都有些發愣,等反應過來,朱也眼疾手快拽住丹青拖至身後,才堪堪躲過霍沉香丟過來的另一盤涼菜。
  盤子在地板上碎開的聲音清脆地嚇人,在丹青耳裏卻仿佛聽見了母親心碎的聲音,她隻覺得心疼而毫無怨懟。
  不等母親再動手,董某已經上前用力握住她雙臂,半拖半抱往臥室裏帶,邊壓低了聲音厲聲嗬斥,“沉香,你瘋了嗎?”
  “哈哈哈,我瘋了?我瘋了!董元莛,你難道不知道,從你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經瘋了……”
  丹青歎了口氣,推開朱也手上為自己冷敷毛巾,指指身上淋漓的湯汁,“我去整理一下。”
  “唉唉,痛不痛?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朱也焦慮萬分。
  “不礙事。”丹青說著還笑了笑,然後走進自己的房間。
  直到房門闔起,她臉上的笑容才頹然褪去,又在房間中央呆立許久才慢吞吞換了衣服。
  是啊,痛不痛呢?她問自己。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然而不對,心口傳來的一陣陣鈍痛更甚於身體。
  母親,可憐的母親。
  丹青一點都不恨母親,她隻覺得無能為力。
  ――無法緩解母親的痛苦,也無法開釋母親的心結。
  上帝嗬,要怎樣才能開啟母親的心門?
  要怎樣做才能令母親的身心得到救贖?
  那晚董某離開的很晚,不知道他用甚麽方法去安撫的母親,丹青心裏縱然有一千一萬個不高興,也絲毫不顯露半分,隻安靜地坐在客廳聽朱也東拉西扯各色話題,偶爾也回應一聲或者莞爾一笑,她不知道她這樣的表現隻是令朱也更加心痛難持。
  終於董某出得臥室,示意霍沉香已經服過藥物鎮定入睡,他端詳丹青,女孩神情自若,臉上眼中俱是一派祥和,他暗暗歎息――這樣好的女孩,為甚麽不是我的女兒。
  臨走前,董某告訴丹青,以後有段時間自己都不便過來走動,有事可以和老刀商量轉告。
  丹青敏感地注意到,他說的是“老刀”,而不是“朱也”。
  ――為甚麽?朱也也會行動不方便麽?僅僅因為他是他的體己手下?但老刀又何嚐不是?
  “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董某說。
  這本是一句安慰人的尋常話語,但不知為何,在丹青聽來感覺格外刺耳。
  她沒有作聲,伸手輕輕打開大門。
  走出去兩步,朱也終於忍不住,急急回身對丹青低聲說,“有甚麽事一定要告訴我,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嗯?”
  丹青抿嘴一笑點了點頭,朱也這才放心告辭。
  而前麵稍遠處的董某正微微轉側了臉孔,步伐停頓了一下似在等待朱也,就在那一瞬間,她與他的目光淩空相接,那是她仿佛見過的熟悉眼神,隻倏忽一下就消失在陰影中。
  回到屋裏,熄了燈,她在黑暗中踞坐良久,突然,腦中有電光閃過。
  是的,就是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們也曾出現在蘇珊的眼瞳深處。
  今晚在董某的眼中,流露出來的亦是悲憫與感傷。
  如同潮水一般的感傷,像看不見的浪花層層拍卷過來,令得丹青幾乎無法呼吸。
  所以當蘇珊細細檢閱她手臂上被灼紅的印記,她完全心不在焉哼哈著隨口敷衍,直到蘇珊頗為嚴厲地別轉她的臉龐才回過神來。
  “……所以記住,愛惜身體是職業道德,你既然選擇了這份工,就必須接受這個行業的遊戲規則。”
  她注視麵前的女郎,因為離得近,又比平日看得更加分明。
  蘇珊一直笑著說自己老了老了,既然不能再充作玉女,就隻好往千年女妖的方向努力。
  “無論如何,與天鬥與地鬥不要夢想與時間鬥,雖說一身皮囊最終塵歸塵土歸土,可既然活著就要每日不辭辛苦精心畫了皮才好出來見人呀……”
  所以,蘇珊在任何時間出現總是光彩照人明豔不可方物,身上從發絲到衣裳到配飾甚至每天搭配衣服首飾的指甲油都一絲不苟毫無差池。
  對此,田田和丹青的反應看法有所不同。
  田田是豔羨好奇,一臉崇拜加謙虛地請教蘇珊如何扮美凸現自己。
  而丹青對於蘇珊的所謂秘笈心得駭笑不已,“天!光是聽就累死了。我不要。”
  蘇珊妖嬈地拋個媚眼,“女人,隻要美就有機會,問題隻在於機會它何時出現?既然防不勝防,不如步步為營。”
  然後又感歎,“我若是如你們一般年輕,也一樣清水洗臉汗衫牛仔走天下。”
  聽到這話,丹青和田田彼此看了一眼,忽然又異口同聲起來,“不不,蘇珊一直是美麗的蘇珊。哪裏老?一點都不老。”
  然後大家便會一同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眼前的蘇珊,臉上的妝容固然細致妥帖,衣飾華美考究,就連淡金色散發薔薇香氣的指甲油與溫暖玫瑰香調的香水都相得益彰,可還是有甚麽地方不對。
  是鼻翼淡淡的法令紋麽?還是眼中因為熬夜酗酒才出現的細密紅血絲?還有眼尾眉梢和抿緊的嘴角幾乎不可覺察的淺淺細紋……
  這都是無力扭轉的歲月的痕跡。
  然而,並不是這些使得蘇珊看起來韶華已逝,真正的罪魁禍首是眉宇之間掩飾不住的疲態,不是任何妝扮修飾可以消弭得一幹二淨,隻要得到機會就會戳穿所有華麗的假象。
  丹青突然脫口而出,“蘇珊,你會不會覺得累?”
  對於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蘇珊愣了一下,她很快覺察麵前的少女此刻滿腹心事,靜一靜才溫和地回答,“累,怎麽不累?尤其一開始,恨不得每天睡下就不要醒來……”
  “後來呢?”
  “後來就習慣了。”
  “累也可以成習慣麽?”
  “是呀,習慣了就不覺得累了,如果要我回到從前那樣子,那才會真正累死我。”
  “喂,你們在講甚麽?好像老和尚打機鋒一樣。”田田插嘴說。
  蘇珊笑了,不再說甚麽,取過一罐薄荷膏為丹青細細塗抹。
  丹青嗒然若失。
  回想過去,再看看現在,她忽然有些迷惘,不知道究竟哪種生活更累更磨人。
  也許,我該放眼未來,但願以後可以一切順利,生活會真的好起來。
  丹青這樣想著,輕輕歎了口氣。
  她忘記了蘇珊之前說過的話。
  “……不要為了將來就放棄現在,沒有甚麽比現在更重要,即使是將來,也都是由一個個現在構成,所以堅持你現有的理想,其實就是堅持你的未來。”
  沒過幾天,丹青見到了伊麗莎白芮。
  據蘇珊說,伊麗莎白芮是出色的時裝設計師,自創的同名品牌在歐洲頗有名頭,獨立工作室設在倫敦,主要針對一部分所謂“上流社會”的特定顧客群體設計定做時裝,但也涉及小批量的成衣製作。
  老實說那天推門進去看到蘇珊對麵坐著的女子,丹青還以為是哪位女明星。
  那是個令人過目難忘的女人,已經不算年輕,長了一張輪廓鮮明的臉龐,幾乎稱得上劍眉星目,細窄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都顯示出主人的性格非常鏗鏘剛烈。
  她也不像蘇珊那樣過於重視外表,不過一身隨隨便便的寬鬆白色襯衣和灰綠色粗麻布褲,雖然做工麵料都十分考究,但穿衣的人似乎做派粗豪,將袖子擼得老高,無論衣服褲子都已被揉得不成樣子。
  “嗨丹青,來見見伊麗莎白芮,你的新工作就是成為這個品牌的時裝代言人。”蘇珊笑吟吟地說。
  還不等丹青說話,伊麗莎白芮已經站起身,丹青這才發現,原來她的身形這麽高,蘇珊是職業模特出身,身高175公分,而麵前的女子竟比蘇珊更高出些許。
  “丹青?就是阿莊說的丹?”伊麗莎白芮說,她的嗓音很好聽,低沉渾厚帶一點顫音,因為距離丹青很近,說話時微微溫熱的氣息拂過了她的一邊耳廓,不知怎的,那隻耳朵竟有些發燒起來。
  “我是丹青,你好。”丹青略略退縮了一步,她不知道該怎麽招呼對方。
  “麗茲,”蘇珊及時上前解圍,“丹青,你叫她麗茲就好。”
  “叫我芮吧,簡單一點。”伊麗莎白芮說。
  “是,”丹青考慮了一下,“芮,你好。”
  “嗬嗬,”芮咧開嘴,一旦笑起來,她那原先略顯生硬的麵部線條立時溫柔了許多,“你很緊張?丹,放鬆些,我不是那麽難相處的人。”
  “而且,“她攤攤手,“我們以後會經常見麵及合作。”
  但不管丹青如何努力,她每次見到芮還是會不由自主的緊張,仿佛條件反射般,隻要她出現在她附近,她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會繃緊。
  對於她們的初次會麵,有關的過程和談話內容都已模糊,但丹青記得很清楚的是芮一開始打量自己的眼神,那麽犀利鋒銳,好像可以把人整個洞穿。
  丹青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設計師都會像芮看自己一樣地去看自己選擇的代言模特,這目光令她很不舒服。幸好,後來芮再轉頭看過來時,眼神和表情都已緩和下來,不再那麽咄咄逼人。
  “很好,丹,希望我們今後合作愉快。”最後芮這樣說。
  蘇珊已經打開酒櫃取出一瓶香檳“波”的一聲開啟。
  “為了明天!”她說。
  丹青學著她們的樣子小心翼翼啜飲了一口,酒液入口沁涼,餘味甘甜綿軟,“明天?甚麽明天?”
  蘇珊愉快地笑了。
  “傻孩子。當然是美好的明天呀!”
  簽約這麽久,丹青終於第一次嚐到這份工作的辛苦滋味。
  芮帶來了大批下一季新款時裝,與此同時歐洲那邊的成衣樣板也不斷送過來,蘇珊笑稱原先不屬於“衣露申”工作空間的洋房二樓私人休息場地這下子成了芮的臨時倉庫。
  阿莊也背著全套攝影器械趕過來,他一麵抱怨蘇珊這邊的工作班子不夠水準,一麵前後打點忙著指揮大家布置攝影棚。
  田田目瞪口呆看著幾乎一片混亂的工作場地,悄悄問,“丹青,這些人都是在為你服務嗎?”
  丹青也有點呆,“不,不是為我,是為芮。”
  然後化妝師造型師一陣風似把丹青帶進化妝室從頭到腳一通收拾打點,蘇珊在旁邊親自督導,時不時和他們商量修正細節。而芮也偶爾跑過來看一眼,然後取個速記簿比劃著經常塗抹幾筆,又不時接打電話中文英文法文高聲或低聲講些甚麽。
  等丹青定了妝換過衣裳再看向鏡中,她已經完全不認得裏麵的女郎。
  漆黑的長發光滑如絲高高挽起,露出修長皎潔的柔軟頸項,臉上明明上了厚厚底妝,卻偏偏隻覺得晶瑩伏貼,依舊是自然濃密的眉睫,用了一隻有細密珠光的深煙灰眼影做出精致的煙熏效果,高而立體的鼻梁,淡的近似蒼白的唇蜜。
  身上則是一襲薄如蟬翼的黑緞低胸露背晚裝,僅靠一根細若遊絲的吊帶掛在頸後,顫巍巍看似驚險萬分,但裙裾主體又仿佛孔雀尾翼呈小波浪狀溫柔斜鋪在一側,令修身設計顯得簡潔高貴而不失華麗。
  丹青彷徨地抬手想要掩住胸口,那邊傳來芮的聲音,聲線低而有力,“別動。OK,很好,這個表情很好。”
  閃光燈亮起,丹青循音轉頭,原來是芮手上的DC按下了快門。
  “丹,相信我,你的表現很好,”芮笑起來,但她的眼睛並不看向丹青而是轉向踞立一旁挽手而笑的蘇珊,“現在就這麽緊張,正式拍攝會累死的。”
  時間就在不停的化妝卸裝換發型換時裝走步擺POSE拍攝拍攝再拍攝中度過,一天下來,饒是丹青年輕體健又曾經習慣了奔波辛勞也很有點吃不消。
  事實上全組工作人員也都差不多累倒了,隻有芮還頗具精力,但一天下來臉上也出現了疲態。
  蘇珊看看卸裝後一張素顏的丹青,忍不住感慨,“到底年輕,換成我現在這張老臉,一天七、八個妝下來,簡直扯脫臉皮。”
  接下來一個禮拜,丹青幾乎除了去老刀那裏錄製一套錄音帶,其餘時間都泡在“衣露申”,樣片都是隔天出來,有的效果甚佳一次通過,有的則被芮一聲令下要重拍即又是一番忙亂。
  整個過程雖說累倒也充實,丹青性子溫順謙恭,最後連阿莊口中“挑剔似慈禧太後”的芮也不得不承認丹青聰敏合襯。
  當然,期間也不是沒有波折,有些時裝設計較為大膽,丹青猶疑再三不肯下場,蘇珊和芮隻得與她細細溝通,阿莊拍攝時也選擇特別角度,結果出來的樣片亦是唯美含蓄,丹青這才放心。
  事後蘇珊婉轉道,“模特主要的工作是表現設計師的設計理念。”
  丹青臉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蘇珊注視麵前的少女,忽然想起當年的自己,“好好,我明白,”她溫和地拍拍丹青的後心,“以後我會掌握相關尺度,不會令你為難。”
  所以和芮的第一次合作就算順利暫告段落,據悉這次先行拍攝的是新一季禮服晚裝,屆時這些樣片會製作成套係圖冊,一部分放在品牌門店供客戶翻閱參考定製衣服用,還有一部分則分送至固定客戶手上。
  “那丹青表現的好不好呢?”田田問蘇珊。
  蘇珊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實際的情況是,丹青雖然是新手入行,表現還相當青澀,但也因此顯得格外清新別致。她相貌秀美恬靜,氣質幹淨澄澈,在鏡頭前略帶彷徨的出塵味道使得華美矜貴的服飾本身另外平添了幾分遺世獨立的神秘氣息。
  結束了這一輪拍攝沒兩天,丹青又開始下一輪拍攝,這次還是芮的作品,不過是成衣而非時裝,相對也就簡單許多。
  和那些女性氣質十足的晚裝禮服相比,芮設計的新一季秋冬成衣款式時尚大方,顏色主要為黑白灰和橄欖綠,十分的中性化氣質。
  拍攝的過程也較為輕鬆隨意,由阿莊擔綱主持,他常常冒出一些新鮮有趣的念頭,無論模特造型還是場地布置都意見多多,而對此芮和蘇珊看起來都已習以為常。
  介於早先蘇珊對阿莊的評價以及最早那幀廣告的拍攝經驗,丹青也毫不猶豫地相信阿莊的藝術天分。事實證明她是對的。
  樣片出來的時候,芮滿意地笑了,蘇珊眨眨眼說,“嗨麗茲,下次丹青的鍾點薪酬會上浮三十個百分點,你知道這已經是對你的特別的優惠了對不對?”
  “是,蘇珊你真是好人!”芮揚聲大笑,“看來以後你們得常來倫敦或巴黎了……”
  “不不不,布拉格,我要先帶丹去布拉格!”阿莊搖頭,“丹和布拉格的黃昏再搭調不過!正好有幾家雜誌找我拍照,我會把丹的照片給他們看……”
  “帥!”蘇珊轉頭看向丹青,“丹青,你還沒辦護照對不對?明天把資料帶過來,我會讓人去做……”
  丹青聽得一頭霧水,低頭看看手上一堆樣片,裏麵的少女精靈又不羈,冷漠中帶點俏皮,拙樸裏流露些許天真,帥氣又甜蜜的風格真正令人著迷。
  “……怎麽辦呢?”田田推推她,“丹青,你在聽嗎?學校那邊能同意嗎?”
  是啊,丹青悚然而驚,自己好不容易念到的大學,怎麽可能邊讀書邊兼職出國拍照?
  她急急打斷蘇珊,“不,蘇珊,我不能去,馬上開學了……”
  那邊幾個人突然收聲,都調轉麵孔略帶驚訝地看著丹青,然後幾乎不約而同地大家又緩和了表情,露出一個十分默契的笑容。
  “是真的,”丹青急了,“我不會放棄學業,不會!”
  蘇珊走過來輕鬆地偏一偏頭,“傻孩子,這裏沒有人要你放棄學業呀。放心,我們會好好安排一切,你隻管安心上學就好。”
  丹青這才鬆了一口氣。
  意外發生在丹青開學的前一天,一切都來得那樣突然,如同一場毫無征兆的颶風,教人無從防備,也無處逃避。
  阿莊已經先走一步回了倫敦,因為芮隔天也要啟程,蘇珊提議大家一起聚餐慶祝一下。
  “慶祝甚麽?”田田問。
  蘇珊眯起雙眼,笑吟吟看看芮又看看丹青,“當然是為了我們的明日之星呀,麗茲對不對?”
  芮低低“哼”了一聲。
  丹青猶豫,“可是媽媽一個人在家裏,我,我不能太晚回去……”
  “對喔,”田田也插嘴,“晚上有事不能去。”
  蘇珊不以為然地笑,“好好,不會太晚,有事的人可以不去,OK?丹青,你母親的情況我也知道一點,以後你會更忙,會經常不能陪在她身邊,為甚麽不請個特別看護呢?另外,也該留意找處新宅子了……放心,這些事我會找人去辦。”
  丹青突然想起自己持有的那張信用卡,新近又有一筆不菲的酬金入帳,這還隻是一部分,稍後芮那邊的後期製作完成後另有款項會劃進來。
  唉,隻當是工作罷。她無聲地歎息,微微點了點頭,“謝謝你蘇珊,不過房子的事還是我自己想辦法吧。”
  是啊,看來這件事也瞞不了多久了,董某早晚會知道,到時候不知道會是怎樣一番局麵,也該是搬出來的時候了。
  丹青心下難過。
  她覺得愧疚,但隱隱又有絲複仇的痛快,這種痛並快樂並自責的心理仿佛野火一樣煎熬著她,令她感到焦渴難當。
  驀然間,她渴望起那道酒液流過咽喉帶來的沁涼意味,她想起那些品嚐過的醇厚與芬芳,恍惚中,她突然理解了當初母親為甚麽會願意沉溺醉鄉。
  因為那樣撩人卻也殺人的芬芳,確實可以令人暫時忘卻煩惱,可以讓人以為抵達了天堂。
  置身於蘇珊支持的一間著名夜店中,丹青鮮有出聲,隻靜靜踞坐一角,邊聽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邊舉起手中的細長鬱金香杯將清冽的香檳酒液倒入口中。
  雖然夜幕才落,店堂中的人客已為數不少,頭頂的燈光昏黯,四周的環境布置堂皇,一角的人工流水台榭上鋼琴手彈奏的曲目溫柔而輕快,享受夜生活的人們或淺斟低飲或談笑風生,啤酒女郎和侍應小弟穿梭不停。
  丹青卻有一種置身荒原的感覺。
  蒼涼,不著邊際,仿若浮萍,但又幹涸委頓。
  “這麽快就走?”蘇珊在問芮,“老頭子不留你?”
  “哼,他巴不得我快離開,而且,”芮頓一頓,“你不怕受連累?”
  蘇珊一仰頭笑了,滿頭蜷曲飛揚的長發桀驁不遜地散開去,“連累?哈!怕這個當初我就不會找你。”
  她的聲音裏也有種蒼涼,丹青不禁抬眼看去,蘇珊卻已經若無其事放下酒杯,“有幾個熟客,我去應酬幾句。”
  “蘇珊,她真美,是不是?”目送蘇珊施施然融入人群的背影,芮忽然啞聲說。
  “是。”丹青喃喃地回答。
  毫無疑問,蘇珊是美麗的蘇珊。
  她走到哪裏都像一個發光體,全身似有寶光流轉,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顧盼生姿、神采斐然。在她周圍永遠也不會缺少愛慕者的目光,男人們看她的眼光熾熱得好像可以燃燒起來,任憑他們身邊的女人嬌嗔佯怒也不舍得即刻調頭離開。
  看著人群中傲然而立璨然而笑的蘇珊,不知怎的,丹青隻覺得疲倦而乏力,她為她感到累,那樣的厭倦和怠累就像深深刻入了骨髓,直從人心底一點一點析出湧起。
  後來芮還說過些甚麽呢?之後丹青反複回想,印象比較模糊破碎,但依稀記得一些。
  其實認識伊麗莎白芮以來,她給她的感覺始終頗具距離感,並不是說親和不親和的問題,芮其人如她自己所言“不是個難相處的人”,雖然比起蘇珊的嫵媚玲瓏要生硬粗獷許多,但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為人特質還是相當隨和的。
  可是究竟哪裏不對呢?是芮過於鋒利的眼神麽?還是她略顯詭異的孤高作風?
  蘇珊在那頭應酬客人,留下丹青與芮沉默對飲,老實說丹青有些不自在,對於麵前的這個女子,她總是有些畏懼。
  “丹,”芮忽然開口喚她,“你是個悲觀主義者嗎?”
  丹青嚇一跳,說話不禁有點結巴,“甚,甚麽?不,我不知道。”
  “沒關係,”芮笑了,她轉過臉看著丹青,眼光是出奇的溫柔,“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它總是令我們失望,但也許我們也曾令它失望。”
  “生活總是千瘡百孔,不如早早戳穿那層美麗的假象,何必自己騙自己。”
  “丹,有一天你會習慣並接受的。”
  稍後蘇珊回轉過來,她們的短暫交談就此結束,盡管丹青對芮的話感到迷惑不解,但她又分明感覺到芮冷漠背後流露出來的一絲和煦溫情,至少她知道芮對自己並無惡意。
  原本丹青想要提前告辭,但蘇珊搶先一步說,“這裏太吵,嗆得一頭一腦的煙味,幹脆會‘衣露申’去,我那兒還有一瓶年份很好的紅酒,算是給麗茲餞行?”
  芮卻仿佛明白丹青的心意,溫和道,“蘇珊你醉了,丹也累了,下次吧,我又不是不回來。”
  蘇珊臉上失望的表情溢於言表,於是丹青隻好說沒關係,她們一行三人回到那幢老式洋房。
  其實此刻丹青也已經有了幾分薄醉,出門被微涼的夜風一吹,酒意湧起,愈發覺得手足酸軟起來。
  蘇珊建議上閣樓,那裏一整片空間完全打通,原先天窗的位置被改造成了一片透明玻璃頂棚,可以直接看到深藍的天幕和漫天細碎的星光,即便雨雪天氣也是觀賞特別天象的好去處。
  諾大的空間隻在中間橫陳放置了幾張西洋古典式螺旋扶手軟塌,周圍靠牆是幾列洛可可式邊框、鑲雕花樣繁瑣複雜的落地鏡,可以從各個角度映出居於中央空間的人與物。
  “嘿!讓我們對著星星幹杯,很羅曼蒂克對不對?”蘇珊笑嘻嘻地說,並不亮燈,而是不知從哪裏找出幾盞銀質燭台,一一燃起了蠟燭放在牆邊的矮櫃上。
  “酒在哪裏?呃,好像在樓下,你們等我,我去取……”她腳步有些踉蹌地摸向樓梯。
  丹青覺得暈暈然,仰著頭透過玻璃天窗看著滿天碎鑽一般的星光,漸漸覺得那星光開始在眼前旋轉,不由倒向椅背慢慢地闔起了雙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似乎有人在耳邊輕喚,“丹,丹……”
  然後又有人輕輕推她。
  她努力想睜開眼睛,但眼皮重逾千斤,手足也被膠著住了一樣難以挪動。
  朦朧中,有人愈靠愈近,一下一下沉重的鼻息聲清晰可聞,然後一雙冰冷的手掌輕輕觸及她的臉龐,自額角到臉頰又到嘴唇這樣緩緩滑動。
  “丹,丹……你是那麽美好,你知道麽?就連蘇珊最美的時候也沒有你這麽透明純淨……你知道麽……”
  然後那雙手開始往下遊移,隨著溫暖潮濕的急促氣息,屬於女子的柔軟雙唇悄然覆下,在眉、眼、鼻尖和嘴角細致輾轉。
  丹青自震驚中霍然醒轉,卻因為震驚而無法移動。
  她看見芮近在眉睫的臉孔,微微闔起戰栗的濃密眼睫,還有眼角的一點剔透淚光。
  “不要……”她努力掙紮著開口,發覺自己的嗓音也暗啞得幾近失聲,“住手……”
  細微的掙紮並不曾起到警示的作用,反而激發芮更大的反應,她大力撥開丹青護住胸口的手,一麵越發急切地扯開已然解了一半的扣子,一麵一下一下撫摸女孩額角的鬢發同時吻向對方的雙唇。
  她的指尖涼如玄冰,所觸及的肌膚都像激到涼水那樣嘩然收縮。
  “不不,這一定是在做夢!蘇珊,蘇珊在哪裏?”丹青用力別轉臉孔,使盡全力推開上麵的身體,自己也跳了起來。
  “咚”的一聲鈍響,她和芮終於分開,同時跌倒在軟塌前的地板上,兩人都呼吸急促,彼此沉默對望。
  “對不起,丹,”終於,芮啞著嗓子低低道,“我以為你知道……”
  不是夢!這難道不是夢?
  丹青驚駭地推開芮意欲相扶的手,從地上爬起來飛奔著下了樓梯,在底樓她看見蘇珊斜斜伏倒在軟椅上,不知道是醒著還是醉倒,臉龐上微微閃光的也不知道是珠光還是淚光。
  她飛奔著離開“衣露申”,一直跑到胸口劇痛無法喘息才軟軟跌坐在馬路牙子上。
  任由路人側目,丹青將頭埋入臂彎,眼淚潸然落下。
  因為走得太急,放著手機和錢包的背囊落在了“衣露申”,舉頭四顧,周圍環境陌生,也不知道具體身在何處,身上又僅剩幾枚硬幣,茫然中丹青找到一個書報亭設有投幣電話,不由伸手撥通了朱也的手機。
  朱也聽到丹青的聲音又驚又喜,但很快察覺那邊情形有異。
  “你在哪裏?書報亭?甚麽地方的書報亭?……不知道?好好,你別急,告訴我你看見甚麽建築或者廣告標牌……好好,我知道那個地方,等在那裏哪兒也別去,我很快就到,好嗎?好嗎?”
  朱也趕到的時候丹青的情緒已經平複許多,略略整理了下儀容,她努力展露一朵微笑,避開朱也焦慮的目光,隻說忘記帶手機又遇到小偷丟了錢包,一路追到這裏迷了路才隻得找他救急。
  朱也當然不信。
  麵前的少女分明神情蕭索,模樣也不似平日整潔得體,鼻端更有微醺酒氣,究竟發生了甚麽?
  他又痛又悔。
  這些日子以來,他無時無刻不想念丹青,多少次他都想撥電話給她或者親自跑來看她,但又一次次地退縮了。
  是的,他是有他的理由。
  可是,他依舊不能釋懷,因為歸根究底他之所以沒有做還是因為自己的自私和懦弱。
  曾幾何時他以為自己與顏丹青隻是彼此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走過路過,哪怕再刻骨銘心也不過如煙花綻放,瞬間輝煌,所以他克製、克製、再克製,終究選擇了袖手旁觀。
  但是天知道,還有他自己也知道,隻要丹青的隻言片語,哦不不,甚至隻要她一個眼神,他願意為她引頸馬前。
  現在,她就在站在他的麵前。
  俏生生如亭亭青蓮臨風若舉在靜湖中央。
  如果可以,他真想伸手攬她入懷。
  他記得那個柔軟纖細的身軀,既脆弱也倔強。
  唉,他是那麽的――愛她。
  回到家,丹青放滿一缸熱水,整個人沉入水底,直到心口脹痛難當才“嘭”一聲探頭露出水麵,相當燙的熱水已經將全身肌膚都泡得發紅起皺,她意猶未盡,又拿起毛巾狠狠擦洗至血絲迭出才頹然罷手。
  不,不應該是這樣!
  丹青悲哀地想,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也不是沒聽說過有這種人的存在,而性取向本來就屬於私人選擇,事實上就連同性戀者自己也隻是身不由己,不,這甚至不是一種罪惡。
  如果要說誰有罪,世人降臨人間時都已背負原罪。
  是自己不好,太遲鈍,又不夠檢點,才會造成這樣的尷尬局麵。
  芮本身並沒有錯。
  蘇珊呢?她究竟知不知道?又或者幹脆就是她故意設的局?可是她又為甚麽那樣做?
  而以後,顏丹青又該何去何從呢?
  第二天上午去學校注冊報到,下午上完兩節課騎著電單車出了校門,丹青停下車單腿支地猶豫片刻,終於調轉車頭往“衣露申”方向騎去。
  快到的時候,丹青眼尖,一下看到街道盡頭弄堂口停著的一輛黑色大車看起來十分眼熟。
  因為蘇珊的小樓就位於弄堂口挨近外麵街道,所以如果有人駕車來訪,車子都是直接泊在門口街邊這個位置。
  最重要的是丹青記得這輛車,車頭那個羽翼飛揚的女神標誌和車身老式穩泰的保守設計都令人印象深刻。
  上一次見到它的時候,蘇珊正隔著車窗與裏麵的人談笑親昵,也就是說,這個來訪的客人絕非一般朋友客戶,他對蘇珊而言地位特別。
  丹青又遲疑起來,就在她打算回身離開的時候,“衣露申”裏有人出來,一前一後兩名男子看不真切樣貌,很快上了車,車子啟動緩緩向丹青的方向駛來。
  幾乎是下意識地,丹青站在原地沒有動,目光隨著車身一起移動,就在車子平穩地自身旁滑過時,她也已然轉側了臉龐望向車內。
  當然,她甚麽都沒看見,可是也就是那一瞬間,她幾乎能夠肯定車內的人也正看向自己,那是難以言述的女性敏銳的第六感。
  ――多麽熟悉的場景。
  丹青不由自主想起兩個月前,仿佛也是在這裏,自己應該是與同一輛車擦肩而過,也是這般隔窗對視,那麽車裏坐著的人是否是同一個呢?
  上一次,車內人的目光寒意迫人,那麽這一次呢?
  丹青愈是留意卻愈是覺得無力,感覺仿佛遲鈍了許多,經過了昨晚,她忽然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隻餘下茫茫四顧無所適從的一點灰心。
  黑色大車漸漸駛遠,終於一個拐彎消失在那頭的路口,視覺中一直保持焦點的黑色驀然消失,丹青才恍恍然如夢方醒。
  她轉臉看看“衣露申”靜默的門扉,眼前似乎尚遺留那抹深沉的黑色,那麽濃厚鋥亮的黑,如鉛塊般從眼中直墜入心底,墜得人心發慌。
  丹青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幾乎箭一般飛車來到工作室門口,來不及落鎖直接抱起書就闖進了一樓店堂。
  今天田田也去學校報到,守店的小妹是另外一個女孩May,此刻May正不知所措盯著樓梯,和身邊幾個攝影助手模樣的人麵麵相覷,看見丹青進來,大家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紛紛圍過來。
  “小丹,你上去看看蘇珊好不好?上麵好像出事了……”
  丹青拔腿就往樓上跑,二樓沒有人,一直上了閣樓,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靠牆的幾幅落地鏡已被打碎,鏡片散落一地,陽光自斜斜披下的屋頂天窗映入室內,光線自殘餘的落地鏡鏡麵和一地玻璃碎片上四向折射,耀得滿室生輝。
  在一片斑斕光影中,丹青看見蘇珊仿佛死了一般伏倒在室中央地板上,半具上身軟軟地掛住軟塌一角,滿頭鬈發像一幅瀑布散開在地麵上,映著光圈中蝴蝶粉翳似的微塵輕輕戰栗。
  “蘇珊?”丹青上前扶起蘇珊抵住地板的頭,小心翼翼撥開散亂的長發,盡管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嚇到了。
  這是蘇珊麽?
  那個講究儀容,從來不許自己有些微瑕疵的美麗的蘇珊。
  眼前的女郎分明是暴力的施受者,一邊眼眶烏青,顴骨鼻梁嘴角多處淤傷,猶有鮮血不斷自嘴角溢出滴落。
  “蘇珊,蘇珊你還好麽?我,我去叫醫生,還有報警……”丹青隻覺得忿怒難當,她也嚐過暴力加身的滋味,知道那些疼痛與苦楚,但是蘇珊和自己的遭遇顯然又不一樣。
  那個人分明是清醒狀態下痛下的重手,如果就是剛才看到的男人,同時也是上次在車內與蘇珊溫存以待的對象,那就更加不能原諒!
  ――不,不能原諒!是甚麽理由,會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也許還是情人、哪怕隻是曾經的情人這樣施暴?這和野獸有甚麽區別?絕對不能原諒!
  “……不要……”蘇珊虛弱出聲,聲線嘶啞,一麵試圖伸手拽住丹青,她的手指微微痙攣,伸出的手腕赫然也是幾道淤痕,明顯是人大力扭捏留下的指印。
  “不要報警,不要走……”蘇珊幾乎是哀求地看住丹青,另外一邊完好的眼瞳內有淚水湧起漸漸充斥了整個眼眶。
  聽從蘇珊的意思,丹青下樓讓大家先散了,隻說適才有點紛爭口角,其餘並無大礙,大家雖然俱是一臉疑惑不信卻也莫可奈何,很快都離開了工作室。
  將大門落了鎖,丹青找出急救藥箱複又回到蘇珊身邊。
  消毒傷口的時候,丹青知道即便自己手再輕,那些酒精棉球搽過的傷口一定還是燎痛如針紮,然而蘇珊隻是闔起雙眼一言不發,唯有蒼白如紙的唇頰與微微翕動的眼睫出賣她此刻波瀾迭現的不安心情。
  驀然間有清脆歡快的樂聲響起,一下子擊破沉寂至死的氣氛,丹青驚跳起來,手裏的棉簽嗒然落地。
  “是朱也,”蘇珊啞聲說,“對不起我接了你的電話,因為一直在響……”
  丹青這才注意到這樂聲的確是自己的手機鈴聲,循音找到軟塌一角的背囊,翻出手機接聽,對方果然是朱也。
  “丹青?”朱也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隨即又充滿疑竇,“你在哪裏?先前那人的是蘇珊?你怎麽會和她在一起?為甚麽總也沒人接聽電話?今天不是注冊日麽,有沒有去學校……”
  丹青耐心等對方一口氣問完諸多問題才輕輕道,“我一切都好,現在有點事,稍後再撥電話給你。”說罷收了線且順手關機。
  又歇過半晌,等蘇珊略略恢複了精神,才勉力扶持著下樓自後門出去叫了街車去往相熟的私家診所。所幸傷勢看著狼狽但大多是皮外傷和軟組織挫傷,不算太嚴重,但也擾攘許久才處理停當。
  從診所出來天色已經暗下來,街燈一盞盞點亮,黯淡暈黃的光線透過梧桐的闊葉子投落下來,從“衣露申”出來到現在一直保持緘默的蘇珊忽然歎了口氣,丹青感覺到她倚在自己肩頭的身體微微顫抖,才要回頭,卻聽蘇珊說,“回去吧。”
  丹青送蘇珊回家。
  蘇珊的寓所位於城東某高尚住宅區一幢高層大廈的頂樓,從小區環境和保全服務來看就知道在這裏居住的代價不菲。
  然而又有甚麽用?
  華衣美服,寶馬良駒,縱有金玉滿堂,豐美充沛的物質真的能夠給人帶來幸福與快樂麽?
  來應門的住家阿姨看見主人扶傷而歸亦是大驚失色,忙不迭地端茶送水前後打點,蘇珊溫言打發她下去,轉頭看見丹青一臉的唏噓模樣,顧不得牽動傷口會痛已然笑出來。
  她攤攤手,“阿嬤跟著我有些年頭了,還是一副沒見過世麵的老樣子,大驚小怪的。”
  丹青不作聲,靜靜看著她。
  蘇珊起先還鎮定回望,漸漸撐不住頹然低下頭。
  “來,”她說,“來看看我的房間。”
  自踏入蘇珊的家門,丹青就已經注意到這裏的裝潢家居風格和“衣露申”十分相似,也是華麗的歐式宮廷風格,但因為采用了白楓木色調,搭配含蓄的銀色描邊,所以並不覺得嗆俗,反而顯得端麗氣派。
  寓所內部是躍層設計,樓下是客廳餐廳和書房,丹青扶著蘇珊小心上樓,轉過一個小小開放式的休憩平台即是臥室的大門。
  推門進去之前,丹青禁不住浮想聯翩,裏麵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認識蘇珊這麽久,老實說她對這個女郎幾乎還是一無所知――除了知道她手上經營了幾家夜店,但最在意的事業偏偏是那間並不特別盈利的“衣露申”工作室。
  ――但是蘇珊本人究竟甚麽背景來曆?和董某朱也又有甚麽淵源?其神秘地位背後更為神秘的靠山又是甚麽來頭?
  丹青從來也不知道。
  不是不好奇,但這些終究是人家隱私,一句“關卿底事”就可令人語噎。
  即便出於禮貌,也不該胡亂窺視打聽。
  所以丹青從來也不曾探問。
  現在,站在這扇闔攏的沉重木門前,盯著門扉中央鐫刻精美的橢圓玫瑰纏枝浮雕圖案,丹青忽然有一種奇特預感,仿佛推開這扇門,她會就此跨入了一個之前從未觸及見識過的世界。至於這個世界究竟是美是醜,抑或是善是惡,她無從判斷,也無從把握。
  胸口的惶惑愈來愈盛,那一刻,她幾乎要掉頭逃走。
  “丹青?”蘇珊的聲音,丹青硬生生刹住心神,答應一聲伸手推開門。
  房間很大,布置極為簡單,不過是一張大床、一組西洋古董高背軟椅和一具精美的螺鈿拚花矮幾,諾大的空間幾乎可以容人騎著單車打圈。
  這真是太意外了,丹青忍不住轉臉看一眼蘇珊,後者雖然形容淒惶,但平日的風華也依然存在。
  ――黑色桑皺鬆身長裙,布滿同色絲繡的領口、衣袖及裙裾鑲了細密珠片,頸項和手腕都是做舊的暗銀項圈,同時七、八個那樣戴,別有一番苗家風情。
  這樣一點點都不肯放棄,從來視所謂的“極簡主義”為折墮,口口聲聲“簡潔,哈!根本是借口,是缺乏創造力又不肯借鑒傳統美學才想出來的憊懶法子”的蘇珊,怎麽會有這樣一間簡單至簡陋的臥室?
  蘇珊仿佛看透丹青的心思,嘴角微微一牽,露出一絲頗為耐人尋味的淒涼笑意。
  “進來罷。”
  房門在身後緩緩闔上,室內很安靜,兩人的呼吸聲此刻聽來清晰如潮汐暗湧。
  蘇珊取過一個遙控器按下幾個鍵,丹青正自莫名其妙,忽然發覺室內光線發生了變化。
  那頭的落地窗簾如舞台幃幕般緩緩闔起,室內幾盞落地水晶燈具一一點亮,另外屋頂也有玄機,不知道哪裏來的光線,仿佛一張溫柔綿密的網,明明鋪滿了整個房間,卻令人無處尋覓琢磨光源。
  蘇珊輕輕執起丹青的手,帶她走到房間中央一側近床的位置才停下來。
  丹青起先不明白,就著蘇珊的目光環顧四周重新打量房間,才漸漸看出一點端倪。
  房間裏的布置的確極之簡單,然而牆麵上的設計獨具匠心――米色壓絨繪滿玫瑰圖案的英國牆布流露出沉靜含蓄的老式氣派卻又不失秀麗雅致,然後在牆麵上錯落有致的分布鑲嵌了各式鏡子,大大小小,方圓長短,或簡或繁,看得出來其中不少都應該是古董,琳琳琅琅四壁皆是,因為東西精美且擺放得極有心思,所以不覺得累贅繁瑣,反而彌補了房間因為空間大家具少而產生的空曠稀疏感。
  猝不及防間,丹青被蘇珊突然伸至的手一拽,身體失去平衡,一下子後仰跌倒在鬆軟的床榻上,剛要跳起來,聽到蘇珊說,“噓,你看。”
  原來頭頂的牆麵上也鑲嵌了一幅鏡麵,橢圓形,邊框雕滿纏枝玫瑰,花枝走向勾勒出的分明是一頂皇冠,淡淡的銀漆恍若一圈柔和的月光攏在周圍,鏡麵中映出的影像正是雙雙倒在床榻上的丹青與蘇珊。
  電光火石間,丹青明白了一切。
  ――這間房間的設計意旨,所有這些鏡麵為甚麽要這樣鑲嵌布置。
  “這間臥室的設計靈感來自凡爾賽的鏡廊,那裏常常是貴族們翩然起舞的地方,也是連接皇帝與皇後寢宮的過道。”
  蘇珊夢囈一般地低語,同時把玩手上的控製器,室內的燈光漸漸暗下來,天花板鏡麵的周圍出現繁星般的細碎光線,令人想起“衣露申”閣樓的觀星天窗。
  “你知道麽,鏡廊的天花板中心是夏爾勒布倫的‘國王自治’,諸神加冕的皇帝意氣風發。而他是我的皇帝,這裏是他的領地,當然,我不是皇後,我隻是他們之間權當過渡的通道……”
  蘇珊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悲傷,如同暗夜汩汩流淌的河流,那樣深刻的悲傷像河底軟爛的淤泥陷住了丹青的腳步。
  四周的鏡麵中,相同的影像以不同的角度微妙展現室內的些許動態,丹青看見蘇珊緩緩起身,慢慢摘下首飾、褪去衣衫、除下貼身小衣,直至豐美跌宕的身軀完全裸裎在空氣中。
  ――真是曖昧蠱惑的畫麵,即便此刻的蘇珊身上淤傷宛然,即便丹青身為同樣的女子,她依舊覺得窒息和燥熱而不得不張口呼吸,好像空氣正被無聲抽離,就連聲場也變得一片鴉然闕寂。
  “為甚麽……”許久,丹青才掙紮著開口出聲,她的聲音也是啞的。
  “那時候年輕嗬,一昧的爭強好勝,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穿上水晶鞋,可惜,我的王子不是王子,他是他領域中的皇帝,我想要得到的愛情根本不存在,不存在……”
  “所以丹青,答應我,不要放棄自己!不要相信那些男人,他們要的隻是你的身體,他們不會關心的你的靈魂,如果你相信他們,也就是相信地獄會變成天堂一樣。”
  “好好利用你的資本,做你自己的國王,不要臣服在任何人的腳下。”
  丹青幾乎是倉惶逃離蘇珊的住宅,蘇珊最後那些話語卻始終縈繞耳畔,揮之不去。
  她不知道蘇珊在說那些話時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因為那個時候的蘇珊如柔軟的蛇婉轉纏抱在她身上,她想推開那個身體,指掌觸及的肌膚滑膩溫軟,如潤澤暖玉,卻又一直微微戰栗,一陣一陣的抽搐與痙攣令觸碰它的旁人不忍著力。
  “做你自己的國王,”蘇珊的嘴唇已經貼至頰畔,還不時抵住耳垂細細輾轉,“就算要出賣自己,也不要賣得太徹底。”
  丹青隻感到心口有颼颼的涼意漸漸向四肢蔓延,她終於忍無可忍大力推開蘇珊,回身衝出房間,跑下樓出了大門,又一直奔跑著將整座美麗的住宅小區甩在身後才乏力停下。
  此時天色已然全黑,也不知道時間,丹青取出手機開機,還沒來得及看時間,機身震動,然後鈴聲響起,是朱也打來的電話。
  朱也的聲音聽上去可以稱得上氣急敗壞,“丹青你究竟去哪裏了?為甚麽關機?董先生和我都撥不通你的電話……”
  丹青隻得克製煩躁和聲應答,“沒甚麽,隻是有個朋友不舒服,我去幫點忙……甚麽,你在我們學校門口?好,我這就過來……不不,不用接,我很快就到……”
  她截了部街車先駛往“衣露申”,不出意料,門口沒有落鎖的電單車已經不翼而飛,從隱蔽處找出備用鑰匙開門進去取了先前不及帶走的書本,她步行走回學校,老遠就看見朱也正在在門口焦慮躑躅。
  “嗨,朱也。”
  朱也驀然抬頭,看到那張渴慕已久的潔白容顏,他隻覺得自己的身體似塵埃般轟然破碎消散,情不自禁大步上前張開雙臂,用力將少女攬進懷中再也不願鬆開。
  而丹青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和眼中掩飾不住的殷殷關心,也不由鬆了口氣,雖然朱也的舉動有些突兀,但身體接觸的那一瞬間,男子溫暖有力的臂膀與胸懷,那混合了煙草味與淡淡汗味、充滿安全感的人間氣息都令她安心。
  隻愣了一兩秒鍾,丹青伸手輕輕抱住朱也的肩背。
  這個微小的動作在朱也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丹青的手勢那樣輕,輕得簡直難以察覺,可當那指尖緩緩落下的時候,隔了柔軟的衣衫,仿佛有一道閃電霍然擊中肌膚並直抵肺腑,燒灼得他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夠軒然站直而不會蜷成一團。
  這樣的姿勢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丹青略略動了一下,朱也激動的情緒也平複下來,忽然意識到自己太大力不曉得是不是弄痛了對方,正要赧然鬆手致歉,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冷冷的清脆女聲。
  “就是為了她?”
  “你說的有急事就是為了她?”
  “她是誰?為甚麽連爹都為了她幫你說謊?”
  丹青感覺到朱也全身一震,隨即雙臂嗒然落下,人也隨之退後兩步。
  她循音轉身看去,隻見不遠處的樹影下站了一名從未謀麵的高挑少女。
  少女緩緩自樹影中走出,丹青看清楚對方的模樣。
  她個子相當高,白色和橄欖綠細肩帶背心皺皺疊穿在一起,下麵是肥大的軍綠色粗布褲,頂了一頭蓬鬆短發,在昏黃燈光下仿佛一枝已然成熟、即將隨風飄散的蒲公英。
  目光轉移至少女臉龐時,丹青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樣輪廓分明的麵孔,堪稱明豔的端正五官,究竟像誰呢?
  “怎麽?不為我們介紹一下麽?”少女揚起嘴角,那是一個倨傲挑釁的表情。
  朱也的眉峰微微軒起,似乎要說甚麽,但終於隻低聲歎了口氣,欠一欠身,說,“瑪姬,董小姐是董先生的千金。”
  頓一頓又說,“這位是顏丹青小姐。”
  “嗬,幸會。”董小姐笑了。
  “顏丹青,很好聽的名字。”
  “那麽,請問顏小姐,你究竟是誰的女人?朱也?還是我父親?”
  後來呢?
  ――聽故事的人總是這樣興致盎然地問,然後講故事的人會得到鼓勵一般亦是興致盎然地說下去。
  然而作為當事人,丹青寧願忘記後來的一切――包括後來,再後來,再再後來,直至她願意保存的記憶出現。
  那天的夜晚不似夜晚,路燈雖然昏黯,天空卻有一枚最亮的明月,雪白的月光霜一樣打下來,打得丹青臉色慘白。
  她記得自己的反應迅速而果決――她即刻扭頭就走,並不看朱也,自然也談不上道別。
  怎麽會是這樣的反應?
  不,當時不知道,事後也不願意多想,當然其實心裏是明白的。
  ――寄人籬下、受人恩惠,看人臉色、被人恥笑那簡直是免不了的。然而當事情真的發生了,感受又不一樣,尤其這不是尋常的譏諷嘲笑,這樣大的汙辱根本超過自己可以承受的底線。瞧,還以為神經早已被生活磨礪得足夠強韌,看來還是高估了自己。
  丹青徑自離開,耳畔“嗡嗡”作響,依稀聽到董小姐與朱也激烈對話,至於都說了些甚麽,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當夜丹青想,是時候了,蘇珊說得對,是該找地方搬出來了,一日寄居他人蔭下,一日不得抬頭自主。
  想定了,心神倒也安泰下來,這才覺得渴,於是輕輕開門出來找水喝,待要回去房間時眼角的餘光驀地瞥見客廳靠窗的地方靜靜立了個人,晴朗月光下,赫然是母親寂寥落寞的身形。
  “媽媽?”
  丹青低低喚了一聲趨近過去,然而母親並不應答,也不回頭,依舊呆呆注視窗外,看似專注,目光卻又仿佛是散的,那股恍惚神氣令人心驚。
  丹青忽然想起,自己有好些日子沒同母親正常溝通了,似乎自打上次董某過來鬧出一場風波之後,母親就變得十分靜默,不再歇斯底裏發作,也不願意與人交流說話,甚至很少踏出臥室,整日把自己關在屋內,但又不抽煙不喝酒,隻是一個人靜靜待著,連窗簾都不肯拉開。
  這些細節要到現在才一點一點浮上丹青心頭,因為母親原本的孤僻古怪性子,也因為這個暑期格外紛亂忙碌,她忽視那些蛛絲馬跡,此刻,她又驚又痛。
  丹青牽起母親的手離開窗口走至沙發前,母親乖乖坐下,但還是不作聲。
  “媽媽?”丹青屈膝在母親身邊蹲下,將母親的手指一根一根輕輕蜷起抵住自己的下巴,“媽媽,你和我說話好不好?”
  母親終於有了反應,但也隻是眼珠略略在丹青臉上打個轉,隨即失去了興趣,調頭看往窗戶的方向。
  丹青六神無主,幾乎要撲向電話找人求救。
  可是,找誰呢?
  朱也?董某?蘇珊?田田?
  她慘淡地笑,然後搖頭。
  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想哭,但不是現在。
  丹青用力吸氣,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乖巧又溫柔地說,“媽媽,是不是月亮太亮,映得不能睡?來,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於是,也不管母親有沒有在聽,或者肯不肯開口,丹青開始絮絮講述這個暑期的所經所曆,以及自己對以後的大致打算――當然,不該說的都過濾掉了。
  “……所以媽媽,我想我們搬出來住好不好?我會盡快找房子,你看過覺得喜歡就搬,好不好?”
  時間已經很晚,丹青小心服侍母親回房間歇下,輕手輕腳退出來才要關門,聽得母親低低聲說,“也好,搬出來也好。”
  至此,丹青才稍稍放了心,後半晌竟是安枕無夢直至天明。
  接下來的兩天丹青在忐忑中度過。
  她擔心母親,然而母親看起來又似乎恢複了些許舊觀,除了更為緘默內向,倒是沒有再出現那晚令人見而生憂的遊離神情。
  此外也怕朱也或董某會找上門來,然而沒有,甚至連電話都沒有一通。意外之餘,丹青反而更加不安,心神不寧中似乎嗅到了颶風來襲之前雨雲的味道。
  所幸,董小姐也沒有出現,丹青進出時幾度心驚回頭,然而四下顧盼,並沒有看見那張倨傲臉容。雖然直覺上有人似在暗中窺探,隻是任其凝睇留神,也未見痕跡。
  丹青苦笑,自己會不會太神經質了。
  蘇珊那邊也不知道狀況如何,丹青一想到那間滿是鏡子的房間就毛骨悚然,仿佛蘇珊溫軟膩滑的身體還時不時纏抱在側,那種肌膚觸感本該是美好的,但現在想起來隻會讓人覺得的惡心。
  然而再是怎樣也躲不了一輩子,譬如還得去那間資料室錄音吧,所以左右是個避不過,索性大大方方該做甚麽做甚麽。
  因為上午沒課,丹青一如往日來到董某公司,老刀也神色如常,帶她去開了資料室的門便自行離去留她一個人在那裏。
  丹青對著滿屋子的書怔怔坐了半天。
  以前每次過來都會覺得是種享受,工作?不不,真的可以做這樣一份工一輩子也是願意的――多愜意,一個人一屋子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誰說不是?念一篇故事仿佛經曆一場人生,而且痛苦跌宕是別人的,自己看著混不相幹,就算是悲劇也不打緊,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轉手就換一個全新的人生,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可是,現在?
  丹青隱約想笑,但嘴角墜墜地提不起來,自己的人生簡直堪比一出戲,哭哭笑笑萬般情緒怎麽都消化不了,哪裏還有心思看故事。
  唉,她歎氣,看看,畢竟是一份工,任你高興不高興還是要做下去。
  ――芮曾經說過一句甚麽?
  ――對了,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
  於是丹青心不在焉抽了一本書翻了翻,按下錄音鍵開始念書,自然,這樣的狀態下西遊記都可以念得如同道德經――不是說老子比不過吳承恩,但你願意將道德經當作評書聽麽?
  這一次前後錄音的時間不過兩個多鍾點,中間倒是歇了好幾次,不過是發呆,每次換帶都要呆坐一陣子才突然想起來該做甚麽,這麽一拖也花了整整一上午,結束時已是午後,丹青也不覺得餓,也懶得複聽一下效果,趕緊把帶子按順序做好標注整理好,即取過背囊出了門。
  隔壁是董某的辦公室,丹青在這間資料室出入的這些日子,隔壁的這扇沉重的桃心木門從來都是緘默闔攏,可是就在今天、此刻,她剛剛除了資料室反手輕輕帶上門的刹那,那扇門也剛好被人無聲地拉開。
  董小姐輕盈的身形旋了半個舞步踏出門外,隨後出現的是朱也和董某。
  “哈!”看見丹青,董小姐英挺的眉峰揚起來,“世界真是小對不對,顏小姐?”
  很久以後丹青想起瑪姬董說這話的口角,終於明白究竟甚麽令自己不舒服。
  是,大家同齡人,但瑪姬董講話的口吻常常像捉奸當場的怨婦,那個時候她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原來甚麽樣的環境造就甚麽樣的人真是不錯的。
  瑪姬董也隻是個可憐的女孩子罷了。
  而在當時,同時變色的除了丹青,還有董小姐身後的朱也,以及董某人。
  既然迎麵碰上,總不能也如那晚般拂袖而去,丹青隻得站定了略略頷首招呼,“董先生,好久不見。”
  不等董某出聲,董小姐已經笑嘻嘻趨近過來,到丹青跟前忽然又一轉身,手勢輕快就打開資料室未及上鎖的門,探頭往裏瞧去。
  “噫?”董小姐低哼著訝異回首,很顯然,裏麵鋪天蓋地書香四溢的靜好布置出乎她的意料。
  丹青卻突然醒悟過來瑪姬董那麽突然的舉動和反應是為著甚麽樣曖昧的心思和眼光,臉頰不由火辣辣燒灼起來。
  朱也快步上前挽住董小姐將她帶回董某身前,他的動作輕而果斷,又在不經意中流露出與董小姐非同一般的親近與熟撚。
  “這間資料室平時都上鎖,你又不愛看中文書,所以從來沒注意過。”
  董某早就泰定下來,麵色沉穩,不見絲毫尷尬痕跡,看看丹青轉臉對女兒說,“瑪姬已經見過丹青?爹怎麽不知道。來,丹青,小女瑪姬,性子刁蠻頑劣。瑪姬,丹青是爹朋友的女兒,不許欺負人家,嗯?”
  到底是老江湖,幾句客套話說得親疏得當,講話時的語氣也透著長輩的溫文篤定。
  就連丹青也糊塗了。
  ――那晚聽朱也的意思,董某應該也找過自己,然後朱也和自己聯絡上了,大抵正陪著董小姐,董某想法子支開女兒才由他脫了身出來見她。而這些很快被董小姐識破,所以才跟了出來演了一出“黃雀在後”的好戲。當然,稍後朱也應該也向董某知會過大概經過。
  可是看此刻光景,董小姐大概沒和自己的父親捅破天窗,董某這麽若無其事作長輩狀倒也不奇怪。不過當事人個個心裏清楚透亮,還全體扮無辜走過場,那場麵看起來也不是不滑稽的。
  丹青抿一抿嘴角,“你好,董小姐。”
  “叫我瑪姬,”董小姐涼涼地笑,並不買自家老子的帳,“千萬別見外。”
  然後大家靜下來,這樣突如其來的靜默中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格外微妙,可誰都不甘心成為他人目光捕獵觀察的對象,於是又不約而同作出反應試圖打破這奇特的對峙局麵。
  其中又以董某和朱也的反應最有趣,兩人都低咳兩聲,然後彼此對視一眼,朱也微微一欠身不再作聲。
  哈!
  這次董小姐臉上固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意,連丹青也忍不住想笑。
  這兩個男人在某些方麵何其相似,小動作,思考時的表情,說話前習慣性的咳嗽,簡直都如出一轍。誰學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在甚麽樣的環境下他們必須把自己塞進那樣一個雷同的套路?而此刻,很明顯,朱也畢竟要看自己老板的眼色行事,所以才會那麽默契地退居二線,由董某把持局麵撥向他希望的方向。
  “丹青,下午有課?會不會遲到?要不要老刀送你?”
  丹青立刻順勢說,“是,董先生,現在過去應該來得及,不用送,謝謝。”
  董小姐做個詫異的手勢,“為甚麽不一起去午餐?爹爹,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朱也上前圓場,“瑪姬,董先生是怕耽誤丹青念書。”
  “那是,”董小姐笑笑,眼裏卻毫無笑意,“你同爹一樣,都是讀書至上的人,所以都忙不迭想打發我回去上學。”
  “咳咳,”董某說,“你外公的病情也穩定下來,你總不能一直同學校請假……”
  董小姐忽然笑了,“爹爹,難道外公沒告訴你,他已經同意我留下。再說學畫畫哪裏不一樣呢?左右成不了達芬奇或拉斐爾,去不去意大利一點關係也沒有。丹青,你說對不對?”
  “而且,”她冷冷地瞟一眼自己的父親,“咱們家的老規矩是怎樣,爹爹你也明白的很是不是?”
  丹青看到,董某臉上的和煦表情漸漸褪去,臉色一點一點沉下來,盡管他努力克製,但那股怒意依舊自眼底隱約泄露。一旁的朱也雖是一臉淡漠,可微跳的眼皮出賣他潮汐暗湧的內心。兩個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此刻看起來氣勢竟都有些萎靡。
  這時董小姐收起那縷嘲弄冷笑,若無其事輕快地說,“算啦,丹青你快走吧,不然真的遲到了,下次找你玩好不好?爹爹,我餓啦,還有朱也,你說的那家本幫菜館子在哪裏呀?我能吞下一整個紅燒蹄膀……”
  漸漸僵持的氣氛這才打開一個缺口,丹青趕緊告辭,然而就在她轉身要走的當口,董某忽然又叫住她,“丹青,過兩天你母親生日,到時候我過來看你們。瑪姬,你要不要一起去,還有朱也?人多熱鬧些。”
  丹青一愣,她不明白董某這樣做的用意是甚麽,隻好先喏喏點頭。
  之後,丹青一直在玩味適才董家父女的那番“較量”。
  ――沒錯,就是“較量”,言辭舉止中都看得出來這對父女實在有異常人,他們之間仿佛是平等的,但又不似西方式的友好對等關係,而更多幾分疏離和對抗的味道。
  多麽奇怪的父女關係,丹青想,而朱也在其中又充當甚麽角色呢?不不,絕非與董某隻是親密的上下屬關係這麽簡單,那麽,應該和董小姐有關,戀人?或者單方麵有好感?可是好像也不那麽單純。
  但是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不論朱也還是董某,對董小姐都忌憚三分。
  母親生日那天恰逢周末,丹青下午沒課,所以中午早早就回了家,許姨更是一早就帶了新鮮食材過來,這大約也是董某的意思。
  關於董家父女要來的事,丹青小心翼翼征求母親的意見,母親倒也沒有一口拒絕,隻淡淡點頭應了聲“知道”,隨即不置可否便回了房。
  董某一行人過來的時候還不到晚餐時間,日光自然已經照不到室內,但站在窗前可以看到滿天橙紅的夕色,母親這個時候尚在臥室內,丹青想要上前敲門,被董某擺手製止。
  “不要緊,她若願意見我們自然會出來。”
  董小姐一身藝術家派頭的隨意裝束,雙手插在褲袋中在室內走動,不置一詞,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打量自己領土的王侯。
  “爹爹是真不喜歡咱們家的風格啊,這麽清湯寡水的布置,霍女士真的不介意?”
  她頓一頓,意味深長地撇撇嘴。
  “看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和蘇珊一樣……”
  “瑪姬!”董某低聲喝止女兒。
  丹青性子再好也幾乎發作,怎麽說今天也是母親的生日,她不允許任何人挑戰母親的情緒。
  朱也在旁邊眼看著丹青板起臉孔,黑沉沉的眼瞳裏泛起寒意,趕緊輕咳一聲想要上前解圍。
  母親的房門悄然打開。
  “媽媽。”丹青踏前一步站到母親身邊,戒備地看住董小姐。
  “沉香,”董某微笑著說,“好久不見,生日快樂。”
  他的態度還是一如往昔的溫暖舒服,沒有因為女兒的在場而顯得格外疏離客氣。
  丹青盡量用一種局外人的眼光去看,不得不承認這個中年男子豈止是姿勢好看,簡直稱得上體麵漂亮。不管他是真情還是假意,人家比較肯花這份心思,而且做得這麽地道,光是這一點就已經令許多男人都難以企及。
  朱也來到董小姐身邊,以令人不易察覺的動作將手輕輕搭在瑪姬董後心,看似體貼周到,其實是為了傳遞某種信息,暗示對方莫要失禮。丹青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不由感激地看他一眼。
  然而董小姐並未作出失儀之舉,甚至不曾出聲,她帶著好奇與夷然的目光落在霍沉香身上,上下打量遊移一番最後落到後者表情漠然的臉上。
  看到那道觸目傷疤的瞬間,董小姐的瞳仁陡然收縮,嘴角的冷笑僵硬成一個訝異費解的曲線。
  “我女兒瑪姬,和丹青一樣年紀,卻不及丹青懂事,”董某唏噓,“沉香,看看,我們真是老了。”
  母親靜靜地立在門口,仿佛也正專心打量初次見麵的客人,然而丹青知道,母親的眼光並不聚焦,麵前的董小姐對她而言和屋子裏一件家具也無甚區別。
  “媽媽,吃飯了,許姨也來了,做了你喜歡的十八鮮素什錦。”丹青執起母親的手來到餐廳坐下。
  董某帶來的禮物是一枚上好的老玉鐲子,油潤的玉脂觸手生溫,他親自為她套上手腕。
  霍沉香的手腕白而細,原本有些肌骨支離的模樣,戴上圓潤的鐲子才顯出幾分豐澤秀麗的昔日氣象,她低頭用另一隻手的手指輕輕撥弄鐲子,眼裏有點歡喜的意思。
  丹青看著鼻端有點發酸,可憐的母親,她的要求那樣卑微,要的也隻是一點點溫暖與關心。
  之後的氣氛一直安靜而祥和,直到用畢晚餐。
  席間董某神色自若,偶爾閑談幾句,和丹青或朱也,也與母親說話,但母親大多沒有反應,他也不計較,依舊親自動手為母親添茶盛湯,毫無不耐。
  董小姐默默旁觀,臉上神情複雜。
  用過茶,母親一徑起身,推開丹青扶持的手,自己轉身進了房間闔起門。
  朱也問丹青,“你媽媽近來一直這樣?”
  丹青黯然點頭。
  董某臉色也變得凝重,“我下次找相熟的醫生談談,看看有甚麽辦法。丹青,你略注意些,如果需要,讓沉香繼續服用藥物,有事就找我或者朱也。”
  董小姐終於開腔,“她怎麽了?”
  大家一時無言。
  半晌,董某溫和地看向女兒,坦然道,“瑪姬,她曾經是爹青梅竹馬的女友,隔了多年才重逢,如今精神狀況不太好,爹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希望好好照顧她們母女做些補償。”
  此言一出,舉座鴉然。
  丹青詫異抬頭,她沒想到董某人會這樣坦白,一時百感交集,想起母親這坎坷半生和慘淡光景,既難過又感慨。
  董小姐顯然也很意外,愣了片刻才幹巴巴地問,“現在,你還愛她?”
  “不是現在,”董某微微一笑,“是一直,從過去到現在,還有將來。”
  “但是,沉香她不知道,也許,她不相信。沒關係,其實並沒有區別。”
  董某笑著,語氣蒼涼。
  “我不會背叛你母親,從來也沒有。這一點我和你母親都非常清楚。”
  瑪姬董突然也笑了,眼裏的那點惻隱已經消失,她冷冷地盯住自己的父親。
  “當然,既然從來沒有愛過,又何來背叛?”
  “我為甚麽會有你們這樣的父母?”
  “沒有愛,甚至連恨都沒有。”
  她一字一字,口角尖刻地說。
  “你們都是最自私的人,你們懂得甚麽是愛?不不,你們根本連自己都不愛,愛的隻是你們可笑的所謂體麵!”
  周末的兩天,丹青都在跑房產中介,看了不曉得多少房子,略略理想些的開價驚人,而比較平價的那些又往往不符合她心目中的租屋條件。
  想想戶頭上的款子,不算多卻也不算少,但當真要搬出來住,總得考慮周詳,倒不是為自己,主要是不放心母親,丹青自問真的可以給母親一個安逸清靜的生活環境麽?她想半晌都不敢點頭。
  ――搬出來以後呢?
  丹青喃喃發問出聲,然後一個激靈,是啊,整天念念想的都是要搬出來獨立生活,偏偏忘記這句話裏頭最關鍵其實並非“搬出來”而是“獨立”。
  ――要如何獨立?
  這才想起差不多也有一個禮拜沒同蘇珊聯絡,不曉得她那邊狀況如何。
  雖然不知道蘇珊究竟有甚麽隱情,但丹青有種壞預感,仿佛暗處有個不知名的漩渦,巨大的吸力產生環環相扣的影響力,不知道甚麽時候自己也會身不由己被裹卷進去。
  如同那個一直糾纏自己的奇特夢境,丹青時時想起那間布滿鏡麵的空曠房間,每一麵鏡子都以不同的角度映照出蘇珊淒涼詭譎的笑顏,她隻覺得不寒而栗,愈發彷徨起來――這份前途未明的模特生涯,究竟還要不要繼續?也許,在董某還不確切知曉的情況下,索性悄然抽身,繼續接受他的“照顧”?
  嗬,不不不,顏丹青,你幾時變得這樣怯懦麻木了?
  丹青苦笑,自嘲自己何嚐不是那隻溫水中遊泳的青蛙,在水沸騰之前就已喪失鬥誌。
  不,不能這樣!
  她歎口氣,路是人走出來,辦法自然也是人想出來,無論如何,總得做點甚麽。
  周一,丹青還沒想好要不要去見蘇珊,瑪姬董卻先找到了她。
  瑪姬董這一次是一個人來,站在中心花園外圍的欄杆前,黑色小裹胸,低腰橄欖綠粗布褲,滿頭蓬鬆的短發用一方藍綠三葉草印花頭巾包起來,鼻尖上掛了一副橘紅太陽鏡,惹眼的打扮引得過路男生紛紛側目,有好事者吹出響亮婉轉的口哨。
  丹青看見她的時候,她也看見了丹青,不等丹青作出甚麽反應,先自伸長一條手臂,做了個“等一等”的動作。
  丹青隻得停下,瑪姬董則像一頭小鹿輕快地跑過來,站定後也不說話,驀地將握著外帶咖啡的手伸至丹青麵前。
  丹青嚇一跳,不禁倒退一步。
  “哈!”瑪姬董笑起來,“怎麽,你怕?”
  丹青這才看到她另一隻手上也握了一杯咖啡,她赧然一笑,老老實實回答,“是,董小姐,我怕你用咖啡潑我。”
  瑪姬董收斂了笑容,取下太陽鏡,靜靜端詳她許久,忽然清脆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是我太無禮了,我向你道歉。”
  丹青看著麵前這雙眼瞳,那裏麵沒甚麽惡意,也不見得太友善,愣了一下才說,“董小姐太客氣,我不會介意。”
  “叫我瑪姬,”瑪姬董說,“當然,你介意,就像我介意一樣。”
  “甚麽?”
  “丹青,我很介意你和朱也在一起。”
  嗬。丹青想起那晚瑪姬董自樹影中走出來時的表情和語氣,豁然明白麵前少女的心事,她笑一笑,“董小姐……”
  瑪姬董嘟起嘴“噓”了一聲。
  “好吧,瑪姬,我和朱也隻是最最普通的朋友關係,如果之前讓你誤會,那麽我也很抱歉。”
  瑪姬董看住丹青,丹青坦然回望。
  終於,瑪姬董緩緩點頭,“我相信你。”
  她輕輕笑了,可是那笑聲毫無歡愉。
  “其實還是一樣,我真是個傻瓜,對不對?”
  “朱也也一樣,我們都是傻瓜。”
  瑪姬董將咖啡遞至丹青手中,歎息般地自語,“戀愛時,據說先愛上對方的就是輸家,從此且看且走,步步皆被動。”
  “可是,如果隻有一個人在愛,那還叫做戀愛麽?”
  丹青不知道該說甚麽。
  瑪姬董一仰頭灌下半杯咖啡,然後搖搖頭咧開嘴笑了。
  “不過沒關係,再也不會比爹媽和蘇珊他們那樣更壞了,終有一天我會讓他愛上我。”
  “所以丹青,”她笑嘻嘻看看丹青,“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不然我決不原諒你哦。”
  丹青遲疑了一下才問,“蘇珊,嗯,你認得蘇珊?”
  聽到這個名字,瑪姬董的臉色變得夷然,“認得?哈哈,豈止是認得!咦,你也知道蘇珊?”
  丹青要鼓起勇氣才能夠繼續問下去,“那麽,蘇珊和董先生是……”
  瑪姬董駭笑出聲,“你以為蘇珊是和我爹?哈哈哈,當然不,爹說得對,他從來也沒有背叛過媽媽,不是他不想,隻是他不敢而已。”
  她忽然滿臉疑竇和戒備,“為甚麽這麽問?你認識蘇珊?她和爹怎麽了?還是你知道些甚麽……”
  一連串問題“劈裏啪啦”拋過來,丹青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終於,瑪姬董嘎然收聲,若有所思看著丹青,“算了,我也不想知道甚麽。丹青,奉勸你一句,離蘇珊遠一點,相信我,我是好意。”
  “可是,”丹青忍不住問,“蘇珊究竟是甚麽人?”
  “蘇珊,”瑪姬董頓一頓才慢吞吞地說,“她現在是我外公的女人。”
  瑪姬董已經走了很久,丹青還沒有自震驚中恢複。
  蘇珊竟然是董某嶽父的女人!
  那個病入膏肓的老人!
  那個甚至無法閱讀,自己為之念誦錄音的老人!
  而他,也是那個下重手痛打自己情人的男人!
  當然,也是他,坐擁自己的權勢領地,在一麵麵鏡子中以不同的角度欣賞玩味臣服自己足下的女人體態身姿!
  這是個怎樣的家庭?
  這又是個怎樣的老人?
  丹青耳畔嗡然作響,腦袋一點一點脹大,她覺得窒息,忍不住揚起臉張開嘴用力呼吸,眼前透過枝葉看到的天空都在旋轉。
  湛藍的,純粹的,不含一點渣滓的天空,仿佛即將兜頭撲下。
  半晌,有人輕輕碰碰丹青的肩頭,“同學,你不舒服麽?是不是中暑了?要不要送你去醫務室……”
  丹青恍然驚醒,後心的衣裳已然汗濕。
  “謝謝,我沒事,沒事……”謝過好心的同學,背起背囊,一手緊緊握住課本,她扭頭離開原先去上課該走的路線,徑自抄近路進了花園向校門方向走去。
  不不,我不要再做甚麽模特,也不要接受董某的照顧,我要帶媽媽離開,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和這家人的任何人有任何關係……
  事已至此,丹青來不及想更多,滿心皆為去意,但覺足下長路漫漫,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到母親身邊。
  也許太心急,丹青到後來幾乎一路小跑,所以拐過轉角一時收不住腳,等看到前麵有個人影已經不及閃避,“嘭”的一聲撞個正著。丹青被震得倒退兩步跌坐在地,兩個人手上的東西“嘩啦”一下撒了一地。
  一手撐地,丹青呆了半天忘記起身,直到對方彎下腰伸出一隻手低喚數聲“同學”才猛然抬頭,想起自己莽撞,急急道歉。
  對方仿佛笑了,並不介意的樣子,依舊伸著手等她,丹青不好意思,隻得握住對方指尖,然後就覺得一道力量傳來,身體一輕已經被拽了起來。
  “這位同學,傷到哪裏沒有?臉色這麽紅,是不是中暑了?”那人關切地問,一麵輕輕鬆開手,但並不急著俯身拾起地上的東西。
  丹青道歉,“對不起,我跑得太快,撞到您沒有?”
  “嗬嗬,”那人又笑,“不要緊,我柔道拿黑帶,兩頭牛也撞不壞。”
  丹青看到一地狼藉,急忙俯身去揀,對方也是同時俯身,兩人額頭又“咚”的撞了一下,丹青忍不住“哎喲”一聲站起。
  “嗬嗬。”
  兩個人同時立定笑出聲來。
  丹青看清楚對方的模樣,中年男子,個子高而挺拔,一身簡單的白襯衫灰色西褲馬球鞋大方得體,五官麵目更是出奇的英俊,雖然兩鬢已略染風霜,卻毫無老態,更顯得氣度沉靜雍容。
  對方已經拾起地上散落的東西,將屬於丹青的課本輕輕拍一拍撣去塵土遞了過來,丹青急忙接過並道謝,她注意到對方手上拿了幾本書和一隻MD,仔細分辯了一下,好像都是法文版書籍。
  丹青釋然,花園旁邊就是外文係,這位一定是外文係的教授。
  “對不起……”不知道該說甚麽,她又喃喃道歉。
  “噓,”那個英俊的中年教授微笑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傻孩子,我們都是這樣,不斷的跌倒又不斷的爬起,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有甚麽可道歉的,嗯?”
  “所以每個人都有保持體型的責任,”他幽默地說,“以免跌倒了便爬不起來,right?”
  丹青莞爾。
  “這麽急是要去上課?那是得快一點,下一堂課馬上到點了,希望你們教授習慣下課前點到。”
  這麽一停頓,丹青原先心頭鬱結的躁火已經褪去許多,定一定神再想,隻覺得適才的自己衝動幼稚的可笑,如此這般急急回家又能解決甚麽問題?說不定更加困擾母親心神,真正敗筆。不如安心上課,待恢複理智再細細思量從長計議。
  “是,”丹青恭謹作答,“上課要遲到了,剛才真不好意思,謝謝您,再見。”
  少女心緒上的變化直接體現在表情上,這樣微妙而奇特的情愫流露令旁觀者賞心悅目。
  那位被撞的中年教授溫和地笑了。
  “那麽,”他說,“再見。”
  這一天的課其實不算多,但不知道為甚麽,丹青覺得格外累,那種從心底泛起的疲倦幾乎可以溺斃人的鬥誌。
  下課後,同學們很快離開了教室,她要將臉埋入臂彎歇一歇才能收拾東西起身回家。
  然而家裏的氣氛也不輕鬆,一進門丹青就看見朱也在客廳中輕輕踱步,再一張望,並沒看見董某和母親。
  丹青立刻有種不好的預感,探詢地看向朱也,後者雖不動聲色,但眼裏的同情卻是掩飾不了的。
  “丹青,你別急,董先生在裏麵,醫生已經來打過鎮定劑,你母親已經睡下了,一切都還好……”
  原來母親白天不知道為了甚麽突然大發脾氣,家裏又沒有人,按照朱也的話是“幸虧家裏沒人”,她暴怒之下開始砸東西,廚房衛生間所有玻璃瓷器能砸的都砸了,樓下鄰居不堪其擾上來按鈴也無人應,於是找到樓下物業管理處聲稱要報警,管理處那邊早就受到董某的關照,急切之下便直接聯絡董某,董某帶著朱也匆匆趕來,用備用鑰匙開門進來發覺母親已經開始用碎玻璃一道一道割自己的手臂,隻好打電話叫相熟的醫生過來注射了鎮定劑才算安撫下來。
  丹青聽得一陣陣心悸,茫然四顧,家裏早已收拾幹淨,沒有留下絲毫暴力痕跡,然而目光所過之處,她仿佛可以看到母親的斑斑血跡。
  “媽媽……”用力推開朱也,她衝過去打開母親的房門。
  “丹青?”董某正坐在床邊,聞聲回頭略略責備地看住丹青,一麵手勢輕柔為母親掖一掖薄被。
  大家一起出到客廳,丹青臉孔雪白,全身骨節都因為太過用力而酸痛難當,然而即便她再克製,雙腿也不禁瑟瑟戰栗。
  “來,丹青,坐下再說。”董某伸手要去按少女的肩頭。
  丹青胸口湧起一陣厭惡,迅速一側身躲開那隻手,然後冷淡地看著麵前這個滿麵於思眼神關切的男人,靜靜地問,“媽媽她怎麽了?”
  這樣略帶漠然的疏離眼色對於董某來說不算太陌生,他驀地想起年餘前的某天,自己躲在妻子那間宅子裏閉門靜思,然後那個春光明媚的四月中午,涼意森森的走廊上,一張潔白的少女容顏如沉在湖底的百合悄然浮出水麵,那個時候的那雙眼瞳,就是這樣冷淡清亮,透出些許的寒意,亮晶晶盯住自己,如同兩枚冰錐直直釘穿了自己的靈魂。
  他忍不住打個寒戰,手心裏悄悄沁出薄薄汗意。
  “丹青,”他盡量讓自己語調輕鬆緩和,“不要擔心,我保證不會有下一次。我已經安排妥當,以後家裏會一直有人,不會讓沉香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這套房子有些淺窄,也該另外找處宅子了,這樣也好,讓沉香散散心換換環境可能會好些……”
  “董先生,”丹青打斷他,“媽媽她究竟怎麽了?”
  董某一愣,靜默片刻才說,“醫生認為,還是抑鬱症,看起來藥物控製似乎沒起甚麽作用,病情比以前加重了。”
  “抑鬱症……”丹青重複這個病症名詞,念起來並不拗口,口齒輕啟,臉上肌肉幾乎不受牽扯,多麽冷淡的三個字,即便念誦出聲,也和這三個字的含意一樣發音平緩冷淡的不帶一絲感情色彩。
  “丹青,”朱也心生不忍,上前一步,“醫生說過,這是現在比較常見的一種精神疾病,發生機率最高可占人群的10%,許多人都多多少少有抑鬱症傾向……”
  “那麽,會怎樣?”丹青機械地問,“得了抑鬱症會怎樣?”
  朱也語塞。
  董某鎮定地接過話題,“要看病情輕重緩急。一般情況下,病人會表現出狂躁或抑鬱,比較嚴重的情況是產生自殘自殺傾向,當然,也可能會傷害他人,因為病人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和行為。”
  “所以丹青,”他趨近過來,輕而有力地握住少女的肩頭,“讓我們一起幫忙沉香,幫她從那個黑暗封閉的世界裏走出來,幫她擺脫過去留給她的創傷和陰影,幫她睜開眼睛看見我們看見今天和明天。好不好?”
  丹青的內心其實也彷徨害怕的要命,這時已撐不下去,嗒然垂下雙臂,木著臉點了點頭。
  在特別看護到來之前,丹青請了兩天假在家裏陪伴母親,其實母親沒再發作,也不再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聽憑女兒的意見進食飲茶在室內踱步去露台坐坐吹吹風或看看夜景,除了手臂纏裹的紗布和定時服藥,看不出一點暴戾跡象,母親就像個聽話的孩子。
  母親愈是這樣,丹青愈覺得心驚,她伏在母親膝頭哀求,“媽媽,和我說說話。”
  母親嘻嘴而笑,目光定定看住電話機,“說是要搬家呢,幾時搬家,嗯?”
  丹青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母親口中說要搬家的究竟是誰,自己,還是董某?
  董某著人安排的特別看護和居家阿姨過來的那天,也是幫丹青母女搬家的那天,母親一聽要出門便開始發脾氣,隻得又是一針鎮定劑。
  丹青已經全然沒有主張,全程緘默,聽憑朱也帶人一一打點搬離這處住了兩年多的寓所。
  然而到底有些惆悵,丹青不知道下麵又該搬到何處,也不關心,哪裏不一樣呢?一樣是寄人籬下。上車看著熟悉的窗口漸漸離開視線,心口忽然生出“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觀與蕭索。
  新居在東郊,非常漂亮的歐式洋房,丹青記得這片住宅區,自己曾經來過這裏,不過不是這座樓宅,那座遍布薔薇熏香欲醉的小樓屬於董太太。
  她們到達的時候,董某已經在那裏,他對丹青解釋,“這邊空氣環境都好,帶獨立的院落,房子之間間隔也遠,鄰居互不幹擾,最適合沉香靜養。”
  對於這一點,丹青也承認。
  而且所有東西置備整齊,居室幹淨敞亮,院落草木複蘇、鳥語花香,真如界外淨土一般。
  “隻是,”董某沉吟,“這裏距離市區有些距離,區學校自然不大方便,丹青,我會安排車輛司機每日接送,你覺得如何?”
  丹青一愣,想要推辭,但董某說的也屬實情,隻得勉強答應,待熟悉周邊環境交通後再作打算。
  董某一直陪在母親身邊直到她藥性褪去清醒過來。
  母親驚覺自己置身陌生環境時隻跳起來,董某上前握住她的手輕輕送至唇邊和聲安慰,又耐心寬解許久,才撫平母親情緒。然後又婉轉解釋母親當前“情緒困擾,需要調理”,介紹常駐家中的特別看護和阿姨,細細叮囑須按時服藥、正常起居……
  此刻天色已黑,溫暖的燈光下,董某的容色不是不溫柔的,而母親也一臉平靜安詳。
  麵對此情此景,丹青唯有喟歎,她悄悄離開室內,來到院中。
  又是很好的月夜,郊區空氣格外清新,月亮也仿佛格外明亮,映得旁邊的流雲銀練般潔白澄澈。
  晚風頗大,吹得樹葉“嘩啦啦”響,吹得丹青身上寬大柔軟的衣裳獵獵拍動如振翅的蝴蝶。
  丹青慢慢仰起臉伸展手臂張開手指,體會著風從指尖、發稍、身畔穿梭而過的感覺,仿佛流水,又如同流沙,涼而虛空,明明身輕若舉,卻又凝滯唯艱。
  多麽奇妙,又多麽矛盾。
  朱也站在門邊,默默注視暗夜下如展翅精靈一般的女孩。
  她是那樣美,美的令他心痛難持。
  可是他隻能這樣遠遠看著她,無法幫她飛翔,甚至無法減輕她羽翼上的負擔。
  這樣的想法猶如尖刀,銳利無比地刺穿了他自欺欺人的鎮定表象。
  朱也情不自禁踏前一步,他想擁抱她,他想對她說“一切有我”,他隻想告訴她他愛她願意為她付出一切。
  一隻手落在他肩頭,那個一如他父兄、他最尊敬的人說。
  “朱也,不要去打擾她。”
  朱也頹然止步。
  是啊,他有甚麽資格對她說那些話?
  那一瞬間他幾乎痛恨自己,連帶著痛恨身後阻止自己的人。
  他驀然轉身,目光與對方的目光相接,他驚訝地看到對方眼中灼灼的忿怒。
  為甚麽,他們兩人的眼裏會有這樣類似的忿怒?
  因為誰而忿怒呢?
  難道董某和自己一樣,是因為自己而忿怒不堪?
  又幾乎是同時,朱也和董元莛眼內的銳芒倏忽消失。
  兩個男人靜靜對視,都從對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
  那個悲傷的、無奈的、甚至不敢流露忿怒的自己。
  搬家之後的生活其實和以前一樣,不過是學校、家裏兩點一線,除非要加上去董某公司錄製音帶,那便是額外的第三點,至於蘇珊的“衣露申”,丹青寧願忘記還有這樣一個所在和自己有百般牽扯,反正蘇珊一直不曾找她,她也就樂得銷聲匿跡。
  不過,真的還和以前一樣麽?
  丹青忍不住問自己,答案不言而喻。
  怎麽可能會一樣?每一天和每一天都不一樣。
  ――這是自然,時間分分鍾還不同呢!
  但是這個不一樣在丹青母女身上又比尋常人家更加分明。
  家裏整日有人可以看護母親,丹青也能放心上學,而董某前來探視的次數也明顯頻繁起來。
  丹青心中納悶,怎麽董某一改以前謹慎隱秘的做事風格,竟這樣大方起來?照理就算不用顧及常居海外的妻子,也要礙著勢力龐大的嶽丈,就連瑪姬董也說過他為人自私極重“體麵”,這當口倒是都不在乎了?
  不過看母親相對穩定的情況和日日不厭其煩檢視隔日菜譜、研究園藝插花布置家居,以及聽到董某來時眼裏掠過的歡喜之色,丹青覺得甚麽都無所謂了。
  隻要媽媽高興,隻要媽媽能夠好起來。
  她雖然這樣想著,心裏究竟還是辛酸多過欣慰。
  因為新居地處郊外,董某安排了車輛與司機照應丹青母女需要。
  丹青每天出門便可看見一輛黑色雪佛蘭停在門外,司機是個麵目幹淨的年輕人,並不多話,按照丹青的需要送她到目的地,待她打算回家時又往往會神奇地出現她身後。
  起先丹青很不適應,堅持自己搭公車轉小區班車回去,幾次下來,那年輕人忽然低低道,“顏小姐,這是我的工作。”
  丹青怔一怔,隨即苦笑,從此不再推辭。
  然後那天上午沒課,丹青一早出門,年輕的司機小江已經候在車旁。
  丹青報出董某公司的地址,這一次小江沒有像往常那樣點點頭即開車,而是問了一聲,“顏小姐,是去錄音麽?”
  丹青一愣。
  小江解釋,“董先生交待過這件事,因為資料室搬到別處,所以讓我先問一聲,免得顏小姐白跑一趟。”
  丹青愈發疑惑,“資料室搬了?為甚麽?搬去哪裏?怎麽不早告訴我要現在才說?”
  “因為董小姐缺間辦公室,所以就把資料室騰出來了。也因為臨時決定,昨天下午才搬,也沒想到顏小姐今天一早就要過去,所以來不及交待,請顏小姐原諒。”
  丹青一時無語,坐在車上,看著窗外一幕幕飛速掠過的景物,她忽然想到,這也許是瑪姬董的意思,她未必真的需要一間辦公室,其實說到底還是介意自己有機會出現在朱也麵前,所以找借口讓自己遠離朱也工作的場所。
  看起來,這實在是一個合理的解釋。
  丹青反而放下心,同時也決定,以後更要謹言慎行,同朱也也要盡量保持距離。
  目的地令丹青訝異,小江將車一路駛到月光俱樂部,車子一直開進去,並沒有人上前阻攔問詢,一直開過那座熟悉的藏滿槍械的灰色小樓,又拐過一道彎,最後才在一幢白色洋房前停下。
  小江下車為丹青開了車門,麵對她探詢的目光微微點頭又欠了欠身,隨即上車緩緩駛離樓前。
  丹青打量周圍,這裏應該是會所最裏側了吧?
  周遭非常寧謐,甬道兩邊植滿不知名的花樹,小束小束的花朵隨風輕輕搖落,雲英繽紛,空氣清新芬芳,鳥啼聲聲婉轉,安靜愜意的教人心曠神怡。
  丹青猶豫了一下,舉步上前剛要扣門,那兩扇淺色桃心木門已然打開,兩個侍應生打扮的年輕人態度恭敬迎候門前,帶她進到室內,低低說了聲“顏小姐請自便,有事請按鈴”,即匆匆退下。
  丹青隻來得及“唔”一聲,她的注意力盡數都在室內的布置上,甚至忘記問錄音設備在哪兒。
  這裏比起原先設在董某公司的那間“資料室”,簡直稱得上是藏書樓,除了以前在資料室見過的中文書,還有許多老版私藏以及眾多原文書籍。
  一樓二樓的房間打通,高低錯落有致的書櫥被幾組沙發茶幾隔開,中間螺旋型樓梯盤繞上去,仰頭可以看見二樓和三樓的走道,鐵花欄杆圍出中央上下貫通的中庭,中庭最高處的屋頂是玻璃金字塔型,明麗的陽光穿過玻璃和交錯設計的鐵花支架投落下來。
  丹青沒找到錄音設備,倒是看到在茶幾一角安裝的用來喚人的電鈴按鍵。
  她想一想,沿著樓梯上到三樓,和下麵兩層不同,這裏有數間房,但隻有一扇門可以打開,進去一看仿佛是書房的樣子,陳設很簡單,靠牆一組陳列矮櫃,裏麵是各式古董音樂盒,窗前一張寬大的書桌,舒適的高背座椅,書桌上是全套錄音設備和幾盒小磁帶。
  這間書房比較特別的是周圍牆上的裝飾物,全是嵌入牆體的大幅彩色水晶拚花,會隨著光線變化流轉細細寶光,美得不似真的。
  丹青用指尖輕輕摩娑那些晶瑩剔透的拚接紋理,這樣美麗的東西,其實也格外脆弱吧,隻要一次撞擊就會化為碎片,或者擦拭時抹布太粗手勢太重也會留下劃痕,這也許就是世界的真相。
  ――愈美麗愈脆弱。
  ――愈美好愈短暫。
  ――愈不可得而得之,可能也就愈快消失而難以恒久長存。
  真令人感傷。
  丹青忍不住將臉貼過去,額角抵住涼涼的、微微起伏的玻璃表麵,心口好像破了一個大洞,裏麵蓄存太久的難過像流水一樣汩汩湧出、湧出,一直從心裏湧到眼中,然後從緊閉的眼睫下一滴一滴滑過腮邊,淌過嘴角,沿著下巴無聲的打在衣襟上。
  其實,每一個人剛開始都是這樣一幅完美的水晶拚花吧。
  隻是有的人不走運,早早的遭遇撞擊或粗暴對待,很快就破碎潰散,然後蒙塵一世。
  譬如母親。
  ――那麽我呢?
  丹青喃喃自語,她悚然而驚,不不,不要胡思亂想,當然,自己不會像母親那樣自暴自棄,隻要不放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用力擦一擦臉挺直背脊,一轉頭,才發現書桌上有一份書單。
  丹青比照列出的書目下樓一找,相關書籍悉數都有,大多為推理題材,她考慮了一下,決定按照書單選擇閱讀內容。
  念完一個故事已經是中午,丹青小心標注整理好磁帶站起身,一抬頭目光掃到周圍牆上的水晶裝飾,每一個拚接轉折處都仿佛散落漫天星光粉塵,流熒般的細碎折射在空氣中編織出一道隱隱流動的霓虹掠影。
  丹青不禁呆了一呆,心頭一陣迷茫,幾乎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手指不經意一動,碰倒了一盒磁帶發出“啪嗒”一聲輕響,她驀然驚醒,急急下樓徑自出了門。
  小江的車很快出現,丹青立刻打開車門上去吩咐一聲“快,我要去學校”,等車子駛離這幢白色洋房一直出了月光俱樂部,才虛脫般靠倒在椅背上,一摸,已是一額的汗。
  真是一間如有魔障的屋子。
  丹青想著,不由歎了口氣。
  下午的課丹青遲到了,在教室門外徘徊片刻最終沒有進去,轉身來到中心花園,坐在噴水池旁的長椅上垂下頭發起呆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前自己短短的影子前忽然出現一雙高爾夫球鞋足尖,丹青不及抬頭就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輕輕響起。
  “怎麽,是沒課?還是逃課?”
  是上次撞到的教授。
  丹青紅了臉,急急起身,一抬臉恰恰迎上對方滿是笑意的眼瞳,她要愣一愣才能說話,“教授您好。我,嗯,上課遲到了,怕進去打擾大家,所以……”
  教授也是一怔,隨即笑了,“嗬嗬,沒關係。我看起來很像老古董麽?”
  “不不……”丹青急忙擺手,但又一時不知道說甚麽,愈發尷尬起來。
  “來,我們玩一個推理遊戲。”教授微笑著說,然後細細打量丹青,雖然態度非常和煦,但那麽專注銳利的目光,依舊令丹青為之失措。
  “顯然,你剛從校外過來,也許不是市區,因為路途不近,所以耽誤了上課時間。但你又不是搭乘的大眾交通工具,應該是私家車。你所去的地方想來風景秀麗,然而……”
  他忽然收聲,若有所思地看住女孩。
  丹青愈來愈驚訝,不禁問,“然而甚麽?”
  “然而景致雖美,你看起來卻並不高興。”
  “嗬,”丹青再不高興也忍不住莞爾,隨即追問,“可是,您是怎麽看出來的?”
  “這個嘛,”教授也笑,“是秘密。”
  他忽然伸手過來,丹青一驚,剛要避開,他“噓”一聲,手指已經如微風自丹青發稍掠過,然後在她麵前緩緩攤開――一枚黃色圓錐形小花,纖細的花瓣微微展動,忽然一陣風掃過,花朵略略一顫便被卷起,很快消失在一旁的灌木叢中。
  “瞧,這個應該是台灣欒樹的花,這種樹在本市非常少見,是台灣的本土植物,花期正好是九月,開花的時候滿樹成串的鵝黃小花,隨風搖曳飄落美麗之至。”
  他將雙手插入褲袋,姿態瀟灑得抬一抬下巴。
  “花雨繽紛,美景當前,要好好惜取少年時。”
  這真是一句很妙的話。
  如果由少年說來,自是意氣風發,說不出的青春逼人。
  如果由老人說來,雖有勵誌之意,卻更透出晚景唏噓的幾分況味。
  但此刻,這個貌染霜華的中年男子仿若不經意似輕描淡寫吐出這樣一句話,不見張揚,也非頹唐,那種自在裏流露些許自信與淡泊的氣度教人格外舒適放鬆。
  丹青不由自主點點頭應了聲“是”。
  忽然,他們一旁有人大笑著招呼過來,“咦,慕容兄,原來你在這裏,讓我一通好找,哈哈哈。”
  丹青循音看去,認出是本校校長薛某,正滿臉笑容向這邊走來。口中的“慕容兄”,大約就是這位教授吧,看起來兩人關係不錯。
  丹青微微欠身,“慕容教授,謝謝您,我先走了。”
  “噫?”校長已經趨近,看見丹青一愣,“這位小姐是……”
  “薛兄,這是我的忘年交小朋友,稍等。”慕容笑笑,轉臉看向丹青,“這是你第二次謝我,可是,你謝我甚麽呢?”
  丹青微微臉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嗬嗬,玩笑而已。其實我該道歉,為我的為老不尊。去吧,第二堂課應該不會遲到了對不對?”
  “是。”丹青再次行禮,“教授再見,校長再見。”
  一直走出去一段路,臨拐彎時丹青回頭再看,慕容依舊微笑著看向自己的方向,不知道為甚麽,她的臉孔有些發熱,心砰砰直跳,急忙加快腳步離開花園向教室跑去。
  過了兩天,丹青接到田田的電話。
  原來田田開學後還是在“衣露申”做兼職,蘇珊出事那天她不在,隔天知道後也找過丹青但沒聯絡上,後來撥電話給蘇珊,蘇珊讓她先別找丹青,一直過了兩個禮拜,她再也忍不住,這才撥通了丹青的手機。
  “丹青,你和蘇珊怎麽了?蘇珊最近樣子有點奇怪哦,你要不要來看看她?”
  丹青不知道該怎麽向田田解釋,還不到一個月而已,感覺像過了一輩子似的。
  靜默許久,她答應下午若是有空會去“衣露申”一趟。
  事情擺在那裏,就算視而不見也不會真的消失不見,有始有終,無論如何都該有個交待。
  想起蘇珊和她那間可怕的臥室,丹青打個冷顫,但還是決定去見蘇珊和她說清楚。
  下午原本要上兩節專業課,因為某要人捐助活動中心正式簽約,學校臨時安排慶典,所以全體學生放假,丹青不打算去大禮堂湊熱鬧,於是早早抽身。在校門口遇到小江,她拒絕車子接送,隻讓小江在校門口等候,說自己很快就回來。
  在“衣露申”門口見到也是剛到的田田,好友見麵自是格外熟撚親熱,顧不得進到店堂,靠著門外的闊葉樹已經頭挨著頭咕咕說個不休。
  田田看起來氣色不錯,略帶幾分羞澀說起自己遠距離戀愛的男友,口氣中不似往常那樣彷徨,似乎有了良好的進展。
  “丹青,他說不久以後可能有機會來中國,我好緊張啊。”
  丹青笑著推一推好友,“噯噯,我認得的麥田田可不是個膽小鬼,怎麽,他沒見過你?隻要見過你的樣子,甚麽男孩都會心急跑過來見你本人的。嗄,難道是你沒見過他?哎呀呀,萬一連個青蛙都不算,是個蛤蟆王子可怎麽辦……”
  “呸!”田田漲紅了臉作勢要打,“人家才不是蛤蟆,也不是青蛙……”
  “哈!”丹青吐吐舌頭,“說吧,究竟像誰?周潤發?劉德華?還是梁朝偉?”
  兩個女孩子笑作一團。
  稍後,田田問丹青最近怎樣,丹青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下去,慢吞吞簡單交待情況,聽得田田也漸漸擔心得皺起臉來。
  “抑鬱症啊,真的不要緊麽?那你現在住到郊區,上學方便麽?還有蘇珊這邊的兼職怎麽辦呢?不是才剛剛有了點希望麽?要不要繼續做呢?”
  丹青一時無言,半晌用額角抵一抵好友的臉頰,展顏一笑,“放心啦,很快就會沒事的,我會想辦法。”
  田田用力點頭,“嗯,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她忽然跳起來,抓住丹青的手搖一搖,“快進去見見蘇珊吧,最近你不來,她看起來也沒甚麽精神,看見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丹青笑笑,沒作聲。
  她其實真羨慕田田,有健全美滿的家庭,有健康開朗的身心,還有一個美好光明的未來。
  而自己,唉,丹青忍不住歎氣,她不知道自己身旁盤旋靉靆的陰雲幾時才會真的散去。
  進到店堂,見到昔日熟悉的麵孔,大家都有種久別重逢的歡喜,有人打趣丹青,“小丹,還以為你已經衝出亞洲變成大明星就忘記娘家了呢!你一來,工作室連光線都亮了三分,哈哈哈。”
  從前廳到後麵攝影棚,都沒看見蘇珊,May看到丹青左右籲衡的樣子輕輕拽拽她,“蘇珊在上麵。”
  提到蘇珊,大家都靜一靜,然後都恢複常態,一個個若無其事好像甚麽都沒發生過,隻喏喏說,“哦哦,蘇珊最近喜歡待在樓上,小丹你上去和她聊聊吧。”
  丹青沉吟片刻,即笑笑頷首,舉步上樓。
  又來到那間熟悉的閣樓,這裏一切如故,被打碎的鏡子都已經修複,流金似的陽光自天窗嘩然灑落,丹青看到蘇珊正靜靜坐在軟塌一頭,美麗的側麵線條一如鐫刻,此刻被陽光鑲了一道淡金色的邊,整個人都仿若一座精美鎦金的雕像。
  兩個人都沒有作聲,也不動,一個站一個坐,如同一場默然無聲的對抗,唯有戶外馬路上依稀傳來的人聲車聲,愈發襯出室內的安靜與寂然,那種無形的張力幾乎令人窒息。
  一直過了許久,丹青決定打破僵局,剛向前邁出一步,那邊的蘇珊也開了腔。
  “聽,”她輕輕地說,“甚麽聲音?”
  丹青一怔,側耳傾聽,並沒有聽到甚麽特別的聲音。
  蘇珊低聲笑起來,同時緩緩起身轉過臉孔,她臉上的傷痕已然消失,淡蜜色肌膚上黑影憧憧的眼瞳映著細細飛揚的粉翳有種神秘的暗夜氣息。
  “你終於來了。”
  她說著,已經恢複了常態,抬手撥開臉頰邊牽牽絆絆的鬈發,仰頭嫵媚一笑。
  丹青突然有種莫名的忿怒,不禁握緊雙拳,因為太過用力,指節都泛了白,她要努力克製才能硬生生頓住雙足而不衝過去抓住蘇珊搖晃她問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然而她隻能咽下所有的疑問,冷淡地說,“蘇珊,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蘇珊打斷她,“我知道,放心,我不會為難你,雖然簽了合約,但隻要你願意,你可以當它是廢紙。”
  丹青略略有些詫異,看著蘇珊的眼睛,後者目光坦然,靜靜回望。
  “那麽,謝謝你。”
  丹青不欲多說,轉身想走。
  “對不起。”蘇珊低聲說,“是我的錯,丹青,不要恨我,我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
  丹青背對著她沒動,也沒作聲。
  “丹青,許多事你並不明白,老實說,我真寧願你永遠都沒有機會明白……”
  聽著蘇珊這樣輕忽的口吻,丹青再也無法忍耐,她霍然回身盯著麵前風姿綽約的美豔女郎,眼光涼如寒冰。
  “明白甚麽?”
  “做地下情人的辛苦與委屈?”
  “還是失去尊嚴可以換得的榮華與富貴?”
  麵對丹青近似刻薄的質詢,蘇珊卻毫無嗔色,隻是吃驚似地睜大雙眼。
  半晌,她驀地大笑起來,仿佛失去控製般笑得全身顫抖,直笑得彎下腰直不起身來。
  丹青被激怒了,大步上前想要掰過蘇珊的身體,然而蘇珊突然臉色發白,身子一軟要跌下去,丹青手快,一下扶住她的腰肢讓她倚著自己慢慢坐下。
  “蘇珊,你還好麽?哪裏不舒服?要不要下去叫人……”
  “不不,不用。”
  蘇珊緊緊握住丹青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麵喘息不定。
  “沒關係,沒關係,”她喃喃地說,“丹青,你剛剛說甚麽?嗄?說了甚麽?甚麽辛苦?甚麽尊嚴?可不可以再說一遍?”
  丹青又驚又疑。
  蘇珊漸漸平靜下來,慢慢鬆開手指。
  “我現在聽力不大好,”她笑笑,“醫生說是耳膜穿孔。”
  丹青震驚。
  蘇珊卻已別轉臉孔,滿不在乎地笑了。
  “你剛才說甚麽?地下情人?”
  她的眼睛眯起來,嘴角一點一點彎上去。
  “不不,不是這樣的。”
  “我不是甚麽地下情人。我是他的女人,根本就是公開的,誰都知道,從一開始就是。從來都不是秘密。”
  “他要我當他的女人,就是為了讓大家都知道。”
  “他要我當他的女人,就是為了讓大家都知道。”
  這句話是甚麽意思呢?
  丹青百思不得其解。
  問蘇珊,蘇珊卻閉上嘴,許久才吐出一句,“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又黯然笑一笑,“我是他最後一個,嗯,或者說國內最後一個公開的情人,相信我,我們對於扮演這樣的角色都很盡職――他給我要的一切,我滿足他的要求,除了……”
  她的語聲嘎然而止。
  “甚麽?”丹青追問。
  蘇珊明亮的眼瞳一點一點暗下來。
  “所有人都以為我們之間的關係簡單而幹脆,我不過是他豢養的一隻寵物,也許比之前他豢養過的那些略具頭腦和個性,但寵物終究是寵物,甚至連我自己都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這真是個笑話,“說到這裏,她笑了,那是一個飽含嘲諷意味的譏誚笑意,“有一天這個寵物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愛上了主人,於是它開始期冀同樣的感情回報,真可笑對不對?你會不會愛你的貓一如你的愛人?嗯?”
  “總之他不會。他對我說他快要死了,說如果我要離開他不會介意,他甚至願意資助我,以令我不會再次淪為他人的寵物,他說,‘去,去找一個真心愛你你也愛他的伴侶’,哈哈哈,他難道不知道我已經找到我愛的人,可惜,我愛上高高在上的國王,而我的國王說他不能愛我。”
  “所以,我如他所願,我去找我愛並愛我的人……”
  蘇珊的話聲漸漸低下去,直至低不可聞,她的神情錯綜,看不出悲喜,臉頰呈現病態的酡紅,雙手十指交握,全身都因為用力而微微佝僂。
  丹青忍不住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提高了聲音,“他是個偽君子對不對?說是讓你離開,可你真的要走,他又因此打你,是不是?蘇珊,為甚麽不報警?這樣的男人你難道還愛他?”
  “對不起,對不起丹青,”蘇珊一把抱住丹青,語無倫次,“那天晚上是我不好,你不要怪麗茲,是我太自私,想要把你獻給她,我真蠢,哦,老天……”
  丹青全身一震,嗬,果然是她。
  可是,為甚麽?
  任由蘇珊在她耳邊小聲嗚咽喃喃道歉,丹青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她慢慢推開肩頭的身體,半晌才低聲說,“我那樣信任你。”
  蘇珊低下頭將臉埋入手掌,“對不起。麗茲讓我向你道歉,以後……”
  “沒有以後了,”丹青打斷她,“我和你,還有芮,沒有甚麽以後了,你明白麽?”
  蘇珊不響,也不動,一直到丹青離開,始終維持那個姿勢。
  下到一樓,大家都在,丹青微微一笑,“謝謝大家這些日子的照顧。”
  在眾人沉默訝異的目光中,她轉身出門。
  離開那間華美堂皇的工作室,聽到風吹樹葉嘩啦啦的聲響,看著路上行人穿梭車水馬龍的市井景象,丹青深深深呼吸,自覺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息,腦袋清醒了許多。
  不,她對蘇珊的故事一點也不感興趣。
  多麽黑暗的人生。
  多麽齷齪的經曆。
  她不想知道,一點也不想。
  “丹青,你們吵架了?蘇珊她到底怎麽回事?”田田跟出來,一臉擔憂地問。
  “沒甚麽,我要花點時間照顧媽媽,所以沒時間過來了。”丹青搖搖頭,然後對好友說,“田田,你也別做了,這裏往來的人物到底複雜些。”
  “哦哦,我再看吧。”田田喏喏點頭,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田田!”丹青有些著急,這個麥田田素來大大咧咧,實在不適合待在這種複雜的環境中。
  “好好,”田田咧嘴笑,“我知道啦,過一陣子吧,馬上幾個強化班要開課,我也沒時間打工了,反正補習費都存夠了。你就祈禱我到時候考個好成績能申請全獎吧,就不用那麽辛苦賺學費了,嘻嘻。
  看著田田明亮的笑臉,丹青不再多說。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圓滿?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煩惱,即便快活單純如田田也不能免俗。
  難道這才是所謂的公平?
  ――有得即有失。
  所謂的缺憾美一說,也不盡然是人們編造出來用以自我安慰吧。
  丹青不禁又想起父親說過的那句話。
  “上帝在你麵前關上一扇門,就一定會在另一個地方為你打開一扇窗。”
  如果這是真的。
  那麽,透過這扇窗,是不是就可以望見天堂?
  不管怎樣,眼下的生活對於丹青而言似乎別無選擇,母親的病症需要人看護照料,尤其在感情上,她確實表現出非常依賴董某。
  丹青其實並不理解母親。
  母親究竟在想甚麽呢?
  她說過她恨董某,因為他背叛並出賣她。
  可是,所有的人也看得真切,她其實還是愛著他。
  然而你去問她,或者同她談起以前的話題,凡是涉及那些令她敏感記憶的都會激怒她。
  “不不不,霍家的人都該死!別和我提他!他也是個小人!懦弱偽善的小人!呸!對我好?那是他欠我的!”
  母親忿怒的臉色都發白發青,額角的青筋暴起,身邊的東西隻要手能夠到的很快就被砸的到處都是。
  這樣的忿怒不是偽裝,是真實的,是無法抑製的。
  在護士即刻注射了鎮定劑之後,母親失去知覺之前,眼簾闔下的瞬間,丹青看見了濃密眼睫下隱隱閃爍的淚光。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格外憎恨董某,恨不得衝過去質問董某把一個他深愛也深愛他的女人弄成這樣,他究竟是甚麽感受!是不是和自己一樣錐心刺骨般疼痛!
  可是稍後董某過來時,母親又似乎忘記了先前的忿怒,她配合地聽董某絮絮說話,就著他的手喝茶吃藥,抱怨晚餐的瑕疵,又因為的他的溫言勸慰和細語玩笑而莞爾開顏。
  丹青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她不得不借口不適躲進自己房間不肯出來,到最後阿姨幹脆另外準備她的飯菜送進她房裏。
  對此,母親視而未見,董某開始還會上樓輕輕扣擊房門,擺出一副長輩的模樣要和女孩“談談”,被丹青幾次緘默以對或偶爾抬眼投射的涼薄眼光一掃,漸漸也不再勉強,隻是再見麵時溫和無奈的笑容裏又添多幾分悲涼情緒。
  哼。
  丹青無聲地冷笑。
  算了吧,把你那套苦情表演收起來,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
  如此而已。
  她不再同情他。
  與此同時,朱也開始很少出現在丹青視線中,董某最近都是一個人過來,甚至不用司機,自己駕車。
  盡管丹青已經決定要同朱也保持距離,而且之前對他也並無特殊感情,但畢竟相處這麽久,兩人熟悉的一如老朋友般,忽然這個親切溫存如兄長的人自身邊消失,心裏不是不失落的。
  自然,以前朱也也經常隔好長時間不露麵,但這是不一樣的。
  因為有事不能來,和刻意疏遠不再來,這是不一樣的。
  況且,對於丹青母女的事,朱也從頭到尾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了解她,了解她的感激和厭惡,了解她的為難和彷徨,他對於她,是傷心時候最適當的寬解者,是她不必傾訴解釋就可以安心接受安撫的聽眾與觀眾。
  丹青突然覺得淒惶。
  田田也準備遠走他鄉。
  蘇珊,唉,蘇珊和自己的友誼真的存在過麽?
  現在,就連這個忠誠可靠的夥伴也要離開她了。
  朱也。朱也。
  對於朱也的心事,丹青又豈非不知,可是她隻能裝作不知,無他,因為她給不了他期待的一切。
  這對朱也而言也是不公平的吧。也是一種折磨吧。
  仿佛鑽入肺腑的小蟲噬咬,也許並不尖利,但日子久了,卻也陣陣隱痛,鬱結沉屙。
  念及於此,丹青又覺得抱歉。
  也好,兩個人不再見麵不再接觸,時間一長,再濃厚的感情也會淡卻。
  可是家中的煩惱也就罷了,在學校,丹青也漸漸陷入孤立境地。
  人心真是非常奇怪。
  丹青自忖沒有做錯甚麽,無非待人客氣冷淡些,不喜歡參與所謂的集體聯誼活動,也不肯同人聚在一起說是非聊八卦,準點上下課,按時回家,難道這樣也會得罪人麽?想想大一的時候,自己和同學之間就算談不上親密,至少也算友好融洽,哪裏像現在這樣。
  現在,現在甚麽樣呢?
  丹青看著周圍一張張朝夕相處的臉龐,惡意的眼神,竊竊的私語,麵對她的目光迅速收起卻又收得並不徹底的鄙薄笑意。
  此情此景,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時光倒流,又回到晦澀無望的少年時代。
  丹青不打算打聽,也不打算解釋,少年時代的豐富經驗告訴她,想要改變人們惡意的揣摩與偏見簡直是不可能的。
  事實上,她也無所謂。
  他們說他們的,自己做自己的,誰也沒有必要向誰交待,畢竟日子都是自己在過,其中甘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別人是否清楚並不重要,因為它於事無補。
  眾口鑠金的時代已經過去,沒有阮玲玉了。
  這是個現實而乏味的年代。
  沒有張愛玲,沒有傳奇。
  沒有王子,沒有水晶鞋,自然也沒有灰姑娘。
  丹青不再是當年弱小無助的孩子,她跌跌撞撞地長大,戰戰兢兢地處事,現在的她固然境況尷尬,卻不會因此沉淪迷惘。
  那些刻薄言辭,那些貶損目光,它們不再能夠打擊她、傷害她。
  至於孤單,哈,這原本是個孤單的年代。
  誰又真的與寂寞絕緣呢?
  這個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南極與北極,不是海底與山顛,而是人心與人心。
  一顆心和另一顆心之間的距離,能夠靠多近,就能夠分多遠。
  有時候丹青也會覺得遺憾。
  她不是因為傷心而倍覺遺憾。
  她隻是遺憾自己為甚麽不幹脆更冷酷些,如果可以冷酷的沒有心肝,或者會過得更快活些。
  丹青知道這樣的想法非但消極而且偏激,但那又怎麽樣?她不在乎。
  慕容教授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以不易察覺的嫻雅姿勢出現在丹青身邊,其人言辭幽默和煦,氣質端雅沉著,讓人不由不心生親近之意。
  如果說董某身上體現的是成功商人的市儈矯飾,那麽慕容身上則更多了三分清雅、七分雍容。
  而在丹青眼裏,慕容教授不僅是位值得尊敬的長者,更似個令人安心的朋友。
  是他,令得那個時候的丹青在陷入孤單時猶自存有一顆溫暖之心,仍然願意相信某處確有一扇希望之窗。
  盡管這段時期維係得並不長,可它帶給丹青的慰藉是真實的、美好的。
  周末的時候董某又來了,母親情緒不大穩定,他於是午餐之後沒有即刻離開。
  丹青即便躲在自己房間也覺得煩躁,想要出門走一走又不知道可以去哪兒,等小江載著她在小區附近兜了幾個圈子,她決定去月光俱樂部的藏書樓。
  這裏距離城區相當遠,如果還像以前那樣選一個沒課的上午,下午多半會遲到。就算選擇一個沒課的下午,從學校過來就費時不少,等錄完音已為時甚晚,丹青不願意在那間暗魅叢生的書房裏待到天黑。
  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朱也。
  和上次一樣,丹青剛到白色洋房一樓大門前門就開了,對她欠身行禮的並非上次那兩個侍應生,丹青沒有在意,禮貌頷首,剛要舉步進去,身後傳來朱也低低的語聲。
  “丹青,你來了。”
  丹青一轉身,隻見朱也站在階前不遠,風過處,一頭一身的鵝黃色小花,他的臉孔藏在花樹陰影下,看不清表情,隻看到灼灼的目光,那樣亮,仿佛兩朵燃燒的火苗。
  兩人默默對視,隻是心情各自不同。
  朱也心下激動,手足卻無法動彈,繽紛花雨中,美麗的少女如同迷失人間的仙子,不染塵埃的氣質簡直不容逼視,更遑論染指。
  他自慚形穢,愈發不敢趨近過去。
  而丹青此刻的心思卻漸漸遊離,無端端的,她忽然想起慕容教授說過的話。
  “……台灣欒樹……花期正好是九月,開花的時候滿樹成串的鵝黃小花,隨風搖曳飄落美麗之至。”
  就是這種花樹麽?
  還有。
  “花雨繽紛,美景當前,要好好惜取少年時。”
  他說。
  丹青微微眯起眼,展顏而笑。
  這樣的笑顏在朱也的眼裏是個謎團。
  奇特的、無法勘破的笑。
  這笑顏背後的含義是甚麽?
  朱也無從琢磨,更無法把握。
  眼前的丹青那樣陌生,這樣的感覺以前也曾有過,朱也清楚記得那一年自己第一次帶丹青來月光俱樂部的那天,甫一見麵,顏丹青的神情清寒矜持,和今天懶洋洋心神不屬的模樣不同,但感覺卻是一般的陌生。
  究竟,哪一個顏丹青才是真正的顏丹青?
  過了好久,丹青始終沒有下台階近前講話的意思,朱也忽然有些灰心,一言不發,掉頭離去。
  丹青沒有叫住他,又立了半晌才慢吞吞進了屋,兩名年輕人沒有像上次那樣急急退下,而是站在門廳垂手侍立。
  丹青詫異,看看他們,“我知道,有事按鈴對不對?”
  兩名年輕人彼此交換一個眼色,恭恭敬敬回答,“是,顏小姐請自便。茶水點心和水果在二樓休息室,請顏小姐千萬不要客氣。”
  他們退了下去。
  丹青又是一個人麵對整幢堆滿書籍的三層洋房,四周一片悄然,靜得隻能聽到自己略見急促的呼吸聲。
  她挑了一本書單上列出的書,來到三樓的書房外,要定一定神,才能推門進去。
  一切看起來和上次無甚不同,安靜,幹淨,整潔,還有那些美至極致的水晶拚花裝飾,映著窗外金紗似的日光,反光的地方如同描了一層釉質,明明清透無比,但真得定睛看去又偏偏深不見底,光影千回百轉,變化莫測,真是美得驚心動魄。
  丹青用力吸口氣,目光緩緩掃過四周,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與空氣中隱形的怪物對話。
  “沒關係,不要怕,爸爸會保佑我和媽媽。”
  想起父親溫暖的笑容和手掌,丹青心頭一陣酸楚,漸漸生出一種柔軟而強韌的情緒,再抬眼看去,那種蠱惑不安的氣息開始消減退散。
  這個下午,丹青在藏書樓安然度過,念完了故事,看看時間還早,索性下樓挑了幾本精美圖冊,踞坐在沙發中細細翻閱,倒也看得興致盎然。
  黃昏離開的時候,丹青忍不住回頭看去,薄薄夕色中,碎花繾綣飛舞,倦鳥呼喇還巢,白色洋房靜默如斯。
  真美嗬。
  她喃喃讚歎,然後輕輕地笑了。
  正將車子緩緩駛近的小江不經意間一轉臉,恰恰看見丹青臉上徐徐打開的笑容,他怔一怔,手指打滑,幾乎將車頭打偏。
  認得顏丹青的時間不長,小江知道老板對這名少女十分重視,那樣尊如上賓的態度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然而少女並不因此覺得快活。
  他印象中的顏丹青,沉靜內斂,禮貌自持,喜怒哀樂鮮有張揚。
  然而小江知道她的不安,不用與她黑沉沉的眼瞳對視,也不必觀察她因用力而發白的指節,看她沉默克製的表情就夠了,小江甚至不記得丹青真正笑過。
  ――她即便嘴角上揚,通常也隻是個令人心痛的輕忽笑意,如同飄絮,倏忽即逝。
  而剛才,丹青真正愉快地笑了,她的笑容如猝然綻放的鮮花,那樣恣意吐露的美麗與芬芳直指人心。
  小江突然開始明白,老板,還有朱也,他們為甚麽都願意放低姿勢,隻為博取少女一笑。
  因為,那真是一朵璨然生輝的笑顏。
  而就在小江為丹青的笑容所傾倒的時候,另外有個人也看見了這一幕。
  他站在窗前,透過闔起的窗紗縫隙看出去,看見丹青離去的背影,看見她駐足轉身,看見她目光專注,看見她嫣然一笑。
  他覺得自己心口有溫柔的牽動,這種久違的情愫令他且歡喜且憂傷。
  那個青蔥少年哪裏去了?
  那些青澀歲月哪裏去了?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曾經祈禱上蒼,在他餘下不多的時日中,能夠賜他安詳與平靜。
  然而天不遂人願,直至今日,他所煩所憂,依舊如故。
  直到他知道了丹青,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身形,了解她的心靈,他終於再次嚐到生命的清新滋味。
  新鮮的,天然的,充滿生命力的,不肯妥協的,毫無矯飾的青春滋味。
  擯棄了心魔的幹擾,丹青心理上不再那麽排斥這座婆娑花樹掩映中的白色洋房。
  周末雙休,國慶長假,董某前來探望母親的時候,她就索性離開住所,由小江載著去往月光俱樂部最深處的藏書摟。
  這裏的環境清幽之至,除了開門迎客的兩名侍應生,根本無人往來幹擾,隻有一天一地的書香沉默以伴,丹青喜歡這種近似被放逐的孤單和寧靜,它令她安心,令她暫時擺脫萬千紅塵煩憂,令她獲得片刻寧煦與祥和。
  於是,隱沒在暗處的諸神看到這樣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麵――素衣素顏的美麗少女身形輕盈地穿行在高低錯落的書架之間,指尖拂過書籍的動作優美如彈鋼琴,然後她安坐在某處靜靜閱讀,麵容沉靜,眉目專注,書頁翻動時掠過的些微反光打在額角臉頰,那些細潔如暖玉的肌膚亦閃過隱隱光華。
  這樣美好的情景,直教人為之怦然心動。
  對於丹青而言,她依舊不太喜歡那間牆麵嵌有水晶裝飾的書房,但它也不再如第一次那般充溢蠱惑氣息,那隻是一間用於錄音的工作室,如是而已。
  所以更多的時候,她都選擇待在一樓或者二樓近窗的位置,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窗外開滿黃色小花、結出紅色果實、錯雜了綠色枝葉,染出層層秋色的豐碩欒樹。
  秋天到了。
  丹青放下手中的書,心裏泛起一點感傷。
  天氣雖然尚且炎熱,耳畔的蟬鳴也還未停,然而四季轉換,時光流逝,卻是真真切切不容忽視。
  這世上如果真的有公平,那就是時間。
  無論富貴貧窮,無論顯赫卑賤,無論強弱成敗,所有的人在時間大神麵前都是平等的,每一分每一秒,它從容流轉,不為任何人駐足停留。
  田田打電話過來時語氣十分怔忡,丹青問了幾次不得要領,幹脆約定去熟悉的冰店見麵。
  多半還是為了感情問題,她想,才會讓一個性格巴辣的女孩變得這般柔腸百結芳心大亂。
  丹青一麵好笑,一麵為好友高興,轉念間,一個挺拔帥氣的身影驀地躍入她腦海,他現在怎麽樣了呢?還記得自己麽?當初自己沒有回信,一定令他失望了吧?然而時間過去這麽久,他當然已經有了新的生活圈子,結交了新的朋友,以及,女朋友。
  田田看起來滿腹心事,一口噙住吸管細細齧咬,杯中漂亮的橙色液體一點一點減少下去。
  丹青耐心地等待,待田田喝完那杯果汁,又將自己這杯推過去,田田似乎並未察覺甚麽,又含住吸管啜飲起來。
  終於,田田推開麵前的杯子,囁嚅著開口,“丹青,我是不是很沒用……”
  丹青微笑,“這個嘛,呃呃,有點。你看你,整天顧著為自己打算,吃喝玩樂,穿衣打扮,念書補習,嘖嘖嘖,簡直對社會了無貢獻,和居裏夫人比,當真毫無用處,拖累人類進步……”
  田田起先還苦了一張臉愣愣聽著,聽到最後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然後人也放鬆下來,開始說話。
  丹青斷斷續續才算聽明白大體情形。
  原來田田一直以來喜歡的那個男生從來不曾表明態度,說得更直接明了一些,就是田田其實長久以來都處於單戀狀態,而那個男生近期因為學校一次團隊活動有機會過來,兩人約好了見麵,田田也因此陷入困擾,不知道該如何與對方挑明心意。
  “你喜歡他對不對?”丹青問。
  “是,”田田遲疑,“可是……”
  “他討厭你?”
  “那倒沒有,但是……”
  “他有女友了?”
  “沒有。”
  “這兩年來,你們每周都聯絡?”
  “嗯。”
  “話題投機麽?”
  “這個,嗯,是的。”
  “傻瓜,”丹青笑了,“那你還擔心甚麽呢?有哪一個男孩子會陪著不喜歡也不相幹的女孩一聊就是兩年?”
  “嗬,”田田原先黯淡的臉色亮起來,“真的?丹青你真的這樣認為?”
  丹青微笑著點頭。
  田田身體一仰靠著椅背作勢擦汗,神情明顯輕鬆起來。
  她不好意思地笑,“丹青,你一定在笑我對不對?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好笑,長這麽大都沒怕過甚麽,怎麽現在反倒扭扭捏捏起來。”
  “可是我不在乎,真的,”田田一臉認真表情,“雖然經常患得患失忐忑不安的,可我不在乎,學習再苦我不在乎,打工再累我也不在乎,隻要每個禮拜都能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會關心我的成績,再怎麽辛苦我都不在乎了。我這樣的心情,你明白麽,丹青?”
  明白,怎麽會不明白?
  田田之於戀人的心情不就是丹青之於母親的心情麽?
  想起母親,丹青覺得心酸。
  母親當年也是一樣吧。
  所以被家人出賣、被戀人拋棄之後,才會那樣心灰意冷,在意的況且如此,人世間又有甚麽還值得繼續在意?於是她隻是活著。
  當初的愛有多深,如今的傷害就有多深。
  愛的對立麵其實不是恨,而是淡漠。
  淡漠的不餘一絲溫情。
  對親人,對世界,乃至對自己,都一般無二的冷淡和漠視。
  可是,一個人真的可以做到徹底的淡漠麽?
  丹青悲哀地搖搖頭。
  不,不可能。
  於是母親在愛與恨,記住和遺忘之間掙紮籲衡,這樣極端強烈的感情所造成的後果往往是迷惘與失措,因此產生的忿怒無法轉移,終究發泄在自己身上。
  她最終傷害著自己,也同時傷害了周圍的人……
  丹青的思緒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是田田去洗手間之前放在桌上的手機,她沒有去拿,可那鈴聲太過固執始終不肯停歇,於是她猶豫著接通了電話。
  “嗨,田田,我上飛機了,回頭再……”
  丹青沒有作聲,電話這頭的她突然僵硬成一座雕像,然後她急急按下中斷鍵,“啪”一下將電話放至桌上,任由鈴聲再次響起,不肯伸手觸碰。
  是他,一定是他!
  雖然隔了這麽久,丹青還是一下就聽出那口漂亮爽脆的京片子。
  她仿佛看見樹影晃動間,男孩英俊颯爽的臉龐上稀疏跳躍的明亮陽光。
  那是她孤單無味的少年歲月裏唯一流麗燦爛的美好記憶,它待給她太多溫暖和安慰,而此刻,那些鮮豔耀眼的記憶突然褪了色。
  一直到第二天,丹青依然無法釋懷。
  她說不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說是背叛,似乎太過誇張,說是欺騙,又仿佛言過其實。
  那好吧,丹青對自己說,也許這是一種善意的隱瞞,雖然那段情愫朦朧純潔得似有若無,可它畢竟存在過,而且容易引人遐思,他們這樣做,大概也是怕自己因為那些並未成真卻曾經潛藏可能的昔日情結而心存罅隙。
  不要緊,田田和薑白,他們是她溫暖的青春標記,如果他們快樂,那也該是她的快樂。
  盡管丹青這麽努力說服自己,但情緒還是不可避免地低落下來。
  穿過花園的時候,她不由自主放緩了腳步,略略張望了一番,周圍除了了零星幾對戀人模樣的同學,並沒看見慕容教授清臒的身形。
  不知怎的,丹青有些失望。
  她站在噴水池旁,看著眼前這一汪黯綠色的池水和水麵悄然晃動的炫目日光,久久、久久地發起呆來。
  “美麗的小姑娘,你想知道甚麽?誰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孩?池水不能告訴你,你也無需去尋找魔鏡,為甚麽不問問你身後的老人呢?”
  丹青莞爾。
  慕容教授負手而立,一身米色衣褲,臉色略顯蒼白,笑容親切,眼神犀利。
  “怎麽,又逃課?”
  丹青這才注意到,周圍已經沒甚麽人,她竟沒有聽到上課鳴鈴。
  “教授……”
  “甚麽?”
  “您會因為一些原因對您的朋友進行所謂‘善意的隱瞞’麽?”她問,“是不是這樣,就不算欺騙?”
  慕容教授若有所思地看著年輕的女孩,她看起來頗為憂鬱,黑憧憧的眼瞳中似乎有千言萬語,卻終於保持緘默,這樣的溫柔克製和隱忍態度更令人心生憐惜。
  “當然,”他小心翼翼地措辭,“有時候太過坦白也會造成傷害,與其這樣,我們寧願選擇善意的欺騙。”
  “啊,真的是這樣。”女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那麽,”她又問,“有些人你曾經與之錯失,如果有機會重逢,你又會怎樣麵對呢?”
  不知不覺中,她口中的稱謂已經由“您”轉為“你”,這是一種心理代入,丹青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她麵前的長者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某種信息。
  “丹青,”他溫和地喚她,“其實你已經知道答案,是不是?”
  丹青不語,可臉上的表情已經代她回答。
  “隻是你不甘心,對不對?”
  “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它不算給你憧憬,然後又毫不留情將之打破,多麽令人惋惜,可也因此格外美麗。瞧,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沒有甚麽圓滿,處處充斥了缺憾,但它留給你的美好印象卻是永恒的……”
  “隻能這樣麽?”丹青喃喃地問,神情有些難過。
  慕容教授笑笑,“孩子,你難道不知道我有多麽羨慕你,你是那樣的年輕,就連最沉重的煩惱也因此變得不值一提,因為你的明天有無限的可能性。沒有甚麽比明天更好,所以不要為逝去的昨天而難過,想想你的明天,嗯?”
  這話聽起來似曾相識,丹青想不起來還有誰說過類似的話,正琢磨間,忽然聽到慕容教授低低“哼”了一聲,一抬頭,看見對方臉容蒼白,嘴唇紺紫,身體微微佝僂,一手用力按住胸腹間,形容十分痛楚。
  “教授!”她驚呼起來,一麵上前試圖扶住對方緩緩跪倒的身形。
  “顏小姐,請讓一下。”
  無聲無息中,兩名陌生男子不知從何處現身趨近,一人一邊小心翼翼攙住慕容教授,動作嫻熟輕柔地將他安置到一具輪椅上,用一幅薄毯蓋住膝部,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甚麽,慕容微微頷首,然後他們直起身推動輪椅離開了花園。
  丹青看著他們消失在灌木叢後,隻覺得束手無策。
  慕容教授究竟怎麽了?那兩個男人又是誰?為甚麽他們會在這裏,或者說出現得這麽及時?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慕容教授其實一無所知。
  他是本校的教授不是麽?也許是外文係的。至少在她稱呼他為“教授”的時候,他從來也不曾拒絕。
  但是,除此之外,她對他還是一無所知。
  丹青隨即笑自己太神經質了。
  她不過是一個資質平凡的女孩子,頭臉略整齊些,生活境遇尷尬,實在沒理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丹青不願意再想下去,回身舉步要走,足尖“噗”一聲輕響踢到了甚麽,低頭一看是一本原文書,想一想,大約是慕容教授落下的,他來的時候手中如往日般握了兩本書和MD,剛才他跌倒了,一定是那兩人匆忙之間遺漏了一本書沒有撿起。
  她俯身拾起書輕輕撣去塵土,這是一本法文小說。
  藉由自己的英語基礎辨認這些發音近似的法文字符,丹青低低念誦出聲。
  “福爾摩斯。”
  接下來的幾天,丹青關掉了手機,這樣一來,田田就無法找到她。
  她不清楚田田和薑白已經發展到甚麽程度,也許之前的甜蜜隱晦就準備在這次的會麵中盡數揭蠱,她願意祝福他們,至於見麵,也就算了。
  所有的青春都會過去。
  那麽所有的惦念與憂傷,應該也會過去吧。
  丹青一直沒有在學校再見到慕容教授。
  又一個周末來臨,丹青前往月光俱樂部,窗外飛快掠過的風景依稀未變,看在她的眼裏卻又是別樣滋味。
  小江一路駕車一路悄悄自後視鏡中打量少女。
  丹青眼內的神氣令他心驚。
  他從未見過如今日這般氣質肅殺的顏丹青。
  那雙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瞳,寒冷似秋水,銳利如薄刃,凜冽森然的目光迫得人幾乎要屏住了呼吸。
  今日伺立門口迎接丹青的又是兩名陌生的年輕人,丹青不似往日那樣客氣頷首,隻冷冷點頭,吩咐他們下去。
  站在一樓中庭,仰頭看向屋頂那方透明錐形頂棚,丹青的嘴角一點一點彎上去。
  她忍不住想要捧腹大笑,但終於沒笑,而是漸漸斂容正色,一步一步拾階而上。
  她想起那個奇怪夢境,難道就是指這裏麽?
  “一,二,三……”
  踏上三樓的最後一級台階,她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失望。
  ――不是三十九級台階。
  丹青推門進入那間書房,陳設一切如舊,四壁的水晶拚花寶光瑩瑩,好像一隻隻魅惑的巨眼,閃耀著妖芒要攝取人的靈魂。
  丹青沒有即刻坐下,而是沿著牆體緩緩走了一圈,手指虛虛滑過那些美麗的玻璃,一直來到窗前,她停下來,看著樓下那條覆蓋著黃色花朵的甬道,一挑眉,笑了。
  丹青麵無表情地錄製音帶,中途一次都不曾停歇,直到錄音完畢,才整理好磁帶站起身來。
  走出房間前,她回頭看看桌上碼得整整齊齊的小型音帶。
  有趣的推理題材。
  聰明的福爾摩斯。
  而她顏丹青,從頭至尾,隻是可憐又可笑的偶人。
  被命運的大手擺弄著無法自主。
  命運之手。
  真的有命運這回事麽?
  如果不是命運,究竟又是誰躲在暗處,就這樣輕易改變了她年輕單薄的人生軌跡?
  丹青蜷坐在沙發一角,手上握了一本福爾摩斯卻無心閱讀。她其實不願意思考,寧願感官遲鈍些再遲鈍些,最好遲鈍得體察不到身周的變化,遲鈍得無法辨識善惡對錯,遲鈍得忘卻羞恥與憤怒。
  藏書摟裏是如此安靜,靜得仿佛光影投射在地上都可以發出嗒然輕響。
  無意間,丹青微微轉側了臉龐,眼角的餘光迅速掃到一道光線變化,似乎有人急急偏身,雖然隻一刹那,可她斷定那個書架的一角確實有影子掠過。
  丹青跳了起來,飛快地在一樓書架間穿行,沒有人。
  然後她仰起臉,明亮的日光穿過透明頂棚鋪下來,二樓、三樓的過道看起來幹淨而寂寞,也沒有人。
  不不,剛才不是眼花,這座藏書摟中一定還有其他人。
  丹青疑惑,會是那兩個開門的年輕人麽?
  她伸手想要按鈴,但終於沒有按下,而是決定自行一探究竟。
  丹青上到二樓搜尋了一遍,沒有線索,於是再次來到三樓。
  她毫不猶豫打開書房的門,裏麵的一切看起來都和她離開時一般無二,半個人影也無。
  她的掌心漸漸滲出汗意,站在走廊上,看著另外幾扇闔起的房門,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堅持尋找下去。
  好奇心終究占據了上風。
  丹青深吸一口氣,大踏步向前,握住書房左側房門的把手輕輕一擰,門啞然而開,因為窗簾闔起,所以光線昏黯,她伸手摸索著扳下了牆上的照明開關。
  這是一間休息室,裏麵的陳設亦是非常簡單,一列酒櫃,一張寬且長的高背軟塌,一具小巧的紅木刻花古董西洋茶幾,上麵是一疊國內外的財經雜誌。
  令丹青震驚的是其中的一麵牆。
  牆上大幅光滑的玻璃,可以看到另一麵斑斕起伏的拚花痕跡,然而鮮豔的顏色不知經過怎樣的處理,體現在這一麵的不過是些淡而柔和的印漬,由此透過玻璃看到的畫麵也就帶了油畫般的美麗質感。
  她看到自己每次錄音所在的熟悉空間――高背的座椅,寬大的書桌,還有滿牆流光溢彩的裝飾水晶。
  而她在那裏卻看不到這邊。
  丹青無法自持,雙手簌簌發抖。
  她要花好大力氣才能別轉臉孔,發現房間另一側的牆麵上還有一扇門。
  身體手足不聽使喚,丹青夢遊般過去,打開了那扇門。
  雪白幹淨的房間,雪白幹淨的家具,這個房間的布置也一樣簡單到了極致。
  房間的那頭又是一扇門扉。
  門扉背後的房間還有一扇沉默的木門。
  原來這裏所有的房間都可以串連貫通,有的隻是獨立的房間,有的則是衛浴更衣據全的套房,隻是所有房間的布置都一樣簡單明了。
  很顯然,這些房間的主人對自己需要甚麽非常明確。他擯棄了一切他所不需要的花哨不實的東西,隻留下他必需的。
  在打開最後一道門時,丹青恍惚間以為自己已經走完循環的一圈,回到最初的房間,她隨即驚醒過來,不,不是這樣,這間房不過同第一間房完全想像,它們的區別在於分處在書房的兩側。
  也許一直以來,在她以為獨處書房錄音的時候,有一雙眼睛正透過那些美麗極之的玻璃拚花注視著自己。
  這想法實在太可怕,丹青逃也似地衝出房門來到走道上,心劇烈跳動起來。
  她想要飛奔著離開這座可怕的藏書摟,從此不再過來。
  然而就在她舉步想走的時候,她忽然注意到適才還開著的書房門此刻已經關闔妥帖。
  丹青不由自主趨近過去,伸手打開了門。
  背向門口的高背座椅突然嘎然挪動,有個人緩緩站起身來。
  “丹青,你不該這麽執著。”
  慕容教授輕輕地說。
  “我本來隻想遠遠看著你,聽你念那些有趣的故事。”
  先前的懷疑終於成真,神秘的王者之手終於出現,丹青的反應比她自己所預期的還要平靜。
  “善意的欺騙?”她安靜地將手交疊在胸前,小而蒼白的臉上眼瞳黑如深井,不見絲毫波瀾。
  這樣的神情堅強而絕望,脆弱而天真。
  慕容微微眯起了雙眼,有一瞬間的失神。
  “不,我從來不曾騙過你。”他溫和地說。
  “沒有麽?”
  “沒有。”
  “你難道不是慕容教授?”
  “是,我是的。”他笑笑,“既然你希望我是一個和藹耐心的教授,那麽我就是。你知道,捐助一座活動中心就可以為我贏得一個榮譽教授的名銜。”
  話說得十分隨意,聽在丹青耳中卻自有一番威懾霸氣,她的心頭忽然掠過一陣恐懼。
  “你說過,有時候太過坦白也會造成傷害,所以才寧願選擇善意的欺騙。不是麽?”她低聲地問。
  “嗬,你記得我說過的話。”慕容笑了,他看起來似乎很愉快。
  “對,孩子,有時候坦白不見得是種美德,”他說,“我本來並不打算這麽坦白地和你對話。”
  “現在呢?”
  “現在我改主意了,”慕容笑一笑,他漂亮的五官看起來有種戲謔的味道,“丹青,是你令我改變了主意。”
  平心而論,慕容真是個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男人,因為有了歲月的沉澱,出眾的相貌並無一般眉目英俊的年輕男子那種略失輕浮的單薄意味,相反,他看起來端麗高貴,那是一種無法模仿、自然流露的豐美氣質。
  丹青不得不承認,在很大程度上,慕容教授帥氣體麵的儀表為他原本溫文爾雅的談吐錦上添花,也因此迅速贏得自己的好感與信任。
  她喜歡他溫暖的眼神、和煦的笑容以及睿智幽默的言詞。
  所以她無法將那個令人尊敬的學者、長者與那個暴戾的、變態的、蘇珊的“國王”聯係在一起。
  真的是同一個人麽?
  丹青看著麵前泰然舒展的笑顏,不禁打了個寒戰。
  “為甚麽?”她機械地問。
  慕容的眼神看起來幾乎是溫柔的。
  “因為,”他說,“我不甘心。”
  “我已經是個老人,我的人生充斥了太多的缺憾,那些美麗而短暫的片斷雖然恒久存在於記憶,卻更加令人惋惜和不甘。”
  “而丹青,你是這樣的年輕,這樣的美好,你擁有我窮其一生也不曾擁有過的東西,我真羨慕你……”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丹青默不做聲,靜靜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他不再繼續,而是恢複了一貫的穩泰與溫和。
  “丹青,我不願意用‘交易’這個詞,這對你我的關係是一種侮辱和蔑視。”
  “也許你願意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請求’?”
  丹青麵無表情,雙手卻漸漸握緊,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然而她不覺得痛,隻定定看住對方。
  慕容宛若未見,自顧自說下去。
  “請原諒這個病入膏肓的老人的荒唐要求,我希望你能願意繼續將我視作一個朋友,願意,呃,多花一點時間來陪這個老人聊聊天,也許念幾段故事,你覺得怎麽樣?”
  他頓一頓,仿佛在小心斟酌組織著詞匯。
  “我不是甚麽大人物,”他說,“但還有一點兒能力,如果你有甚麽需要,也許我能夠幫點兒忙。”
  啊,來了。他終於開口了。
  丹青呆呆地想。
  他說得多麽委婉客氣,那樣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隻是談論一場無關緊要的天氣。
  幫點兒忙,當然,其實他一直都在這麽做,不是麽?
  董某不過是一個傀儡。
  母親說得對,董元莛從來都隻是個懦夫。
  懦弱的、自私的、毫無擔當的男人。
  而眼前的男子卻不是。
  他是個國王。
  主宰他的領地。
  現在,他還想主宰她的命運。
  丹青驚訝地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鎮定,居然還能冷靜地說話。
  “我甚麽都沒有,有的隻是時間,是不是?”
  慕容輕聲笑。
  “你一向是個懂事聰明的孩子。”
  丹青沒有令慕容等待太久,兩天以後,她重新回到藏書摟,自然,他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早已安坐在書房中等候。
  “你來了。”慕容微笑著說。
  “不,”丹青勇敢地與他對視,直接切入主題,“我不能出賣自己。”
  “當然,” 他微微頷首,笑容依舊那樣溫暖,眼神篤定,仿佛一早知道她的答案,“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合理的要求,我不會勉強。”
  丹青點點頭,掉頭要走。
  牆麵上的水晶拚花流轉靡麗的星光,一片片起伏拚接的玻璃上依稀映出身後慕容挺拔的身形,即便是逆光,即便那影像略略扭曲變形,丹青還是看到了對方略顯落寞的臉容。
  不知道為甚麽,她居然有些邁不開步子。
  “教授,”她低低開口,依舊沿用了以前的稱呼,“為甚麽打蘇珊?”
  ――“他要我當他的女人,就是為了讓大家都知道。”
  ――“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
  蘇珊這樣說過。
  “你說過要給她自由,不是麽?並且鼓勵她尋找……”
  “因為,”慕容打斷她,語聲聽起來十分奇特,“她所謂的愛人是我的女兒。”
  “甚麽?”饒是丹青努力克製,還是情不自禁低呼出聲。
  “當年,我因為同樣的原因與她達成交易,我買下她的自由,她離開我的女兒。今天,我願意給她自由,甚至可以幫助她找個好歸宿,她卻這樣回報我的心意!”
  ――“他要我當他的女人,就是為了讓大家都知道。”
  ――“這是他最黑暗的秘密。”
  這麽強勢的男人,也有最軟弱的命門。
  “你的女兒?”丹青緩緩轉回身來。
  “是個同性戀者。”慕容淡淡地笑,然而丹青知道他笑得有多難堪,多無奈。
  “那麽,蘇珊她是?”
  “雙性戀者。蘇珊她愛女人,也愛男人。當然,”他笑笑,“她最愛她自己。自私本身並沒有錯,錯的是她不該太貪婪。我給了她一顆星球,她卻妄想擁有整個宇宙!”
  ――“我愛上高高在上的國王,而我的國王說他不能愛我。”
  蘇珊如是說。
  是的,她其實愛他。
  性取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確實愛他。
  然而,麵前的男子卻在指責愛他的女人太貪婪。
  愛,並且渴望被愛,也好算貪婪?也是一種罪過?是他可以施暴的理由?
  丹青想起那間遍布鏡麵的房間,看著身周牆上異曲同工的水晶裝飾,憤怒猶如磅礴噴湧的火山熔漿再也無法遏止。
  “蘇珊她愛你!”
  “但她卻與我的女兒上床!”
  慕容的眼神犀利如尖刀。
  “她甚至想把你作為禮物送給她所謂的愛人,丹青,你難道忘記那晚發生了甚麽?”
  丹青渾身一震。
  “我給過她機會,蘇珊她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她會以為我甚麽都不知道?不,當然不。”
  然而丹青的意識已經偏離對話中心,她慢吞吞地問。
  “伊麗莎白芮,她是你的女兒?”
  這次,慕容略顯驚異地看了女孩一眼,她看起來非常困擾,他沒有作聲,沒有立即打破對方悄然築起的隔離外界幹擾以便安靜思考的意識屏障。
  丹青有些不知所措,先前苦苦維係的堅強表象即將破碎,太多的訊息與隨之產生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來,她覺得自己幾乎要被溺斃其中了。
  看著女孩彷徨不安的困頓模樣,慕容覺得於心不忍,他試圖解釋甚麽,“我隻是個想要保護女兒的父親。”
  他小心翼翼踏前兩步,丹青立刻倒退兩步。
  “丹青,”他攤攤手掌,“我不會傷害你。”
  “我雖然不是甚麽君子,”他說,“但也不能算太壞。”
  丹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那間書房,又是怎樣來到樓下門口,她站在門前,久久盯著擦得幹淨鋥亮的把手,腦袋一點一點恢複了運轉。
  太混亂了。
  原來慕容教授就是董某的嶽父老泰山,真不可思議,他看起來並不比董某老太多,他甚至更英俊更具魅力。
  芮居然就是他的女兒,是瑪姬董的母親,是董某的太太,而她是個同性戀者。
  蘇珊是慕容的情人,同時也是她情人的女兒的情人,老天!
  這是個怎樣的家庭?
  這又是何等錯綜複雜兼荒誕不經的人物關係?
  丹青簡直要駭笑。
  她想起董某臉上揮之不去的倦容,眉宇之間始終鬱結的無奈,還有他對母親所表現出的愧疚和眷念。
  她忽然開始理解他的感受。
  有這樣別具一格的妻子,這樣強勢淩厲的嶽父,這樣刁蠻任性的女兒,董某的日子過得很辛苦吧。
  而芮,她愛的是和自己一樣的女性,卻因為家族的意誌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她的父親以保護的名義將她的女友自她身邊一個一個奪走,終於逼得她不得不遠走他鄉,即便是這樣,她“仁慈”體麵的父親也未必肯成全她。這也是個不幸的女人。
  而瑪姬更加無辜,她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無法割裂相連的血脈,這樣病態的家庭關係帶給她的痛苦遠遠甚於充沛的物質基礎帶給她的幸福。
  至於蘇珊,蘇珊那麽聰明,她索取,她付出,她最初作出了選擇,也因此承擔一切後果。
  這是一個奇特而自成一格的虛空世界。
  生活其間的人彼此牽掣,互相製肘,不願意俯首在對方的邏輯之下,卻又不肯坦誠以對,重新締結合理的處世規則。
  可笑又可悲的人們啊。
  丹青嘲諷的笑意突然凝結在唇邊,她想起了自己和母親。
  她們母女倆在這樣一個畸形的圈子裏又在扮演怎樣的角色?
  母親不幸的經曆、淒涼的現狀、時好時壞的病症,還有她期待某人時的渴切眼神、見到某人時的歡喜表情、受到刺激時的淒厲語聲、失去控製時的偏激行為。
  幼時父親在世家境尚好時的溫馨景象,父親過世後母親帶著自己潦倒掙紮的種種窘況。
  還有自己曾經遭遇過的冷眼,嚐到的苦楚,遭遇的挫折,見過的人,經過的事。
  那些美好或者醜陋的記憶,一幕幕場景都如暴風疾雨般自腦海中迅速席卷而過。
  她想哭,眼內卻幹涸的滴淚皆無。
  她想笑,嘴角卻僵硬的無法開闔。
  不知道維持這個姿勢站了多久,也許一個鍾點,也許兩個,丹青邁開已然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複又上樓。
  書房的門沒有關,慕容教授靜靜地坐在書桌後麵,看見丹青,他驀地起身揚眉,眼瞳閃閃發光。
  丹青怔怔地站在門口,張了張嘴卻甚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噓,”慕容溫柔地趨近,“我甚麽都不會勉強你,好孩子,不要害怕,我隻要你做你自己就好。”
  女孩的額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已經來到她麵前,他想伸手為她拭去沿著臉頰蜿蜒淌落的那滴汗水,但指尖幾乎已經觸及那片潔白晶瑩的肌膚,卻怎麽都落不下去,終於嗒然垂下。
  “丹青,”他誠懇地說,“請不要拒絕一個老人最後的請求,隻要你肯時常陪我說說話聊聊天就可以,我不要你改變,保持現狀就很好,你可以做你願意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
  “隻要你喜歡。”
  “那好,”丹青簡單地說,“我要一支槍,現在就要。”
  “好。”
  慕容想都沒想即一口答應,甚至不曾多問一句丹青要槍做甚麽。
  他回身走到書桌前,手自桌肚下一探,一個暗格抽屜悄然滑開,一支精巧的袖珍型柯爾特勃朗寧手槍被輕輕放置在桌麵上,特製的銀色刻花槍身,槍管上加了特製的消音器。
  丹青緩步上前,輕輕取過手槍握在掌心,手指慢慢撥開保險栓,食指扣住了扳機。
  “教授,請往窗口退一退。”
  慕容依言退至窗前。
  丹青一手握住槍,一手輕輕摩挲冰涼堅硬的槍管,突然轉身踏前一步站在書房中央,抬手對著牆麵上的水晶拚花扣動了扳機。
  一共七發子彈,八幅玻璃。
  槍聲並不尖銳,應聲破碎的玻璃碎片四處激射、劈啪散落,光線也因此折射出霓霞虹暈的效果。
  還剩下最後一幅水晶拚花,槍膛裏已經沒有子彈,猝不及防間,慕容教授走過去,手上的高背座椅狠狠掄起砸下,“嘭”的一聲巨響,那扇連接書房與隔壁的隱形視窗碎裂開來,大塊大塊的碎片紛紛跌落。
  空氣中細細的粉塵飛揚亂舞,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丹青站在那裏,握槍的手緩緩放下。
  她的臉孔雪白,愈發顯得眉睫烏黑,眼瞳清亮,頰畔近眼尾的地方被飛濺的玻璃尖角劃破,一縷殷紅的血跡緩緩滲出、滴落、凝結。
  “我討厭鏡子、水晶和玻璃。”
  她說。
  “永遠不要讓這些東西出現在我麵前。”
  雖然慕容說過希望一切維持現狀,丹青還是執意辦理休學手續。
  “慕容先生,你要我的時間,我就給你時間。”現在她和其他人一樣稱呼他為“先生”,她看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失落,但她不肯再叫他“教授”。
  “除了時間,我一無所有。” 她說。
  這些日子以來,田田似乎一直在找她,打開手機,接收的短消息語氣一條比一條著急。
  “丹青,你在幹嗎?”
  “怎麽不開電話?”
  “收到短訊打電話給我,有事找你。”
  “丹青,我真的有急事找你商量,快和我聯絡好不好?”
  “丹青你在哪裏?明天下午去學校找你,不見不散。”
  最後一條短消息――“丹青,薑白回來了,他想見你,速和我聯係。”
  丹青沒有答複,也不關機,直接拔了電池。
  辦完手續走出校門,不遠處的路邊是屬於慕容先生的羅爾斯羅伊斯,丹青沒有立即過去上車,而是回身默默注視粗礪花崗岩的學校大門。
  她曾經那麽渴望能夠走進這扇大門,可是門裏的象牙塔並不能為她擋風遮雨。
  現在,她要離開了,不知道又要幾時才能回來。
  “丹青,”有人喊她,“嗨,顏丹青!”
  那是她所熟悉的溫暖嗓音,不再是當年少年稚氣未脫的浮躁聲線,薑白的聲音聽起來沉穩而自信。
  丹青的鼻端猶如被重拳擊中,痛得幾乎落下淚來。
  她不敢動,屏息許久聽不到甚麽聲音,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難道,剛剛隻是幻覺而已?
  丹青定一定神,抬手揉一揉眼睫,緩緩轉過臉來。
  那頭不遠的樹蔭下,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正展顏而笑,一頭一身皆是自枝葉罅隙中漏下的跳躍不已的斑斕光影。
  那雙明亮深邃的眼瞳,滿滿承載閃耀的,都是星光般璀璨的笑意。
  “好久不見,”他咧開嘴笑,“顏丹青,你好麽?”
  丹青沒有作聲,將眼光自薑白臉上挪開,轉到與他比肩而立的田田的臉上,她看起來有點憔悴。
  “丹青,我們找了你好幾天了,還好今天等到你……”
  田田說著,勉強笑了笑。
  “是啊,丹青,你知道麽,看到你的海報,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後來問田田才知道那真的是你。嗨嗨,顏丹青,學習工作再忙,也不該忘記老朋友對不對?”
  薑白微笑著趨近過來,一身白衣粗布褲,苗挺帥氣的不得了。
  “那個,薑白在國外看到蘇珊她們為你拍的廣告海報了,”田田緊張地解釋,“呃,我告訴他你在做兼職模特兒……我們,我們還去了‘衣露申’ ……”
  丹青看著好友略顯窘迫的模樣,心下已經猜到了幾分,她有些唏噓,但更多難過――為自己,也為田田。
  友情萬歲。
  愛情無價。
  如果非要在友情和愛情之間作出抉擇,你又會取誰舍誰?
  丹青輕輕地笑。
  她已經沒有機會作出選擇。
  現在的她,已經失去選擇的自由與資格。
  “你好薑白,”丹青冷淡而客氣地頷首致意,“可是很抱歉我還有事必須得走了。”
  “再見,田田。”
  “再見,薑白。”
  在田田和薑白錯愕不解的目光中,丹青揚一揚手。
  那輛豪華的黑色大車緩緩啟動靠近,停泊在丹青的身前。
  丹青甚至沒有抬頭再看田田和薑白一眼,就著司機恭謹開門的手,一低頭上了車。
  車內的空間安靜而舒適,丹青一直保持端坐的姿勢,維係上車時的沉默表情,看起來平靜而安詳。
  然而她的心口有一陣陣鈍痛傳來,一個空洞的聲音在胸腔中回響。
  “再見,田田。”
  “再見,薑白。”
  再見到董某的時候,丹青沒有即刻走開,她靜靜地站在那兒,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帶絲毫情緒地看住他。
  董某開始還試圖向少女傳遞一個友善招呼的笑臉,但很快他放棄了努力。
  仿佛一個在行竊途中被逮個正著的賊,他頹然低頭,端平的雙肩微微塌陷下來。
  “董先生,”丹青緩緩開口,“你說你一直愛著媽媽,這是真的麽?”
  “是。”董某謹慎地回應,他不清楚少女的心裏究竟在想些甚麽。
  “謝謝你這樣善待她,”丹青說,“謝謝你。”
  這本來是兩句再平常也沒有的客氣話,丹青的臉上也沒有流露丁點兒輕忽痕跡,但聽在董某耳中、看在董某眼裏,都充滿了反諷意味。
  但他並不因此被激怒,事實上他根本不敢萌生憤怒的念頭。
  他但覺百味雜陳,心頭泛起的愧疚遠遠超過了羞恥。
  丹青沒有留意到對方此刻潮汐暗湧的內心世界,向董某點點頭即抽身離去。
  其實她適才的道謝是真誠的。
  沒錯,她厭惡他。
  但同時,她也感激他。
  畢竟,在她們母女陷入困境的時候,是他伸出了援手。
  眼下正是母親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真真切切地陪伴在她身邊,為她送去溫柔與慰藉。
  不論這是否出於慕容先生的授意或默許,也不管這其中的真心究竟有幾分,他做得那樣好,即便是假的也已經夠了。
  多少人連場麵話都不肯多說一句,無用的掃地出門,有用的巧取豪奪,卑劣的手段永遠不會嫌多,虛偽的客套根本能省則省。這是一個講求效率、不擇手段的社會。
  然而董某沒有這樣做。
  慕容一家似乎都遵循著某種看似沒有必要、做來更嫌麻煩的繁瑣條例,再醜陋的目的也會采取體麵含蓄的方式。
  也許虛偽,卻令人舒適熨貼,永遠不會故意教對方蒙羞受辱。
  見過慕容先生,丹青終於明白董某那種溫和克製的態度從何而來,盡管他所學不及嶽父大人的三成功力,卻也自一開始便為丹青母女帶來甚多安心與信賴。
  為此,她感激他。
  慕容先生的居住的所謂“老宅“其實並不老,它和丹青母女當前居住的地方屬同一片區域。
  ――丹青後來知道,原來他是這片別墅區的出資開發商老板,之所以投資這裏是因為他喜歡這一帶環境,所以很自然,慕容一家的成員們各自選擇保留了合意的領地。
  多麽奇怪的一家人,每個人都寧願獨居,誰也不和誰生活在一起。
  “這裏也有個很棒的私人圖書室,你會喜歡那裏。”
  慕容先生溫和地說。
  他沒有急吼吼挖空心思準備各種或貴重或別致的“驚喜”大禮送給丹青,一切似乎和以前無甚不同。
  除了老宅裏為丹青準備了一間套房。
  “不要覺得難堪,孩子,我並不要求你留下,或者整日陪伴我這無趣的老人。我隻是要你知道,這裏,有你的位置。”
  丹青並不明白慕容這句看似隨意的話其實意義非凡,但是她看著他的眼睛,內心竟是異乎尋常的平靜。
  “是,我知道。”她說。
  “好了,”慕容清瘦的臉龐上出現一絲倦容,微微闔起雙目,“去吧,年輕人不要一直待在屋裏。”
  丹青應了一聲輕輕退了出來。
  守候在門外的特別看護推著儀器和藥品滑輪車輕手輕腳走了進去。
  “老宅”在整體上依舊體現出慕容一貫的實用極簡主義風格,隻是在他患病之後,為著病情需要,宅子裏不少地方都配置了監控裝置,甚至還設有急救設備相當完善的專用病房。
  慕容顯然很不喜歡這樣的安排,但在長期住院觀察治療和居家看護調養之間,他被迫選擇了後者。
  “嗬嗬,真可笑,我慕容聿瑾也會有今天。”
  他雖然在笑,臉上也毫無懼色,但到底有些惆悵。
  丹青知道為甚麽。
  她在圖書室見過滿牆高低錯落的鏡框,裏麵的眾多照片已經微微發黃褪色,但還是能夠清楚看到慕容先生當年的風采。
  年輕時的慕容聿瑾似乎居留海外,一身考究騎士裝襯得他英武非凡,策馬飛奔縱躍障礙的姿勢更是飛揚佻撻。
  他在冰球場上全副武裝單手劃杆擊球的身姿。
  在高爾夫球場上恣意揮杆的沉著模樣。
  對了,慕容先生還說過,他是柔道黑帶高手。
  當然,還有許多他日常起居、處理公務、出席盛大場合、與人對話聊天的照片。
  攝影者固然用心,挑選這些照片的人也花了許多心思,從各個角度、場合乃至不同光線條件著手,選出來的照片都極其精準得表現出了慕容本人出色的個人特質。
  老實說,直到現在為止,丹青對慕容先生仍然不甚了解,但通過這些照片,還有種種蛛絲馬跡,都可以判斷出這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富貴閑人。
  慕容先生的前半生,大約也是多姿多彩得難以言述吧。
  這樣一個精彩的人物,如今卻被病魔擊倒。
  他可以掌控調度自己的王國,卻無法作主自己的身體。
  丹青的生活比以往念書的時候更簡單。
  她沒有如慕容先生所說去“做些年輕人喜歡做的事”,而是安靜地在這個別墅群中的兩座洋房之間往來行走――或是陪伴母親,或是陪伴慕容先生。
  對於自己和慕容先生之間的關係,丹青一度非常緊張,但是事實證明,她太過慮了。
  至少到目前,慕容之於她隻不過是個純粹的長者。
  他一直說他是個老人了,一路相處下來,丹青漸漸認同這樣的說話。
  像所有的老人一樣,慕容十分固執,幾乎形成強迫症一般的諸多習慣令丹青見之咋舌。譬如他有潔癖,床單須每日更換,有時候睡過一個略為不適的午覺,也會著人立即換掉所有寢具。
  同時他又是個病人,一直以來的尊崇地位養成他剛愎自用的行事氣派,所以對於醫生護士的督導料理並不非常配合,譬如不肯配合檢查,也不肯按時服藥,甚至總是乘人不備將藥直接丟進抽水馬桶。丹青不得不如哄騙孩童一般耐心勸慰,費盡心機東拉西扯看著他將藥盡數服下才行。
  而且盡管他如此注重個人細節,連每次飲茶喝咖啡用點心之後都不會忘記去整理儀容漱口刷牙,慕容聿瑾說話行動間還是會隱約散發老人才有的特殊體味,雖然極之不明顯,但種種跡象都表明,他老確是了。
  因為對方一貫含蓄得體的相處態度,丹青繃緊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她不是鐵石心腸的女孩,就算一個普通的重病的老人要她多花點時間略事陪伴她也會答應,何況慕容終究與自己頗有幾分淵源,而且不曾真正傷害過她。
  於是,丹青留出更多的時間給慕容先生,她不一定時刻守護在他身前,許多時候她隻是待在圖書室裏靜靜閱讀,但隻要他需要她,或者她認為適當的時間,她都會出現在他麵前。
  對於這樣細微的變化,慕容顯然注意到了,他看起來很高興。
  “丹青,其實我喜歡你留在我身邊。”他向她坦白,“隻是,我又不希望你因此而介意。我希望你快樂。”
  丹青禮貌地微笑。
  “當然,我不介意。並且我很好。”
  慕容的目光細細遊移在女孩的臉上,最後停留在那雙亮如晨星的眼瞳上。
  半晌,他搖搖頭,“對不起,丹青,是我令你不快活。”
  “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你真正的笑容。”
  他興致索然,嘴角抿出一道深深的曲線,連著鼻翼兩側的法令紋,看起來憔悴而蒼老。
  丹青不忍心,想一想,伸出手作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慕容愣住。
  “慕容先生,也許你願意請我跳支舞,”丹青微笑著說,“隻是我的舞步很糟糕,可能會踩到你的腳。”
  慕容忽然笑了,不再說甚麽,小心翼翼執起女孩皎潔柔軟的小手,另一隻手輕輕放至對方背後,略一凝神,劃出一個舞步。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肢體接觸。
  沒有舞曲伴奏,沒有舞池,也沒有觀眾。
  丹青並不會跳舞,先前的唯一一次跳舞經驗還是很久以前和朱也在月光俱樂部的那次酒會上,在那裏她第一次見到蘇珊,從此人生的曲線又走出了跌宕的一筆。
  慕容先生的舞步嫻熟優雅,帶人的技術高明得不見一絲痕跡。
  他的手勢很輕,表情很溫柔,他讚美的目光令丹青放鬆而自信。
  這支舞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慕容帶著丹青一個漂亮的旋轉,隨即放開手後退一步微微欠身致意,丹青發現自己和對方所站的位置正是起舞之前的原位。
  為了這短暫而默契的配合,丹青心頭有隱隱的感動,她感覺到他的嗬護與尊重,他讓她覺得自己尊貴一如公主。
  丹青抬眼看去,正迎上慕容了然一切的溫和目光,她不由得赧然而笑了。
  慕容的口吻像個疼愛晚輩的祖父,“丹青,你是個好孩子,謝謝你。”
  丹青故意露出一個調皮笑意,略略偏轉了頭仿佛在考慮問題。
  “真的想謝我?我可以要一份禮物麽?”
  慕容一怔,隨即愉快地笑了。
  “當然,我的榮幸。”
  “那麽這樣,我每天為你念一段故事,然後你也得為我講個故事作為回報。怎麽樣?”
  “呃,這個,”慕容似乎有些為難,“我隻會聽故事……”
  “那就講講你自己。”
  “甚麽?”
  “慕容先生,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對等。瞧,你知道我的一切,而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這不公平。”
  慕容若有所思地看著丹青,後者勇敢回望,一副堅持到底的倔強表情。
  他忽然笑了。
  “好好,”他說,“讓我來試一試。”
  仿佛是一種交換,每天在丹青念完一段故事之後,慕容就講述自己的一段經曆,他其實是個高段的說故事人,然而即便他不是,那些充滿張力的情節和人物已經足以吸引聽眾的耳朵。
  慕容聿瑾的生平寫出來簡直是一部傳奇,而這部傳奇與芮氏家族緊密相連。
  慕容本人其實是旅居海外的華裔僑民第二代,家世甚好,隻是後來幾番喬遷漸漸式微,到他這一代不過餘個空架子,祖蔭是一點都仰賴不到了。
  如果不是後來遇到芮家的人,慕容大抵也會有個普通的人生――他縱然聰敏且英俊,又胸懷大誌,但這樣的人又何嚐少了?誰又能真正出人頭地、成就業績、轟轟烈烈俾睨一方?
  也許是老天不肯教璞玉埋沒、明珠蒙塵。
  年輕傲氣、懷才不遇的慕容聿瑾在巴黎遇到了景老先生,他是當時芮家的主持,有個女兒叫芮安琪。她後來成為慕容聿瑾的妻子。
  “景老先生?芮家的主持?”聽到這裏,丹青略略聽出一點苗頭。
  “是啊,芮家的傳統一貫如此。”慕容笑笑,他的笑容頗令人玩味。
  原來,芮家一貫以來都是招贅女婿入籍,說起其中淵源則相當蹊蹺,據說芮家祖上來曆神秘,因為某些原因被來自西域的巫蠱術士施咒,家族後繼生女不承男,直到族係散滅。
  “嗬!”丹青覺得不可思議。
  慕容頓一頓,沉吟道,“說來奇怪,從此以後芮家果然香火不濟,人丁愈見單薄,每一代常常隻有一個女孩,為了延續家族姓氏,族人決定隻招婿不嫁女,而且後代從母姓。”
  總之,景老先生一眼就看穿這個漂亮落拓的年輕人其實野心勃勃,他願意助他一臂之力,條件就是入贅芮家,成為下一代芮氏主持人。
  “安琪是個好女人,相貌秀麗,性情端莊,而且那麽大的一份家業……我沒有辦法抵禦這樣的誘惑。”
  此後憑借芮家殷實的家底,慕容施展他的抱負,成為商界矯然崛起的新星,將芮家的事業範圍拓展得更寬更廣。
  這些前塵往事,講起來不過舌尖幾句話,可以簡略輕忽的一言蓋之。
  然而丹青知道,那裏麵有太多跌宕、太多起伏、太多血汗。
  它有多眩目,就有多黑暗。
  在敘述中,慕容聿瑾淡化了那些灰色的內容,他講起自己年輕時遊曆歐洲的趣聞逸事,講起拓展事業時見過的各色人等,講起初初自西方回到東方因不識民情鬧出的種種誤會和笑話。
  他談興甚高,隻是再也不提自己的家庭。
  這個家庭,原來一直姓芮。
  從景老先生,到慕容先生,到董先生,他們手上雖然握有權杖,但其實不過是芮家的奴仆。
  下一代的芮氏主持人,又會是誰呢?
  難道是朱也?
  “可是為甚麽,”丹青忍不住脫口而出,“瑪姬姓董?”
  對於丹青的莽撞發問,慕容並不生氣,他笑一笑。
  “總得有人作出決斷。”
  “我並不相信那個所謂巫咒,與其一直這樣被困住,不如付諸一笑,直接破了這個妄念。”
  “可惜啊,我明白的太晚了。”
  “而元莛他,似乎並不明白這一點。”
  望著慕容聿瑾沉穩淡定的臉容,丹青的心裏忽然生出一股敬意。
  這個老人,他是真的洞悉世情,看透一切了麽?
  不見得。
  否則,在伊麗莎白芮的問題上,他又何必這麽偏執頑固?
  但至少他有決斷有氣魄,他願意為前人所不敢為,試前人所不敢試,所以不論是不是會落下令芮氏族係散滅的口實,他作出他認為正確的決定並將之付諸實施。但是這一份氣派,已是同為芮家東床的董某人拍馬難追。
  “好了,今天我有點累了,丹青,你也回去休息吧。”
  慕容猶豫了一下,終於伸出手掌在丹青的頭上虛虛一拂,指尖拈起一綹發絲順勢滑下,最後送回鼻端嗅一下。
  “我喜歡這個洗發香波,”他說,“也喜歡看到你的笑臉。”
  他再也沒有碰過她。
  丹青每天穿行在這片區域的兩座小樓之間,過著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
  時間如水般流逝,夏天早已經過去,秋天也已經接近尾聲,早晚的涼露,肅殺的冷風,還有飄零的落葉,都昭示著冬季的來臨。
  丹青伸手接住一片旋轉著緩緩飄落的梧桐葉,抬頭看看早已枝椏皆禿的樹形,一時心神恍惚起來,隻覺得胸口空空蕩蕩,腦中也空空蕩蕩,無悲無喜也無嗔,好像所有的牽掛與羈絆都不複存在,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虛空,一次夢魘,隻需一睜眼,就可以看見父親溫暖的笑顏。
  如果這真的隻是個夢,那該有多好。
  丹青搖搖頭,努力不讓這種悲秋的情緒控製自己。
  “嗨,顏丹青,”她對自己說,“你已經夠幸運了,情況並不像想像的那麽糟對不對?不要放棄,要堅持下去。加油!加油!”
  如今,她與慕容先生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奇特的默契關係。
  不,並不算純粹的友情,這種說法既不準確又矯情。然而,它又絕對非同愛情。
  它有點兒類似親情――彼此關心,又相互信任,這種感覺仿佛私藏在某處的珍愛之物,沒有其他人知道,也不打算與人分享,即便自己也不是時時翻看檢視,然而心裏卻知道它安全妥帖的在那個地方,一想起就有種充盈感和踏實感。
  然而它又超越親情,比理所當然的血脈情結要多出幾分珍重和尊崇。因此維持距離,也保有各自獨立的人格。
  “丹青,你是一個夢想,”慕容聿瑾說,“你對我而言,是一個美麗的憧憬和希望。”
  丹青其實並不懂得他話中潛在的涵義,但她辨出其中的真誠況味,因此也報以坦然明亮的微笑。
  “謝謝你,慕容先生。”
  “為甚麽要謝我,”他和藹地問,“是我讓你陷入這樣尷尬的境地,你不恨我?”
  “不,慕容先生,是你讓我重新體會安穩踏實的滋味,這種味道在父親去世後,我已經很久沒有嚐到。”
  “可是,我甚麽也沒給過你。很抱歉,原諒一個膽怯的老人家,他不知道該如何取悅一個美麗的少女而不會令她覺得難堪。”
  “不,慕容先生,其實你給過了。”
  “是甚麽?”
  “安全感。”
  “平安夜想要甚麽禮物?不不不,那個晚上不講故事,我要客串聖誕老人。給你三個許願星星,我會盡力幫你達成願望。”
  然而聖誕夜還沒有到,慕容先生卻已經倒了下去。
  那個時候丹青正在過來的路上,手裏是慕容要她去小區園藝暖棚摘的天國玫瑰,貝殼粉的花瓣厚如絲絨,灰綠色的卵形葉片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香氣清雅怡人。
  距離老宅尚有段距離,丹青已經看到那邊人車擾攘的場麵。
  人是醫護人員。
  車是急救車。
  丹青直覺是出事了,她發足狂奔過去,但還沒到,那輛白色急救車已經鳴笛啟動,車頂的藍色燈光一圈一圈蕩開去,刺得人睜不開眼。
  車子經過丹青身邊沒有停,一路呼嘯而去。
  家裏的阿姨嚇得麵色發白,口齒不清。
  “先生在布置聖誕樹,不許我們幫忙……他爬上梯子掛那個,然後跌下來……然後吐血,然後……”
  丹青看著那棵高大的聖誕樹,它上麵掛滿了純銀色的精美飾物,銀色的雪花,銀色的雪橇,銀色的麋鹿,銀色的手杖,銀色的襪子,銀色的花結……
  在那一片綠色與銀色中,有兩顆大而漂亮的星星閃閃發光,隻有它們是金色的。
  丹青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啪嗒”一聲,腳尖碰到了甚麽,她低頭一看,是第三顆金色的許願星星。
  沾染了暗紅血跡的金色星星,旁邊是倒下的扶梯,地上猶有斑斑血跡。
  ――“給你三個許願星星,我會盡力幫你達成願望。”
  這個可憐的、寂寞的聖誕老人。
  在她陪伴他的這段日子,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孤獨。
  女兒與父親關係交惡,所以她長居海外,不肯回來。
  而他明明那麽在意自己的骨肉至親,卻要保有自己體麵的同時保有女兒的體麵,於是他寧願她在遠方恣意發展,也不願叫她回來。
  那個自出生起就麵臨家族一堆問題的任性孫女,對於自己父母的關係心存鄙薄和怨懟,對於外祖父的做法又不能認同,漸漸也磨礪了一副堅硬心腸,全然不顧外祖父的病情與需要。
  而董某,雖然看起來對嶽父俯首帖耳、敬重體貼,其存有的野心與意圖其實一早為老人所洞悉,這令他頗為失望。
  與此相似的還有蘇珊,自從最後見麵之後,丹青也一直沒有見到她。想來,慕容先生也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所以事實上,這些日子一直伴隨慕容,為他排憂解悶,令他展顏歡笑的人,其實隻有丹青。
  他是如此的寂寞,寂寞的無所寄托,所以對一個萍水相逢、相處未久的女孩,也願意親自費心費力博其歡心。
  丹青輕輕擦拭星星上已經凝固的血跡,眼眶漸漸濕潤。
  慕容先生所患的惡疾是胃癌,已經是末期,曾經動過數次手術,切除了一半的胃。
  他一生強勢,所以身患重病也不肯輕易伏輸,並不接收醫生的意見入院進行放射治療和化學治療。無奈之下,醫生隻得為他製定了保守療法,盡量通過藥物抑製癌細胞。
  但慕容先生也沒有真正遵醫囑用藥,加上病情已臻末期,惡性細胞轉移擴散漸漸失去控製,早在數月前就曾經病發告急,後來稍事好轉他又堅持出了院。
  這一次,情況愈發危急,報告出來說癌細胞已經大麵積轉移至淋巴、胰、肝、肺乃至血管。
  董某和臉色十分難看,瑪姬董站在父親身邊,一手緊緊攥住朱也的臂膀。
  他們急急說著甚麽,站在他們對麵的幾個醫生卻一直搖頭,搖頭,複又搖頭。
  丹青站得很遠,醫院裏處處充斥她熟悉的消毒藥水味道,這味道令她驚懼。
  她想起當年母親住院的日子,那種等待的滋味就和這藥水味道一樣,令人難過和絕望。
  蘇珊的出現打破了這沉悶而無望的等候氣氛。
  幾個月不見,她看上去清減了許多,容顏愁損,但風華依舊。
  朱也阻止她上前。
  “蘇珊,”他低低道,“不要讓我們為難。”
  “你們?哈!”
  蘇珊揚起一條眉毛笑,表情譏誚,“你們是誰?你和董生?或者,你和瑪姬?”
  “你們誰可以代替老爺子說話?”她說。
  朱也麵無表情,但丹青分明看到他額角的青筋微微暴起,眼裏閃過一絲薄怒。
  “蘇珊,”董某走過來,語氣冷淡,“你已經所得甚多,為甚麽不好好享用你得到的?回去吧。”
  與那兩個男人對峙良久,蘇珊終於放棄堅持,轉過身一步一步離開。
  經過丹青身邊的時候,她小聲而迅速地說,“丹青,我去走廊拐角的洗手間,求你,一定要來。”
  她的眼神懇切,讓丹青無法拒絕。
  站在洗手間旁的雜物房門口,丹青與蘇珊彼此對望。
  “對不起。”蘇珊輕聲說,“我隻是個平凡的、自私的、略具姿色的女人,這麽多年了,我吃了很多苦,也享了許多福,我一直以為這都是靠我自己的頭腦天賦掙來的,有所得便有所失,我得到的都是我應得的,我問心無愧,我無愧於人……可是,隻有對你和慕容先生,我是有愧的。對不起,丹青。”
  丹青搖搖頭,“不要說了,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已經不記得了。”
  “那你,現在過得好麽?”蘇珊急切地問。
  丹青想一想,肯定地點點頭,“是的,我過得很好。”
  “那就好,真好,真好……”蘇珊自語般喃喃作聲。
  兩人再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蘇珊,如果你沒有別的事,”丹青試圖打破僵局,“我就先走了。”
  “不不,丹青,請你再留一會兒。”蘇珊一把握住丹青的手腕,她的手指冰涼,而且微微顫抖。
  “我想見他,幫幫我,求你了……”
  至此,蘇珊原本強自維持的鎮定假象全麵崩潰,她美麗的眼瞳充滿淚水,全身抖得猶如秋風中的葉子。
  “我,受夠了懲罰,你知道嗎?他若能對我更殘忍些,我或者還會死心,可是他沒有,我反而感覺更難過了……”
  “老天,我曾經真的要恨他了,甚至詛咒他去死。我以為自己付出了太多,卻忘記他曾經給了我那麽多,而最後,我還令他那麽失望。”
  “我不會糾纏他,我隻是希望能夠親口對他說一聲對不起和謝謝。”
  蘇珊的眼淚終於落下,打在丹青的手上,每一滴液體似乎都是滾燙的,直直地燒灼到心裏去。
  丹青緩緩點頭。
  那一瞬間,她原諒了她。
  慕容先生此次沒能很快出院,在醫生和家人的堅持下,他隻得開始接受化療,病情暫時得到了控製。不久,他又執意離開醫院搬回了老宅,但必須定期回去接受觀察與治療。
  伊麗莎白芮又一次趕了回來,丹青在老宅遇見了她。
  “丹?”她的驚訝隻持續了一秒鍾,然後臉上出現一個諷刺的笑容,“這就是蘇珊說的‘還好’和‘不錯’?”
  “當然,我偉大的父親!凡是出現在我身邊的女人,他從來都不會輕易放過。”
  聽起來,蘇珊似乎並沒有告訴她發生了甚麽,事實上對於丹青和慕容先生之間的關係,蘇珊原本知道的也不甚清楚。
  丹青沒有急著澄清自己,隻是安靜地離去。
  稍後,她發覺這對父女相處的方式極為別扭,。
  他們對話都使用法文,語速極快,彼此對視的目光簡直可以洞穿對方的身體,即便作父親的沉屙在身,當女兒的也毫無避諱退讓之意,就算丹青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內容,從表情來猜,也知道那些詞鋒有多銳利和傷人。
  “丹,你都看到了?這就是我的家!”芮冷笑著說。
  “已經做得這樣難看,還要徹著幌子遮人耳目,就連吵架也要借助其他語言!多麽可笑的體麵!最可笑的是我們都認同這種體麵!看來我是芮家的女兒,是注定的。芮氏和慕容氏最擅長的虛偽和自欺欺人,發揚的多麽好多麽徹底!哈哈哈”
  ――“我隻是個想要保護女兒的父親。”
  那個老人這樣說。
  她同情芮,也同情那個強勢的、可憐的父親,還有夾在這雙父女之間所有的人。
  所以當慕容先生再次提起那三顆不曾掛妥的許願星星時,丹青直截了當的問,“還有效麽?我是否還能見到聖誕老人?”
  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慕容對麵前的女孩已經足夠了解,這麽懂事的孩子,絕對不會提出甚麽離譜的要求。
  “當然。”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慕容先生,你學識淵博,自然知道這樣一個傳說。”
  “上帝造人,其實每個人都由兩個部分組成。隻是因為人類觸怒神庭,所以被罰劈為兩半各自投放人間。於是每個人都窮其一生尋找原本與自己一體的另一半,一些人幸運地找到,另一些則不。而這兩半,有的化身為男人,有的化身為女人,但並不是所有完整的人都由男人與女人組成,有一些人的兩半可能都是男人,有的則是女人。”
  “當然,你可以不相信這個傳說,但是慕容先生,你不能不相信,這世上確實有這樣一種人――他們不愛異性而傾慕同性,這不是他們的罪過或錯誤,或者,你可以將它視作是上帝的遊戲之作,隻是它無法取悅所有的人。但至少現在的社會如此開明,已經有愈來愈多的人願意尊重這種選擇。”
  “所以,你如果不願意接受,那至少也能夠做到尊重。”
  “我的第一個願望,希望你能理解自己的女兒。愛和傷害有時候也可以等同,但隻要換一種方式,也許就會有完全不同的結局。”
  “與此對等的,也請原諒蘇珊。她隻是不夠走運,把感情和野心處理得一團糟。這個,就算我的第二個願望。”
  在丹青講話的過程中,慕容一直保持緘默,同時認真地注視她的眼睛,知道她語聲停止片刻後,才溫和地問,“還有呢?第三個願望是甚麽?”
  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還沒想好,可以放到下次再用麽?”
  “哈哈哈。”慕容大笑起來,“好好,當然可以。”
  然後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好孩子,以後不止是這第三個願望,隻要你希望的,隻要我能做到的,隻要可愛的小丹青願意,聖誕老人隨時為你服務。”
  最後,他稍稍端正了容色,“我答應你,你說的這些話,我會認真想一想。”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慕容並沒有再與丹青提及那些話題,但看得出來他確實思考過了,也正試著做些甚麽。
  最明顯的莫過於他與芮的關係,較之以往見麵的劍拔弩張要緩和許多,雖然還是習慣性的采用法文對話,但他的語聲和表情都顯出克製與自律。芮很快察覺到了這一點,她顯得有些驚訝和不適,但漸漸的,她身上常有的那種鋒銳姿態開始收斂。父女相逢對於周圍的人來說不再顯得那樣令人緊張和不安。
  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機,丹青撥通了蘇珊的電話。
  這個下午,老宅難得的安靜,除了幾個住家的阿姨和特別看護,諾大的宅子隻有慕容先生和丹青二人。
  丹青在念一篇懸疑小說,念著念著卻發現慕容先生已經斜靠在沙發上盹著了。他的睡態安詳,但因為近期的化療,麵色黯黃,輪廓消瘦,整個人都落了形。
  丹青無聲地歎息,剛剛放下手中的書,聽到身後的響動,一回頭,先前打過招呼的阿姨已經帶著蘇珊輕輕趨近。
  蘇珊感激地看看她,隨即將視線投向安然入睡的慕容,好久都不曾挪開。
  丹青向阿姨點頭示意一同離開,留下蘇珊一個人在這裏陪慕容先生,自己則去了圖書室。
  慕容先生醒來後看到蘇珊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們之間究竟談了些甚麽?
  丹青並不清楚。
  她隻看到蘇珊被淚水浸濕的臉龐上展開的笑顏,看見慕容先生臉上唏噓感傷的表情,他們的手指微微蜷起地握在一起,透露溫情氣息。
  “謝謝你,丹青。”
  “是你的溫柔和善良打動了慕容先生,他說他願意試著去理解麗茲,他也早已原諒了我。”
  丹青笑著搖搖頭,“你們都是聰明人,隻是被自己的聰明與矜持耽誤了,誰也不肯走到對方的位置去看一看想一想。而現在,你們都這樣做了,如此而已,我其實甚麽也沒做。”
  蘇珊深思地看住丹青,半晌忽然說了一句,“我知道,你是甚麽也沒做。”
  “丹青,我現在才明白為甚麽所有的人都願意那樣傾心愛護你。”她真心誠意地說,“因為,你值得。”
  臨走前,蘇珊突然回轉身,將臉貼近丹青的臉孔。
  “那間房間的設計並非慕容先生的授意,”她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是我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對不起,那次嚇到你了。”
  ――“我本來隻想遠遠看著你,聽你念那些有趣的故事。”
  丹青回想起那天慕容說過的話,不由有些迷惘。
  也許,他說的是真話。
  那麽那間透視的書房,真的隻是為了看看自己麽?
  不過事已至此,探究真假似乎已經變得沒有必要,也許慕容開始的確來意非善,但至少後來他一直不曾傷害自己。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就把慕容視作一個身患惡疾的普通的老人吧,盡一份晚輩的心力,陪伴他走過生命中的最後之旅。
  想到這裏,丹青釋然地笑了。
  慕容先生的病情愈見嚴重,化療帶來的副作用開始顯現,他迅速消瘦下去,麵色焦黃,虛弱無力,經常惡心嘔吐,還大把大把掉頭發。
  與當初丹青第一次見到的那個英俊挺拔、風度翩翩的軒昂男子相比,今日的慕容聿瑾幾乎完全換了一個人般,教人不忍卒睹。
  他變得暴躁易怒,不肯見人。
  “走走,不要來見我,我不需要人陪,誰也不要!”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勸慰。
  “丹青?”董某的目光都看向丹青,他了解她在老人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換作旁人這樣做,丹青或者會有些難堪但不會這麽反感,她默默地看他一眼,寒星似的眸子令他硬生生收住話頭。
  “慕容先生。”丹青進到房間,在床前屈膝俯身輕輕道。
  室內隻在遠遠的牆角點了一盞角燈,光線昏黯,看不清楚病人的臉容。
  “唉,真是個固執的孩子。”慕容輕聲歎息,“好吧,我不會讓他們為難。”
  丹青微笑。
  “丹青,小丹青,我可真喜歡你。”他也笑了,笑聲嘶啞。
  “可是我要你別再來看我,因為我希望在你心目中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而且你應該擁有更好的時光。”
  “真抱歉,這個聖誕老人很不稱職,恐怕不能為你實現第三個或者更多的願望了。不過,你可以親自為自己實現那些願望,這樣也許更好。”
  “謝謝你,孩子,是你給了我一段這麽美好的記憶,化解了我最後也是最大的遺憾。”
  “丹青,你是上帝派放人間的天使。”
  “去吧,親愛的孩子,我不會再見你了。”
  丹青覺得難過,但抬眼接觸到那雙堅決懇切的眼睛便了然了對方心意。
  他骨子裏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所以才不願意讓自己在意的人見到他走向死亡的模樣。
  遵從他的意思,丹青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麵前。
  但她也不願意從他生活中徹底消失,於是找來錄音裝置重新開始她的錄音生涯,隻是這一次錄音的地點換到了老宅的圖書室,錄製的內容由以前的單純念書改為家常式的聊天――她會隨便講起瑣碎的見聞,談談最近讀書的心得,看電視節目獲取的有趣信息,有時候甚至隻是窗外的一陣啁啾鳥啼或者風雨搖撼樹木的聲音。
  她絮絮講述著這些,就好像慕容先生就坐在她麵前一樣。然後讓看護把錄音機和磁帶拿進去播放,她猜他會高興聽到這些。
  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春節過後,慕容一家的農曆年在醫院重症病房度過。
  元宵節的第二天,慕容全身機能出現衰竭,陷入重度昏迷。
  一個禮拜之後的清晨,慕容聿瑾息勞歸主。
  窗外,花樹開始綻出嫩葉,綠地逐漸恢複翠色,萬物生機勃發,春天到了。
  宣讀遺囑的時候,丹青也被要求在場。
  “這是慕容先生的意思。”代表律師說。
  遺囑內容很簡單,不過是統計產業,然後將之分成若幹份,分別派給芮氏母女以及建立專項基金。
  從金額分配上看,伊麗莎白芮和瑪姬董各自得到的份額幾乎相當,區別就在於瑪姬董的那份暫且交由其母親托管,要等本人年滿二十五周歲才能獲得自由支配權。
  瑪姬董的臉色陰沉下去,這樣的結果顯然出乎她的預料之外。
  奇怪的是,丹青注意到隨著遺囑內容一條條宣布,董某的表情也變得緊張而沉鬱起來。
  等律師念完最後一條,開始收起這份文件夾時,董某終於沉不住氣,“沒了?關律師,就這樣?”
  關律師笑笑,“不,還有一份補充遺囑,是慕容先生在春節前立下的。”
  補充遺囑一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個聲明,非常直接簡白,標準的慕容風格。
  “為我的偏執與蠻橫向我的家人道歉,慕容及芮氏的後人無須傳承祖製舊訓,家和萬事興。”
  這個聲明聽起來頗為突兀,可丹青明白其中的意思,再看芮氏母女,先是一臉驚訝,漸漸表情變得微妙起來。
  她們一定是甚感意外,那樣的強勢的父親和外祖父,固執了那麽多年也不肯稍事讓步,那麽在乎體麵和姿態,居然也有認錯道歉的心意,並且如此隆重得正式標入遺囑當眾宣讀。那一瞬間,再堅硬的心也會有一絲悸動吧。
  丹青微笑。
  這戶糟糕的家庭關係,或者借著遺產托管的緣故增加母女溝通聯絡感情的機會,假以時日可以改善也不一定。
  然後就念到了董某的名字。
  盡管董某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保持鎮定,但在仔細聽完律師念出的關於他的每一個字後還是憤然失態了。
  這一部分內容其實也不複雜,它指明董某數年前同意公證的財產結算清單,上麵列明了慕容及芮氏一門投資擁有的相關產業的所有權與董某本人無關,他放棄獲得相關產權和將來由此產生的所有利潤或債務。當然,由董某自行斥資籌建的商貿公司及其利潤債務也都標明其產權所有,不計入前文所列清單之內。然後他可以獲得的遺產是一筆現金和他動用芮氏置業基金在城內購置的兩處物業。
  這也就意味著董某根本無權染指芮氏產業,除了他自己的事業和那筆錢及兩處宅子,他甚麽都得不到。
  董某霍然起身,臉孔煞白,似乎想說甚麽,但終於甚麽也沒說,甩手拂袖而去。
  在座的人都靜靜看著他離開,沒有人出聲挽留。
  最後念出的名字是顏丹青。
  將眼下丹青母女正在居住的洋房贈與丹青,另外有專項基金負責她們的生活必須,包括霍沉香診療開銷及丹青修學所需。此項基金會一直持續到丹青完成學業能夠自立為止。此外,月光俱樂部藏書樓所有書籍將以丹青的名義捐給學校圖書館。
  “另外,慕容先生交待過,隻要顏小姐任何時候需要,隻要事務所能力所及,我們一定會請聖誕老人為顏小姐實現願望。關於這一條,遺囑中沒有記錄,但已經另行記入本事務所備忘錄中。”
  這實在是一份太慷慨的禮物,簡直令丹青不知所措。
  要稍後回到家中,舉目望去,四周的布置雖然依舊,但感覺卻與平時大不一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和母親從此不必寄人籬下了,慕容先生的這份禮物可以幫助她徹底告別心懷忐忑、蕭索無依的尷尬境遇。
  “謝謝你,慕容先生。”
  丹青在心中默默道謝,她想笑一笑,但臉部肌肉不聽使喚,堅持了一會兒她放棄的對抗,任由眼淚串串落下,先是飲泣,最終成為難以抑製的哀哀慟哭。
  這一次,她不願再壓抑自己,不想再克製眼淚,胸口很久以來其實都破了口子,但她從來不敢讓積蓄其中的淚水決堤,她是害怕一旦放縱自己就會失去堅持的勇氣,而她堅持了那麽久、那麽難,最辛苦的時候也不曾想過放棄。
  現在,她終於可以痛快任性地哭一場。
  丹青忽然發現,原來有時候,能夠恣意痛哭也是一種幸福。
  是一種釋然的、自由的、掙脫束縛的幸福。
  母親安靜地坐在窗前藤製軟椅中,丹青踞坐近前的地毯上,側著頭將臉貼在母親膝頭,細細聲耐心講述最近發生了甚麽。
  這些日子以來尤其是最後兩個月,丹青陪伴母親的時間略少,雖然知道她被人照顧得很好,但終覺愧疚,如今,她的時間複又完全屬於自己了,她決定要愈發對母親好些。
  已經經曆了父親的去世,薑白的離去,田田的疏遠,還有慕容先生的病逝,種種的生離死別給丹青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那種滋味真正難受。
  “所以,媽媽,請你一定一定要好起來。不要離開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媽媽?”
  丹青這樣一次又一次小聲懇求,母親先是沒有反應,後來突然動了動,抬起手用指尖輕輕拭去女兒頰畔的淚痕。
  “傻囡,不要哭啊。”她低低地,幾乎是溫柔地說。
  丹青的眼淚嘩一下落了下來,將臉孔埋入母親微微溫熱的掌心再也不肯抬起來。
  董某自那日負氣離去,有好久都沒有出現。
  母親的情況倒似比以前好些,但每日一到中午時分臉上怔忡出現的期盼神色,分明是在等待董某的探訪,而她一再失望,眼瞳一點點黯淡下去,教丹青格外心疼。
  丹青沒有即刻恢複學籍,經曆了這麽多事,她覺得身心俱疲,打算好生歇一歇,下半年開學再回學校。反正即使沒有慕容先生指定的基金幫忙打點,她當初兼職模特所賺取的薪酬也還能維持一段時間。
  現在,她每天陪母親居住在這座環境清幽的小洋房中,心境恬淡,除了照顧母親的病情已沒有更多憂思,日子倒也過得悠然。
  偶爾出門一次,以前用慣的雪佛蘭依舊隨時候於門外,司機也還是小江。
  “這是關律師安排的,應該是慕容先生的意思。”小江說。
  丹青笑著搖搖頭,執意不肯,見小江為難,索性撥電話給關律師說“這是我的願望,希望聖誕老人能夠為我實現”,關律師被女孩的狡黠固執弄得哭笑不得,隻得點頭同意,但讓小江留下聯絡方式,但凡丹青母女需要,隨時可以找他用車。
  這樣宛若超然世外的日子裏,丹青在外界唯一保持聯絡的朋友隻有蘇珊。
  自從那次在醫院重逢,然後丹青又為蘇珊安排了與慕容先生見麵的機會之後,兩人之間的罅隙已然揭過,雖然後來蘇珊再也沒有見過慕容,但她一直通過丹青關心他的病情。兩個立場和心態都如此不同的女子,為著同一個男人不同的理由靠得很近,一次次的坦率交談,一次次的相互鼓勵,一次次的同悲同喜同唏噓,兩人終於成為真正的朋友。
  蘇珊了解她的經曆,了解她的心情,了解她的牽掛與憂傷,也了解她的執著和善良。她有一雙好耳朵,有足夠的冷靜與智慧,更有頑強不懈的生命力和勇於自嘲的幽默感。
  時至今日,丹青終於可以再次信任蘇珊。
  蘇珊告訴丹青,“田田一直在找你,之前還有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和她一起過來打聽你的下落。”
  “哦。”丹青隻能應一聲。
  她能說甚麽呢?說,啊我最好的朋友欺騙了我?
  誰不自私呢?尤其在感情上,從來不該存有慷慨。田田這樣做其實無可厚非,畢竟自己和薑白從來也不曾真正開始過。不不,既然沒有開始,也就甚麽都不算。當然田田的欺騙也不算。
  ――可是為甚麽,我還會這樣難過?這樣難以釋懷?
  丹青不肯再想下去,一把掀過被子蒙頭大睡。
  她做了一個夢。
  一個熟悉的夢。
  她站在兩截樓梯之間的平台,上下樓梯各有三十九級,靠近平台的樓梯扶手有一塊漆脫落,露出白色的木紋材質。
  樓梯盡頭沉默以待的依舊是那兩扇門。
  周遭光線柔和,但又看不見光源在哪裏。
  她躑躅良久,再一次選擇上樓,走到盡頭推開那扇門,視野中立刻鋪滿刺目的白光,然後突然一片黑暗。
  視覺殘留是一片繽紛光影,那樣斑斕閃爍而不可分辨,幾乎令人疑心發生了短暫失明。
  然而那是甚麽?
  那麽亮,又那麽近。
  是墜落在晨露中的兩顆星星麽?
  丹青試圖看清楚,但眼前仿佛一直有一層白色薄翳,阻擋著視線且無法撥開。
  恍惚間,那兩顆星星漸漸淡下去淡下去,好像隨時都會杳然無蹤一樣。
  丹青大急,伸出雙臂去夠,忽然“啪”得一聲脆響,她驚跳起來,已是離開夢境。
  開燈一看,原來剛才自己睡相不穩,不知怎麽把枕頭頂至床沿,枕頭地下的全家福照片滑落地上,玻璃鏡框已經碎成幾片。
  丹青跪坐在地板上呆了半晌,心裏有些不安,她慢慢拾起鏡框,手指在照片上緩緩摩嗩移動。
  突然,鏡框邊緣一粒突起的玻璃紮進指肚,她疼得一哆嗦。
  亮得有些刺眼的燈光下,指頭上慢慢沁出一顆血紅的珠子,映著周圍濃重的夜色,顯得格外鮮豔欲滴。
  董某再次出現在丹青麵前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人也清瘦了些,眼神似乎有些遲鈍。
  丹青禮貌地招呼,“董先生。”
  董某苦笑笑,“丹青,在你眼裏我是個怎樣的人?是不是很失敗?很卑鄙?”
  丹青靜一靜,沒有問答,反過來問,“董先生,你想要贏得甚麽呢?如果是金錢,究竟多少才算富有?如果是權力,到底要如何才算強大?”
  “可是,我付出了許多……”董某試圖辯解。
  “你是商人,投資才有回報,投資也未必有回報,這是最基本的商業風險論。”丹青溫和地打斷他。
  董某愣住。
  好久,他忽然嘎聲道,“我幾乎就成功了。”
  聲音裏是滿滿的頹唐和不甘。
  “我忍耐了這麽多年,自問對芮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隻差一點兒就成功了。哈哈哈,丹青,你能想像娶一個對男人根本沒興趣的妻子是甚麽滋味麽?而就是為了這個女人,我背叛了你的母親。因為我必須取悅未來的嶽丈大人,幫他把覬覦已久的周氏企業吞掉……我要取得周某做黑帳的證據,但又苦於如何博取他的信任能夠得到靠近帳冊的機會,而我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董先生!”丹青深深厭惡聽到那些醜陋陰暗的往事,她上前幾步想要阻止對方繼續敘述,卻嗅到濃濃的酒氣,再看董某布滿血絲、神采渙散的眼睛,她明白他喝了酒。
  “董先生,請你離開,我對你的故事不感興趣。”她正色警告他。
  然而董某已經全然聽不進去。
  “……我是卑鄙、無恥!出賣最心愛的女人,拿到那些黑帳要挾周某,終於逼得他離開國內去了大馬,哈哈哈,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誰?都是為了她!而我最終甚麽都沒得到,她現在還要把我徹底踢出芮家……”
  “夠了!”丹青被激怒了,“董先生,讓我來告訴你,你是個最自私最沒擔當的男人!你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太太?不,才不是!你是為了你自己。所有的所有,你都是為了你自己,隻想到你自己,並且不惜傷害別人,包括那些愛你也為你所愛的人――如果你懂得甚麽叫愛的話!”
  董某張口結舌看著麵前的少女,她的臉孔因為憤怒而繃得一點點小,臉頰蒼白幾近半透明,黑沉沉的眼瞳睜得老大,瞳仁中間仿佛燃燒著兩朵火苗,亮得教人不敢直視。
  此時的顏丹青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劍,鋒銳的寒光直刺入人心裏去。
  而比這寒光更犀利精準的言辭,一聲聲盡數砸在董某的胸口,砸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忽然後悔了,後悔今天不該來演出這樣一幕自艾自怨、試圖博取丹青母女同情和理解也許還有原諒的煽情戲碼。
  他低估了那平時看似溫柔沉靜的女孩,他以為她身上偶爾流露的尖銳與涼薄泰半隻是小女生式的青春憤怒和衝動激惱,瞧,她對那個剛愎自用、自以為是又霸道倨傲的慕容聿瑾都那麽體貼溫順,何況是自己這麽一個救助她們母女於危難之際的謙謙君子。
  可是她的聰敏和冷靜令她一下子就看穿了自己,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演繹自己的悲情和失意。
  “元莛。”霍沉香的聲音並不大,但兩個專注僵持的人卻都嚇了一跳。
  丹青心驚,不知道母親在樓梯拐角站立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適才董某和自己的對話簡直句句切中母親的忌諱,她不知道母親接下來會怎麽樣?
  “元莛,”然而她隻是喚他,一聲複一聲,千回百轉似的溫柔,“元莛你回來了?”
  董某縱然老於江湖,卻也失去應對主張,隻得含糊其詞應聲“是”。
  母親緩緩走下樓梯,臉上是一個恍惚微笑。
  “你要走了是不是?”她說,“你又要走了。”
  董某順勢說,“是,今天還有些事,改日我再來看你,嗯?”
  他故意不去看丹青冷淡的眼色,小心扶霍沉香坐下,為她蓋好膝頭的毛毯,遂欠一欠身告辭離去。
  丹青一直跟著他出了院門。
  “董先生,”她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說,“剛才的那些話永遠不要在媽媽麵前說起,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傷害,尤其是你造成的傷害。”
  董某一言不發駕車離去。
  丹青沒有馬上轉身進去,而是靜靜佇立門前,後背緊緊抵住粗礪的圍牆,任由疾風將額前鬢角的發絲吹至一片紛亂,就像她此刻的心緒一般。
  心口的憤怒已經褪卻,她連悲傷的力氣都沒有。
  不再需要悲傷了,過去的都過去了,就讓往事隨風,就讓記憶成灰,散滅在這蒼茫世間,不要餘下半點痕跡。
  可是,該要如何做,才能讓母親從頹戚中抽身?從絕望裏重生?可以真正擺脫那些滿是傷痛的記憶和造成這些傷痛的男人?
  母親分明早已看穿他的卑劣本質,卻偏偏放不開胸懷、解不開情結。
  而旁人俱是束手無策。
  丹青並不知道,在她黯然神傷的時候,有個人正站在不遠出的樹蔭下看著她悵然若失。
  朱也已經在這座小樓附近徘徊了將近一個下午。
  這段時間以來他很少見到自己的老板,一方麵是老板行蹤頗為鬼祟,另一方麵則是那個令人頭痛的董大小姐一直纏著自己不肯讓他有片刻將息。
  可是他心裏的那個秀麗身姿從來不曾稍離半分,他也試圖忘記她,試圖說服自己男兒大丈夫要目光長遠不要糾纏於兒女情長,告訴自己顏丹青根本無意於他而瑪姬董卻對他在意萬分……
  可是沒有用。
  分開的時間愈久,他就愈想她。
  想她輕盈的身形,想她憂傷的眼神,想她孩子氣的笑顏,想她的堅強執著,也想她的脆弱無助。
  那握小小的腰肢,那條老式的卻又出奇合身的玫瑰灰色跳舞裙子,還有長長裙裾下隱隱露出的半舊球鞋。
  他想起她烈日下發足狂奔的狼狽模樣。
  那隻小小舊舊、印了不知甚麽動物圓圓足印的粉紅色塑膠拖鞋,他把它握在掌心,他把它收在抽屜的最深處。
  就好像把那張皎潔容顏深深收入心底一樣。
  她不知道。
  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朱也愛顏丹青,竟是那樣深。
  他最終也沒有上前招呼,默默目送丹青滿懷愁緒的回身進門,又呆立許久才慢慢掉頭離去。
  朱也沒有注意到車道邊的灌木叢後麵一直靜靜泊了一輛車,裏麵的女孩目光一直不曾離開他的背影。
  瑪姬董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藏在太陽鏡後不動聲色,嘴唇卻已在不知不覺間印上一排細巧的齒痕。
  從那一天起,董某突然失去了蹤跡,要朱也急急撥來電話問詢,丹青才知道這個消息。
  據說董某其實已經頗有些日子不曾在自己主持的公司好好上班,偶爾露麵也是行色匆匆,沒有人知道老板在做甚麽,除了他的心腹手下老刀,但奇怪的是同為心腹的朱也卻並不清楚其中端倪。
  然後他就消失了,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老刀。
  與此同時,董氏公司陸續接待幾批訪客以及接到相關探詢電話,都是打聽董某的下落,對方甚麽來頭、來意為何都不甚清楚,但看起來似乎並非一般良善商人。
  丹青不由聯想到董某以前曾經涉足黑道暗樁的往事,會是因為這個原因麽?難道是以前得罪的仇家前來尋仇?
  朱也也一早想到這一點,於是更加焦慮不安。
  “丹青,如果有董先生的消息,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我!”
  五月的一個陰霾遍布天空的早上,丹青接到了董某的電話。
  “丹青,我需要見你。”
  “董先生,你在哪裏?”
  “月光俱樂部。”
  丹青沒有找小江要車,而是截一部街車,一路駛往月光俱樂部。
  臨上車前,她想起朱也的囑咐,於是給他撥了通電話,然而對方沒有及時應答,而是轉接到了語音信箱,她給他留了口訊。
  要到了月光俱樂部,她才明白為甚麽所有人都不曾想過來這裏找董某。
  昔日本市最具神秘色彩的私人會所“月光”,如今已是人去樓空,滿目蕭然。
  非但如此,這裏其實已經成為一片拓展中的新廢墟。
  原先的草木扶蘇因為乏人修葺打理變得雜亂茂密,那些錯落有致的建築幾乎都被推倒,斷壁殘垣四處可見,包括那座灰色的藏滿槍械的小樓也不複完整,而裏麵的東西自然都不見了。
  如果還有完整的建築,那就是那兩排欒樹甬道盡頭的藏書樓了。
  隻是這裏也不再是舊日模樣,它成為這片工地駐留看守人員的臨時宿舍,裏麵亂七八糟橫陳了不少家具,看得出來都是自從前那些裝飾豪華的會所建築裏偷來的,隻是再名貴大方的物件沾染了汙垢蒙上了塵土之後都會變得黯淡無光。
  看起來,月光俱樂部是徹底不存在了,這裏已經成為一個新工地,將來可能會開發成丹青所住小區那樣的生態區別墅。
  眼下這裏的工程尚處於零進展階段,舊格局舊地基都還在,新規劃也許還沒出來,因此除了個別留守人員,這裏幾乎見不到工人以及其他閑雜人等。
  丹青下了車,看見綠蔭深處露出的董某座駕一角,知道他們應該在此地。
  她在藏書樓的三樓書房見到了董某,以及老刀。
  董某眉間緊蹙,臉色陰晴不定,一直在室內踱步。
  失蹤了好些日子,神情又這麽凝重鬼祟,一定是有甚麽見不得人的為難事吧。
  可是,為甚麽不找朱也或者公司其他的員工,而偏偏要找自己?
  丹青心中滿是疑竇。
  “丹青,你得幫我個忙。”
  董某啞著嗓子說,他看上去非常疲倦,肢體動作顯得有些緊張。
  丹青心下詫異。
  “董先生,還是讓我去吧。”老刀看看丹青,眼色有些憂慮。
  董某苦笑著搖搖頭,“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可是丹青一個女孩子……”
  “丹青去一定不會有事,她隻是個局外人,而且……”
  董某忽然收聲不再說下去,丹青隻覺莫名其妙,不由問,“而且甚麽?”
  “呃,而且畢竟這裏不是他們的地盤,做事總要顧忌三分。”
  不等丹青繼續發問,老刀輕輕道,“丹青,有些事寧願不知道的好,相信我,知道的愈少愈安全。”
  丹青忽然笑了笑,“董先生,我說過,對你的事我沒興趣,尤其違法的事,請恕我不能幫這個忙。”
  這句話一出,董某和老刀都怔住了,他們似乎完全沒有想到丹青根本不打算聽憑差遣。
  老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董某。
  董某卻毫無征兆地笑了。
  “丹青,我不會勉強你,可是,你真的不想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
  早在那次母親醉酒服藥之後泄漏了口風,丹青就已經猜到父親其實並非自己真正的父親,她也曾猶豫掙紮過,但終究決定不再追問。
  爸爸已經是天底下最好最稱職的爸爸,是不是親生又有甚麽關係?譬如母親,沒有人會懷疑我們不是嫡親母女,可是看吧,大約也不會有比我們更冷淡更疏離的母女關係了。
  丹青這樣想著,也就平靜下來。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見到自己真正的父親。
  她一度堅定的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不在乎,然而當機會就實實在在得擺放在麵前,她才發覺自己已經怦然心動了。
  很久以後再回想起那一瞬間的心悸與激動,丹青不由為自己長長歎息。
  那是充滿缺失和遺憾的青春期造就的渴慕與憧憬。
  她的耳邊突然響起慕容先生的話聲。
  --“丹青,你是一個夢想,”他說,“你對我而言,是一個美麗的憧憬和希望。”
  當時的她不明白,而現在已了然。
  生命中的缺憾總是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向往。
  丹青遲疑起來。
  究竟要不要幫董某的這個忙呢?
  或者說,究竟要不要去見見那個所謂的親生父親呢?
  “他是誰?”丹青問,“你怎麽知道他是我父親?”
  她其實已經相信他的話。
  如果是以前,也許丹青還不會這樣輕易認同,因為記憶中的母親待人總是冷淡疏遠,對於她自己的家庭和往事從來一字不提。
  可是自從患病,母親對董某所表現出來的愈來愈多的依賴令她不得不相信母親確是有可能會同他傾訴那些她從來不曾向任何其他人傾訴過的黑暗往事。
  因為,隻有董某才是她刻骨銘心的戀人。
  盡管他那樣深徹地傷害過她,她也說她恨他,但人從來都不會無緣無故去恨另一個人。
  ――恨,其實也是因為愛。
  沒有邏輯對不對?
  愛情裏從來都沒有甚麽邏輯可言。
  董某遲疑了一下才說,“他姓周,叫周昭行。”
  “你怎麽知道是他?”
  “丹青,你想想一直以來沉香對你的態度,你不覺得奇怪麽?讓我猜,就算在你小時候,你父親,呃,顏先生在世的時候,你母親對你也並不親熱對不對?”
  這確是事實。
  “那是因為沉香她每次看見你都會想起她不願意想起的過去。”
  “甚麽過去?”丹青隱約想起了甚麽,也隱約猜到了幾分。
  果然,董某人的臉色顯得頗為尷尬,沉吟許久才豁出去一般一口氣說下去。
  “我曾經為周昭行做過事,為了拿了一份資料必須取得他的信任。周昭行和霍老先生在生意上有往來,也認得沉香,他非常傾慕沉香,費盡心思討好她,但沉香一直不肯接受。”
  “周昭行為了得到你母親,故意設局引霍老先生上當,弄得霍家廠子欠了一大筆債務。他讓我做中間人和霍家商量,說願意幫霍家度過難關,隻要沉香肯,呃,肯陪他吃頓飯。”
  “那晚我想辦法弄到了那份賬本。第二天沉香就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去。”
  “丹青,你母親並不是不喜歡你,隻是她再也不能忘記她不願記住的事,因為隻要看見你就會令她想起一切。”
  “我是個罪人,根本就不敢祈求能夠得到原諒。”
  董某的敘述其實相當含蓄,但揭示的往事卻醜陋得令人心驚。
  說完,他緊張地觀察女孩的反應。
  同時丹青也在看著他,想起那次他酒醉之後跑來說得一襲話,原來就是那個時候發生的事――那時他應該已經認識了伊麗莎白芮,正在設法取悅慕容先生以成就自己與芮的婚姻。他出賣了周,出賣了母親,隻為了娶一個他不愛也不愛他的女人!隻是因為那個女人的家世能夠滿足他的野心!
  丹青的臉上克製不住流露出憎惡和鄙薄的神情。
  可憐的母親。
  難怪母親從來都不喜歡她。
  記憶中的她總是鬱鬱寡歡,毫無歡顏,看自己的目光總是那樣淡漠。
  因為自己對於母親而言意味著那個屈辱的、遭受背叛的夜晚。
  這是一種長久而無望的煎熬,比直接用刀子捅她更殘酷。
  “董先生,”丹青冷淡地問,“你究竟要我做甚麽?”
  “嗬,”董某鬆了一口氣,急忙回答,“很簡單,送一份文件給周昭行……”
  一個尖銳的聲音自門口響起,打斷了董某的話聲。
  “不許去!”
  屋裏的人都吃了一驚,急急掉頭看去。
  隻見朱也扶著霍沉香站在門口,一個神情錯綜,一個則臉孔煞白。
  丹青看到母親的眼內俱是一片絕望之色。
  “丹青哪裏也不去!而且她也不是甚麽周某人的女兒!”
  原來朱也聽到了丹青的留言即刻趕了過來,而且他也已經查獲一些信息,知道董某此番麻煩大了,眼見著丹青也要被卷進去,真正心急如焚。
  而霍沉香更早到一步,她是在家裏從分機聽到電話內容,對於董某的鬼祟態度大為生疑,才一路尾隨丹青而來。
  終於自己走出來了。
  霍沉香一路都沉默地看著外麵陰雲滾滾的天空,對於街車司機不時自後視鏡中大量自己的好奇眼光視而不見。
  看吧,看吧,不過是一副臭皮囊,再冰清玉潔的來到世間,被滾滾紅塵一番侵擾,也再難維持本貌,“質本潔來還潔去”,一顆赤子之心而已。
  她的心裏滿是悲哀。
  多少了年了,青春逝去了,愛情死去了,所有的山盟海誓都被證實是一場笑話,然而看見他卻依舊情難自禁。
  痛恨歸痛恨,愛卻也是真愛,深情款款的眼神,溫柔繾綣的話語,是迷藥更是毒藥。
  如果可以,她寧願沉醉或者溺斃其中永遠不要醒來。
  她對自己說,瞧,他真的後悔了,這次是真的,他和自己一樣從來不曾忘記往事,那些往事折磨了自己多少年就同樣折磨了他多少年,夠了,如果可以,就放下吧,原諒吧。
  然而那次董元莛醉酒而來同女兒說的話,霍沉香都聽到了。
  她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站在樓梯的轉角渾身冰涼。
  這個自私的男人,從來都是那麽自私,一點點都沒有改變。他也許是對自己心存愧疚意欲補償,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也確實對自己和丹青百般溫存嗬護,刻其實他的內心依舊隻有他自己一個人而已。
  自己卻偏偏對他心存僥幸,以為現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倒是女兒說出了她一直知道卻不肯判定的事實。
  ――“……你是個最自私最沒擔當的男人!……所有的所有,你都是為了你自己,隻想到你自己,並且不惜傷害別人,包括那些愛你也為你所愛的人――如果你懂得甚麽叫愛的話!”
  董元莛唯一懂得的,隻是如何愛他自己!
  霍沉香想哭,卻更想笑――笑自己的癡,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看不穿放不下。
  她恍恍忽忽地走出來打量這個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站在那裏,看起來那麽卑微渺小,而一旁的女兒,酷似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巴掌大的秀眉臉龐上已經完全褪去了稚氣,她氣勢燎人地站在那裏,那麽警惕森然的眼神,就仿佛保護孩子的母豹。
  她是想要保護自己的母親嗬!
  霍沉香的胸口像被重錘狠狠地砸了一下,心“撲通”猛跳了一下,有甚麽緊繃的東西突然斷開了,那些從來不曾散開的濃翳唰的一下裂了個口子。
  丹青,記憶中的小丹青模糊的就像一個影子,她總是故意忽略她,假裝看不到她,看不到就仿佛不存在,那灼燒的恨意就不會那麽痛。
  而現在,這個一向為自己所忽視的影子在竭力保護她。
  ――丹青這樣試圖保護自己的母親有多久了?怎麽她就從來沒有留意?
  霍沉香心念一動,一些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想法漸漸浮出水麵。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對周圍的一切都采取袖手旁觀的冷漠的態度――不管是對自己的丈夫,還是對那個根本不應該出世的孩子。
  顏西敏是個好男人,溫柔體貼又顧家。他是真的愛她,所以才會連帶著接受並愛護她的孩子。
  然而她卻視若無睹。
  這樣執迷不悟的持續自閉,從某種程度而言同董元莛的自私自利又有甚麽區別呢?
  他傷害了她,她也因此將自己的痛苦分別轉嫁到了周圍親人的身上。
  西敏是早就不在了,可丹青卻無法拒絕自己的母親,這個無辜善良的孩子,非但沒有怪她,還一直竭力在保護她。
  自己都做了些甚麽!
  霍沉香第一次對女兒生出除了愧疚之外的憐惜之心。
  所以在聽到董元莛的那個電話時,她再也坐不住。看董元莛上次的失態,再聽電話中他倉惶的語氣,她感覺到有甚麽糟糕的事將要發生。
  不,不能再讓丹青被牽扯進董元莛的麻煩中,這個孩子已經過得夠辛苦了。
  聽到董元莛竟然為了自己的需要,不惜在丹青麵前重新揭開過去那個醜陋的舊傷疤,還要丹青去見那個人,霍沉香的怒火驀地衝上顱頂,她身體微微傾側,要勉力扶住牆才能站立。
  也就是這時,朱也趕到了,見到霍沉香自是萬分驚異,也愈發覺出事態的非同尋常。
  他上前扶住霍沉香,後者看到他也來不及說甚麽,徑自上前一把推開了門。
  看到這兩個人,董某麵色迅速轉換如紅綠燈,一時竟不及反應,作聲不得。
  “朱也,你怎麽來了?”老刀踏前一步,欲言又止。
  “為甚麽我不可以來?”朱也立刻反問一句,“董先生,我得到消息,以前青木堂老大的兒子羽須哲平正在找你,是不是?”
  丹青迷惑起來,這究竟怎麽回事?
  “沒關係,我隻要把帳冊和名單交出去就沒事了……”董某故作鎮靜,但額角滲出的汗意出賣他內心的緊張。
  “為甚麽不告訴我?為甚麽不讓我幫忙?”朱也問,“是因為你知道我不會同意讓丹青去做這件事對不對?你怕我阻止你?”
  “董先生,你怎麽能讓丹青卷進來?你知道羽須是甚麽人!他是個亡命之徒!”他說著,額角的青筋隱隱暴突起來。
  朱也的眼前閃過一張麵孔,英俊而冷酷,看上去明明幹淨優雅如貴公子,做事手段卻精準犀利毫不留情。
  他不由得打個冷戰。
  當初老板和老刀去日本正好趕上青木堂內訌,為了自己的利益便壞了江湖規矩也插了一腳,幫著二當家的兒子上台,由此引發的火並中老大中彈身亡,老大的獨子,即羽須哲平,通過大陸逃往大馬,還曾經試圖找董元莛的麻煩,當時找到了丹青母親所在的醫院,幾乎傷及丹青母女。
  現在就是這個羽須哲平,據說在馬來西亞某橡膠業巨子扶持下已經重回青木堂奪回老大之位,而那個橡膠大王恰好和董某也有過節,要借助他的力量拿回一份甚麽舊帳冊名單。
  朱也對於董某的過去並不十分了解,但他的老板確實對他有恩,如果他開口,他會為他赴湯蹈火。但董某沒有,偏偏去找丹青來做這麽危險的事。
  他忽然明白了,老板之所以沒有告訴他,是因為知道他對丹青的深刻眷念,知道他不可能答應讓丹青涉險。
  董某真是太了解他了。
  “咳咳,”董某咳嗽了兩聲,語聲溫和地說,“朱也,你知道我已經退出江湖很久了,當日幾個堂口也都遞了帖子,青木堂在江湖上也有些地位,不會作出出爾反爾的事情,而且丹青和這件事毫無關係,他們不會為難她。”
  然而看他閃爍的眼神就知道,這番話根本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董元莛,你比我想像的還要狠!”霍沉香說,字幾乎是一個一個自齒縫間吐出。
  “不是,沉香你聽我說,”董某有點沉不住氣了,“其實沒有那麽嚴重,真的!你看,這裏,這座俱樂部,它原先也不幹淨,慕容聿瑾,就是我以前的嶽父,他做得場麵比我大多了,可是你看,隻要金盆洗手就沒事了,把這裏拆了,就好像甚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沉香,隻要我交出帳冊,我就和過去完全一刀兩斷了!我們可以過新生活,你相信我!我已經和伊麗莎白離婚了,現在我可以娶你了,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你說好不好?嗄?”
  這次,就連邊上的老刀都略略皺起了眉。老板的樣子實在太難看了。他想。
  朱也挑起眉峰,“董先生,那是一份甚麽帳冊?”
  董某額角的冷汗終於涔涔而下,他支吾起來,不知所雲。
  憑借經驗,朱也判斷出那份帳冊名單的重要性,他愈發有些心寒,如果丹青前往的話,也許真的會有滅口之虞。
  “不會,不會!”董某仿佛看出他的心意,急急擺手,“所以我才想到丹青,丹青是周昭行的女兒,他看見她就會明白,沒有人會傷害自己的孩子……”
  “住口!”霍沉香喝止他,“誰告訴你丹青是姓周的女兒?嗄!丹青的父親叫顏西敏!丹青是西敏的孩子!”
  “沉香!我查過,丹青的生日,你和顏西敏結婚的時間,不不,丹青不可能是顏西敏的女兒!她應該是……”
  “丹青是我和西敏的孩子!”霍沉香一字一句用力地說。
  “好好,就算是這樣。可是你知道周昭行有多迷戀你,當初你失蹤了,他逃走之前還一直求我告訴他你的下落。求求你,沉香幫幫我這一次,丹青長得那麽像你,隻要她開口,周昭行一行會答應放過我的,求求你……”
  室內一片死寂。
  大家都靜靜看著董元莛,這個男子平時的沉穩泰定哪裏去了?那種誠懇和煦、令人如坐春風的姿勢呢?
  很顯然,慕容聿瑾是他仰視、渴望靠攏、甚至取而代之的偶像,但是他終於甚麽都沒學到。
  決斷、大氣、智慧、風度、洞悉世情、認清形勢……不不,哪一條他也不具備。
  他隻是他自己――董元莛――那個自私、懦弱、卑劣、毫無擔當的猥瑣靈魂。
  半晌,霍沉香低低地笑了。
  “不,元莛,不。這一次你必須自己麵對了,仔細想想怎麽解決自己的問題吧,沒有人能幫得了你。沒有人。不是我,更不是丹青。”
  她轉過臉孔向女兒的方向招招手。
  “來,丹青過來,帶媽媽回家好不好?媽媽累了。”
  她的目光從來不曾這樣的溫柔。
  “我真傻,錯過了那麽好的丈夫,再也不能錯過這麽好的女兒。”
  那一瞬間,丹青的眼睛濕潤了。
  她毫不猶豫走上前去,迎著母親張開的雙臂,伸手摟住母親瘦小的身軀。
  “我們回家,媽媽,我們回家。”
  “我送你們。”朱也的眼中滿是失望,“董先生,聽說你正在賣掉公司和物業,打算清算資產,我會做妥一切,錢款會直接匯入你在香港的戶頭,請放心。”
  他不再多看董某一眼,隻向老刀微微頷首致意,即回身帶著丹青母女離開了成為廢墟的月光。
  他們沒有看到董某臉上的絕望與淒惶。
  從此以後,董某再也沒有出現。
  倒是老刀不久以後獨自返回,隻說“董先生帶著帳冊離開了,暫時還算安全,周老板和青木堂的人還在找他,不過都沒甚麽收獲”。
  很久以後,據說有人在南美某座城市一條肮髒的小巷裏見過董某,他看起來十分憔悴驚惶,但凡見到類似亞洲麵孔的生人就立即起身避開。
  再以後,董元莛這個人仿佛石沉大海,從人間完全蒸發了。
  那一夜,丹青和母親執手長談至天色發白。
  其實話說得並不多,有一搭沒一搭細細碎碎不過念些陳年舊事。可是每一點每一滴都是彼此印象中溫暖美好的部分。
  母親雖然素來冷漠,但畢竟不是無知無覺之人,早年顏西敏在世的日子對於她而言其實就是一生中最溫馨的記憶。
  絮絮話舊間,母女兩個才發覺其實彼此的記憶有那麽多相重相疊之處,常常不約而同提到同一個場景同一個細節,語聲嘎然而止,然後對視而笑。
  丹青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
  諾大的屋子裏隻點了一盞台燈,溫柔的光線打在這雙母女的身上,彼此對望的眼瞳中都泛起瑩潤流轉的光。
  窗外的夜空一掃白天的沉鬱陰霾,深藍色如絲絨般的天幕上懸掛了一枚皎潔明亮的月。
  “今晚的月亮好亮。”母親說。
  “是,”丹青微笑,“可是媽媽的眼睛更亮。”
  母親心疼地揉揉丹青毛茸茸的鬢角。
  “是媽媽不好,媽媽之前的眼睛被黑暗完全遮蔽住了,讓你吃盡苦頭。”
  “不要緊,媽媽,”丹青搖搖頭,“我也總是以為自己可能走不出黑夜一樣的日子,可是我不怕,我知道一定有一扇窗在哪裏等著我們。”
  “隻要有窗就有希望,就算看不見陽光,還有那麽明亮的月光。”
  “爸爸在天堂保佑著我們,隻要找到那扇窗,透過它,就一定可以望見天堂。”
  母女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
  當清晨第一道陽光穿過窗欞投入室內時,她們終於展顏而笑,眼裏閃閃發光的是眼淚,更是歡愉和希望。
  丹青再也沒有問過自己親生父親究竟是誰這個問題。
  不重要了。
  自己已經擁有那麽好的一個父親,他究竟是不是嫡親又有甚麽關係?
  如果自己真的是周某人的女兒,那對於母親來說始終是一處傷痛,既然如此不如就此不提,把一切交給時間,感情可以軟化傷口,但隻有時間可以真正將之淡化。
  最重要的是母親願意就此解開心結。
  沒有甚麽比母女兩個從此能夠相親相愛來得更好了。
  無論如何,丹青與母親熬過了最辛苦的日子,告別晦澀與黑暗,終於可以步入明亮正常的嶄新生活。
  丹青所不知道的是,朱也那天把她們母女送回家後並沒有即刻離去。
  他在院門外徘徊了整整一天直至深夜。
  透過鐵花院門,朱也看到院子裏豐茂的草木花卉,鼻端則有暗香浮動,夜深人靜時依稀看到枝葉深處的昏黃燈光。
  他心裏有說不出的惆悵和心酸。
  丹青,小小的、勇敢的、美麗的丹青。
  他忘不了那個如今日般的皎潔月夜,丹青回眸展顏的璨然一笑,從此攫獲了他的心神,為之魂牽夢縈。
  明知對方不會給予回應,卻還義無反顧一頭栽下。
  ――我隻要遠遠看著她就好。
  ――哪怕她的微笑,她的眼淚,她歡喜與憂傷,一切的一切的都不是為了我。
  ――隻要她好,我就安心。
  清朗的月光仿佛簌簌有聲般打落下來。
  朱也忽然笑了。
  他是在笑自己的執著,笑自己的愚鈍。
  其實答案一早放在自己麵前,怎麽就那麽傻,一直視而不見。
  ――我不過是希望她幸福。
  既然從來不曾想過要將她占為己有,又何必苦苦在意她的心裏是否有自己?
  哈哈哈。
  他簡直要仰天長笑。
  人們都說在愛情裏的都是傻子。
  不不不,一門心思單相思的又何嚐不是。
  自己偏偏就是這樣一個傻子。
  無端端的,朱也的眼前閃過另外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龐,故作帥氣與不羈的身形,同樣倔強的近似任性的神情,明亮靈活的眼瞳裏字字句句都是渴望與固執。
  這個少女和丹青有著完全不同的境遇,卻品嚐著另外一種痛苦和無奈。
  她之與自己,和自己之與丹青的心,是何等的相似。
  朱也的心口有一絲溫柔的牽動和歉疚。
  瑪姬,對不起。
  他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見到瑪姬董,再一次深深看了一眼庭院深處的那朵燈光,他毅然回身離開。
  ――再見了,丹青,我不會再來打擾你,可是我也不會馬上離開你,我要看著你一切都好好的,我要看到你幸福。
  朱也的目光撇到路邊一輛熟悉的車型。
  他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
  月光下,瑪姬董的臉孔被映得有些蒼白,她纖瘦的身軀微微蜷起,額頭抵住車窗,已然沉沉睡著。
  朱也感傷的笑了。
  又一個淪陷的傻子。
  很孤單,是不是?
  不要緊,至少在這個星月昭昭的晚上,有我陪你。
  朱也裹一裹衣領,倚著車身席地坐下,頭靠著車門闔起眼睛,在微涼的五月夜風中漸漸睡去。
  蘇珊再次見到丹青時,立時嗅到與以往大不相同的味道。
  “嗨嗨,雨過天晴了?”
  丹青笑而不語。
  “嘖嘖,肯走出來就行,有甚麽呢,再難也要撐過去――這個世界是這樣的,真正能幫助你的不外乎你自己而已。”
  “那麽你呢,蘇珊?”
  “甚麽?”
  “慕容先生……”
  “嗬,他啊。”蘇珊想一想,笑了,笑容溫柔而惆悵,“他待我真是不薄的,你知道?我會永遠記得他。永遠。”
  現在,丹青又經常出入“衣露申”,蘇珊有時會拿著以前那份合約故作生氣的模樣,“喂喂,顏丹青,是美女也不能這樣啊!害我失去模特界當代第一伯樂的稱號,不行不行,阿莊的那個case你一定要答應,好歹賺份買花錢……”
  丹青隻是笑,不過偶爾有合適的散碎活計也肯客串一回,阿莊的鏡頭充滿靈感,再普通的創意到了他手裏都能煥發出新意。
  蘇珊會翻看著一張張的樣片“嘖嘖”怪叫,“……看起來真是充滿靈魂,丹青,你怎麽可以笑得這樣深邃?還有這一張,我原以為‘回頭一笑百媚生’才是美女最高境界,你怎麽可以連發呆走神都這麽美?嗄!快快傳授一二,不然我這樣的千年女妖怎麽混啊……”
  大家笑作一團。
  每當這種時候,阿莊這個標準洋鬼子就會撓著後腦一臉困惑,“蘇珊,你有一千歲麽?你是個妖怪麽?怎麽會有這麽美麗的妖怪?”
  然後想一想又一本正經地說,“沒關係,蘇珊,不管你是甚麽都好,都一樣美。‘回頭一笑百媚生’是說那個胖胖的貴妃麽?你比她好看,至少你沒她那麽肥……”
  眾人愈發絕倒。
  其實大家都知道阿莊的心思。
  看看他那雙天空一般的藍眼睛吧,除了工作的時候會專注地盯著鏡頭,其他時候隻要有空,那兩道溫柔的目光總是緊緊追隨蘇珊的身影。
  蘇珊知道麽?
  當然,她知道,隻是現在她的心裏暫時沒有足夠的空地,她需要更多的時間。
  芮的事業重心依舊放在歐洲,但因為慕容先生留下的不少產業都在本地,也會經常過來打理。
  自從和董某離婚後,芮和女兒瑪姬也進行了幾次坦率的談話與溝通,瑪姬終於認識到這隻是一種私人取向,應該尊重個人的選擇,而作為母親的芮也承認自己繼承自父親的強硬性格使她不願與家人溝通而導致母女之間的隔閡,這雙母女終於也彼此取得了對方的諒解。
  而芮偶爾也會來“衣露申”走走,雖然取向不同,大家互相尊重,關係也非常融洽。
  通過芮,丹青知道朱也和瑪姬正試著交往,雖然不知道前景如何,可無論如何大家都很有誠意,至於感情,就順其自然地發展吧。
  經曆了這麽多事,丹青的心境平和開闊了許多,所以對於田田和薑白的事,她也不再那麽執著和拘泥,開始試著放下包袱放開心懷。
  就像從前那樣,丹青和田田經常會約了出來逛街喝茶,晚上掛在網上的時候也都開了聊天工具,說些好友之間的細碎家常。
  她們之間的關係比起以前更親密更坦誠了。
  雙方的話題也不再避開薑白。
  田田很內疚,“是我太自私了,從校友錄上找到薑白的聯絡方式居然沒告訴你,他其實一直有問到你,我隻推說你家裏出了事,沒考上大學,又搬了家,暫時沒聯係了……後來薑白看到你拍的櫥窗廣告又來問我,我才答應幫忙找找那間經紀工作室……我真傻,薑白其實從頭到尾隻喜歡你一個,都怪我不好……”
  “都過去了,”丹青溫和地回答,“過去的事情就讓我們都忘記吧,好麽,田田?”
  是啊,生活對於丹青來說已經不再意味著艱辛和彷徨,然而真的可以忘記過去的一切麽?
  至少在她的心裏始終有著一個淡淡的影子,帥氣苗挺,充滿陽光。
  然而她決定絕口不提,不要再為過去而傷害現在,現在的她一切都很好,她已經非常滿足了。
  九月份的時候,丹青重回校園。
  母親的精神恢複得很好,經常催促丹青不要有空就守在家裏陪她。
  “年輕人應該多出去走走,交幾個朋友,談幾次戀愛,媽媽很好,不要擔心。”
  於是,像所有的大學女生一樣,丹青每天忙著上課、參加團隊活動、有時也和田田一起出去兼職打工,日子過得充實而愉快。
  有時候還會再做那個奇怪的夢,因為再無所懼,夢中的丹青也能心平氣和地看待周圍的一切。
  她現在最好奇的就是夢的結尾那兩顆漸漸淡去的星星預示著甚麽?
  “奇怪,我不再害怕,甚至很期待,可就是無法看到結局。”
  她對網絡那頭的田田抱怨。
  “嗬嗬,”田田很聰明地說,“仁者無敵,勇者無懼。放心吧,丹青,像你這樣的女孩,老天都不忍心傷害你,就算周公不配合不肯陪你下棋,也絕對不會弄個鬼樓梯來嚇唬你的。”
  丹青也忍不住笑了。
  “喂,麥田田你知不知道,最近你好像變得聰明許多也樂觀許多哎。”
  “沒有啦,”田田立刻謙虛,“你知道近墨者黑?所以嘛,最近你受我影響多多,人變得開朗了,看問題也清晰了,這才發現我的本質呀。”
  “呸!”丹青笑倒。
  “哎唷喂,您悠著點兒呐。”
  田田近來還添了新毛病,一口京油子話,也不知道是不是王朔看多了。
  丹青升上三年級時,田田已經拿到學士學位,她已經不打算出國留學,“沒能考到全獎,費用太高,家裏負擔太重了。”最終念了本校的研究生。
  然而造化弄人,田田她們係和澳洲某高校研究生院合作,決定互換學生,田田成績優良,被選中了。
  兩個好友依依惜別,約定做一輩子好朋友永不食言。
  雖然隔開了一整片海洋,丹青與田田還是每晚在網上碰麵,感情反而愈來愈親厚。
  這一年聖誕節之前的某一天,丹青上機時忽然看到田田的留言。
  “丹青,聖誕前夜送你一份大禮,記得查收噢”
  丹青微笑,這個麥田田,最近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搞甚麽,有時候聊天也前言不搭後語,前一天才說過的話第二天又忘記了,還老追問那個夢境的細節,老實說連她自己都不在意了,談起那場夢口吻輕鬆的像個笑話。
  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丹青的眼睛如果可以沿著網絡穿越過去直抵彼岸,她會發現那個小小的聊天窗口背後其實有著不同的臉孔。
  有時候是田田。
  有時候則是另外一張至今深藏在她心裏的臉龐。
  那張臉龐上的眉睫英挺,眼瞳清亮,線條堅毅的嘴角總是掛起一縷溫暖的笑意。
  ――丹青,我們不見不散啊。
  他想著,臉上的笑意愈發深刻起來。
  隔了這麽多年,他始終忘不了她,忘不了那個奔跑中韻律優美的身形,忘不了那雙倔強明亮的眼睛,忘不了那握沁涼纖細的手腕。
  原本他以為自己真的從此失去她了。
  可是幸虧沒有。
  通過田田,通過一次一次網絡上的聊天,他了解她,也心疼她,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她。
  現在,他要回來了,從此再也不會讓她消失在自己的視角之外。
  撫摸著手邊的模型,手勢輕柔得就像在撫摸心愛女孩柔軟的鬢發。
  薑白咧開嘴笑了。
  聖誕前夜的那晚,月色格外皎潔。
  丹青參加班裏的活動,正在禮堂裏和同學一起忙著會場布置的最後一點收尾工作,忽然聽到有人喊。
  “嘿,顏丹青,門外有人找,說是讓你去簽收一份越洋快遞。”
  一定是田田。
  丹青想著不禁莞爾,答應一聲放下手中的東西“噔噔噔”跑出去。
  禮堂內外已經聚了不少來參加聖誕晚會的同學,人流穿梭,煞是熱鬧。
  丹青站在門口張望許久也沒看到甚麽快遞工作人員,正疑惑間,眼角的餘光忽然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形。
  怎麽可能?
  她幾乎喃喃出聲。
  定睛看去,人群背後,燈火闌珊處,那張熟悉的臉孔正笑嘻嘻看著自己,見丹青已經注意到他,對方揚起手輕輕招動,作出一個邀請的姿勢,隨即轉身,已然舉步。
  丹青焦急起來,是不是自己眼花呢?抑或這又是另一個夢?
  顧不得探究真假,她急急追隨而去,一直來到操場一角的舊鍾樓。
  一直摸索著追到頂樓,周圍所有關著的窗戶陸續“劈啪”打開,雪亮的月光如霜花一般直逼眉睫。
  丹青的視線漸漸模糊在一片起伏蕩漾的水汽裏。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麵前有兩顆微微閃爍的星星。
  如此熟悉的情景令她不知所措,她害怕那兩顆星星會如夢中一般淡下去淡下去,急急伸出手臂。
  這一次,夢境沒有嘎然而止,她的指尖觸摸到實實在在溫暖的身體。
  “嗨,顏丹青,好久不見。”
  薑白溫暖的聲音滿是笑意。
  “聖誕快樂!”
  他如變魔術般自身後捧出一個巨大的盒子放在窗台上,丹青小心翼翼打開盒蓋。
  一座童話裏才有的城堡,高高的塔樓,精巧的窗欞,還有緊閉的大門上方暗色刻花的門楣,而在城堡最高處的尖頂還鑲了一顆金色的星星。
  “這裏麵有一段長長的樓梯,被一個平台分作兩截,上下各有三十九級,靠近平台的樓梯扶手有一塊漆脫落,露出白色的木紋材質。”
  “這裏麵光線柔和,但又看不見光源在哪裏。那是因為所有的光源都來自外麵,有月光,當然也有星光。”
  “樓梯盡頭有兩扇門沉默以待,瞧,就是這扇和這扇。你可以選擇上樓或下樓,推開門後可以看到漫天的星光和月光――區別隻在於你抬頭的角度。”
  “至於你後來視覺模糊,並且可以看到有兩顆超亮的星星――嗨,那一定就像現在這樣,你眼淚鼻涕地看著我的這雙眼睛。”
  “顏丹青,你倒是說說對不對啊!”
  “這模型做了我仨月,折騰得倆眼一抹黑,難怪你會覺得星星淡了,淡了,可不!”
  在薑白順溜的京片子裏,丹青終於忍不住展顏而笑。
  “喂,顏丹青,其實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守著呐。”
  “是麽?怎麽我沒看見呢?”
  “瞧那邊的天空。”
  “嗯?”
  “都是因為那月亮太亮,照得它身邊的星星都看不見了,而其實,那些星星一直都在。”
  “所以,永遠也不要放棄希望。”
  “有時候或者你會看不見它,可實際上,它一直都在那裏。”
  “知道了嗎?”
  “知道了。”
  “記住了?”
  “記住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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