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上七八點鍾的太陽

(2008-09-08 13:02:51) 下一個
  這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個星期六,上午十時三十分左右,門鈴響起,容太太對在書房練習小提琴的女兒子翔說:“別太吵,我去開門。”
  原來子翔用的是一把白色電子小提琴,接駁到擴音器上,聲震屋瓦。
  門外站著兩個端正的年輕人,容太太以為他們想推銷甚麽,或是捐募代表。
  他們卻笑說:“我們是光明日報記者,請問容太太記得我們嗎,我是張偉傑,她是李嶽琪,五年前八月,我們也到過府上。”
  容太太想一想,有點記憶,“是,你們找小兒子翊。”
  對,不過當時容子翊已經到美國加州理工讀書,所以今年我們一接到消息,立刻趕來,以免向隅。”
  容太太問:“是甚麽事呢?”
  女記者李嶽琪說:“容太太,我們想訪問容子翔,請問子翔在家嗎?”
  容太太微笑,“市內新聞繁多,貴報何必浪費寶貴時間。”
  李嶽琪有點委屈,“去年容太太也是這樣講。”
  張偉傑說:“我們訪問子翔的時候,容太太可以在旁聽著。”
  容太太連忙答:“我並非不信任兩位,我是這樣想:孩子們讀書成績略好,也是應該的事,有甚麽值得訪問呢。”
  李嶽琪說:“容太太五年前也這麽說。”
  張偉傑不客氣了,他一隻腳踏進玄關,“容太太,十六歲的容子翔繼兄長子翊考得全省第一名,一個家庭出了雙冠軍,為華人爭光,我們想藉這篇訪問鼓勵新移民子弟,容太太,請你不要拒絕。”
  李嶽琪也說:“容太太,你太謙遜了。”
  容太太想一想,“子翔年幼無知,你們多多包涵,我去叫她,你們進來喝杯茶。”
  兩個記者駭笑。
  他們低聲商議。
  容太太是真正覺得沒有甚麽大不了。”
  問問是否家庭遺傳,到底喂孩子們吃了甚麽,讀書如此聰敏。”
  他們忽然聽得響亮的幾節樂章,記者雖不是音樂專才,卻也認得是貝多芬的快樂頌,短短幾句,奏得神采飛揚,歡愉無比,結尾又混合樂與怒節奏,音符活潑得似會飛舞。
  這是誰?
  一個短發圓臉大眼的女孩自書房探頭出來,下巴與肩膀之間夾著小提琴。
  記者深呼吸,“嘩,還會彈琴。”
  容太太連忙說:“她這個人勇於學習,一無所得,彈琴不過陶冶性情。”
  大家到偏廳坐下,容子翔一直可愛地笑嘻嘻。
  容太太叮囑女兒:“哥哥姐姐訪問你,正經點。”
  子翔立刻答:“明白。”
  記者細細打量子翔:大眼晴,光潔皮膚,頭發烏黑,看上去向一般土生土長少年沒有甚麽大分別。
  李嶽琪問:“十六歲讀畢十二班,你跳過級?”
  子翔答:“我小月生,同班同學一般比我大十個八個月。”
  你考幾科?”
  九科。”
  平均分是九十八點九?”
  子翔笑:“是呀。”
  李嶽琪大惑不解:“怎樣獲取如此高積分?可需日以繼夜苦讀?”
  子翔吃驚,“不,不,隻需專心聽課,做齊功課,時加溫習。”
  “法文也拿甲級?”
  容子翔笑了:“是,正確。”
  張偉傑有點不服氣,“法文這種鳥語式語文,怎樣讀好?”
  子翔想一想,“勤練,勤寫。”
  “令兄已赴加州理工,你留在本國,還是南下赴美?”
  令兄?”子翔沒聽懂,“令兄是誰?”
  李嶽琪連忙說:“即你的哥哥。”
  “嗬,對,媽媽說過,犬兒是自己孩子,令郎是人家孩子,所以,令兄別人的哥哥。”
  李嶽琪笑得翻倒。
  到底是土生兒,法語比中文靈光。
  張偉傑說:“子翔,你會留在本國?”
  “是,我已獲省立大學建築係錄取。”
  “有甚麽誌願?”
  畢業後到聯合國保護兒童協會工作一年。”
  李嶽琪一怔,“不是跟IM貝學習?”
  子翔笑笑:“我想為孩子們做些事。”
  李嶽琪詫異,“你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你怎樣會那樣想?”
  子翔臉上稚氣忽然收斂,“我每周末夜幫本地慈善機構到東邊派發熱湯三文治給街童,他們年齡有低至十一二歲,我想將來為他們出一點力。”
  張偉傑問:“是為著提升自身的靈性嗎?”
  子翔抬起頭想一想,“不,是因為這是我必須做的事。”
  李嶽琪嗚地一聲。
  張偉傑問:“你哥哥在加州理工讀甚麽科目?”
  子翊研習微係統,就是任何利用微米作為計算單位的係統,研究領域範圍很廣,其中一項是探索食物細胞的機械特性,及分析半導體工業所用薄膜特性等。”
  李嶽琪問:“他會回來渡假?”
  他到加州娜珀穀去學釀葡萄酒去了。”
  李嶽琪籲出一口氣。
  這時,容太太自書房走出來,“兩位可問到甚麽?”
  李嶽琪說:“得益良多。”
  “兩位真客氣。”
  兩名記者告辭。
  回到車上,李嶽琪說:“是天生的吧。”
  “噫,忘記問容先生太太做何種職業。”
  “容先生做建築生意,容太太是家庭主婦。”
  “咦,遺傳一般。”
  “我們過些時候再來,監察容子翔進展。”
  “為甚麽有些孩子不喜讀書?”
  “父母總希望子女勤奮向學,可是誰也不知學業優異與快樂人生有何聯係。”
  張偉傑說:“成績好可進大學,學曆高易找優薪工作,受人尊重,生活穩定,這些,都是快樂因素。”
  “容子翔可愛到極點。”
  “她還小,將來,必然受社會汙染。”
  “真難得,她有理想。”
  “你小時候理想是甚麽?”
  “名成利就,穿得好吃得好。”
  兩人大笑起來。
  (2)
  七年過去了。
  啊,日月如梭,光陰似箭,時光飛逝。
  李嶽琪一直與子翔維持聯絡,她成了容家好友。
  成年後的子翔瘦了一點,雙眼更大更亮,頭發稍長,已在政府建築部門工作,還有,她學好了中文。
  一日,她與李嶽琪談到莊子的逍遙遊。
  子翔這樣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月分晦朔弦望,七日一轉,年分春夏秋冬,三月一變,朝菌晦月濕生,見到太陽便死,不知有朔月,蟪蛄是蟬,夏生冬亡,不知春天。”
  嶽琪想一想,“你讀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篇吧。”
  子翔笑著接上去:“我知你指甚麽,莎翁每句都慨歎時間飛逝,生命無常,與莊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白也有類似歎息,他那著名的『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便是抱怨時間大神。”
  子翔說:“家母叫我多讀唐詩及四書,比較積極。”
  嶽琪笑,“我喜歡紅樓水滸。”
  “噫,水滸傳踐踏女性。”
  “並不代表那不是一本好書,我們學校裏有一個教授,至今認為女學生不應入實驗室,可是我在他指點下得益良多。”
  嶽琪說:“子翔我比你大一輩,你不懂得在我們那個時候女性出來工作的確受到歧視,必須先討得男同事歡心。”
  “女性到底還有一把聲音,可以站出來說話,兒童就任人魚肉。”
  嶽琪微笑,“你似聽到一種訊息,叫你行動。”
  “去年暑假我在危地馬拉幫修道院蓋課室,整整三十天,寫了詳細日誌,拍攝照片,投稿到國家地理雜誌,慘遭退稿,他們隻選瑰麗詭秘的題材:瑪耶尼族興衰史、瑪莉安娜深溝中的海底生物、黑猩猩如何與人類用手語交談……”子翔隨即大笑,“看,懷才不遇的我抱怨良多。”
  “我可以讀你的建校日誌嗎?”
  “在這裏。”
  子翔把一隻公文袋遞給嶽琪。
  “可否用中文發表?”
  子翔笑笑,“在哪個城市的報章?香港、上海、台北,抑或新加坡?都會讀者都喜看明星緋聞、名媛情史。”
  “別小覷讀者。”
  “對不起,琪姐,恕我大言不慚。”
  “像你這種年紀,沒有大言,也就缺乏大誌。”
  容太太走過聽見,輕責嶽琪:“子翔就是叫你寵壞。”
  她們都笑了。
  李嶽琪把公文袋帶回家細讀。
  丈夫張偉傑看到了,“誰拍的照片?好不動人。”
  “容子翔。”
  “子翔做甚麽都成績優異是因為她有一股熱情。”
  “是,從前我們都有這種推動力,不為甚麽,隻想做到最好,不怕吃苦,不問報酬。”
  “你在抱怨今日年輕人太過功利?”
  “難得看到一個女孩子不講脂粉名牌。”
  “子翔是比較特別。”
  張偉傑斟出冰凍啤酒。“容太太說子翔五歲時就講,『愚蠢女孩長大才去做拉拉隊女郎。』”
  嶽琪笑得翻倒。
  “一個人的誌向在三歲時已經定好。”
  嶽琪歎口氣,“我自己就一點方向感都沒有。”
  張偉傑說:“很難講,也許子翔明天就戀愛結婚去,三年抱兩,從此忙著做家庭主婦。”
  嶽琪說:“我會留意她的發展。”
  “這幾年你一直為子翔的動向做筆記,她是你的一項寫作計劃?”
  “正是。”
  “子翔知道嗎,她會否反感?”
  “我開始動筆時自然知會她。”
  “讓我們來看看公文袋內容。”
  “首先,把世界大地圖找來,我想確實驗明危地馬拉經緯度。”
  他們知道危國在中美洲,西邊是墨西哥,東邊是洪都拉斯,說西班牙及瑪耶語。
  “子翔會西文?”
  “她是通天曉。由此可見,一個年輕人願意學習的話,不知可以吸收多少知識。”
  “看這些照片,這是中美洲最高峰睡火山泰珠墨哥,瑰麗如仙境。”
  嶽琪已在閱讀子翔的日誌。
  她一開頭就這樣寫:“危地馬拉一半耕地在百分之五地主手中,農民赤貧,紛紛湧入城市邊沿覓食,七六年大地震後民不聊生……”
  嶽琪坐下來細讀。
  張偉傑體貼地切了一碟梨子給她。
  “嗯,她在城郊紮營居住,無自來水、無電、無煤氣、無衛生設備,由騾子載來少量清水過活。”
  “這樣過了三十天?”
  “是,每日工作十六小時以上,一組義工共三十五人,全是來自各地建築工程係學生,捐出材料及勞動力,聯同當地神職人員及工人,三十天內蓋成簡單校舍,並且接駁到水電。”
  “我不知在甚麽地方讀過這個誌願團體。”
  “可是讀完也就丟在腦後,繼續逛百貨公司。”
  “喂喂喂,我每月均有捐助宣明會。”
  嶽琪點點頭,“各人盡各人力量。”
  “當地無衛生設備,一定容易染病。”
  “日誌中有述及子翔出發之前注射多種防疫針。”
  “容太太怎麽看這種誌願行動?”
  嶽琪抬起頭,“我若生那樣可愛聰敏的女兒,我希望留她在身邊一起喝茶逛街。”
  “你很自私。”
  嶽琪低頭看校舍逐步建成的照片,以及危國兒童天真無邪的笑容。
  “看,貧童的眼睛一樣大一樣亮。”
  “鏡頭內為何沒有子翔?”
  “她拿著攝影機。”
  “可以叫人代攝呀。”
  “她不喜亮相。”
  電話響了。
  “琪姐,我們廚房少了義工,可願過來幫忙?”
  “子翔,我工作整天,腰酸背痛——”
  “半小時後見你。”
  嶽琪放下電話,看著丈夫。
  張偉傑笑,“我陪你去。”
  嶽琪心慶嫁得一個誌同道合的丈夫。
  位於貧民區的小廚房忙得不亦樂乎,每日做三百個三文治,包妥,深夜到街上派發,自備旅行車,車上還有護理人員帶著藥箱隨行。
  “這一區每晚有多少街童露宿?”
  “天暖時約二百多名。”
  這種情況已持續多年,無藥可救,是否同一批人,抑或每天有新血加入?”
  “你可去訪問他們,據統計,街童平均露宿流浪七年便會罹病或意外死亡。”
  嶽琪歎口氣,把堆積如山的麵包整理出來。
  “今日做甚麽熱湯?”
  “蘑菇奶油湯。”
  有人正把湯盛入杯中,蓋緊蓋子,用大紙盒子載了搬上車。
  北美繁華大城市竟有這許多街童。”
  “羞恥。”嶽琪壓低聲音。
  “不可思議。”
  義工隊做慣做熟,沿街派發,每到一個十宇路口,把小貨車停下,街童及流浪漢自然聚集,食物雖然粗糙,可是足以飽肚,幫他們又一次度過潮濕寒冷的晚上。
  義工知道一些人的名宇,“積克,好回家了,快到感恩節,你不想一輩子在救世軍總部吃感恩晚餐吧。”
  那積克是鼻尖與眉端穿了金屬圈的年輕人,門牙因營養不良已經脫落,皮膚粗糙結繭,手指關節紅腫。
  他同其它討飯的人一樣,狼吞虎咽,未有時間閑聊。
  隻聽得子翔說:“芝兒,你精神欠佳,回家去待母親照顧你。”
  芝兒抬起頭,綠油油眼珠看牢子翔,“回家?好讓親愛的繼父偷窺我淋浴如廁?”
  她走開了。
  張偉傑問:“附近可有衛生間?”
  子翔答:“看到前邊的卡巴拿酒吧沒有?你可以借用。”
  嶽琪擔心,“安全嗎?”
  子翔笑,“有豔女同你搭訕,你別出聲就是了。”
  張偉傑朝街角走去。
  嶽琪說:“子翔,做這種義工,你自己當心,千萬不可落單,還有,戴上薄膠手套,不要與他們太過接近。”
  子翔微笑。
  你又不是德勒撒修女。”
  子翔見食物派完,關上車後廂,同司機說,“收隊。”
  “張偉傑呢?”
  張偉傑借用完衛生間,整個人輕鬆不少,正想回小貨車,經過窄巷垃圾箱聽到一陣嗚咽聲。
  他以為是貓,或是狗,並沒有停下腳步。
  但是那微弱的掙紮聲似遊絲般鑽入他耳朵。
  他是一個資深記者,對環境異常警惕,立刻自口袋取出筆型電筒,向垃圾堆照射。
  滿以為會看見一隻受傷動物,但是巨型垃圾箱邊其麽都沒有。
  張偉傑再踏前一步,他看到一隻黑色大膠袋蠕動一下。
  他實在忍不住,把電筒插在帽沿,用雙手去解開黑色垃圾袋。
  袋口打開,他這一驚非同小可。
  若是人體殘肢至多大叫一聲退後嘔吐召警,袋裏血肉模糊,可是有小手小腳,張偉傑看到小小圓圓的頭顱,這分明是個初生兒!奄奄一息的他張嘴哀鳴。
  張偉傑心靈受到極大震蕩,他不由自主抱起垃圾袋,淚盈於睫,他聽到自己輕輕說:“不怕不怕,叔叔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這時,義工找了過來,“張,張,你在哪裏?”
  他們看到了張,也看到他手裏的包裏。
  “我的天,快召救護車。”
  “剛出生,臍帶胎盤都在身上。”
  “誰會替嬰兒做人工呼吸?”
  子翔答:“我會。”
  這時,連謹慎的李嶽琪都覺得救人要緊。立刻脫下外套裹住垃圾袋。
  初生兒被捧到車尾放平,子翔一口一口為他做人工呼吸。
  她一張嘴已可以罩住幼嬰小嘴小鼻。
  這時,救護車與警車已經趕到。
  護理人員接過棄嬰,“他在呼吸,各位善心的撒馬利亞人,你們做得好。”
  可是張偉傑的雙手不住顫抖。
  那晚回到家中,已經三點多。
  張用熱水淋浴,泡得皮膚發紅,仍然去不掉那陣寒意,他喃喃問:“誰,誰丟棄新生命?”
  “比這新生命更淒慘的一個舊生命。”
  “簡直不能置信。”
  “子翔說,不要問問題,能夠做多少便做多少,千萬不要問戰區父母為甚麽不節育,國家緣何不保護人民,風俗為何重男輕女。”
  “子翔好像非常鎮靜。”
  “義工隊司空見慣。”
  “嶽琪,試想想,我如果不是內急,又碰巧該時經過後巷,那小生命……”
  “是呀,這叫緣份,他命不該絕。”
  “誰,誰這樣殘忍?”
  “叫你別問太多。”
  第二天清早,子翔的電話來了,語氣愉快:“幼兒救回來了,是男嬰,重七磅十四安士,看護叫他雅各布布。”
  “我可以去看他嗎?”
  張偉傑中午到醫院探訪他自垃圾堆揀回的初生兒。
  洗幹淨了,穿上衣服,雅各布布有一張蘋果似麵孔,十分可愛,同一般嬰兒無異。
  穿著白袍的張把他抱在懷中,鼻子又忍不住發酸。
  看護輕輕說:“他有他的前程,社會署將交他給領養家庭。”
  “你們十分豁達。”
  “嗬是,如不樂觀,世界沉淪。”
  張略為好過,交返嬰兒,回到報館,憤慨地寫了篇特寫。
  總編輯卻說:“阿張,佳節當前,不如做篇經濟不景氣下百貨業走勢以及何處可買便宜貨。”
  張偉傑呆住。
  “街童、毒犯、棄嬰、流鶯……天天都有,讀者已經麻木,不勞你這枝健筆。”
  張不出聲。
  “鼓勵市民出街消費才是正經。”
  張偉傑識趣地把特寫收起。
  稍後嶽琪知道了這事,勸說:“老總有他一套,新年快到,誰要看這種喪氣報告。”
  張點頭,“我是太幼稚了。”
  “子翔在市政廳開會後與我們吃飯。”
  容子翔在政府大樓又是另外一個樣子:白襯衫、灰色套裝,不苟言笑。
  她在會議上嚴厲評擊建築商。
  “在建議書上你們隻列明爆石最低噪音,那又怎會足夠?離地盤一百米處有一間小學,三百多個學生上課,幼兒園小朋友隻得五六歲,難免會受驚害怕,騷擾學習,兼塵土飛揚,影響健康。”
  建築商愁眉苦麵,“市政府已經批準我們施工,機械亦已運到,忽然下令停工,敝公司損失巨大,太不公平。”
  “你必須提供最高噪音量。”
  “容女士——”
  容子翔擲回去:“毋需狡辯。”
  在後座旁聽的學生家長齊齊鼓掌。
  建築商悻悻然退下。
  容子翔收拾桌上文件。
  “容小姐。”
  她轉過頭去。
  有一個陌生人問她:“可否通融?”
  “通融甚麽?”
  “容小姐,得饒人處且饒人。”
  子翔倔強地答:“我不明白你的話。”
  “容小姐,大家是華人。”
  子翔說:“法治國家,人人依法辦事。”
  那人作最後努力:“容小姐,法律不外乎人情。”
  子翔不去理他,仰起頭走出政府大樓。
  她年少氣盛,根本沒想過事情後果。
  那天晚上,嶽琪在一間意大利餐廳裏等了近一小時,還不見子翔,急得打電話到處找。
  “她從不遲到,去了何處?”
  忽然之間,張偉傑的手提電話響了起來。
  他一聽之下,猛地站起,掀翻了杯子,咖啡淋到雙膝。
  嶽琪問:“甚麽事?”
  “子翔遇襲,重傷入院。”
  他放下一張鈔票,拉起妻子的手,飛奔出去,駕車衝了幾個黃燈趕到急症室。
  容太太也來了,可憐的母親麵青唇白,渾身顫抖。
  嶽琪先死命握住她雙手,“不怕不怕,我們都在這裏。”
  說著,嶽琪自己先怕了起來,頭皮發麻,胸口作悶,直想嘔吐。
  張偉傑是記者,他有他的人際網絡,立刻與當值醫生及警員講了幾句。
  嶽琪看到他繃緊的雙肩忽然鬆下,立刻知道子翔沒有生命危險,可算是不幸中大幸。
  張轉過頭來,“我們可以去看子翔。”
  他們匆匆走進病房,隻見有四五張病床,病人全體呻吟轉側,分不出誰是誰。
  容太太急了,大聲喊:“子翔,應媽媽一聲,叫媽媽一聲。”
  他們聽見有人微弱叫媽媽。
  容太太撲過去。
  隻見一個人頭上纏滿紗布,手臂打著石膏。
  醫生隨即過來說:“容子翔大幸,腦部沒有受傷,隻在表皮縫了七針,左手骨折斷,一星期後可望愈合。”
  容太太伏在女兒胸前飲泣。
  嶽琪顫聲問:“誰下這毒手?”
  警員進來說:“ 目擊證人。”
  “誰?”
  一個長發糾結、衣衫襤褸的女孩輕輕走近,“我。”
  嶽琪認得她,“你叫芝兒,你是那個街童。”
  芝兒說:“下午五時左右,天色已黑,我正想買煙,走過窄巷,看見容小姐跌在泥地上呻吟,頭部流血不止。我以為她性命不保,這時,她身邊站著兩名大漢,正想伸腳踢她,我抬起磚頭,朝他們扔過去,大聲叫喊,有人奔過來援手,那兩人竄逃。”
  嶽琪不出聲。
  子翔救過的人終於救回她,因果報應。
  芝兒說:“我來看看容小姐。”
  醫生說:“她可望完全康複,不過你,芝兒,你手腕上有割傷,讓我替你診治。”
  嶽琪過去輕輕問子翔:“可以說話嗎?”
  子翔點點頭。
  “發生甚麽事?”
  “下班後到停車場取車,被人自身後襲擊,套上大布袋拖上貨車,載到一半又推下車。”
  容太太害怕得簌簌發抖,“子翔,沒有喪命算你夠運,你父兄已經歸來看你。”
  “哎呀,爸一定會罵我。”
  不怕死,隻怕罵,嶽琪不禁笑出來。
  看看時間,事發至今已有六個小時。
  看護說:“病人需要休息,明日再來。”
  容太太說:“我是她母親,我留下。”
  嶽琪說:“伯母請回家好好睡一覺,我陪子翔即可。”
  嶽琪在長沙發上和衣而睡,一下子天便亮了。隻看見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坐在她對麵,見她醒來,向她(目夾)
  (目夾)眼笑說:“李小姐早,謝謝你幫忙。”
  嶽琪衝口而出:“你是子翊。”
  這時張偉傑也到了,帶來粥粉飯麵當早餐。
  子翔醒來,惺忪地說:“好香,肚子餓。”
  嶽琪連忙洗幹淨雙手喂她進食。
  容子翊對妹妹說:“媽媽差點嚇得心髒病發。”
  子翔張開嘴,又合攏。
  “不準你再做清兵,你可知多危險?”
  子翔不出聲。
  “我與媽媽商量過,你跟我到舊金山工作,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子翔抗議:“不能叫凶徒得償所願。”
  “你打算怎樣,發動義和拳?你得罪的是同胞,行凶的是洋人,這地方華洋雜處,複雜無比。”
  子翔說:“不如舊金山單純。”
  “子翔,你管的閑事太多。”
  “兒童權益——”
  “很快你便變成那種到墮胎診所外示威抗議的義勇軍,見醫生出來痛罵他們,可是這樣?”
  子翔不出聲。
  子翊歎口氣,“你南下舊金山養傷可好,警方自然會緝凶。”
  接著,門一開,子翔與子栩齊齊叫一聲爸。
  容先生也趕到了,他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人。
  偏偏子翔說:“爸多了許多白頭發。”
  果然,容先生笑:“生了你,擔心得白頭。”
  子翔訕笑。
  容先生十分客氣,與張偉傑夫婦握手,道謝。
  “子翔,你媽叫我陪你去加州買層公寓房子,介紹男朋友給你,不準你再參加義工組織。”
  醫生進來,“好熱鬧。”
  “她傷勢如何?”
  “年輕,捱得住。”
  一星期拆除紗布,左耳上方縫針之處有一塊禿皮,永遠長不回頭發,容子翔破了相。
  容太太把女兒軟禁在家。
  子翔假裝間歇性失憶,又抱怨左手失去效能,不便操作,總之處處與老媽作對,叫她心痛。
  嶽琪勸她,“你別過份。”
  子翔把報紙一角給嶽琪看。
  小小一段啟示:“聯合國保護兒童基金誠征義工”。
  嶽琪放下報紙,“噓。”
  “我被困在家中好比籠中鳥悶得窒息。”
  嶽琪讀下去:“阿富汗接巴基斯坦邊界極需小學教師重新建立教育製度……”
  嶽琪抬起頭。
  連她都可以聽到那種呼召。
  “琪姐,可是你也想去?”
  嶽琪不出聲。
  “留在報社不過多寫一篇某電子網絡公司又裁員一千之類,與跑到第三世界,親手教會兒童識字的滿足感不能比。”
  嶽琪有點無奈,“教得了幾個?”
  “教得一個是一個。”
  “子翔,告訴我,中東某地少一個文盲,於你來說,有甚麽分別?”嶽琪實在想知道。
  子翔想也不想便答:“地球能有多大,大家都生活得好才有意思。”
  “照你看,這些孩子也是你的鄰居。”
  子翔說:“講得對。”
  嶽琪歎口氣,“我帶來兩件消息,一好一壞。”
  “先說好消息。”
  “市政府押後國際建築爆石建屋計劃。”
  “好極了。”
  “警方卻對你這宗襲擊案失去線索:無目擊證人,沒有指紋、凶器。”
  子翔不出聲。
  “容伯母說她時時夜半驚醒,噩夢中看到你倒在血泊中。”
  子翔略表歉意,嗯地一聲。
  “子翊告了假等你去舊金山呢,別拗撬,好歹聽大人的話。”
  說起子翊,子翔的精神來了,“他的正職是炒股票,即日入貨拋貨,何用告假。”
  “子翊投資術精湛,宛如夫子的徒弟子貢,百發百中。”
  子翔笑嘻嘻,“那麽,讓我做子貢的同學顏回好了。”
  容先生探頭進來,“說些甚麽,那樣高興?”
  他行李已經收拾好,打算回去打理生意。
  容子翔由父兄押著,南下開始新生活。
  張偉傑與嶽琪去送完飛機,回家途中,他問妻子:“你怎麽看?”
  “子翔很明顯受了驚嚇,她在人多的公眾地方異常不安,時時轉頭往後看。”
  “這次真是不幸中大幸,轉變一下環境是好事。”
  “容太太已暫時搬到市中心公寓住,打算賣房子。”
  嶽琪點點頭。
  那邊廂,子翔一上飛機就求情:“爸爸,大哥——”
  容先生問:“你又想有何搞作?”
  我想到巴基斯坦邊境去教英文。”
  子翊撥開妹妹頭發看那個禿疤,歎口氣。
  “關我在家,沒有意思。”
  容父朝大兒投過去一眼。
  子翊說:“稍安毋躁,我自有主張。”
  容先生輕輕撫女兒麵頰,“你為甚麽不是陪媽媽買時裝喝下午茶的女兒?”
  子翔笑,“我也不知道。”
  飛機抵涉,一踏出海關便看見一個神清氣朗的年輕人迎上來,“子翊,這裏。”
  子翊連忙介紹:“家父及妹妹,這是我老同學蘇坤活。”
  蘇坤活笑容可掬,身手伶俐,一把接過行李,容先生對他立刻有好感。
  他駛來一輛七座位,請各人上車。子翊說:“先送家父去酒店休息,他今晚還要見客。”
  子翔一直不出聲。
  “再送子翔到公寓,阿蘇,我把小妹交給你了。”
  蘇坤活大聲應是。
  子翔看到大哥同父親使一個眼色,她不禁生氣,大家都把她當一件負累,急急想擺脫她,竟把她交到陌生人手中。
  子翔一直別轉頭,看窗外風景。
  父親在酒店下車,子栩及蘇坤活陪她到半山一幢小公寓。
  “你看爸多溺愛你,小露台可以看到橘紅色的金門橋。”
  子翔不出聲,鼓著腮呆坐。
  子翊說:“小妹,你與阿蘇應當把握機會多了解一下。”
  子翔覺得有話應當速速講清楚,她站起來咳嗽一聲,“大哥,蘇師兄,我並不打算在這個時候結交男朋友。”
  這話一出,輪到粗眉大眼的蘇坤活張大嘴巴,“子翔,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是你的追求者。”他大搖雙手。
  “甚麽?”子翔意外。
  隻見那活潑的年輕人取出一張職員證放桌子上,“子翊向我說起你的意願,子翔,我是聯會國兒童基金會中一名義工組長。”
  電光石火間,子翔明白了。
  她淚盈於睫,看向大哥。子栩正在微笑,他聳聳肩說:“反對無效,隻得附和。”
  子翔與大哥緊緊擁抱,感激無限。
  蘇坤活在一邊笑。
  “謝謝你,大哥,謝謝你。”
  子翊無奈說:“我與爸商議過,我們了解你的意願,去,去實踐你的理想。”
  “媽媽那邊——”
  “暫時瞞著她,所以子翔,你凡事小心,阿蘇,你看緊她。”
  蘇坤活仍然爽朗地笑。
  容子栩歎口氣,“你們兩人好好談一談,我還有工作要忙。”
  他開門離去。
  子翔以茶當酒,“蘇師兄,敬你。”
  年輕人臉容忽然肅穆,“子翔,我看過你履曆,你有經驗,請問你對阿非利加洲有多少認識?”
  子翔據實答:“毫無認識。”
  “下星期我們出發往科特迪瓦,你惡補一下地理。”
  “甚麽,我誌願往印巴兩國,因為那處有一億童工失學,急待援救。”
  “這裏有些資料,子翔,你讀過之後會有了解。”
  他放下一隻信封。
  “這是我的聯絡號碼,請盡速覆我。”
  他告辭。
  正如他說,他不是一名追求者,交待清楚,他忙正經事去了。
  子翔打開信封,裏邊隻有一張小小剪報,可是短短新聞驚心動魄:“傳說一隻載
  滿百多名兒童的奴隸船由科特迪瓦飄流往獅山途中不知所蹤,引致聯合國兒童會極端關注,船上既無食物食水,又無藥療及衛生設備,聯合國現正搜索西非海岸尋船。”
  子翔立刻取出手提電腦埋頭尋找閱讀數據。
  大半小時後她手心背脊全是冷汗,她撥電話找蘇坤活:“師兄,我願去西非。”
  “那麽,你立刻去注射下列防疫針及收拾行裝,對,子翊囑你帶衛星電話每日與母親通訊。”
  “遵囑。”
  她一翻口袋,發覺有一張父親簽署的大額匯票。
  容子翔真是個幸運兒。
  她立刻添置各式必需品,特別是各類抗生素藥品,裝入一隻帆布旅行袋。
  第二天中午,父親與大哥來找她吃飯。
  容父說:“那蘇坤活正直有為,是個好青年。”
  容子翊說:“我有同感,可是,阿蘇已有未婚妻。”
  “是何家小姐?”
  “對方正姓何,大家族,富有,家長為同樣理由欣賞阿蘇,聽說已在積極籌備婚。”
  子翔忍不住說:“可是蘇師兄打算往西非。”
  “是呀,他根本不在乎豪華鋪張婚禮。”
  “兩個人性格好像有點分歧。”
  “子翔,你當心自己,我不想母親取我首級。”
  “明白。”子翔握緊大哥的手。
  容父問:“左臂怎樣?”
  “活動自如,但是,搔不到背脊癢處,轉彎不大方便。”
  “慢慢會好,大不了買隻不求人搔背。”
  這時,有一個金發少女走過來,把手搭在子翊肩上,子翊並沒有回頭,已經吻她手背。
  他說:“藍,這是家父及小妹。”
  容先生滿臉笑,招待洋女。
  男女能夠平等嗎,子翔不看好,換了是外國人來找女兒,父親勢必繃緊麵孔,哪裏笑得出。
  不過,也不能抱怨了,父親也算得遷就她。
  子翔隨口問:“洋女有甚麽好處?”
  子翊笑著回答:“比較看得開。”
  而且分了手,很難再碰頭,免尷尬。
  子翔如期出發。
  蘇坤活送她到飛機場,同她說:“你先去,這是營地地址電話,你一定找得到,我有事絆住,明後日才與你會合,這是你的臨時工作證,再見。”
  又一次證明這名好青年並非她的追求者。
  該剎那容子翔想到退縮,她查看手中廉價飛機票,不知要轉多少程才能到達科特迪瓦。
  這真是她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嗎?
  她笑了,當然是。
  這並非觀光旅行,她毋需向導帶隊。
  子翔拿著飛機票到櫃台交涉,終於換到一張隻停一站的座位。
  金發碧眼的櫃位員盛讚:“容小姐,社會需要多些像你們這樣的義工。”
  十個鍾頭後,容子翔抵達南大西洋西岸。
  飛機場設備先進,市內現代建築物高聳,與一般西方大城市沒有分別。
  子翔打算叫車子前往營地,卻看見有人舉起紙牌,上麵寫著一個“容”字。
  一看,是個華人,子翔立刻迎上去,對方笑著伸出手來,“我是楊小華牧師。”
  “牧師你好。”
  “怎麽隻得你一人,阿蘇呢?”
  “他有點事,叫我先來。”
  一部舊貨車後載著許多食物雜貨,把子翔送到郊區。
  一進入鄉郊,景色完全不同,想象中的非洲全在眼前,土人穿著鮮豔服飾,他們
  務農、捕魚、開礦,生活似乎相當豐足。營地是一座木搭大平房,當然不是五星酒
  店,但是子翔不會計較。
  楊牧師坐下來與子翔詳談。
  “我們在尋找的船叫自由號,它載著大約一百三十個七至十四歲的孩子,從獅山的自由鎮出發,打算到科特迪瓦的阿比疆,但被警方發現船上有非法移民,立即遣返,現在下落不明。”
  子翔說:“這班兒童是奴隸。”
  “正是,人牙販子本想在阿比疆尋求買主,這一邊生活比較過得去。”
  “小孩子可以做甚麽?”
  “女童做家務、保母,男孩做傭工、打雜、進工廠,每口售價一兩百美元,之後毋需再付薪酬。”
  子翔聳然動容,“現今世界廿一世紀尚有奴隸製度?拐帶人口!”
  楊牧師歎口氣,“子翔,我帶你到鄉村訪問,你便會知道,村民自願將無法養活的子女賣出。三五十美元可換取若幹食物或一隻收音機。”
  子翔難受的感覺好似有一把利刃在她手臂上劃來劃去。
  赤道上空的天色異常蔚藍,但有些兒童不見天日。
  當晚子翔睡在營地的紗帳床裏,聽到各式各樣昆蟲嗚奏曲,一盞小小電燈,吸引無數飛蛾撲上來。
  天亮了,雄雞高唱。
  子翔微笑,她的工作正式開始。
  她與楊牧師會合當地一個誌願工作者開始尋訪自由號下落。
  那位英籍鍾斯太太異常憤慨,“我不會相信今日世界尚有一千萬奴隸存在。一些家庭擁有奴隸,但訛稱是親戚的子女,小孩亦不敢說出實話,警方徒呼荷荷,遇到虐待,他們也會逃跑,這時,才願招供。”
  他們查探到自由號離港日期已是多日之前。
  “這班孩子如果還生還的話可算是奇跡。”
  大家都沮喪不語。
  傍晚,楊牧師飛奔進來,“找到了,找到了,自由號正由水警輪拖著往回駛,船上兒童缺水缺食,但無人有生命危險。”
  “阿蘇可是在自由號上?”
  “正是,由他帶領水警朝北出發尋找,發現自由號燃油耗盡,在海上飄浮,情況危殆。”
  子翔聽得呆了,這人竟如此英勇。
  原來蘇坤活一早已有打算。
  “唉,一隻自由港出發的自由號,載滿奴隸,多麽諷刺,叫人浩歎。”
  子翔問:“我可以做些甚麽?”
  楊牧師笑,“你要幫我們把百多名孩子送返家園,最快都要十天八天。”
  有事要做,子翔心底又充實起來。
  這段好消息,隻在報尾小小出現一次。
  相反地,英小王子酗酒吸大麻的新聞,則做了多天報章頭條。
  蘇坤活回來了,一臉於思,帶著十多名無人認領的孤兒,入住營地。
  他說:“其餘有名有姓有住址的孩子們住在庇護站,分批遣返。”
  雖無大礙,但是有一兩個皮膚嚴重潰瘍,大部份惹上頭虱,需要治理。
  子翔不加思索,投入服務。
  蘇坤活稱讚她:“孩子們都喜歡你。”
  “找不到他們家人,該怎麽辦?”
  希望有孤兒院收容。”
  “他們一定來自獅山某處。”
  蘇坤活無奈,“無人認領,他們不願回鄉。”
  子翔輕輕說:“這些孩子一樣有明亮的眼睛呢。”
  蘇坤活點點頭,“你的意思是,他們也是人類。”
  黃昏,夕陽血紅,容子翔在操場教孩子們寫生,忽然看見一輛豪華四驅車風馳電掣而至,輪胎激起一大蓬塵土。
  一個苗條的身型跳下車來,氣衝衝直往營地辦公室奔去。不久,大家都聽到爭吵聲。
  正確點說,是一個年輕女子尖叫聲。
  “為甚麽不覆我的電話?”
  “有甚麽比婚禮更重要?”
  “你這算是甚麽態度?”
  容子翔一聽就明白。
  啊,何家小姐駕到,大興問罪之師。
  不知怎地,子翔露出一絲微笑。
  她帶著孩子們回飯堂吃飯。
  “記得先洗手,排排坐,別爭吵。”
  兩個比較小的孩子要找蘇大哥,忽然奔進辦公室,子翔在後邊用土語喊。
  辦公室並沒有門,一進去便可以看到剛才那個乘豪華四驅車來的何小姐正怒氣衝衝瞪著未婚夫。
  而蘇坤活呢,真是個不折不撓的好漢,他一邊唯唯諾諾,一邊忙看打電郵。
  看到這種情形,子翔忍不住嗤一聲笑。
  孩子們的腳步聲驚動了兩人,何小姐霍地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晶光閃閃瞪牢陌生人。
  剎那間她隻見到兩個渾身癬癩的小黑人,一時也看不清較遠那個其實是女同胞,偏偏子翔又戴著頂漁夫帽,遮了大半張臉。
  她驚呼:“甚麽地方來的猢猻?”
  這種惡劣歧視態度叫子翔氣結,一時興起,子翔扮作猴樣,雙臂亂搖,口中吱吱作聲,撲向何小姐。
  孩子們見保母童心大發,也跟著扮齊天大聖。那嬌俏女嚇得魂不附體,一直尖叫,朝角落退去。
  蘇坤活強忍著笑,站起來說:“讓我來介紹,這是何慧象,那是容子翔。”
  子翔摘下帽子,笑著用普通話說:“何小姐你好。”
  誰知何小姐瞪著子翔,忽然怔怔落下淚來,“我明白了,你們好,我回去告訴父親,取消婚禮。”
  她轉過頭去,看看蘇坤活。
  子翔與她都以為阿蘇會得沒聲便道歉,跪地求饒,務必把何小姐哄得回心轉意。
  可是蘇坤活把雙手插在褲袋,一言不發。
  何慧象統共下不了台,她受了極大委屈,老遠乘飛機到非洲,手臂上注射防疫針
  處還腫著隱隱作痛,滿以為一出現未婚夫便會乖乖跟她回家,可是他卻不瞅不睬。
  他在這叢林裏耽久了,對土人的感情深厚過對未婚妻。
  何慧象急急離開營地。
  四驅車與司機在等她,她登上車,車子又絕塵而去。
  子翔目送四驅車在地平在線消失。
  赤道的月亮緩緩升上天空,巨大皎潔,幾乎可以清晰看到吳剛在一直砍那棵桂樹,玉免在一旁偷窺。
  半晌,蘇坤活在身後叫她:“吃飯了。”
  今晚有燒肉碎及麵餅,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
  子翔比較沉默,飯後她把隨手帶著的最後一袋糖果分給孩子們。
  她對孤兒們說:“我要走了。”
  孩子們依依不舍。
  楊牧師進來說:“多謝兩位相幫,下一站去哪裏?”
  蘇坤活還來不及回答,門外出現一個男子,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說要找他的女兒。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立刻認出他,上前相認,父女抱頭痛哭。牧師連忙對他講起道理來:“孩子不是貨物,以後切記不可賣買……”
  子翔不出聲。
  蘇坤活說:“你可是一直想去巴基斯坦?當地醞釀戰爭,你要三思。”
  子翔忽然說:“現在追上去道歉議和也還來得及。”
  蘇坤活沉默一會才答:“我不知你愛管別人閑事。”
  子翔答:“那樣無聲無息把人甩掉未免殘酷。”
  他攤開雙手,非常無奈,“你也看得出我們兩人像南北兩極,去不到一處。”
  “那當初呢,怎麽會去到訂婚這樣遠,真是誤人誤己。”
  “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不該把事情拖到今天。”
  子翔看看他,這人總算願意承擔錯誤。
  在非洲明亮的月色下,他傾訴心事。
  “家父在何氏企業工作三十年,是名赤膽忠心的老臣子,何老板十分倚重他,凡事都說:『濟芳,你看這事怎麽處理』,他是何氏左右手。周末,何家把白色遊艇駛出來,叫我們上船玩,何氏夫婦一點架子也沒有。”
  子翔聽得入神,索性躺在石階上,仰看獵戶星座腰帶上的三粒大星。
  “何氏很喜歡我,我與慧象,自幼一起長大。”
  子翔微笑。
  今天,他打了金枝,他該當何罪。
  “少年時慧象十分可愛,我替她補習算術,她對功課興趣不大,何先生一直說:『慧象,你把歐洲所有名牌都背會了,讀數學公式那樣用功兼好記性,你就是優異生了』。”
  子翔靜靜聆聽,是有這樣的女孩子,她在中學大學都見過,成日打扮,追貼潮流,把芭比娃娃的事業占為已有。
  不過,她們真的漂亮可愛。
  蘇坤活歎口氣。
  這個時候,楊牧師走進來,“阿蘇,東京長途電話,何先生找你。”
  嗬,來了。
  子翔看看他。
  隻見他握一握拳頭,朝自己點點頭,深深吸口氣,到辦公室去接電話。
  子翔好奇,他會說些其麽?
  低頭認錯?大抵不會,繼續拖延,大有可能。
  他說了幾句便出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子翔不方便問他,他們既非手足,又不是老友。
  隻見他比剛才輕鬆,一定是找到了解決方法。
  他說:“我們明天離營。”
  第二天下午,孩子們在營地操場歡送他倆。
  用法語唱出:“朋友,再見,朋友,你的盛情我將永記,朋友,但願我們有再見一日。”
  子翔雙眼潤濕,把孩子擁在懷中。
  楊牧師用舊貨車送他們到飛機場。
  兩人單獨在一起,開頭沒有話說。
  隔一會蘇坤活說:“科特迪瓦,本來是法國殖民地,盛產象牙,最近十年已禁獵取象牙。”
  子翔說:“所有工藝品中,象牙雕刻最難看,大象是何等高貴莊嚴的動物,為著無謂擺設裝飾殺害牠們,多麽無知殘忍。”
  蘇坤活忍不住說,“子翔,你每句話都說到我心坎裏。”
  子翔笑,“你我是同道中人。”
  蘇坤活問:“聽說你是執業建築師?”
  “是,女承父業。”
  “你與子翊性格不一樣。”
  “子翊是我經濟支柱,他時時疏爽地接濟我,全家義工也不是辦法,他出錢,我出力。”
  “子翊擔心你。”
  “是呀,凡事皆因強出頭。”
  蘇坤活笑了,過一會兒他問:“你不關心我在電話跟何老板說些甚麽?”
  “那是你家的事。”
  “你講得對,我不應再拖,我同何先生說:婚事取消,我會回去親自道歉及接受處份。”
  子翔吃驚,“就是那樣?”
  蘇坤活點點頭。
  子翔問:“會不會家法處份,把你那一對招子挖出來?”
  蘇坤活啼笑皆非,“有一件事你與子翊一模一樣,那是你倆的幽默感。”
  這時,他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講了幾句,忽然沉吟,抬起頭看子翔一眼,子翔立刻知道事情或許與她有關。
  隻聽得他說:“我立刻與向督察會合。”
  子翔馬上醒覺地抬起頭,留意是否有人接近他們。
  子翔越來越覺得蠻荒世界比先進都市更加安全。
  蘇坤活說:“向督察在舊金山。”
  子翔揚起一道眉毛。
  “子翔,我要換飛機票往舊金山辦一件事,你可願同行?”
  子翔笑,“我的家正在灣區。”
  蘇坤活點頭,“好極了。”
  他有點迷茫,原先以為到了巴基斯坦,安排容子翔與當地慈善機關接觸,即可分道揚鑣。
  可是機緣把他倆緊緊拉在一起。
  這就是緣份嗎?
  他悄悄看容子翔一眼:短發、小圓臉、小個子,無比活力,作風務實。
  還有,與他誌同道合。
  正在盤算,他聽到子翔說:“你可以住我家來,立刻去櫃抬換飛機票,先到進亞米,再轉往西岸。”
  上了飛機,一找到座位子翔便呼呼入睡。
  蘇坤活打開電子手賬看到一連串電郵。
  “阿蘇,這是子翊,子翔沒有給你太多麻煩吧。在社交圈聽到一些是非,有人說你與何慧象關係破裂,願聞其詳,阿蘇,三思,勿失大魚。”
  蘇坤活苦笑。
  接著,是他父親留言:“坤活,今日何太太來訪,說慧象已起程往北美散心,婚禮無限期押後,這是怎麽一回事?你母親急得團團轉。”
  蘇坤活轉過頭去看身邊的容子翔。
  熟睡的她一臉稚氣,可是嘴角有一絲堅毅。
  是否一見麵就喜歡她?
  倒也不是,是在一個下午,當她接收到那批孤兒,幫著醫護人員替他們檢查身體的時候,他才對她另眼相看。
  蘇坤活看到子翔徒手替一個女孩洗腳上傷口,用鉗子小心翼翼把膿血中的蛆蟲一條條夾出來。
  是那種無私的愛心叫他感動。
  一個家境小康,在都會長大,建築係畢業的年輕女子,能夠做到那樣,叫他欽佩。
  接著,未婚妻何慧象趕到,氣焰高漲,像殖民地莊園的奴隸主。
  蘇坤活忽然發覺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名女子。
  他彷徨失措,隻聽得一把聲音在他耳畔說: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快快悔婚吧。
  就這樣,他做了逃婚男子。
  而慧象,她也有同感吧,此刻在巴黎或蒙地卡羅的她一定也暗暗鬆一口氣。
  慧象一向不喜歡猴子,第三世界人類對她來說全像猿猴,而他一年中有許多時間都留在貧國。
  他輕輕推醒子翔,“起來,喝杯水,到處走走,活動四肢。”
  子翔惺忪可愛地睜開雙眼,一時像是不知身在何處,看到蘇坤活的濃眉大眼,才緩緩想起,她微笑,叫一杯橘子汁喝,站起到走廊活動。
  半晌返來,問同伴:“到舊金山何事?”
  “協助華裔督察調查非法童工失蹤事件。”
  子翔一怔,“等一等,我有無聽錯,舊金山有非法童工?”
  “是,就在西方繁華都市的後院。”
  子翔問:“有資料嗎?”
  資料圖文會令你不安。”
  他把手提電腦交到她手上。
  子翔開始閱讀。
  “啊。”她忍不住叫一聲。
  蘇坤活說:“漁船在碼頭附近發現十四歲男童浮屍,無身份證明文件,頸、腕、足踝均有傷痕,左額角中槍致命。”
  照片清晰,男童有一雙棕色大眼,睜得極大,像是想竭力看清這個世界。
  “翌日負責婦孺受虐案的向勇督察接到一通匿名告密電話,說男童名叫文匯,是波多黎各走私人口,受雇一間製衣工場。”
  “走私人口。”子翔喃喃說。
  “將兒童像牲畜般偷運入境作非法勞工,為地下工場牟利。”
  “向督察可有突擊檢查該處工場?”
  “他怕打草驚蛇,想從我處得到更多數據。”
  “你心中有數?”
  “對於童工線路來龍去脈,我們略知一二,我這就去與向督察會合。”
  “為甚麽殺害這名少年?”
  “也許,他想到逃跑,或是投訴。”
  “十四歲,應當正為班上漂亮女生及臉上痘瘡煩惱。”
  “各人命運不一樣。”
  飛機抵埗。
  向督察原來是一名女警,英姿颯颯,一見蘇坤活,笑容滿麵迎上來,隨即發覺他身邊還有個女生,臉色馬上一沉。
  這一切,都看在子翔眼中,她自動退後一步,輕輕對蘇坤活說:“有事找我。”
  她自己叫車返回公寓。
  打開門,丟下行李,第一件事便是喝瓶冰凍啤酒,泡在浴缸裏洗刷。
  然後,她裏著浴袍做雞肉三文治大快朵頤。
  這時門鈐響了。
  有人在門外喊:“子翔,是琪姐,想煞我了,快開門。”
  子翔連忙丟下食物去應門。
  “琪姐怎知我回來?”
  “我與偉傑正好在子翊家度假。”
  子翔一邊套上T恤牛仔褲一邊把旅途上驚險事件向李嶽琪報告。
  嶽琪小心聆聽,不時問及細節。
  子翔將何慧象小姐把她當猴子的事轉告嶽琪。
  嶽琪看著她,“你不至於那麽黃瘦,又無長毛,這富家女欺人太甚。”
  “算了。”
  “他們已經分手,這次事件可能是導火線。”
  “不關我事。”子翔舉起雙手。
  “沒人投訴你。”
  子翔問:“我媽媽好嗎?”
  “她趁空檔去陪你父親,此刻在上海探親。”
  子翔點頭,“她根本是上海人,大姐大哥都在內地。”
  “那你也是滬籍。”
  “我拿加國護照,跑天下。”
  李嶽琪問:“看到喜歡的人沒有?”
  子翔不出聲。
  子翊的電話來了,找她倆吃午餐。
  特地叮囑:“子翔有男朋友的話可以一起帶來。”
  子翔喃喃自語:“我也希望。”
  子翔沒有合適裙子,臨時到百貨公司選購一件絲絨,加上粗布外套,自有風韻。
  子翊的在那種需一個月前訂座的法國餐廳,情調九十分,食物七十分。
  子翔看見大哥很是高興,上前擁抱。子翊端詳她,“又黑又瘦,像隻猴子。”
  張偉傑隨後趕到,他胖了,像個生意人,氣色非常好。
  一坐下便把一份報告放在桌上,嶽琪急不及待拆閱。
  讀完之後,嶽琪鬆口氣。
  張偉傑說:“一切正常,醫生說:至要緊輕鬆,以平常心待之,一定會有懷孕機會。”
  原來如此。
  子翔微笑,“做你們的子女必然幸福,你倆明白事理,這比富有或溺愛更加重要。”
  嶽琪握住子翔的手,“可是,已經盼望多年……”
  “你倆工作不定時,聚少離多,也許,琪姐應當放一年大假。”
  嶽琪歎口氣,“到頭來,總是女性犧牲,沒法子,那副機器在我們身上,而且生產性能有個期限,一近四十,大勢已去。”
  說到這裏,子翊的女友來了,這次,換了一個人,他叫她白朗雪。
  因有外人,對話內容立刻客氣起來。
  子翔一向覺得吃飯應酬最浪費時間,一坐一兩個小時,天天如此,不知怎樣辦正經事,最終淪為吃飯專家。
  不知蘇坤活此刻在甚麽地方。
  子翔抬頭用目光遊覽這間白色玻璃頂的餐廳,忽然看見一對穿鮮紅套裝的母女走進來。
  那中年太太頸上戴看碩大圓潤的黑珍珠,她的女兒——慢著,子翔一眼把她認出來,她正是與子翔有過一麵之緣的何慧象。
  隻見她精心打扮過,亮麗得叫眾男客忍不住看過去。
  果然,容子翔咦地一聲,“這是何慧象,難道他們也約在這裏?”
  子翊像是等看好戲的樣子。
  不出所料,蘇坤活跟著進來,走到何家那一桌坐下。
  餐廳忽然變成一個舞台,那邊是主角,這裏是觀眾,不過,子翔隨時可以參加演出,但是,她實在不想做配角。
  做觀眾吧,觀眾最高貴。
  嶽琪輕輕問:“你對那年輕人特別留神。”
  子翔抬起頭來笑,“子翊又換了女友,自由身,多選擇,明日又約會另一個。”
  “不過,終有一日他會累。”
  子翊笑問:“是說我嗎?”
  隻見那邊何慧象緊繃著臉,一言不發,何太太耐心與蘇坤活細聲商量,像是盼望有所挽回。
  但是蘇坤活像是下了決心,他站起來,向何太太微微一鞠躬,便轉身離去。
  他沒有留下吃飯。
  子翔看得出神。
  蘇坤活從另一邊玻璃門離去。
  子翊輕輕說:“他心事重重,沒看見我們。”
  他一走,何慧象也推開椅子離去,隻剩下何太太一個人尷尬獨坐。
  稍後她也放下小費走了。
  可是那張空桌很快又有人坐下,四個穿西裝的行政人員把小圓抬擠得滿滿。
  又輪別人登場了。
  隻聽得子翊喃喃說:“阿蘇不知他損失多少:何家三十一億美元財產隻得三個女兒分享,何慧象且是長公主。”
  子翔輕輕揶揄:“不如你去試一試,大哥你也一表人才。”
  子翊伸手扯小妹頭發。
  子翔掩住禿疤雪雪呼痛。
  飯後回到小公寓,管理員走過來,“容小姐,有人等你。”
  子翔一抬頭,看到蘇坤活站在她麵前。
  他輕輕問:“在你家借宿方便嗎?”
  子翔連忙答:“歡迎之至。”
  對剛才餐廳一幕一字不提。
  算一算,蘇坤活已經兩日一夜沒休息過了。
  進了屋子,子翔給他一瓶冰凍啤酒,他喝一大口,說聲“可救賤命”,倒在沙發上。
  子翔轉過頭去,他已經熟睡。
  子翔替他蓋一張毛毯。
  她到附近市場買些肉類菜蔬水果回家,在廚房做了羅宋湯及蒜茸麵包。
  這時蘇坤活已起來淋浴。
  他把她家當作營地,洗刷完畢坐下來吃飯。
  “案子進展如何?”
  “向督察要找的是凶手,國際刑警要找的是販賣人口主腦,我隻負責提供線索。”
  “有發現嗎?”
  “主腦是我們熟悉人物:他們訛稱兒童被帶到金山可以半工讀,又能賺錢寄返家中救濟家庭,等到一上岸,麵色就變,少年男女被禁錮做黑市工場,不見天日。”
  “殺害文匯的凶手找到沒有?”
  “呼之欲出,向督察已去搜查一間工廠,並且設法尋找人證。”
  電話來了。
  阿蘇轉頭,“子翔,你會西語,一起來。”
  子翔披上外套跟他出去。
  蘇坤活駕車往工廠區駛去。
  近舊碼頭有多幢破爛工廠大廈,像是月球另一邊,警員走近與他們會合。
  走進工廠,隻見大批工人坐在縫紉機前忙碌操作,一眼看去,都是成年人,並無童工。
  廠主是一對中年男女,正接受向督察盤問。
  向勇見到蘇坤活自然高興,發現了容子翔又眉頭一皺。
  子翔心想,這女子分明也是一個辦事的人,為何七情上麵,這樣膚淺。
  一定是對蘇坤活有太大的好感,造成致命傷。
  隻見蘇坤活上前說:“羅滋格先生太太,我們又見麵了,記得嗎,我已調查過你們一次,不過,三年之前,你們的工廠在羅省。”
  工廠東主變色。
  子翔籍故到洗手間去。
  在走廊聽見兩個女子低聲說話。
  ——“希望文匯沉冤得雪。”
  “我的弟弟與他同年,唉。”
  “有腳步聲,噓。”
  隔著迭得人那樣高的紙盒,子翔忽然輕輕用西語說:“文匯雙眼睛瞪得很大,他頸、手、足,均有傷痕,曾遭毒打,是誰朝他太陽穴開槍?他父母還在家鄉等他。”
  紙盒後邊沒有聲響。
  子翔歎口氣,“知情的人應在這個時候舉報。”
  仍然沒有回音。
  子翔剛想轉頭走開,有人出聲了。
  “打電話給警方的是我。”
  子翔靜靜問:“你願意站出來嗎?”
  那同伴說:“馬利亞,當心。”
  “不,我已不能再沉默下去,我胸膛會炸開。”
  子翔推開紙盒,想麵對麵與馬利亞說話,但是紙箱另一邊空無一人。
  馬利亞已被怕事的同伴拉走。
  子翔十分失望。
  她立刻出去問蘇坤活取職員名單,工人中一共有五個馬利亞,兩個放假,還有三個,她逐一走到她們工作崗位,不難發覺,她要找的馬利亞是清潔女工,子翔不出聲。
  向勇督察帶了羅滋格夫婦回警署問話,他們兩人大喊:“通知律師,叫他立刻到派出所。”
  子翔靜靜到後門等候,蘇坤活訝異,尾隨在後。
  兩個人站在破舊的磚樓後巷,感覺像置身戰壕。
  這時,有一杯熱可可就好了。
  終於,後門推開,一個女子走出來倒垃圾,子翔把握機會,一個箭步上去,拉住女子手臂,“馬利亞,替文匯申冤,幫助我們破案。”
  那個馬利亞也有一對同樣明亮的褐色大眼,她隻得廿多歲,不過臉上愁容像是經曆了半世紀的滄桑。
  馬利亞先是混身戰栗,終於抬起頭來,“我知道他們把孩子禁錮在甚麽地方,我去過該處清理汙物血漬,我也知道殺人手槍藏在廁所水箱。”
  蘇坤活一聽,立刻電召向督察。
  馬利亞被警方帶走之後,他們兩人坐在石階上無言相對。
  就在文明社會的後院,發生這樣的慘劇。
  “走吧。”
  蘇坤活伸手拉起子翔。
  兩人回到市區,買了咖啡與熱狗裹腹。
  蘇坤活的電話響了,他說了兩句:“到你家吃餃子?不用客氣,我們已經在享用熱狗,我們是誰?我與容子翔,叫她也一起來?待我問她。”
  子翔點點頭。
  “好,”蘇坤活對向督察說,“我們七時見。”
  子翔說:“師兄,她對你有意思。”
  蘇坤活笑笑,“我並無特別優點,你別多心,誰會看上我。”
  子翔也笑,“你一表人才,為人正直,好處多多。”
  “哪有你說得那麽好。”
  子翔說:“讓我們去買點水果。”
  兩人循著地址找上門去,發覺向勇住在唐人街附近小公寓內,環境中下。
  她出來應門,麵泛油光,身穿圍裙,一手麵粉,正在廚房忙做餃子,她說:“歡迎歡迎。”
  狹小公寓布置得井井有條。
  子翔說:“我來幫你。”
  “不用,你坐下喝杯茶。”
  向勇拿出盛著醬油瓜子的玻璃碗招呼客人。
  外國長大的子翔從來沒吃過瓜子,偶然見到,母親也叮囑不可以嗑壞牙齒,今日見到,十分稀罕,取幾顆放入嘴中,嚐試著咬開,卻不成功。
  那邊向勇刮辣鬆脆地用門牙打開瓜子殼,用舌尖輕輕黏出瓜子仁咀嚼,熟能生巧,叫子翔佩服。
  當下向勇似笑非笑,看看子翔說:“你是坤活的女友呢,還是他的小妹?”
  好一個容子翔,不徐不疾地答:“我是蘇師兄的手足。”
  向勇不出聲,盛出一大盆餃子來,加上小碟子醋、醬油、麻油,還有極辣的指天椒。
  子翔不能吃辣,也覺得香。
  餃子皮薄餡厚、汁液鮮美,子翔一口氣吃了廿多隻,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了。
  吃飽後,蘇坤活自告奮勇去廚房洗碗。
  向勇捧著熱茶著看容子翔似笑非笑說,“今日破案,多得你細心。”
  子翔欠欠身,“多得工人馬利亞申張正義。”
  向勇沉默一會兒,忽然說:“這麽好的男人,甚麽地方去找。”
  子翔微笑,“你指蘇師兄?他的確正直高尚,可是,也不至於是鳳毛麟角。”
  向勇語氣突變,“你是香港人吧,港女的口氣就是這樣囂張跋扈,不知怎地,大家都是華人,港女自視高人一等,衣食住行全是一流,男人呢,抓一把來吹掉一層才揀擇,目無下塵,招人妒忌。”
  子翔一怔,“是嗎?”她們是這樣的人嗎?
  “你們不自覺?”
  “太多事要做,太少時間,沒有專注研究這種題目,我若讀人文係,必寫論文『試探索各地華女對異性態度異同之處』。”
  向勇氣餒。
  子翔提高聲音:“師兄,做妥廚房沒有?”
  蘇坤活應聲出來,捧著三杯咖啡。
  他坐下與向勇討論案件內容。
  不久已到九點。
  蘇坤活先站起來告辭。
  向勇與他握手道別,“多謝你倆幫忙。”
  子翔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向勇看看她,“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你根本不是華人,你講中文口角像洋人,可是,我佩服你辦事能力,同時,又欣賞你出了力也不居功。”
  子翔一時不知這是褒是貶,不過,向勇那樣梗直,也算是一條好漢。
  子翔伸手拍她的背脊,“後會有期。”
  向勇揶揄她,“你的中文,都是看武俠小說學來的吧。”
  容子翔理直氣壯,“開卷有益。”
  他們離開向督察的家。
  蘇坤活說:“向勇很能幹,十年前移民美國,在大學讀罪犯學,畢業後加入警隊,短短幾年,升到督察,槍林彈雨,出生入死,獲上司讚賞。”
  子翔微微笑。
  “子翔你有點鬼祟。”
  “她那樣喜歡你,你卻毫無表示。”
  “我有暗示。”
  “是甚麽?”子翔好奇。
  “我帶著女伴造訪她家,已清楚表態。”
  “我是你女伴?”
  蘇坤活佯裝吃驚,“你不是男人吧。”
  “嗬,把我當擋箭牌,怪不得向勇句句帶刺,我背脊插滿冷箭。”
  蘇坤活隻是陪笑。
  “你為甚麽婉拒向勇?”
  “沒有那種牽掛糾纏的感覺。”
  答得真好,子翔不由得再三回味。
  回到半山,兩人分別在臥室及客廳休息。
  第二天一早,李嶽琪來敲門。
  她一探頭,“嗬,你有客人。”
  “是蘇師兄。”
  嶽琪一看就知道他們二人之間並無曖昧,她不禁略為失望。
  她攤開報紙,“這件案子由你倆偵破?”
  “不,不關我事,是蘇師兄能幹,不過——”她訴說詳情。
  李嶽琪仔細聆聽。
  稍後她問:“下一站你又往何處?”
  “媽媽有無催我回家?”
  “伯母一向被動,但在逆境下她又懂得莊敬自強,把生活處理得很好,她當然想子女長伴身旁可是你們另有誌向,她亦接受。”
  子翔低下頭。
  不久之前,她在書店看到一本書,名叫“我一生從未做過任何我真正想做的事”,這就是說她母親了。
  子翔說:“今晚我要詳細與她講幾句。”
  “她在滬找到了親戚,逐家走動送禮,十分起勁。”
  “送甚麽禮?現在他們眼角也很高了。”
  “你問她呀。”
  子翔點頭。
  她們盡管壓低聲音,蘇坤活還是醒了。
  他大方地與嶽琪打一個招呼,自顧自梳洗。
  隔一會他問:“子翔可有空幫我理發?”
  他手中拿著一隻剃平頭的電剪,十分容易操作。
  電話響了,嶽琪說:“子翔你去忙,我來理發。”
  如果版麵太長了請提醒我
  (9)
  子翔一拿起電話,就聽見有人問:“他在你那邊?”
  子翔訝異,“是向督察吧,你可是找蘇師兄?他正在理發,十分鍾後回你電話可好?”
  向勇酸溜溜,“他可以留在我家過宿,我哪點比不上你。”
  子翔不出聲,索性把電話交給蘇坤活。
  嶽琪熄了剪發機。
  隻聽見阿蘇說:“不用客氣,真的不必勞駕,謝謝。”忙不迭掛斷電話。
  嶽琪看子翔一眼,“大清早誰這樣殷勤?”
  蘇坤活有點尷尬。
  子翔代答:“師兄的仰慕者。”
  嶽琪詫異,“現世代還有這樣急進的女性?”
  子翔笑,“所以師兄有點害怕。”
  蘇坤活抗議:“喂喂喂。”
  平頭已經削短,子翔讚剪得好。
  蘇坤活取出吸塵機把碎發收拾幹淨。
  嶽琪怪羨慕,“換了是張偉傑,這堆頭發十年後仍在原處,可作呈堂證供。”
  子翔輕輕說:“可是你愛他。”
  李嶽琪無奈地微笑,可不是,老張又何必做得更好。
  子翔說:“師兄怕仰慕者纏住他不放。”
  “那是怎樣一個女性?”
  “精明能幹,完全知道要的是其麽,不惜一切向前。”
  “甚麽樣的社會栽培其麽樣的人,你在北美生活,人人崇尚自由,盛行個人主義,追求理想,所以不做建築師做義工。”
  “我們真的很幸福。”
  嶽琪笑問:“不是自討苦吃嗎?”
  蘇坤活過來坐下,短發的他精神奕奕。
  蘇坤活答:“我另外介紹師兄姐給你。”
  “明白。”
  蘇坤活跟著說:“做一季義工體驗生活是好事。”
  子翔問:“隻一季?”
  嶽琪接上去:“一季足夠了。”
  子翔微笑不出聲。
  嶽琪說:“我隻聽說有無國界醫生,卻未聽說過無國界建築師。”
  西裝筆挺的容子翊來接蘇坤活出去辦事,他做他司機,兩個性格外型完全不同的人不知怎樣成為好友。
  他帶來中文報章雜誌。
  容子翊對蘇坤活說:“他們找不到你的照片。”
  原來是何氏單方麵向外界宣布取消婚禮。
  蘇坤活沉默一會,然後取過帆布袋,“走吧。”他說。
  兩個男生出門去。
  嶽琪翻閱新聞。
  子翔說:“何慧象真漂亮。”
  嶽琪抬起頭,“是嗎,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是看得見的:一三五健身室做運動,二四六美容理發按摩全身,睡到日上三竿,盤算戴其麽首飾穿哪款時裝,又不必擔心生活細節,毋需操勞,給我過那種日子,我也一般漂亮。”
  “可是也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
  嶽琪微笑,“真可惜,那是蘇坤活的誌氣,我很佩服這個男人。”
  子翔的聲音轉為溫柔,“他是有點怪。”
  講完之後,側著頭,咪咪笑。
  這一切,嶽琪都看在眼裏。
  傍晚,李嶽琪向容伯母報告:“子翔很明顯對她的蘇師兄有極大好感。”
  容太太沉吟,“人品雖然不錯,但是像隻猴子似滿山走,總不大好。”
  “聯合國內有文職,也許,將來他會考慮教書。”
  “噯,做老師最好。”母親們都喜歡子女教書。
  嶽琪笑,“要不教小學,家長見到班主任家拜神主牌,辛苦也值得,否則,教大學,師生如朋友。”
  “是,是。”
  嶽琪感慨,“子翔最幸福,根本不必計較入息多寡,不比我們,為看八十一百就要考慮跳槽。”
  “子翔隻在電話留言,很少與我說話。咦,嶽琪,她打進來了。”
  嶽琪笑說:“別泄露我是奸細。”
  客太太聽見子翔清脆的聲音喊媽媽,一如七八歲時音容,忽然鼻酸。
  小時,她擁著小子翔說:“來,趁子翔未長大成人再緊緊抱住媽媽。”
  子翔也會說:“趁媽媽在生也多多擁抱子翔。”
  母女都明白生老病死是怎麽一回事,異常珍惜對方。
  真是慶幸。
  當下子翔問:“媽媽,爸爸可好?”
  “狀況叫人側目,他打算穿唐裝上班。”
  “長衫馬掛,還是短打,抑或中山裝?”
  “這要問他了。”
  “媽媽子翊又換女朋友。”
  “這算是新聞?你呢,你幾時來看媽媽?”
  “咦,媽媽,電訊有阻礙,忽然霹靂啪啦,明天我再同你說話。”
  子翔乘機掛斷電話。
  她不是不願多說,而是實在不知說甚麽才好。
  下午,容子翔的新宗任務來了。
  蘇坤活問她:“子翔你拿加國護照可是?”
  “正確。”
  “你諳普通話?”
  “可以交通。”
  “那麽,你起程到杭州去一趟,有五名加國公民在當地孤兒院領養嬰兒後不獲出境,到領使館投訴,使館聯絡我們處理。”
  子翔蠢蠢欲動,“我立刻動身。”
  “詳情會電郵給你。”
  “你呢,你與我同行?”
  “我得前往剛果,哥瑪市那伊拉岡哥大山爆發,五十萬人流離失所,全世界著急,宣明會將與我們會合要求全球協助。”
  “五十萬人!”子翔這才明白甚麽叫做哀鴻遍野。
  “子翔,我也希望你可以一起前來,剛果人說法語,看情形我真得操練一下法文。”
  子翔笑。
  “祝你去杭州馬到功成。”
  子翔閉上眼睛,彷佛看到蘇坤活奮不顧身投入工作的樣子。
  他的粗布襯衫已經洗得發白,天氣熱,渾身是汗,濕印直透布衫,背脊出現一個
  丫字,腋下、胸前,都有汗跡,曬幹了,有一片淡淡白色鹽末。
  這才是子翔心目中的男子漢,智勇雙全。
  他是那種一部吉甫車卡在阿瑪遜河泥濘裏也不覺驚怕的人,一手揮走大毒蛛,一邊還能笑嘻嘻告訴同伴牠是莎劇麥克白斯中那三個女巫煉藥的必需品種。
  誰還會耐煩同光說不練的白麵書生約會,他們動輒還要看不起女性。
  子翊把他介紹給妹妹是做對了。
  但是,蘇坤活一開頭就說明他不是一個追求者。
  子翔急促出發,到了飛機場才有時候逐一通知親友。
  嶽琪意外,“哦,杭州,可以見到媽媽了。”
  子翔也有三分喜悅。
  “子翊可在?我與他說幾句。”
  “子翊往新加坡微係統研究中心開會,小小島國如斯先進,叫人欽佩,臨走前他放盡伊龍股票,幸保不失。”
  “近十年八年人人都通世界跑。”
  “子翔,記得探訪伯父母。”
  “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
  “子翔,不要給任何人驚喜,免生意外錯摸,凡事說清楚。”
  “明白。”
  子翔留言給母親,說明班機號碼抵達時間。
  然後,她打開手提電腦查看杭州第一孤兒院數據。
  領養孤兒的詳細手續清楚列明,還有照片可以參考,從新生兒到三五歲都有,九成是女童,她們都有小小圓扁臉,大眼,十分可愛,全是棄嬰。
  子翔心底起了異樣感覺。
  她閉目養神。
  這一程不算太遠,但是子翔一閉上眼睛就看到蘇坤活的影子。
  她有點無奈,初中時第一次與班上籃球健將約會也有這種感覺,子翔一向喜歡高大寬肩膀厚胸膛的異性,跳舞時他的下巴可以輕輕擱在她的頭頂。
  子翔沒想到母親會來接飛機。
  容太太穿著一襲寶藍色夾旗袍,十分華麗,一見女兒便用力招手。
  “媽媽。”
  有母親真好,子翔把整張臉埋在媽媽肩膀上。
  小時候她最喜歡躲在母親腋下,那真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容太太仔細看她,“子翔,皮膚又粗又黑,喲,手指甲髒髒,還有,頭發枯黃,你像自非洲回來。”
  子翔微笑,可不就是非洲。
  “快跟我回去酒店好好修飾。”
  “媽媽,我這次有任務在身。”
  “甚麽事,你不是在休假嗎?”
  “說來話長。”
  容太太一把將子翔推進酒店汽車,押著她走。
  子翔吩咐司機:“去火車站,請替我買一張雙程票往杭州。”
  容太太一怔,“你去杭州做甚麽?”
  “探訪朋友。”
  容太太嗯地一聲。
  “辦完事我一定陪媽媽大吃大喝。”
  容太太這才露出笑容。
  “媽媽,你身上旗袍好看極了。”
  “這個款式叫昭君出塞。”
  子翔一怔,昭君出塞,不是有去無還嗎,連她都知道這個不祥典故。
  她見母親在興頭上,並不出聲。
  “我叫你爸的秘書陪你去杭州。”
  子翔不由得笑了,“秘書有工作在身,怎可任意差使。”
  “那麽,我陪你去。”
  子翔握著她的手,“媽媽,你放心,我辦完事立刻回來。”
  她乘車趕往目的地,沿途欣賞風景,自得其樂。
  那五對加籍領養夫婦在火車站等她。
  每人手中抱看一個嬰兒。
  大家一湧而上,“你就是調停人容子翔?”
  “容小姐,我是第一孤兒院負責這件事的苗岱紅。”
  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伸出手來與子翔相握。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語氣激動憤慨。
  幸虧容子翔耳聽八方,她已得知真相一二,不由得大表詫異。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
  “請順便到我們孤兒院參觀。”
  五對洋夫婦抱著的幼嬰白白胖胖,看上去都像楊柳青年畫中騎在大鯉魚背上的胖娃娃,可愛極了。
  他們一起乘車回孤兒院。
  子翔搞清楚來龍去脈,同那班家長說:“現在不是孤兒院不準放人,而是領使館拒發護照給嬰兒入境。”
  苗岱紅苦笑,“第一孤兒院成立已近三十年,聲譽清白,現在他們懷疑我們誘逼生母把第二胎強送孤兒院,給外國人領養,真正蒙冤。”
  “嗯。”
  “容子,你是加國公民,你再替我們跑一次代辦處。”
  其中一位阿瑟太太流淚,“我苦苦懇求林斯代辦無效,我怎能放棄小孩,她已經是我女兒。”她緊緊抱著梳一綰衝天炮的小玲。
  大家紛紛抗議。
  “誰會想到自己的國家會留難我們。”
  “做了三十年公民,發覺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我已留在杭州超過一個月,再也不能告假,若不返回安河,連工作都會丟失。”
  “叫我們提供嬰兒親生父母棄權書,說明是孤兒、棄嬰,哪裏去找生父母!”
  “不可理喻。”
  子翔從未遇見過這種事,一時暈眩。
  她說:“我去見林斯代辦。”
  苗岱紅說:“我幫你預約。”
  容子翔生氣,“他是公仆,我是納稅人,他原應為我服務,我有急事求助,還需預約?這又不是跳舞吃飯!”
  大家先是一怔,隨即鼓掌。
  苗岱紅忽然歎口氣。
  子翔說:“我代表那林斯向你道歉。”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容子,我是驚歎你們那民主思想根深蒂固存活在血液中,理直氣壯,毫不猶疑地挑戰權力。”
  子翔失笑,“領使館的目的便是幫助在外國的國民,他並非在高處,我不是在低位。”
  苗岱紅欲言還休,終於又歎了口氣。
  子翔也不是有勇無謀,她先把五個領養個案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孤兒院的數據已經計算機化,院長特準容子翔查閱機密數據,她研究過這五宗領養手續,毫無紕漏,同往年個案完全相同,照記錄,已有千餘名兒童在歐美安然生活。
  現在,她好去見林斯了。
  子翔想一想,為謹慎見,她找蘇坤活提供忠言。
  答複來了:“你要打的電話號碼暫時不能接通。”
  子翔馬上找李嶽琪。
  嶽琪沉吟半晌,“我從未試過遇到這樣棘手的事,以事論事,換了是我,我會單獨去見這個林斯,以免有外人在旁,他不能暢所欲言,或是下不了台。”
  “好,我單刀赴會。”
  嶽琪笑:“你寫一段特稿,把領養家庭圖片電郵給我,我替你編擬成當天頭條,給林斯代辦參考。”
  子翔點點頭,“筆比劍有力。”
  她立刻坐下來做功課。
  子翔寄住在孤兒院員工宿舍,她這一篇文稿寫到深夜,立刻電傳給嶽琪。
  嶽琪在清晨答複:“圖文精采,編輯部已決定明日刊登,我先把大樣傳真給你。”
  子翔忽然說:“給林斯代辦也傳一份。”
  “我替你查過這個人,他是歐亞混血兒,今年才廿七歲,年輕有為,在渥京讀海外政治及新聞係。”
  “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事情?”
  “或許他身不由主,上頭指示,別有隱情。”
  “我應該對他客氣?”
  “子翔,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應當忍耐從容,據理力爭。”
  “琪姐,多謝指教。”
  “去吧。”
  子翔隨即收到第二天的頭條。
  奇怪,文宇寫在紙上是一回事,排了宇印在報上,那種震撼又自不同。
  嶽琪所擬的頭條是“如何挖出母親的心”,照片中是哭泣的養母阿瑟太太與可愛活潑的嬰兒小玲。
  孤兒院派車子送容子翔去代辦處。
  苗岱紅站在門口送她,子翔覺得她這回有點像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倘若不成功,或是沒有進展,她真想潛回家中,用被褥蒙頭,隱姓埋名,就此過一生。
  家長們也來了,抱看嬰兒,小玲忽然大聲叫出媽媽,大家潸然淚下。
  容子翔抵達代辦處要求見外交人員。
  秘書看過她護照、工作證,以及建築師執照,態度略為和善。
  “林斯先生在開會,你既無預約,就得稍候。”
  “請他立即自會議室出來見我。”
  “容小姐,這沒有可能。”
  “告訴他,我是光明報明早頭條的作者。”
  容子翔攤開那段稿件。
  秘書沉默,過一刻說:“我去叫他。”
  林斯幾乎立刻出來。
  他全神貫注,不敢怠慢,輕輕走近,隻看見一個瘦小的年輕華裔女子在會客室等他。
  她有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像鷹般追隨獵物。
  “容小姐,你好。”
  子翔說:“我要一杯咖啡,兩顆糖,加牛奶。”
  他咳嗽一聲,“馬上來。”
  他取出那份稿件,像是應付一封勒索信件,十分無奈,“容小姐,我已與星報編輯聯絡,指出我們的困難。”
  “你可以把難處同那些養父母說清楚。”
  “容小姐,部份孤兒來曆不明。”
  “我相信是,他們無父無母,沒有出生年月日,也沒有籍貫。”
  “容小姐,我們不能允許非法領養。”
  “這班人已經與嬰兒產生感情,你大可通融一次,下不為例,立即警告國人,以後必須有額外證明文件,孩子們方能通行。”
  “容小姐,我也不過是依本子辦事。”
  “條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先生,法律不外乎人情,說服你上司,給他忠告,否則,我會到上海找他。”
  林斯歎一口氣,他的額角已開始泛油。
  “我也為這件事頭痛良久。”
  子翔說:“現在是解決一切的時候了。”
  “容小姐,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子翔說:“不不不,我不走,我坐在這裏,等你的答複,你好歹給我一個交待,否則我在這裏打地鋪。秘書小姐,我肚子餓了,給我來一客鹹牛肉三文治,添半杯咖啡。”
  林斯凝視她,子翔也瞪著這名代辦。
  林斯問:“你為甚麽這樣做?”
  子翔微笑,“非為名利,也不是因為提升我的靈魂,而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這樣做。”
  林斯搔頭,“我立刻去辦事。”
  容子翔坐在會客室喝咖啡吃早餐看報紙雜誌,打算耗一整天,心中彷徨,不敢外露。
  個多小時後,林斯出來向她招手。
  子翎揚起一條眉毛。
  他點點頭。
  子翔過去大力拍他肩膀,“好家夥!是該這麽做。”
  林斯啼笑皆非。
  “光明報已答應撤回頭條,第一孤兒院必須補一份證明文件,養父母與孩子們稍後可以返國。”
  子翔鬆出一口氣。
  “他們應當感謝你。”
  “不,”子翔說:“多謝你才真,君子成人之美。”
  好話誰不愛聽,林斯輕輕說:“容子翔!你真是罕見人種。”
  子翔說:“我告辭了。”
  “孤兒院已知好消息,你可方便與我一起午餐?”
  子翔一怔。
  她微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你約會我?”
  林斯問:“你一向這樣調皮?”
  “我已經吃飽。”
  “我們有即日運到的大西洋龍蝦。”
  “啊,我要兩件尾巴,配牛柳,加香菇汁。”
  吃飯的時候,林斯說:“你那篇文字寫得十分動人。”
  子翔答:“又不能見光。”
  “你有寫作才華,不應選讀建築。”
  “女承父業,家父在上海有計劃進行。”
  林斯靈光一現,“可是加中合作的光華商場?”
  “正是,你聽說過?”
  “我與容先生見過數麵,他高瞻遠矚,叫人佩服。”
  子翔微笑,“那就是我老爸。”
  她把碟子一堆,“我真得回去了。”
  “很高興認識你。”
  “彼此彼此。”
  容子翔凱旋離去。
  秘書看看林斯,“為甚麽出死力為她法外留情?”
  林斯搔搔頭。
  秘書詫異,“原來世上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
  林斯轉過身來,“她是一個義工,這件事成敗對她來說無關痛癢,她是真心幫人。”
  秘書笑,“於是你愛上了她。”
  林斯笑了,不予受理,返回桌上做文書工作。
  那邊容子翔一下車便得到英雄式歡迎,尤其是阿瑟太太,緊緊抱住子翔不肯放手。
  子翔也沒閑著,立刻為孤兒院代擬證明書。
  苗岱紅說:“三十年來我們都毋需保證甚麽。”
  “西方國家去年發生了一些事,使他們謹慎起來,事事收緊,小心門戶,或許可以原諒。”
  “我恐怕領養孤兒會受到影響,我希望這裏所有孩子都得到好歸宿。”
  子翔說:“你在孤兒院工作多久?”
  苗岱紅微笑,“我在孤兒院長大,我是第一批孤兒,一直無人認領,到了七八歲,更加變成老大姐,我在院長大、讀書、工作。”
  “啊。”
  “這就是我的家。”
  真沒想到。
  “別說過去的事了,先把保證書做出來。”
  她們請教過律師,措詞不卑不亢,簡潔地說明一切。
  “明天一早,我親自把信拿去。”
  子翔用完計算機,忠告說:“用藍牙技術比較快捷,方便得多。”
  岱紅微笑,“我們已棄微軟,決定采用國產科技,有信心跟得上。”
  子翔輕輕答:“當然。”
  “整個程序由我負責,你看怎樣?”
  “做得好極,我遊覽過網頁,資料詳盡。”
  “請你指教。”
  “我向你學習才真。”
  兩個年輕女子都笑了。
  “子翔,你真好。你毫無時髦女子習氣。”
  “你過獎了。”
  “子翔,我給你看我兒時照片。”
  苗岱紅按下檔案密碼,熒幕上出現她個人數據。
  照片中的小女孩秀麗可愛,但是,仍遭父母遺棄。
  “那一批隻得我一個人留在孤兒院,其餘孩子,都已往世界各地安居。”
  語氣中有許多欷歔。
  這時,有人找苗岱紅聽電話,她走開。
  子翔的目光無意中落在密密麻麻的記錄上。
  一個容字忽然躍進她眼簾。
  這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客太太常常說子女千萬不可讀醫,否則將來被人笑叫庸醫。
  看仔細一點,子翔怔住。
  “彼得容與妻子馬利容,地址加拿大卑詩省溫哥華西十三街二二三八號。”
  子翔頭上像是被一噸磚頭擊中,這正是她家地址,她在該處出生。
  容家住址怎麽會在杭州第一孤兒院的計算機數據上出現?
  子翔連忙閱讀內容。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加國公民容氏夫婦領養三月大女嬰祥紅。”
  子翔不敢相信雙眼。
  這正是她的生日!
  子翔猛地站起,推翻了椅子。
  趁苗岱紅未返,她把整份文件印出小心收好。
  岱紅回轉來,笑著說:“林斯先生說明日中午親自送護照來。”
  她看見容子翔呆呆地站著。
  “你怎麽了?”
  岱紅順手按熄計算機,收拾桌麵雜物。
  她再轉過頭來,發覺子翔已經不在室內。
  她追出門口,“子翔,子翔?”
  子翔奔出孤兒院,一時不知去向,她截了一部街車。
  司機問:“去甚麽地方?”
  “丹陽路。”
  她走進一間咖啡室坐下,細看手上資料。
  子翔還算鎮定。
  她父母的姓名地址,她的出生年月日,文件上還有她的照片,她的血液是O負型。
  照片中的她與今日無太大分別,小小圓扁臉,大眼睛。
  這無異是她。
  子翔抬起頭,孤兒院她叫祥紅,所以,母親給她取一個叫子翔那樣文雅動聽的名字。
  她仍然不願相信這是事實。
  純是巧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邊,也有一對容彼得馬利夫婦,廿五年前,在杭州收養了一個孤女。
  子翔打電話給李嶽琪。
  嶽琪惺忪的聲音傳來,“子翔,恭喜你,事情完善解決。”
  子翔難以啟齒。
  “子翔,甚麽事?”
  “琪姐,你第一次見我時我幾歲?”
  “十六歲,省試第一名。”
  “我是否一個快樂兒童?”
  “全世界最幸福。”
  “謝謝你。”
  “喂喂喂。”
  子翔隨即撥電話給林斯。
  她咳嗽一聲,“可以出來嗎?有私事找你幫忙。”
  林斯驚喜,“你在甚麽地方?”
  “丹陽路。”
  “當心扒手,把財物放好,我十分鍾就到。”
  他丟下一切跑出去。
  一推開咖啡室玻璃門便看見子翔坐在角落。
  子翔看見他時眼神像見到老朋友似。
  林斯立刻知道有重要的事。
  子翔問:“有沒有靜點的地方可以說話?”
  林斯說:“你要是不介意,可到舍下詳談。”
  子翔點點頭。
  他把她帶到寓所,打開門,子翔隻見公寓全白裝飾,沙發上蒙著白布套,十分整潔,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他斟一杯啤酒給她。
  子翔仰頭喝幹。
  “你像是受了刺激。”
  “林斯,請你幫我。”
  “有甚麽事請直說。”
  子翔把打印文件交給他。
  林斯打開來細閱,他麵色也變了。
  子翔把護照交給他,護照小相片與嬰兒十分相似。
  林斯不置信地輕聲問:“你是幾時發現這件事?”
  “一小時之前,孤兒院當我自己人,讓我看機密檔案,無意中發現。”
  這時,子翔聲音開始顫抖。
  “你的父母從未與你提起此事?”
  “我一向以為是他們親生。”
  “慢著,尚未百分百證實。”
  “林斯,幫我。”子翔捧著頭。
  “我立刻替你調查。”
  他馬上進書房去安排一些事。
  林斯出來時發覺容子翔蜷縮在安樂椅裏,麵孔埋在手臂中,看不到她的臉。
  林斯並沒有叫她堅強或是振作,說比做容易,他不喜講勵誌廢話。
  他隻是輕輕說:“我已托省府生死注冊處調查計算機記錄。”
  子翔嗚咽一聲。
  他故意說些別的話題:“孤兒院事件解決,你也該功成身退了。”
  “一點跡象都沒有。”
  “甚麽?”
  子翔坐起來攤攤手,“我把前半生從頭到尾粗略地想了一遍,一點非親生跡象也無,他們待我赤誠,是世上最好的父母。”
  林斯溫和地反問:“那你還想怎樣?”
  子翔歎息落淚,“他們為甚麽不把真相告訴我?”
  “因為太愛惜你,也許怕從此生疏,唯恐失去你。”
  “人家得知真相後,會得恍然大悟,所有平時懷疑的蛛絲馬跡得到答案,但是我想來想去都仍然認為我是個親生兒。”
  “子翔,你很幸運,我的童年不很愉快,十二歲之前我時時想出走尋找親生父母。”
  “真的?”
  林斯點頭,“各人有各人煩惱,家父終身不願正經工作,家母獨力支撐家庭,深以為憾。”
  “孩子一定很吃苦。”
  他凝視她,“你四處奔走,男伴沒有異議?”
  子翔已把他當朋友,當下有三分遺憾地說:“我連約會都沒有。”
  林斯愉快地說:“不能置信。”
  “辦公室中人人把我當某種宗教狂熱分子,對社會不滿,妄想憑一己之力,改變風氣,力挽狂瀾,像移山的愚公,挑戰風車的拉曼徹人……”
  “於是你走出那狹小的寫字樓。”
  “此刻我的確愉快得多。”
  說到這裏,他聽見計算機叫他查電郵的訊號。
  “子翔,跟我來。”
  子翔跟他進寬大的書房。
  書房全用中式花梨木家具,一架雕刻屏風異常精美,但是子翔無暇欣賞。
  她走到計算機熒屏前坐下,讀完電郵內容,頹然掩臉,耳畔嗡嗡作響。
  電郵證實她一切疑惑。
  子翔凝望天花板。
  書房裝修得非常精致,原來蛋黃色天花板上漆寫著略深一點點的瘦金體字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仔細留心,還真看不清。
  終於,壓力實在太大,小鋼炮似的容子翔失聲痛哭。
  林斯很守禮,他並沒有乘人之危趁勢把她擁在懷中,他斟一大杯熱普洱茶及放一塊熱毛巾在茶幾上,輕輕退出書房,掩上門,任容子翔哭個夠。
  天花板上還有一句話叫“敬人者人恒敬之”,十分寫實。半晌,子翔漸漸停止哭泣,熱茶與大毛巾都派上用場。
  林斯輕輕推門進來。
  他手裏捧著盛三色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見了,二話不說,接過來埋頭苦吃。
  從大學開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愛說:“吃死算了”,或是“我將憂慮溺斃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煩惱不過是功課來不及做或是母親希望她多多操練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電約未到之類。
  今日,她失去身份,一向以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發覺自己原名叫祥紅。
  吃完一大盤冰淇淋,她內心略為充實一點。
  這時,林斯輕輕說:“有兩個辦法供你參考。”
  子翔沒精打采看著他。
  “第一,你可以佯裝甚麽也沒有發生過,如常生活。”
  “如此厚顏,可行嗎?”
  “你仍然是他們鍾愛的女兒,既然彼此相愛,何必追究。”
  “第二個辦法是甚麽?”
  “同父母攤開來請清楚,去與留,說明意向。”
  子翔低下頭。
  “你看,開口多難,所以他們也一直猶疑,三五歲,太小,十歲八歲,正應付功課,十多歲,怕你一時接受不了事實,到了讀大學,下意識他們覺得你同親生女一樣,索性不說也罷。”
  子翔喃喃自語:“並非故意瞞我。”
  “你說呢。”
  “但,我是誰?”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紅,同苗岱紅一樣,同一年送進孤兒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紅字。”
  “現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別人的姓字,過了廿多年,我原來父母是甚麽人,做何種職業,有何苦衷,長相如何,健康怎樣,我可有遺傳病……”
  她站起來,覺得暈眩,又坐下,歎氣。
  “慢慢想通未遲,先決定該坦白與否。”
  子翔答:“我不能傷他們的心。”
  “明智之舉。”
  “林斯,你是我良師益友。”
  “我送你回上海。”
  “我有火車票。”
  “我陪你乘火車。”
  到這個時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白到他對她的心意。
  岱紅依依不舍送到火車站。
  “容子翔,有空來看我們。”
  孩子們一字排開,唱離別的歌:“——等到明年花開時,親自跟你送花來——”
  他們送上花園裏剪下的梔子花。
  子翔內心淒惶,拉著岱紅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說:岱紅,記得我嗎,我是你幼時同伴祥紅,不過由一對好心華僑夫婦領養,重寫一生。
  子翔麵色蒼白地離去。
  在火車上,林斯無微不至地照顧她。
  火車停站,他陪她下車同小販買紀念品。
  他買了一小袋焦鹽餅及三個小小無錫泥人。
  “看,劉關張桃園三結義。”
  子翔強顏微笑,“張飛最好玩。”
  火車抵涉,他們叫出租車回到父親家,容太太穿著拖鞋迎出來。
  一眼看見女兒帶著男朋友,又驚又喜。
  “快進裏邊坐。”
  林斯是外交人員,身體語言份外討人歡喜,他講明身份,又提及曾與容先生見過麵,容太太十分稱心。
  糖果點心茶立刻擱滿一桌,她與林斯細談。
  蘇坤活的電話卻到了。
  子翔隻覺恍然隔世,哽咽說不出話來。
  蘇坤活說:“子翔,我得知消息,你那邊事情圓滿解決。”
  “你呢,你好嗎?”
  “另外一座火山又發作,地底熔岩湧上,火山膨脹,每日脹大三公尺,真是奇觀,我們急於疏散居民,難在居民不願離開家園。”
  “災民無處可去吧。”
  “子翔,我一有空便與你聯絡。”
  電話中斷。
  子翔真想多說幾句。
  她不得不回到客廳去,聽到客太太叫她:“子翔,我們在書房。”
  原來林斯在表演書法,他寫了一個翔字,“中國字最漂亮”,又寫一個颯宇,“這也好看,迎風而立,當然英姿颯颯。”
  容太太笑,“子翔,我有事出去一回,林斯,你請留下吃飯。”
  林斯並沒有放下毛筆,一揮手,寫下“悠悠我心,豈無他人,為君之故,沉吟至今。”
  子翔雖在外國長大,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是這樣淺白雋永的句子卻看得懂,心中像含著一枚青橄欖,甘香可口,回味無窮。
  書房內插著一大篷芬芳無比的薑蘭,這正是子翔最喜歡的花束,她有點暈眩。
  子翔輕輕揭起宣紙,“我會珍藏。”
  她正奇怪母親去了何處,忽然大門打開,容太太帶著容先生回來,原來她專程去叫丈夫。
  “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親熱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輕有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抽空回來陪女兒的男友吃飯。
  林斯看子翔一眼。
  難怪她說,無論怎樣回憶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絲不是親生的痕跡。
  她是容家愛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顯然也想到這點,她低頭默默吃飯,很少說話。
  吃完飯容先生說:“我與老伴去看電影,你們另有節目吧。”
  他倆忙不迭體貼地外出,把家讓給兩個年輕人。
  子翔有說不出的疲倦。
  她說:“我不想繼續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聲笑出來。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沒誌氣,讀二年級時在雨後的操場玩,一跤摔到泥濘裏,同學叫我起來,我也哭著說別理我,讓我一生坐在爛泥裏算數。”
  “後來呢?”
  “老師拉我起身,媽媽趕來替我換幹淨衣服。”
  “你看,問題得到解決。”
  “他們真偉大。”子翔感慨。
  “父母當然都以子女為重。”
  子翔忽然想起來,“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身世?”
  “他與你差幾歲?”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會記得。”
  “子翊性格與我毫不相似,他幾乎在十歲時已有方向,並且擅長做炒賣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親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別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愛尊重已足。”
  子翔點點頭。
  “讓我拉你起來。”
  子翔說:“我去換掉髒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間,不知怎地,靠到床邊已經睡著。
  半晌,林斯過去敲門,沒人應,他在門縫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書房,取過一本小說,讀了起來。
  小說文字極佳,中國人寫中文,當然比殖民地華人或海外華僑強十倍。
  但是小說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過工整規矩,味同嚼蠟,況且,劇情又無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嗬欠,打盹。
  容太太回來,看到人客在書房瞌睡,女兒在臥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輕輕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覺。
  容太太斟杯參茶給他。
  他十分感動,愛屋及烏,容太太已把他當自己人。
  “你與子翔怎樣認識?”
  “工作上接觸。”
  “她喜歡到處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駐倫敦。”
  “女兒在家住一輩子我都高興,把女婿外孫帶回來更加歡迎,家永遠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個母親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說:“你這樣懂事,你媽媽一定寬慰。”
  林斯輕輕答:“我卻得不到家母歡心。”
  容太太動容。
  也許,有些母親不喜講理,隻希望得到盲從。
  “一日,我在商場看到老太太抱著小小孫兒,舒愜從容,我羨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種少數渴望撫養外孫的人,並且,不打算與男方家長分享。”
  林斯笑了,“那樣辛苦的事,怕無人與你爭呢。”
  時間晚了,林斯告辭。
  子翔半夜起來,脫掉衣裳,繼續再睡。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子翔夢見自己起床,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取出可樂,倒進大碗,再加上大塊冰淇淋磚,就那樣大吃起來。
  一覺醒來,嘴裏彷佛還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樣解釋這種饑渴。
  子翔收到上司電郵:“容子翔請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報到,切記到醫務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瘋狗症與腦膜炎疫苗注射。”
  子翔低下頭。
  容太太進來看到。
  “甚麽一回事,臉上一點笑容也無,不像在戀愛呀。”
  “媽媽,我大後天走。”
  “跑來跑去忙甚麽?留下陪媽媽與林斯。”
  “媽媽,我小時可是乖孩子?”
  “一點都不乘,而且,到五歲都不會說話,怪嚇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頑劣之處。”
  “他可有欺侮我?”
  “他鍾愛你,時時幫你做功課,好讓你抽空去練琴。”
  “我記得子翊幫我做過一隻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奪天工。”
  “他的確有一手。”
  子翔說:“我真幸運。”
  容太太歎氣,“兄妹倆都不願結婚。”
  下午,子翔去注射各式防疫針,順路帶了一籃水果到代辦處找林斯。
  秘書笑著接過水果籃。
  林斯出來,心神恍惚地看著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還是自由身,嘻嘻哈哈與女同事調笑,百無禁忌。
  今日,他是一個俘虜,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牽著他走。
  子翔說:“我來道別。”
  他焦急,衝口而出:“你去哪裏,我跟著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務員,有職責在身,一時怎樣走得開?”
  林斯有點慚愧。
  “我會時時同你聯絡。”
  林斯自抽屜裏取出一枚飾物,子翔看到是一隻拇指大雕刻精細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瓏活潑,十分趣致。
  “我替你係上,”林斯說:“作為你幸運符。”
  子翔說:“以前,以為同情孤兒是人之常情,現在明白了,也許在心底深處,一直記得自己是個孤兒。”
  林斯溫言說:“你甚麽也不記得,若不是偶然讀到第一孤兒院機密數據,你一輩子也不會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隻命運大手推我向前,終於被我發現身世秘密。”
  子翔無限感慨。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這裏等你,我會通知當地代辦,設法與你聯絡。”
  子翔點點頭,“上司知會我,該處義工組織相當完善,有一個家庭父母連兩個兒子四口子已在該處默默服務三十五年。”
  林斯說:“我最欣賞默默耕耘這四個字。”
  有些人連吃一隻蘋果也擾攘半日,盼望世人讚賞他張嘴的姿勢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艱辛鑿井,第一口水先捧給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輕輕問:“子翔你有意中人嗎?”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許多專門名詞,不,我沒有約會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麵孔,在她額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與你投契。”
  子翔走了。
  林斯回到辦公桌前坐下,覺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經跟容子翔離去。
  秘書進來問:“沒逮住?”
  林斯頹然。
  “也難怪,叫做子翔,一個字裏兩張翅膀,一下子飛得影蹤全無。”
  林斯抬起頭來。
  “將來挑女朋友,選名宇帶女字旁,像妃、媛、嫚、妍、嫻、娜,嬌滴滴,走不動,比較牢靠。”
  林斯苦笑,“多謝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靜靜收拾行李。
  粗布褲穿了洞,爬山靴鞋底磨損,內衣黴黃,羽絨大衣破舊,全部需要換新貨。
  她到市中心購物,所有外國貨應有盡有,價格公道,她選購一大批。
  售貨員說:“小姐,我們還有別的顏色。”
  “不用了,深藍比較耐髒。”
  這些衣物,全部用來天天穿著,並非扮作瀟灑的時裝。
  “小姐,兩打襪子,廿套內衣褲,六件襯衫,全在這裏了。”
  “我還要一箱高熱能餅幹。”
  “小姐可是去爬黃山?”
  可能比較接近著名的凱巴峽。
  子翔笑笑,取出母親給的信用卡付脹。
  容太太幫她整理行李。
  “你這次是去哪裏?裝備似行軍。”
  子翔坐下來,坦白地說:“媽媽,我去巴基斯坦近阿富汗邊境。”
  容太太一時沒聽明白,怔怔地看牢女兒,“那裏有甚麽觀光點?”
  子翔再也不想在這種小事上瞞她,“媽媽,我一直誌願畢業後到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工作一年,今日得償所願,我去協助照料戰後流離失所兒童。”
  容太太呆呆看看女兒,表情像被鉛塊打中的人。
  “子翔,那裏有地雷有瘟疫。”
  子翔笑,“媽媽,不用害怕。”她伸手過去。
  容太太掙脫女兒的手,“你以為我不知道?該處男子平均壽命隻得四十三歲,百分之三十三兒童是孤兒,寸草不生,民不聊生,過著中世紀窮困生活。”
  “所以需要先進國家援手。”
  “子翔,媽媽也需要你。”
  子翔陪笑,“我會時時回來。”
  “林斯呢,他是個好男人。”
  “媽,聽我說。”
  容太太忽然動氣,“你同子翊,永遠先斬後奏,十分不孝。”
  子翔震動。
  幸虧母親把哥哥也責罵在內,否則子翔更加傷心。
  容太太說完之後,也有點後悔衝動,歎口氣,“孩子大了,永不聽話。”
  子翔連忙賠笑,“爸媽從來沒想過要控製我們。”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麵孔,“小時候,像貼身膏藥,終日抱在手裏,見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覺無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聽著落下淚來,多謝可敬的養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好好當心身體。”
  生活得好,就是孝順父母。
  “記得每日一通電話。”
  母女終於又握緊雙手。
  子翔沒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時空餘時間,不想浪費。
  他一邊啖著名梅龍鎮小籠包一邊笑說:“子翔終於坦白從寬。”
  容先生笑:“個人都跑得那麽遠,早知一個叫家寶、一個叫家實,用寶蓋頭屋頂罩住你倆,動彈不得。”
  兄妹都有點過意不去。
  容先生揮揮手說:“隻要你們開心,我也覺得寬慰。”
  子翔低頭不語。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異,瞞得過爸媽,瞞不過我,甚麽事?”
  子翔看著他,欲言還休。
  他一向是好兄弟,從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嗎?
  子翊見妹妹麵青唇白,不禁追問:“你可是懷孕?”
  子翔瞪他一眼,“沒這種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決辦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關心小妹。
  她低聲問:“我可以相信你嗎,你會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聳然動容,“嗬,我知道了,你從來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妝,你傾向喜歡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親生,我是一個領養兒!”
  容子翊靜下來,張大嘴,又合攏。
  他輕輕說:“你終於知道了。”
  “甚麽叫做我終於知道?”
  “我以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並非親生?”
  容子翊點點頭。
  子翔頓足,“不可思議,子翊,有關身世大事,你竟瞞著我。”
  子翊輕問:“你想我怎樣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鮮事知會你,你我並非容氏親生,我來自香港孤兒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著他。
  “對,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領養兒。”
  “甚麽?”
  “這是真的。”
  “你也是孤兒?”
  子翊點頭,子翊又搖頭,“我擁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滿意足,我隻管努力學業及工作,我已許久不去想身世問題。”
  “子翊你好不豁達。”
  “子翔我一直覺得你的目光更遠更高,所以才獻身誌願工作。”
  兄妹緊緊擁抱。
  “你是幾時知道的?”
  “廿一歲,大學畢業,母親叫我到書房,把領養一事告訴我,我錯愕了三日,然後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頂恍然大悟,大叫一聲丟開身世,唯一遺憾是血型不合,也許不能捐出腎髒給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頭。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彈飛來,我毫無猶疑會擋在你身前,不過,這種事大抵不會發生,平時我仍可與你爭寵。”
  子翔問:“父母為甚麽不把真相告訴我?”
  子翊說:“你太可愛,他們想占為己有。”
  子翔破涕為笑。
  “對你最初的記憶是五六歲時父母有事遠行,回來時抱著一個幼嬰,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裏著,撥開可見小小麵孔,像一隻醜娃娃,我懷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來。”
  子翔還抱著一絲希望,“你沒見媽媽懷孕?”
  子翊搖頭。
  這時容太太在客廳揚聲,“兄妹談些甚麽?”
  他們噤聲。
  子翊充滿憐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婦,他們還賜她一個大哥。
  子翊低聲說:“子翔你幼時很笨,久久不會講話,媽媽著急,四處找專科醫生診治。”
  子翔拚命點頭,淚水四濺。
  “你可有出去尋找生理父母?”
  子翊搖頭,“我說過我已擁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滿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於腦後,努力將來。”
  容太太的聲音又傳來:“兄妹打些甚麽主意?”
  她探頭進房。
  容太太有一張秀麗的標準鵝蛋臉,子翔這才知道美媽為甚麽沒有生美女的理由。
  “媽媽。”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勸得動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邊。”
  子翔笑,“爸媽最希望子女做教師,工作定時,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說:“做建築師也不錯,每天有下班時間,傍晚可以見麵。”
  “媽媽,給我一年時間,我一定回家來。”
  容太太說:“我看過一本書,叫『原野呼聲』,你倆大抵也是這樣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聽到狼群呼聲,忍不住奔向原野。”
  兩兄妹麵麵相覷,低頭不話。
  他倆不安於室,可是受遺傳因子影響?
  這時,容先生回來了。
  “難得一家四口齊集,在家吃頓飯。”
  子翊深夜要乘飛機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雞湯給他,“有無打算結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勞你催。”
  “孩子們有時需要適當鼓勵。”
  “你以為他們仍是小學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遠是幼兒,尤其是子翔,睡熟時麵孔隻似十歲。”
  子翔淚盈於睫。
  子翊在臨走前又叮囑小妹一句:“敬愛父母。”
  門口有人等他,一個高大漂亮的年輕女子走近來。
  子翊介紹:“這是朱彝,下月到美國參加環球小姐選舉。”
  大家微笑招呼。
  過一日,子翔也出發了。
  雖然隻得一件行李,已經肯定比其它義工多。
  飛機先往香港,在轉候室等待時,她聽見服務員通過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機乘客容子翔請到櫃枱。”
  她走近櫃枱服務員說:“容小姐,這位先生找你。”
  於翔還以為林斯找上來。
  可是不,站在她對麵的是一個陌生年輕人。
  他伸出手來,“容子翔,我是史習榮,歡迎你加入我們隊伍,我們乘同一班飛機往哈拉嗤。”
  子翔讀過他們資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務超過三十五年,習榮是他們長子。
  要是一個月前,子翔會俏皮地反問: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隻是點頭招呼。
  “蘇大哥叫我照顧你。”
  “他可是仍在剛果?”
  史習榮點點頭,“那邊情況危殆。”
  “可是新聞已停止報告。”
  “因三日之後已不再是新聞。”史習榮感慨。
  子翔不出聲。
  她抬起頭找林斯,這人沒來送她,噫,人一走,茶就涼。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麽,當是一種裝飾好了,下了飛機,請給這塊頭巾遮住頭發。”
  “明白。”
  那是一塊深藍色四方頭巾。
  子翔嚴密地包住頭,在頷下綁一個結,轉過頭去,用眼神詢問史習榮。
  他點點頭,“很好。”
  在飛機上,史習榮告訴她,他們管理的醫療營,需要女性護理人員,風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處一室。
  下了飛機,見有人舉著紙牌,上麵寫“容子翔”三個宇。
  史習榮訝異,“你有朋友在這裏?”
  子翔也覺得意外,走近,那個中年人說:“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並沒有忘記她。
  他們乘火車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風景越是寧靜美麗,但居民也愈加窮困。漸漸車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腳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舊肮髒,頭發打結,他們販賣千奇百怪的食物、飲料、紀念品。
  子翔沉默地觀察。
  忽然一個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遞給子翔,要求換錢。
  子翔看著史習榮。
  習榮輕輕說;“不可,一旦派發零錢,會引起騷亂。”
  火車軋軋開走。
  子翔不出聲。
  這像是月球另一邊,永遠不見天日,時光逗留在半個世紀之前英人撤退時候,這也許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氣火車頭的地方。
  但是土地卻奇異地瑰麗,到處是蕃紅花、棘杜鵑,還有兩人合抱那般粗壯的影樹,樹頂紅花燒紅天際。
  史習榮說:“我猜你不難了解我家為甚麽留了下來。”
  子翔點點頭。
  中午,他買來食物,一看,是荷葉包著飯粒,像中式荷葉飯,又似裏蒸粽。
  打開了,香氣噴鼻,但吃進嘴裏,又不是咖喱。
  習榮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雜碎,專門給外國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紅茶給她,甘香可口。
  接著,子翔被火車窗外景色吸引。
  隻見路軌邊山坡上漫山遍野種植紅色玫瑰,香聞十裏,婦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籮中。
  習榮解說:“她們收摘玫瑰賣給香水商人煉成油精,一噸花瓣才能提煉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麵孔上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來。
  “富裕國家婦女每年用於化妝品的費用,足可養活第三世界貧童。”
  子翔不想論斷別人,故此維持緘默。
  “舍弟是皮膚科醫生,他可以告訴你,那種千元美金一安士裝美顏霜,毫無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彎著腰,將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計比生命重要。
  “種植商人無良,時時噴射極毒殺蟲劑,引致勞工皮膚潰瘍。”
  火車搖動的節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著火車站討飯,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們施舍一兩個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淚。
  不過,她是少數幸運者之一,她已經在容家安然無恙的長大了,現在她已可以獨立生活,不致餓飯。
  傍晚,天際尚餘一絲紅霞,他們終於到達營地。
  史習榮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把子翔帶到一所破舊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築師,請你率領工人把這所平房妀建為病童宿舍。”
  “這本來是甚麽建築?”
  “這是英人遺下的木球場俱樂部。”
  “有材料嗎?”
  “剛獲捐款,事不宜遲。”
  容子翔精神一振,“學以致用,當盡綿力。”
  有人自房子裏走出來,捧看一大塊精致的染色玻璃,大聲笑問:“可是容小姐到了?”
  習榮說:“這是我弟弟習恩。”
  子翔回問:“可是有舊材料可循環再用?”
  “請進來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內。
  “嗬,”她聳然動容,“全紅木地板,水晶燈,世紀初新藝術裝飾。”
  “專家即是專家,歡迎你,容子翔。”
  史習恩比他大哥活潑。
  “我會盡量保留舊材料,今晚即刻開始工作。”
  “首先,來見一見你服務的對象。”
  史家兩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們形象強壯。
  “請到這邊來。”
  營地一邊是間簡陋診所,一大群婦女抱著幼兒候診,這些貧童便是容子翔服務對象。
  兩個中年人站起來熱烈招呼她,“子翔你來了。”
  他們不過五十出頭、可是頭發幾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婦。
  他們一家四口都是醫生。
  史太太正在診治燒傷病人,那七八歲大孩子也不哭泣,隻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進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裏融化,他的表情轉為寧靜,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們隻得五張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著病人,足足十多人擠在診所內。
  診所外忽然傳來哭鬧聲,史習榮出去看個究竟。
  片刻他進來說:“是一名女童受傷,子翔,她父兄堅持不準男性接觸。”
  “我來。”
  子翔義不容辭,出去抱起女童,搶進診所,放在手術床上,打開外衣,看到她腹部潰爛之處已生蛆蟲。
  習恩過來一看,輕描淡寫地說:“噫,血吸蟲,在汙水中出沒最易患這種病,患者十分痛苦,卻無生命危險,由我來處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邊,見女童母親用頭巾遮住麵孔,在指縫中焦急張望。
  子翔蹲下與她交談,言語不通,但溫和關切是世界語言。
  “醫生會診治她,你放心。”
  那皮膚黧黑的母親落下淚來。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歲,不會比她大很多,可是飽經風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職責在身,她洗把臉,回到簡陋的辦公室,攤開圖則,研究改建問題。
  累了,在帆布床上睡一覺,清晨又起來工作。
  史習思給她送來烙餅牛乳當早餐。
  “還習慣嗎?”
  “空氣清洌。”
  “這裏地勢較高,英人選作度假村,故有水有電。”
  子翔問:“我的工人在甚麽地方?”
  “習榮,我,以及三個義工。”
  “這項工程起碼要有十個熟手工人。”
  “子翔,將就點。”
  “我需要安全帽。”
  “我隻有兩頂機車頭盔。”
  子翔笑了。
  工程即日開始。
  她先指揮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勞,一如鋼筋。
  史氏兄弟無處不在,一有時間便過來幫忙。
  傍晚,又有當地人自動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們沒有安全條例、工作時間,自早晨第一絲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來。
  工程進度卻比文明社會更為迅速快捷。
  工頭及工人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來自先進國家的義工,不問報酬,單為他們服務,故此對她敬若神明,唯命是從,子翔從未試過這樣揮灑自如。
  毋需重重會議、商討、妥協,不用經過一層層、一道道架構,她覺得極度滿足。
  還有,她暫時忘記身世。
  習榮與習恩十分關照她,有新鮮食物總是先招呼她。
  子翔雙手很快粗糙,衣褲破損,精神卻越來越好,臉色紅潤,體重增加。
  新宿舍很快搭建起來。
  那個患血吸蟲女孩已經痊愈,習恩與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親認得子翔,自泥屋出來招呼。
  那女子謙卑地鞠躬,請他們進屋喝茶。
  一進室內,子翔呆住,隻見簡陋的屋裏放著一張大枱,四五個孩子圍在一起,正在做刺繡釘珠子工序。
  子翔走近。
  “這些,都是你子女?”
  那母親點點頭。
  孩子們從七八歲到十三歲,全部是熟手工人,聚精會神,金睛火眼那樣在一件孔雀藍緞袍上加工。
  陋室內光線不足,做這種工作極傷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習恩說:“五個孩子日夜不停做一個月才能完工。”
  “用童工合法嗎?”
  “每件工錢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們應上學讀書。”
  習恩無奈,“孩子們也要吃飯。”
  “他們的父親呢?”
  “去年離家出走。”
  “為甚麽生那麽多孩子?”
  習恩輕輕說:“別問太多問題。”
  主人捧上茶點。
  這時有個大一點的女孩開了小小收音機,樂聲傳出,小孩精神一振,這是他們唯一調劑。
  子翔喃喃自語:“兒童需要讀書、運動……”
  孩子們站起來抖動錦袍,閃閃生光,無比華麗。誰會想到後妃所穿錦服會是在這樣陋室裏製作出來。
  子翔忽然看到一個世界聞名的法國名牌,她更加震驚,這種華服訂價三五萬美元不定,原來出身如許卑微,當中經過重重剝削,童工隻收取些微報酬便蹲在它麵前整個童年抬不起頭來。
  子翔氣忿,“是甚麽人忍心把這種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們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頭,“你說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機,拍了幾張照片。
  他們離去。
  習恩說:“我需到附近一家人為孩子注射防疫針。”
  “他們為甚麽不到診所?”
  “他們走不開。”習恩語氣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裏,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場。
  織布、織地毯、打磨石玉、製銅器飾品,卷香煙……全部童工,埋頭苦幹。
  不少因長期操作,營養不良,室內空氣質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勞動過度變型。
  附近小學隻得一名學生,那小男孩還是教師的兒子。
  子翔在操場上用英語大喊:“讓兒童上學!”
  習恩把手卷成筒狀,跟著叫:“孩子們要讀書識宇!”
  山間隱隱起了回音。
  有人開門出來看誰製造噪音。
  子翔沮喪。
  習恩說:“全世界共有二億六千萬童工,酬勞低賤,他們不懂得反抗,且手指靈敏,勝任重複性工序。”
  “他們成年後怎麽辦?”
  習恩簡單地答:“他們已經成年,即使七歲也是大人。”
  習恩為他們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癆傳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觀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習恩?”
  “是習榮。”
  他們兩兄弟長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說:“一個月亮,照不同命運的人。”
  “習恩說你情緒受到震蕩。”
  子翔點點頭
  “鄉村還算過得去,到了城市邊沿,不少孩子做小販、撿垃圾、出賣肉體,你會更加傷心。”
  子翔歎口氣:“你們的工作好比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史習榮微笑,“總得有人去做。”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一個影子微弱地走近。
  習榮站起來,“誰?”
  身影再走近幾步,倒在地上。
  子翔急忙撲向前看,見是一個小女孩,混身血汙,皮膚脫落焦黑,顯然受到燒傷,她已奄奄一息。
  史習榮立刻抱起這一具殘軀奔入診所。
  子翔想跟進去,被習恩阻止。
  子翔渾身顫抖,“在西方文明社會,這樣對待犬貓,會判入獄三年。”
  她睡不著,天蒙亮索性到工地監工。
  工人正敷設新水管,不少是十多歲少年,絕無抱怨,用力工作。
  子翔喃喃說:“這裏也用童工。”
  預期一個月內可以完工,這對子翔來說,未嚐不是安慰。
  在先進國家,建造一所這樣平房,起碼五個月,但是西方社會工人有保障有組織,每人每日隻工作八小時,上下午均有小息喝茶時間,中間又放午膳一小時,還不計病假、事假、怠工、罷工。
  這裏根本沒有工序,由建築師到工人日以繼夜操作、達成目標為止。
  有工作已經很好,義工自遠處來建新診所,他們感恩不盡。
  稍後,史習恩給子翔送午餐來。
  “雨季快到。”
  “是那著名的季候風吧。”
  “時時豪雨成災。”
  “上天對這塊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這裏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習恩,你是罕見人類,你大可在都市內醫傷風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為甚麽不參加舞會飲宴,跑到這個有霍亂天花的國度來。”
  “我想看多一點。”
  習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畢我將離去。”
  “我們不舍得你。”他的語氣真摯。
  “基金會將另外派人來。”
  “上次來一位中年女士,大講節育,沒人上門。”
  子翔失笑。
  史習榮走過來,“說甚麽有趣事?”
  子翔連忙問:“昨日那女孩情況如何?”
  習榮輕輕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氣。
  像一隻流螢,朝生暮死。
  “ 遭人燒傷,不知如何,掙紮到營地,十隻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膚百分之七十受損。我們盡力搶救無效,照例報警。”
  “為甚麽遭害?”
  “通常因為不聽話,躲懶,逃跑。”
  “凶手是誰?”
  “家長、工頭。”
  “她叫甚麽名字?”
  “無名,她已不能說話。”
  “她甚麽年紀?”
  “約十三四歲。”
  子翔不再出聲,過一會她說:“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來走到空地去。
  她抬頭看著天空,這時,烏雲忽然湧到,隆隆雷聲,大雨驟降,每一滴濺開都有手掌那麽大,打在背脊上,覺得痛。
  沙地很快轉為深色,低窪處漬滿水,像一個個小池塘,季候風來了。
  史習榮打著傘出來,遮住子翔。
  子翔低聲道歉:“對不起,我太過情緒化。”
  “開始我也這樣激動。”
  “可是你沒有走。”
  “憤怒正是我留下的動力,一件事有兩種看法,在大學裏,我參加了觀星會,一位同學說:『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懷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麽會!我每次仰觀星象,都讚歎驚異上帝天工。”
  史習恩微笑,“正是。”
  大雨傾盆,打得雨傘傾斜。
  子翔連忙去查看工地。
  隻見工人對大雨視若無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湯雞,子翔看著史習榮。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這時,子翔聽到一種叫聲,像孩子尖聲喚同伴。
  “那是甚麽?”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爭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頭,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嶺了。
  晚上,她向母親及嶽琪報平安。
  史習榮忽然帶著陌生人進來。
  那人穿軍服,同子翔說:“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實時疏散,我特地來通知你,營地附近有遊擊隊出沒,外國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國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請即刻跟我往飛機場。”
  習榮習恩兩兄弟一齊說:“我送你。”
  “但是——”
  習恩說:“平房進度理想,我們會跟進,你放心,完工給你寄照片去。”
  子翔隻得點點頭。
  子翔收拾雜物,把剩餘物資留下。
  史家兄弟剛想陪她上吉甫車,他們的父親出來叫住:“習恩習榮,你們去哪裏,有病人需要診治。”
  子翔連忙說:“不用送了。”
  習恩已經上了車,無論如何不肯下來。
  他像個賭氣的小學生,眼睛看著別處。
  比他大幾歲的史習榮終於跳下吉甫車。
  司機立刻開出軍用吉甫車。
  子翔訝異地問:“甚麽一回事?”
  習恩鬆一口氣,“送你去飛機場。”
  “你們會有危險嗎?”
  “我們與軍方及遊擊隊都是朋友,我們沒有政治立場。”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漿,牛車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動。
  司機好心,停下用繩索幫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時間。
  子翔說:“這一來一回就一整天。”
  史習恩不置可否。
  “營地裏有病人需要照顧。”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著他,“史醫生好似不認同你這種看法。”
  “他不代表我。”習恩的語氣忽然生硬。
  車子抵達火車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說:“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到了哈拉嗤飛機場再說。”
  那樣依依不舍,子翔又非草木,隻得沉默無言。
  身邊有一個壯男陪著上路當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車或飛機上,子翔試圖厭惡地推開半真半假的渴睡漢,有史習恩在身旁,她毋需簷心。
  習恩問:“下一站你去哪裏?”
  子翔答:“先回家。”
  “別忘記我們。”
  “怎麽會。”子翔拍拍他強壯肩膀。
  火車軋軋開動。
  “是習榮接你來,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點點頭。
  他忽然說:“前日我與習榮大吵一頓。”
  子翔看著他,“為甚麽?”
  “為著去留問題。”
  子翔訝異,“你們不是已經立誌終身奉獻給叢林嗎?”
  “父親知道後,狠狠責罵,去留自由,不可傷及兄弟感情。”
  子翔答:“講得對。”
  “可是,世上隻得一個容子翔。”
  子翔呆住。
  她一時不知說甚麽才好,隻覺歉意尷尬。
  史習恩用手捧住頭,“習榮先看見你,是,但我與你更投契。”
  電光石火間,子翔忽然明白了,“我這次被調離營地,同遊擊隊沒有關係,與我工作表現亦不相幹,可是?”
  史習恩答:“對不起,子翔。”
  “是史醫生叫我走?”
  他點頭。
  子翔啼笑皆非:“你們兩兄弟真應好好檢討態度,還有,史醫生應該征詢我意見,鬧事的又不是我,我真無辜。””
  他們附近有個嬰兒啼哭,子翔怕是她提高聲音驚嚇人家,故此氣鼓鼓不出聲。
  過一會她說:“史習恩,下一站你好下車了,不勞你送,營地有工作等著你。”
  “子翔,我想問你一句話:習榮與我,你喜歡誰?”
  子翔跳起來,“一個都不喜歡,你們是我工作夥伴,不涉男女私情,我一早有男朋友。””
  史習恩愣住,他好像沒想過,除出史氏兄弟,容子翔還可以喜歡別人。
  火車停站,有人上車來,看見她叫:“子翔。”
  原來是習恩的大哥習榮,不知怎地,他終於趕了上來。
  子翔既好氣又好笑,瞪著他倆,說不出話來。
  習恩同習榮說:“子翔已悉一切。”
  子翔答:“我的男朋友叫蘇坤活,他此刻在剛果。”
  習榮吃一驚,“你是蘇大哥女友?”
  習恩也說:“但是蘇大哥身在土耳其,他因安卡拉附近地震而趕往該處。”
  “我們不知道你是蘇大哥女友。”
  “蘇哥真幸運。”
  兄弟倆黯然低頭。
  子翔教訓他倆:“進行中一件工程叫你倆私心延誤,我又被史醫生當罪魁禍首,工作紀錄蒙汙,你倆該當何罪?”
  習榮習恩不敢出聲。
  “幼稚!”
  兄弟低下頭。
  “還不快回去工作?”
  子翔忽然變成大姐般老氣橫秋,狠狠教訓他倆。
  “下次再派年輕女子到你處做義工,請改變態度。”
  習恩靜了片刻,忽然說:“我們營地常常有女客。”
  習榮說:“不要再講了,子翔完全正確,我同你這次的確大錯特錯,父母差點連我倆都調走。”
  習恩答:“我隻是想子翔知道,我們不是輕佻浪蕩子。”
  子翔說:“我明白。”
  火車停了。
  子翔揪起行李。
  他們堅持送她到飛機場。
  火車站有少年兜售紀念品,捧著盤子走近。
  他出售水晶石裝飾品,一串碩大紫水晶珠項鏈隻賣十元美金。
  類此飾物放在西方都會大公司燈火通明的飾櫃內,當售百倍以上。
  少年左右手拇指都隻剩下一半,長年累月在打磨半寶石的時候,連指甲也磨光,從此他殘廢。
  子翔不戴飾物,但是掏出美元,也不還價,買下那串寶石珠子。
  少年鞠躬道謝。
  其它小販看見了,也連忙湧上來。
  史氏兄弟為她突圍。
  他們一直陪到飛機場,像一則民間故事中的十八相送。
  在候機樓窗口可以看到那美麗的紫色平原。
  子翔鬆出一口氣。
  這件事徹底打碎“被愛最幸福”的傳言。
  這時子翔忽然接到電話。
  “子翔,你好嗎?”
  竟是蘇坤活的聲音。
  子翔輕輕答:“還可以,你呢?”
  “別責怪史醫生把你調走,他被那對昆仲鬧得頭昏腦脹,他們為你爭執多次。”
  “你可有看過愛麗斯夢遊仙境?故事裏有一對胖胖孿生子,一個叫驅地杜,另一個叫驅地登,像煞史氏兄弟般詼諧。”
  “這樣取笑愛慕你的人?”
  “真被他們氣壞。”
  蘇坤活笑了。
  “你在甚麽地方?”
  “往右看。”
  “甚麽?”
  “聽我話做,右邊,電視機底下。”
  子翔轉過身子,目光朝電視機瞄去,她看見蘇坤活坐在那裏,看著她笑,好一個驚喜!
  子翔也隻會笑。
  他比從前更加黑實,英俊而粗擴的身段無比瀟灑,那率直笑臉直似冬日陽光。
  子翔四肢暖和起來,收起電話,他們同時站起來迎向對方,緊緊擁抱。
  “你做得很好,子翔,我為你驕傲。”
  他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
  兩個人身上都有汗酸味,髒頭發,衣褲顏色曖昧。
  他們坐下來。
  “五十年後,你會懷念他們兩兄弟。”
  “一到老年,甚麽都值得懷念一番:老歌、舊友、一瓶酒、半邊月,家母時時說起倫敦的卡那比街,家父喜歡一個叫野添瞳的日籍女演員。”
  “回憶美化一切。”
  子翔微笑,“我們一說誰誰誰秀麗,爸說不,一個叫永明旦的緬甸女星,才當得起這兩個字。”
  蘇坤活一怔,“緬甸現在叫米亞瑪。”
  “可不是,半百年前的事了。”
  他凝視子翔,“你氣色很好。”
  “蘇師哥你也不差。”
  他看到她頸項上掛看一隻玉石猴子,“咦,你也戴飾物?”
  子翔自袋中取出剛才買的紫水晶珠子,也一並掛在胸前。
  “嗬,推不開的小小販。”
  子翔低頭,“蘇師兄,我看到許多事,我看到天災,我看到人禍,死亡疾病,貧窮困苦,我覺得渺小卑微,這一季義工改變我一生。”
  蘇坤活點點頭,“對你有益處。”
  “你乘哪一班飛機?”
  蘇坤活出示飛機票。
  “嗬,我倆同回舊金山。”
  “子翔,我得把你交還給子翊。”
  “我還想參加工作。”
  “將來有機會一定通知你。”
  “師兄,就這兩年了,一個女子,總得落地生根,組織家庭,生兒育女,屆時,是家人奴隸,永世勞工,還出得來嗎?”
  “誰娶你?”
  子翔笑嘻嘻,“一定有人。”
  “那人有福氣,你好出身,既有妝奩,又有學識。”
  子翔忽然想起身世,“我性格有點飄忽,坐不定。”
  像誰,似不負責任的生父抑或生母?她究竟是甚麽人的女兒?
  子翔臉色陰沉起來。
  “聽聽子翊怎麽說。”
  “他是哥哥,不是監護人。”
  “多一個人意見好得多。”
  “他有私心,他自己走得影蹤全無,希望我留家裏陪伴父母。”
  蘇坤活笑,“那又有甚麽不好?”
  “偏偏我亦是無影腳。”
  “才說過些時候就打算落地生根。”
  “再讓我做一季義工,我才甘心日後朝九晚五鎖定建築事務所捱牛。”
  蘇坤活笑了。
  子翔把臉埋進他寬厚的手心裏。
  她忽然聽得他低聲說:“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子翔抬起頭來。
  這時,服務員通知他們登上飛機,打斷話柄。
  他們並非坐在一起,兩人也沒有要求調位子。
  飛機起飛,他走過來蹲到子翔身邊,握住她的手,欲言還休。
  子翔身邊一個生意人看到他倆分明似情侶,便義不容辭問:“可要換位子?”
  子翔連忙答:“謝謝你。”
  那成人之美的君子取過隨身行李挪往後座。
  蘇坤活坐下繼續話題:“你的心意我不是不明白。”
  子翔讓他說下去。
  “我卻沒有能力成家:成日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生涯連海員不如,收人亦不足維持一家舒適生活。”
  子翔想了想,不出聲。
  “說不定妻子生產那一刻,我在哥斯達尼加照料疫症病童,又或是結婚周年,我卻正運送藥菌往尼日利亞。”
  子翔答:“不是每個女子都計較這種細節。”
  “日子久了,總有遺憾,我又不打算轉行。”
  子翔索性說:“你對女性沒有信心吧。”
  “我與子翊是老同學——”
  “我與子翊不一樣。”
  “你們不自覺,其實像到極點,兩兄妹均漂亮、活潑、熱情、爽朗,待人若己,叫人忍不住親近你倆,你又比子翊更純真。”
  子翔微笑,“這麽好,你還在等甚麽?”
  他輕輕說:“怕累了你。”
  子翔很聰敏,“換句話說,你有保留。”
  他勇敢地點點頭。
  坦白過後,彼此心裏都舒服得多。
  子翔不出聲,原來是睡著了。
  蘇坤活到飛機尾艙取水喝,那讓位的中年人問他:“成功否?”
  他搖搖頭。
  “她說不?”
  “不,”蘇坤活答:“我說不。”
  商人不置信地惋惜,“這是一個在飛機上讀埃默森的女子,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蘇坤活忽然對陌生人訴起心聲來:“她是富家女,我怕沒有能力照顧她。”
  “你看上去高大強壯,又十分愛護她,她並無半絲驕矜,平易近人,你怕是誤會了,別錯過好機會。”
  “多謝指教。”
  子翔已經醒來,問服務員買了一件小禮物叫蘇坤活送給讓位的先生。
  “是甚麽?”蘇坤活好奇問。
  “夾在書本上微型小燈方便閱讀。”
  子翔真是細心。
  飛機抵埗,子翊親自來接。
  他看到蘇坤活吃一驚,暫時不動聲色。
  在取行李時他把小妹拉到一旁,“子翔,糟糕。”
  “甚麽事?”
  “你另外有一個叫林斯的朋友來找你,我把他安排在你公寓住。”
  子翔忽然咳嗽起來。
  “小妹,一人最忌踏兩船,應付不來,跌落水中。”
  “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對,全找上門來了,索性叫他們做室友也罷。”
  子翔說:“我是清白的。”
  子翊人急智生,“阿蘇是我老同學,住我處吧,反正他一日半日就走。”
  “子翊,我欠你一個人情。”
  “自你七歲起我幫你打走那叫臭胖的小二男同學你就欠我人情。”
  子翔緊緊擁抱大哥,說不出話來。
  子翊輕輕問:“你有無聽我話忘記過去?”
  “我甚麽都不記得,又如何忘記?”
  “那最好不過。”
  “行李到了。”
  子翊大叫:“阿蘇,你跟我走,快快快。”
  這時林斯已經迎上來,“對不起子翔,我來遲一步。”
  子翔故意挽住林斯手臂讓她的蘇師兄看見,“不要緊,剛剛來得及。”
  蘇坤活不出聲,跟看子翊走。
  這些子翊都看在眼裏。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咦,你的手掌。”
  “像柴皮可是,角質一層層褪下來。”
  “很吃了一點苦頭吧,該處有遊擊隊出沒,聯合國已知會各大通訊社撤出外籍記者。”
  一眼看見子翔仍然結看他送的玉石猴子,不禁歡喜。
  子翔問:“你放假?”
  “開會路過。”
  回到公寓,發覺他打開窗戶,空氣流通,每個角落都放著白色鮮花,一盤連泥的茉莉香聞十裏。
  他取出冰桶及香檳。
  子翔笑問:“慶祝甚麽?”
  “平安回來。”
  子翔說:“當自己家裏一樣好了,我且去浸浴。”
  到過第三世界的人都知道,浸浴是一項奢侈。
  林斯隔著浴簾與她聊天,熟不拘禮。
  “我同容太太見麵喝茶,她好似不打算回北美了。”
  “葉落歸根。”
  “她說回到上海內心無比舒暢,再也不必請嘈吵粵語,一大班親人聚舊結伴不愁寂寞。”
  “母親有無說起我?”
  林斯點頭,“語氣鍾愛,處處維護,隻盼你高興。”
  “她確是慈母。”
  但是沒有親生子女。
  “她在學一種牌術,叫做挖花,我幫她把各種章法輸人計算機做一個統計,希望可以找到必贏技巧。”
  子翔笑了。
  隻有追求者才想得出這種討好方法,子與女都不會如此費心思。
  子翔與母親通電話。
  “子翔,”容太太說:“你幾時回溫埠幫我賣掉獨立屋另置公寓當儲物室。”
  “我最不會做買賣工夫,不如叫子翊做。”
  “你是建築師,你有聯絡。”
  子翔隻得說:“我過兩日回去看看。”
  “聽說地庫爆水管,已經關了水掣。”
  “嗬,可是水管結冰?”
  “也許是,麻煩透頂,去之而後快。”
  “我盡量安排。”
  子翔心情與從前完全不同,半年前她會反對出售祖屋,今日,不過代長輩賣出物業。
  一切屬於容家的財產與她無關。
  子翔自浴室出來,撥了幾個電話,囑舊同事代為出售房子。
  她感喟:“你看,跑來跑去,忙個不休,終於回到出身地去。”
  “也很方便,不過通知銀行把存款匯來匯去。”
  林斯自廚房捧出一鍋熱雞粥。
  子翔喝了一口,隻覺鮮美可口,這男人真多優點。
  他忽然說:“子翔,我有穩定工作,豐富入息,願一生照顧愛護你,且又見過家長,請接受我求婚。”
  子翔張開嘴,又合攏。
  “我十分認真,請你詳細考慮,你可選擇適合城市居住,我可申請調職,我也會轉到大學工作。”
  子翔微笑。
  漸漸地淚盈於睫。
  “你不必實時回複我。”
  “你根本不了解我。”
  “子翔,我與你均非英漢大字典,毋須背熟對方。”
  “你好像在說天下所有結合都是盲婚。”
  “不不,子翔,我認識你。”
  子翔點頭,“你是少數知道我身世的人。”
  “我等你。”
  子翔伸出手去輕撫他的麵孔。
  他低聲提醒她:“容先生太太都喜歡我。”
  這時子翔的電話響了。
  是蘇坤活找她:“子翔,與朋友一起出來吃飯,子翊六時在福運樓請客。”語氣絲毫沒有異樣。
  “子翊在股市尚有斬獲?不簡單。”
  “他是高手,了不起。”
  “準時見。”
  子翔悵惘,倘若他稍微有一絲妒意,少少不快,都還有希望。
  但是沒有。
  子翔找出花裙子穿上,想化個淡妝,發覺兩盒粉底顏色都太淺,她皮膚已曬得黧黑,無奈隻得略抹些胭脂,束上頭發。
  林斯在一邊稱讚:“已經很漂亮。”
  “你應當見過不少真正美女。”
  “所有真正美女與真具才華的人,都自覺平凡。”
  他轉一個彎繼續稱讚她。
  子翔也很感動。
  她搭上大披肩與他出門去。
  容子翊與蘇坤活已經坐著研究菜單。
  看到子翔,他倆一起站起來。
  子翔感喟,“噫,又回到資本主義富庶現代社會。”
  一頓酒菜可吃飽整個孤兒院。
  “小妹小時喜歡吃咕嚕肉,怕魚骨,看見龍蝦嚇得哭。”
  蘇坤活對林斯極之客氣,他們閑閑談到北美華人真正地位,工作上種族歧視問題,嚴肅中帶詼諧蒼涼意味,子翔聽得入神。
  林斯說:“我們是所謂『可見的少數族裔』,同歐洲移民不一樣,一旦有事,目標明顯。”
  “一些猶太人改變姓氏,隱入社會,華裔在北美住了一百年,還是黃種人。”
  子翊舉杯,“賺多些綠背,中和色素。”
  子翔側一側頭,“家母說:光在他們這裏花錢,不要與他們爭飯碗,生活還是蠻寫意的。”
  三個男人都笑了,“離鄉別井,就是為著找到更好飯碗。”
  桌上擺滿豐富菜肴,子翔吃了很多。
  她真幸運,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來大吃大喝,她才不怕發福。
  林斯試探問:“蘇師兄下一站到哪裏?”
  “哪裏有需要便應召到哪裏。”
  他不願說出地名,大家也都不再提問。
  飯後林斯建議去喝一杯,蘇坤活笑說:“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往飛機場。”
  子翔不說甚麽,拉緊披肩,在涼風中與他話別。
  他高大的身形堅毅地轉頭離去。
  林斯手臂圍看於翔肩膀,“咦,蘇師兄自動棄權。”
  子翔生氣,“你再胡說我掌你嘴。”
  “是是是,不敢造次。”
  他們在馬路散步。
  “子翔,你可知四川在甚麽地方?”
  “蜀犬吠日,四川省麵積與法國相若。”
  “子翔,南昌市中學需要英文教師,你可願意投入服務?我向你保證,學生全體朝氣勃勃,勤奮好學,無人染發吸煙穿鼻環。”
  子翔嗤一聲笑出來。
  “你那麽喜歡孩子,又立誌做義工,會得到工作上滿足。”
  “媽媽一直希望我教書。”
  “有一名韋斯利大學女生在南昌任教三年,她叫王珊,美籍華人,到四川時一句中文也不懂,現在會講流利普通話,她沒把自己當誌願老師,她說是個交換學生。”
  子翔點點頭。
  “我覺得這份工作適合你。”
  子翔很幽默,“你是導師,我是學生,是我媽媽派你來?”
  “容太太同我說,很擔心你再去中東。”
  “慈母多敗兒,小時候,生氣時我叫子栩BY,即敗兒之意,那是否失敗兒童?”
  “即頑劣兒。”
  “那時我們都不知自己是領養兒。”
  “子翔,我還有私心,自杭州到南昌,不過數小時飛機航程。”
  子翔考慮一會,“我可以跟你去看看。”
  林斯很高興。
  他的瞳孔在興奮之際會閃出一絲藍光,比平時更似混血兒。
  子翔輕輕說:“你們都對我真好。”
  “因為你是一個好女子。”
  “華人造字,所有壞字都用女字旁,可是到了好字,終於也不得不用女子拚成。”
  “不是子女?”
  “不,是女子。”
  “不與你爭。”
  他們回到公寓,子翔讀唐詩,林斯回複電郵。
  電話鈴響,子翔似有預感。
  那邊蘇坤活一聽見她聲音便說:“林斯溫文有禮,學問見識一流,在外交部前程遠大,又懂得欣賞你。”
  子翔微笑,“多謝你大力推薦。”
  “我今晚前往菲律賓西市部巴拉灣。”
  “讓我拿地圖出來。”
  “子翔,珍重。”
  “忽然婆媽地溫情洋溢,何故?”
  他低笑數聲,掛上電話。
  子翔打算稍遲去探訪他。
  林斯探過頭來,“唐詩說些甚麽?”
  “月是故鄉明。”
  “說得真好,還有呢?”
  “勸君莫借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全世界都沒有更好的詩了。”
  子翔放下詩篇抬起頭打個嗬欠。
  她倒在自己床上睡熟。
  林斯在小客廳睡沙發床。
  大學時一個交遊廣闊的女同學請每位留宿的異性在睡袋上簽名。
  子翔見過那張睡袋,簽名密密麻麻,蔚為奇觀。
  清晨,風勁,子翔醒轉,不願下床。
  林斯端進咖啡,那香味像一縷魔術叫子翔微笑。
  “真享福。”
  林斯說:“我願每天這樣服侍你至終老。”
  “真的包起洗熨煮?”
  “是,如果不能親手做,也會雇人代勞,絕對不用你操心。”
  “嗬,那我豈非成為廢物?”
  “時間可以用來做喜歡做的事。”
  “四川是一個盆地,很難吃到海鮮,他們的名菜魚香茄子裏其實沒有魚,又嗜辣,吃了好去瘴氣濕氣,我爸說,抗戰時爺爺曾帶著他逃到四川,他染上虐疾。”
  “看樣子你會成行。”
  “那不是我真的爺爺,但我亦想到四川看看。”
  “子翔,生理上他不是你爺爺,容先生並非你生父,但感情上,沒有比他們更好的父母。”
  子翔回憶:“初中時代數做不好,他告假一星期在家,幫我做通算術題為止,我極度敬愛他。”
  林斯點點頭,“你去南昌教會一百個孩子算代數,也就等於報答他了。”
  說得對。
  深夜,子翊打電話來:“小妹,你的蘇師兄失意地走了。”
  “胡說,他去哪裏都是高高興興。”“你為甚麽不送他?”
  “他拒人千裏,他沒打算安頓下來。”
  子翊靜了片刻,“你向他示意?”
  “我把自己像一本書般攤開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點誤會也無。”
  “可惜。”
  子翔訕笑幾聲。
  做大哥的問:“林斯是甚麽人?爸媽好像對他有印象。”
  “他是個很麻煩的好人。”
  兄妹都笑了。
  接著三天,子翊子翔陪林斯進美術館吃海鮮到山頂看房子參觀大學,享受一般遊客消閑的娛樂。
  子翔麵孔上雀斑淡卻,手掌老繭脫落,整個人像褪了一層皮般亮麗。
  她伸一個懶腰說:“享福會成習慣。”
  林斯輕輕說:“早知你這樣漂亮,不敢造次。”
  “甚麽?”
  林斯笑而不答。
  他們三人在商場玻璃頂咖啡座喝茶。
  子翊一向有購買彩券習慣,他到附近報攤去選號碼。
  一抬頭,看到櫃抬小小電視正報告新聞。
  容子翊如同雷殛,他呆立了幾分鍾,看清楚字幕,忽然大叫一聲,丟下一切,跑回去找妹妹。
  他在咖啡座拉起子翔就走,急得如無頭蒼蠅,百忙中靈機一觸,跑到電器店去。
  子翔莫名其妙追問:“甚麽事來個五百米賽跑?”
  林斯也追著上來。
  容子翊指看電器店裏最新型號的電視機。
  子翔與林斯一看,頓時靜下來。
  子翔張大嘴走近一步。
  她看到蘇坤活的照片在大熒幕上打出來。
  字幕這樣說:“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專員蘇坤活昨日在菲律賓西南部賓巴拉灣遭當地反政府遊擊隊綁架,要求贖款二百萬美元,我方已表態不談判、不接觸,並警告有關人士立刻釋放人質,否則必然采取報複行動。”
  照片中的蘇坤活雙手套看手銬,高舉當地報紙,報上有清晰日期。
  子翔心如刀割,眼淚奪眶而出,握緊拳頭,低聲說:“不,不!”
  林斯立刻說:“我馬上去了解實況。”
  容子翊當機立斷,“一起回子翔處商議。”
  在車上子翔先覺十指痲木,接著麵孔也像失去知覺,她這才知道,真正恐懼的感覺。
  她不停搓揉兩頰。
  林斯握住她的手,“不要害怕,子翔,我們會想辦法,兩百萬美金不是大數目。”
  子翔十分苦惱,“不,遊擊隊要的是威風,不是贖金。”
  “美方怎會屈服。”
  這時,子翔連雙膝都開始麻痹。
  她胃部痙攣,嘔吐起來,剛才吃下的咖啡巧克力蛋糕一股腦兒噴出,全車酸臭。
  林斯扶子翔下車。
  回到公寓,兩個男人分頭辦事。
  子翔在浴室清理身體。
  鏡子裏的她麵如死灰。
  她喝一杯清水,吸進一口氣,才回到起坐間。
  林斯低著頭在電話中與同事密斟。
  子翊見小妹出來,摟住她肩膀,“好一點沒有?”
  子翔點點頭。
  林斯掛斷電話,“我立刻到菲律賓去一次。”
  “林斯,你也危險。”
  “他們隻針對一個國家。”
  子翊說:“林斯,阿蘇是我老同學,如是要錢,我願意略盡綿力,近年我在股市有些進賬。”
  “我明白。”
  子翔說:“我也去。”
  “不可,你留這裏等消息好了,人多事亂。”
  林斯匆匆出門,走到電梯口又回來與子翔擁抱。
  兄妹在小公寓裏沉默無言。
  容子翊說:“我已通知嶽琪姐來陪你。”
  “琪姐有家庭有工作,怎好意思。”
  “她傍晚可以到達。”
  子翔用雙手掩住麵孔,“子翊,蘇師哥是否還有別的身份?”
  容子翊答:“我不知道,即使有,官方亦不會承認,他知道自己職責,隨時有打沉可能。”
  子翔不出聲。
  “我讓你一個人靜一靜。”
  子翔點點頭。
  子翊一走,她就斟出酒來喝。
  她坐在電視機麵前,反複地看剛才那段新聞。
  所有新聞,過了三天就不再是新聞,七十二小時內找不到蘇坤活,線索漸漸冷卻,震驚平複,蘇坤活這名字便會變成一宗檔案。
  子翔黯然。
  這是他婉拒她感情的真正原因吧。
  他知道他有個秘密,他隨時會有危險,他沒有資格向任何人示愛,叫任何人傷心。
  門鈴響起。
  子翔去開門,門外是她的好友李嶽琪。
  “琪姐勞駕你了。”
  “個多小時航程而已。”
  “傑哥有無怨我?”
  “他在台北,我們各有一具視象電話,你要不要試一試?”
  子翔搖搖頭。
  嶽琪放下行李,收起子翔的酒瓶,進廚房把碗碟洗淨,煮一鍋白粥。
  她告訴子翔:“我記得小時候生活,真正穩定舒適,雖不算富裕,卻從不愁吃喝,一家人在一起,絕少出門,每天見麵。”
  原來這就叫做幸福。
  嶽琪盛一碗粥給子翔,“吃了它暖暖胃。”
  “琪姐我們認識多久了?”
  “足足十一年。”
  子翔歎口氣。
  “子翔,放開懷抱,一個男友遇險,另一個已趕去營救,算是不幸中大幸。”
  子翔把頭埋在雙膝中間。
  “幸虧不過是朋友,倘若是親人,不知如何過日子。”
  這一言提醒了子翔,蘇坤活可有親人?
  電話鈐響,嶽琪代為接聽。
  嶽琪叮囑:“是容伯母,子翔,好好同媽媽說幾句。”
  子翔吸進一口氣,用一把愉快與平靜的聲音與媽媽間話家常:“是,林斯已回到工作崗位,有,他向我提及南昌教書事,那處潮熱?相信是,他的確很好,寫得一手好字?我不清楚……”
  連嶽琪都佩服子翔強自鎮定的本事。
  深夜,她們剛朦朧入睡,電話鈴響。
  “子翔,看三十三台新聞。”
  子翔連忙開電視,嶽琪架上近視眼鏡。
  她倆看到映象嚇住。
  那是一張硬照,隻見一個男子垂頭跪在地上,有一隻手握住一把槍,直指他太陽穴。
  “……巴拉灣遊擊隊宣稱:蘇坤活,現時已街知巷聞的名宇,經已遭到處決,遺體
  可往附近墳場尋找,該張照片及消息由遊擊隊電郵到當地報館……”子翔用手緊緊掩住麵孔,用力過度,雙眼酸痛。
  嶽琪一直在她身後輕輕拍打她的背脊。
  子翔覺得胸膛裏像掏空一般,視象漸漸模糊,她全身乏力。
  她不知該怎樣應付這種事。
  這時有人大力敲門,嶽琪去看,原來是子翊趕來。
  子翊一進門便說:“消息屬虛報,綁匪故意混淆視聽,警方相信事主仍然生還。”
  隻見子翔仍然呆呆地看著熒幕,似乎比剛才還要震驚。
  子翊走過去坐到小妹身邊。
  他聽見記者說:“蘇氏妻子梅美禾在新澤西發表聲明,呼籲遊擊隊釋放人質,讓
  他們一家團聚,梅美禾懷著七個月身孕……”容子翊不信這是事實。
  他衝口而出:“他從沒告訴過我!”
  鏡頭落在一個樣貌秀麗,臉容愁苦的少婦身上,她說:“蘇坤活隻是一個誌願團體工作者,他並無其它身份,請基於人道理由迅速釋放他,我們母子等待他平安歸家。”
  鏡頭下出現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活潑粗壯,爬上母親膝頭。
  子翊問妹妹:“蘇可有跟你說過他有妻有子?”
  子翔聲音極低:“他沒談過私事。”
  子翊追問:“他此刻同你是甚麽關係?”
  子翔隻覺得自己的頭顱重得像要掉下來,她掐住脖子幫著支撐。
  “是我自己誤會重重,與人無尤。”
  子翊點點頭,“我也相信,他不是騙子。”
  嶽琪問:“蘇坤活為何有這許多秘密?”
  子翊答:“我茫無頭緒。”
  “但是,他是你老同學。”
  “他有權不披露身世。”
  嶽琪注意到子翔的神情反而緩和。
  子翊說:“計劃不變,我們仍然竭力營救蘇坤活。”
  林斯有消息來:“警方相信蘇氏仍然生存,我已有線索,請匯贖款。”
  容子翊寫下戶口號碼,“我立刻去電匯。”
  他匆忙離去。
  嶽琪說:“容子翊真英豪,二話不說,把巨款匯進陌生人戶口,你做得到嗎?”
  子翔答:“那隻不過是闊太太一套略過得去的鑽飾價值。”
  “你們兄妹都極有義氣,一定是像容先生太太。”
  子翔牽牽嘴角,他們兩人的父母與容氏夫婦,可是三對完全不相幹的人。
  嶽琪忍不住驚訝:“原來蘇坤活有妻有子。”
  子翔不出聲。
  “那梅美禾像是美亞混血兒,照孩子年紀看,兩人結婚已有好幾年,感情一直不錯。”
  “應該是。”
  “世上最可憐是孤兒寡婦。”
  “遊擊隊會因此受到感動嗎?”
  “加上兩百萬美元贖金,應該差不多了。”
  天朦朦亮起來。
  子翔說:“我出去跑步。”
  “不,容小姐,你給我留在家裏,我心忐忑不安,左眼眼皮跳了一整天,請坐我身邊。”
  子翔說:“所有可以做的事已經做了,我想正常生活。”
  嶽琪歎口氣,“那麽,我們到唐人街買菜。”
  由子翔駕車出去。
  知道蘇坤活有妻兒之後,子翔心中反而釋然。
  他不是孤家寡人,在遠方,有愛他掛念他的至親,容子翔不過是他的朋友,她大可放下包袱。
  子翔手足漸漸暖和,蹲下挑梨子,一個十三歲小男孩出來說:“鴨梨一元八角一磅,木瓜三元三角。”
  子翔又管起閑事來:“上學時間,你為甚麽不在課室裏?”
  男孩答:“我媽媽在醫院,令日由我看攤子。”
  “她沒大礙吧?”
  男孩懂事地答:“她去生弟弟,明日可以回家。”
  “恭喜你做哥哥了。”
  男孩十分高興,“可不是,又多添一名弟弟。”
  子翔與嶽琪挽著滿滿的菜蔬回家。
  在停車場看到地下金光閃閃,有一枚新角子,嶽琪走去拾起,“咦,好運氣。”
  她把角子交到子翔手中。
  子翔覺得她真需要運氣幫忙。
  嶽琪對她說:“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人家丈夫被綁架。”
  子翔啼笑皆非。
  她知道嶽琪好心提醒她:那是有婦之夫,不勞你操心,大家都很放心,你大可卸下包袱。
  “他沒有說明已婚,已經屬於誤導,在你家留宿,不避嫌疑,更加不該。”
  “琪姐,這不是批評一個遊擊隊俘虜的好時候。”
  “他有甚麽企圖?”
  “全無意圖,一見麵他就說明不是我的追求者,大家是手足。”
  “絕非欲擒故縱?”
  “琪姐,他的層次比你想象中高一點。”
  “我不會放過他,回來一定問清楚。”
  “他還會回來嗎?”
  嶽琪沉默。
  子翔說:“我們歡迎他回來,未婚已婚,他都是我師兄。”
  回到小公寓,嶽琪做了幾個耐放的菜,像醬牛肉,炒雞丁,燜四蔬,好讓子翔自冰箱取出慢慢吃。
  “你可是要回去了?”
  “報館忙得很,很羞愧不能久留。”
  “琪姐你真是好朋友。”
  第二天中午她臨去飛機場還問:“有消息沒有?”
  “哪有這麽快。”
  嶽琪千叮萬囑:“子翔,珍重。”
  子翔點點頭。
  子翊上門來,放下報紙,“奇怪,發生這許多大事,世界還是運作如常:公司裏照樣明爭暗鬥,時裝店客似雲來,這令我深切思想:也許是放下屠刀的時候了。”
  子翔忍不住微笑。
  “贖金已經匯到,林斯已與遊擊隊代表聯絡,希望付款贖人,林斯有一請求。”
  子翔問:“那是甚麽?”
  “他說,或許你可以到新澤西去探訪蘇太太梅美禾,她們母子非常需要安慰。”
  子翔怔住,“真羞愧,我怎麽沒想到!”
  “林斯心思縝密,不可多得,我很少稱讚人,這次由衷佩服。”
  “做善事不如從本家開始,”子翔說:“我立刻走一趟。”
  名字中有一支羽毛的子翔又去乘飛機,唉,幼兒取名字之際真得小心。
  子翔先在附近小酒店落腳,然後買了食物水果玩具去探訪蘇家。
  她租了一部車子,按照門牌在一個中等住宅區找到蘇宅。
  子翔去按鈴。
  她聽見小狗吠,門一開,小男孩與小黃狗的頭爭看在門縫擠出來。
  一把女聲在門後疲倦地說:“我們不參加抽獎,不買任何電器雜物。”說完就要關門。
  “蘇太太,我叫容子翔,是蘇坤活的朋友,我有他最新消息,向你匯報。”
  大門颼一聲打開,那女子聲音顫抖,“他有消息?”
  子翔點點頭。
  “請進來,家裏一團糟,唉,我都沒有心情打理家務。”
  梅美禾太客氣了,小小平房收拾得十分整齊,可見她悲傷中仍維持鎮定自尊,這個女子值得敬佩。
  子翔看著她憔悴而盼望的大眼睛,肯定地說:“他會回來。”
  梅美禾怔怔地落下淚來,怕幼兒看見,連忙伸手抹去。
  子翔微笑說:“我想喝杯啤酒,我慢慢把營救詳情告訴你。”
  她連忙斟出啤酒。
  “可是官方已拒絕談判。”
  “蘇師兄有許多朋友。”
  子翔一邊把禮物拆開給小男孩玩。
  美禾說:“他叫喬舒亞。”
  子翔送他一隻會說話有熒屏宇幕的小小機械人,小孩非常喜歡。
  子翔把他們的計劃三言兩語講清楚。
  梅美禾意外兼感動,“蘇坤活太幸運了。”
  子翔伸手按住她肩膀,“這是朋友應該做的事。”
  “那大筆贖款——”
  “由一個基金會撥出。”
  先一輪容子翊與量子基金對衝著買賣股票,贏了不少,就當是量子基金捐款好了。
  梅美禾鬆口氣,臉上繃緊扭曲的肌肉鬆弛下來,五官更顯得秀麗,隨即她又擔心,“遊擊隊會言而有信嗎?”
  “他們也要服眾,況且,經費不可少,留著人質無用。”
  “子翔,你真是一個安琪兒。”
  喬舒亞過來用手語表示肚餓,這時,子翔才發覺不妥,她抬起頭來。
  梅美禾輕輕說:“他天生失聰。”“嗬。”子翔震驚。
  “醫院已安排明日替他做耳渦植入手術,我不打算改期。”
  “對,我們得盡量正常生活,莫讓惡勢力得逞,我支持你。”
  梅美禾看著她,“子翔你可願意搬來與我們同住?”
  子翔微笑,“我生活習慣極壞,晚上會像老鼠般跑來跑去吵人。”
  這時,她的手提電話響了。
  子翔知有重要消息,連忙接聽,她站起來走到房間一角。
  是林斯的聲音,他說:“子翔?贖款已付。”
  “人質呢?”
  “他們將在一小時後在市集釋放他,肉在斫板,無法不作出妥協,希望蘇坤活吉人天相。”
  子翔沉默。
  林斯歎口氣:“我已盡力斡旋。”他似筋疲力盡。
  “我明白。”
  “子翔,無論如何不可將付出贖款一事聲張出去,美方講究麵子,對私人行動不表歡迎,亦不會認同。”
  “知道。”
  “我們等待好消息吧,稍後我將會合警方到市集尋人。”
  電話掛斷。
  子翔轉過頭來,輕輕問梅美禾,“你都聽到了?”
  她蒼白地點點頭。
  “明晨孩子幾點鍾去醫院?”
  “一早六時。”
  “我來送你們母子。”
  “那麽早——”
  “我是師妹,有事弟妹服其勞。”
  梅美禾凝視她,“子翔,你那麽有教養,出身一定很好。”
  “是,我很感激我養父母。”
  她意外,“你是領養兒?”
  子翔點點頭。
  “啊。”
  梅美禾忙著喂幼兒吃飯,子翔見菜式豐富,有魚有菜。
  那小男孩吃得又快又好,子翔大力稱讚他。
  忽然她倆聽見咕嚕咕嚕,原來是客人饑腸轆轆,子翔難為情地笑出來。
  “我馬上同你做午餐。”
  “我吃一隻熱狗便可。”
  “子翔我有椒醬麵。”
  一定是蘇坤活喜歡吃。
  她做了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粗麵,子翔埋頭吃得碗腳朝天。
  子翔一邊抹嘴一邊看鍾,唉,原來隻捱過三十分鍾,還需過半個鍾頭才有消息。
  “美禾?”
  子翔發覺不見了她。
  子翔一路找到起坐間,發覺梅美禾半昏迷倒在浴室。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去扶起她,隻看到一地鮮血。
  子翔嚇得眼前一黑,她立刻跑出去打緊急電話召救護車,“快,孕婦早產出血昏迷!”
  子翔急得全身是汗,麵孔出油。
  梅美禾呻吟一聲,子翔趕去托起她的頭。
  子翔落下淚來,“救護人員已經趕來,別害怕,我懂接生。”
  救護車嗚鳴趕到,三四個大漢衝進門來救人。
  子翔連忙把喬舒亞抱在懷中。
  不到十分鍾,男護士笑著出來,“在家生養也十分安全,提早麵世的是名男嬰,小是小一點,完全健康,母子平安,小姐,你不如也一起到醫院來。”
  子翔又驚又喜,“是,是。”
  一家人乘順風救護車往醫院。
  那早產兒隻得一點點大,哭聲宏亮。
  在救護車中,子翔緊緊抱住嬰兒的小哥哥,忽然聽到電話響,她連忙去聽。
  “子翔,打了十分鍾都無人聽,甚麽事?嚇壞人。”
  “人質呢?”子翔急不及待。
  “找到了!平安。”
  子翔一聽,混身虛脫,力氣全失。過一會才對林斯說:“你再說一次。”
  她把手提電話貼到梅美禾身邊。
  林斯的聲音:“蘇坤活無恙,隻有一些皮外傷,他被棄在市集垃圾堆裏,注射過麻醉劑,已經送往醫院。”
  梅美禾聽了,落下淚來,不住點頭。
  子翔同林斯說:“他醒來同他說:小兒子已經出生,母子平安。”
  “原來如此,你與她們母子在一起?”
  “我們在救護車裏。”
  林斯笑,“子翔,這次你這個義工可真派上用場。”
  子翔也笑,“助人為快樂之本。”
  她掛斷電話,把喬舒亞緊緊抱在懷中。
  到了產科,醫生看護已在等候,母嬰得到最好照顧。
  看護對子翔說:“你倆先回去吧,他們需要休息。”
  子翔輕輕說,“喬舒亞交給我,明早我陪他去兒科。”
  梅美禾點點頭,用手語向大兒叮囑幾句。
  那孩子機靈地轉過頭來,圓滾滾眼睛看牢子翔,那神情,活脫就像他父親。
  子翔對他說:“小朋友,我是子翔阿姨,這幾天,你就跟著我了。”
  子翔叫美禾教她一些手語,像“別擔心”,“我愛你”,“媽媽就在附近”,練了幾次,錯誤百出,變成“擔心愛你”,“媽媽愛附近”之類,連看護都笑出來。
  子翔帶著喬舒亞回家。
  她有她的一套,子翔十五歲已取得保母證書,專幫鄰居太太們照顧幼兒賺取零用。
  她先讓喬舒亞吃餅幹牛奶當點心,輕輕說:“黃口無飽期”,那孩子看著她口型,忽然也說:“黃口無飽期”,子翔笑出眼淚來。
  她幫他洗澡,換上幹淨衣服,喃喃說:“我也喜歡運動衣褲,可廿四小時穿著。”
  接著,開了電視機,大家一起看芝麻街,瞌睡蟲襲擊子翔,她頭一側,一縷芳魂悠然入夢。
  睡到一半,隻覺左臂又痛又麻,她大叫:“不要切除我手臂!”
  好不容易猙紮醒來,原來是個噩夢,嚇出一額冷汗。
  小小喬舒亞躺在她左臂上熟睡,怪不得壓得又酸又麻。
  她的手提電話響了又響。
  林斯在那邊說:“子翔,蘇師兄與你說兩句。”
  子翔連忙說:“師兄,你好,這裏有我,你放心休養,明日我陪喬舒亞做手術,美禾母子平安,嬰兒叫伊萊賈,重四磅七安士。”
  那邊隻傳來模糊的嗯嗯聲。
  子翔輕輕推醒小男孩,“喬舒亞,同爸爸說話。”
  喬舒亞留意嘴型,看看電話,忽然明白了,對牢電話叫:“爸爸,爸爸。”
  子翔微笑,“你可以撥到醫院與美禾說幾句,那邊號碼是——”
  林斯答:“他上顎受傷,需要做小手術才能清晰說話。”
  “他們虐打他?”
  “在所難免,若幹皮膚亦被炙傷,這些都是小意思了。”
  “新聞有無報告?”
  “有,你隨時可以看到。”
  喬舒亞問子翔要果汁,子翔答:“手術前你需禁食十二小時。”
  她分散他注意力,用手指熒幕:“看,爸爸。”
  子翔呆住。
  熒幕上已釋俘虜長發長須,連站立都有困難,需警察攙扶,他麵孔血肉模糊,不能辨認就是蘇坤活,不過他一雙眼睛仍然烱烱有神,好一個男子漢。
  喬舒亞轉過頭來,“不是爸爸。”
  子翔握住孩子的手。
  新聞記者這樣說:“人質蘇坤活突然獲得無條件釋放,現在碧瑤美軍醫院治傷……”
  喬舒亞咚咚咚跑到廚房去找食物,子翔追上去。
  她給他喝一點咳藥水,喬舒亞安定下來入睡。
  子翔鬆口氣。
  這種重擔背一日已經吃不消,對美禾來說卻是終身職責,真正偉大。
  子翔與醫院聯絡,同主診醫生說明:“喬舒亞的媽媽在產科,是,她早產,但是情況很好,我是保母,叫容子翔,其實他們母子分別在二樓及八樓,她隨時可以探訪喬舒亞,沒問題,好極了,明早準六時見。”
  子翔在電子手賬上這樣寫:領養父母更偉大。
  她忍不住找媽媽說幾句。
  容太太問:“你又到甚麽地方去了?”
  “我在新澤西,有一個朋友生養,丈夫出差不在身邊,我來做陪月。”
  “你那同輩朋友都已結婚生子,你呢?”
  “媽媽打蛇隨棍上。”
  “你是蛇嗎?”
  “這次事情結束我立刻來陪你。”
  “這張期票可一定要兌現。”
  天蒙蒙亮,子翔連忙梳洗。
  她找到喬舒亞心愛的玩具熊,抱起他去醫院報到。
  喬舒亞醒了,吵著要吃。
  “我們去看媽媽與弟弟。”
  他聽懂了,在汽車後座靜下來。
  進到醫院先去見主診醫生,一轉頭,看見美禾走過來。
  喬舒亞撲進媽媽懷抱,緊緊摟住,像隻小猴子似掛在美禾身上。
  美禾精神好得多。
  她說:“蘇同我說過話,他不久可以回來。”
  “那多好。”
  “子翔,謝謝你,你救了我們一家。”
  “你辛苦過度,說起這種話來。”
  醫生說:“兩位,請與喬舒亞說『待會見』。”
  子翔吻別小男孩。
  她又去育嬰室看伊萊賈,他已經不用氧氣箱,真是小鬥士。
  “有人幫你忙否?”
  “我姐姐正從夏威夷趕來。”
  “蘇師兄也很快回家。”
  “謝謝你,子翔。”
  “我得走了。”
  子翔與美禾道別,她順手摘下紫水晶項鏈,圈在美禾頸上,“叫蘇師哥轉到大學教書,多些時閑陪家人。”
  美禾點點頭。
  子翔回到旅館,想收拾行李出發,可是雙腿發軟,倒在床上睡熟。
  醒來,已是八小時以後的事。
  到底喬舒亞不是她的孩子,否則怎麽睡得著。
  她撥電話去問情況。
  看護說:“喬舒亞蘇已經蘇醒,手術成功,伊萊賈蘇在母親懷中。”
  子翔鬆出一口氣,收拾行李到飛機場。
  在飛機上她又睡著。
  飛機抵埗,服務員推醒她:“小姐,到了。”
  子翔有點胡塗,“我在哪裏?”
  “小姐,舊金山飛機場。”
  “嗬。”子翔掙紮起來取手提行李。
  “最近馬不停蹄?”
  子翔籲出一口氣,“正確。”
  “可是,你終於到家了,能夠回家多好。”
  子翔點點頭,由衷地說:“你說得對。”
  她拎著行李出了海關叫車子回家。
  一進公寓大堂,老管理員便笑說:“容小姐回來了,你哥哥比你早半日到,買了糖果鮮花,他對你真好。”
  子翊?
  “他還帶著女友呢,她也客氣,送我半打鬆餅,還有一大暖杯咖啡。”
  子翊最會收買人心。
  子翔有心理準備,先按鈴,再叫“子翊,子翊”
  門打開,卻是林斯。
  老管理員認錯人,大概在他們眼中,華裔的麵孔全部差不多。
  林斯滿麵笑容,“子翔,歡迎回家。”
  子翔微笑而保留,“你怎麽會有門匙,還有,你帶了甚麽朋友來?”
  林斯莫名其妙,“朋友?”
  有人自房內走出來,“子翔,是媽媽。”
  子翔一看,果然是母親,她穿了運動服,顯得年輕,被誤會是女兒朋友的情人。
  子翔大笑。
  “這傻孩子,”容太太也笑,“自幼是個歡喜團,吃碗麵都開心半日。”
  “媽媽我正在掛念你。”
  “我陪你爸爸開會,林斯才特地探訪。”
  “我想見爸爸。”
  “今天晚上一起吃飯,我先去逛百貨公司。”
  子翔又笑了,她豔羨母親這堅不可摧的逛街購物習慣。
  容太太挽著手袋出去。
  子翔朝林斯攤攤手。
  他把她擁抱得透不過氣來。
  “蘇師兄怎樣?”
  “他會完全康複,他的真實身份永遠不會披露,我相信他的至親也不知情,但是他的名字麵孔已經暴露,無論以前做過甚麽工作,將來都需轉職,他不久可以回國,接受一些後勤崗位。”
  “那筆贖金——”
  “遊擊隊會繼續用來購買武器以及進行更多恐怖活動,這是一些國家拒談判拒妥協的原因。”
  子翔考慮很久,“我仍然認為我們做得對。”
  “子翔,我丟了官。”
  子翔一驚,“是因為這次行動?”
  “因為我性格不合外交生涯。”
  子翔抱歉,“是因為簽發孤兒護照?”
  “十年國外流浪,也已經足夠。”
  “可憐的林斯,你打算怎樣?或者經營一片小小咖啡店。”
  “明年上頭會調我回首府做外交部副部長。”
  子翔先是一怔,隨即咧開嘴笑:“恭喜恭喜,升官發財。”
  “在先進國家,升官同發財是兩回事。”
  “對,為官的也需另買六合彩。”
  “耽會就去投注站。”
  他倆又擁抱得緊緊。
  子翔告訴林斯,“小小伊萊賈的頭隻有橘子大,袖珍無比,我不敢碰他,可是趨近了,他忽然睜開眼睛,伸手來摸我麵孔,我忍不住哭了。”
  林斯小心聆聽。
  “你說,林斯,容媽媽當年在孤兒院看見我,我可也是那個樣子?”
  “我猜想你是大塊頭,愛笑,伯母一看就喜歡。”
  “林斯,我生父母會是怎麽樣的人,是農民,抑或小販?”
  “照年份算,那時剛實施一孩政策——”
  “我因性別遭到遺棄?這麽說來,生父母知識有限。”
  “但是你那樣會讀書,必然有先天性遺傳。”
  “他們是誰呢?”
  “子翔,你如覺必要,我可設法幫你調查,不一定有結果,但是可能找到蛛絲馬跡。”
  “我想想再作決定。”
  “我明白。”
  “林斯,真的,你真的明白?”
  “子翔,自我第一眼看見你,清晰如水晶,我知道那人會是你。”
  子翔希望她也有同樣感受,但是沒有,她有一絲遺憾。
  “南昌那教席還在嗎?”
  林斯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
  林斯取出手提電腦,讓子翔在小小液晶熒屏上參看照片。
  隻見一座祠堂般的古老大屋改裝成學校,沒有間隔,大堂一般放著小小木製格凳,一大扁門板當作黑板,上邊寫著英文造句。
  子翔眼尖,一眼看到文法錯誤:“WHO,是第三者,單數,應在動詞下加S,應作 WHO CARES。”
  林斯笑了。
  “這算是好環境了,空氣通暢,有固定桌椅,隻是,你看,屋頂漏水。”
  子翔端詳,“很容易修補,但需要材料。”
  林斯大笑:“對,很容易解救,但需要經費,很容易和好,但需要愛情......”
  子翔氣結。
  這時熒屏上出現了十多廿名少年。
  “呀,”子翔脫口說:“他們是早上七八點鍾的太陽。”
  蘋果似紅緋緋麵頰,明亮雙眼,神氣笑容,全神貫注學習。
  “願意去南昌嗎?”
  “巴不得立刻出發。”
  隻見一個十三四歲少年出來用英語介紹:“這是諸村第一中學,諸村人口二千,務農,大部份人都姓諸,中學有百多名學生,我叫諸政。”
  英語說得很好,全美國口音。
  “我們的英語教師是玉珊老師,她愛護我們,諄諄善誘。”
  子翔笑,“語氣有點八股。”
  那少年轉過頭去,在 CARE下邊加一個 S,“我們英文進步迅速,得感謝王老師。”
  這時,王老師出現了。
  子翔凝神。
  隻見一個妙齡女子對著鏡頭微笑,她有一張鵝蛋臉,漆黑頭發中分,梳一條大辮子,身上穿藍布軍衫,不知怎地,這樣樸素鄉村打扮,卻顯得她清麗無比。
  嗬,這王珊是子翔見過最好看的女子。
  隻見她摟看學生肩膀,十分友愛,片段在這裏中止。
  林斯說:“這是他們練習英語會話實習時拍攝。”
  “真沒想到孩子們這樣勇於學習。”
  “聽他們講,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如此,人人向上,朝氣勃勃。”
  “媽媽說,即使家貧不能上學,白天必須工作賺錢,晚上也讀夜校進修,盡量自我增值,人人學好英文,走到五湖四海都有用。”
  “香港在那大半個世紀的確完成了她的曆史任務:成為東西方一道最華麗的橋梁。”
  “你好似記得那流金歲月。”
  “在一個叫天星碼頭的地方,你可以租乘人力車觀光,灣仔酒吧館裏,有豔女侍候,車水馬龍,有一美國人下了飛機,嗅一下空氣問:『這是甚麽味道?』朋友回答他:『這是錢的味道。』”
  “這麽誇張?”
  “投資地產股票,一年可以賺一倍,整個都會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全世界金表、洋酒、名車銷量冠軍。”
  “是英國人的功勞嗎?”
  “那是一種罕見奇妙的配合:天時地利人和,齊齊做出成績來。”
  “林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我若讀社會或人文學,一定拿這座城市寫一部論文。”
  “林斯,我相信我會到南昌教一個學期。”
  “然後,我們回來結婚。”
  他雙眼充滿盼望。
  子翔又回得現實世界來,她輕輕說:“我是孤兒,身上有不為人知的遺傳因子,也許到了三十歲,我的癲癎症就發作。”
  林斯微笑,“我願意冒險。”
  “你的子女也會受害。”
  “我不認為如此,人生怎可精算,不過是聆聽你的心行事。”
  這時,門一響,容太太回來了,手上拎看大包小包,“子翔,來看新衣。”
  到了今日,養母仍然當幼兒般愛惜她,親手替她置衣裳,子翔忽然哭了。
  容太太走近,“子翔,怎麽啦?”
  林斯笑說:“下棋輸了便哭。”
  容太太嗔道:“你要次次讓子翔贏呀。”
  “是我該死,現在我懂了。”
  子翔破涕為笑,穿上新衣,陪父母親吃飯。
  容先生這樣對林斯說:“我是否給孩子太多自由?可能是,但子女應有發展個性空間,子翔隨時可來公司幫我。”
  子翔吃了很多,但是覺得食物不大消化,擱在胃中,有點疲倦。
  她想早點回去休息。
  林斯送子翔回去就走了。
  他留下諸村第一中學的資料給她慢慢研究。
  子翔輾轉反側,感覺像是站在一道玻璃門外,進不去,可以看到室內有人談笑甚歡,開心投契,但是沒有人理會門外的她,她在門外呆視,份外淒清。
  這就是孤兒的感覺。
  比較幸運的是,在孩提時期,她不知道自己是個孤兒。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門。
  子翔剛梳洗完畢在讀早報,她起身去開門。
  一看見門外站著個高大的陌生人,立刻警惕地拍上門,“找誰?”
  “是我,子翔。”
  “你是誰?”
  “子翔,是蘇坤活。”
  子翔心中叫“不”,再次把門打開,“師兄!”
  蘇坤活臉上有明顯的猙獰手術疤痕,他架著墨鏡,身型魁梧,看上去真是又可怕又陌生,子翔心酸哽咽。
  “快請進來師兄。”
  蘇坤活走進來,腿部有點拐,一看便知道傷處未愈。
  子翔連忙去做咖啡。
  “你怎麽忽然來了。”
  “我去見過老友子翊,親身道謝。”
  蘇坤活脫下墨鏡,左眼角有一道鮮紅疤痕,有縫針痕跡,眼圈瘀腫未消。
  一雙手上全是炙傷,像恐怖驚栗電影中化妝。
  在綁架期間,他吃盡苦頭。
  子翔呆視一會兒,忽然說:“我有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
  蘇坤活笑,“取半打出來。”
  子翔替他把點心烤香取出,他邊吃邊談。
  “從此我背著幾個恩人。”
  “子翊出了錢,林斯出了力。”
  “還有你,子翔。”
  “我?我甚麽也沒做,你要是喜歡,隨時歡迎來吃酥卷。”
  蘇坤活笑了,但是嘴角一邊神經受損,笑容扭曲,很是陰森,子翔別轉麵孔,不去看他。
  她又怕他多心,借故替他添咖啡。
  心裏同自己說:容子翔,你怕他,你怎麽會怕他?
  隻聽得蘇坤活說:“多謝你照顧她們三母子。”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家人最危急之時,我卻不在場。”
  “事情有時就這麽湊巧,過去的事不必再提,喬舒亞手術後進展如何?”
  “經過測試,他第一次聽到聲音,進度理想。”
  子翔微笑,“他是個好孩子。”
  “伊萊賈體重已增加一倍,晚上睡得很好。”
  “你以後會家宅平安。”
  “謝謝你子翔。”
  子翔不再說話,雙手擱在背後,微微笑。
  過一會,蘇坤活道別。
  他來的時候好像有點寄望,故此走的時候略為失望。
  他出了門,子翔鬆口氣,背脊與額角都冒出汗來。
  真危險,差些做了迭上門去的第三者。
  他受遊擊隊綁架彷佛是救了她。
  子翔更覺得自己命好。
  她更衣出去跑步,在公園裏接到子翊電話。
  “見到蘇坤活了?”
  “他好似不是同一個人。”
  “阿蘇很吃了一點苦,正在接受心理治療。”
  “對將來生命會有影響嗎?”
  “看他自己了,他是一個堅毅的人,他不會叫我們失望,他將在新澤西定居教書。”
  “子翊,我也會去教書。”
  “你真煩,為甚麽不與老爸合組容與容建築事務所?”
  “想為貧童做些事。”
  “我很佩服你。”
  “子翊我愛煞你這大哥。”
  “子翔,很高興認識你這個小妹。”
  子翔放好電話。
  公園長凳上坐著一個染金發的華裔年輕人,他朝子翔微笑,“去喝杯咖啡?”
  子翔凝視他,不出聲。
  對方笑說:“不要太認真,我未必適合你,但約會無妨,聊聊天散散心,何樂不為,光天白日,何用擔心。太緊張古板做人,失卻樂趣。”
  子翔點點頭,“你說得對。”
  “那麽,我帶你到日本漫畫書店去喝咖啡。”
  子翔一本正經想一會兒,然後答:“不。”
  金發兒氣餒,可是覺得子翔有趣,他也不想勉強她,“那店裏有最新全套『E的故事』嗬。”
  子翔一向對東洋次文化毫無興趣,亦不是漫畫迷,還是說:“不。”
  “你想到甚麽地方去?”他攤攤手。
  子翔低下頭,忽然說出心中話:“去尋找父母親。”
  “他們在何方?”
  “不知道,”子翔抬起頭看看天空,“也許已不在人世。”
  “你心事重重,可能需要的不止一杯咖啡。”
  他自內袋取出一小包香煙,“來,吸一支。”
  子翔還未作出適當反應,已有兩名大漢自樹叢撲出抓住那年輕人。
  其中一名宣讀拘捕令:“莊尼陳,你藏有毒品作販賣用途,現在逮捕你,你有權維持緘默——”警察把他拖走。
  另一個警察忠告子翔:“小姐,帶眼識人。”
  子翔看得呆了,百忙中她輕輕說:“我說『不』。”
  那警察笑,“你做對了。”
  子翔喀然,好不容易有人向她搭訕,那人卻是毒販。
  她到附近商場買了一大桶叫石板街的巧克力冰淇淋,回到公寓,勺著吃,一邊讀林斯留下的資料。
  再過一天,子翔與父母一起乘飛機回到東方。
  容太太說:“不知多久沒與子翔一起乘飛機。”
  容先生笑,“上一次還是陪她往加州迪斯尼樂園。”
  容太太想一想,“你說得對。”
  “忽然就長大了,摔甩父母,單獨行動,通世界亂跑,去到尼泊爾卡曼都,阿爾及爾坦畿亞、巴西利馬這種地方,嚇壞人,一度想沒收她護照。”
  子翔把頭靠在父親肩膀上不語。
  容太太問:“還記得迪土尼公園嗎?”
  “有甚麽印象?”
  子翔答:“遊行隊伍中有一條會走路的金門大橋,原來由兩個穿唐裝戴西瓜皮帽子的人扮成,十分有趣。”
  容太太說:“去那個地方真是苦差,曬得皮焦肉黑叫救命,每次回來急急跑美容院。”
  兩夫妻回憶到溫馨歲月,不禁相視而笑。
  “子翊一早不肯隨行,他每次暑假去參加籃球營,我們三個到加州。”
  容太太說:“一下子大學畢業了。”
  “也不是那麽快,當中不知經過多少測驗考試,也有回來哭訴被洋重欺侮的時候。”
  “她自己也是洋童。”
  容太太握著女兒的手,抱怨子翔雙手全是疤痕。
  他們坐頭等艙,食用奇佳,子翔靠在父母身邊,不願再動。
  瞌上眼,她做夢,看見一個高大黑影向她走來,看真了,原來是蘇坤活,他要求她收留他,臉上疤痕漸漸消失,回複從前樣貌,可是子翔仍然輕輕說“不”。
  “甚麽?”
  “不。”請回到你妻子與兩名小孩身邊去。
  “子翔,是你喜歡的香蕉船冰淇淋呀。”
  子翔睜開眼睛,仍然堅決地說不。
  可是轉頭把母親那一碟吃得一乾二淨。
  容先生看著女兒,“大概有點心事。”
  容太太說:“她自己懂得解決。”
  “廿多歲是人生最好的時間,胖了,會瘦回去,頭發掉了,會長回來。”
  容太太說:“年輕時做夢也沒想過會掉頭發。”
  兩夫妻絮絮閑話家常。
  這是結婚的原因吧,年紀大了,有個伴,一起憶述過去走過的路。
  容太太說:“子翔,張偉傑李嶽琪結婚十周年紀念,我請他倆遊西湖。”
  “嗬,我又可以與他們賢伉儷見麵了。”
  在頭等艙後邊職員休息間兩個服務員在聊天。
  “在外國長大的女子總與我們不一樣,不知為甚麽,她們特別瀟灑:絕少搔首弄姿裝模作樣,值得學習。”
  “我知道你在說B三號的容小姐。”
  “你說她漂亮呢,是,不過頭等艙裏多的是美女,她另有一種氣質。”
  “我有那樣寵愛她的父母,我也有氣質。”
  “不一定。”
  “她閱讀法文雜誌,我想內涵也很重要。”
  另一個笑,“一次看見嫁作商人婦的名女星也聚精會神讀小說,正稱讚:上了岸真有個樣子!走近一看,她在看的是『賭百家樂必勝法』。”
  兩個服務員低聲笑起來。
  他們抵埗了。
  被視為有特殊氣質的容小姐打一個嗬欠,也不添妝,毛著頭發就下了飛機。
  在酒店會合了嶽琪,她一定要立刻去度身做旗袍,子翔隻得陪她去。
  司機把她們送到遊客區,整條街都是旗袍店,嶽琪歡喜雀躍,每家店打價,終於挑了一家中型規模,店員比較誠懇的服裝店。
  嶽琪一口氣選了三套:一件有小鳳仙領子,另一件黑絲鑲水鑽紐扣,還有件是反皮短襖。
  “子翔,你也來挑選。”
  “不,我穿藍布衫就很好。”
  店員走過來,一臉笑容,“小姐,這種牛仔布也可以做唐裝短掛,裏邊鑲火狐爪子皮,又特別又夠氣派。”
  子翔不以為然,“我不穿動物皮。”
  “小姐,”店員毫不氣餒,“我們有人造皮草。”
  嶽琪經不起引誘,“給我做一件這種假羊毛。”
  “這俗稱蘿卜絲,穿上最年輕漂亮。”
  店員走開,子翔輕輕說:“她心裏笑我們是假洋鬼子。”
  電話響了,是林斯的聲音:“你們在哪裏?”
  子翔抬起頭看招牌,“和平東路一間叫華麗緣的旗袍店。”
  “我馬上來。”
  一邊李嶽琪像進了糖果店的小孩一樣,正端詳一方打網絡流蘇的披肩。
  子翔一貫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自覺是天生福氣。
  不一會林斯推門進來,握住子翔的手不放。
  半小時後嶽琪才心滿意足結賬離去,子翔覺得價錢叫她咋舌。
  嶽琪說:“不貴不貴,又能三日後取貨,我渴望旗袍不知多久,天天穿西裝真膩了。”
  他們三人去喝咖啡。
  子翔又說:“吃一頓茶竟是一般市民半個月工資。”
  “這是遊客區。”
  “太奢靡了。”
  林斯顧左右說:“昨日我遇見一個姓靡的人,真是罕見。”
  嶽琪也說:“最近看見許多不曾見不會讀的宇,全像自康熙字典走出來。”
  過一會張偉傑也來了,他們把嶽琪交還給他。
  林斯說:“子翔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不會跳舞,也不喜看戲,絕對不上澡堂,各類球賽也不適合我。”
  林斯佯裝大吃一驚,“是嗎,這是你容子翔?你是一個這樣乏味的人?”
  “到底去甚麽地方?”
  “是一間音樂學校。”
  “音專?”
  “你去到便知道。”
  車子駛入一條私家路,道路兩邊種著法國梧桐樹,他們在一幢灰色大宅前停下。
  “咦,這間大屋有百年曆史了。”
  “是從前一個叫哈同的猶太人住宅。”
  子翔站在門口,剛巧陽光照到門惻一塊染色玻璃上,及射出瑰麗的七彩光芒,子翔細細欣賞。
  門一打開,子翔看到男女學生抱著各種樂器上上落落,一個少女不小心把成迭樂譜掉到地上,一名少年放下大提琴替她撿起來。
  大屋裏充滿樂聲與生氣。
  林斯輕輕問:“喜歡這裏嗎?”
  子翔笑,“好像回到老家似。”
  “伯母說你自幼習小提琴。”
  子翔答:“不是因為要做音樂家,而是感染文化,我彈得不好,而且這一年都未曾練琴。”
  走到樓上,隻見寢室以及起座間都已巧妙地改建為練習室,每間房間的窗戶都對著花園。
  子翔聽到大提琴充滿柔情,娓娓如講故事般的樂音。
  子翔靠著長廊的牆壁,忽然抬起頭來,“你帶我來這裏做甚麽?”
  林斯輕輕答:“見一個人。”
  “誰?”
  林斯看著她。
  房間裏傳出老師教學生的聲音:“要有節奏感,他他他——他,三長一短,他他他——他,再來一次,天才是甚麽?天才是極大的耐心毅力,繼續。”
  子翔追問:“誰?”
  林斯終於開口:“你見了她,也許疑竇會有終結,心靈創傷可以得到醫治。”
  子翔惻著頭,隔了不知多久,脖子有點僵硬,她聽見自己問:“她在這裏?”
  林斯點點頭。
  “你找到她?”
  林斯又點點頭。
  “你統共沒有征求我的同意,你利用職權,查閱有關檔案,侵犯我私隱。”
  “我不忍看到你憂傷,我想幫忙。”
  “我不要幫忙!”
  “對不起,子翔,我送你回去。”
  子翔說:“走吧。”
  但是雙腳不聽命令,釘在走廊裏不動。
  她低下頭,“你說得對,得知真相,我或可開始痊愈。”
  林斯點點頭。
  “她可知道我是誰?”
  林斯點點頭。
  子翔深深吸進一口氣,拉一拉衣服鞋襪。
  “你準備好了?”
  子翔百感交集,“準備,一個人可以準備考試,準備見工,但怎樣準備這種事?”
  有人推開音樂室房門出來,子翔嚇一跳。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上完課拎著提琴樂譜離去。
  門又關上。
  子翔同自己說:此刻逃走還來得及。
  但是她沒有轉身離去,四肢已不聽使喚。
  林斯敲敲門,裏頭有人說:“進來。”
  子翔親手推開門。
  隻見一個穿藍布短掛纖瘦的中年女子背看他們看著園景,像一幅圖畫。
  她輕輕轉過身來。
  子翔看到她的臉,就知道是真的,她們二人像印子印出來一般。
  五官一模一樣,連眉毛高低位置都相同。
  兩個人的手都顫抖得很厲害,不方便伸出來。
  半晌,她問:“你是容子翔?”
  子翔點點頭,想說話,張大嘴巴,沒有聲音。
  “我是周遠,音專的一名小提琴教師,今年四十七歲,已婚,有一女十五歲,丈夫是工程師。”
  林斯端來椅子給大家坐下。
  子翔看看周女士素淨麵孔,纖長手指,知道她就是生母了,但是內心比想象中平靜。
  子翔終於問:“為甚麽?”
  “完全是我不好,請你原諒。”
  一個人可以原諒男朋友忘記她生日,也可以原諒同事在她背後插刀,可是,怎樣原詴自幼被遺棄在孤兒院呢。
  “由你親手抱到孤兒院?”
  周女士很勇敢,她獨力承擔責任,“是。”
  “他是誰?”
  “他在一宗意外中喪生。”
  “他可是一個好人?”
  周女士頷首:“讀化工的大學生,熱情,有遠見,有抱負。”
  “他姓甚麽?”
  “他姓於,終年二十一歲。”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
  周女士看著,嘴角微微朝上,“林先生是你朋友?”輪到她發問。
  子翔點點頭。
  “他們對你好嗎?”
  “非常有能力,又體貼入微,沒有更好的父母了,是我的造化。”
  周女士籲出一口氣,“你動靜像外國人一樣。”
  子翔答:“我是外國人。”
  “聽說,你也習提琴?”
  “媽媽替我找到名師,她是海費茲的徒孫,姓湯遜。”
  “可以彈一首給我聽聽嗎?”
  子翔雙眼潤濕,取過小提琴,“我自幼笨,班上最後用真琴的是我,一曲『閃亮閃亮小星星』練足一年。”
  她背著身子,奏出莫紮特那首著名童謠。
  林斯聽得呆了。
  短短幾節樂章,充份表現了對童年溫馨懷念之情,林斯像是可以看到小小女孩由母親愛憐地送進琴室學習……
  大家都淚盈於睫。
  周女士說:“彈得很好。”
  子翔放下琴。
  她與生母彼此凝視良久。
  忽然有人不敲門就進來。
  林斯“呀”一聲。
  驟眼看,會以為是容子翔翻版。
  少女直發中分,穿白襯衫牛仔褲,活潑爽朗,她看著容子翔。
  “咦,好熟麵口。”心直口快的她似足子翔小時候。
  周女士輕輕說:“這是我女兒李苗。”
  那少女打過招呼又一陣風似出去了。
  子翔再坐了一會,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有無想念我?”
  周女士用同樣平靜的語氣答:“每一天。”
  子翔已經無話可說,她站起來告辭。
  周女士忽然上前握住子翔的手。
  子翔一怔,周女士的手冷且硬,同容太太的不一樣,子翔輕輕掙脫。
  她勉強陪笑,“請你保重。”
  “你也是。”
  林斯開了門,子翔走出音樂室,鬆了口氣。
  她的肩膀垮了下來,靠在林斯身上。
  “你沒事吧。”
  “我很好。”
  李苗與幾個朋友在園子聊天,她也看到他們,走近笑問:“可是要學琴?”
  子翔凝視她,“你已練到演奏級了吧。”
  李苗微笑,“我三歲就開始學琴。”
  “你彈維奧拉。”
  “你呢,可是梵啞鈐?聲音較為尖刻,我比較喜歡中提琴像人語。”
  子翔取過李首同伴的琴,“你可練梁祝協奏曲?”
  李苗笑,“這裏每個人都會。”
  子翔說:“這樣吧,我去祝英台,你去梁山伯。”
  “哪一段?”
  “樓台會。”
  兩個女孩子在園子的噴泉池邊取出琴,調好弦線,子翔一鳴驚人,琴聲幽怨逼切,滿腔憂鬱無奈,李苗接著合奏,忿慨地控訴不平,傷心欲絕,兩支琴聲天衣無縫。
  同學們漸漸圍攏來。
  林斯聽得入神,正在最最激烈動人之際,忽然繃的一聲,G線斷開。
  子翔隻得放下琴。
  同學們齊齊鼓掌。
  子翔道歉:“我犯了大忌,這位同學,我賠你弦線。”
  “不不,你彈得好極了。”
  子翔上前話別:“李苗,再見。”
  李苗點點頭,朝他們擺手。
  林斯把車駛走。
  “李苗的維奧拉彈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給我驚喜。”
  子翔看著窗外,“我記得媽媽一次又一次為我尋訪好琴,並且說『子翔一日你如決定演奏我替你借史特垃底』。”
  林斯拍拍她肩膀。
  “我們去見媽媽。”
  那才是她唯一知道的母親,雙手暖且軟,左手無名指天天戴著枚大小恰到好處的鑽石婚戒,子翔自小到大隻認得這雙手,它們為她梳洗、探熱、做功課、收拾書包、做點心、安排生日會、籌備旅行、選大學、挑男朋友、添小跑車……
  容太太在酒店地庫的美容院做頭發,忽然看見子翔進來,十分意外。
  子翔握住母親的手不放。
  美容師急說:“小姐,指甲油未幹。”
  容太太連忙說:“不怕不怕,子翔,甚麽事,林斯呢,可是有爭執?”
  林斯在身後輕輕抱怨:“不關我事,伯母。”
  子翔把媽媽的手擱在臉上,半晌不語。
  隻聽見發型師同容太太說:“鬢腳白發不好看,今日替你遮一遮,過兩日記得來染。”
  “這白發最討厭,特別觸目。”容太太懊惱。
  嗬,母親有白發了,歲月如流。
  子翔蹲在母親身邊不願走。
  容太太問:“子翔今日是怎麽了?”
  “媽媽我去四川省教書可好?”
  “你知道四川是哪四條河?輪到我說好與不好嗎?隻要你高興罷了,”她停一停,“總比到洪都拉斯或比亞法拉安全得多。”
  又問林斯:“你等她?”
  林斯一往情深地答:“永遠。”
  容太太感慨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人那樣說,可是我尚未讀完書回來他已結了兩次婚。”
  林斯連忙說:“那時的人比較缺乏時間觀念。”
  容家兩母女忍不住笑出來。
  容太太說:“去,去逛街喝茶。”
  走到街上,林斯說:“我陪你去吃一碗酒釀圓子。”
  他們在小館子坐下,先吃生蒸饅頭。
  子翔輕輕說:“我貪容家的財勢嗎,並不,看真了,容家不過小康,爸媽持家有方,生活才過得豐足,我們是真心相愛。”
  “這就足夠了。”
  “你說得對,林斯,見過她之後,我已無牽掛。”子翔低頭,“還以為我會抱住生母雙腿痛哭,但是我心中毫無苦楚,眼淚流不出來,見麵,不過是償還心願,我永遠是容家女。”
  “給你看一張照片。”
  子翔低頭一看。“呀。”
  那是一張褪了色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比此刻的子翔還要小幾歲,男的有端正長方麵孔,女的正是周女士。
  “我的生父母!”
  “周女士說,如果你不要,囑我代你把照片退回。”
  “說我已經看過。”
  林斯點點頭。
  “照片要來無用,又不能收在皮夾裏,『看,我真的父母親』,更不好鑲在銀相架放家裏示眾。”
  “我明白。”
  “真的,不怪我涼薄?”
  “你有你的明天。”
  他小心翼翼把照片收好。
  傍晚,李嶽琪來找子翔。
  “子翔,有一件事與你商量。”
  “琪姐有其麽事盡管說。”
  “子翔,”她清一清喉嚨,“我想拿你做模特兒,寫一個中篇故事。”
  “我?”子翔指著鼻子。
  “是,你。”
  子翔啞然失笑,“我這個人有甚麽可寫?乏善足陳,一本白紙。”
  “隻是照你做藍本,說一說華人家庭在這三十年來的變遷。”
  “琪姐我還以為你隻寫報導文字。”
  “做了那麽久記者,每日營營役役,沒有一篇文字留存下來,不由得生了私心,想動筆寫一部小說。”
  “那多好。”
  “小說印出來,完全屬於自己,有滿足感,文字工作者最後還是希望寫小說。”
  “琪姐預祝你成功。”
  “子翔,你放心,文內絕對不會有任何反麵字眼。”
  子翔笑,“我也自知沒有做反派條件。”
  嶽琪也笑了。
  她們走的是兩條路,嶽琪如一般人為世俗功利,再吃苦,看到成績,也覺劃算,子翔對商業社會種種買賣交易毫無興趣,越去越遠。
  那邊,林斯與容氏夫婦有個約會。
  他畢恭畢敬站在容先生麵前。
  容太太拍拍沙發,“你過來坐這裏。”
  林斯微笑走近坐好。
  容太太問:“子翔已見過生母?”
  林斯點點頭。
  容先生問:“她反應如何?”
  “像對所有長輩一樣,並無特別感受,她處理得很好。”
  容太太說:“子翔是個傻孩子,越笨越叫我愈加痛惜她,子翊想法完全不同,他全然沒有包袱。”
  “希望她從此心安。”
  過兩日,子翔出發去諸村第一中學。
  容先生派人送來兩大隻人般高箱子。
  子翔駭笑,“這都是甚麽?”
  林斯答:“學生教材,日常用品,零星藥物。”
  “不如租一個貨櫃,拖著去。”子翔啼笑皆非。
  誰知容太太說:“貨櫃可以改裝為課室,何樂不為。”
  子翔大驚,“我們不是要去妀變人家一生,我們是去協助他們利用現有資源改良生活。”
  做母親的想一想:“有分別嗎?”
  子翔解釋:“功課要孩子們自己做,父母不可代寫。”
  容先生微微笑,不出聲。
  林斯說:“需要甚麽,盡管出聲,這裏是補給站。”
  “林斯,子翔交你照顧了。”
  子翔更正:“媽媽,朋友彼此照顧份屬應該,但不是你形容那種,我沒打算整個人柔若無骨那樣賴在林斯身上。”
  容太太也笑,“是,是。”
  自從把子翔抱到客家,媽媽對子翔最常說的宇是“是是是”。
  林斯陪她上路。
  往西北走,子翔感覺像去到另一個國家。
  方言完全聽不懂,需打手勢猜謎,比到歐陸更隔涉,子翔像去到地之角海之涯。
  內陸小型飛機在簡陋跑道降落,林斯笑說:“別小覷這座飛機場,當年飛虎隊就在此上落。”
  “真的?”
  “是呀,他們的飛行夾克內繪有地圖及中文文告,萬一遭到擊落,知會當地農民,是友非敵,給予援助。”
  子翔欷歔。
  有人駕車來接,子翔認得她就是王珊。
  三個年輕人自我介紹,一見如故,玉珊比照片還要好看,大方明朗,個性比子翔成熟。
  她找人來卸下貨物,輕輕說:“希望是學校用得著的物資。”
  子翔一額汗,真怕箱內隻是她的衣服鞋襪。
  “我們需要英語課本讀物,最好有國家地理雜誌。”
  到了目的地,放眼一片綠油油,校舍算得整齊,牆上爬著嫣紅姹紫數千朵攀藤花蕾,子翔開頭以為是棘杜鵑,走近了,聞到香氛,發覺是薔薇,她像獲得意外的禮物般高興奔過去。
  王珊看著她背影微微笑。
  她輕輕同林斯說,“她收伏了你心。”
  林斯答:“完全正確。”
  “你那顆不羈難馴的心。”
  “你說得對。”
  “看到有人輕易成功,心中真不好過。”
  “各人有各人緣份。”
  王珊點點頭,有點惆悵,“我現在明白了。”
  那一邊,子翔在課室門外微笑張望,小小代課老師在幫低班同學溫習功課,用英語讀三小豬故事,語音鏗鏘。
  王珊走近,與子翔走進課室,揚聲:“同學們來見過容老師。”
  課室裏四壁蕭條,隻得一隻地球儀,走近一看,這時地圖上的蘇聯還沒有解體,子翔不禁暗暗歎氣。
  林斯指揮力夫打開紙盒,王珊歡呼起來,在操場上奔走高叫。
  連子翔都看得呆了。
  原來箱子內有課本、掛圖、圖書、雜誌、地球儀、月球儀、計算器、各種文具、手提電腦,應有盡有。
  就是沒有容子翔的衣物。
  子翔忽然明白補給站的意思了,她淚盈於睫。
  另一隻箱子裏有足球、籃球、棒球用品,還有一大堆尺碼不同的球鞋,另有一般醫藥用品。
  仍然沒有容子翔過冬衣服,看來她要穿老棉襖。
  子翔聽見王珊低呼:“電視機!”
  是,這就是順風耳千裏眼了。
  子翔知道林斯功不可沒,看看他微笑。
  他們一起把設施抬進課室。
  子翔忽然想到:可有電源?看到電燈,才放下心來。
  同學們一湧而上,看電視及計算機上訊息。
  林斯輕輕問子翔:“你願意留下?”
  子翔笑嘻嘻,“你怕你的老火焰留難我?”
  林斯忽然臉紅,“我們隻是朋友關係。”
  子翔仍然笑,“我肯定你倆之間甚麽事也沒有。”
  “我心中隻有一個人。”
  子翔連忙另覓話題說:“我會教一個學期試試。”
  “隨時與我聯絡。”
  吃完午飯,他回杭州去了。
  王珊帶新同事到宿舍,子翔看到另一隻大箱子。
  “這是甚麽?”
  王珊說:“林斯日前托人運來,可見他多體貼你。”
  這一隻箱子裏才是禦寒衣物、電毯子、電暖爐、幹糧等物。
  王珊揶揄說:“諸村得再蓋一座發電站。”
  容子翔說不出話來。
  “歡迎你這生力軍加入隊伍。”
  王珊斟出熱茶招呼,與子翔一起設計課程。
  兩人都沒有藏私,故此十分投契,有商有量,談到深夜。
  子翔把電毯分給王珊。
  “有個同事真好。”
  “你父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裏?”
  “他們來探訪過我,他們尊重我的意願。”
  “你家從事甚麽行業?”
  “父母做東南亞古董進口生意,移民已經三十年,同你一樣,我也是土生兒。”
  “你為甚麽不坐店堂?”
  王珊答:“我看到孩子們紅咚咚麵孔就心滿意足,我第一批學生已諳一般英語會話,比做生意有成就感。”
  “王珊,我佩服你。”
  她閑間說:“林斯幫我找到這個教席,你又怎樣認識他?”
  “公事。”子翔把替孤兒申請護照的事說一遍。
  “然後呢?”
  子翔不願再講,隻是微笑。
  “像所有追求者一樣,他籍故親近你,取悅你,可是這樣?”
  子翔仍然不出聲。
  “他父親是愛爾蘭人,你看他眼睛中一抹藍色就知道了,母親是廣東人,家裏開雜貨店,父母經過很大的掙紮才能結合,他有他們遺傳,非常重視感情。”
  子翔還是第一次聽到,更加不好出聲。
  “他家有一件祖傳飾物,他送了給你。”
  子翔意外,“那是甚麽?”
  “你頸上那隻白玉猴子。”
  子翔納罕,“不,這是他在街上隨意買的小玩意。”
  王珊凝視她,“子翔,難怪他喜歡你。”
  子翔聲音低下去:“十元一隻,遊客紀念品。”
  “他這樣同你說?”
  “不,我自己猜想。”
  “有機會你可以問清楚他。”
  “他用來揶揄我像猴子般滿山走……”
  王珊忽然改變話題,“一天教八節課,但是你不會覺得累,學生全有亮晶晶全神貫注眼睛,令你巴不得把所有懂得的都教給他們。”
  “我相信是。”
  “我見過中學生嚼口香糖鼻上穿環戴鴨舌帽吊兒郎當來到學校拒交功課,小息與女同學摸來摸去,躲洗手間抽煙吸大麻,還未放學已的好去颷車喝酒,校門長駐警察,課室裝置金屬探測器檢查學生是否攜帶槍械……你願教哪一種學生?”
  子翔答:“我教任何願意學習的學生。”
  “說得對。”
  晚上,子翔抖出電毯就寢。
  她解下玉石猴子細細端詳,歎口氣,盲人都應該摸得到這樣圓潤精致的飾物不是隨便在街邊檔口可以買到,容子翔有眼無珠。
  幸虧一直係在頸上,未有損傷。
  她再次把絲線結好。
  天亮,子翔聽見雞啼,第一線曙光照入窗戶。
  她連忙梳洗更衣,走到課室幫忙,看到王珊在互聯網上讀報。
  她抬起頭,“飯堂供應膳食。”
  子翔說:“耽會見。”
  容子翔開始她教學生涯。
  她在電郵裏這樣同李嶽琪說:“琪姐:最不習慣的仍然是衛生間問題——”
  嶽琪笑了,同丈夫說:“子翔真爽朗可愛。”
  “——先進衛生設備原來在生活中占這樣重要位置,冬季半夜持手電筒照明前往洗手之感覺真非筆墨可以形容。”
  “但是看到孩子們勤奮向學,足以補償,也許到了他們七八十歲,屆時我已離世,他們仍然會同孫兒與曾孫說及,當年有一個容老師,教過他們羅馬建築中五式柱子的名稱,琪姐,我最喜歡多曆柱,空無一物,非常簡潔……”
  張偉傑問:“她快樂嗎?”
  “我相信是。”
  “當年見到小小的她就知道異於常兒。”
  “林斯每個月都去看她,給她帶藍山咖啡。”
  張偉傑笑起來。
  “這樣辛苦?”
  “叫人感動,你從不曾那樣對待我。”
  張說:“各有所好,林斯十分享受追求過程,他富有生活情趣。”
  “真叫人羨慕。”
  “阿琪,我們結婚快十周年紀念,你還向往這種玩意?好沒出息。”
  話雖是這樣說,第二天下班,他還買了一束紫色毋忘我帶回家。
  過一日,嶽琪問子翔:“春假會不會回來看看?”
  答複:“鄉村學校永不停課,家長請老師吃年夜飯,放完鞭炮照樣上課。”
  嶽琪歎口氣,“我們這邊公校教師因加薪不理想紛紛罷工。”
  張偉傑說:“有些事不能細想,來,我們做好本份再說。”
  “偉,這一封電郵特別有趣。”
  張偉傑趨前看。
  容子翔這樣寫:“今日,微笑行動醫生前來替諸村兒童免費治療兔唇裂顎,這項手術在西方先進國家通常在幼兒滿月便可進行,把父母及孩子不必要惶恐痛苦減至最低,在這裏,有些女孩已經十多歲,不過手術十分成功,我們旁人看著,亦覺安慰,其中一個醫生姓歐陽,他看到我,深覺詫異。”
  “咦,林斯又遇勁敵?苦命。”
  李嶽琪點點頭,“人人都覺子翔可愛。”
  “很少見到那般純真可愛的女子,你看都會女性多數搔首弄婆,崇尚功利,全係庸脂俗粉。”
  “看,看,她傳來與歐陽醫生合照。”
  隻見照片中一個端正年輕人,穿白襯衫與卡其褲,神清氣朗。
  子翔寫:“他走前把剩餘物資留給我們,我們很是歡喜,下星期,有加國華裔牙醫來義務幫諸村鄉民免費整牙。”
  “華人傳統如此:總忘不了家鄉,一定想為祖家做些事,一批一批各行各業的人回去協助建設。”
  “你呢,你可想回去?”
  “我倆也去教英語?”
  過兩日,子翔又這樣寫:“今日,有一隊美國人來到諸村,開始在一個險峻的山穀進行發掘工程,他們帶來極之先進器械,我與學生忍不住上去圍觀。
  “開始,以為他們是考古學家,他們用繩索錘下山穀逐寸小心挖掘,用篩子細細把沙石篩過尋找不知甚麽,十分神秘,但是整組人都友善,下午他們在帳篷內喝茶,用鬆餅招待孩子們,歡迎他們去看美國電影。”
  張偉傑奇問:“這隊美國人幹甚麽?”
  嶽琪說:“我去打探一下。”
  她去打了幾個電話。
  隻見她表情越來越詫異,回來說:“原來如此。”
  張偉傑問:“甚麽一回事?”
  嶽琪這樣回複子翔:“這組美國人在當地政府同意下挖掘第二次大戰被日軍擊落一架禿鷹式戰機殘械,當時飛機上有五名軍人失蹤,希望尋回殘骸。”
  張偉傑點點頭,“一個不能少。”
  子翔這樣回複:“恍然大悟。”
  “不可當麵拆穿。”
  “當然,我明白。”
  “營裏有些甚麽人?”
  “有一個祖麥考博士,紅發綠眼,很喜歡我的學生,給他們上地質學課。”
  嶽琪笑:“嘿,還以為她在窮鄉僻壤會覺得沉悶,其實生活多彩多姿,勝過石屎森林呆滯刻板多多。”
  “隻可惜衛生設備欠佳。”
  兩夫妻笑起來。
  “噫有點羨慕子翔。”
  “勸君莫借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甚麽誌向意願,趁年輕時做妥,千萬別口口聲聲退休後如何如何,屆時走也走不動,能夠喝杯茶看報紙已經很好。”
  一言像是驚醒了李嶽琪,她捧著茶杯發呆。
  丈夫問她:“你可是有甚麽心願?去,我支持你,我是男人,男人之苦是非做不可,你是女子,捱過廿年牛工已經足夠。”
  嶽琪輕輕說:“我並不想去阿瑪遜流域探險,我隻想學跳探戈,讀法文版小王子,以及遊泳跳水,還有,寫一本小說。”
  “你不會這些?”她丈夫佯裝大吃一驚,“結婚十年你一直瞞我?這些都應當在十八歲之前全部學會。”
  嶽琪感慨,“自幼家貧,學這些武藝多麽昂貴,統統按時收費,又得勞大人管接管送,全屬小資產階級玩意,我家負擔不起時間金錢。”
  “有誌者事竟成。”
  “我今天就去安排課程。”
  張偉傑微笑,“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嶽琪立刻開車到社區中心報名。
  張偉傑說:“你講的幾樣工夫,我隻諳遊泳。”
  “已經強過我,你是我英雄,”嶽琪又補一句,“子翔是我偶像。”
  自從第一次訪問子翔,嶽琪就自心坎裏開始喜歡她。
  子翔的訊息不停。
  “孩子們要求不多,樸實可喜,一條繩子,一隻皮球,已經運動得很高興,像其它家長一樣,我沒有把電子遊戲機拿出來,我有整套超級馬利奧,玩得出神入化,但我不打算傳授他們,真有點自私。”
  “原來南昌是古都,數千年曆史,叫人敬畏,家母當年選擇移民加國,是因為考慮到孩子們讀地理及曆史都不難,立國才短短百餘年,一個下午可背熟曆史,十四個省份,全部四四方方,可用尺畫直線……”
  “天氣漸漸寒冷,林斯送可可粉來,我托他帶衛生用品,不好意思開口,隻用字條寫出牌子種類,他一直臉色自若,完成重要任務,自該剎那起,我覺得他可以做終身伴侶。”
  嶽琪看得笑出來。
  “可有其它人消息?”
  “爸爸前來探我,第一次提到退休,時間過得真快,我勸他做少一點,減產,多撥時間給自己,卻也不可完全歇業,以免無聊寂寞。”
  “媽媽愛上諸村嬰兒,借故探訪,在人家裏盤旋不走,可是她討厭鄉村裏黃狗,嫌它們癩皮。”
  “好消息,大事,子翊來訪,這人有通天徹地本領,他已籌募到經費,打算到諸村增建校舍,正在與三級政府商議。”
  全家出動,真叫人羨慕。
  嶽琪說:“我們也去南昌。”
  “我唯命是從。”
  “總不能空手去。”
  “我試一試請華人社區捐一輛小貨車。”
  “或是十架腳踏車,可能更為實際。”
  “你說得對,我立刻去做。”
  誌趣相同的時候,世界會得縮小。
  傍晚嶽琪說:“我征詢過子翔意見,她與同事王珊去問過諸村鄉民,他們最想要的是大銀幕電視機及天線設備。”
  一切都準備妥當,張氏夫婦卻沒有成行。
  嶽琪發覺身體起了變化:疲倦、水腫,全身酸軟,她忽然心灰,第一個感覺是:好不容易捱出頭來,卻得了癌症。
  連忙去看醫生。
  醫生替她檢查,又實時做了幾個測試,半小時後,同她說:“張太太,我百分百肯定——”
  嶽琪垂頭,不是乳癌就是肺癌,她入行早期曾經吸煙。
  “——你已懷孕超過六周。”
  嶽琪猛地抬起頭來,驚喜莫名。
  “張太太,你是高齡產婦,我建議你盡量休息,以散步為主要運動,多吃蔬果,注意體重,不要跑來跑去。”
  “可否旅行?”
  “請忍耐這九個月,我相信賢伉儷盼望小生命來臨已有一段日子。”
  “醫生,整整十年,出盡百寶,藥石無靈。”
  嶽琪落下淚來。
  “張太太,請你每兩個星期到診所檢查。”
  “我現在應該做些甚麽?”
  “鬆弛,休息。”
  張偉傑知道消息後在大廳做了一連串惻手翻,用手搥胸大叫。
  他們隻得取消南昌之行。
  由社團捐贈的大電視及時運到,安裝在中學禮堂惻,每天傍晚,開放三小時娛眾。
  他們在照片中看到新校舍漸漸建成。
  容子翔站在建築地盤指揮如意,發揮她的工作美。
  算一算日子,她到諸村已超過三個月。
  半個學期已經過去。
  “琪姐,我發覺華人一貫教學方式主張背熟死記也是辦法,像英語文法中的過去完成繼續式,不如先硬記,後理解。”
  “胎兒是男是女?想你們不會計較,做你倆子女一定幸福,你倆開明民主,又有愛心,家境也好,又願意撥時間照顧孩子。”
  “子翔,你得告訴我,孩子們對事物的愛惡。”
  “琪姐,我已老大,又不是小孩。”
  “真有點畏懼。”
  “你愛護支持他不就行了。”
  “代溝,會有人以為我是他外婆嗎。”
  子翔這樣答:“咄,外婆或祖母有何關係,幼兒需要的隻是愛護關切。”
  “打算叫他學小提琴。”
  “我把湯臣女士介紹給你。”
  張偉傑說:“子翔年紀輕,精神好,工作那樣忙,還能天天寫電郵。”
  嶽琪懷孕後因為壓力龐大,有點喜怒無常,反問:“我已無力氣?我還寫作、管家,打算自然生產,親手育兒呢。”
  “是是,對不起,賢妻,是我造次。”
  嶽琪體重增加過速,醫生勸她小心飲食,可是嶽琪像是豁出去了,吃起炸薯條來,手揮目送,兩大包下肚,猶歎道:“宛如滄海一粟。”
  很快吹氣一般,胖到一百五十多磅,行動頗為不便。
  張偉傑苦勸無效。
  “屆生養期你會重達兩百磅,像喜劇電影中肥女,而且患血壓高與糖尿病。”
  “多謝詛咒。”
  “為兒為己,請壓抑食欲。”
  嶽琪不予理睬,埋首巧克力蛋糕。
  “子翔看見會痛心。”
  嶽琪不屑,“我不中計,子翔在地球另一邊。”
  張偉傑探頭過去,“你今早沒讀電郵吧,子翔與林斯下月初將來溫埠訂婚。”
  “甚麽!”
  嶽琪跳起來,三步兩跳奔進書房,穿著厚襪的她險些被地毯角絆倒,張偉傑連忙去扶住她,嚇得一身冷汗,萬一摔倒,後果堪虞。
  一看之下,果然屬實。
  “唉,”嶽琪歡喜得說不出話來,“值得浮一大白。”
  “懷胎怎可喝酒,每一滴酒精都令胎兒心悸。”
  嶽琪忽然安靜下來。
  張偉傑說:“子翔看到你時,別叫她失望。”
  嶽琪不出聲。
  “如果有槍彈飛來,你會不加思索撲上去為子女擋住?”
  “那自然。”
  張偉傑笑嘻嘻把蛋糕拿走,“請用同樣精神為未來子女節食。”
  嶽琪反省一下,清醒過來。
  接著一個月,她嚴守行為,體重漸漸下降到比較合理範圍。
  三個月放膽大吃,有苦有樂。
  放肆過,也覺痛快。
  嶽琪去剪發護膚,修好指甲,添置寬身襯衫孕婦長褲,洗心革麵,提起精神。
  張偉傑這才鬆一口氣。
  子翔回來那天,嶽琪神清氣朗。
  可是容子翔還是吃一驚,“琪姐,你成為河馬太太了。”
  嶽琪並不生氣,緊緊抱住子翔。
  容太太說:“嶽琪,看我帶了生力軍來幫你。”
  她身後有個端莊的中年女子,正微微笑。
  “嶽琪,這是佳嫂,特來照顧你生活起居。”
  張偉傑搔頭,“我們不需要——”
  話還沒說完,被容太太厲聲截斷:“你當然會走會跳毋需照顧,她們母子卻躺床上需要嗬護。”
  張偉傑從未見過容太太這樣嚴厲,立刻噤聲。
  嶽琪落下淚來。
  容太太顧左右,“嶽琪你看子翔是否又黑又瘦?”
  林斯在一旁但笑不語。
  他們都是李嶽琪的親人,忽然有人摸腰,她振作起來。
  容太太又說:“子翔你快做阿姨,去看看嬰兒房準備好沒有,你兼做設計師吧。”
  子翔去一看,果然甚麽也沒有添置,她找到英國母嬰護理網頁,與嶽琪一口氣訂購所有衣服用品家具。
  “子翔,你救了我。”
  “琪姐,沒想到你臨陣恐懼。”
  “子翔,是一條人命。”嶽琪顫栗。
  “是男是女知道沒有,醫生囑你去驗羊水,佳嫂可陪你出入,她是十項全能,又會開車,是件寶貝。”
  訂婚儀式十分簡單,除出容氏一家四口與未來女婿林斯,就是一群親友,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
  席中有人問:“誰是介紹人?”
  子翔微笑:“一幫小小孤兒。”
  “甚麽?”
  子翔把故事又說一遍。
  賓客都十分感動。
  林斯說:“子翔學生送我們一件家長親手刺繡的百子圖紅被麵。”
  大家又嘖嘖稱善。
  散席後子翔向子翊抱怨:“華人無論做甚麽都向眾人交待,求人認同,為甚麽?”
  “大家高興是我們的習俗。”
  “子翊,你會向我交待嗎?”
  子翊微笑,“坦白甚麽?”
  “你對王珊很有好感。”
  子翊說:“可惜兩人誌向大不相同,我崇尚城市生活的錦衣美食,她又不願意搬到舊金山。”
  “你問過她?”
  “開口請求已有勉強成份,一定要像林斯那樣心甘情願跪仆在你腳下才有幸福。”
  林斯的聲音揚起,“子翊,我全聽見了。”
  容太太對嶽琪說:“你小妹終於有了歸宿。”她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嶽琪說:“我此刻才明白母親的一顆心。”
  子翊拉住妹妹的手,“林斯,借你未婚妻十分鍾。”
  子翔問:“去哪裏?”
  他把妹妹拖到樓下咖啡座,有人在那裏等他們。
  子翔一看就知道是蘇坤活。
  她親昵地,毫無芥蒂地叫他:“師兄。”
  蘇坤活麵孔經過矯型,已不覺可怕,隻覺不自然,同從前的他大不相同。
  “美禾同孩子們好嗎?”
  他們坐下來,蘇坤活輕輕說:“我們已經離婚。”
  子翔震驚,經曆那麽多事涉及這許多患難,他們忽然決定分手,她不知道該說甚麽才好,一臉惋惜。
  這時子翊站起來輕輕坐到鄰桌,好讓他們兩人單獨說話。
  他忍不住走到投注站去買彩券口
  想起皮夾裏還有上次買的獎券未對號碼,那次他在電視新聞上看到蘇坤活被擄,嚇得魂飛魄散,一直為他奔走,忘記獎券。
  他把舊獎券取出請服務員核對號碼。
  那人一看,“咦,下月初就滿期作廢,該期頭獎一注中二百八十萬,無人認領,會是你嗎?”
  一邊笑一邊把獎券送進計算機核對。
  忽然之間,服務員目瞪口呆,隻見計算機熒屏上不住閃出“中獎”字樣,接著顯示彩金數目。
  容子翊也不相信是真的,隻見人群漸漸聚攏,他取回彩券收好。
  櫃位員無比豔羨說:“幸運客,獎券已經登記,你隨時可去領取獎金,托你洪福,本站售出頭獎彩券,也可得到百分之一紅利。”
  子翊點點頭,十分感慨,好心有好報,獎金數目與他付出的贖金相若,巧妙之極。
  回到茶座,隻聽見蘇坤活低聲說:“我不懂處理感情關係,與慧象在一起時,我已分居,與慧象分手,我回到美禾身邊,但終究不能一起平和生活。”
  子翔輕輕說:“你毋需解釋,你仍是我師兄。”
  蘇坤活歎口氣,“祝你婚姻美滿。”
  子翔微笑,“那叫百年好合。”
  “也不過隻得一百年。”
  “那也足夠看到孫兒成家立室,老懷大慰。”
  他笑了,“我愛你,子翔。”
  “我也是,師兄。”
  他們擁抱一下。
  “我要走了。”
  “去哪裏?”
  “我一直為兒童作工,將來也是,諷刺的是,我不能親手撫養喬舒亞與伊萊賈。”
  他轉身與子翊握手,取起大背囊,匆匆離去。
  “他這次不去遠方,他到紐的哈林區教中學。”
  那有時比去阿瑪遜流域更危險。
  兄妹剛想回到樓上去,林斯卻找了下來。
  看到子翔,他才放心,緊緊握住未婚妻雙手。
  子翔問:“散席沒有?”
  “客人已走得七七八八。”
  子翊看著小妹與妹夫,輕輕說:“永結同心。”
  林斯與子翔不約而同笑答:“多謝你預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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