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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

(2008-11-10 13:30:20) 下一個

畢業日 傳奇 酒吧 老師 臨走 露與女朋友
玫瑰園 水彩畫 夏之誘惑 心之色 意外

畢業日
  畢業禮。
  同時畢業的有伶俐,小比與我。三個中國學生。
  居然是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我起得極早,開車自宿舍出來,碰見的人都“恭喜、恭喜”,到了大堂,取過了禮服,對著鏡子好好的穿妥了,然後依著姓名字母的次序, 坐在禮堂裏, 椅子背上有名字。 我那張椅子上寫著:C.M.FANG Ph.D.English Lit+History。我曉得我沒有坐錯,於是就呆呆的坐在那裏。我總是早到的一個。這是習慣,並不表示我對功課有興趣。堂裏的風琴管子一排排的,座位上鑲著金邊,觀禮的人小心翼翼走進來,並不認識我,但是說:“恭喜恭喜。”
  我微笑。我其實沒有高興。然後伶俐來了,一頭黑發滑在紅炮上,帽子在手中,得意洋洋的轉來轉去,眼睛裏都是七彩的光芒,她坐在我身邊。
  我看她一眼。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廿六歲,然而有博士學位,可代替青春的消逝。廿六歲,一個女孩子,將她最好的八年來讀一個學位,也是一種虛榮吧。她美麗,伶俐。劍橋最美的中國女學生。
  然後每個人都進來了,偌大的禮堂,非常的擠,我坐在位子上不出聲,伶俐對我擠眉弄眼,她太快樂了,她父母趕了來看她畢業,帶著她的妹妹、弟弟。一家子。她家有的是鈔票。
  我還是坐著。係主任出來了,儀仗隊,挽旗子的小童,教授,都披著金光閃閃的袍子上台。我呆呆的看著他們,五百年後,有什麽分別呢?
  伶俐穿了一件漂亮的裙子,裙子下的腿光滑有致,一雙皮鞋是最新款式的,細細的鞋跟在木板地上打著拍子。木板地拚成人字狀,打蠟打得可當鏡子用,這禮堂,該有三百年了吧?我不知道。我對劍橋從來不發生興趣,因為我在劍橋蹲了八年半。我恨劍橋。
  然後他們叫出了名字,小比溜出來,縮著身子,找到了椅子,坐下來,喘口氣。小比去年追求三菱牌電器老板的女兒,那東洋女人對他沒有興趣。小比說:“我見到她,便看到錢,她是一個大$符號。”伶俐不喜歡三菱小姐,她家那些錢比起人塚,是九牛中之一毛。小比不知是怎麽及格的,反正他及格了,畢業禮他也就來了,照例遲到。那輛狄若必然鏟平了半片草地才停下來的。我有時候很恨他。
  我恨所有人所有東西,我是個恨者——或許不,我覺得煩悶了。
  那些學生一個個上台去拿文憑。
  小比攤開了一袋書。我瞥一眼,最新的花生漫畫,我想。一定要問他借來看。
  然後輪到我,我站起來,擠擠擦擦的走出去,上台一鞠躬,我有種心酸的感覺,拿了文憑,下台鞠躬,這跟小學生有什麽分別,第一榮譽,第二榮譽。八年半,以後我該怎麽樣呢?心裏一空虛,下台差點踏了空。我連忙走回位子裏,伶俐吻了我的麵頰。然後伶俐上去了。
  我拿著那卷紅緞帶的白紙,翻來覆去的看,伶例回來了。她向父母弟妹揮著手。小比還在看他的花生漫畫。我不敢相信這是最後。這是最後了。以後沒有可恨的劍橋了,我在此的日子完結了,真不能置信。八年半,給我們一張紙,就叫我們走了,然後他們再去作育新的英才,我們是過時的人物了。
  儀式拖了三個半小時。我不覺得長。
  我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我一向是。
  伶俐推我一下,“喂!出來,完了,我們去草地拍照!”
  我惘然的抬起頭,“完了?”
  小比起勁地拍著我的肩膀,“完了!老友,明天可回家了!哈!這下子看我老子還有什麽話!”
  伶俐說:“你瞧瞧家明這傻子,呆呆的,女朋友也沒一個,觀禮的人也沒有,這人讀書讀壞,這人!”
  他們兩個夾著我出草地。
  這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我說過。
  我選了一角石階坐下來,伶俐替我拍照,一連拍了好幾張。
  她問我:“你有沒有去照相館?”
  我說:“沒有。”
  “一會兒去,去拍張十寸的!帶回家。”
  小比說,“這裏拍得不好,回了家才拍,反正禮服隨身帶著。”
  伶俐說:“這倒也是,我這套,你瞧,度身訂做的,花了一百多鎊,我才不租,不知道什麽臭男人穿過的。”
  我很靜默。
  小比說:“家明,你這套有點皺,沒熨好。”
  我說:“我是租的。”
  小比瞪大了眼:“租的?你將來有場合穿什麽?喂!”
  “穿西裝。我省下那一百鎊,替我母親買了一件凱絲米大衣。”
  “你瘋了。”伶俐問:“將來沒這件袍,誰知道你是劍橋大學的英國文學曆史博士?”
  我想了一想,坐在石階上,以手撐頭,我答:“我並不需要他們知道。”
  伶俐笑,“你這混球,你這不是真的,他今天太高興了,昏了頭了。”她對小比說。
  小比問:“你畢業後將做什麽?”
  我抬頭,“太陽真好。”
  伶俐說:“我家人在那邊,我過去一下,你們等我!”她跳躍著過去,長發飛揚。
  我看著她的背影,我問小比:“你可有想過要追求她?”
   “沒有。我比較喜歡年紀輕的女孩子,十六七歲的,比她小很多,或是比她大很多,卅六七歲的。伶俐,我從未曾真的喜歡過她,她太做作,你想想劍橋多少千金小姐,偏偏就她裝個公主樣,而且又要擺天真,那麽一大把年紀了——女人念這種學位是一種浪費。”
  “我以為你喜歡她的。”
  “不。”小比說。
  “我蠻喜歡她。”我說。
  “那麽你應該追求她。”
  我微笑,“沒有到那個地步。”
  小比問:“剛才我說:畢了業,你預備做什麽?”
  “做什麽?找一份工作,找一個女人,結婚,生一個兒子,叫他到劍橋來讀博士。”
  小比大笑,“開什麽玩笑?”
  小比大笑,“開什麽玩笑?”
  “不,是真的,不騙你。”我很認真,“可以稍微改變一下計劃,讓他到牛津去念博士。”
  “老天,牛津!那間屎大學,算了,你還是叫他念劍橋吧。我們有一條臭水溝,可以劃船。”小比拍手拍腳的說。
  “好吧!”我淡淡的說:“就劍橋好了。”
  那是他的命運,還沒有出世,已經決定了他的命運,這孩子將來要來讀劍橋,因為他老子讀的是劍橋,他不可以比他老子差,隻可以比他老子好。
  小比不出聲。他是最煩的一個人,要他不出聲,比什麽都難。可是他此刻偏不出聲。
  他問:“選一個女人,什麽樣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說:“小比,我不知道。小比,當我想到我們在這裏已經完了,我就害怕,你想想,我們在這裏孵了八年多,現在要走出去了,我沒有勇氣,小比,外頭是怎樣的?”
  “不要嚇我,家明,你這個人專門會嚇人。”
  我說:“我是很害怕。”
  我看著滿園子的博士,滿園子的紅炮,天啊,博士比玫瑰還多,真受不了。找一個女人,結婚,生一個兒子。我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我看著藍天。
  伶俐奔過來,“這是個好姿勢!”她替我拍了一張照片。
  我躺在草地上,向她微笑。
  她問:“你幾時搬家?東西理好了沒有?回家還是留下來?聽說校方給你一個職位?”
  我微笑。
  “我介紹妹妹給你認得,玲瓏!這是家明哥哥。”
  她把一個女孩子推向前來。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的靈魂漸漸蘇醒起來。她有很短的頭發,一鼻子的雀斑,一件翻領襯衫,一條粗布褲。她的頭發是那麽短,像個男孩子,身裁也很細長,像個男孩子。
  她看上去給我一種雷霆的感覺。
  但是她美麗的眼睛卻像她姊姊。
  伶俐聳聳肩,“她是叛徒,我對她沒有辦法。她連倫大入學試都不及格,事實上她沒有通過任何考試——你們談談吧。”伶俐說完就走了。
  玲瓏看著她姊姊走開。她坐在地下,不出聲。很久很久,她不出聲。
  “你幾歲?”我問她。因為我喜歡她。
  “我沒有名字,沒有年歲,沒有特征,沒有性別,你隻要記住,我是一個考試不及格的人。”她答。
  “我可沒那麽說過。”我吃驚的說。
   “我姊姊不是說了?”她笑,“我從不將她介紹給任何人,或者我可以說:這是我姊姊,她考什麽試都及格。然而那沒有什麽稀奇了吧?每個人考試都及格,像你,像這園子裏所有穿紅袍的人。我要做得特別點,所以我不及格。”
  我看著她。
  多麽奇怪的一個女孩子。她倒是很心平氣和的,說話一點也不像個叛徒,這種下了決定,毫不衝動的叛徒往往是最厲害的。
  “你決心什麽試都不考?”我問。
  “不考。我沒有讀過高中。”
  “你有什麽人生樂趣?整天吃喝玩樂?”我問:“以為莎士比亞是一塊蛋糕,將來到外國人的工廠去做工?伸手問你爸爸要錢?”
  她看著我:“你是一個有階級觀念,有種族歧見的小資產階級份子!”
  “我的媽!”我掩住了眼睛。
  “我自己看書,我隻是不喜歡他們看住我叫我做什麽什麽,我為什麽要聽他們的?”她說。
  我笑著坐起來:“理論上你說得不錯,可是你了解要看的書本嗎?不明白的時候,有人解釋嗎?你選的書本準確嗎?別忘了,在學校,叫你做這些做那些的人,都是專家,他們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她看我一眼,閃過一絲驚異,不出聲。
  過了很久,她說:“我想你是十分熱衷念書的。”
  我笑,“我恨讀書,我巴不得去放牛。你知道放牛?我恨劍橋大學,它毀了我的一生。”
  “那麽為什麽你還乖乖的念到博士?”她問。
   “我不知道,我是個膽小鬼。”我說:“三千年來他們說:人是要讀書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知道,我很迷信,所以讀到如今。”
  “你可有後悔?”
  “後悔?功課太多,沒有時間後悔。”
  “你可快樂?”她問:“你這膽小鬼!”
  “你可快樂?”我反問:“你這叛徒!”
  “不。”她說:“我非常的不快樂,你呢?”
  “我也不快樂。”
  “為什麽?”她嚇壞了,“我以為你會快樂的,你看姊姊,她看上去像是已經得到了世界之鎖。”
  “她無知。”我簡單的說。
  她不說什麽。
  “你呢?你不愛考試,就不考,這麽隨心所欲,為什麽又不快樂?”我問她。
  “他們看不起我。”她說。
  我點點頭。
  伶俐回來了,她說:“你們兩個說些什麽?兩個人程度差這麽遠,有什麽可說的呢?”
  我抬頭看她。我發覺這女人是這麽的刻薄。她損害妹妹像英國人喝杯茶一樣,這樣的女人。這些年來,我竟沒有看清楚她。隻不過因為她拿了一張文憑,所有的人都得活在她影子底下,尤其是她妹妹。
  我看玲瓏一下。
  她薄薄的嘴唇牽動一下,仿佛是說:你明白了?
  “我們談得很高興。”我淡然說:“我正想問令妹今夜可有空,我要請令妹走一走,或者吃飯,或者看戲。”
  伶俐吃驚了,她看著我,又看看她妹妹。
  “我很想去。”玲瓏馬上說:“我決定去,姊姊,今天我不跟你們了。”她站到我這邊來。
  我向伶俐彎彎身:“請代向伯父伯母致意,我們八年同學,相信你明白我的人格,你可以放心,我在今夜十二點之前,將令妹送回。”
  伶俐幾乎呆了。她一向看不起她妹妹,她沒想到我會叫她妹妹出去,但是我這麽做了,我不知為什麽,我並不同情可憐玲瓏,人各有誌,也許我才是可憐蟲。但是她吸引我,她是一個標致的女孩子,即使不識字,她還是一個標致的女孩子。
  我把她拉走了。
  “我們做什麽?”她非常興奮。
  我白她一眼,“不做壞事。”我說:“先把禮服脫了還人,然後告訴我你幾歲,然後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做什麽——不準撒謊。”
  她遲疑著,“一定要說?”
  “當然。”
  “你先說。”她不肯吃虧,也許就是因為在她姐姐手下吃虧太久了。
  “廿六。”
  “我十九。”
  “十九?”我嚇壞了。這麽小。
  “我看上去像九十歲?”她搶白我。
  我脫了禮服摺好,送回去,然後我跟她走到車子前。我那輛歪七纏八的小車子,我讓她坐好了,關上門,再走到駕駛位前去。
  我說:“我肚子餓了,你呢。”
  “我可以吃一匹馬。”她說。
  “我沒那個錢,吃兩隻熱狗好了,準你喝一罐可樂,晚上跟你去吃中國飯。”
  “我們去跳舞嗎?”她問。
  “你喜歡跳?”我問。
  “我希望你會跟我跳舞。”她說。她是這麽的坦白。
  “你沒有跳舞衣服。”我說。
  “我可以買一件。”
  她是這麽一個女孩子,也許很久她沒有真正的自由過了,所以她誤解自由。我必須要答應她。我說:“好的,我們吃完熱狗去買裙子。”
  “你真好。”她說。
  “如果我教你書,叫你讀這個讀那個,你會不會有反感?”我問她。
  “太遲了。我已經十九歲了,我沒有讀好高中,現在任何學校都不會收我了。”
  “誰告訴你的?”
  “姊姊。”
  “她是混球, 她不對, 不要聽她的,聽你爸爸的話,找個學校讀。”我說:“她妒忌你,她妒忌是因為她自己也糊塗了,她在劍橋耽太久了,糊塗得不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她決定她自己是好的,所以你是壞的。讀書……你總要讀一點的。”
  她微笑,“你不喜歡伶俐。”
   “是的,現在不喜歡,”我想起小比的話,“女人讀太多書是不好的。可是不讀也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吃了熱狗再說吧,在這裏停車,那邊有間小鋪子,見到沒有?奔過去,買四個熱狗,兩罐可樂,這裏是錢。”我說:“我在車裏等你。”
  “我有錢——”
  “快去快去!”我把錢塞在她手中,吆喝著,“小孩子要聽話!”
  她笑,拿著錢衝出去,她像一隻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話,我喜歡她的長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歡。如果她是她姊姊,我早就約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會就此虛渡。
  問題是她姊姊不像她。她們兩姊妹完全是兩碼事。
  我隻等了兩分鍾,她便回來了,抱著一大堆食物。
  我說:“現在別吃,我們趕回康河去坐著吃。”
  我飛車回去。停好了車,我們找了一張長椅,坐了下來,把東西抖出來吃。她默默的吃著,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楊柳就在她頭頂。她把麵包皮剝下來分給鵝與鴨子。她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今日是我畢業日。
  她說:“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美麗了幾百年,美麗得有點疲倦。”我說。
  “我很明白你的看思,但是姊姊,她是不管的,她隻要劍橋是劍橋,因為劍橋是劍橋。她使我作嘔,每年夏天她回家總是使我作嘔。”
  “她沒有那麽壞。”我溫和的說:“你們作對太久了,不應如此。”
  “如果我開始讀高中,她一樣會笑我的。”
  “你為什麽要理她呢?”我懶懶的喝我的可樂。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倒是對的。”
  “我們在這邊走走吧。”我說。
  她蹲在河邊用水洗了手。我把手絹給她。
  “你肯做我的男朋友嗎?”她天真的問。
  我看著她。笑了。我不知道。騙任何人都可以,騙她就顯得殘忍。而且誰說沒有可能呢?我不知道。我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或者是可以的。
  “你吃飽了?”我問。
  她點點頭。這個問題兒童,到了我手裏,倒是很聽話。
  我與她到我宿舍去休息一下。我的宿舍牆壁是空空的。我還沒有收拾行李,一切都很整齊,我要暑假之後才回去,不用這麽快。我需要一段靜默的時間,想想過去未來,然後打造一套盔甲,衝出世界去。
  她在房間裏找到一盆小小的鐵樹。她問我在什麽地方買的,我說不是買的,在垃圾箱揀的,因為有人以為它死了,扔了它,結果我揀回來,它又活了。
  然後便是幾本書,如此而已。
  書桌上有紙鎮,有筆,有裁紙刀,很整齊。直到有女孩子來我房間,我才發覺我有多麽整齊。有點難為情的一塵不染。初初幾年,他們老是笑我,甚至笑我是同性戀。他們找不到我的女朋友,從來沒有看見我與女人出去,也沒有看見女人進來。他們就笑我。
  如今她來了。一個小女孩子。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沿上。
  我微笑,這房間比起她的房間,差太遠了。
  她到處摸著,看著,極感興趣。然後她說她的一家明天去倫敦,然後再到巴黎,
趁這個機會旅行一下。我們談了一會兒。
  我去衝了兩杯牛奶茶,在房間裏慢慢喝了起來,還有餅乾。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就了兩個小時了。我們喝著下午茶。這些都完了,在劍橋這種時間是不長的。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憑。我拿了出來給她,其實她姊姊也有,那一張運氣比較好,大概是會被鑲起來的,我這一張可能永遠卷著。
  我說:“耶穌是個木匠,你知道嗎?我有時想做木匠。”
  她點點頭。
  她轉過身子,“我想我還是要去學校的。”
  “是的。可是別有虛榮感。”我說:“一個人總要事事適可而止。”
  “中庸之道。”她說。
  “我們出去買衣服?”我問。
  “好的,讓我再坐一下。我喜歡這房間。很靜,很清清白白,像一個讀書的地方。”
  我開車送她到女服裝店去,在這裏的女服店不多,但是也有幾間,她挑衣服很高明,一條厚厚的呢裙子,鑲著漂亮的邊,一件小背心。然後裏麵是針織線衫。一直問我:“行嗎?行嗎?”她是這麽高興。我在一角為她付了錢,她又買了一條項鏈,我也為她付了錢。
  她不知道,然後謝了又謝。
  她隻是一個孩子,還得等她長大。
  她在服裝店裏換下舊衣服,穿上新衣服,我們去中國飯店吃燒鵝飯,並不是十分好的飯店,她臉上的滿足感使我也覺到快樂。我需要伴侶,正像小比所說:一個小女孩子,把新鮮帶來,或是一個徐娘,把感性帶來。
  她說了她在家裏的反叛、吵鬧。她離家出走過兩次,每次平均時間是十小時。她的倔強止於她母親的一碗杏仁豆腐,考試不及格,又補考,找了幾個補習老師。她母親要她念美術,她喜歡物理、數學,一個沒有結果的努力,又再補考。她們從來沒有好好的談過話,我是第一個與她說話的人。
  我從來不曉得伶俐有這麽一個妹妹。她從來不說,也沒有取出過妹妹的照片。是妒忌?是什麽?
  我們吃完了飯,我問她住址的電話。他們住在酒店裏。我打電話去關照,他們一家卻出去了,大概也是去吃飯,我留了字,掛了電話。
  我依言帶玲瓏到唯一的小地方去跳舞,我不會跳舞,所以她教我。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們跳著,這次輪到我享受了,我一向不會跳舞,而且不敢學,怕人笑我,因此一直不會跳,很多場合有點尷尬相,到今天方才學會跳了,因為玲瓏是小孩子,我相信她,她的心與她的臉是一樣的,她認真的教著我,我認真的學。我們非常的高興。
  然後我給她喝了一杯基及斯。
  這真是一個很好的畢業日呢,有一個如斯可愛的小女孩與我共渡。本來我以為典禮完畢,就得回宿舍睡覺了,所以人生真是無法預測的,轉一個彎,就可以碰到意想不到的事。
  我們一直跳到十一點。
  我告訴她:“玲瓏,我們要走了。”
  她歎口氣,“是的,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我答應十二點之前送你回去的。明天你們到倫敦?我過了暑假,也許會回香港,到時我們可以再見。”
  “我回了香港,你就忘了我了。”她懊惱的說。
  我微笑,恐怕一回香港,她一上學,就忘了我了。
  “你可以寫信給我。”我說。
  “你會回信嗎?”她問。
  “當然,我是一個言而有信的人。”
  她點點頭。
  我送她回家。她父母姊姊弟弟都在等她。她很興奮的訴說她一天的經曆。她父親與我談了一下子,他是個頗有見地的男人,他很稱讚我,我們兩個人互相推崇虛偽了一下,便告辭了。
  伶俐斜眼看著我,說:“香港見。”
  我點點頭。
  玲瓏送我到酒店大堂,她說一定要寫信給我。
  我拍拍她的頭,她忽然帶著眼淚,奔上樓去了。
  這是我的畢業日。
  後來是畢業日以後的事了。
  玲瓏到了巴黎,還寄哺士卡來。到了香港,又有信來,信裏充滿愛慕之詞,我看了很覺可愛可笑。一整個暑假,她不斷寫信,然後她說找到了一家寄宿學校——“那房間跟你的那間差不多,很清靜,沒有姊姊……”
  她在功課上有一定的困難,因為以前的基礎很壞,但是她如果決定努力,相信是沒有問題的。
  我因為學會了跳舞,曾經約會過兩三個女孩子,成績斐然。世界終於要出去的,我申請了一家小大學做初級教授。我不回家了。
  玲瓏的信漸漸少了。因為有一個男同學,專門教她中文曆史的,與她常常出去,所以沒有時間了。“家明哥哥,我空餘的時間要去消遣,我們有時候去看畫展,他對我很好,有時覺得幾乎跟你一樣好呢。我功課趕得上了,五科都不用補考了!”
  我微笑。信紙已由考究的花花綠綠轉為筆記紙了,然而又有什麽分別呢?不久之後,她的信便會消失,畢竟我們隻見過一天。
  這個小女孩子。
  自然她是會記得我的。當她畢業那一天,她會想起我,到時可能置之一笑吧!
  這是以後的事了。

傳奇
  我們兄妹倆是常常去林家的,林家對我們很好。周末不高興耽在宿舍裏,妹妹去替林家管孩子,煮北方點心,如此過了無數快活的日子。
  林博士是與我同校的,我們同是牛津大學紐儀學院的法科學生,隻是我是初生,他畢業多年,早在一間小大學裏教法律了。他是一個風趣的人,和藹可親,雖然年紀還輕,但是有一種長者之風,處處照顧著我與妹妹。
  妹妹與林太太很談得來,妹妹今年廿歲,在人家來說,那種孩子氣早該消失無蹤,可是家裏把她寵壞了,她始終有那股嬌氣,林太太溫婉動人,對她如妹妹一般。
  有時候我與林博士討論一些功課上的問題,我們的關係如此這般維持了好幾年,有時候過年,我們送了禮,還給轟出來。
  林家仿佛是我們家以外的家。
  但是我沒有見過她。
  林家住在鄉下一間大屋子裏,七八間房間,但有中央暖氣,有一種溫暖,也有一種氣派,林博士家要很富足,不在乎這一點錢,情願讓兒子媳婦過得舒服一點。他們的兒子今年八歲,女兒四歲,各自一間房間。一間書房,一間主人寢室,還剩了兩三間客房,這種“豪華”,不過是中等而已,但到了香港,又是不一樣了。
  我們在林家做客,當自己家一樣,務必把人家好好的住宅攪得像活鬼一般,與那兩個孩子玩得如魚得水。啊,林家還有一隻聖勃納狗,於是更加參加在一起造反。林博士不以為忤,他也愁沒人作伴,與我很談得來。
  但是我從沒有見過她。
  那一天我開了車子自宿舍去林家,經過路邊,看到很好的菊花,三種顏色,都像球那後大,我忍不住,雖貴了一點,也買了一大束,約莫一打的樣子,然後到林家去,路上要開一小時有餘。妹妹因為有個約會,所以要第二天清早才出發。她的男朋友多著,年年可以升級,真是個奇跡。
  到了林家,停好了車子,發覺他們家草地上正奔著那隻聖勃納,前麵一部腳踏車,有兩個人在車上。一個是林家那男孩子,另外一個呢?這後冷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天空早已是一種深沉的紫藍色,幾道雲青亮的劃過天空,有點像愛茉莉勃朗蒂“咆吼山莊”那種景色,一地的樹葉,樹梢是光光的。
  一輛腳踏車在前麵飛著,引得狗發狂似的又吠又追。人與狗口中都噴著白氣,孩子尖叫著又笑著。那個大人是誰呢?從沒見過。
  我按著林家的門鈴。
  林太太來開門,接過了我的花,笑著。
  正在這個時候,那部腳踏車撞倒在一棵樹上,歪在一邊,兩個人跌在樹葉堆裏,那隻大狗毛茸茸的撲過去,人狗纏為一堆。
  “我的天。”我喃喃的笑道。
  林太太搖頭,“真玩瘋了,算了,她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誰?”
  “一個朋友,好些日子沒有來了。家明,妹妹呢?”
  “她明早來,今夜有朋友開生日舞會。”
  林太太笑。我進了他們的屋子。
  我馬上脫了外衣,帽子,圍巾,手套。我笑說:“一到冬天,進到屋子,就像表演脫衣舞似的。”
  林太太也笑,“真是的,家明,有你在,我也鬆口氣,家霓來了,整間屋更像亮了一亮,你不知道林,他呀,一天到晚備課,兩個孩子又把我磨得透不過氣,所以朋友真是不能少的。”
  我隻好陪笑。說也是,做個家庭主婦,不是容易的事。
  我到客廳坐下,林博士出來,見到我馬上說:“呀,家明,來得正好,你來看看這些功課,恨不得給他們一個大光蛋!這些英國學生,越來越不像人了!”
  我接過了卷子,剛在茶幾上攤了開來要看,門外出現了三樣東西,帶進一陣冷風,我抬頭一看,真嚇死了。隻好稱他們為“東西”。那隻狗是不用說了,連頭跟尾巴哪一頭是哪一頭也分不清楚,爛泥搭在它身上,還氣喘吼吼的,像個怪物。那孩子臉上刮破了,流著血,可是還咧著嘴笑,那位女客人穿著皮靴,最最流行的厚毛衣。大圍巾、厚帽子、手套,也看不清頭臉。我從沒見過這後樣的情景,真嚇壞了。
  林太太又笑又罵,“去去!全部跟我上樓去!老天!玫瑰,你也跟他們瘋,這還像玫瑰了,可惜了這件毛衣!上樓去!”
  林太太一陣風把他們趕了上去。
  林博士視若無睹,繼續叫我看那堆“活鬼寫的卷子”。
  但是我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玫瑰,一個普通的名字。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大概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子吧?玩得這個樣子回來。
  我們決定飯後才討論,林替我泡了紅茶,我吃著三文治。他說他教書教得頭都大了,簡直沒有人生樂趣,幸虧太太了解他,使他還有點精神寄托。
  他又說到孩子們的功課,我們信步走到書房裏,到了書房我便一怔。他們下樓來了。林太太簡直是個女超人,那隻狗正在火爐旁邊曬乾它的毛,洗得幹幹淨淨的。孩子換了衣服,臉上也敷了藥。那女孩子——
  她整個人埋在一張大沙發裏,這後放肆,那張沙發是林唯一鬆弛一下的角落,此刻被她占據了。我看著她,她真是特別,腳上還是那雙皮靴,抹幹淨之後,有種野性的誘惑,毛衣脫掉了,換了一條長袍。我記得這件衣服妹妹想買,可是沒舍得。她的頭發很短很短,貼在頭上,像個男孩子,皮膚是橄欖色的,一種棕黃,沒有化妝,隻抹了一層油,像高更筆下的大溪地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卻說不出的細致,一雙眼睛是最美的,深深的雙眼皮微微向鬢角飛上去,黑白分明。看上去有廿多歲了,但是那種野性是按捺不住的,露在她的嘴角裏,露在她的姿態裏。從沒有見過這麽特別的女人。
  當我在狠狠注意她時,她也在打量我,她手中拿著一隻大肚拔蘭地杯子,要麵約有一寸酒,黃澄澄地在她手中幌來幌去。
  林太太看見了,笑問:“發神經了?兩個人鬥雞似的,一句話也沒有,這家明,也不坐下來。我跟你們介紹,這是玫瑰,以前是劍橋的。這是家明,與林是前後同學。”
  我說:“啊,劍橋,久仰久仰。”
  她牽牽嘴角,“劍橋一年畢業幾千個學生,誰比誰香?咱們讀書,比不得牛津學生,咱們不過揀科最容易的,最偏門的讀,過了幾年,苦吃飽了,玩也玩夠了,對象也沒找到,隻好拿著一張紙無可奈何的回家。”
  林太太笑著頭,“這人就是這樣,不知道是什後意思,有那後壞就把自己說得那後壞,說久了,人家也不知道相信好呢,還是不相信好,真討厭。”
  “當然是真話才跟你說,對著別人,我還充黃花閨女,嬌不勝力呢,這年頭,一天賣了三十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不與你說了。”
  她自椅子跳了起來,到別的地方去了。
  林太太笑問我,“可愛,是不是?”
  我已經呆了,隻有點頭的份兒。
  上帝。這後樣的一個女孩子,與眾不同,鶴立雞群的。
  “她是誰?”我問林太太。
  “不是跟你說了嗎?”
  “不,她是誰?”
  “一個很特別的女子。”林太太說:“極之不羈的,野馬一般,可是你別理,人家中英法文一流,吃喝嫖賭無一不精,什後都是最好的,你沒聽到,剛才那話,若沒熟讀紅樓夢,說得出來嗎?”她又笑了。
  我點點頭,“是你的親戚?”
  “朋友,多年了。”林太太有點感慨,“多年了。”
  我想說:你介紹給我吧,我喜歡,我有這膽子。
  誰知林太太已扔白眼過來,“你安分一點吧,家明,憑你那幾句拉丁文,你還想唬她?”
  我的臉火辣辣的紅了起來。
  吃飯的時候,她又換了衣服,是一件布裙子,一層層的,大領子,露著胸前薔薇一般的顏色,她很靜,忙著喂林家的小女兒吃飯,也不顧一身名貴的服飾,我默默的吃著飯,沒敢向她多看。
  忽然之間那小女孩哭了起來,她要玫瑰放在桌子上的戒指玩,林太太不給,玫瑰很大方,把戒指一把抓起來,放在那小孩子的手中,小女孩很開心的奔到這邊來,靠著我。
  林太太說:“玫瑰,你少表演大方,不見了一隻,我們沒錢贖身。”
  玫瑰笑說:“有什後比女孩子的笑更值錢?一個女孩子,一生之中,有多少笑的機會?”
  林太太搖頭,“哲學家的歪理又來了。家明,你把那些珠寶還她。”
  小孩把戒指都放在我的膝上,我隻好都遞給林太太。
  林說:“玫瑰每次來,都給我們難堪,留給我們很多自卑感,大概她是不能自製的,表演著她的美麗,她的財寶,她的才氣。哈!這人,以後不叫她來。”
  林太太也說:“可不是。她一走我就覺得自己寒酸。”她笑。
  玫瑰大笑起來,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簡直不以真的。她揚揚紅酒杯子,“謝謝你們看得起,還拿我開玩笑。”
  “而且又喝了我們的酒去。”林又補上一句。
  他們三人都大笑起來。隻除了我。
  我聽出她的笑中一點喜意都沒有。她是誰?
  孩子們被林太太安排去睡覺了。我們都聚在書房裏。我在看林的課材,林太太說:“明天恐怕要下雪了。”在這種天氣裏,送孩子們上學簡直是苦事。玫瑰看著一本書,她說好書是那後少。林在改卷子。
  然後門鈴響了。林看看鍾。十點三刻了,“誰?”他說:“這種時候。”他與林太太去開門,把我與玫瑰留在書房裏。火融融地燒著,把她一邊臉映得通紅。
  她把眼睛抬起來,我連忙垂下我的眼睛。
  她溫柔的問:“你幾歲了?”
  “廿二。”我說。
  她點點頭。“你比我小十年。”
  “不可能。”我笑說:“比我大五年吧?”
  “你問林好了。”她說。奇怪,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反而是極之規矩禮貌的。她仍然抓著酒杯。
  “你喝多了,今夜不走吧?當心開不了車。”
  “不,我今夜不走。”她微笑,“你放心好了,孩子們總是這樣,來不及的關心大人的事。”
  “是,”我也笑,“我是孩子,你是領養老金的。”
  “可不是。她也笑。
  這後美麗的一個女人。她的豔光是不眩目的,像小時候我見過的一種衣料,要抖一抖,才會閃閃生光,她就像那種料子。
  這時候外麵傳來妹妹的聲音:“反正我早回家,沒事兒,一個人靜得要命,於是便趕著來了,不見怪吧?孩子們都睡了?”她一路走進來。
  我看著她,她這個人真像一陣風似的,愛怎後就怎後,真可怕。
  妹妹一進書房便看到玫瑰。她一呆.比我更有一種驚豔的感覺。她馬上回頭問林太太,“這位是誰?”
  玫瑰正眼也沒看她。
  林太太笑說:“你別鬧了,喝點酒暖暖身子?”
  妹妹盯著玫瑰看。玫瑰伸個懶腰,說:“我累了,該睡了,明早見。”
  也沒向任河人道晚安,便一副拂袖而去的樣子,離開了書房。
  妹妹馬上白了我一眼,“我早說要剪那種發型,看,又比人家遲了一步,就因為你不給。”
  我不響。
  妹妹又說:“家明是幾時交上這樣的女朋友的?”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說。
  “她是誰?”
  林太太笑,“連女孩兒也不放過她。她是我們的老朋友,可是不常來,索性跟你們說了吧。她是一個富商的外室。那人住香港,不常見她,她有她的解悶方法,但是實在空虛,就來這裏住幾天。”
  我震驚,沒聽說劍橋畢了業給人做外室的。”
  林太太有點感慨,“為什後不行?女明星可以嫁麻省理工學院的博士,她為什後不能做人的外室?人各有命運,咱們能說什後?”
  “太沒出息了。”妹妹詫異的說。
  林說:“……你們是不會明白的,她是個很好的女子。”
  “我相信。”我說。
  妹妹說:“家明是色鬼,略為平頭整臉的女人,對他一笑,他就相信了。”
  林微笑。
  林太太說:“其實玫瑰每次來,就提醒了我與林是多後的幸福。”她看著林,一付深情。
  妹妹拍手說:“真肉麻。”
  我說:“……玫瑰……我喜歡她。”
  林太太說:“她男朋友很多,你願意做其中一個嗎?我們都是很時代的人,如果你願意,我把電話號碼給你。”
  林白她一眼,“你幾時成了個扯皮條的了?”
  林太太也回一眼,“真難聽!”
  我搖頭,“我從不跟人爭任何東西,或是合用任何東西。”
  林一拍桌子:“說得好。”
  林太太,“那就沒法子了。”
  “我不相信她跟了我,就會餓死。”我說。
  妹妹說:“真正再也沒見過這後死相的人,一見了女人,就一廂情願起來,好笑得很。”
  “她現在不相信感情了。”林太太說。
  “這我也不怪她,感情到底是什後?誰也不知道。大概最懂得愛情的還是做戲的人,咱們不是戲子,很現實,錢是錢,沒有錢怎後生活?”我說:“隻是錢,我們也有一點。”
  妹妹說:“早呢!爸才四十八歲,你等到他歸西,恐怕也就頭發白了,況且還有我呢。這樣的女人,看看就好,娶回家來幹嘛?天天談劍橋大學呀?”
  林說:“照我看,你們三人都很奇怪,人家現在好好的,替她擔心幹什後?她現在既有錢又有自由,羨慕她的人正多呢,替她愁什後?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人各有誌,什後叫浪費?我老婆才浪費呢,大好青春放在這後破破爛爛的家上,她呀,噯,才開心呢。”
  林太太笑,“不說了!”
  妹妹問:“不嫁人?將來老了,她怎後辦?怪可憐的。”
  我看了妹妹一眼,躺在地毯上,不響。到底還年輕,人年輕便喜歡算將來的事,將來誰知道呢?明天還是個未知數。
  林太太說:“十年前,家明與玫瑰倒是一對兒。”
  林說:“我也正這後想。”
  十年前?我才十二歲,我好做什後?十二歲就談戀愛?
  我問:“她真三十二歲了?”
  林太太點點頭,“與我同年。你怎後知道的?”
  “她說的。”
  “真了不起,也沒見他們說話,一下子眉來眼去,就連人家的年歲都知道了。”林太太笑。
  妹妹說:“你不知道,哥哥才厲害呢,越不叫的蚊子越盯人。”她也笑了。
  我問:“那本書是什後?”
  “法文的,”妹妹遞過來,“我在沙發找到的,叫什後,“小王子’。我那法文,始終沒學好,跟家明一樣。”
  我拿著那本書。或者我認識她真是遲了十年。即使早十年也沒有用。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本書,小時候看完之後總是偷偷哭的。
  林太太走過來,“玫瑰頂愛這本書,我始終認為是小孩子看的。”
  她那男人,長得好嗎?懂得養她,大概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林說:“我常常勸玫瑰結婚。她那一位很願意為她離婚,可是她情願這樣,她說她不喜歡老對著一個男人,悶都悶死,看著他天天早上洗臉刷牙上廁所噯,太太,你覺得我天天做這些事可怕嗎?”林問。
  林太太說:“我怎後跟玫瑰比?我隻怕你不洗多幾次呢!”
  妹妹聽得呆呆的。
  “那天在海德公園碰見她與一個洋男孩子在一起騎馬。真奇怪,那男孩才廿左右,一頭紅發,臉非常的秀美,與她在一起,一點也不肉麻,我就是服玫瑰這一樣,她做任何事都公開大方,一點齷齪感也沒有,而且都是幹淨利落,無牽無掛,來去自若,真正瀟灑。她自十二年前就沒提過“愛”字,她說她根本不懂愛情。”
  林太太苦笑,“不懂?她不懂還有誰敢說懂?”
  妹妹奇怪問:“她不怕那養她的人知道?”
  “他知道,她才不怕呢,怕的是他。哪裏再找這後一個情婦去?拿得出來的情婦,他老婆也服服貼貼,不吭半句聲。隻怕走了她,丈夫去混女癟三,半便士一打的肉彈,那時候一整家才丟臉呢,現在?現在什後問題都沒有。”
  妹妹說:“這世界真是越來越叫人拍案驚奇了,簡直像小說一樣的。我從來沒聽過這些。”
  “將來你聽的還要多。”林說:“現在你太小。”
  “我累了。”我說。
  “再說些來聽聽,我一點也不累。”妹妹說。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經說得太多了,我們是喜歡她的。她是……難得的。”
  林太太說:“難得的。然而有什後用呢?做人要像我們這樣便好,胡胡混混又一天,到時躺在床上,臨終還有兩個孩子哀哭,名正言順的一命嗚呼,聯想的機會都沒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幾時才停止她的聰明呢?”
  大家靜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樓上熟睡了沒有?與她這樣的人談戀愛,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卻說她不懂戀愛。
  妹妹說:“我累了,”她伸個懶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們也睡了。”林與他妻子也離開了書房。
  我獨自睡在地毯上。爐火燒著,可是就快要熄滅了,因為沒有人再添木頭上去。
  我看著暗紅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個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抬頭,不是妹妹,是玫瑰。她連衣服也沒換,由此可知根本沒有上床。
  我翻個身看著她。
  她微笑,“你們要說我,我給你們一個機會,現在你什後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為什後要那後聰明呢?而且聰明之後,為什後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個聰明的人呢?”
  她低下頭,“因為我寂寞。一有人就急於要表演自己。”她又抬起頭問:“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無聊的忙著,”我說:“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運動、讀書。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沒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當我年青的時候,我希望嫁一個原子物理學生。”她微笑,“長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謝謝你。”我問:“你可否遷就一點,將就一個法科學生?”
  她又低下了頭,“都過去了,對不起,家明。”
  “沒關係,據說,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們真的什後都說了。”
  “他們是帶著一份肅穆說的,像說一篇傳奇。”
  “我算傳奇?天下的傳奇還要多一點呢。”她靠在椅子上說。
  不知幾時,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著又喝著。
  她揚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種。”我直接的說:“我不是一個懂得玩的人,我是一個笨人,一種小王子式的笨態,我要一個女人,必須得到她的全部。”
  她驚異的說:“全部?多後麻煩!全部的意思是負責到底,我的快樂,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願意?”
  我點點頭。
  她仰了仰頭,嘲弄地說:“你在十年前出現就好了。現在,現在可遲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紀根本不是問題。”我說。
  “不,我的觀念轉變了,你真的不願意做我男朋友?”
  “不。”我溫和的說。
  “沒有交易?”她微笑。
  “沒有。”我說。
  “我一定是老了。”她還是微笑著。
  “不,你一點也不老。我很固執。我很高興見到了你,你真是美麗。”我坐起來,“你十年前一定沒現在美,我什後也沒損失。請考慮我的建議,我答應,當我與你同住的時候,刷牙的時候一定聲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內濺了出來。
  “老女人不應如此放肆的笑。”我說。
  “孩子不應作這種建議。”她回嘴。
  我俯下身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說:“你知道在什後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說:“你得先來找我,告訴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趕跑了。”
  她說:“貪婪的孩子。”
  我看著她。
  她站起來,“明早見。”
  “晚安。”我說。
  她第二次的上樓去了。
  我熄了爐火,找到了我慣睡的臥房,但是我沒有睡著。
  她並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種溫馨,成熟女人的溫馨。難以抗拒的,為什後不做她暫時的男朋友呢?應該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負責任的。這後美麗的一個暫時情人。
  我一定還年輕,不願意占這種便宜,是一種驕傲。我說了不。而且沒有後悔,將來想起來總要自責的。
  到睡著的時候已經是天亮了。
  然後我聽見了樓下有人聲,在門口,我跳起來,披上了晨褸,開了窗口。
  玫瑰在樓下與林氏夫婦道別。
  兩個孩子纏著她。那隻狗在那裏窮叫。
  林太太說:“說走就走,無情無義的。”
  “下次再來。”她說。
  “下次是幾時?”林問。
  下雪了。雪緩緩的飄下來。
  她身上披著一件銀狐的大衣,那種獨特的皮草襯看她細致的五官,使我發呆。我真能放棄她的引誘?她是一個傳奇,我真能放棄這個機會?
  窗口飄進了雪,但是不冷。
  林說:“我替你把車開了出來。”
  他走到車房,把車開了出來。嘿哈,勞期克馬格。
  林下車,說:“這種車倫敦大概隻有十部。”
  玫瑰笑,“連我這種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萬萬。”
  “走吧你,”林太太說:“少給我受刺激,開車當心點。”
  她抬頭,忽然看見了我,一呆。
  她看著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沒有。
  我沒有突。
  然後她上了她那部三萬五千鎊的車子,開走了。在淺淺的雪地上留下了淺淺的車輪印子。
  像我這種小男孩子,她是抓一把在手上,吹掉一點,慢慢揀的。她會在乎嗎?我關上了窗,拉上了窗簾,我不上門去,自然大把人排著隊會去。我不想在一篇傳奇裏出現那後兩三行,客串一個無關重要的角色。
  我驕傲。
  林太太敲我的門,“喂,既然起來了,趁熱,下來吃粥吧。”
  我說:“我還要睡呢,剛才是被你們吵醒的!”
  “啊哈!”她笑,“對不起,少爺,你睡你的吧。”
  她走了。她是一個愉快的女人,連走路的步伐都那後輕鬆。
  我躺回溫暖的被窩裏去。
  我一定要令自己忙得無聊,無聊得什後都不想。一切都與昨日一模一樣,隻當沒見過這個人。現在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覺。養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課。
  然而在床上轉了一個身,我竟哭了。為什後?為她?為我?她正坐在那部克馬格裏,開著回家吧?她有哭嗎?不會的,她沒有這後多餘的眼淚了,她也不會笑,她也沒有這後多的笑。她隻是很悠然的開著車,生活怎後來,她就怎後過。而我,我還未習慣這世界,我竟然哭了。

酒吧
  學生列席最多最足的是宿舍附設的酒吧。座無虛設。
  不上酒吧那還念什麽大學,尊尼仔說的。
  放了學死人也不理,先往酒吧喝一杯啤酒擋擋寒氣,玩一兩手飛鏢,與女侍應說幾句笑話,那才是正經。
  學生生活非常沉悶,並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樣輕鬆,泡在校園中曬太陽,閑時往歐洲逛,當然,我們閑來也曬太陽,閑時也去歐洲,隻是除出這一類苦中作樂,尚有許多苦經不足為外人道,壓力大是其中一項。
  但是會習慣的,長期受功課壓著,畢業生說一旦壓力消除,整個人像失去重心似的。
  對我來說,最痛苦的是思念溫柔。
  我們訂婚後分手,晃眼三年,雖然年年見麵,始終想念她的日子顯得太長。
  今日尊尼仔同我說:“吧裏來了一個新侍應,是唐人妹,你去瞧瞧,人很好。”
  我也覺得納罕,偏僻小鎮,很少華人,更不用說是在酒吧工作。
  我到吧裏,她正在擦杯子,看見我,她向我點頭。
  “你一定是左君則。”她說。
  “你怎麽知道?”我問。
  “聽說這裏隻有三個中國學生,大尊尼、尊尼仔與你。”她笑容可掬。
  “是的,你呢?尊姓大名。”
  “叫我司徒得了。”她把擦得晶亮的杯子一隻隻安置好。
  她長得不俗,有一把烏亮的頭發,慧黯的眼睛,時常笑,和藹可親。
  “有什麽要幫手的,盡量出聲。”我說。
  “謝謝各位。”她很有禮。
  “你也是學生吧。”氣質是可以察覺得到的。
  “噯,讀到膩了,索性犧牲一年學分,先做做事再說。”
  “什麽科目?”
  “不提也罷,也許自己不是念書的材料。”她笑。
  “不要緊,想想清楚再讀未遲。”我留下電話地址。
  “你們真好。”她很感動。
  “噯,同胞在異鄉相逢,應當如此,”我笑,“我初往歐洲碰到會說英語的人,已經好算三分親了。”
  她也笑,我告辭。
  當天晚上我伏在桌上做功課,小尊尼來敲門借筆記。
  他這家夥,什麽都是問我借的:功課、書本、文具……但結果他的功課比我好,你說氣不氣人。
  “見過司徒了?”他隨口問。
  “嗯。”
  “很不錯的女孩子,不過他們念美術的人多數很任性,老師給分數低一點,馬上不念,跑出來找事做。”
  “是嗎?就因為如此嗎?”我問:“你是怎麽打聽出來的?”
  “山人自有妙計。”他扮一個鬼臉。
  他的確是很有辦法,我們三個人當中,數他最滑溜,大尊尼則比我還要木獨。
  “想想也是,”他說下去,“做人何必要太過委屈自己,又沒有家累,愛怎麽就怎麽。”
  我說:“社會是有一定製度的,少數服從多數,人人不想委屈自己,為所欲為,那還了得,任性的代價是很大的。”
  “你真有點奴才格。”他笑,“難怪教授都喜歡你。”
  “不見得,教授愛的是你。”
  “溫柔有消息嗎?”小尊尼問。
  “很久沒來信了。”
  “阿左,你不應那麽節省,搖個把長途電話回去也是應該的,女孩子不哄哄是不行的。”
  我訕訕的笑,“拿起電話也沒什麽好說,她生日時候,我打過去。”
  小尊尼還在搖頭。
  忽然我心煩,“你拿了筆記回去吧,別在這裏煩我,我還有功課要寫,不然的話,誰借給你用。”
  他笑著離去。
  我伏在桌上良久,決定在複活節回去看溫柔。省一點總可以的,明年就畢業,我們該結婚了。
  熄燈上床。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起來精神不足,放學想早返宿舍,大小尊尼卻纏著我,說是司徒生日,我們有義務替她慶祝雲雲。
  我順他們意,在酒吧喝了兩巡,再返宿舍,有長途電話找我的記錄,是溫柔。
  真該死,她找我我不在。
  連忙正襟危坐,等她的電話再來。
  一小時後,聽到她的聲音。
  我問:“有什麽事?”心內忐忑不安。
  她在那邊笑,“沒事不能打電話?”
  直覺上的覺得有事,催她講。
  “我寫了封長信給你,你看完自然明白。”她說。
  “複活節來看你好不好?”
  “你讀完信再說吧。”溫柔說:“這一兩天就該收到。”
  我說:“為什麽不能現在講?”
  “三分鍾到了。”她說:“我們下次再談。”她匆匆掛電話。
  我呆半晌。
  打一個長途電話來叫我看一封信?
  事有蹊蹺,這封信裏說些什麽,可想而知。
  我瘋狂的跑到酒吧去找大小尊尼,尤其是小尊尼,他家跟溫家是認識的,應該聽到什麽蛛絲馬跡。
  回到酒店,他們正在切蛋糕。
  我問:“小尊尼——”氣急敗壞。
  “怎麽又回來了,剛好吃蛋糕。”司徒把蛋糕遞上來。
  我隻得暫時按捺下來,控製著情緒,把蛋糕送進嘴裏。
  蛋糕的味道像石灰粉。小尊尼遞給我一杯酒,我仰頭喝下去,也不知是什麽,火辣辣的。
  “你怎麽?”小尊尼問:“麵如土色?外套也不穿,當心冷壞。”
  我也顧不得有司徒在一旁,問他:“是不是溫柔不要我了?”
  他頓時靜下來,惋惜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了,永遠最遲知道的是當事人,我完全明白。”
  心裏麵非常空洞,事情來得突然,那種衝擊還沒抵達腦部,所以還不知痛苦,我隻是呆呆的看著小尊尼。
  大尊尼推我一下,“阿左。”
  “別勸我,”我說:“別為我好,別出聲。”
  司徒靜靜的坐在一旁,神情很是同情。
  我問小尊尼,“多久的事?她同什麽人走?告訴我。”
  “我也是聽我妹妹說的,那人是她的同事,比她高一級半級,平日對她很照顧,也可以說是乘虛而入,後來就逼她同你攤牌。阿左,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知道,你可以替我放心,我決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男人,我有誌氣,你們放心。”
  大小尊尼異口同聲,“當然,阿左,你的條件那麽好,誰會替你擔心?”
  我舉起酒杯,“來,不多說了。司徒,祝你生辰快樂。”我又一幹杯酒,“我先走一步。”我站起來離開。
  走到酒吧門口,才覺得五髒六腑被人割走似的。
  小尊尼跟在我身後,我茫然回頭,他在苦笑。
  我們一直走回宿舍,一句話都沒說。
  以後我絕口不提私事,三日後收到溫柔的信,很長很厚的一封信,我把它翻來覆去看十多遍,會得背了,然後一把火燒掉。
  她有她的選擇,我決不會破壞她的好事,我決不妒忌,我決不懷與她同歸於盡的念頭,我決不自暴自棄,決不到處訴苦,決不將失意形諸於色,決不決不決不。
  我要咬緊牙關挺過去。
  時間總會過去的,這些煩惱一定會淡出。
  當其時必須振作做人。
  我可以縱容自己,可以哭笑難分的做人,可以對每個人訴說溫柔這個女子無情無義,狠心狗肺,可以將我們過去的山盟海誓公開,可以聲討她的新愛人,可以叫朋友主持公道,可以呼天搶地,可以發泄得淋瀝盡致。
  但失戀已是最大創傷,我何必唯恐這個傷痕尚不夠深不夠痛,還要多剜幾刀?
  我一定要抬起頭來,好好處理這件事。
  我如常的上學放學,到酒吧去喝幾杯。
  一切如常,但是我一直消瘦。
  一個月內瘦三公斤,再跟著的一個月又是兩公斤,照鏡子簡直看不到全身還有什麽肉剩下來,臉頰凹進去,我險些兒認不出我自己。
  因為沒有胃口吃的緣故,晚上亦睡不著,這是最佳減肥妙法,我同大尊尼說起,他羨慕得要命,他說:“我肚子上的士啤呔無論怎麽節食與運動都驅之不去。”
  抵抗力隨著肌肉消逝,我變得多愁多病,一患傷風就連綿不絕,幾個禮拜都拒絕痊愈。
  在酒吧老是擤鼻涕。
  司徒問:“有沒有看醫生?”她一直很關心我。
  “看不看都一樣。”我自暴自棄。
  “喝多點熱湯比較好,這兩天尊尼他們在我家吃火鍋,你要不要來?”她邀請我。
  我的心一動,很久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飽的了。
  “來吧,有你喜歡的西芹。”司徒笑。
  “你怎麽知道我愛吃西芹?”我詫異。
  “有一次吃西芹的時候,你自己說的,你說洋人的一切都沒有勁道,芹菜是最好的例子。”她說。
  我自己倒忘記了。她這樣記得我說的話,倒是對我另眼相看。
  “我今天來,要不要帶什麽?”我問:“家裏有什麽要補充?”
  “不要客氣。”她笑,“你肯來已經很好。”
  但我還是帶了一瓶酒去,第一次做客人,總要客氣點。
  菜式很豐富,作料切得很細致,大小尊尼開懷大嚼,在他們的鼓勵下,我也吃得比較多,隻是他們管他們歡樂,我總維持沉默,笑不出來。
  司徒對我們無微不至,吃完飯她替大尊尼換外套拉鏈,完全以兄弟姐妹之情來照顧大家。
  我吃得肚子脹,一邊喝著酒,眼皮越來越沉重。
  我站起來告辭。“醉了,想早走,免得失態。”
  大尊尼說:“阿左,你到房間去躺一躺,下雪你走哪兒去?一會兒送你。”
  我實在吃不消,便到司徒的床上去躺著。她的房間有點冷,不過整潔萬分,我不好意思鑽進被窩,便在褥子上麵躺著,她取毯子替我蓋好。
  我模模糊糊的睡熟。
  這一覺睡得比較好,多日沒有這種安全感了。
  一覺醒來,外頭沒有聲響,我掙紮起床,看到司徒坐在客廳中看小說。
  我問:“什麽時候?”
  她抬起頭,“醒啦,來,喝杯熱茶。”
  我喝一口,“大小尊尼呢?”
  “回宿舍了。”
  “真混球,不是說送我?”我質問。
  “時間已晚,”她笑,“他們便先走一步,我可以送你。”
  “什麽時候?”真不信一覺睡了這麽久。
  “半夜兩點。”她仍然一臉微笑。
  “唉呀。”我跌腳。
  “就是看你睡得好,不忍吵醒你,小尊說最近你老是輾轉反側,他睡在你隔壁房,都聽見你哭。”
  我一怔,低下頭。
  她替我添了熱茶。
  “這麽晚,我不走你不能睡,非告辭不可。”
  “我送你,”她說。“此刻沒公路車。”
  “你借車給我即可,不要出門。”我說:“明天我來接你上班。”
  “也好,明早十點之前把它開回來,”她把車匙交給我。
  我打量她的家,“你住得很舒服。”
  “謝謝,老不舍得開熱水汀。”她笑:“屋裏清冷。”
  “這些畫是你的作品?”我又問。
  她點點頭,送我出門。
  我把車子開回宿舍,再度倒在床上,不知恁地,居然又睡著,做許多亂夢,但大致上一覺到天明,睜開眼睛,在這三個月內第一次覺得精力充沛,看鍾,早上十一點,唉呀糟糕,酒吧早已開始營業。
  我披上衣服衝下來,到酒吧,看到司徒照常在操作。
  “到不起對不起。”我大嚷。
  她不在乎,“大家都希望你睡得好,來,有熱辣辣的牛肉洋芋餅,吃一個如何?”她專照顧我的腸胃。
  我點點頭。我叮囑她,“今天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她說:“我自己會得回家。”
  在外國生活的女孩子,大都不那麽重視這些細節,大方可愛,司徒也是她們其中之一。
  我默默的吃午餐。最近一直麻木的吃,隻記得要補充體力。
  她忽然說:“左,你真是勇敢。”
  我抬起頭來。我知道她指什麽。
  “一點都不露出來。”
  我淡然的說:“都忘了。男人不比女人,沒有什麽刻骨銘心的事,人家都不要我了,我何苦做出種種不堪入目的姿態,徒然自己出醜,而且將來是一定會後悔的,死在她跟前她也不理,不如好好的控製自己。”
  司徒不出聲。
  “況且失戀對個人來說,算是九死一生,在別人眼睛中,小事罷了。天下有數不盡的女人……”我苦笑起來。
  這是數月來第一次向別人提及這件事。
  司徒不出聲。
  司徒說:“我還是覺得你很大方高貴,有些奇怪的男人,離婚十二年,第二個老婆生的兒子都十歲,還到處拉著人叫人聽他訴他前妻如何不仁不義。”
  我笑出來,“有嗎?有這種人嗎?”
  司徒也笑,“要不要添一個洋芋餅?”
  “噯,怎麽搞的,肚子仍然不飽。”
  “胃曰開了。”她關心的說。
  我見客人不多,同她多聊幾句。
  “酒吧生涯可以維持下去?”我問。
  “最近我的氣也平了,想回學校去,”她說:“又怕拿個低分。”
  “轉校好了,”我說:“那還不容易,人都是成見的奴隸,原來的講師一定會有芥蒂。”
  “我想轉到中部去,最近我發覺小鎮的生活非常適合我。”
  是的,司徒是個很單純樸素的人,頗有一點藝術家脾氣,不擅應酬,在小鎮裏,她可以努力創作。
  “那麽就選一間小小的大學,我知道中部有一間學校,什麽都不求人,自己有個小型牧場,養著乳牛,可以飲到新鮮牛奶。”
  司徒笑,“恐怕畫出來的畫沒有貴氣。”
  “作風接近大自然也不錯哇,你看齊白石。”
  “可是我喜歡高奇峰。”
  我點點頭,“那當然,那是沒話好說,不可否認的奇秀。”
  “你很懂得畫呀。”
  “很懂?不見得,看過一兩個畫展而已。”
  一頓午飯吃了近一小時,我隻好站起來。
  她問:“複活節假期到什麽地方去?”
  我搖搖頭。本來要回家看溫柔,現在完了。
  “要不要到南部去散心?我可以組織旅行團把大小尊尼他們一起拉著走。”
  我遲疑,“他們也許早有節目,你叫到他們,他們又不好意思不答應。”
  “我是決定要度假的,你們考慮一下。”她微笑。
  “好,我考慮。”
  語氣很敷衍,自己都聽得出來,我實在不想動,放假最好蹲在宿舍裏黏傷口,司徒以為我的創傷已經恢複?言之過早,言之過早。
  尊尼仔問我:“我去歐洲,你去不去?”
  “又去?”我問:“拜托你,那幾處名勝,你已經會背,還去來作甚?”他年年都去。
  “這次不同,這次我去看脫衣舞。”他興致勃勃。
  “什麽?”我真服了他。
  “這次我去看遍全歐洲的脫衣舞,大格局的、小型的、私家的、公開的——”
  我啼笑皆非的替他接下去,“然後回來寫個報告,交給教授,供他們參考,可是?”
  “哈哈哈哈。”他大笑。
  我很替他高興,至少他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麽,他懂得享受,做人應該盡情享受。
  而大尊呢。
  “啊,我例牌去陪姑媽。”他姑母姑丈跟他很親,他每年總去看他們好幾次。
  都有節目,那十天假期我獨個兒可難消受。
  小尊同我說:“你看看司徒有什麽打算,跟她逛也有個伴,我不讚成你一個人蹲在宿舍裏。”
  我不出聲。
  “司徒很不錯。”他提點我。
  我說:“我不能利用人家來填我的空檔。”
  “你也太忠厚。司徒對你很有意思,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我不響,我自然知道。
  “出去走走,多個朋友,何樂而不為?南部這個時候最美,櫻花梨花在一起開放,是春天了,別苦了自己。跟你說,日子過得快,幾度寒暑,人就老了,你以為你能經過多少個春天?”
  我笑,“好吧,你去看脫衣舞,別嚕嗦我。”
  “嘿,狗咬呂洞賓。”
  他搖頭晃腦的離去。
  我在假前一日,找到司徒,問她:“你是搭火車去南部?”
  “是的。”她抬起眼睛。
  “替我帶一箱貝殼回來。”我說。
  她失望,但是仍然很愉快的說:“一定。”
  我真的不想動,再者,與她單獨相處,少不免要說話,我不想透露太多心聲,這不是適當的時候。
  終於放假,學生大部份都回家,酒吧找來替工,我整日孵在那裏。
  替工是個洋妞,有廿多歲,身裁開始鬆弛,但卻還有吸引力,對我很有興趣。
  她同我說:“就你一個人在宿舍發悶?聽說明年宿舍在假期不再開放,你可要找地方住呢,晚上有什麽消遣?我倒是有空。”
  我假裝聽不明白,隻是傻笑。
  忽然有一絲後悔,我不該留在此地,我很想念司徒。
  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南部什麽地方去住,追也無從追起。
  我沒有問。
  為什麽不問?怕知道得太多,怕付出感情,怕再愛人。怕得這麽厲害,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現在要找她,變得無從尋找。
  我傻傻的等在宿舍裏,希望接到她的電話,可是整個地盤幾乎隻剩下我一個人,電話鈴難得晌一次。
  我買了一大疊偵探小說來看,越看越無癮,索性先閱最後那幾章,知道是誰幹的便算數。
  這樣子無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可怕,一天比一年還長,並且三頓飯不曉得往哪裏去吃才好。
  唷,早知道就不要假撇清,跟著司徒走算數。
  正在這個慌張的時候,有電話找我。
  我樂得飛飛的,跑去接,這一定是大小尊尼。
  是司徒的聲音。
  我更加喜悅,“司徒!你在哪裏?快告訴我,我立刻來看你。”
  她笑,半晌才說:“我回來了。”
  “什麽,你在家?”我很看外。
  “是呀,南部一直下雨,三天不停,我一氣之下,馬上回來,現在買了一大堆菜,相幫吃掉它好不好?肉絲筍絲炒年糕如河?小白菜煮雞湯如何?”
  我歡呼,“立刻來相幫!”
  我把所有的偵探小說掃到床底下去,整個人像是注射了興奮劑似的,蹦蹦跳跳的換衣服上路,十分振奮,嘴巴裏吹起口哨來。
  真的,許久沒有這樣的意外之喜,焉能不高興。
  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校園外的花已經開滿一樹,花瓣隨風紛紛飛舞,整條小徑上都薄薄鋪著一層花瓣,用腳掃過去,一片紅粉菲菲,美麗的春天。
  我沒有車子,公路車挨很久才到司徒家,我也沒有帶什麽禮物,空手就按鈴。
  她抹著雙手來開門,一臉笑容。
  我很感激她給我的歡容式鼓勵。
  “好嗎?”我由衷的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食物仿得差不多,快進來,來看我給你買的貝殼。”
  我進屋內,客廳裏整整齊齊放著兩副碗筷,另一旁是她新作的習作。我蹲下來視察那籃貝殼,一隻隻挑來玩。
  “你的烹飪技術與作品一樣好。”我說。
  “才怪,”她笑:“我的烹飪勝過畫多多,也許我應去唐人街開一家快餐店,專門買炒粉飯麵。”
  我搖頭笑,急急幫她在廚房張羅。
  她並不是熟手,但不致於手忙腳亂,一切做得井井有條,雞湯裏還有考究的百葉結,我很納罕。
  “你到南部,是買菜去的?”我說:“這麽多好菜。”
  “不,城裏開了家雜貨店。”
  “中國人開的?”
  “怪就怪在這裏,雖然什麽都有,店主人卻是猶太人。”
  “啊。”我也嘖嘖稱奇。
  炒年糕做好了,雖然黏嗒嗒,但也是甘香可口,筍絲尤其美味,我差點連舌頭都吞下肚子。
  我吃很多,而且吃完之後,喝了湯,就躺在她家的沙發上。太舒服的緣故,不想動。
  嘴巴嚷著:“我來洗碗我來洗。”
  “好,都留給你。”她說。
  我又說:“不知怎地,一來你家,就自然而然的想睡,為什麽?”非常不好意思。
  “因為心無旁騖,”她笑說。
  “是的,”我說:“有種異樣的安全感,司徒,你不介意吧,躺一會兒,立刻替你洗碗。”
  我並不是個滑頭的人,可是對司徒卻不止一兩次的信口開河。
  我睡著了。腦細胞的活動量卻比醒的時候更活躍。
  夢中日月長,歡樂少,愁苦多,看見溫柔穿起白紗結婚,離我而去,又看見司徒問我:“你向我求婚,我不能答應你。”我大聲一叫,醒來。
  “什麽事?”司徒在一旁作畫,轉過頭來問:“什麽事?”
  “做惡夢。”我說:“幸虧天沒有黑,這一覺不致於睡得太長。什麽時候?”我想出去走走。
  “下午四點半。”她說:“睡了三個鍾頭。”
  “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說:“別浪費時間。”
  “不是說洗碗?”她取笑我。
  “啊是,馬上洗。”我往廚房那頭走過去。
  “早洗完了,”她抱著手,笑吟吟看著我。
  “罰我請看戲。”我說。
  “也好,”她遞外套給我。
  與司徒在一起,就是這麽和煦。我認識很多人,一旦失戀,第二個愛人往往是比較普通的女人,因為他們在大戰之後分外需要休息,現在連自己都一樣的態度。司徒有她的特別之處,但脾性出乎意料的溫婉。
  整個假期我們都在一起,感情一日千裏。
  等到大小尊尼回來時,有一種大勢已定的現象,他們很快便發覺,替我高興。
  我說:“先別太樂觀,她還要到中都去讀書。”
  小尊說:“中部有多少公裏?每個周末都可以回來,少擔心。”他同我擠眉弄眼的。
  我也稱是。情況比前好得多。司徒臨走時向我說:“我走後你要時常來看我。”
  我說:“我會安排個時間表,一個月我來三次,你回報一次,如何?同時你去入學時,我會同往,陪你安頓下來。”
  大尊說:“咱們這間學校又沒有純美術係。”惋惜地。
  我說:“別懊惱,朋友間維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不知多好。”
  小尊說:“阿Q精神。”他推我一下。
  我說:“未必。”我滿意的看著司徒。
  大尊說:“阿左,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我說:“我也這樣想。”終於笑了。
  “大家到酒吧去喝一杯,來!”司徒說:“這是我最後一個工作周。”
  我們四個中國人,一起向學校的酒吧湧過去。
  我有種感覺,以後我的感情道路,會平坦得多!

老師
  我走到課室人還沒有進去,就聽見兩個女孩子的聲音在那裏聊天。“蜜斯王的衣服是很大方的,我喜歡冷天時她那些絨長褲。”“是的,小蜜斯王是很漂亮的。”
  我聽了忍不住笑出來,她們叫我小蜜斯王,因為還有一位是大蜜斯王。教書的人可能有機會碰到千奇百怪的事兒,年輕人的花樣層出不窮,熱鬧得很。
  我走到課堂,坐下來。發覺聊天的是張慧中,慧中有個英文名字,專門給洋老師用的,我還是叫她慧中,另外一個是陳美容。這兩個學生平時很要好,功課也不錯。
  教完一節,我捧著本子預備下課,一個稚氣的聲言把我叫住,我轉頭看,是戚家明,咱們班的高材生。
  “什麽事?”我問他。
  “蜜斯王如果有空,我希望與你談一談。”他說。
  “是功課嗎?”我笑問:“你們事情無關大小,老是找我聊,什麽科該找什麽老師啊!”
  是的,我沒有家庭,時間比較空,所以工作不免賣力一點,學生們很敏感,所以飛快的發覺了,總是圍著我問這問那。
  我說:“第七節我沒有課,放學等你吧!”
  “謝謝你,蜜斯王。”
  他走了。走過慧中身邊,慧中看了他一眼。美容也看了他一眼,全班女生都看他,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不但漂亮秀氣,而且溫文可愛,還沒長大就知道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人才是永遠不會被埋沒的,他心裏有數。
  教書有時候非常的累,站在那裏不停的說話,學生換了,教的還是那些東西,我上課從來不說笑話,有些老師連笑話都翻翻覆覆的講,真是最大的笑話。
  我覺得很好玩,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累,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好處,隔行如隔山,所以我教書教了那麽久,從來不想轉另外一個行業。
  整理一下書本,我打了一個嗬欠,懶腰還沒伸完,戚家明已經在門前出現了,我頓時漲紅了臉,非常的不好意思,到底做一個教師,需要把最好的一麵讓學生看,絲毫錯不得。
  我向戚家明說:“請坐。”
  他笑著坐下了。
  “有什麽事沒有?”我問:“關於什麽的?”
  “是生活上的。”他說:“感情的問題。”
  “感情也是很多種,你的是哪一種?”我問。
  “男女感情。”他有點難為倩。
  我忍不住笑,“男女感情?”我問:“你太年輕了,今年幾歲?十七?十八?這種年紀,最好遠遠的離開男女感情,專心讀書。”
  他說:“我很讚成專心讀書,”他有點感慨,“老師,你知道我的功課不錯,但是感情有時沒有選擇,發生了就發生了。”
  我納罕的看著他,我一點都不敢看輕年輕人,我知道隻有他們才懂得愛情,還是毫無摻雜的,像林黛玉,像茱麗葉,但丁的比亞曲斯,莫不是十多歲的孩子,我不懷疑他在戀愛,他的大眼睛閃閃生光,陰暗不定,他的神情故作鎮定,是的,毫無疑問他的這一場病還真的不輕。
  “你真的愛她?”
  “我很肯定,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他說:“我一進校門就注意她。”
  “胡說!”我笑,“你今年才十八歲,在這間學校已經念了六年書,難道十二歲就懂得談戀愛?”
  他微笑,不說話。
  “你的對象是在這間學校裏?”我問。
  他點點頭。
  是慧中?是美容?我不方便問。
  “她一定很漂亮?比你大還是比你小?”我說:“年紀那麽小,絕對不適合談戀愛,戀愛是非常占時間的,事實上不允許你分心,你今年要考大學。”
  “你盡力反對?”他問。
  “是的,傾力鼎力地反對。”我說:“你學一學控製自己,對方知道你的感情嗎?”
  “不知道。”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變成一種美麗的嗚咽,他用手搗著臉,“她不知道。”
  “家明,有很多事要再三考慮才能做——或者你可以先請她去喝一杯茶?看一場電影?”
  “她不會答應的。”
  “你怎麽可以如此肯定?或者她並不討厭與你出去?”
  “蜜斯王,你會不會與我出去喝茶?”
  “我怎麽同呢?我是你的老師啊,老師與學生之間,當然是要有一條界限的,相信你們會諒解。”
  “是的,她也是我們的老師。”
  “什麽?”我問。我非常的震驚,我不敢問下去,也喪失了談話的興趣,“家明,不要再說了,你好好的念書吧。”
  “謝謝你,蜜斯王。”
  “家明,對不起,我不能幫忙。”
  “你已經幫了忙了。”他笑一笑,走了。
  我暗自猶疑,孩子們真是孤僻,那麽多青春貌美的同學,他正眼也沒有看,但是卻愛上了老師。
  有一天我到飯堂去喝咖啡,他坐在我對麵,正與慧中說話呢,看見我連忙撇下慧中走過來,我倒是希望他與慧中約會,兩人是天生一對。
  “家明,好不好?”我問他。
  他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連麵色都那麽好,兩頰紅,膚色健康,年輕得這麽美麗,我想到自己臉上的細皺紋與雀斑,低下了頭,隻能微笑。
  他說:“好得很,我看了你的講義,今年與明年又不一樣,改得很好,補充得也仔細,我們一班男生都非常讚賞,你不知道,蜜斯王,很多中學老師的講義十年也不改一次。”
  我微笑,“像你這種學生,上了大學,一定叫教授講師頭大如鬥。”
  “才不會!”他笑,“我反到這說法。我這種學生才會對功課認真。”
  “慧中為什麽一個人坐在那邊?叫慧中過來。”
  “不要叫她,她最討厭。”
  “怎麽可以這麽對待一個女同學?”我責怪他,“家明,平時你也不像是沒有禮貌的人呀!”
  “她老跟著我!”家明短短的說一句。
  “上課鈴響了,你去吧。”我說。
  他並沒有向慧中打招呼,就走了,慧中隻好收拾書籍,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笑了一笑。
  我喝完那杯茶之後,站起來,沒想到慧中站在我身後,我嚇一跳,問她:“你怎麽沒去上課?”
  “我請假。”
  “不舒服嗎?”
  “精神不好。”
  我心中有點明白,“怎麽,鬧情緒就不上課,那怎麽可以?”
  “蜜斯王,如果我喜歡一個人,那個人不喜歡我。我有什麽辦法?”
  “沒有什麽辦法,人家不喜歡你,忘了他。”我知道她指誰。
  “忘不了他呢?”她問。
  “也得忘。”我微笑,“何必喪失自尊心呢?為什麽一定要他愛你呢?”
  我有點不耐煩,我對這種小兒女私情不感興趣。
  “去上課吧,”我說:“還來得及趕半堂時間。”
  她十分懶散的走了。
  她們這一代的女孩子真是成熟大膽,什麽都可以說得出,撇得下,根本一點顧忌都沒有,物質生活大豐富了,因此毫無憂慮,他們追求精神生活,諸多不平。
  換了我是她們那個年紀,當然不會坦白承認喜歡某一個男人,再喜歡他也要存在心中,不可以一點自尊心都沒有,叫他看輕……但那是多久的事了。
  我歎一口氣。
  以後的一段日子內,慧中一日比一日憔悴,坐在課堂中她隻是呆呆的看著黑板。眼睛離開了黑板,便是傻呼呼的看著戚家明,我相信她來上學,也不過是為了要見戚家明而已。
  我其實並沒有談過這樣的戀愛,男朋友是有的,比較談得來的也有,但是要我嫁給他們,不見得這麽容易,嫁給他……我啞然失笑,要多麽愛一個人才能嫁他啊!
  要有像慧中眼睛裏這樣狂熱的愛。
  我並不同情慧中,也不同情家明,他們都是受過教育的年青人,不是那麽簡單的人,他們應該有思想。
  下雨,我帶薄子回去改,在淋雨等車,旁邊伸出一隻手來,我抬頭看到家明,他的胡髭長出來了,沒有剃,眼睛很熾熱,他替我拿起傘,我聞到他身上男人的氣味,我看他一眼,在生理上來講,他已是完全長大了,心理上呢?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用了。”我微笑。
  “在這裏等車,等一個鍾頭也沒有車,我們到轉角上去吧。”他說。
  “在這裏就很好。”我堅持著。
  他替我撐著傘,離我很近,他穿著校服的白衣白褲,脖子上一條墨綠的絲線,下麵懸著一塊白玉,打扮得那麽時髦。我微笑了。青春從來都不是含蓄的,青春逼人而來。
  “你的戀愛問題解決了沒有?”
  “沒有。”他說。
  “還是那麽愛她?”
  “是的,還是那麽愛她。”他看著雨。
  “家明,你要當心,慧中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說。
  “好的女孩子不知道凡幾,數也數不清楚。不能因為她好而娶她。”
  我看他一眼,“有空車來了。”我說。
  他伸手替我叫來一部車子,我坐進去,他把簿子與傘都交給我,自己在雨中淋著。
  “傻孩子,”我說:“快回去,別淋濕了。”
  他點點頭。
  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一個學期就完了,成績表拿出來一看,戚家明科科都遠遠在前,分數好得驚人,這個孩子的確叫人喜歡!生下來便是一塊讀書的料子。
  我覺得很驕傲,能夠教這樣的學生是運氣,他情緒在波動中還能夠做這樣的功課,也不枉我疼他。
  但是慧中的成績卻被美容趕過了。
  我決定要見一見慧中,我到底是她的班主任,她的成績突然退步,我有義務與她談一談。
  慧中來了,神色非常難看。
  我問:“你看到成績表了?”
  “看到。”她低著頭。
  “功課退步了那麽多,大學勢必是難考的。”我說。
  她忽然賭氣的說:“我不打算考大學了,反正是考不上的。”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是什麽影響你的情緒?有難題不妨說出來,大家討論討論。”
  “為了戚家明!”她怨恨的說。
  “他怎麽了?”
  “他妨礙我讀書,妨礙我進步。”慧中衝動的說。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這是與他無關的,慧中,你冷靜的想一想,這恐怕不是他的錯呢。”
  慧中雙眼瞪著,眼淚在眼睛裏轉來轉去,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她伏在桌子上,非常悲苦。
  我勸慰她:“別傻,過若幹年,你會覺得自己可笑,難道這不是可笑的嗎?年紀這麽輕,前程這麽遠大,為了一個不愛你的小男生煩惱又煩惱,這個學期你還可以好好的努力。記住,做人要自愛,愛你自己。”
  “我愛他。”
  我有點動氣,“愛愛愛!你們懂什麽,成天成夜為戀愛而戀愛。”
  她看著我,過一會兒她站起來,“蜜斯王,我明白了,我要走了。”
  “慧中,我這是忠言,你不要逆耳才好。”
  她沒有答我,拿起書包就走了。
  我用鉛筆在桌子上敲著,想了半天,決定第二天傳美容來問一問。
  美容應該知道得比我多一點。
  美容說:“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戚家明根本未曾正眼看過慧中,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覺得她有希望。”
  “戚家明真的對她沒興趣?”
  “當然沒有,戚家明對任何女同學都不感興趣。”
  我問:“可是慧中很愛戚家明?”
  “我不知道,你可以看得出她是愛他的,隻要戚家明在,她的樣子是不同的。”
  “如果家明對她注意一點,她的情緒會不會好起來?”
  “那自然。”美容說:“你看不見嗎?現在慧中的呼吸都是為家明而做的。”美容聲音當中的恨竟是明顯的。
  我覺得很驚異,他們的感情太激烈了。
  她走了。
  我又派人去找家明。
  家明很快的來了,這小子,臉色紅粉粉,一派健康,有型之至,他相當的喜出望外。
  他問我:“找我有事?”
  我看他一會。“是,請坐,有事找你幫忙。”
  “找我幫忙?隻要我幫得上,我一定做。”他認真的說。
  “真的?我想你幫慧中做功課。”我說。
  “什麽?”他不置信。
  “你剛才說幫得上一定幫。”我看看他。
  “我討厭她。”
  “同學間是應該互相幫忙的。”
  “對不起,我們一起讀書,一起上課,又同班,照說應該同時吸收才是,我為什麽要幫她?”
  “因為你答應了我。”我說。
  “我答應了你?”
  “是的,你已經答應了。”我笑。“我相信你是做得到的。”
  他注視我長久,他說:“慧中那裏,我該怎麽做?”
  “你隻要天天早上向她笑一笑,問她功課為什麽退步了,有什麽問題,那就行了。”
  他坐在對麵用手支看頭,他是那麽的漂亮,難怪女同學一個個為他顛倒,人長得漂亮的確是占了最大的優勢,我微笑了。
  他問:“蜜斯王,你周末做些什麽?”
  “什麽也不做,在家看電視。”我笑。
  “沒有約會嗎?”
  “你難道不曉得蜜斯王是老姑婆嗎?”我問。
  他笑一笑,“假如我與同學一齊來看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說:“事先與我約好了,我自然會招呼你們。”
  “有沒有東西吃?”
  “當然有!你沒吃過我做的清蛋糕呢,我做的蛋糕全世界一流,有一年我在瑞士的烹飪學校學的。”
  “我們這個周末來。”他摩拳擦掌的說。
  “可以,星期六下午三點好不好?”我問:“跟誰來?跟慧中來好嗎?”
  “我會多約幾個同學一齊。”他說。
  我不是要拉攏他們,隻是他們兩人實在是很相配的一對,加上慧中這麽癡心家明,家明笑一笑,好過我們說三百句話,使一個人高興點不是錯事,我很鼓勵家明日行一善。
  我看到慧中的時候,心中很安慰。
  她的情緒好轉了,感情這件事是有奇跡的,她的功課也交得快了,日日早上打扮得清新萬分,整整齊齊坐在第三排,她知道家明會注意她,會對她笑一笑。
  星期六,來了四個學生,我在廚房做蛋糕,他們在客廳玩遊戲,慧中也來了,開心得像白揀了金子似的。
  家明到廚房來。
  我笑說:“謝謝你。”
  “她要是有什麽誤會,與我無關。”家明知道我說他什麽。
  我瞪他一眼,“老實說,有人這麽喜歡我,我可要樂死了。”
  “我情願被愛,不願意愛人。”他低聲說。
  他穿一件雪雪白的T恤,一條洗得碧青的牛仔褲,一對球鞋,這麽簡單的打扮而這麽出色,真不是容易的,家明的神色憂鬱。
  “你的感情問題怎麽了?”我心中納罕,那是誰呢?那個老師是誰呢?
  “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說:“來,把這個送進烤箱。”
  “你一個人生活,不寂寞嗎?”他問。
  “寂寞又怎麽樣呢?”我笑。
  他看著我,笑一笑,像是有什麽話要說。又沒說。
  他出去了,慧中又進來。
  慧中說:“蜜斯王,我先一陣心情不好,說話一定得罪了你,我很抱歉,你實在是一個好老師。”
  “心情好一點吧?”
  “好多了。我知道家明永遠不會愛我,我隻要他不討厭我,於願已足。”
  “誰敢說那麽遠的事?”我反問。
  她又得到了希望,人就是這樣活下去的。
  我們稍後把蛋糕取出來,吃了。
  我始終不知道家明愛慕的那位老師是誰,猜都猜不到,也許他自己也不清楚,家明的心思很密,他不會說出來的。
  我默默的教著書,星期六有了新節目,學生們常來,反正我是寂寞的,歲月如此這般流過,流在電視上,流在書本上。
  一個星期日,我穿著牛仔褲看電視,家明忽然來了,我拿著茶杯去開門,嚇一跳。
  “家明。”
  “是我。”他說。
  我開門讓他進來。
  “家明,有什麽事?”我問。
  “我們下個月就畢業了。”
  “有沒有準備考試?”我問:“溫習得怎麽了?”
  “父母要把我送到歐洲去。”他有點不安。
  “好現象呀,多少人想也想不到呢。”我問:“你有什麽煩惱?”
  “走了就見不到你了。”他簡單的說。
  “哪裏有這種傻話?”我笑,“到了外國又有一批新朋友,你不明白嗎?”
  他點點頭。“可以給我一點紀念品嗎?”
  “你要什麽紀念品?”我很罕納。
  “你手上的那隻三環戒指。”他認真的說。
  “我不能給你。”我溫和的說:“這也是別人給我的。”
  他不響。
  “如果我送了你,其餘的學生知道了,我就要訂製四十五隻了。”我解釋著。
  我的心中暗暗吃驚,有一、兩分明白,我憐惜的看著他,有點受寵若驚,我再也想不到他喜歡的是我,而且喜歡了那麽久,震驚之中,我有點慌亂。
  我說:“家明,像你這樣的男孩子,到了一個新地方,一下子就把我們都忘了。”
  他笑一笑,看著我。
  “為什麽是我?”我忽然問他。
  “再簡單沒有了,”他驚奇的看我,“你不明白嗎?你年青、你漂亮、你成熟、你同情、你了解,你永遠微笑——”
  “那隻是表麵。”我有點哽咽。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他低聲的說。
  “足夠了?”我問:“你一點也不知道我!你在浪費時間,浪費感情。”
  “我下個月就要走了。”他說:“我會寫信給你,現在我想抱一抱你。”
  我搖搖頭,“如果你要給我一個好印象,我們最好別提男女間的事。”我看著他,“我不喜歡。”
  “我不會做你不喜歡的事,”他站起來,“我走了。”
  “謝謝你一直對慧中好,”我說。
  “你叫我做的事,我都會做到的。”他說。
  “家明——”我的眉頭緊緊的皺著。
  “我以為你一直是知道的。”他說:“我走了。”
  我褪下戒指,“你還要嗎?”我遞給他。
  他接過,“戒指還是暖的。”他套在尾指上。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幸虧不知道。”我說:“但是我很感激你。”我看著他漂亮的臉。
  他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漸漸扼著我,像是要把我扼死,我沒有推開他,我看著他。
  “我要走了。”他放下手。
  “祝你考試成功,祝你在外國生活愉快。”我的聲音也低下來。
  “謝謝你,你真是好老師。”他說。
  “家明。”我歎氣,“好好用心考試,還有慧中,記得她是你的同學。”
  “我明白了,你要我忘記你嗎?”他傻氣的問。
  “並不。”我說:“如果你可以忘記,便忘記,要記得的話,便記得。不要特別為我做什麽,我隻是你的老師,記住。”
  他走了,不是不帶著怒意的。而我竟一直不知道。
  竟是我。

臨走
  我收拾行李,在數大衣,兩個阿嫂每人一件,媽媽一件,自己若幹件,又買了很多帽子。東西都堆在床上,房間一旦收拾空了,有種茫然的感覺。房間要塞滿東西,櫃上要有衣箱,架上要有書本.牆上要有招貼,亂七八糟,還得放幾隻空杯子——喝過的,但是沒有空洗。此刻都沒有了。
  我坐在一張藤椅子裏,點著煙,慢慢的吸著。人來了,人去了。幾年功夫如轉眼一般,怎麽說呢。我沉默的吸看煙。
  有點冷,我穿了毛衣。飛機票訂在明天,明天可以到倫敦了。真是靜,窗外樹葉“沙沙”的響著,不斷的搖下來,搖下來。
  我微笑,我倒是很享受的,這樣的下午。沒有來瞎聊天的人,沒有功課了,沒有忙的事了。文憑穩穩妥妥的鎖在箱子裏。我要回家了。
  有人在敲玻璃窗。
  我轉過頭,“誰?”我問。
  那個男孩子在窗外微笑,我看清楚,放下煙,“嘉利?”我問:“是嘉利嗎?”
  他笑了。薑紅色的發發,薑紅色的雀斑,一個嬰兒麵孔。
  “你?”我跑去開門,“你怎麽來了?”
  他笑嘻嘻的,手放在口袋裏。我忍不住也笑了,他們總有一股這樣的喜氣洋洋。
  “你怎麽來了?”我驚奇的問。
  “聽說你明早走了。”他說。
  “是呀。”我說:“再也不回來了。”
  “所以我來瞧瞧你。”他說。
  “啊?”我覺得奇怪。
  “你不叫我進來坐?”他在門口說。
  “真對不起。”我道歉說:“進來吧。”
  他問:“你在收拾東西?”打量了一下。
  “不,”我微笑,“我在把箱子裏的東西取出來,讓它們鬆鬆氣。
  他說:“我早聽人家說你很厲害的,果然就被罵了。”
  我再微笑,“這算罵嗎?”
  他並不生氣。他隻是一個孩子,笑嘻嘻的坐在我方才坐過的藤椅裏。他看了煙灰缸,他說:“我不知道你是抽煙的。”他那種天真,那種蘭克郡口音真叫人忍不住笑。
  我反問:“你知道些什麽?”
  他把藤椅搖了搖,“我隻知道你長得漂亮,當你走了,我會想念你。”
  我抬起頭來,“你會嗎?”
  他很堅決的說:“我會的。”
  “對我這麽好……”我說:“謝謝你。”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並不多,你知道。”
  我又笑了,“要喝一杯茶嗎?”我問他。
  他說:“好的,茶。”
  我轉頭還是笑,“最後的英國下午茶。”
  茶壺口哨一下子就叫了起來,我衝了一杯中國茶,一杯英國茶,遞給他,他自己放了兩顆方糖。這個男孩子,我認得他多年了,那時他讀一年級,我讀畢業班,很小的一個男孩子。我們學校開會,大家在一起,便介紹過一次,以後在校舍碰了麵,總是點點頭。後來的幾年,也隻限於點頭。隻覺得他特別的幹淨,特別的整齊,而且功課據說很好。
  這裏人普遍都懶,所以見到個稍微有紋有路的,便相當有印象。他叫嘉利,或是加利,或是格裏,有什麽關係呢,就叫他嘉利吧。
  我捧著茶杯,看著他。他有金色的眼眉睫毛,在下午的陽光下金光閃閃,一個漂亮的男孩子。
  “你拿了一級榮譽?”他問。
  我點點頭。
  “很好。不是很多女子像你的。”
  我笑,“當然,她們比較亮。”
  “你才亮呢。”他說:“我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的。你,很漂亮,常常穿得像個模特兒,但是功課好得不得了。”
  我有點難為情。“真的?早告訴我,好讓我改,你真言過其實了,怎麽會穿得像個模特兒呢?”
  “我不知道,總之你給我那種感覺。我喜歡你。”
  “謝謝你。”
  “你明天要走了,”他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了一下子,“房間這樣空空的,我想,如果我不來看你,將永遠見不到你了,然後我去問人要了地址,我來了。我很高興你沒有出去,你在家。”
  窗外的樹葉“沙沙”響著,落得更勤。外國男孩子的一般感覺都很好,他們溫柔,雖然窮一點,但是感情豐富,姿態敏感。然而我運氣不好,沒碰到一個像樣的中國男人,中國男人是更好的,他們懂得“夜半風竹敲秋韻,萬聲千葉皆是恨”,隻是我沒碰到個好的。
  “功課今年忙嗎?”我問。
  “可以過得去。”他說:“不要叫我走。”他動了動嘴角。
  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是薑紅色的雀斑,然後是金色的汗毛。他們是很奇怪的一種人。他眼珠是淡綠的,多麽奇怪的顏色組合。
  我喝完了中國茶。
  太陽落下去了。我明天就要走了。還有很多瑣碎的事要做,可以禮貌的請他走,他必然是會走的,他們都很懂事,但是我不想,我從來不想令小男孩子失望。
  “你可有廿歲,嘉利?”
  “明年五月,我廿一歲。”他說。
  我微笑,側頭看著他。
  “你染了發?”他問。
  “隻是角落,要在太陽下才看得見,是一片紫籃。”
  “我喜歡你的頭發,千萬不要弄它。”
  “我沒有啊。”我說。“真的沒有,因為悶才染的。”
  我沉默了一下子。他是誰?我為什麽一直要向他解釋?我的頭發關他什麽事?我與他有什麽關係?我不明白。有時候我真是有點忘形的,因為寂寞,一有人說話,就覺得既緊張又忘形,簡直不對勁。
  “你要出去吃飯嗎?”我問:“我請你。”
  “還早。”他說:“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時間。”
  所以我們說話了,我與他同科,所以可以說的話極多,從同學說到教授,然後是功課,將來過去,他的童年,他一直埋怨同班的女孩子太幼稚太不可愛,發著很多牢騷。
  他懂得很多,英國文學沒有及格,根本不曉得狄更斯寫過一本“古玩店”,可是理科考得不錯。他說得很詳細,他念書是為了求知,絕對不是為了將來文憑值多少。
  對白似乎是溫暖起來了。
  我又為他倒了一杯茶。他伸伸他的腿,他不是一個十分高的男孩子,穿著一雙籃球鞋。
  然而又怎麽樣呢?明天我將離開他的國家,不再回來了。
  想到這裏,有一絲喜悅,終於可以離開了,本來還以為會有一點哀傷,誰知卻一點也沒有。人大概都是無情無義的。
  本來要叫教授簽名留念,再一想太做作了,隻好不做這種事,所以一點憑據也沒有,就這麽走了。
  嘉利注視我,“他們都說你與係主任有戀愛。”他說。
  “當然。”我說。“我那一級榮譽就是這麽考回來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連忙說:“請別誤會!”
  我笑。“你相信嗎?”
  “他對你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嘉利說:“而且他那種型,是你喜歡的。”
  “你怎麽知道?”我淡淡的問。
  “從你眼睛裏可以看出來。”他說。
  “你難道一直在留意我的眼睛?”我取笑他。
  “是的,一有機會便留意。”他坦然承認。
  我站起來,把一件件的大衣摺好,放進箱子裏。
  我緩緩的答:“不,他不是我那個型。而且他太……職業化了,談戀愛,找業餘選手比較好。他是那種大量生產的名廠餅幹,我情願吃一隻手做的蘋果餅。”
  他驚異,“多麽奇怪的比喻!”
  “你是一個蘋果餅。”我抱著大衣,忽然轉頭,輕佻的說了這麽一句話,而且又笑了,是一種控製不住的笑意。與他在一起,無論如何是安全的,當然他也是一個男人,可是認識他這麽些年了,他又是孩子,個子再大一點,也不怕的。
  他跳起來,喃喃的說:“你這個女人。”
  我把大衣放進箱子裏,猛不提防他在身後一推,我連人帶衣服的把箱子壓倒,打了一個滾。這孩子,這般沉不得氣,我索性躺在地上裝死。
  他在笑,過了幾秒鍾他叫我名字。我沒回答。他有點害怕,又叫了一聲,他跑來看我,撥開我的頭發,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跳起來嚇他,我隻向他眨眨眼睛。
  他搖搖頭,“他們告訴過我,你是頑皮的。”
  他把臉湊過來,我馬上坐起來。
  他也陪我坐在大衣堆中,“你真的要回去,不再回來了?”
  “我認為如此。”我說。
  他不說什麽。他的紅頭發比我的毛衣還紅。
  他說:“我不敢走近你。我不怕別人笑我,我隻怕你笑我,我見過你的冷臉,我十分喜歡你。但那時候你與係主任:……至少他們那麽說。他為你調了職,你還是考著第一。”他的聲音這麽溫柔,像一個小孩子般,“我不敢走近,我遠遠的羨慕著你,你給我一種震蕩的感覺。我一直想你做我的女朋友。我十分渴望你,我心目中的女朋友,那高雅千萬別止於西門與加芬高,真受不了。但是看我,我一個星期隻有十五鎊零用——我常常想念你。”
  我用手捧著頭,畢竟這是一個出早死詩人的國家,居然一個紅發的黃毛小於忽然跑來訴說這麽多衷情。
  我相信於他,他們不大撒這種謊,尤其是他,沒有這種必要。
  “我不高雅。”我說:“我不聽音樂,連貝多芬也不聽。”
  “你是不同的。”
  “因為你不認識我。”我說。
  他坐在地下,把頭枕在我的床上,側側地看住我。
  “我常常的喜歡你,所以我想:去看她吧,她要走了。你總是在我心裏的。”
  “到你廿一歲還記得我,已經很好了。”我拍拍他肩膀。
  “你把你自己估計過低。”
  我看他一眼。
  “你戀愛過嗎?”他問我。
  “你呢?”我問他。
  “我不知道。”他又問:“你呢?”
  “當然,數次之多。”我坦白的答。
  有那首詞,一開頭便說:“當年確信情無價……”到後來變得“知是阿誰扶上馬,哪記臨別許多話。”
  有種震驚的巧合。如果他早十年八年來,說上三、五句這種類似的話,我便死心塌地的留下來了,管他是金發紅發,十八二十。可是如今,我微笑,“哪記臨別許多話”。我已忘了如何戀愛了。
  他說:“那些男人,都很動人吧?”
  我麵不改容的說:“他們糟得不能再糟。”
  “你為何愛他們?”他問。
  “噢,嘉利,你太年青,你不會明白的,當時有心情要談戀愛,就阿貓阿七的談了起來,還管是誰呢?十多廿歲,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一向是個呆子。”
  “你不是。”他難過的說:“你不是。”仿佛他是代表我母親在說話。我不是。仿佛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這麽有信心。
  我餓了。
  窗外的天空轉為一種詭美的紫藍色,美麗得不像話的。
  (當年確信情無價。)
  “在這裏吃東西。”我說。
  “我為你煮。”他說:“聽講你不會煮飯。”
  “那倒是真的。”我笑了。
  “我的消息一向很可靠。”
  “耶穌。”我喃喃的說。
  “什麽都在冰箱裏?我會弄的,你等廿分鍾就可以了。”他奔到廚房去。
  “好的。”我撥撥頭發。
  又把大衣一件件摺好,連帶帽子,小心翼翼的放進箱子裏,鎖好了箱子。一定是過重了,最後一次收拾行李,終於可以回家去了,不再走來走去了。
  我哼:“你是我眼中的蘋果,你是我生命中的陽光……”但是這種聲音在傍晚有種空蕩的回聲。一個寂寞的國家,寂寞的小鎮,寂寞的屋子,寂寞的人。連歌聲也是寂寞的。窗外的樹不住地搖著,決定在我走之前,把葉子搖光。我把東西都放進箱子裏。然後我坐在箱子上麵,又開始抽煙。
  天完全黑了,廚房裏傳出來雞蛋的香味。這孩子,看樣子還真有點本事。我坐在那裏吸煙,窗縫裏飄進一片落葉,正是他頭發那樣的顏色,我拾起了葉子。沒有把它夾在書裏,我一向是活在今日裏的人,我隻是捏在手中,樹葉在我手中粉碎了,撒了一地的碎葉。
  他的頭發,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頭發,是一種紅色金色的混合,每一條紅發的根上都似撒著金粉。一種真的金色,而且輕得像一堆羊毛,一個個圈,一個個圈。每次看到鮑蒂昔裏的畫,都覺得那隻是畫家美麗的想像,怎麽會有那樣的臉,那樣的頭發呢?然而今日細細的看到了。是真的,一點也不假,是真的。然後他們一直說黑發好——“看她的黑發!”三年下來,也就習慣這種讚美了。
  他出來了,捧著一隻盤子,上麵什麽都有,刀叉、茶壺、茶杯,碟子上有香噴噴的煙肉雞蛋,還有麵包。
  我微笑,批評說:“看上去像早餐。”
  “你這個女人,快吃,不準多說話。”他笑著罵我。
  他把盤子放在地下。
  “你沒看見啤酒吧?”我問:“有啤酒。”
  “真的?哪兒?”
  “冰箱裏?”
  他馬上奔下去,找到了啤酒,歡呼一聲,又衝上來,他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然後他開了啤酒,又喝又吃又說話,我看著他。他臉上都是雀斑,他下巴的凹更分明了。
  我站起來拉上窗簾。我把碟子放在膝上吃起來。他煮得還可以。英國食物,我也習慣了。多少年了。不是這一種,就是中國飯店裏油膩的那種。可以吃就吃下去了,這些年來一直沒有胖,就是這個道理吧。
  他看著我問:“誰洗碟於?”
  “沒有人,我們把它們丟掉。”我微笑。
  “你這個女人,你正如他們說你那樣的嗎?”
  “他們如何說我?”我反問。
  “可怕。驕傲。”他說:“不羈,與很多男人混。”
  “我是嗎?”我問。
  “不。你很可愛。”他說。他自己那種神情倒是可愛的。
  “與很多男人混?”我揚起一道眉毛,“誰?”
  “混得到你也是本事。”他坦白的說:“說這些話的,都是沒混到的人。你那樣子,看上去誰都可以撈一把便宜,可是真正撈到的有誰?”
  我笑笑說:“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我也寂寞。”他說。
  “薑紅色頭發的男孩子,永遠不應寂寞。”我說。
  “你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嗎?”他天真的問。
  “或許。我有一次去看醫生,穿得很端正,告訴醫生我大概有點發炎,醫生問:“你是處女嗎?”他很認真,耶穌,我飛快的答:“不!”我從來沒有這麽不經思想地回答一個問題,從不。我的天。我隻是寂寞,每個人都寂寞,我很渴睡,真的,我一睡就好幾個世紀,我真的可以,你聽過卜狄倫的歌?——我要在夜裏伸手摸到你,我要在晨光中看到你的臉。但是誰呢?誰?”我笑了。
  我有時說得很多。
  他是明白的,他們都很聰明,極聰明的,尤其是紅頭發,淡綠眼睛的洋男孩。
  可是,我不能隨便在街上揀一個男人,說:“你,你吧。”我還在等我的原子物理學家呢,漂亮的,瘦削敏感的,中英法文都好的,看紅樓夢的,穿巴利薄底靴的,戴白金康斯丹頓、銀鐲子的。
  他永遠不會出現了,然後我就對著這些孩子們,喝罐頭啤酒,眼高手低,淪落風塵,隻因為沒有運氣碰到一個人,我永遠等不到他了。
  這真跟那套電影一模一樣,那套電影叫“尋找格列哥利”。
  我的格列哥利呢?
  這個男孩子開口了,“你常常這麽沉默,是不是?每個人都在飯堂裏嘰嘰呱呱的時候,你是靜默的,你的眼神在幾哩路以外。為什麽?你在想什麽?”
  “什麽也不想。”
  “別騙我。”
  “你吃飽了?”我問:“夠了?”
  “夠了,謝謝你。”
  “你們英國人,你們是沒有火氣的,你們的火氣什麽地方去了?吃茶吃掉了,吃茶,吃茶,吃茶,拿一把刀刺傷一下英國人,流出來的不是血,是茶。你們英國人。”
  “不準侮辱英國人。”他說:“中國人又如何?”
  “我們是敵人,我們其實是不應該交談的,你記得鴉片嗎?我應該恨死你。”我說。
  “好吧,恨我吧,總比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好。”他攤開手。
  我笑了。
  “這麽好的牙齒,這麽好的——”我接上去,“頭發,是是,我聽多次了。”
  “我吻你一下好嗎?”他問。
  “不好。你們不知道該同時停止。我不想把你罵出去,我們一直很友善。”
  “至少讓我抱你一下,大大的抱一下。”
  “OK。”我說。
  我把他抱在懷裏,他把頭伏在我的肩膀上。我抱了他很久,他動也不動。我覺得不對勁。“喂。”我輕聲問:“你沒吞了山埃吧?”他什麽也不說。我毛衣肩膀上的那一片濕了,我感覺得到。他忽然哭了。
  於是我維持靜默。
  他為什麽哭了?我維持靜默。
  我摸著他的頭發,真軟真輕。他年青。終有一天,這頭發是要轉白的吧?總有一日。
  某一日有一個老婦羨慕的問我:“你們這種頭發,不會轉白吧?”我居然說:“不,水不。”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寫小說有編謊話這麽流利,早就發了財了。
  我讓他哭。我什麽也不能做。經驗對我說:不能同情男人。給他們一點點好臉色,他們就上來了,也就忘了別人的好處了。男人是這樣的。他是一個漂亮可愛的男孩子,可是我仍然不同情他。我不是開東華三院的,我把同情心放在自己身上,擔心著本身三十歲以後的生活。
  然後他糊裏糊塗在淚中說:“我一直愛你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動。
  嗬是,一直愛我。相信抑是不相信?(當年確信情無價。)議隻是拍著他的肩膀。他隻是一個孩子而已。這麽早就出來騙人?沒這個必要。相信他吧。
  我低聲說:“那麽就別哭。”
  他賴在我的肩膀上,“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們在學校裏也並不是常常見麵的。”
  “我見到你,你並沒見到我。”他嗚咽的說。
  “我現在怎麽辦呢?”我問他。
  “對不起,我理當控製自己。”他說。
  “你們英國人控製感情過份了。”我說。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
  “你可以到香港來,我把地址給你。”我說。
  他低著頭,臉是極纖細的,寬廣的額角,一直從顴骨斜下去,一個尖削美麗的下巴。眉毛很濃,又細又長,隻能摸得到,可是看不見,因為是淡金色的,眼珠是一種玻璃彈子似的淡綠,黑色的瞳孔。
  我從來沒有好好的研究過他,大學裏塞滿了這樣的男孩子,誰有時間逐個去研究呢?隻因為他打扮得很幹淨,隻因他功課好,所以才看他幾眼。
  再鬧下去就沒完沒了。
  我說:“做個好孩子,回家去,很晚了,我要睡了,明天一早的飛機。你不想我暈倒在飛機場吧。回家,我寫信給你,一定。”
  “我並沒有奢望你會叫我留下來。”
  “十年前,或者會的,現在我沒時間了,嘉利,做個好孩子,回家去。你看,人家說的不是真話,沒有人在這裏過夜的,係主住也不能。我名譽一向很好,不然學校早開除了我。你說得對,看上去仿佛每個人都可以在我身上撈點油水,他們錯了,沒有人撈得到。我也不想玩,玩這種遊戲,贏了,有什麽麵子?輸了,再也別活著出去見人,全世界男人的嘴都一樣壞。”
  “我隻是愛你。”他仍是一句話。
  “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送你出門好嗎?月色一定很好,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謝謝你來看我。”
  “你是一打打把我們趕走的,是不是?”
  我笑了。
  我抱住他的腰,拿了鎖匙,一直送他出門口,走到車站,人們一定還以為我們是情人,一定會。我看著他上了公共汽車。我向他擺擺手。
  然後我一個人走回家。隔鄰的玫瑰園都修得很美,很美。我在這國家最後一天了。以後不會再來了吧?最後一夜,卻被一個孩子占去了。我可以叫他留下來的,然而又怎麽樣呢?過了幾天,他會忘記的,我也會忘記的,一點分別都沒有。
  到了家,扭開了無線電,我一邊檢查行李,什麽也沒漏,我已經習慣了這些手續。然後服了安眠藥,換了睡衣,上床睡覺。無線電裏靜靜的唱:“噢我難道沒有對你好嗎?噢我難道對你沒有甜蜜嗎?”
  我翻一個身。男人真是不能對他們好的。對他們好,他們就嫌這嫌那,連一個瓶蓋沒栓緊都嚕嗦半天,然後就與一些女癟三混得風調雨順,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過的底褲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這並不是一種失望,這不過是一種經驗。
  公共汽車。謝謝。我與公共汽車沒有緣份。我不能到八十歲還在公共汽車上叫小學生讓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來的了。
  然後我睡著了,安眠藥是這麽的可靠。
  第二天我遲起了半小時,趕快把衣服套上,洗臉刷牙,抓起大衣,計程車就到了,司機把我的行李抬上車,我就在屋子裏查看錯漏,什麽都在,很好。從此別過了,從此別過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關上大門,把鎖匙藏在門縫裏——與房東約好的,就上了計程車。一路上貪婪的看著一草一木,車子終於還是到了機場。
  機場工人照例罷工。別看這是君子國,一個單身女子在機場挽四五件行李過磅,絕對不會有人幫忙。我當然找不到幾個人來做這種工作,隻是何必呢,舉手之勞,換人家一世的話柄——“……我幫了她……”
  過重費相當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後總算進了候機室,我沒有鬆氣,還沒到鬆氣的時候呢,到了倫敦,照樣罷工,還得拖著這幾個箱子走。
  上了飛機,英國的內陸飛機又幹淨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說:“因為工業歧見關係,我們缺少人手供給茶點,請原諒。”
  我獨自坐著,聽了這話,“哈哈”的笑了起束。終於離開這國家了,謝謝天。
  我脫了大衣,縛上安全帶。飛機緩緩上升。我又覺得累了,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疊在胸前,一垂眼,卻看見紅色的毛衣上,占著金色的頭發。這仍是一個晴天,陽光自飛機的窗口照進來,金發閃閃生光,紅色的金發,一絲絲的鬈曲。
  那頭發是柔軟的。我的心卻已似鋼鐵一樣了。
  我把頭發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後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須養足精神,以便到了倫敦,應付一個更長的旅程。一個更長的旅程。
  我是不該記得那麽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應該再記得那麽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疊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著了。到了倫敦,空中小姐會喚醒我的。

露與女朋友
  露是我的一半妹妹,那意思是說,我們同母異父。我們很接近,雖然冠著不同的姓字,雖然我比她大七年。
  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夏天,她穿白色,白色寬身襯衫,白色摺裙,九十多度天氣,一臉都是汗,頭發貼在臉上脖子上,薄薄的料子貼在背上,一種驚心動魄的熱帶風倩。
  她長大得很快。
  從小女孩到少女,到一個成熟的年輕女人,才不過短短十年,她今年廿六歲。作為一個女人,廿六歲是正正成熟的時候,可是她的嘴唇她的眼睛有一股孩子氣的倔強,使她看起束比實際年齡小得多。
  兩個夏天之前回來香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律師樓裏做見習,讀了好幾年法律,略略派上用場,很多時候,看見她拿著白色的帆布鑲皮公事包進出寫字樓。
  她是這麽時派。
  我愛她。
  一日下午,在中環,我去綢緞行買料子做旗袍,出來的時候,老遠看著一個女孩子迎麵走來,白衣白裙,揚揚灑灑,步伐神氣而寬大,手中捧著一隻藍白花瓶,瓶中插著兩打以上的淺藍色康乃馨。
  我像其他的路人盯著她看,喜悅傳上心頭,這不是露嗎?
  “露!”我叫她。
  她住腳,笑,退到一角。
  “露,到什麽地方去?”我問:“捧著的是什麽?”
  “花,”她笑。
  “我知道是花,”我嘖嘖地,“什麽事?連瓶帶花的,送人還是自用?”
  “送人。”她微笑。
  “有人生日?”
  “沒有人生日。”
  “慶祝?”
  “沒事。”她聳聳肩。
  我詫異,“無端白事送什麽花?”
  她說:“高興,高興送。”她揚起一道眉。
  我搖搖頭,“好吧,你走吧。”我說:“有空打電話來。”
  她捧著花走了。
  過幾日看見露,她燙了頭發。
  她的直發怎麽了?直發有什麽不好?
  露的直發一直是漂亮動人的,我實在喜歡。燙了頭發她看上去更小,一隻鬈毛小狗般。
  她的神色恍惚,心不在焉地微笑,迷茫的美。女人隻有在戀愛的時候是這樣的,但是露回來以後沒有男朋友,在外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她的動向,如果她不說,我們是不知道的。
  音樂會的時候在停車場看到她,她坐在一輛費拉裏狄若裏。黑色的車子,她穿著白色的裙子。
  我把車子駛過她身邊,我說:“露,”
  她微笑。
  “開車的人呢?”我問。
  “走開了。”她說。
  “新朋友?”我擠眉弄眼。
  她笑了。
  我把車子開走了。
  在音樂會中我到處找露,想看看她是跟誰在一起。但是我沒找到她。
  我小時候也喜歡過開狄若的男孩子,我認為露這個朋友的趣味很好,黑色的跑車、永遠比紅色黃色更具誘惑力,一種邪惡的神氣。
  我奇怪他是誰,一定是不平凡的,目前城中還有什麽特別的人呢?
  這地方這麽小,誰是誰簡直一目了然,什麽新鮮的事都瞞不過大家的眼睛。
  我遲早會見到他的。
  到目前為止,我有下列資料:
  露送花給他。
  他開一部黑色的跑車。
  露的神情表現,她很喜歡他。
  露是一個驕傲的女孩子,而且不見得合群,很多時間她留在公寓中閱讀,看電視,或是獨自去看場電影,聽音樂,逛街。
  她的生活很寂寞,工作占了她大部份時間,她不像太喜歡律師樓的工作,她說:“不是我想像中的。”但是她需要這份薪水來換取自由。
  有一次她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為了自由去賺錢,可是為了賺錢又喪失自由。”
  但很多時間她是非常愉快的,尤其是在發薪水的時候,她會買許多不實惠的東西,隨時隨地送給朋友,從一瓶不知年幹邑到一隻金袋表。月終沒錢的時候連吃一星期餛飩麵。
  我很想知道露的男朋友是個什麽人物。
  年輕的律師?
  終於露來了。
  她跟我說:“我在戀愛。”開門見山。
  “太好了——”我揚起眉毛。
  她靜默地坐在沙發上。
  “你看上去很痛苦,”我笑,“他們說真愛是痛苦與快樂相等的,看樣子是真的呢!”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
  “怎麽了?”我問。
  “我喝一杯血腥瑪麗好嗎?”她問。
  “幾時學會買醉的?”我問。
  “問題解決不了的時候。”她說。
  我攤攤手,“你有什麽煩惱,露?年輕貌美,有本事,獨立!世界是你的!”我嚷,“你的煩惱是今年不能去看巴黎,是不是?”
  “香煙在什麽地方?”
  我把香煙與打火機遞給她。
  她慢慢吸進一口,慢慢噴出來。
  “你沒什麽事吧?”我好奇的問。
  “我知道我在戀愛.我愛上了一個人。”
  “這不難知道,你的症候如何?”我問。
  “我渴望見到他,在人群中想念他,他笑我高興,他板起臉我不寬暢,我想討好他,為他做事,有時候我妒恨他,有時矛盾的想,他永遠不會選中我。”
  “夠了,征象完全符合,你已愛上了他,換句話說,你對他的感情是強烈的,與眾不同。”
  “是。”
  “請他來吃飯吧。”
  “我不能夠。”
  “為什麽?他對你好不好?”我問。
  “好,好得很。”
  “請他來聚聚呀。”我說。
  露看著我,臉上露出非常特殊的神色——
  “問題是,他是一個女孩子。”
  我的手在半空中揮舞,忽然停止。
  我手停口呆。“上帝!”
  “是的。”露說。
  “露!”
  “對不起。”
  我說:“這不行的呀,露,你不是真的吧?”
  “我已經告訴你了。”她坐在沙發上,皺起眉頭,一臉的煩惱。
  “你自己是女人,怎麽可以愛上一個女人?”我瞪大眼睛,嘴裏冒著水,“我知道你是一個脫俗的人,但是我們不能違反自然,你明白嗎?”
  “我明白。”露說:“我不是村婦,我是一個見習律師。”
  “露,你應該當心!”
  “我不能控製。”她憤怒的說:“愛難道是罪惡?”
  我問:“難道你的花是送給她的?”
  “是。”
  “她開車送你去音樂會?”
  “是。”
  “你一直在約會她?”
  “是。”
  “你們一起做些什麽?”我駭然問。
  “天!”露吼叫起來,“肮髒的心!”
  我的聲音也提高,“露!你太過份了。”
  “我沒有錯!”
  “社會不會原諒你。”
  “那個下流社會可以去地獄!我並不血腥關心,”她指著胸口,大聲說:“我要自己快樂!你認為一個女人可以關在一間公寓裏多久?”
  “那麽去找一個男人!”我的手刮打她的臉。
  露一手把空酒杯掃在地上,她淒苦地發怒了,“然後社會就原諒我了?”
  “對不起露。”我震驚,“露——”
  “你不明白,是不是?”
  “她是誰?”
  “她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在她身上看到別人沒有的優點。”
  “是的,女人可以互相愛惜,但是你不能把她當男人,你不能占有她,你不能與她出雙入對,你不能。”
  她捧著頭,看著我。
  “女人不能與女人戀愛。”我說。
  她還是瞪著我,眼睛裏全是倔強。
  “把整件事忘掉好嗎?”我懇求露。
  “我不要忘記。”露說:“我很快樂。”
  “你看上去並不很快樂,”我說。
  “我愛她。”
  “如果你愛她,也替她想一想,如果隻是一時衝動,多麽不值得,你們也得想想將來。”
  “值得與不值得!”露說:“你們隻知道這樣衡量事情,值與不值,完了。”
  我坐下來,忽然發覺自己一頭一腦都是汗,像一個噩夢,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露是我的妹妹,無論如同,她是我的妹妹。
  露並沒有哭,她隻是坐在那裏,一臉煩惱,臉上吃了一記耳光,清清楚楚,紅了五條手指印。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聽筒。
  “請問露在嗎?”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誰?”我不是沒有火氣的,並且很懷疑就是這個人。
  “說是陽明找她。”她禮貌地說。
  我說:“有人找你。”把話筒遞給她。
  她接過電話。
  露低聲地:“說了……是的,跟預料一樣,很氣。不不,沒有難為我,我姊姊不是那樣的人。但我們怎麽辦呢?”露的眼淚到這個時候才滾下來,“我沒有哭,我很好。”
  我已經氣炸了肺,這種事發生在不相幹的人身上,聽聽蠻好,當故事傳,真正輪到自己的妹妹,恨不得把她扼死。
  露拿著話筒,一往情深的樣子,完全像是與情人在通話,淌眼抹淚。
  我忍不住大喝一聲,“放下電話,這是我的家,要說到外邊說去!劍橋的法科學生做這麽不要臉的事!”
  露猶疑一刻,她對我說:“她要跟你說話。”
  “誰?”
  “陽明。”
  “她有膽子跟我說話?”我震驚,好!我聽聽看,我服貼了,她有種!
  我取過電話。這陽明的聲音是清晰明亮的。
  “姐姐?”她這樣稱呼我。
  我冷冷的說:“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露的姐姐,我請求你離開露,她還有下半輩子的幸福要顧及,你不能引誘她,去找別的犧牲者吧。”
  “我很愛她。”
  “你使我嘔吐。”我說。
  “真的有那麽嚴重? ”陽明淺笑,“並不是你想像的,你看HUSTLER雜誌太多了!”
  “你膽敢侮辱我,”我怒火中燒,“你如果不離開露,你走著瞧。”
  露在一旁說:“我不會離開她。”
  “上帝基督!”我說:“我要擲電話了。”
  那邊很恒靜的說,“我們都是成年人——”
  “你幾歲?”我忍氣問。
  “廿四。”
  我呆住,沒想到她更年輕。
  “你是幹什麽的?”我又問。
  “我是電影演員。”
  我的血一下子衝到頭上。“你不可能是林陽明!”我說。
  “我是的。”她說。
  “對不起,我要掛電話,我不能再忍受了!”我放下話筒。
  我瞪著露,“她不是林陽明。”
  “她是的。”
  “但是她有全世界的一切!你們到底誰先把誰往這條路上帶?”
  露不回答,她到浴室去洗臉。
  我趕上去,“露,你可以隨時找到你喜歡的男人——”
  “我有事,我要先走一步。”她說:“對不起,姐姐,”她在我額前親一下。
  “你別走!”我說:“露!”
  她轉頭,她一臉的懇切:“姊姊,我這一生人,什麽也不如意,爸爸離開我太早,我沒有足夠的愛。我的工作崗位不理想,我沒有足夠的金錢。我沒有讀成BAR,學業也不滿足, 你想想, 姊,這是我一生人當中唯一有安全感的時刻。”她說:“讓我快樂一點過下去吧。”
  我的眼淚流下束。
  “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我?”我責問。
  “你知道這個城有多大,我不想別人先告訴你。”
  “謝謝你。”我恨說。
  她看著我一會兒,終於開門走了。
  我要吞服多少鎮靜劑才能入睡。我簡直不能接受,露竟成了一個同性戀者。
  我還能說什麽呢?
  我能問:你們接吻嗎?擁抱嗎?
  還是:你們可有打算結婚?
  我跑到街上,把所有刊登林陽明的電影畫報買回來翻閱。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一張臉稚氣與秀氣兼有,嘴唇很薄,鼻子小巧筆挺,當紅的女明星。兩個這麽出色的女孩子,忽然同時對男人失去興趣,怎麽會。
  我捧著頭,難過得不能克服。
  然後電話鈴響了,我接。
  “露在嗎?”那邊問。
  “露早已經走了,”我說:“你是陽明?”
  “是。她走了多久?”聲音是關心的。
  “走了很久,你不是約了她吧?”我問。
  “沒有。”她說。
  “你在什麽地方?”我問:“拍戲?”
  “我現在收工,正要出來接她。”她簡單的說。
  我沉默一下,如果我能與她談談——我說:“你要不要到我家來?我請你吃飯。”
  “在家吃?”她問。
  “是的,我會給你一副銀筷子,我保證不會在菜中下毒。”
  她輕笑數聲,“我不怕,十五分鍾後到。”
  “喂,你開車當心!”我忍不住關照一句。
  她停一停,然後說:“你與露一樣的動人。”
  電話掛斷了。
  我隻是想見見她,與她說個明白。
  她來了,來得很快。
  女傭人去開門,我一見她便呆住,名不虛傳,她的確長得美。短發剪得很時髦的款式,白T恤白褲,嘴角振一抿,算是笑過了。
  我說:“請坐,別客氣。”接著問:“褲子是聖羅蘭的吧?窄得很好看。”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開場白,一定如此。
  她算不算女人,我不知道,也許露當她是男人,這些又不能問,我忽然克服了傷心,轉而代替的是尷尬,也許因為她長得太端正秀氣,絲毫沒有肮髒感。
  我很大方的問她喝什麽。
  “血腥瑪麗,謝謝。”與露一樣的飲料。
  我做了一杯遞給她。
  “謝謝。”她說。
  我暗暗留意她的舉止,一切沒有異樣,她斯文有禮,照片上看來比較有味道,但是真人更為自然。
  我試探著說:“你沒有生氣吧,剛才我在電話中對你吼叫。”
  “沒有,怎麽會呢。”她笑!即使是笑還是很驕傲的。
  我會很喜歡她,真的,我喜歡她的身段衣著與聲音,容貌更是不必說,如果不是露,我會非常喜歡她。
  “你交際很廣?”我又問。
  “並不見得。”她說:“拍戲太忙。”
  “你是如何認識露的?”我再問。
  “我告一家雜誌毀謗,在律師樓處見到露。”她說:“我很欣賞她,她可以一口氣舉三十個案例,當事人與年份都一清二楚。”
  “官司打嬴沒有?”
  “庭外和解,整件事是露經手的。”她說。
  “你們成了好朋友?”我問。
  “是的,我們兩個人都很寂寞,所以我們開始約會,我們一起喝酒,聊天,我送她一隻金表,因為她幫了我一個大忙——”
  “是她戴著的金勞嗎?”我像在聽一隻故事。
  陽明很大方,“是的,我也有一隻,你看。”她遞出手腕。
  她的手很細致,皮膚好得不得了,指甲修得極幹淨,沒有搽指甲油。
  我抬起頭。
  “然後我們發展得很自然——”她欠一欠身,“我可以抽一枝煙嗎?”
  “當然。”
  她自皮包內取出都彭男裝打火機,點著了煙。
  “你抽的是什麽?”我問。
  “藍圈。”她說。
  “很濃的,是不是?”我說:“露抽三個五。”
  “她在英國念書的緣故。”陽明微笑,“但是她沒有煙癮,一個月抽一包,煙都發黴,點也點不著。”
  她說到露的時候像是很高興,臉上那股倔強的味道忽然消失,變得很溫柔,凝視著我。
  我直接覺得時間仿佛又回去了,回到很久很久之前,當我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花不盡的青春,無限的逍遙。傍晚潮濕的薰風使人陶醉,恍恍惚惚,舒服得很,我幾乎想轉變意見,隨得她們去,甚至是表示讚成,是因為陽明這雙眼睛?一層霧蒙在她的眼睛上。
  她說:“單身女人是很寂寞的,你也應該知道,露說你分居三年了。”
  “是的。”我說:“我們都很寂寞。”
  她按熄了煙,“我們也很驕傲,沒有好的伴侶便不要。露喜歡與我在一起。”
  “你可明白你們兩個人的犧牲有多大,你們永遠不會得到家庭的幸福。”我惋惜地說。
  “是嗎!”她反問:“你覺得凡有家庭的人,都等於有幸福?”問得很嘲弄。
  “可是我們不能轉變乾坤陰陽。”我說。
  她看著我,笑了。
  我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知道為什麽,竟有點不好意思。
  “露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她說:“她為我的生命增加色彩。”又是一個微笑。
  “色彩?聽說你男朋友很多。”我提醒她。
  “那隻是傳說。”她說。
  “人們不會原諒你們。”我舊話重提。
  “我們活在世界上,不是求人們原諒。”她不在乎。
  我歎口氣,我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女傭人把飯菜擺了出來。
  “請吃飯。”我說。
  門鈴響得很急,女傭去開門,露衝進來站住。
  露已經換過了衣服,白襯衫,藏青裙子。
  露靜靜的看了我們一眼,坐下來。
  陽明把手放在她脖子上,低聲說:“不要怕,沒事。”
  露慢慢靜下來,對我很敵意的看著,我自己的妹妹。
  她說:“你約陽明,應該先告訴我!你們說的話,我有權知道。”
  “露。”我說:“你要弄清楚一點,你比陽明大好幾歲,有什麽道理叫她對你負責任?”
  露站起來,“陽明,我們走。”
  “吃完飯好不好?”陽明抬起頭,一個線條非常好的下巴。
  “我不吃。”露皺著眉頭,“我們走。”
  陽明順從地放下筷子,看看我,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們先走一步。”
  “露,你太過份!”我說。
  露不答我,走到大門處,轉過頭來,陽明與她站在一起,多麽美麗的一對女孩子。
  她們拉開門走了。
  我走到露台去看她們。
  陽明的狄若停在樓下,她替露開了門,把手放在露的肩膀上說話,露低著頭,然後她吻了露的臉一下,一切顯得這麽自然。終於她們上了車,車子開走。
  憑良心說,一點反常的感覺都沒有,隻使人覺得兩個人相愛總是好的。
  怎麽辦?我的思想不能定下來。
  半夜睡不著,我終於撥了一個電話。
  “對不起,玫瑰,”我說:“吵醒了你?!”
  玫瑰在那邊輕笑,“沒關係,今天酒店裏很忙,剛睡,你有什麽事?”
  我幾乎可以看到玫瑰撩起她長發的樣子。
  “我心裏很煩。”我說。
  “為什麽?告訴我。”
  “我妹妹在戀愛。”
  “太好了。”她說。
  “她愛的是一個女孩子。”我說。
  玫瑰一呆,然後轟然大笑。
  “玫瑰!”我不高興。
  “露知道我們的事嗎?”玫瑰問。
  “當然不知道。”我歎口氣。
  “對於她的事你怎麽應付?”玫瑰問。
  “我?我開頭反對,但是一個人怎麽能夠力挽狂瀾?”
  “你太不公平,給她自由吧。”玫瑰說。
  “看樣子我也隻好這樣……”我說:“但她還小。”
  “你離婚那年有多大?”玫瑰說:“比她小。”
  “跟她差不多,”我感喟的說。
  她說:“我們在一起這麽久,我始終沒有後悔。”
  我笑,“玫瑰,我也沒有後悔。”
  “但願如此,”她笑,“喂,我現在完全醒了,我來看你好不好?”
  “這麽夜了。”我說。
  “不要緊。”玫瑰說:“我這就來。”
  “開車小心。哦,有一件事我想說一說,那個女孩子穿的褲子與你那條一模一樣。”
  “是嗎?她穿得好看還是我穿得好看?”玫瑰問。
  我笑,“都很好。”我說:“各有各的味道。”
  “好,等會兒再談。”她掛上電話。
  當然我沒有告訴過露,關於我與玫瑰的事。
  我們年紀比較大,我們懂得保守秘密。
  在芸芸眾生之中,找到一個愛人是多麽的幸運。
  我們不想一生都喜歡人或是被人喜歡,我渴望有比較強烈的感情,像被愛,或是愛人。這種感覺是重要的,我與玫瑰的認識很自然。我是時裝設計師,她在酒店任職,我們公司借她的酒店大堂作時裝展覽,我被派出做代表,與她接頭,就是這樣。
  我點起一枝煙。
  我在等玫瑰來。

玫瑰園
  我與男朋友分手後,悶得不得了,他們就帶我坐夜總會、酒吧。我並不是太妹,即使太妹也還有寂寞的時候,我坐在眾人當中,聽他們扯談,擺龍門陣,麵前放一杯飲料,始終沒有喝醉過,醉了明天還是要起來做人的,又是何苦?所以每次坐得眼困,就打道回府,躺在床上,不入睡,想得太多,入睡之後,夢也太多。
  後來我們找到一個小小的酒館,隻有七八桌台子,有一個彈琴的人,日日奏出很好的曲子,一個菲律賓女人夜夜把她的怨恨唱出來。我們在那個地方一坐可以好幾個小時,吃完晚飯來,到睡覺的時候走,周末索性坐到打烊,我們不是最好的客人,卻是熱心的客人,這個地方叫玫瑰園。
  漸漸我們與老板熟,也與彈琴的人熟,近半夜人少的時候,我們會說:“祖,把那首歌再奏一次!”祖會微笑,撫起琴鍵,重新的把曲子彈一次。
  漸漸他們以為我已經忘記那段不愉快的事,可是大家還是天天來這裏聊天,這一幫人都寂寞。
  祖認識我們。祖是一個長得相當漂亮的男人,年輕,廿多歲,當他彈琴的時候,他穿一件襯衫,外加件小背心,不愛穿外套,有時候這件背心是釘亮片的,亮片一閃一閃,似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也好,隻是他不太喜歡唱。
  我們想把祖請過來喝一杯,但是他不肯,有時候我們買一杯啤酒,放在鋼琴旁邊,讓他小息的時候可以拿得到。祖是有點性格的,他不與人客搭訕。
  有一日,是我的生日,祖為我奏出“快樂生日”。這其實是我最不快樂的一個生日,事實非常的殘酷,我不好意思說出來,再多的朋友也比不上一個愛人。
  我把一小塊蛋糕拿到祖的琴那裏去。
  他坐在那裏熟練地彈著琴,微笑地說:“謝謝你。”
  我端張高腳凳子去坐在他身邊,我說:“又生日了。”
  他問:“你的心情並沒有好一點?”
  我詫異的問:“你幾時看出我心情不好?”
  “我當然看得出。”他還是微笑,“女孩子開心的時候都會刻意打扮,除非失意,像你,你不大換衣服,今天生日,還是牛仔褲。”
  我聳聳肩。
  “來,我為你唱一首歌,你喜歡什麽?”
  我說:“謝謝你,我不懂音樂,這支歌暫時寄在你那裏再說。”我搖搖頭。
  “年紀輕總是有希望的,我覺得你要振作起來。”
  “祖,”我無可奈何地笑,“你說話怎麽像個老頭?”
  他但笑不語,手指滑過去,一首動聽的歌又出來了。
  我坐在他旁邊喝完一杯啤酒,才回到原來的位置去,這是我和祖第一次交談。祖在玫瑰園一個星期彈七天琴,很少有告假的時候。有人問他為什麽不休息,他微笑的說:“我沒地方好去,樂得多賺一天線。”難道他也是個寂寞的人?
  回來還是睡不著,想到去年生日,我穿著一條漂亮的裙子,站在愛人身邊,一齊切大蛋糕。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結婚禮服的樣子,一副準新娘的樣子,所以人的事真是不能說的。
  我在房間走來走去,獨自抽著煙,這些日子竟沒有把失戀症治好,十分低能。最後很失意地睡著,久久不能甘心,那種感覺像小孩子到嘴的甜食又飛了,生氣、失望、沮喪、傷心,人家說起碼要三兩年才可以忘記,天嗬三兩年,這一次戀愛已經浪費掉三年,再三年一個女孩子到底有幾個三年?誰還敢再接觸到男人,一個女人活一百歲,也隻有二十到卅歲這十年是值錢的,我怎麽辦,怎麽辦。
  我不想被人看出我的心情,所以開始稍微注意衣飾,可是穿給什麽人欣賞?普通的朋友是不會注意這種細節的,不比以前,即使換一副新耳環,也可以得到讚美。
  我隨他們到玫瑰園,叫了飲料,我們這群的發言人說天天這樣來,實在很花費,以後最好是一星期改為來三次,甚至兩次,我愉快地第一個表示讚成,因為他們當初來這種地方泡,也是為了我。
  他們偷偷的看我一眼,他們隻是朋友,他們比較粗心,一個人除非心中有愛情,否則眼睛不會看得到細膩的東西。他們以為我已經恢複過來了。
  那日我們跟祖說明這事,祖聳聳肩,表示無可奈河,他仍然微笑著。
  我忍不住問:“祖,你白天做什麽?白天你又不用彈琴。”
  他笑答:“跟雙麵人一樣,白天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們都覺得祖真是很可愛的。
  祖向我點點頭,他說:“你穿白色十分好看,我喜歡你這樣打扮。”
  這時候菲律賓的女歌手在唱: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我向祖笑笑,我的笑其實不成笑容,太多的苦澀,像一個受重傷的人的呻吟,甚至是我也不好意思再逗留在他的麵前,我們很快的走了。
  其實就算天天來這玫瑰園喝一杯啤酒,也花不掉多少錢,但是大家都沒有興趣,大家都厭了。
  沒過多久,消息傳來,說他很快找到新的伴侶。我的情緒變得非常壞,這樣的不經意,一個女朋友緊跟著另外一個,或者對於一些人來說是可能的,或者這些日子來我根本不認識他。
  我到玫瑰園去,這次隻我一個人,我不再在朋友麵前爭一口氣,裝出輕鬆的樣子,是以當女侍送來啤酒的時候,我哭了。很久沒有哭,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有種異樣的感覺,特別的涼,胸口像是被人強力的打擊了一下,難過得火燒似的,要裂開來,我忍不住彎下腰。
  琴沒有停止,我抬起頭,祖坐在我對麵,那個菲律賓女子在自彈自唱。我連忙用手指抹去眼淚。
  祖說:“真是奇怪,多少人為愛情受傷。”他的聲音非常的溫柔。
  “你怎麽知道?”
  “太明顯了,一個象你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愛情,還有什麽可以使你流淚?”他溫和的說:“你的生命中不會再有什麽樣的打擊。”
  我低著頭,不作聲。
  “他一定是個心腸非常硬的男人。”
  “我不知道。”我說。
  “你要不要聽我唱歌?”祖問。他真是個好人。
  “不,謝謝你,改天吧。我說:“我聽不進去。”
  “我明白。”他說:“我很明白。”
  “祖,”我問:“做人有什麽意思呢?雖然我們可以活六七十年,但是一切得在年輕時發展:學業、事業、愛情、婚姻,我覺得壓力太大,我受不了。”
  “不要心煩,什麽事情都要慢慢來,你先坐一會兒,我過去工作了。”他走開之前在我肩膀上拍一拍。
  我沒有等,我喝完啤酒就離開,祖是不會介意的。
  過沒多久,家長發言了,他們把我圍在當中,像開會一樣,不主張我夜夜上街“冶遊”。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我們家沒有壞人,更不容許有越規的女人,一個女人失意時候可以上吊,可以痛哭,但是不可以晚上在街上亂逛,我做錯了。我們家裏每個人都小有成就,大家都小心謹慎的做人,互相敬重,我們家,什麽都上軌道,一是一,二是二,念文科的全往英國跑,念理科的全往美國走,丁是丁,卯是卯,看電視不看歌唱節目。可是怎麽也有我這麽不爭氣的一份子?
  我非常安份的退一步,承認天天去小酒館坐是錯誤。一個受過正統更好教育的女子,行為舉止要理智漂亮,即使吐血,要回來鎖上門,躲在無人之處吐。
  我有一段日子不上玫瑰園,沒有理由要去。我們一家都非常的健康活潑,感情生活講究平穩,不求奇峰突出。我每天依然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工作,可是晚上覺得非常寂寞,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像站不住,在黑暗的房間這樣絕望,不知道何時何日又照進來一絲金光。
  我知道祖絕對不是我心目中的金光,他是一個好人,他甚至不是一個朋友,我是個驕傲的人,麵孔上表現得十分民主可親,但內心不是那一回事,男朋友第一要拿得出去,各人的環境與生活背境不一樣,其他女孩子的王子對我來說不過是平凡得極之普通的一個人,他們在他們環境裏應付自若,走到我的世界來算是什麽?她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與他們爭執是因為沒有必要,他們不懂得我,他們沒有必要一定得懂我。自小活在有頭有臉的人群裏,單具有一個名字是不夠用的,我不能允許人家問我的男朋友:他是誰?我可以沒有男朋友,但是不能有一個普通的男朋友。我的習慣是這樣,四周圍的人習慣也這樣,除非我打算結婚,與丈夫躲在世界某一個角落裏,永不出現,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是我自問不會甘心,不甘心也就是不快樂。
  但是在玫瑰園裏我得到一份安靜,聽祖在一個角落彈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來,絕對是種喜悅。
  一個星期六,我到玫瑰園裏去,他正在彈“情人的眼淚”,我一聽就認了出來,這是一首動聽的歌,祖彈得非常流麗。他見到我,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邊去。我坐在他身邊,抽香煙、喝啤酒,向他點點頭,微笑。
  他看著我,手指未曾停下來。“你很久不來了。”他說。
  我不便向他解釋,隻是微笑。
  他穿著一件黑緞子小背心,不曉得是什麽古老衣裙改的,上麵繡滿了彩色的花。
  我說:“清朝年間,一個貝勒重病,親王不肯去看兒子,說他活該,直到他垂死,那父親才勉強的去了,一進房門,看見他身上蓋著黑袍子,上麵繡滿花與蝴蝶,做老子的很傷了心,一言不發回頭就走。”
  祖笑,“你怎麽會曉得這種故事?”
  “書裏看來的。”我聳聳肩。
  他點點頭。“你心情好多了?”
  “並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還是寂寞的一個人。”
  “你想得太多太遠太精密了。”祖說。
  我笑,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得很對,生命,我對生命這麽悲觀,一點點的事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個被寵壞的人,是不是?”祖說:“家庭背景那麽好,富有,教養是上等的,從小什麽都不必愁,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擊是下不了台,傷了自尊心,沒麵子,猜得對不對?”
  我說:“不是這樣,我的確是愛過他的。”
  “他為什麽肯放棄你?”祖問:“有什麽困難?”
  “他不高興我,他不愛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愛我,其他都是籍口。”
  “你真是這麽洞察世情。”祖笑說。
  我點點頭,“這是我的缺點,我喜歡把事清算個清楚,從來不編故事來做夢,我很驕傲,不允許自己活得糊塗。”
  祖看著我。“你十分難得。”
  “謝謝你。”我也笑。
  “你家人與你一般的驕傲?”祖停止琴聲。
  “豈止一般!”我說。
  菲律賓歌女坐下來續彈。我與祖坐到一張雙座位的沙發上。
  祖問:“你到玫瑰園來,他們反對?”
  我不響。
  “一定反對了。”他微笑,“看到你與個洋琴鬼說話,他們會怎麽說?”
  我連忙說:“祖,我們隻是驕傲,我們不惡劣。”
  “你不像那種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種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說中才出現的。”
  我說:“那是寫小說的人想瘋了,巴不得有個千金小姐私奔出來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愛家,家這麽舒服,為我做過那麽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們,他們是對的,永遠對的。我受過教育不能讓我荒唐。
  祖詫異的說:“你這麽的自負!”
  “是的。”我溫和的說:“祖,我們說別的事。”
  他側著頭不響。
  我看著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會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問他做什麽,我隻能說“在玫瑰園彈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麽說什麽,但是我自己都會笑自己:看,你讀了那麽久的書,這樣優秀家庭出身的人,長得還不壞,怎麽跟一個彈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覺得墮落了,怎麽還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犧牲,感情是互相欣賞,教育水準生活背景不一樣的人決不能夠互相欣賞。做朋友我不介意,怎麽樣的人,隻要不太過份,都可以成為朋友。男女之間不一樣,我可以錯,但不可以墮落。絕不可以。
  祖說:“我高興認得你,你的態度不一定對,可是……我們說別的。你沒告訴我,你喜歡誰的歌。”
  “好的都喜歡。歌的好壞容易分辨,跟小說一樣。”
  他笑著搖搖頭。
  我馬上說:“你不喜歡我,因為我自負。”
  “不,”他溫柔的說:“我喜歡你。”
  那日我走回家去,夜深得受不了,我這個寂寞是有代價的,我的自尊比什麽都要緊。
  我過著四平八穩的日子,內心要炸開來,表麵上得裝得很好。我渴望到玫瑰園去,希望聽到祖了解的聲音,奇怪我竟把這麽多事告訴他,從來沒有的事。
  到於祖我是放心的,高興的時候我說高興,沮喪的時候他看得出來,他永遠了解,他的人格簡直非常高尚。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根本不像個在夜總會唱歌的人。
  我沒有每天去玫瑰園,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訴祖,在祖麵前我一次比一次單純,像個小孩子恢複了天真。我常常去。
  我問:“祖,你快樂嗎?”
  祖說:“是的,我快樂。”
  “真的?”我不相信,“怎麽可以快樂?”
  “滿足。”他說:“知足常樂。”
  “亂說!”我笑:“別來這一套。”
  “真的。我一天睡六小時,盡量早起,練鋼琴、玩結他、吃午飯,下午帶弟妹到公園走走,或是看電影,雖然我在晚上工作,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任何圈子裏都有壞人,我承認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學裏複雜,但是……”他聳聳肩,笑了。笑得那麽漂亮,純真得極可愛的。
  我很羨慕他這一份誠意,我問:“你有女朋友嗎?”
  他搖搖頭,“寧缺母濫。”
  這可說到我心坎裏去。“你不喜歡歌女?”
  “歌女也有好的,我隻是沒碰到適合的人。”他說。
  “你不寂寞?寂寞沒使你後悔?寂寞沒使你哭泣?”
  我把頭枕在他鋼琴上,很低聲的問,我知道在問的是一個秘密。
  他說:“有,每一個人都會有。做人是不是?每個人都會心碎,眼淚太普通,就像笑,不笑是不行的。”
  他多麽樂觀。我說話很放肆,他並沒有被得罪,他是個了不起大方的人,不記人過。這樣的人應該把他列為朋友。
  所以我說:“祖,你真優秀,我真高興我可以來玫瑰園與你說話。”
  他微笑,有意無意,又彈出一首歌。
  他使我溫柔。
  我想我們確實是老朋友。
  我有一個禮拜沒有去玫瑰園,忙著辦一件事,再去的時候,祖不在。我以為他走開一些時候,可是等半小時他也沒回來,我覺得緊張,問那個菲律賓女子。
  她眨眨眼,問:“你是祖的女朋友?”
  我馬上沉下臉,她怎麽可以這樣問,亂開玩笑,當然我不是,她應該看得出我不是,我要是那麽容易找到男朋友,還用來找祖說話?
  我說:“我隻是祖的朋友,他請假?”
  “他病了。”
  “重要嗎?”
  “你可以去看他,我把他的地址給你。”
  “不要了。我隔幾天再來。”我說。
  我怎麽可以上門去看他?他不會是重病,隻是傷風,我想。
  隔三天我再去玫瑰園,他還沒回來。我想念他的琴聲,他的小背心,他眼睛閃爍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他發生了什麽。玫瑰園沒有他就不似玫瑰園。
  我考慮很久。我該不該問祖的地址?如果不打算去探訪他,就不必多此一舉,那菲律賓的女人一定會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以後我來玫瑰園太不方便,他們會背後鬼鬼祟祟的造謠。劃不來。
  但祖對我這麽好。他忍受我的驕傲,他這麽和氣。他永遠有耐心陪我說話,現在他生病,我絕對應該去看他一次,即使家人知道後失望——家人會怎麽想?我去祖的家,祖是在玫瑰園彈琴的,玫瑰園是一個酒館。
  我考慮很久,然後再去問祖的地址。
  因為我的態度非常友善,所以那歌女毫不留難,把祖的地址說了給我聽。
  我踏出玫瑰園,叫一部街車,往祖的家駛去,找到他住的那層屋宇,我放下一半的心,他住的地方相當整潔,但是站在他的門口,我又猶疑起來,我這次來是否恰當?他畢竟是個……在夜總會工作的人。
  想了良久,我才把手指按上他的門鈴。
  他應聲來開門,穿一件白襯衫,一條牛仔褲,身體健康,毫無病容,我十分驚奇,他見到我站在門口,詫異得張大了嘴。
  我們倆對立在門口很久,我忽然之間明白,我來看祖不是因為祖病了,而是因為我想念他,我有點不好意思,難道我真的會想念他?
  我問:“不是說你病了?你怎麽沒有病?”
  他衝口而出,“你怎麽會來的?請進來。”
  他一個人住,屋子收拾得很幹淨,他請我坐下。他替我準備茶與點心。
  他說:“我沒有生病,說當然是那麽說,不然經理不會讓我請假,我這幾天晚上在準備功課,投考理工學院。”
  “真的?太好了。”我十分意外,沒想到他有這種上進心。
  祖微笑,“好嗎?就算理工學院畢業,也還差得遠,你不會喜歡一個這樣區區土學校出來的人。”
  我很尷尬,“祖,你怎麽這樣刻薄?這就變得不像你了,你全誤會了,我很替你高興。”
  “對不起。”祖說:“是我過份。”
  “我很關心你,”我說:“許多天見不到你——所以我來看你,客氣點好不好?”我笑著。
  “今天考完,休息一下,明天回去彈琴。”他恢複溫和,用手裝個彈琴的姿態。
  本來我想問他考了哪一科,後來見他不願多說,也懶得問,理工學院便是理工學院,祖說得對,即使畢業不過如此。
  在黃昏祖與夜裏不一樣,他的膚色很健康,人也很精神,年紀輕輕的一個人,是怎麽會誤墮風塵,跑到夜總會去工作的?真是不可思議。但是說也奇怪,在玫瑰園我見到他,總是很自然的,現在就有一點陌生。
  我問:“你不與家人住嗎?”
  “弟弟妹妹有時候來,那小房間是為他們準備的,他們寄宿讀書,我們沒有父母。”祖說。
  我喜歡這層小房子,仿佛可以坐下來聊很久,是祖的關係,他使客人覺得舒服,與祖在一起,是沒有猜忌的,他對任何人都像兄弟姊妹一樣”他有一顆善良的心,忽然之間我希望他是我的兄弟,我可以把一切心事,從頭到尾的告訴他,因此我看牢他。
  “你快樂得多了。”祖說:“不再哭泣?”
  “潑翻的牛奶,哭也沒用。”嘴裏雖然這麽說,心裏還是隱隱作痛。
  “時間可以治療一切傷痕。”祖微笑。
  除了無聊,無聊隨著時日增加。我沒說出來。我不懂得消磨時間,每過一天,我就害怕一倍,時間越過越少,一天消失之後,生命就短一天,可憐的是誰也抓不住時日。每日早晨太陽升起,我就害怕,直到黃昏,大勢已去,一顆心又定下來。想太多是沒有用的,做人不能想太多。
  隻有見到祖的時候,他笑裏的溫暖使我安全。他的家很快變成玫瑰園一般舒適。怎麽會呢?怎麽會是他?我不明白的看著他,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來,”祖說:“我跟你再添點飲料,我們可以去看一場電影,我會打電話告訴老板,病還沒有好。你要不要與我出去?”
  我想一想。回家?沒事做。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跟祖出去跑跑。真可恥,我不該這麽想,祖什麽時候都是一個好伴,與他在一起很高興。
  祖看著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回家也沒事做,所以不如跟我出去逛逛,對不對?”
  我的臉馬上紅了,“你煩不煩?”我高聲說:“太聰明了。”
  祖笑,“你還是天真的,世故成熟下的天真,特別難能可貴。”
  我與他出去看電影,電影院碰見了親戚,他們以關懷好奇的眼光去看看祖,我十分勉強的介紹:“這是祖。”然後坐到戲院裏,心不在焉的看完一場戲。這世界就是那麽小,在哪裏都會碰到些莫名其妙的人。祖並不是他們想像之中的那樣,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年輕男女走在一起,就有那個嫌疑,叫我怎麽解釋?祖,你為什麽沒有高貴一點的身份?為什麽?
  電影散場,我結結巴巴的謝過祖,要回家。
  祖以清澈的眼睛看著我,他說:“你覺得丟臉是不是?剛才在親戚麵前,你介紹得那麽不自然,是因為我原本沒有資格與你走在一起?我隻是個樂師,你是千金小姐,在平時我連替你拉車門的資格都沒有,不過因為你現在寂寞,所以委屈的抬舉我,你是這種想法,對不對?這不是朋友之道呢,我很抱歉我的身份卑下,配你不起,我可做夢也沒有想到要你自公主的地位降到地上來遷就我,我送你回家,以後你要很有教養的,隻跟你身份相仿的人在一起,千萬不要作越軌行動。”
  我呆住了,他的聲音那麽平靜,他說的話卻像雷霆般的有力,那真是好人祖嗎?
  他替我叫好一輛車子,我麻木的坐進車子裏,車子開動,然後到家。我不氣憤,也不傷心。
  家人看見我,笑問:“看完電影就回來?這麽早?”消息傳得像打電報一般的快。
  他們那麽相信我,我卻跑去找祖這樣的人,還被他罵一頓。可是祖說的都是事實,他一句也沒說錯,我就是那麽勢利,那麽可惡,我不配他的忠貞、純潔、坦誠,他有可貴的人格,但是我怎麽向人解釋,一個樂師也有高貴的人格?我需不需要向人解釋?我到底是為什麽活著?為麵子?為虛名頭?
  家裏關心我,他們說:“出去玩玩也是好的,隻要是正當娛樂,家人要你高興,可是也不想你太放縱,悶在家中久了,到底也不好。”
  我一連幾天都坐在家中與自己爭戰。祖錯了。我驕傲,我自負,我要麵子,這些都說得劉,可是我去找他,那是為了我想見他,與他在一起,是一種享受,斷斷不是為寂寞,我不是惡劣的人,不懂利用人,這一點他不應該誤解我,為了寂寞,什麽樣的人都可以作伴嗎?祖太看低自己,祖不應該這樣。我那天去看他,的確是為關心他。
  我坐在家中好幾天不動。
  他一定又回到玫瑰園演唱。他的生活是豐富的,比起他,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窮人。他活在他的環境中,他懂得控製生活,不是被生活控製他,他活在光明的一麵,樂觀的、清明的,這麽講道理,沒有人比他更理智更公道了。
  我有點為他驕傲,我很高興認識他,我一點也沒有生氣,一點也沒有。
  認清楚他,認清楚自己,我終於又到玫瑰園去。
  我一走進去,便看見祖坐在那鋼琴麵前,背著我,在那裏彈琴。我靜靜的坐在不引人注意的位於上,叫一杯啤酒。那菲律賓女子看見了我,向我眨眨眼,順路走過來。
  她說:“你來啦?真高興看見你。”
  我微笑地點點頭。
  她說:“過去吧,還等什麽?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他在等你呢,等了好幾天了。”
  我猶疑一刻,終於站起來,緩緩走到他身邊。
  祖抬起頭,見是我,微微有點驚訝,眼睛裏充滿歡樂,向我點點頭。
  我說:“祖,記得我生日那天?你答應為我唱一首歌,我一直說寄在你那裏。現在方便唱嗎?”
  他高興的問:“你要聽什麽?”
  我笑說:“你想到什麽就什麽。”
  他一怔,笑問:“要不要坐在我身邊?”
  菲律賓朋友為我端來了椅子。
  祖開始唱:“假如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愛我讓我走……”
  他聲音很好,有種特殊的悅耳,我笑了。

水彩畫
  林璞如整個人象一張水彩畫。
  粉紅色的麵頰,雪白皮膚,烏黑頭發,她又愛穿淺色的衣裳:淡藍、蛋黃、白、淺綠,看上去無限悅目養眼,加上她這個人永遠很悠閑文雅,更使人喜歡。
  我如娶妻子,一定要取林璞如這樣的女孩子。
  但。
  但林璞如是我小叔的女朋友。
  她對我很好,替我補習,陪我打球,假期有什麽節目,總也忘不了我,永遠記得給我買愛吃的糖果。
  但是在她心目中,十六歲的我,永遠是個小孩子,而她,她已經二十六歲。
  當然她不知道我心中想些什麽,我再不懂事,也已經十六歲,懂得掩飾某一些不應表露的感情。
  她是小叔叔在大學裏低班同學,兩人走了很久,始終沒有進一步談論到婚嫁的問題。
  像一切情侶一樣,他們也時時吵架,我總是不幫小叔。
  一次我同小叔說:“不如結婚吧,一切難題會得迎刃而解。”
  小叔說:“哪裏這麽容易。”
  “爺爺不是給了你一幢房子?你們兩個人都有薪水收入,怎麽不能結婚?”
  “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興不起結婚的意念,你知道璞如,她一向淡淡的——唉,小明,你是不會明白的,我怎麽會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我明白,林璞如像一幅水彩畫,淡淡的。”
  小叔笑了。
  過一會兒他問:“你的小女朋友呢?”
  “哪一個?我女朋友很多。”我很坦率的說。
  “真是的,青出於藍,比你小叔還厲害。那位叫敏敏的女孩子呢?一大把長髦發的那個。”
  “哦,她,隨父母到迪士尼樂園去玩,要過了暑假才回來,從東京就直接到多倫多去。”
  “那麽打球打得很好的那個呢?”
  “嘉嘉?”我說:“她另有到象。”
  “你同誰走?”
  “我沒有固定女朋友,”我伸個懶腰,“我不需要固定的女人,嫌煩。”
  “嘩,”小叔取笑我,“才十六歲多一點哪,思想就這麽靈通,真了不起。”
  “現在隻要我一個電話,她們就要張羅著打扮,穿最好的衣服,化好妝出來見我,而我所花的不過是兩張電影票與一頓晚飯。”
  “真聰明!”小叔哈哈大笑起來,“怎麽我沒有想到。”
  我隨即說:“不過璞如姐是不同的。”
  “有什麽不同?”小叔反問。
  “為她是值得的。”我說。
  “你知道什麽?我為她,犧牲得也夠了。差不多八年,兩個人在一起那麽久,生活沉悶得不能形容。”
  “沒有她也許更悶?”我問。
  “怕就是怕這個。”他苦笑。
  “璞如姐真美。”
  “嘿,她那種美……”小叔沒有說下去。
  小叔語氣酸溜溜的,是,每逢他與璞如姐吵架輸了一仗,就會有這種語氣出現。
  我很了解的笑。
  電話鈴呐,小叔去聽,回來同我說:“找你,小明,你現在應酬繁忙呀。”
  我去聽電話,是小詠打來的,她約我:“情緒很緊張,怕測驗成績不如理想,來,一起玩電子遊戲。”
  “好,在樓下見。”
  小叔百般無聊問:“去哪裏?”
  “玩電子遊戲。”我訝異,“你有興趣?”
  “我也去,悶得瘋了。”他取過外套,“我請客。”
  我們在樓下等齊了小詠一齊出發。
  不用問,我也知道小叔跟璞如姐又交惡,現在一定是變得無話可說,而且暫不見麵。
  我暗暗好笑,小叔說什麽都離不開璞如姐,他幾天不見她,便六神無主,魂不守舍,可是一張嘴死硬死挺,我真有點不明白。
  戀愛中的男女,以謀殺自己細胞為樂事。
  明知離不了那個人,還要死挺。
  我們在遊戲室喧嘩的環境內逗留了近兩個小時,那種氣氛的確令人專心一致的與電腦搏鬥,暫時忘記世上一切煩惱。
  小叔點著一口煙,雙手不住把動,直落輸了一百個硬幣。以前他是神手,最近生疏了。
  我與小詠抿嘴直笑。
  就在這個時候,遊戲室出口處出現一團淡紫色,我定睛一看,叫出來,“璞如姐!”
  小叔的香煙自嘴角掉下。
  美麗的林璞如緩緩走過來,她說:“傭人說你在這裏。”
  小叔連忙取外套,“璞如——”
  也不向我們道別,便身不由主,跟著女友出去了。
  小詠說:“那是一個標致的女人。”
  “是的,長得很美。”我讚說。
  “你小叔很愛她吧,看得出來,她一出現,他的魂魄便立刻歸位。”小詠說。
  我苦笑,“戀愛!”
  小詠用手撐住頭,“雖然可怕,也想試試,一定很刺激,過癮。”她很向往。
  “那麽快快愛上我吧。”我笑。
  “不是說愛就愛的,往往發生得很突然,像疫症。”
  我說:“小說家早就這麽形容過了。”
  “可不是恰恰說對了。”小詠也笑。
  那天晚上,我問小叔是否與林璞如言歸於好。
  他大力吸著煙,“嗯”的一聲。
  我又說:“既然不能沒有她,隻好遷就一點。”
  他用手搔搔頭皮。“沒想到比戒煙還痛苦。”
  我笑了。
  廿八歲的小叔有時比我更加孩子氣。
  當林璞如約我去滑水的時候,我馬上答應了。
  我拖著小詠與我同往,但小叔沒有空。
  林璞如穿一件時下最流行帶裙邊的一件頭泳衣,直頭發沾了水更加烏亮動人。
  我與她在溫柔的日光下閑談,很自然的說到小叔身上去。
  “你們是相愛的。”我說。
  “愛有許多種,”她說:“你不會明白的。”
  我看她一眼,“比人家大幾歲,就一直說人家愚魯。”
  她微笑中帶著苦澀。
  “你們兩個,老是給我樂極生悲的感覺,為什麽不互相遷就一下呢?”我說。
  “嘖嘖嘖,說話多像個老人家,你的女朋友倒是受得了你。”她取笑我。
  我有點難為情,把頭伏在手臂上。
  “你們是一對璧人。”我又說。
  “別人眼中的幸福是不可靠的,但凡不申訴的當事人,永遠給別人幸福的感覺。”她說。
  我說:“幸福根本隻是一種感覺。”
  “我並不覺得我幸福。”
  “會不會是你太貪心?”
  “不,我得到的實在不多。”
  “小叔並沒有其他的女朋友。”
  璞如忽然拍拍我的頭,“你把男女間的事看得太簡單。”她笑。
  我看著她,日光把海水的顏色映到她眼睛裏,使我有種暈眩的感覺,我低下頭。
  小詠過來,“你們在說什麽?”
  小詠的嬰兒臉散發著無限的青春。她蹲在我們身邊,一心一意要聽我們的對白。
  我笑說:“我們在說男女間的事。”
  小詠說:“啊,宇宙的奧秘。”
  “是的,”我說:“大概更要高深莫測。”
  璞如姐說:“也不見得,很多人白頭偕老,根本沒有花過什麽勁。”
  她不是沒有感慨的。
  “璞如姐,別鑽牛角尖,來,我們遊出去,看誰遊得最快。”
  晚上,小詠的鼻尖與肩膀被太陽曬得紅咚咚,我們在喝咖啡,她問我,小叔與璞如姐之間,到底有什麽問題。
  我說不知道。
  “我沒問。”
  “為什麽不問?”
  “因為不禮貌。”
  “沒有好奇心?”
  “問了人家也不會告訴我。”
  “可是我看見你很深入的同她討論問題。”
  “是的,很‘深入’地討論很,‘廣泛’的問題。”
  “我真服了你,小明,這麽老氣橫秋的。你那璞姐,美是很美,不過怕不長久,快三十了吧?”
  “你怎麽說得人家快要與世長辭似的?”
  “三十歲?差不多了。”小詠聳聳肩。
  “你自己也很快會三十歲!”
  “你對璞姐,好得很嗬,”小詠向我投來懷疑的一眼,“什麽都要幫著她。”
  “是的,我很喜歡她,希望她會成為我的小嬸嬸。”
  “有沒有叫你的小叔加倍努力?”
  “他省得。”
  小詠又再看我一眼。
  小叔有沒有加倍加油?他沒有。
  他留給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多。時常約了朋友去打彈子打網球,更組織了一隊旅行團到夏威夷群島去,隊員裏沒有林璞如。
  璞姐說是她自己不要去,“那裏什麽都沒有,一片沙灘一個太陽,曬得金星亂冒,回來一麵孔不褪色的雀斑,我才不要去。”
  小叔並沒有為她留下來,他興致勃勃的要去打龍蝦。
  去了十天,回來的時候,身邊貼著個熱女郎。
  冒火的身裁,深褐色的皮膚,鮮紅的腫嘴唇,與細長的媚眼。
  我吃驚至張大了嘴巴,十秒鍾合不攏嘴。
  啊!璞姐怎麽辦?
  這個就是小叔的新歡?
  我見到小叔時,很不客氣的問他:“林璞如知道你回來了吧?”
  “我還沒見過她。”
  “怎麽,你們算是完蛋了?”
  “咦,你問那麽多幹什麽?”
  “我關心她。”
  小叔笑,“這樣吧,我把她讓給你,你進行十年計劃,長大了追求她,隻可惜屆時她已三十六歲,垂垂老矣。”他大笑。
  我呆住,沒想到小叔會說出這麽沒心肝的話來。
  “小叔——”
  “我們大人的事,你別理太多好不好?”小叔不高興,“我自然有分數,還有,不準你在大人麵前多嘴。”
  “是。”我說。
  他變了,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小叔。
  他一直沒有去找噗姐。
  隔了幾個星期,我去了。
  璞姐放學,我在校門口等她,截住她。
  “是你,小明。”她的聲音很平靜,“好久不見。”
  我說:“好嗎?”
  “來,我們去喝一杯咖啡,別站在路中央。”她說。
  我自然求之不得。
  坐下來,她把課本擱在一旁,專注的喝起咖啡來,並沒有說話。
  她穿一件白色網孔的襯衣,粉紅色與白色細隔條裙子,烏黑的頭發,雪白的麵孔,整個人略帶愁容,她仍然是我心目中的天使。
  “為什麽來找我,有什麽事?”
  “想看看你。”
  “我已與你小叔分開,你知道嗎?”
  “已正式分開?”我問。
  她忽然笑,“我們並沒有登報聲明,但是他通知了我,我並不反對。”
  “為什麽?為什麽分手?”我很痛心的問。
  “因為在一起不快樂,因為天下還有許多男人。”
  “可是八年都在一起。”
  “緣份總有盡頭的一天。”
  “什麽,連你都說這種迷信的話?事在人為而已,我才不相信這些話。”
  “那你怎麽解釋以前他非天天見我不可,現在要離開我?”
  “也許你們兩個都找到新歡。”
  “你以為那個熱女郎是他的新歡?”
  “怎麽,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璞姐說:“那不過是他的過度時期,還有很多會跟著來。”
  “你們應該結婚的。”
  “小明,你真關心我,我非常感激。”
  “璞姐,要是我比現在大十年八年,我一定追求你。”
  “什麽?”她一呆。
  “你會喜歡我,我生活很有情趣,做人又細心,而且我自問很長情,你說,璞姐,我會不會有機會?”
  她大笑,“你這傻孩子,你在說什麽嗬?”
  “真的,”我非常認真,“要是我今年是三十歲,我一定加把勁,追求你。”
  “但你隻有十六歲,小明。”她還是笑吟吟。
  “其實年齡根本不算一回事,許多年輕男孩子喜歡較為成熟的女人。”
  “是嗎?”璞姐拍拍我的手背,“別胡思亂想。”
  “我很有分寸,璞姐,你放心,我不過是……說說而已。”
  “你想安慰我,是不是?”
  “我想看到你快樂。”
  “謝謝你,小明,夠了,我很感激。”
  “璞姐,答應我,時時同我聯絡,不要因小叔的緣故而疏遠我。”
  她點點頭。
  看得出並沒有太大的誠意,我暗暗歎口氣,她有苦水,也不會對牢一個孩子來吐吧,她得好好控製感情,直至找到一個更好的,直至有個可靠的人。
  小叔那邊?倒不如一般人想的那麽風流快活,他的夏威夷女郎給他很多麻煩。
  她住在他家,什麽都不做,天天就是出去購物吃東西玩耍,家中亂得像狗窩一樣,鍾點女工都吃不消辭了工。
  我到小叔那裏去過一次,嘩,真受不了,灰塵、垃圾,髒的杯碟,都一天一地,被單、髒衣服都堆在一角,他們兩個人都不理,看上去太不像話。
  那個女郎把洗手間都弄得一團糟,到處都是她的破破爛爛化妝品,這裏一支眉筆,那裏一盒碎粉,簡直無立足之地。
  而且她有臭狐,用過的毛巾,睡過的枕頭,都一股騷味,受不了,地下全是她梳下來一堆堆的長鬈發。
  我說:“小叔,你這裏快成垃圾崗了。”
  “我正在籌錢把她送走。”
  “我借給你,我銀行有三萬元,足夠買飛機票有餘了吧。”我自告奮勇。
  小叔很苦惱,“真沒想到,外表那麽美的女孩子,會這麽一塌糊塗。”
  我含有深意,“內外俱美的女子,不見得沒有的。”
  小叔白我一眼。
  那位夏威夷女郎,又住了個來月才走。
  她請出去那日,小叔找了清潔公司來打掃他的公寓。
  事後我再去,小公寓恢複原狀,隻是幾株室內植物不複舊觀,本來欣欣向榮,現在奄奄一息。
  我縮縮鼻子,還有一股煙味,那女人是抽煙的,而且抽得很凶,地毯上有烙印。
  “我們的心中也有烙印。”
  小叔把床單什麽都換過了。
  我說:“這個教訓可真大,有時候即使有豔福飛來,也得瞧瞧清楚。”
  小叔笑,“得了,小祖宗。”
  “叫璞姐回來吧。”
  “嘿!”
  “什麽意思?”
  “你真是小孩子,好不天真,她是呼之即來的人嗎?”
  “那麽求她。”
  “還沒有那麽嚴重。”小叔也抽煙。
  “小叔,當心她即時跟了別人。”
  “你少嚇我。事情不是沒有可能的,但是她不是一個求得回來的女人,她的心事我最清楚,唉,她。”
  “小叔,我與你兩個人一起上門去求她。”
  “別神經,現在不流行這一套。喂!你的功課怎麽了?要畢業了吧,升港大還是到美加?你怎麽還有空管這種閑事?”
  我隻好笑。
  小叔又認識了別的女朋友。
  他們兩人看情況真的沒有機會破鏡重圓。
  小詠說:“有沒有打架?男女分手,到底是怎麽樣的?”
  “最好初戀馬上結婚,白頭偕老,我永遠不要知道那是什麽滋味。”
  “你這個人!”小詠訝異的問:“你不想吸收人生的經驗?你不想生活更加豐富?”
  我搖搖頭。我想要一個簡單平凡的生活。
  我又跑到學校門口去等璞姐。
  璞姐說:“人家會以為你是我的男朋友。”
  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天天到這裏來等。”
  “小明,別浪費時間。”她說:“功課要緊,而且別惹別人笑。”
  “可笑?就因為我比你小十歲?”我惋惜的說:“很多人還說年齡不重要呢。”
  她笑,“那些都是自欺欺人的老妖精,他一直說,說得自己入信為止。”
  “到我廿六歲的時候,我會再回來追你。”
  “那時我快四十,”她裝個鬼臉,“臉皮與頸皮都打摺,你說,你怎麽追我?”
  “不會,此刻有許多三十多歲的女人,還是很漂亮的。”
  “你開玩笑!”璞姐笑,“放心,十年後我會提醒你今日說過的話。”
  我與她並排散步。
  她又說:“到你廿六歲的時候,你會遇到一個與你年齡相仿的女郎,你會愛上她。”
  我很懷疑,“她會像你嗎?有你這樣的學識,這樣的品味,這樣的容貌。”
  她笑,“相信我,小明,像我這樣的女孩子,車載鬥量。”
  “欺侮我年紀輕輕見識淺?”
  我與她真的發展成為一對好朋友。
  我始終不知道小叔跟她是怎麽一回事。從頭到尾,她沒有埋怨過一句,也沒有解釋過一句。
  我實實在在的佩服她。
  周末,她多數有約。
  我問:“是男朋友?”
  她不作答,隻是微笑。我怎麽還問得下去呢。
  小詠在申請到加拿大讀書,我幫她許多忙,跟著她跑來跑去。但是因為她是女人,她還是埋怨了,“你幫我,從來不像幫你那璞姐那麽甘心情願。”
  “是嗎?”我不肯承認。
  “說到璞姐兩字,但見你雙眼發光,滿麵孔向往,喂,你愛上她了嗎?”
  “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不再隱瞞。
  “她是你的偶像?”小詠問。
  “一點不錯,”我說:“偶像。”
  “有偶像是不錯的,”小詠說:“千萬別將她當夢中情人就好了。”
  我漲紅了麵孔,說:“你知道個屁!”
  “小明,”她瞠目結舌,“你說話實在太粗俗。”
  “誰叫你先氣我。”我說。
  “小明,我們別吵架,我就要離開香港了,我們還要做朋友,咱們還得通信,我們別吵。”
  “對不起,小詠。”
  送走小詠那日,我情緒很低落。
  璞姐看出來。“小女朋友去多久?”
  “六年。四年拿學士,再兩年拿管理科碩士,她說光是BA簡直找不到工作。”
  “現在做孩子也不容易。”
  “可不是。”我說:“我看看港大收不收,不然的話,也得溜之大吉,但璞姐,我希望留下來,因為這裏有你。”
  “傻氣孩子話。”
  我掩著嘴巴笑。
  “小明,我們是好友是不是?”
  “是。”我略略意外,她有什麽話要說?
  “我覺得好朋友應該知道這個消息。”
  “什麽消息?”
  心碰碰跳起來。
  “我要結婚了。”
  “什麽?”我呆在當地。
  結婚?嫁誰?為什麽不等我?為什麽沒有等小叔?
  “嫁給什麽人?”
  “你們不認識的。”
  “是不是好人?”
  “不算是壞人。”
  “璞姐!這是你的終身大事!”
  “你覺得我太過草率了?”
  我大力的點頭,我的心碎了,“璞姐,你千萬不可一時衝動。”
  “不不,我並不是一時衝動,況且……如今女人的婚姻也不算得是什麽大事了,事業才是一輩子的事,入錯了行,什麽都報銷完蛋。”
  “璞姐——”
  “我打算介紹他給你認識。”
  我問:“你有沒有告訴小叔?”
  “沒有。”她說:“還有什麽必要,我們並沒有成為朋友,我們現在是陌生人。”
  我低下頭,“你也並沒有等我,我現在正儲蓄金錢,隻要再過四年,大學畢業,經濟就可以獨立。”
  她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什麽最好笑的事一樣。
  我的自尊心大受創傷。
  她舉行婚禮那日,我問小叔去不去觀禮。
  “她沒有叫我去。”小叔說。
  “她變了很多,”我說:“現在常常無故狂笑,失去以前許多溫柔。”
  小叔沉默。
  “去不去?”
  “在哪裏?”
  “聖玫瑰堂十一點正。”
  “現在都十點鍾了,還等什麽?”
  我們兩叔侄一塊自家中出發。
  我們到的時候,新娘還沒有到。
  那是一個下雨天,正應如此,如果大太陽就沒有意思了,眼睛都睜不開來,怎麽欣賞一幅圖畫?
  林璞如比什麽時候都像一幅水彩畫。
  她穿著雪白小小的紗衣,麵孔上有適當的化妝,粉紅色緞鞋,配粉紅色的花束,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項鏈,美得令人發呆。
  我與小叔躲在人群中偷看她。
  小叔的雙目潤濕,我知道他傷心了。
  八年,他們曾經在一起八年。
  我們都沒有去注意那個新郎,想來他也不會有特別之處,他隻是一個幸運的人。
  正當他們站在牧師前麵的時候,我們偷偷離開。
  小叔不出聲,一路上用腳踢著石子。
  我說:“她離開我們陳家了。”
  小叔諷刺的說:“最多另外買一幅畫來裝修陳宅。”
  我沒有出聲。
  我很懷疑是否能夠找得到更好的水彩畫。
  真的。

夏之誘惑
  她是一個很年輕很年輕的女孩子,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她的長發糾纏不清地貼在頰上、頸上,因為汗的關係,她的薄襯衫也貼在她的身上,成為一體,她是這麽的年輕,有太陽的光輝自她的雙瞳中發出來,一種刺目的光輝。
  珍珠替我介紹說:“這是我的小表妹,我們就叫她小鬼。”
  我們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種百般無聊是顯而易見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過來覆過去的看,然後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賺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聳聳肩,站起來,我跟珍珠站到震台上去,她說:“這小女孩正在發育時期,像隻怪物一樣,她媽媽正在更年時期,也像隻怪物,老怪物旅遊去了,現在你暫時與小怪物相處三天。”
  “珍珠,幫個忙,你就讓我住到旅館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麽?”我反問。
  “旅館裏雜七雜八的女人最多,你是個最隨便的男人,隻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誰知道你會做出什麽事來。”
  “我真的那樣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著臉,“一個可以跟舞女同居兩年的男人,我即使愛他至死,我也不會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傷心,她美得叫我擔心!’不過是假額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貨。”
  “珍珠,”我微慍的說:“過去的事你饒了我好不好?誰沒有一兩件錯事?當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現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總是這麽小題大作。”
  她不出聲,“反正我去東京這三天,你好好住在這裏,早出早歸,不然的話,我再愛你,你當心我叫你好看。”
  “你為什麽要去東京?這趟子模特兒出差可以使你賺多少?我雙倍還你,我們也不要分離,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麽好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憤怒的進客廳,取過外套。
  “你上哪裏去?”
  “上班去!”
  “唐——”
  “什麽事?”我問她。
  對不起,唐。珍珠走過來,以她一貫的、模特兒的姿態,微笑得有點僵硬,但不愧是一個美麗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臉頰一下。
  我發覺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著我們兩個,她正在吃一隻熟透的桃子,紅色的汁水染紅了她的唇與頰,她並不介意。我轉身走了。
  珍珠的愛給我太多的壓迫力。她愛我以全部,我報她以全部,她並不相信。她不但要我的昨日今日明日,還要我的心,我把心給她,她還要我的靈魂,女人都是這樣的吧?還是隻有美麗的珍珠如此?
  今天下午她便隨大隊飛東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飛機,她也不介意,她答應過我這是最後一次,婚後她將永不再拋頭露麵。
  這樣的應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榮幸,她到底是當今數一數二的紅時裝模特兒,打開雜誌,哪一本沒有她的照片與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隻覺得天氣悶熱,要趕回珍珠的家去等長途電話,不然她會生氣。沒結婚就成為奴隸了成為一個那麽美麗女人的奴隸,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頭,換上一條剪短的牛仔褲,坐在露台上看車如流水馬如龍。不知道為什麽,對我來說,黃昏永遠是最最寂寞的,露台的欄杆也永遠是最最寂寞的,車來車往,一邊是白色的車頭燈,另一列是紅色的車尾燈更加落寞。我從來不在露台上欣賞風景。
  快點結婚也好,天天有個老婆在身邊嚕嚕嗦嗦,頭昏腦脹之餘,能夠偷生已經不錯了。
  有人在我身後開亮了燈,我轉過頭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牆站著,也穿一條剪短的牛仔褲,隻是那條褲子實在短得可怕,腿是細長的,圓型的,結實的,少女的腿,曬得棕色。她的頭發結成一條辮子,垂在腦後。她看著我。
  我也隻好看著她。
  “我不喜歡這露台上的風景,”她說:“實在太寂寞了。”
  我非常吃驚她也有這樣的想法。這個外表這麽野的小女孩子,她懂得什麽叫寂寞?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發上喝。
  她說:“香港男人都不喝威士忌,你不怕性無能?中國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性無能,表姊今年三十一歲,你可得當心點。”
  我的一日酒嗆在喉頭,差點沒給她這番話嚇得哽死,我的天,這不是小怪物,這是小妖精!
  我淡淡的問:“你幾歲?”
  “十七歲。”她說。
  “你撒謊。”我說:“你才沒有十七歲。”
  她揚頭笑,雪白的牙齒一小顆一小顆,雙頓是玫瑰色的,她說:“男人就是這樣,告訴他們十七歲,他們偏要往下猜,告訴他們廿九歲,他們偏要往上猜,永遠不相信女人的年齡,所以女人永遠隻好騙著男人。”
  好小子劉標!珍珠還沒有這小東西厲害。
  “小東西,”我說:“跟未來姊夫說話,要規矩點。”
  她把腿擱在茶幾上,她說:“姊夫算什麽?姊夫不是一向最疼小姨嗎?有幾個哥哥為親妹子出過力?可是為小姨呀,那可真是五體投地。”
  我看著她,“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沒啥意思,天氣熱,懶得出去,等傭人開飯吃,你愛聽,就跟我聊聊,我看你也非常無聊,你若不喜歡,那麽請由我自說自話。”
  她是這樣放肆,這麽的任性,我一生內碰見過多少女人,就是沒有她這一型的,可是她還不是個女人,但是她身體每一寸都在說: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忽然變得手足無措了。
  她有趣的看著我,從頭看到腳,從腳再看到頭。
  “你的頭發是費爾沙宣剪的?”她問:“你的手帕是彼埃波曼的?你是個律師?你真與一個舞女同居過兩年?”
  天呀,叫我怎麽回答?
  我咳嗽一聲,想穿衣服出去看一場電影,避開這個小妖怪,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一個這樣沒有心機的未成年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誘惑,一種與性與男女毫無關係的誘惑。我忽然發覺,那是因為她的青春,那是因為我老了,那是因為她有無可抗拒,豔陽一般的青春。
  我也年輕過。十六七歲的時候,喜歡過一個比我大五六歲的女孩子,她是教書的,我日日到她褸下去等她下來,她不理睬我,可是我耐心的等著她,終於在一個雨天,我等到了她,在傘下,她看見我渾身若落湯雞般,她也看到了我的青春,她把傘遞過,我趁機吻了她,吻得竟這樣熟練,一點也不像初吻。
  看了這個小女孩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當我也年輕的時候。
  天氣是這麽熟。她的身體也這麽熱。
  珍珠是完全不一樣的,珍珠的身材是秀氣的,苗條的,她人如其名,就像珍珠,不比這個孩子,有種原始,動物性的味道,要不她吃了人,要不就人獵獲了她,使人想起DH羅倫斯的詩。
  “你真的與一優舞女同居過?”她問。
  我點點頭。
  “兩年?”她不置信:“真的?”
  “一年多。”我反問:“為什麽不能是真的?舞女不是人?”
  “她養你還是你養她?那年你幾歲?”她直問。
  “那年我廿四歲。”
  “太幼稚了,廿四歲還做這種事,聽說鬧了很大的風波,連法科也差點不能畢業是不是?那舞女很厲害是不是?你是一時衝動,連真奶於假奶子都分不出,人家還是蓄心跟你搗蛋是不是?”她哈哈大笑。
  我生氣了,“這話你是從什麽地方聽來的?你要是說話不斯文一點,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奇怪,生氣了,你做過的事,人家提出來,你就生氣了。天下有這麽怪的事,大人真是難以了解。我考試不及格,可不介意人家天天提,明明是不及格嘛。”
  我啼笑皆非,“你皮厚!”
  她不響,隔了一會兒,她說:“帶我出去喝杯東西,我一定乖,不給你惹麻煩。天這麽熱,夜這麽早,我悶瘋了。”
  她真是個妖怪,是的,我也悶瘋了。但是我要等珍珠的電話。我是不是真的愛珍珠?她柔滑的肌膚,略有一點鬆弛的,柔輕的肩膀,美麗的眼波,我應該滿足了,她不吃醋時的風情,吃醋時的狠勁,她這麽重視我。
  我要等珍珠的電話。
  夜這麽熱這麽長。
  這個小女孩子一聲不響的坐在我對麵陪我等。她縮在沙發裏,我看著她小小棕色的臉,一張並不細巧,並不特別漂亮的臉,略嫌厚重的嘴唇,太小的年紀,懂得太多。她的臉在燈光下象高更畫的大溪地女郎,但是一雙眼睛卻是圓的,不是狹長的。
  電話鈴終於響了。
  我馬上去接,東京長途電話。
  珍珠隻說了幾句話,叫我早點睡,她工作很忙,但是很愉快,海娜慕莉的時裝美極了,然後她溫柔的掛了電話。
  我把話筒放下,良久良久不說話。
  我對麵的人也良久不出聲。
  我說:“穿衣服,咱們去喝些東西。”
  她馬上笑,跳起來,我們就這麽出去了。
  我可以做她的父親。她看上去約十五歲多點,我已是三十五歲了,我真可以做她的父親。
  我開車到了郊外的小酒館,我叫威士忌加冰,希望她喝一個雞尾酒,但是她不肯,“我最恨喝混合酒。”非常有型有性格,她情願喝啤酒。
  她悄聲對我說:“別擔心,我已不是處女了。”
  我沒好氣的低喝:“再胡說我給你吃耳光。”
  她不出聲,靠在我身邊。
  胸脯是小小的,但是很有彈性,靠在我肩膀上,另有一種感覺。是的,那一年初入法科,把那個舞女帶出來,我們坐在車子裏,她也是這麽靠著我。奇怪,這段往事我早就忘了。怎麽又記了起來?我們在車裏就什麽都做了,她也很年輕,從此跟著我不放,甚至乎自殺,鬧得好大件事,學業為她荒廢了一年,自英國轉到美國去讀,不然她還是要緊釘著我。
  那個舞女,當時在我眼中,她是美麗的,我百般的遷就她,因為父母斷絕我的經濟來源,我再讓她回去做,讓客人摸屁股模大腿。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應該都忘了,應該隻是在珍珠發脾氣時偶而提出來取笑嘲諷的,怎麽在一個夏日悶熱的夜晚,一件件一樁樁都想起來了呢?
  那時候年紀輕,喜歡大胸脯細腰身的女人。喜歡妖冶的麵孔。現在我喜歡珍珠,一種高貴的氣質,但卻略有一點點脾氣,一點點善解人意。
  但是我身邊的小女孩卻處處提醒我是個男人。
  我拾起她的小手,她沒有長指甲,沒有戒指。隻是一隻小手。她任我握著,大方地,柔輕地。
  隻是十點半,這仿佛是過不完的。
  到了哈佛我遇見一個外國女孩子,費城人,家中有錢,驕傲如一頭孔雀,我們一齊打網球,一局完了,也如此握手,可是我沒有馬上鬆手,晚上我到她宿舍去,她開了門,第二天她的未婚夫來揍我,我瘀青了一隻眼睛達半個月。
  現在我握著的手比任河一隻手都要危險,但是我舍不得放鬆。我幾歲了?到九月我便卅六足歲了,叫名三十七。我是老了。抓著一個小女孩子的手,仿佛抓回了一點青春,珍珠唯一不能給我的,也就是這一點。
  “我們走吧。”我說。
  她聽話的跟我站起來。
  我付了賬,走出酒館,聽見有蟲嗚,還有很悶熱。
  我們上了車,我燃起了一根煙。
  我身邊的小妖精說:“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她的聲音成熟得像她今早吃的桃子,蜜水直淌出來。
  她的肩膀一如她的表姊,很纖窄。我按熄了香煙。我並沒有吻她,我傾慕的隻是她的青春,不是她的肉體,我還沒有鄙劣到那種程度,我有過太多的女人,反而經得起考驗。
  我把她擁在懷裏,她的皮膚觸覺像一種綢緞,我靠著她的臉。我微笑說:“我的胡須又長出來了,別害怕。”
  然後我放開她。
  她有點失望吧,連我都有點失望,以前,以前正如珍珠所說的,隻要我有那種欲望,隻要是過得去的女人——但現在我是個有名氣有地位的中年人了。荒唐要有個限度,這是我將來的小表妹,我要尊重她。
  她說:“據說一張白紙是很具誘惑力的,男人喜歡做第一個染色的人。”
  “是嗎?你還是一張白色的紙嗎?”我忍不住諷刺她一句。
  這女孩子實在太大膽無忌了。
  “你不試,怎麽知道?”
  “我不想試,自然會有人來試,據我所知,我比較喜歡有經驗的女人,含蓄一點的。”
  她哈哈大笑起來,“點著蠟燭,脈脈含情,手拉手?喝咖啡?我的媽,人都老了,”她忽然很傷感的看著車窗外,“表姊就是這麽老的。”
  好了,她現在攻擊她的表姊了。
  “表姊小時候比我還要瘋,你知道嗎?”她問。
  我冷靜的答:“那我們正好是一對了,別忘了我可以與一個有假奶子的舞女同居兩年。”
  她白了我一眼,我開動車子。那個舞女,他們不會明白,當我剛剛認識她,她不是那個樣子的,她長頭發,穿襯衫與牛仔褲,戴一頂小帽子,晚上是個舞女,但是白天她努力做另外一個人。她與我在夜總會認識,我並不知道她的職業,她的美色吸引了我,當時我的欣賞力就是在那個標準,有什麽辦法呢?在一起兩年,占我的生命兩年,七百個日子。我們相好過吵過,為她與家庭爭執,她為我自殺,我在她生命中也占了兩年的日子,真好笑,是吧,真好笑。忘了,都忘了。
  真忘得了?為什麽在十二年後的一個夏夜,她的臉龐會清清楚楚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現在也老了吧?從了良?帶她的兩個妹妹出道?這一切與我還有什麽關係?我要想起她?
  還有珍珠,第一次看見珍珠,是在一個午餐會上,她穿奶白帶點粉紅的絲綢,她摸著胸前的真珠鏈子,向我微笑,她的皮膚顏色像牛奶一般,美人成熟而尚未遲暮之前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美,連她自己都在惋惜自己,因此那種神情之溫柔怯弱是說不盡的,我一看,心就說:就是她吧,三十五歲,該成家了,她是見過世麵的,她是拿得出來的,一切非常的合理想。
  追求女人是很容易的,花與糖果,我對珍珠非常的忠心,連自己都吃驚了,我把我的過去向她傾訴,一開始就視她為終身伴侶,我尊重她,我愛她的一切,她很快感覺到了。認識她之後,我沒有碰過別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而言之,我覺得應該在這個時候好好的做一個人了。
  我到每一處都帶著珍珠,珍珠也盡可能遷就著我,到了適當的時候,我們提出了婚嫁問題,可以說是最乏味的一次男女關係。
  多年之後,我腦中印象最淺的女人、可能是珍珠。
  我會記得她那奶油白色的皮膚,那一襲綢衣,但是我們之間沒有眼淚血汗,太平和隨心,沒有轟轟烈烈。
  那個舞女,她叫什麽名字?小芳小草小花?
  但是我記得她。
  我也記得身邊這個小女孩,花了這麽大的勁來引誘我,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為了要與她表姊爭一席長短?為了她是一個孩子,做事可以不負責任?
  我看著她。
  她歎了一口氣,“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漂亮的男人,唐。”
  “那是因為你年紀還輕,將來你會見到很多。”
  “我不認為,唐,我喜歡你沉默的樣子,你在想什麽?可不可以告訴我早?”
  “因為你問得很溫柔,我可以告訴你,我在想我過去生命中的女人。如今我要結婚了,不打算再荒唐了,你使我想起過去很多可愛的女人,女人都是可愛的。”
  “表姊會妒忌嗎?”她像個大人。
  “我不該告訴她那麽多。”我微笑,“她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你有過多少個?”她問:“廿個?三十個?四十個?”
  我微笑,“我忘了數。不在數目,我不打算創紀錄,我隻是想她們是多麽可愛,而我卻這麽疏忽。”
  “你是指什麽?”
  “我對她們不好。我浪費了她們的青春,我還是可以娶得像你表姊這麽好的妻子,她們卻不知道流落何方,嫁了什麽人,會不會在夢中有時候想起我。”
  “男人也記得這些過去的事嗎?”
  “男人也是人。女人把自己看得太弱,把男人看得太強,我告訴你,男人記得的事,遠比女人要多。”
  “你會記得我?”她問:“我渴望人家記得我。”
  “誰忘得了你?”我笑了。
  她也滿意的笑了。
  那夜回到家中,我把房門重重的下了鎖,我怕這個小女孩子,我怕她會進來嚕嗦我。可是睡到半夜,她在敲門,我故意作聽不見。她太離譜了,這女孩子,非要她父母好好的管管她不可,真是太離譜了,她真的想闖禍?她到底有幾歲?
  也有女人這樣來敲過我的房門。我習慣不穿睡衣,但內褲是有的。我記得那個女孩子,長頭發,馬來亞籍。寒假去瑞士滑雪,回來下飛機,就往我宿舍跑,我在看書,躺在被窩裏,她敲敲房間便進來,還要“噓”一聲,鎖上門,鑽到我被窩來,外頭雪有很深,那年在紐約實習。她又叫什麽名字?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家中又開錫礦又開橡膠園子,但是她叫什麽名字?
  她們都那麽美麗,我都辜免了她們,送上門來的豔福,我想,隻要事後沒有麻煩就好。我辜負了她們,我沒想到芸芸眾生當中,碰見她們,真是一種緣份,我沒有愛她們,即使當時嚷著“愛”,也不過隻是為風月情濃,現在我對珍珠不是這樣,我對珍珠是真的下了心。
  門越敲越響,終於停止了。
  可是我沒想到浴室是兩間房間通用的,她竟然從那裏過來了,穿著極薄的睡衣。
  我非常的憤怒。
  我冷冷的說:“離開我的睡房,馬上。”
  “為什麽?因為我不美麗?”她問。
  “因為我尊重你,如果你以為有大把男人陪睡覺的就是美女,你就大錯特錯了,離開這間房間,如果你不走,我走,好不好?”
  “唐,我喜歡你。”
  “小鬼,我也喜歡你。看,我們要做好幾十年的親戚呢,你別胡攬好不好?回你自己房中,好好的睡,OK?”我幾乎聲淚俱下的哀求她了。
  她站在黯黯的燈下,還真有一種誘惑力,她很美,美得很,每個女人都美,但是我想通了一條道理,弱水三千,我隻能取一瓢飲。
  我的憤怒漸漸平下來,我溫和的說:“天,聽話,回房去。”我解釋:“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想想看,廿年之後,你的小表妹跑到你未婚夫房去賴著不走,你會有什麽感想?別氣你的珍珠姊姊,這次她從東京回來,一定跟你帶了好東西。”
  她咬咬指甲,“你非常的愛她,是不是?”她問:“所以你從一個浪子變了一個君子。”
  “不是愛,是年紀。我不願意再做這種事了,你不會明白的,將來,將來你會懂。”
  “我永遠不會懂。 ”她說:r但這不是因為我不夠美,對不對?告訴我,我長得美。”
  我由衷的說:“你的確很美,而且剛剛開始,如花蕾一般,還起碼要美個十年八年的,何必那麽心急?”
  她終於離開了。
  我鬆一口氣,連浴室的門也鎖上。
  我睡熟了。夏天的夜,開著窗戶,風吹著樹葉,每一下樹葉的搖動,都似一個女人半夜歎息轉側的聲音,柔輕的手臂搭過來,有時候碰得到我,有時候我躺在別人的臂彎裏。這些歎息,在一個夏夜裏,忽然我聽到了,以前所聽不到的,現在都聽到了,以前所想不到的,現在都想到了。她們的皮膚都如絲緞一般,我離開她們的時候,她們都流過眼淚,默默的眼淚。
  當我說:“我送你回去吧。”或是“你走吧。”她們的眼淚。在麻省與一個女孩子同居三個月,她要嫁我,我不肯娶她,我說:“你走吧。
  她哭。眼淚淌了一臉,無聲無息,當時我覺得她毫不瀟灑漂亮,見了男人就要嫁。她跪在我麵前,眼淚沒有使我心動,我見過太多的笑臉,太多的眼淚,女人不外是兩個表情。但如果是現在,我會娶她,隻單單為那眼淚裏的愛意,但是我把她送走了。
  她永遠沒有再回來,百分之九十五碰見一個比我好十倍的丈夫,但是她的眼淚,我記得她有很圓的眼睛,為我織了一件黑色的毛線背心,上麵繡著三個英文字:唐。她的眼淚現在都化為珍珠,化為珍珠。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得欠下這麽多,太多了,太不應該了,憑什麽呢?憑年輕,憑有這種機會,不自愛,也不愛人。然而她們為了愛而原諒我,有些揮一揮衣袖而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有些留下了無數值得珍惜的東西,都沒有得到珍惜,被我撇下了。
  這種內疚,使我下了決心要對珍珠好一輩子。一輩子,說得好聽,我早過了大半輩子了,前麵還有多少天?我躺在床上,出著汗,多麽希望珍珠可以在身邊,讓我握著她的手。我會用力地握著她的手,一整夜都不鬆開。
  不會像以前,女孩子來碰我的肩膀,我摔開他們,說:“你不知道我打了一天的足球,累死了嗎?”我再也不會。
  珍珠的小表妹給我誘惑使我想起了太多。
  第二天我回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小鬼頭,傭人說她參加舞會了。珍珠電話來了,我說:“我愛你。”她很詫異,我真的愛她,我的良知到卅五歲才出現,有什麽辦法呢?
  我並且要堅持去接她。她把班機告訴我了。
  我去接珍珠的時候,小鬼頭穿著條破得不能再破的牛仔褲出來,嘴巴嚼口香糖,“表姊是有福氣的。你認為我會嫁到你這麽好的人嗎?”
  我苦笑說:“五年前碰見我,我還是個最壞的丈夫,但是現在,現在不一樣,時間才是緣份,不是人,明白嗎?”
  她不會明白的。
  她更不會明白她給了我那麽多的啟示。
  開車到機場,把車停好。
  到花店買了三打玫瑰花,我那麽想見珍珠,想得不合情理的。我看到她們這群模特兒出來,鶯鶯燕燕的,跟著一大群記者,訪問的訪問,拍照的拍照。
  我老遠就看到了珍珠,她的皮膚永遠是牛奶色的,她不愛曬太陽,她的化妝比別人都淡,身裁比別人都高。
  她戴著一頂寬邊細草帽,姿勢美妙的向我這邊走過來,但是卻沒有看到我。
  我忽然叫:“珍珠!”
  她臉轉過來。
  我奔上去,握住她的手。“珍珠。”
  “唐,你真的來了?唐,你怎麽啦?”她問。
  “我想你。”我說。我額上冒著汗,“我想你。”
  她詫異。但是她明白,我們默默的拉著手。
  眾模特兒過來取笑,擠眉弄眼,打聽吃喜酒的日子。我挽起珍珠的化妝箱,把她拉出人群。
  在車上,她問我:“這幾天你乖不乖?”
  “一點也不乖,盡在想別的女人。”我溫和的說。
  “唐,生命太短。”她的頭靠在我肩膀上,“能夠愛就要愛,不能夠愛不要辜負別人的愛。”
  愛是一個禮盒包,若不能接受,應該原璧奉還。若果可以接受,應該好好保存,為何我要活到第三十六年,才發現這個真理?
  “我愛你,珍珠。”我說。
  “我相信你,唐,我很幸運,我在你心智成熟的時候遇見了你,”她笑,“現在你經得起誘惑了。”
  不不,珍珠,不是誘惑,是良知。是良知,珍珠。

心之色
  她背著我坐。
  穿的衣服沒有什麽特別,閃光的釘亮片晚服,人各一件,沒有什麽了不起。發型也普通,垂至肩膀的直發,連發夾也沒有。
  直至有人叫她:“吉永,吉永。”
  她轉過頭來。她並沒有連肩膀一起轉動,隻是緩緩的把麵孔作四十五度角的傾斜轉過來——
  嘩,看到她的五官,我便屏息。
  天底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一向不喜白皮膚,偏偏她的肌膚勝雪,一雙眼睛黑瞳瞳,似冒出靈精,長睫,濃眉,鼻子很小很挺,嘴唇是腫腫的,象征感情豐富。
  不過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一副不起勁,叫她的人趨向前去同她說話,她亦沒有什麽表情。
  我拉住同學會主席問:“吉永是誰?”
  “陳吉永?”主席反問:“你住在亞拉斯加?連陳吉永都不知道?陳吉永就是陳吉永。”
  “願聞其詳。”
  主席笑說:“這就是在外國一住十五年的結局,明天看報紙吧,明天她的攝影展覽開始。”
  我問:“她是攝影師?”
  “不是,是那麽簡單就不是陳吉永了。”主席拍拍我肩膀走開。
  我頓時心癢難搔。
  這時候吉永站起來,我看清楚她一身裝扮,絲織的短窄裙,黑色魚網襪,掠皮高跟鞋,都不是我喜歡的打扮,但在她身上,看上去就覺得華貴熨貼。衣服要配合場地,這是種禮貌。
  我最喜歡女人穿男朋友的大毛衣,與貼身牛仔褲,俏皮中帶性感,挑逗中又不失天真純樸,那才真的有味道。濃妝的女人一向給我恐怖的感覺。
  但是此刻的吉永正是蓄意打扮過的,又該怎麽說呢。
  我拉住同學甲,“幫我介紹一下,我想認識陳吉永。”
  同學乙詫異,“你不認識她,快來。”
  [吉永!”
  吉永抬起眼睛,向我一掃描,我頓時懾住。
  “這是林秋裏。”他們介紹,“林是六八年的,是你的學長,吉永。”
  她向我點點頭,並沒有太在意。
  [吉永,這麽快走了?”
  她歉意的說:“我有點累,先走一刻。”
  “有沒有人送你?”
  “我自己有車子。”
  她竟沒有再向我看一眼,便揚起衣袂走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
  拉住舊時的同學,“來,告訴我,關於吉永的故事。”
  “背後說人?”他們笑。
  “誰背後不說人?別假撇清了。”我推他們一下。
  “吉永是藝術家。攝影繪畫音樂無一不精。”
  “她最擅長是什麽?”我問:“一個人總有他一門技藝,這往往是他的職業。”
  他們困惑,“可是吉永沒有職業,是不是?她什麽都不做,又什麽都做,但是她從來沒有上過班。”
  “那麽她何以為生?”
  “她丈夫剩給她一大筆款子。”
  “剩?”我的心一緊,“怎麽,他過了身?”
  “是的,很不幸,三年前過身,他們極之恩愛,世事往往如此,打打殺殺反而可以做一輩子的夫妻,以他們相敬如賓的一對璧人,就不得長久。”
  “他做什麽?”我問。
  “是個醫生,家裏很有名望。”
  “有沒有孩子?”我繼續追問。
  “沒有。”
  “那麽她目前的時間如何打發?”我很擔心。
  “開展覽呀,一個接著一個……她有朋友吧,總可以消磨。”漸漸聲音弱了下來。
  大家都覺得很乏味,很惋惜。牡丹忽然不見了綠葉,多麽難堪,以後的日子便寂寞下來。
  那麽美麗的女人,忽然失去了伴侶,一個人守在間屋子裏,滋味如何?不過已經三年了,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真虧她熬下來的。
  “她先生是怎麽過的身?”我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他們苦笑,“癌。”
  我緘默。
  第二天看早報,看到文藝版大頁刊登著有關陳吉永的攝影展,題材非常特別,是世界各地的孩子。我極有興趣,跑去看了。
  成績平平,一般攝影師用好相機好底片,選個專門題材,都可以使觀眾略為驚喜一下,開開眼界。手法也還細膩,把孩子們拍得活潑可愛。
  她特別喜歡孩子哭的一刹那,獵取不少寶貴的鏡頭。
  正當我在欣賞的當兒,一抬頭,發覺她站在門口招呼客人,今天她的打扮完全不同。
  平跟鞋,球衣胡亂加外套,一條粗布褲,頭發用一條橡筋東起,麵孔素淨,忽然年輕了,少了那種滄桑,一雙眼睛仍然閃亮有神。
  我身不由主的走過去,“吉永。”我叫她。
  她看著我,展覽廳中的光線柔和而充足,我連她的眉毛都可以數清楚。我那一見鍾清的神采必然一覽無遺,聲音溫柔得連自己都不置信。
  她一霎時沒把我想起來,但是她禮貌且矜持地看牢我,一邊努力思索。
  “林秋裏。”我提醒她,“昨夜同學會才認識的。”
  “哦。”她應了一聲。
  我搭訕,“很精彩,要跑遍大江南北才能得到這些照片。”
  大概有點陳腔濫調,她沒有作答。
  我忽然覺得自己站在她麵前是多餘的,但仍然鼓起勇氣問:“吉永,可要喝杯咖啡?”
  “我走不開。”她說。
  “我買上來。”我說。
  她很猶疑,“不用客氣。”
  “我這就去。”我匆匆下樓。
  買了兩杯咖啡,像是幹什麽神聖的任務,從來沒有那麽高興過。真是神經兮兮的。
  匆匆再上展覽廳,把飲料遞她手中。
  她坐在窗口,緩緩喝一口,說:“正想喝熱東西。”
  聽在我耳中,真是比任何讚美之詞都管用。在這個上午,忽然之間,我發覺我在戀愛了,事情發生得這樣突然,迅雷不及掩耳,連自己都震驚得呆呆的,行為舉止沒有平時一半水準。
  我終於放下紙杯子,跟她說:“我要走了。”
  她輕快的抬起頭,“再見。”
  她並沒有告訴我她的電話的意思。我逼得老起麵皮,同她說:“我怎麽跟你聯絡?”
  她幾乎有點訝異,像是想不出有什麽跟我聯絡的必要。
  我屏住了呼吸。
  終於她說了一個號碼。
  我拚死把它記住,發誓一輩子不會忘記。
  “再見。”我說。
  我像個傻子似的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忽然站住,抬頭一看,唉呀,停車場在另一頭哪,走錯路啦。
  我又往回走。心裏麵有大大的憂慮,小小的喜悅。
  我愛上了陳吉永,但是她不覺我的存在。我怎樣喚醒她?我如何開口?
  我到同學會去商量請吃飯。
  主席說:“阿林,一共三百多個會員,試問你怎麽請?就算全體人馬出席,你也沒有時間與吉永說話。”
  我怔住,“為什麽要這樣說?誰說我專請陳吉永?”
  “唉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瞞誰呢?愛情與咳嗽,忍都忍不住,那天你初次驚豔,那神情誰看不出來?”
  我漲紅麵孔。
  “為什麽看上吉永?”主席問。
  “你不覺得她美?”我很神往的問。
  “情人眼裏出西施,”他笑“美是非常主觀的一回事。”
  “可是她是那麽美,”我悠然地說:“任何不相幹的人都會發覺。”
  他還是單笑不說話。
  我籲出一口氣。
  “我教你一個法子,好教你有藉口接近她,她打算將是次攝影作品出一本集子,你與她聯絡,說你可以承辦這件事,不就得了。”
  “可是,”我急說:“我並不會設計呀。”
  “說你老實,真的老實,你可以幫她介紹給設計公司呀。”他笑。
  “她自己為什麽不同設計公司聯絡?”我問。
  他答得理直氣壯,“你太不明白女人,事事親力親為,女人要男朋友來幹什麽?”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做這麽瑣碎的事?”
  “這算瑣碎?這簡直是大前提呢,我認識一位仁兄,每星期買冰淇淋到女友家去,就得開二十公裏的車!那家冰店在鄉下,可是她女友非那家不吃,你瞧瞧。”
  我目瞪口呆的坐在那裏。
  難怪這麽多年我還做著王老五。這些女人真會作賤男人。
  隨即心平氣和起來,如果吉永叫我去買一毛線小吃,我也同她去,隻要她高興,隻要她揚一揚嘴角,我已經得到應得的報酬。
  真的,我不會介意她差使我做些什麽。
  我跳起來,“一於如此!”
  主席笑著搖頭,“戀愛的滋味不好受,苦樂參半。”
  我哪裏還聽得進去,別說參半,參百分一,千分一,也隻好這樣子,誰叫我愛上了她?
  我撥電話上她家,她又一次忘了我是誰。但當我提起那本攝影集的時候,她的興趣漸漸來了,她不太愛說話,措辭往往非常簡潔,隻有三五個字,不過我已經非常滿足。
  我們約好周末見麵,在她家裏,進行選擇相片及文字工作。
  事先我做足功夫,先找到雜誌社中的朋友,商量一番,免得屆時一點頭緒都沒有,然後才更衣沐浴,專程上她家去。
  選衣服的時候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終於穿一件掠皮夾克,我不想大隆重,也不想太輕佻。
  她前來應門,穿著一件舊的絲棉袍子,抱隻熱水袋,熱水袋上還有隻碎花巾套子,我見了她這種打扮,先是驚喜,一陣溫暖跟著緩緩襲上心頭。
  這是我母親年輕時代的打扮哩,鬆鬆的袍子,滾兩道邊,因室內熱水汀不敷用,都抱一隻胖嘟嘟的熱水袋。
  我一直在微笑,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吉永一定在想:這個人好不奇怪,怎麽這樣愛笑?
  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我與她坐下,傭人斟上熱茶。
  屋子是半新舊西式洋房,家具亦半新舊,大方整潔樸素,像她的人。
  她取出底片與我研究,我把我那自朋友惡補來的三道班斧施展出來:“——照片一概放一個尺寸,文字我去找專人來寫,以訪問記的形式最好,寫一萬字足夠,說明就得由你自己負責。本人照片要不要登?”
  她考慮很久,“不必吧,我怕人家認得我的樣子。印多少本呢?又要賣多少錢呢?出書之前,要不要先發一些新聞稿?我當然想有人買,籌得現款,捐給保護兒童基金。”
  “太好了。”我說:“我會安排的。”
  “個人宣傳越少越好……”
  “藝術是很私人的,不宣傳個人,難道宣傳群眾?”
  她笑出來,我看到她笑,整個人便如沐浴在春風裏,暖洋洋地,有說不出的舒服,單是盯著她的一顰一笑,已經心滿意足。
  她說:“也不必假撇清了,就這麽辦吧,選照片恐怕要一段時間,我手頭上有一萬多張照片。”
  “我們一起挑選。”我道出了醉翁之意。
  她竟不拒絕,“那太好了,多一雙眼睛會客觀些。”
  我如飲了醍酬似的,渾身飄飄然。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她前去接聽。
  她沒有說什麽,但是在眉梢眼角中可以看得出,這個人是時常打電話給她的,她的雙目中有期待的喜悅,無法抑止,我看得呆了。
  這是她的男朋友,一定的。
  她背著我,“嗯,嗯,我有客人在這裏,好,一會兒見。”放下了話筒。
  就這麽簡單的幾句話,但聲音是輕綿綿的,直到回到原來的座位,嘴角仍然蕩漾著笑意。
  我為之銷魂,這個幸運的男人是什麽人?
  我是否來遲了一步?
  不行,在這個階段,仍然不知道鹿死誰手,我不能氣餒,不能放棄,一定要鬥到底,何況我已經得到這樣好的機會,可以與她一起工作。
  吉永跟我說:“那麽大概什麽鍾數你比較方便?”
  我說:“下了班比較好,我一天來兩個小時,恐怕一星期之後,便可以把照片選出來。”
  “太感激了。”她說。
  “不算什麽,大家做善事耳。”我說。
  她送我出門,看樣子她是約好了人,就要赴約。
  我到門口,才發覺自己有多麽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時與她在一起——這就是人們結婚的原因吧,相愛甚深,以便一有餘暇便聚在一間屋子裏。
  林秋裏,我同自己說:別太貪心,明天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你也算得是個幸運的人,一星期下來,恐怕有所進展也說不定。
  我把好消息報告主席。
  他說:“這就看你的了,你這個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還有出路,現在的女人,都喜歡有點邪氣的男人。”
  “不是吧,”我為自己抱不平,“不會吧?哪有自討苦吃的道理?”我張大了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們要把一個邪氣的男人訓練成一個好男人,以證明她們的魅力,你想想,有這個可能嗎?前仆後繼,女人!”
  “不是吧,不會吧?”
  “不會?你怎麽解釋那種綽號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婦?”他笑。
  我無言。
  “秋裏,拿點勁出來。”
  “是是是,”我又問:“什麽叫勁?”
  “真拿你沒折。”他搖頭。
  其實隻要給我機會看見她,已經很滿足了。隻要踏上她的門檻,已經心跳,更何況她在屋內等我。
  在以後的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準時到她家,先喝杯熱茶鬆弛,隨即工作,她準備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飯,飯後說幾句才告辭。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我不想對她不起,把我的審美眼光盡情施展出來,真的不能下決斷,便帶回去問我的出版社朋友,漸漸我成了半個專家。
  唯一的荊棘便是那個神秘客人一到七八點,便會打電話來。
  吉永撲到電話機那頭去的神情,像一種小動物,輕快活潑,與平時的舉止完全不同。
  我會豎起了耳朵來聽,通常他們的談話不會超過三分鍾,通常以“一會兒見”為結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動,這到底是誰?竟與我分享了她的時光。
  吉永的話隨著時間漸漸增多。
  說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訴我:“……其實他在生的時間,我們的感情並不見得特別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為這個生氣——”
  什麽?有了她還要女朋友?
  她說下去,“那些女人簡直離譜,猖狂得厲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離婚,他竟要跟一個什麽才女去同居!我發覺的時候,他們往來已經有五年了。”
  我覺得不可思議之至。
  “但是他不肯離婚,嬉皮笑臉的同我拖,結果一直到去世,那個女人還到醫院去看他。”
  “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麽不知道?同學會裏傳為佳話,”她苦笑,“就你一個人不知道而已,不過人都死了,給我留個麵子。”
  停了一會兒,她說下去:“不過他沒有留給她什麽,他沒有遺囑,太自信了,一切東西便屬於我,結婚十年,吵吵鬧鬧,沒想到他去世之後,我著實安靜了幾年。”
  我黯然,我想法錯了,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
  “哪來那麽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裏,抱定獨身主義,多麽清爽高貴。”
  “我?不不不。”我連忙否認。
  她笑了,“哪個女孩子嫁你,真是幾生修到。”她說。
  我大著膽子,“他們說老實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潑起來,“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裏愛。”
  我想打蛇隨棍上,問一句:那你愛的是什麽?
  這句話一直在喉頭打轉,直到喉嚨發癢,還是說不出口,但耳朵辣辣發燙,大約是發紅,一直燒到脖子上去,燒得透明。
  真窘。
  我終於見到了那個神秘客。
  那日我帶著印刷所的小蔣到吉永家去,碰見的。
  我們在研究用哪一種紙,書總共有多少頁。
  忽然門鈴響。
  吉永顯然也不知他會來。她有點詫異。
  門一打開,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高大、粗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麽冷的天氣,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一條粗布褲,腮絡下巴,英俊得來充滿了男子氣概。
  吉永一見他,馬上站起來。
  “你怎麽來了?”她輕輕說,語氣中略帶責怪的意味,卻親昵得無以複加。
  我怔住,心馬上碎開來,怎會有這麽強的對手?這個人像剛剛在一部超級荷裏活災難片中救了三十個小市民,怎麽會有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來,”隻聽得吉永說:“讓我來介紹……”
  我麻木、胡亂地點點頭,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如坐針氈。
  我很傷心。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已經得到那麽多,還要來霸占我的時間。
  我恨他。恨。
  我握緊了拳頭。
  隻見他與吉永說了幾句話,吉永站在他身邊,他那麽高大,映得原本不見嬌小的吉永也嬌小起來。
  我喉嚨如被人塞進一國棉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幹燥得很。
  一邊小蔣還不識趣,在說:“三十磅紙太厚了。”
  “三十磅……”我喃喃複述。
  “你怎麽了?”小蔣瞪著我。
  幸虧他沒說幾句話,就告辭了。
  吉永一直送他下樓去。
  明明是天天見麵的,還要這樣十八裏相送,好不肉麻。
  她從來不會送過我。
  小蔣在那裏說:“……”我一句都聽不見。
  我的心一直呆著,直到吉永回來,沒到一會兒,我們也告辭了。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一切交結清楚,想不走也不行,難道在人家家中賴死不成?
  回到家,一顆心大力跳動,無法抑止它從口腔中躍出來的企圖。
  我失眠。照照鏡子,一副書生樣,下巴胡都不多一根,三十多歲,還似一個大孩子,人家,人家壯得像牛,一走近就保證有股男人氣息。
  我還是死了這條心,好好的替吉永做妥這本書,將來她也會想起我。
  我沮喪得要命。
  主席搖頭歎息,“真倒黴。沒想到你碰上定頭貨。”
  “那人是誰?”我忍不住問。
  “是一個油井工程師。”
  “你這死鬼,明知有這麽一個人,還推我前去送死。”
  “話不是這麽說,女人沒有結婚之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公平競爭,你說是不是?”
  “怎麽競爭,我手無縛雞之力。”
  “你不願意而已,你重視自己的力氣與自尊,叫我這個師爺沒折,”他大聲疾呼,“有時明知沒有希望也可以過一個癮,為什麽不?”
  我低頭細思量,“我沒有說不同她做好這本書。”
  主席翹起大拇指,“對呀,這樣才是君子人,君子成人之美。”他大力拍著我的肩膊。
  我被他說得啼笑皆非。
  我不出聲,默默地做那本書,與出版社的朋友工作到深夜,花盡心血腦筋。小蔣笑說:“他快變成專家了,以後可以業餘替人設計書本。”
  照片選好,設計妥當,吉永的說明也交在我手中,慢慢整理出來,一本書漸漸成形。
  吉永說:“最近你很少來。”
  我有點難過,我嚐試把愛情升華,升到那本書裏去。
  “工作比較緊張,”我找籍口,“這本書……”
  “浪費你那麽多時間,”吉永說:“我都不知道怎麽報答你好,也許不是我疑心,我覺得你瘦了一點。”
  我摸摸自己的麵孔,不說什麽。
  她說:“有空撥時間來吃飯。”
  分明是想感動我,我不需要這種憐憫式的感情,我決計不要,但嘴巴隻能說:“好的,有空我來。”
  半個月後,我還是去到她家,不過是送書的大樣去的。
  我都快變成出版社的小廝了,慨歎的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又缺乏體育精神。
  她煮了許多好菜等我去嚐,她竟把我當作兄弟了,真糟糕,一入這個“自己人”部門便萬劫不能超生。
  我把大樣交給她,叫她自己做三校。
  她愛不釋手,“真沒想到這本書會印得出來。”
  我說:“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她說:“謝謝你,秋裏。”她快樂得像個孩子。
  我被她感染,也高興起來,花些少力氣,博得美人一笑,何樂而不為。
  我大大方方的吃了這頓飯,在喝上好龍井茶的時候,很大方的問:“你那位朋友呢?”
  “啊,他。”吉永含羞了。
  這個女郎,受了前夫的十年氣,是應該過些溫馨的日子。
  她問:“秋裏,你覺得他怎麽樣?”
  真的把我當自己人了。
  “很好,外型很好,長相極佳,他們科學家,自有一股懾人的氣質,非同凡響,看樣子他對你也極佳,怎麽樣,有什麽進一步的打算?”我是這樣的心平氣和,連自己都驚異起來,感情真的升華了?
  “秋裏,你對我真好,”她感激的說:“你支持我嗎?他向我求婚哩,秋裏,你說我該不該答應他?我有點膽怯,人們會怎麽說?”
  我默默看她一會兒,她容光煥發,雪白的皮膚飽滿豐盈,簡直會滴出水來,我從沒見過她這麽美麗過,一定是戀愛了。
  我說:“想清楚之後,就不必理會別人怎麽說。”
  她很快樂,淚光盈盈,“秋裏,你真要看住我。”
  “我會的。”我說:“大家兄弟姐妹一樣。”
  那日我步行回家,一路踢石子,幾乎踢穿了鞋頭。
  兄妹一樣!嘿,個個兄弟為姐妹做這麽瑣碎不討好的事,那還了得。
  可是我已經得到了報酬,她在家招呼過我,處處刻我表示過關注,對我笑過、談過天、訴過苦……還要怎麽樣?愛一個人,不是要從她身上壓榨什麽,小女孩愛洋娃娃,從來不盼望洋娃娃也回愛她,這才是愛的真諦。
  到家的時候,我很疲倦,但是毫無睡意,我想我會繼續失眠一個時間。
  唉,吉永將永遠不會知道我心之顏色。
  永不。

意外
  那天早上,我踏著腳踏車去公園,買了一大束花,把書本用一根帶子縛在車後,自覺非常風流瀟灑,公園的人投給我羨慕的眼光,我覺得這一刹那才是不寂寞的,因此非常開心。
  我把車子踏出公園,才到門口,好景不長,一輛小跑車斜路駛出來,我連忙刹車,他卻緩緩的撞向我,一切像電影鏡頭一樣,我急急把腳車拖到一邊,摔跤,跑車的輪子壓過腳車,我的肩膀先落地。
  跟拍武俠片似的,我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四周的人圍上來,尖叫,疼痛在那一秒鍾傳過來,我痛得慘叫一聲,倒在地下起不了身。
  跑車中的駕駛員是個男人,他奔出來要扶起我。
  我說:“不必了!”其實是呻吟。
  他來拉我,我大聲叫,“我的骨頭斷了,不要動我!叫救護車!”
  “我送你到醫院去。”他急得幾乎哭出來,“我扶你,這樣快點。”
  “笨蛋!”我一頭冷汗,“我進不了你的車子,快去叫救護車!”
  “試一試,我是醫生,你的右手上臂骨與頜骨斷了,忍一忍疼,可以進車子,叫救護車起碼十五分鍾才來。來,試一試。”
  人越圍越多,眼光都是好奇的,我並沒有流血,不能滿足他們,因此我決定進他的車子。
  他很小心的扶起我,他說:“唉呀,膝頭全破了。”
  我一頭的汗,相信他也看到了。
  他說:“忍一忍。”
  他開動了車子。
  隔著窗門,我看到了我的腳踏車,我的花束,我的書本。
  我掙紮著說:“書本……”
  “我賠你。”
  然後我一口氣鬆下來,隻覺得全身痛,痛得像每一寸身體都像千萬枝針在剌,我想我是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正被移動到擔架上去,我順手抓住一個人,我說:“痛……”
  “是,是,馬上好了。”還是那個人。
  我居然相信他,溫馴的點點頭。
  “要通知你家人,電話是什麽?”
  我告訴他。
  我快要死了,我想,快了。
  醫生過來給了我一針,護士剝了我的衣服,伸手摸摸我的骨頭。
  完了,我想,我的腳車,我的花束,我的新牛仔褲,完了,原來如此,我完了。
  氣急攻心,我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像電影,我穿著白衣服,家人圍在身邊。我想,我要死了,所以他們都趕了來哭。
  媽媽並沒有哭,她向我瞪瞪眼,“叫你太太平平的在家看電視,你不相信,看!”
  她還罵我!她一罵我,我反而哭不出來,看樣子我會活下去。
  我微弱的抗議:“……痛。”
  “誰叫你把腳車駛進那條路去了?那是通向停車場的啊!人家劉醫生煞車快,不然你早完蛋了。”
  “現在呢?”
  “現在你斷了兩根骨頭,自己壓斷的,醫生說,幸虧你年輕,一星期出院,不可拿重物,明白沒有?”
  信不信由你,我忽然有一陣失望,“嗬,這樣。”我想起來,“那麽失事現場的東西呢?”
  “都叫劉醫生送回來了!你這冒失鬼,給別人多少麻煩!”
  “我給他麻煩,真會說!”我不服氣,“我都幾乎痛死在這裏了!”
  “疼什麽!拆了石膏就沒事,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鐵石心腸。
  我說:“我不能寫信了。”我看著我的斷臂。獨臂刀。
  “你一年也不寫三封信,你那雙手,除了玩,什麽也不幹,我走了。”媽媽站起來。
  “明天來不來?”我問她。
  “上午來,這些小說給你帶的,好好的看。”
  “謝謝。”
  她走了。
  我們家沒有悲劇意味,我拿起武俠小說,床頭還放著一籃蘋果,我吃一個。
  手臂像神跡似的,忽然不疼了,但是打了石膏,又掛在脖子下,非常不便。但是我決不會讓一條手臂妨礙我看小說的樂趣。
  現在我是名正言順的病人,要喝水,按鈴,要吃飯,按鈴,難怪母親沒有好臉色,這筆住院費不知道怎麽報銷。
  醫生來的時候我展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很開心,我接受了兩次住射,下午睡了一覺,醒來再看小說。
  這種生活是不壞的,如果短期過一陣子,有益身心,但不能一輩子住這兒,當然。
  吃了飯我又睡了,等痊愈之後,我會胖的,我想。
  媽媽似乎很放心,她並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問護士:“她怎麽樣,她沒事吧?”
  護士笑答:“她很好,很樂觀,你別但心,她不會有事的,才斷了兩條骨頭。”
  “才斷兩條?”我睜開眼睛跳起來,“你想我斷幾條?”
  “你醒了?”那個人趨向前來。
  “是的,我醒了,你是誰?”我搶白他。
  “我是劉家豪。”
  “劉家豪是誰?”我看著他。
  “劉家豪?我就是開車撞倒你的劉家豪呀!”
  “你?”我火辣辣的火起來,為他吃了這麽多苦,卻連媽媽都不同情我。“你走!不要讓我看見你!走,快走。”
  “我是好心來看看你——”
  “我很好,你不必來看我,看到你我才真的要病了。”我大聲的打斷他。
  “你——”
  “我怎麽樣?我沒給你撞死,你是不是有遺憾?”
  “小寶!”母親的聲音大喝一聲。
  我連忙笑,“媽,你又來了,你怎麽會有空的?”
  “我怎麽會來看你?我不放心你呀,你別對劉醫生這麽沒禮貌。”
  “對,我還得跪下來叩謝他不殺之恩呢!”我說。
  “劉醫生實在是有苦說不出。”母親說:“你知道是你的錯,你不該把腳踏車開到小路上去,你為什麽不看清楚?出了大事,劉醫生也不必負責任。”
  我覺得理虧,我說:“但是他到底是撞倒了我,如果我成了殘廢,他一輩子也不好過!”
  母親不出聲了,看劉某一眼,我鼻子裏哼出一聲來。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劉家豪說:“我負全部責任。”
  “什麽叫全部責任?如果我這條手臂不好了,你養我一輩子?”
  “小寶!”母親阻止我,“別亂說話!”
  我不出聲。
  劉家豪放下水果,“我……先走了。”
  他走了以後,媽媽問:“你為什麽跟他亂說話?”
  “我沒有。”我說:“我希望他不再來。”
  “人家好好的跟你道歉,你怎麽像野人似的。”
  “你別管我。”我說。
  “你現在還痛不痛?”媽媽問。
  “不痛了,”我說:“但是一隻手這樣子,太不方便。”
  媽媽歎口氣,把水果籃拆開來,“嗬,是李子。”
  “我喜歡吃李子,拿兩隻來。”我說。
  “我想劉醫生會再來,你不如將錯就錯,與他做個朋友。”
  “做朋友?開玩笑!這人麵目可憎,賊頭狗腦,他再來我就打他出去。”
  “我走了。”母親瞪我一眼,“才不管你呢。”
  “再見。”我吃著李子。
  後來我便睡了。才兩天就覺得悶,清早起來,看見護士們嘻嘻哈哈的走來走去,非常羨慕,我又不能起床走,我想到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好同情他們。
  母親昨日來了兩次,今天勢不會來了,我很想朋友們來瞧瞧我,又不想驚動人,我拿起武俠小說。
  醫生進來,我問:“我的骨頭如何?”
  “很好。”醫生說:“不必擔心。”
  “幾時出院?”
  “肯定不會是明天。”醫生嬉皮笑臉的說。
  我又拿起武俠小說。
  一直悶到下午,劉家豪又來了。我看到他手中的鮮花,有點高興,到底我也沒有朋友。
  於是我的聲音有點軟。
  “你來幹什麽?”我問。
  “來探望你。”他老實說。
  我也老實的說:“我不希望在這種情形之下讓人看到,你知道:披頭散發,麵上無光。”
  “我覺得你很好,醫生說骨頭不久會自動接上,你放心好了,一年內不要做劇烈運動,”他歉意的說:“你暫時不能打網球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打網球的?”
  “因為你一隻手臂組,一隻手臂細。”
  “你是哪一國的醫生?”
  “我是牙醫。”
  “牙醫也混充醫生。”我蔑視的說。
  “牙醫當然是醫生。”他笑了。
  我對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對望著,非常尷尬,但是他沒有馬上走的意思。
  我低下頭,咳嗽一聲。
  他問:“有沒有朋友來看你?”
  “沒有。”我據實說:“他們都不知道,我不想丟臉。”
  “這樣好了,我天天來看你,直到你痊愈。”
  “不用,我自己會得看武俠小說消磨時間。”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不想多分辯,於是點點頭。
  他又坐了好久,走了。
  他想必是個忙人,牙醫都很忙。
  他身上那套燈芯絨西裝看上去很好,他叫什麽?叫劉塚豪。
  到第三天的時候,我悶得幾乎要爆炸了。
  我大聲的唱了一支歌。問醫生什麽時候可以出院。吃了一大盆冰淇淋。到花園去站了很久。
  下午,劉又來了。
  我們兩人大眼看小眼,對了好一會兒。
  真佩服他的耐心,我雖然沒有把他扔出去,但是臉色也差不多,但是他可以一直坐下去。
  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但是他跑來醫院坐著。
  我為什麽不趁機請求他?
  我開口:“劉先生,我有一事求你,如果你替我辦妥,我會很感激你。”
  “什麽事?”他非常高興,“什麽事?我盡力幫助你,你快說。”
  我慢慢的說:“我想出院。”
  “唉呀,你多——”
  “我要出院。”我揮舞著右手。
  “為什麽?”
  “回家至少我可以聽唱片,看電視,是不是?我在醫院裏,天天躺著,很難受,覺得自己是廢物,影響我心情。”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救星,說得聲淚俱下。
  “這……”
  “我會照顧自己,我真的會,請你相信我,我睡在醫院裏,沒病也嘔出病來了,我受不了。”
  “這……我與醫生去商量商量,同時通知你家人來接你出院。”他起身走了。
  我滿懷希望的等著,到底牙醫也是醫生,他們同行商量起來又到底好一點。
  過了一會他同我的主診醫生來了。
  “想出院嗎?”醫生問。
  “是的。”充滿盼望。
  “你一條手臂上了石膏,肩膀又不能動,換衣裳都要護士幫忙,你回去,行嗎?”狡猾的笑。
  我咬咬牙,“行。”
  氣得我!他走了。我白了劉家豪一眼,這個人一點辦事的能力也沒有。
  劉說:“如果你母親來了,她肯讓你出院,事情就不一樣,非得她簽字不可。”
  “好,我求她。”求母親比求石頭還難,“你要幫我證明我可以出院。”
  下午母親來了,我與劉家豪說得聲嘶力竭,她才答應。
  然後我便搬回家。學校請了好幾天假,同學疑心,來看我,我把這次意外形容得活靈活現,她們幾乎羨慕起來,我很得意,把石膏手臂讓她們簽字留念,我口沫橫飛的說:“將來拆掉石膏,將是最佳紀念品。”
  媽媽沒好氣,“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我隻好笑,回到家中才知道舒服,盡管一條手臂不能動,但是吃零食,看畫報,真是其樂融融。
  隻是苦了媽媽,上班下班忙,還要照顧我。
  劉家豪第二天就找上門來,我隻好與他攤牌。
  我說:“你不必內疚,我肯定不會死,過幾星期就恢複了,你何必浪費寶貴的時間,天天跑來坐著呢,大家無聊。”
  他忽然笑了。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
  他問我:“你有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你知道,成年人。”
  “難怪摔斷一兩根骨頭無所謂,還是孩子呢。”
  “我不是孩子。”我說:“我是一個明是非的成年人。”
  “怎麽不見令尊?”他改目問。
  “我父親去世了。”我說:“你問這些來幹什麽?這些與牙科有什麽關係?”
  “我們是朋友了,”他摸摸鼻子,“朋友總得互相了解是不是?”他忍住笑。
  “哼,那你的父母呢?”我說:“說來聽聽。”
  “在下父母雙全。”他笑道:“是獨生子,尚未娶妻。”
  “啊?連女朋友也沒有嗎?”我頗同情他。
  “女朋友摔掉了我。”他很感慨。
  “她另有新歡,愛上別人了。”他說。
  “你難道沒有爭取她?”我問。
  他有點沒精打采,“我不喜歡與人爭。”
  我聳聳肩,這時候,同學又來看我的石膏手臂,我歡迎她們,同學交換一個眼色,問道:“那是你的男朋友?”我說:“怎麽會?他那麽老!”我非常驚異。
  同學們說:“不老,真是一表人材,別騙我們了!”大家都笑,“來,我們放下點心便走,別礙著別人。”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眼光看著劉家豪,或者他是一表人材的,但是男朋友?他是很善良的人,但是男朋友?不不,我的男朋友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再打量他,他整個人仿佛沒有缺點,有點四方。我們比較喜歡戴一隻耳環,頭發披在肩膀上的流行曲歌手,年輕的醫生代表穩定,在我們的年紀,我們不需要這一樣。
  我搖頭,十年之後或者有商量。
  同學們要走——我送她們,但是劉家豪還沒有走的意思。
  我問:“你不是留在我們家裏吃飯吧?”
  “一點也不錯,你母親留我吃飯。”他笑,“你們家每天下午四時,有鍾點女工來做飯,是不是?”
  “你不走了,是不是?”我看著他,也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醫生,是不是?但是我要出去散步,你要不要跟來?這是邀請。”
  他大喜過望,為我披上一件外套,我們走到附近公園去。有二十分鍾我們沒開口說話。
  然後我說:“這裏是你撞倒我的地方,腳踏車在修理中,書本倒揀回來了。”
  他笑笑,不響。
  漸漸我的話多起來,“……爸爸去世之後,隻有我與媽媽生活,開頭我在寄宿學校,後來回家住,中學畢業後媽媽想送我出去念書,但是我怕她寂寞,她說不怕,其實我們兩個人都寂寞得要死,”我笑,“有一陣子她加班,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零食,胖得像隻豬。”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很耐心的聽著。
  隔了一會兒他說:“你與你母親都很勇敢。”
  我笑說:“是的,我們看到蟑螂與老鼠都不會尖叫——沒有人聽。”
  “我比你大多了——”
  “大多少?”我懷疑的問。
  “我廿七歲。”他說:“怎麽?不夠資格做你的男朋友?”他看著我,仿佛有點認真的樣子。
  “如果我們在別的場合裏遇見,譬如在一個舞會……”我聳聳肩,“或者能有機會。”
  他不說話。
  我說:“就是這條路了,當天我的腳踏車踏到此地,不知道有汽車會駛出來——”
  “快!快避!”他一把推開我。
  我向前衝了兩步,轉頭,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跑車尖聲煞車,他摔在地上。
  司機大聲罵大聲叫,並沒有停下來,他看見劉搖搖幌幌的站起來,還追問一句:“你嫌命長呀?”便揚揚灑灑的把車開走了。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但是你知道了吧!事情是很容易發生的。”
  他不答,我發覺他滿頭大汗。
  “你怎麽了?”我驚問,“你不舒服?”
  “我想我折斷了一根骨頭,”他呻吟一聲,“快把我送進醫院,我疼死了。”
  我連忙截了一部街車,送他進醫院,我一直用我的好手扶著他,又連忙打電話叫媽媽來,手忙腳亂的向媽媽解釋,媽媽暴跳如雷的向我發脾氣。
  我尖叫起來,“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現在輪到你照顧他,我不顧這事。”媽媽說。
  我們連晚飯都沒有吃。
  我帶著玫瑰花去看他,護士說他要休息。
  我說:“請你轉送這花給他,明天我帶水果來,請他不要生氣。”
  護士笑著接過花,“我會告訴劉醫生的。”
  “謝謝。”我頹喪的走開。
  劉真是倒黴,碰見了我這個冒失鬼。
  我才走到門口,那護士又追上來,“小姐,劉醫生決定見你了!”她笑得很奇怪。
  我大喜過望,連忙跟她走進病房,劉家豪手中拿著一本武俠小說,沒好氣的看著我,他的手掛在脖子下。
  我賠笑臉:“你還……好吧?”
  “很好,要住十五天。”他眼睛看著天花板。
  “你……喜歡看武俠小說?”我訕訕的問。
  “嗯。”他不大想回答。
  “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他說。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麽解釋,我隻好住口,我想哭,但又哭不出來。
  我應當走了,但是歉意使我留下來。
  這便是他當初來探我的感覺吧。真是啼笑皆非,六月債,還得快。
  我又坐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沒有進步,我隻好走。
  在放學後我又買水果去看劉家豪。
  他似乎友善了一點,他問:“你的手如何了?”
  “習慣了,等石膏真的除掉,我反而會覺得奇怪。”我擠出一個笑容。
  “現在我們扯平了。”他說。
  獨臂刀大戰獨臂刀。
  “是我不好。”我終於承認,低下頭。
  “算了。”他擺擺手,大方的饒恕了我。
  我鬆一口氣。當然,他轉敗為勝了。
  一個月後,當我們兩個人的手臂都可以自由活動,我們去跳舞慶祝,開了一瓶香檳,媽媽也在。
  如果同學看見我們兩人在一起,再擠眉弄眼,我也不否認,我的意思是,他實在是個好人。
  媽媽很高興,她覺得我因一點“小”意外而獲得一個這麽好的男朋友,可真是因禍得福。
  我認為第一件意外不是我的錯,第二件意外也不是我的錯,家豪覺得至少我不應該亂走路。
  我們可以把這些意外歸類,推給社會。
  真沒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骨頭都那麽脆,那麽容易斷。
  一個月後,我畢業了,家豪問我是否要升學,我說是,“看,我生物與化學考得多好?我要考醫科。”
  “很好,與我同行。”他笑。
  “我讀的可不是你的,牙醫也混充醫生!”我瞪眼。
  他不出聲,隻是笑。
  真沒想到他會成了我的男朋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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