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海鴒:牽手

(2008-09-06 13:11:54) 下一個

  第一章
  下午,兩個疲憊的、胡子拉碴的年輕男人走出沒有冬夏沒有陰晴的地下機房,拐過一段細長的通道,爬上——層陡峭的水泥台階,來到地上。地上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的領地,水磨石地麵,猩紅的地毯直通深茶色玻璃大門。推開大門,太陽立刻在眼前爆炸開來,他們不由眯細了眼睛。陽光熱辣辣地刺激著肌膚,全身滾過一陣又一陣的顫栗:久違了,太陽!其中的矮個男人幹脆舒展雙臂,迎著太陽滿懷深情地昂首高歌:“噢嗖來米由、給背來狗紮那由拉那它嗖拉……”
  ——意大利語《我的太陽》。他叫譚馬,另一個叫鍾銳。譚夫人是抒情女高音,因而譚馬的販喉、風範也具有了相當的專業造詣。
  門前正在修路,坑壑赤裸,熱風將黃土掀起,張揚翻飛滾動,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這條路曾有著四排筆直的白楊,往年這時候,蓬蓬勃勃的枝葉早巳將整條馬路遮蔽,即使走在路中間,頭上方仍有篩篩點點的蔭涼。也許就因為白楊,早該拓寬改建的馬路直拖到不能再拖了的今口——北京城高速增長的機動車和路兩旁不斷興起的高科技企業,使這條路時時發生交通梗阻。
  “路上橫七豎八堆滿了白楊樹的屍體,……”開工修路那天,鍾銳對四歲的兒子如是說。兒子當即就紅了眼圈。一想起那又傷心又憤怒的小模樣兒,鍾銳的微笑便從心底浮出。
  “你笑什麽?”譚馬立刻停止抒情,警惕地問。鍾銳年齡長他幾歲,身量也高他一截。
  “沒什麽。走吧。”
  “走哪?”“回家。”
  “真農民!跟我走!……先去洗個桑拿,再找地兒吃頓好飯,然後嘛,睡覺。睡上至少三天三夜,損失多少,就得補上多少。我老婆講話,要善待自己。”說罷,譚馬率先開步。
  鍾銳卻始腿朝相反的方向走,譚馬一把拽住他:“非得回家?……有病啊!”“我沒有病,你也正常。誌不同道不合的原因在於,你我各有一個不同的老婆。”“我老婆你知道?”“我知道你。從一個男人的狀態就可以看出他老婆的質量。………”
  “說,接著說!”潭馬興致陡增。
  鍾銳一笑:“你老婆嘛,毫無疑問,是那種……噢,‘善待自己’型的,所以就沒工夫善待你,所以你就隻能像條沒人管的野狗,終日到處流竄。”
  譚馬欲給鍾銳一拳,鍾銳接任了他的拳頭:“還是跟我走吧。上我家去,我讓你開開眼。”
  鍾銳家住在一座高層建築的十二層樓上,他們邊等電梯邊接著聊天。
  “……沒接觸過日本文人,日本電影總看過昭,日本男人下班回家……”
  “女人就迎上去:‘您回來啦。’……”
  “對。然後呢?”“然後……”譚馬重複了一遍鍾銳的問話,一片茫然的神情。
  鍾銳覺著他簡直不可思議:“然後就遞過來一雙拖鞋。我說,你在家裏真就那麽慘?”“我們家的拖鞋隻有洗澡的時候才用,用的時候還得且找一陣子呢。說吧,然後!”“拖鞋剛剛換好,一杯不涼不熱的清茶就會遇到你的手上……”
  “‘您辛苦啦,您請用茶。’……”
  鍾銳擺擺手:“語式倒還是中國語式:‘先喝點水,喘口氣兒,飯馬上就好,別忘了洗手田!’”
  “然後就吃飯?”“就吃飯。”
  電梯門開了,他們走進電梯。
  “一般都吃什麽飯?”譚馬著述了。
  “如果主食不是包子餃子那種帶餡的,平常日子,四菜一場。”
  “政府標準啊!”“那是。”
  譚馬口內的津液一股一股地湧,得使很大的勁才能不動聲色地把它們壓下去。為了ARPHA2.0,他和鍾銳三天沒出計算機房,吃了三天的方便麵,已經吃到餓了都不想再吃的程度了。
  十二層到了。
  “哎,注意不要吃得太飽。”邊走,鍾銳邊叮囑潭馬。見譚馬不明白,他又補充道:“吃完飯她還得逼著你吃水果,削了皮硬塞到你的手裏。”
   “還,還給你削皮?”“不削皮?嘁!削了皮我還不一定給她吃呢!”“噢!天哪!”終於到了房門口了。鍾銳掏鑰匙時,潭馬拽衣服捋頭發地整理著身心。鍾銳轉臉看到了,伸手把他剛剛整平伏了的頭發又胡嚕亂了:“就這樣!——正是需要溫暖和照顧的時候。”
  “你這樣行啊,我算老幾?”鍾銳眼一瞪:“你是她丈夫的朋友廣他邊說邊把鑰匙桶進了門裏。屋裏靜靜的。這是三室一廳、現代格局的居室,廳有二十平米,衛生間有浴盆,廚房同時可作餐廳,放得下西式長餐桌。這是用公司名義租下的房子,再以每月幾十元的公房低廉租金租借給鍾銳的。全公司的人,包括總經理方向平都沒有這樣的待遇。鍾銳畢業於北京大學,在中關村、在計算礬圈內,有著“電腦怪才”的著稱。
  他二十四歲時寫成的軟件“中文天地”,目前仍在中國無以數計的計算機上運行。美國微軟公司總裁比爾·蓋茨來京時請了幾位計算機同行吃飯,其中一人就是鍾銳。
  “曉雪!曉雪?……丁丁!”鍾銳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叫。
  無人答應。
  譚馬斜眼看著鍾銳。
  鍾銳看看表:“可能買菜去了。”
  “說話就到飯點兒了才去買菜!”鍾銳心裏也奇怪。平常這時候,兒子丁丁已經從幼兒園回來了,妻子曉雪應該正在做飯。他鞋也沒頤上換,挨屋找這母子倆。客廳大理石地麵光可鑒人,譚馬站在門口原地不敢動,鍾銳沒給他拿拖鞋。麵對這樣的潔淨,即使沒人提醒,你也會不由自主地嚴格要求自己。文明行為需要相應的文明環境。
  客廳中央鋪有—塊寶石藍色調為主的純毛地毯,窗前低垂著紗簾,屋角有一株碧綠的龜背竹,牆上看似不經意卻佑到好處地點綴著幾幀原木畫框的小畫,還有淺灰的皮沙發,橢圓的橡木茶幾,優雅、溫馨,毫無刻意的張揚。門旁緊貼牆有一排與暖氣罩相連、等高等深的櫃子,櫃子最靠門邊處上方有兩個小抽屜,抽屜下是一個同樣寬的小櫃門。百無聊賴的潭馬順手拉開一個抽屜看看,隻見裏麵放著鑰匙、錢包等出門前必帶的碎物。再打開下麵一個獨屜,是鞋刷子和鞋油。譚馬不能不為這聰明、細膩的設計叫絕。他索性又打開抽屜下的小櫃門向裏窺視:哇,雨傘!……譚馬這才相信鍾銳所言不是吹牛,這裏的確有一個令男人“夢裏尋她幹百度”的女人。
  鍾銳一無所獲地回來,皺著眉頭問譚馬:“今兒星期幾?”譚馬掰著手指頭算了一會兒:“……星期天?……星期天!”“那就是了。帶孩子回姥姥家了。她不知道我今天回來。……我馬上打電話,叫她回來做飯。”
  電話沒有人接。鍾銳真的奇怪了,除了單位、家、她媽媽家,曉雪還能去哪裏?“家裏沒人。……可能帶孩子跟她媽媽出去玩去廠。”
  “拖鞋!”鍾銳這才想起譚馬還站在門口,他走過去打開門旁那排櫃子的櫃門,裏麵是整整齊齊的拖鞋和別的鞋。鍾銳是在伸手拿鞋的瞬間改變了主意的,他”砰”地關上櫃門:“不用換了!”譚馬不明白。
  “她、不、在、家!可以隨便一點了。”
  譚馬明白了,卻不能同意:“換換,還是換換,領導在和領導不在一個樣。”“讓你進來就進來,現在我是這家的領導!”譚馬這才小小心心伯踩著地雷似的向屋裏邁,邊邁還邊扭著脖子四處觀看。鍾銳隨手把各個屋的門一一大大敞開。
  “隨便參觀,隨便參觀!”譚馬來到臥室門口,臥室地上鋪的是地毯:“臥室也可以參觀?”“我說過了,隨便。”
  譚馬要脫鞋,鍾銳擋住他,帶頭穿鞋大踏步走進去。他也是頭一回穿鞋走在自家地毯上,感覺很不一樣,一種可以放縱可以胡來可以無拘無束的喜悅由衷湧上心頭。他大步走了幾個來回,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接著又彈跳起來。感覺好極了,他喜不自禁地搓著雙手,嘴裏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什麽太好了?””這種感覺,自由的感覺。老婆不在家,真是太好了。……說吧,今兒吃什麽!青菜是不用吃了,水果更是不予考慮,咱們今天想不吃什麽就不吃什麽!”譚馬笑了,他心裏舒服多了。看來這幸福和不幸福還真的是一朵並蒂蓮。床上方接著一張合影,裏麵的鍾銳比現在瘦,樣子也比現在土,緊便在他身邊的女子倒是雨後梨花一般。
  “……結婚照。她非要掛著。”鍾銳解釋道。
  “還弄了身兒當兵的衣服,穿軍官服啊,哪伯是混紡的呢。”
  “不要隻看包裝……”
  “人也不怎麽樣。”譚馬又扭臉看看鍾銳,“你現在還算長開了點幾。……嫂子倒是一表人才!”“沒照好,她本人比照片好。大學四年,四年的校花。”
  “我倒不明白了,這麽才貌雙全的一個女性,怎麽會落人你的手掌?”“不明白?”“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堅決不明白。”
  “那好,我來告訴你,四個字:才、子、佳、人!”
  譚馬頓時語塞。
  鍾銳在廚房下麵條,他們最終決定吃麵條。盡管譚馬那麽想吃一頓正兒八經的飯:大米飯,湯汁濃厚的紅燒肉燉粉條,新鮮青菜,漂著香菜、胡檄粉、麻油的熱湯——兩菜一場。作為一個應邀而來的客人,這要求不高。但就這不高的要求鍾銳也沒法滿足:他妻子不在。他說他保證能下出味道獨特的麵條。潭馬別無選擇,隻好作“欣然同意”狀。
  鍋裏的水開了,鍾銳拿出一把掛麵但拿不準下多少好:“譚馬,你吃多少?”譚馬此時正關著廁所門坐在馬桶上出恭,沒聽清。他欠身伸手把門拉開一道縫:“什麽?”“你能吃多少,麵條!”“……三兩吧。”
  鍾銳看看接麵上標的重量,五百克,一廳。他抽出三分之一下到鍋裏,這是譚馬的。再抽出相同的一小把下進鍋裏,他也吃三兩。用筷子攪了會兒,他覺著不太夠,看看手裏的掛麵,又抽出幾根,再仔細將手中的麵條和鍋裏的比了比,看看比例是否對——他決心要把這頓飯做好。
  衛生間,譚馬出完恭,想抽手紙時,發現手紙沒了,便大聲叫鍾銳。
  鍾銳在爐子左邊的灶頭上煮麵條,右邊燒上了油鍋,又從冰箱裏拿出五六個雞蛋,正要打時,潭馬的聲音傳過來了。
  鍾銳聽見後想了想,又想了想,對手紙在哪裏他一點沒有印象。
  譚馬提高嗓門又在叫。鍾銳隻好答應著就近打開碗櫃看看,自然不會有手紙。他大步走到臥室,打開衣櫃、床頭櫃,依然沒有。他有些急了。
  譚馬坐在馬桶上耐著性子等,想不通拿個手紙何以要這麽長的時間。
  鍾銳來到兒子丁丁的小房間,打開兒子的玩具櫃——通亂翻,把玩具等扔了一地,還是沒有。
  潭馬坐在馬桶上不耐煩地抖著雙腿。
  廚房裏,油鍋冒起了濃煙,麵條鍋也開了,水向外溢。
  鍾銳從兒子房間裏出來,轉身去了客廳,動作更急促地各處亂翻,仍是一無所獲。他無計可施地拿起了電話。已經到吃飯時間了,上哪去玩這會也該回來了。
  電話果然有人接了,是鍾銳的小姨子夏曉冰。曉冰二—中多歲,跟姐姐長得很像,黑發飄逸,是師範大學藝術係的研究生。
  “喂?”曉冰嘴裏正嚼著飯,聲音顯得有點含糊。
  鍾銳一下子拿不大準:“是……曉冰嗎?”“有何貴幹,姐夫?”“叫你姐接電話。”
  “我姐不在。”
  “那她去哪了?”“她又不是我老婆我怎麽知道。”
  正在吃飯的夏心玉皺起了眉頭。夏心玉是曉雷、曉冰的媽媽,年近六十歲,有著六十歲人的白發和皺紋,也有著六十歲人才可能有的安詳和睿智。她在婦產醫院做科主任,是那種病人一見就會全身心信賴的醫生。她責備地衝小女兒搖搖頭,曉冰回了她一個鬼臉。
  電話那邊鍾銳著急起來:“這人!上哪去也不說一聲,哪怕留個條呢!”
  “你從來上哪去、幹什麽都通知過她嗎?”“……你姐真的不在?”“真不在。不信,你來搜!”“這就怪了。她還能去哪?”“你有事?”鍾銳囁嚅地:“不知道她把手紙……藏哪裏去了。”
  曉冰立刻明白了,開始大笑,笑得說不出話來。夏心玉起身要拿電話,被她推開了。
  鍾銳隻好舉著話筒耐心聽曉冰笑。這工夫,廚房——邊灶眼上麵條湯溢出一地,另一邊灶眼上油鍋著起了火。譚馬坐在馬桶上,抽著鼻子叫起來:“鍾銳,怎麽這麽大煙昧啊?”鍾銳猛地想起了爐子上坐著的鍋,扔下電話就往廚房裏跑。
  聽到電話裏傳來“嘟嘟”的聲音,曉冰放了電話,回到餐桌旁:“我姐夫。”“他什麽事?”“他能有什麽事。……媽媽,我真不懂,我姐怎麽能和這樣的人過,還過了六年,夠有毅力的。”
  夏心玉自顧自吃飯,沒理她。
  鍾銳家廚房裏已是濃煙滾滾,火焰在鍋內跳躍。鍾銳衝過去想關火,被地上的麵條湯滑倒。他四肢著地撲倒在爐前,頤不得站起來,趴在地上伸長手臂先關上兩個火的開關,這才起身去端著火的鐵鍋。設想到鐵鍋把兒已被燒得滾燙,鍾銳“嗷”的一聲怪叫把鍋扔下,又急中生智抓起鍋蓋扣到鍋上,這才算消除了險情。看看手上已經起了大燎泡,他不由氣從中來。
  “怎麽了鍾銳?”被困在衛生間的潭馬問。
  “沒你的事兒!”“手紙呢?”鍾銳大踏步走到他的工作室,從電腦旁的打印機上撕下一張打印紙向衛生間走去。
  譚馬難以置信地接過了這“手紙”:“這文件……不要了?”“不要了。”
  “你們家都用這當手紙?”“對。”
  “這手紙也……太硬了點吧?”“多搓一會就好了。”
  譚馬隻好“刷拉刷拉”地搓紙。
  鍾銳再接再厲地找手紙,此時此刻這已成了他的信念——他就不信他找不著!衛生間裏,潭馬提好褲子,準備洗手,隻見洗手池裏堆滿了小孩兒的滋水槍、小水桶等玩具。他返身彎腰去浴缸處洗手,不料一打開水籠頭,水從頭上方的蓮蓬頭裏直落而下,把他澆了個透濕。
  鍾銳徒勞無功地站在房間中大喘氣,譚馬出現在門口:“我走了。”
  “你身上……怎麽了?”“正如你所看到的——濕了。”
  “把濕衣服換了吧,穿我的。”
  譚馬斜著眼:“你知道你的衣服在哪嗎?”電梯裏,一身狼狽、肚皮空空的譚馬兩眼看天,絕不理會電梯員詢問的好奇的目光。
  天徹底黑下來了,喧嘩漏熱的城市進入了夜的寧靜和清涼。
  鍾銳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鼾聲如雷。譚馬走後他全然再無做飯的興趣,翻出一包兒子的“旺旺燒米餅”坐在長沙發上吃,還吃著呢、就睡過去了。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
  清晨的一縷陽光穿過沒關窗簾的窗子,印在鍾銳臉上,並肆意擴大著它的麵積。那溫度和亮度使鍾銳睜開了眼,意識卻仍在睡眠中滯留,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不明白自己在什麽地方。就這樣楞了一會,大腦功能驀然恢複,他“騰”地從沙發上跳起,大步向臥室走去。
  臥室,他和曉雪的那張雙人大床整齊如昨。他轉身來到兒子的小屋,床上同樣空空的。鍾銳呆住了:天!“鈴——”鍾銳心裏一陣輕鬆,衝進客廳抓起電話:“曉雪!……”
  不是曉雪,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樓下門前停著一輛黑色的韓國“大宇”車,裏麵坐著正中電腦公司的總經理方向平,他看上去精明強幹,正用手機跟鍾銳通話。他與鍾銳同歲。
  “是我,向平。……我就在你家樓下,來接你。公司今天搬家。……”
  鍾銳一驚。公司裏那散放在電腦台上還沒收拾的軟盤,堆積在櫃子裏、獨屜裏的各種資料,一起湧到了眼前,那都是些萬萬丟不得、亂不得的東西,丟了哪一樣都有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他全身忽地湧出一層細汗,控製不住地對著電話大叫起來:“搬家?!今天I這麽大事你……算了算了,我馬上下去!”
  電銻門田一打開,鍾銳就一步路進去。電梯員熱情地向他打招呼:“上班去?”“嗯。”
  這聲“嗯”其實停留在鍾銳的心裏,根本沒出嗓子眼兒。電梯員不高興地頭一甩,臉一板,以示對鍾銳態度的不滿。鍾銳全然不覺,兩眼緊盯著上方的樓層指示數碼。此刻,他真希望有所謂的“土遁法”,好讓他能夠即刻現身計算機房。
  正是上班的高峰時刻,車子根本跑不起來。鍾銳坐在方向平身旁的副座上,雙眉緊皺:“不是說好下月搬家的嗎?”“我查了皇曆,今天正是搬家的日子,以後的三個月內,都沒這好日子了。”方向乎耐心地解釋道。
  “機房裏那麽多的文件、資料……”
  “所以我一大早趕著開車來接你!放心吧,鍾銳,一切有我,你隻管你的項目開發。一旦ARPHA1。0投入市場,公司馬上就有資金進行下——步的大動作。當然,首先是要給你配車、配手機,還有,把你住的房子給你買下來……”
  鍾銳擺擺手:“ARPHA1.0不能再搞了,—上市就會麵臨被淘汰的危險,我和譚馬正在做2。0的版本……”
  方向平一下子急了:“那得什麽時候才能出來!四環北邊我已看中了一塊地,急需要用錢!”“你還是要買地?!”“一定要買地!”
  鍾銳扭臉看看方向平,一年前方向平找他聯手創建公司時所說的話言猶在耳:做出自己的軟件,建成中國的“微軟”!鍾銳佩服比爾·蓋茨,佩服他的才華、眼光和成就。
  方向平一眼就看出了鍾銳的意思,他緩和了口氣:“軟件開發水無止境。你做出了2.0、3.0,他還可以做出4.0、5.0、6.0……可這地皮,開發一塊就少一塊。……”
  鍾銳不說話,方向平便也閉廠嘴。所有的道理鍾銳都懂,但他就是不同意。他們從一開始就有分歧,以往的成功合作完全是由於他方向平的隱忍和韜略。現在是到了該讓鍾銳清醒的時候了,不再費口舌,而是用行動!——想到這些,方向乎就手心冒汗,熱血沸騰。他猛地加大油門,車“呼”地與前麵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擦身而過。
  騎自行車的人是個年輕男子,當時正扭著脖子欣賞路邊一位背雙肩包的姑娘,姑娘有一張光潔得近乎透明的臉。緊急情況下,那人不失理智地用雙腳支住車向路邊方向歪斜,不料腳下有—塊小石子兒,他一滑,整個人狗一級捧趴在地上。待他爬起來時,肇事汽車早巳無蹤無影了,他氣得衝著空氣怒罵:“我×你媽!”過按行人都忍不住笑了。姑娘也笑了,兩個嘴角彎彎著向裏深陷。
  正中電腦公司的新址在一座寫字樓的六層。
  機房裏亂得無法形容:紙箱子一個挨著—個,紙箱子上還是紙箱子;地上是糾纏不清的電線,稍不當心就得給絆一個超越;窗戶赤棵著,七月的陽光最充分地向室內傾注著它的熱情……
  到處是匆忙搬家時的無序和混亂。鍾銳打開—個個紙箱子查看,裏麵裝著的是他們的文件、資料、軟盤、機器,他的全部心血。室內溫度已達三十多度,心情緊張的鍾銳全無感覺,他—個一個箱子的檢查、登記,把檢查過的箱子做上記號,放到—‘邊。都檢查完了,他感覺好像還缺點什麽?對了,是ARPHA2。0的流程固及其做好後拷貝出來的軟盤。昨天他們走時隨手放到了電腦台上,哪去了?身上摹地又出一層新汗。
  他起身向外走,正與抱蒼個紙箱子進來的譚馬擅上。鍾銳二話不說地拿過紙箱子就打開。裏麵是水杯飯碗和一堆方便麵。他把紙箱子“映”地放下,扒拉開潭馬大步衝出房間。樓門口停著搬家公司的卡車。工人們正收陷喝喝地搶著櫃子桌子向樓裏走去,那位身背雙肩包、麵孔光潔的姑娘也正好走到這裏,並饒有興趣地止步觀看。
  鍾銳從樓裏衝出來,直奔卡車。
  姑娘攔住了他:“哎,這幹嘛呢?”“你看像幹嘛?”鍾銳煩躁地甩下一句,抓住卡車車幫蹬上卡車。
  姑娘毫不在意,自己對自己笑笑,不請自進地就往寫字樓裏走去,並準確地沿著搬家的嘈亂來到了正中電腦公司所在的六樓。她挨屋走著挨屋看著,在旁觀者看來,她的行為就像一個好奇心過重、不懂事的孩子。
  鍾銳最終在財務室屋裏,在會計老喬的老婆讓老喬帶到公司來推銷的那包襪子下麵,找到了他要找的紙箱子。回到機房,鍾銳和潭馬打開紙箱子檢查。“都在。加上我機器裏的那部分就齊了。”
  “那部分沒備份?”
  “沒想到會這時候搬家……”
  “這跟搬家沒關係!要隨時備份!……還楞著,你那台機器呢?”
  誰也沒發現那個姑娘何時來到了他們的機房門口,她忽閃著一雙眼睛看看鍾銳看看潭馬,再不,就看看他們滿屋的這那。
  正看得津津有味,鍾銳一抬頭看到了她:“有什麽好看的,當這是動物園嗎?”
  他走過去,毫不客氣地關上了房門。
  “這姑娘挺颯啊。”譚馬卻麵對姑娘消失的方向神往著。
  “你那台機器!”鍾銳突然怒氣衝衝地衝譚馬大喊了一聲。
  始娘被趕開了,仍然興致不減,她順著樓道繼續走。迎麵過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小老頭幹幹巴巴的,精心設計梳理過的頭發,仍無法將頭皮全部遮蔽。他姓喬,老喬。姑娘衝他走過去:“請問,經理在哪個房間?”
  “方總還是鍾總?”
  “你們這需要不需要人?”
  “跟我走。”
  掛有“總經理室”牌子的房間已相對就序,嶄新的大班台在陽光下發出豪華的光。屋裏溫度宜人,空調機在窗子左上方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方向平用手指輕輕撫著大班台麵,仿佛牧人撫摸心愛的坐騎。他心中自有許多感概。一年前他與鍾銳聯手,從貸款十五萬元幹到今天的固定資產三百五十萬元,辦公室也從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搬到現在的正規寫字樓……想到這兒,他的眼睛徽徽潮濕了。
  門外傳來顫門聲,方向平迅速恢複了一貫的平靜:“請進。”
  老喬帶著姑娘走進來:“方總,她是……”他一時卡住了,轉身對著姑娘:“你是……”
  姑娘越過老喬走到方向平麵前:“我叫王純。方總,您需要人嗎?”方向平朝那張光潔的麵孔細細看了一眼,示意她先到牆邊的沙發上坐會兒,自己轉麵對老喬交代任務。
  公司成立一年了,乘喬遷之際,得給對他們寄予厚愛的客戶送點小禮品聊表謝意。老喬能力差,但極認真,正適合做這種瑣碎之事。知人善任是方向平的優點之一。
  “買什麽呢?”老喬問。
  “你看著辦,每份價格掌握在一百元左右,大約五十份。”
  老喬沉思一會後,下定了決心:“方總,我有個建議,送禮品一定要糾正以往的俗套,樣子貨,華而不實,花了錢別人還不領情。首先得有實用價值。”
  見方向平點頭,老喬欣然道:“成,這事交給我了!”
  老喬—走,王純便站起來走過去,把早巳拿在手上的簡曆遞給方向平。方向平接過後並不看,尖銳的目光直視王純:“怎麽知道我們會要人?”
  “你們在搬家,說明你們的事業在壯大,這時候正需要招兵買馬。”
  “也許相反,”方向平搖了搖頭,“我們正在走下坡路,我們是租不起原來的住處被迫搬家的。”
  “那人們臉上的神情就不會是這樣了。”
  “是哪樣的?”
  “暢快、興奮,”她看著方向平的臉,“——躊躇滿誌。”
  方向平“嗬嗬”地笑了;“說得好。”
  他拿起王純的簡曆看了看:“政治係的?”
  “是。”王純毫不退縮,“認為學政治的沒用是嗎?”
  “不。”方向平一字一字道,“我就是政治係畢業的。”
  王純一陣高興,但方向平沒再接著說,又低下頭去看簡曆。他邊看簡曆,腦子邊轉:這夠娘有點小聰明。尤其讓他動心的是,她長得好。作為男人,即使沒私心也喜歡賞心悅目、借香憐玉。但這些因素絕不會左右他的決定。國有企業為什麽困難重重舉步維艱?重要原因之一是,無用之人太多、身上的包袱大重。他的公司隻要人才。有用的、各種各樣的人才。
  王純緊張地看著低頭不響的方總,心中的不樣之感漸漸強烈:簡曆上寥寥數欄,這麽長時間,一個宇一個字數。也數幾遍了。他不想要我,他在琢磨如何婉辭。王純決定主動告退。就在她要開口的時候,老喬背著個大包進來了。大包被放在了方向平的大班台上,拉鏈拉開,裏麵呈現出大小各異五彩續紛的襪子。襪子是早晨出門時老婆許玲芳交給老喬的。近半年了,每到發工資的日子,玲芳便會從廠裏背回這樣一大包襪子。廠中不景氣,隻能以產品抵工資。剛開始許玲芳常有嘖聲、後來看到越來越多幹脆下崗回了家的工人,便變得越來越心平氣和,每周領回襪子,就積職努力地賣,並且把老喬也動員了起來,時時讓他帶些去公司裏。今天公司搬家,搬家事多,老喬不想賣襪子、但是拗不過老婆。天賜良機,方總讓他買禮物,現在他要做的是說服方總接受自己的創意。
  老喬把襪子從包裏拿出來:“……每人八雙,男襪兩雙女襪兩雙童襪四雙——孩子穿襪子費——襪子家家都需要吧?而且是永遠需要。但人們永遠也不會想到送襪子,因為,他們永遠也打不破關於禮品這個概念的固有看法。八雙,取其諧音,發。每雙十元,八雙八十元、也符合您一百元以內的限定。……”老喬佩佩麵談。
  王純緊咬下唇。免得自己一下子笑出來。
  “老喬,把襪子背走。”方向平聲音尚平和。
  “什麽?”老喬一時沒能明白。
  方向平再沒法保持平和:“把你的襪子背走!而且,永遠不許你再到公司來推銷你老婆的襪子!”
  好不容易等老喬和他的襪子從門外消失,王純再也忍不住地笑了。方向平看她一眼,她立刻止住笑。
  “好吧。”方向平毫無笑容,“麵試的第—道題是,給客戶送什麽樣的小禮品好?”
  “一百元以內?”
  方向平點點頭。
  王純想了想,“真絲紗巾。七八十來塊錢一條,不寒酸也不過分。”
  “如果對方是男的呢?”
  “說的就是男的。拿回家去獻給夫人、女兒,”她笑笑,“或情人。是女的就喜歡真絲製品,女的高興了男的隻能更高興。您是男的您體會體會。”
  “好。……好!”
  鍾銳推門進來:“向平,這公司裏還有沒有電話?”
  “很快就來人安裝。”
  鍾銳壓住心中的煩躁:“手機,給我用用。”
  方向乎把手機給他,鍾銳接過正要走,方向平叫住了他:“等等!……來來,給你們介紹一下。”
  王純向鍾銳伸出手去:“王純。”
  方向平一字字補充:“——公司總經理助理。”
  王純、鍾銳同時一楞。
  方向乎不做任何解釋,轉對王純:“這位是公司副總經理,鍾銳。”
  王純揚了揚眉毛。鍾銳?這名字有點兒熟,會不會是重名?她試探著:“我記得‘中文天地’的作者……”
  當得知此鍾銳就是彼鍾銳時,王純毫不掩飾她的驚喜,重新從頭到腳打量鍾銳,像影迷頭一次看到從銀幕上走下來的影星。
  這叫方向平心裏不是滋味。
  “你是學什麽的?”鍾銳問王純。
  “政治。”
  鍾銳感到意外,中不想立刻就說什麽,但沒忍佐。他轉對方向平道:“向平,我們目前最需要的是編程人員。”
  “凡是優秀人才都可以為我們所用。”
  “可我們現在還不到擺譜的時候。”
  “我們永遠不會有擺譜的時候。我隻是實事求是!”鍾銳還要再說,一眼瞟到了在一邊緊張不安的王純,他咽下衝到嘴邊的話,轉身離去。
  方向平一聲不響地目送他走。
  “方總,我覺著您還是應當先跟鍾總商量—下。”王純心裏很不好受。
  “我是總經理,是法人代表,他必須適應這個現實。”
  “這是軟件公司,他又有絕對實力,怎麽會……”她止住。
  “怎麽會讓一個外行當總經理?”方向平代她說完。王純臉紅了。看著這張年輕的麵孔,方向平思時片刻,決定推心置腹。
  既然留下她,就要使她成為自己人,剛才為她跟鍾銳而爭執,已然是一個良好開端。
  “坐,王純,坐。……喝不喝水?”鍾銳在人來人往的過道裏打手機,初步的忙亂過後,妻子和兒子一夜未歸的事兒又跳進他的腦子裏。
  先撥了家裏的電話,沒有人。也許昨晚住在她媽媽家、早上從那直接送孩子上幼兒園後上班去了?他按了曉雪單位的電話。
  夏曉雪在園林局所屬一個資料室上班。資料室共兩人,另一個也是個女的,叫周豔。周豔三十多歲,——頭濃密的好頭發,常年編一根辮子,沉甸甸地垂在胸前,這樣好的頭發在當今的年輕姑娘裏也屬罕見,現代婦女的頭發已然被那些五花八門的二合一、三台一的“波”們摧殘了。當初周豔的前夫跟她見麵,就是被這不尋常的頭發一下子吸引住的。鍾銳打來電話時,周豔正在跟一個來借書的婦女聊天。“……我覺著自己太可憐了,跟你說陸姐,現在我都不敢一人睡雙人床。以前,夜裏都是他摟著我睡,隻要他在我身邊,我就睡得特香特踏實。跟你說,他那方麵特行。……”周豔說。
  對方微笑著:“那就趕快找一個人,代替他。”
  “好的誰要我呀,三十多了,還帶著個孩子。陸姐你說,男的都這麽狠心嗎?好好的一個家,說不要就不要了。都是我把他慣的,男人不能慣。”
  “不能慣。還得不斷給他們提要求,幹這幹那——還得不滿意。”
  周豔“咯咯”笑著,電話鈴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她極不耐煩地拿起電話,告訴對方夏曉雪不在。對方趕著又問:“她是沒來上班還是臨時出去了?”“沒來。”“她去哪了?”“不知道。”說著就放了電話。
  鍾銳腦子“嗡”的一聲,汗水順著發根向外淌,可怕的預感緊緊攫任了他的心,心因此停跳了一下,嗆得他連聲咳嗽。他大口喘著氣,濕冷的手指哆嗦著夫按電話,指尖挾到時又在空中止住,家裏沒有,單位沒有,再上哪兒找?他幾乎不抱希望地按了嶽母家的電話,當然沒人。他呆立原地,不知再幹些什麽。……
  曉冰!找曉冰!她的呼機多少?鍾銳右手緊緊掐住前額,強迫失靈了的腦子運轉。頭一個數是6,下麵呢,幾?……
  曉冰正在一所豪華住宅向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推銷香水,她為鬱然化妝品公司做業餘推銷員。
  “您的年齡適合這種清純香型。您看這種,這是三宅一生的L’eaudrssey,………”
  女子頻頻點頭。一直在她們身後冷跟旁觀的那個長得較年輕的中年男人聽到這時插話道:“小姐,她不懂洋文,我也是,您還是得用中國話……”
  女子恨恨地白男人—眼。曉冰抱歉地笑笑:“對不起。L’eaudrssey的意思是‘一生的水’。”她又轉向女人說,“您要嗎?可以優惠的。”
  “你賣一瓶能賺多少?”“嫌不了多少。”
  “得了吧,不賺錢你能幹?”曉冰咬咬嘴唇:“從理論上講是這樣的,但我的確還沒嫌著錢。”
  中年男人饒有興趣:“這麽說來是剛幹?也怪不容易的。”
  年輕女子則居高臨下地說:“給我來兩瓶吧,就你剛才說的那種什麽‘一生的水’……”
  “我都要了。”男人說。
  曉冰看了他一眼,知道令他感興趣的不是香水,心裏笑笑,動手從包裏向外掏香水。他有錢逞能、跟她無關,出了這個門,誰也不認識誰。
  “請順便留下名片。”男人說。
  曉冰窘住了:“我……沒有。”
  “一個沒有名片的推銷員!那你怎麽得到顧客對產品的反饋?”
  曉冰臉紅了。她並不像她自以為的那樣老練。
  男人更和氣了:“你究竟是幹什麽的?”曉冰隻好從實招來。
  男人微笑了:“這麽說是客串推銷。……想掙錢給自己買幾身漂亮衣服?””主要還是為走向社會做準備。”她極認真的語氣、神情,竟使對方一時無話。正在這時,她的呼機響了,男人這才回過神來,拿起自家的電話遞給她:“喏。”又笑笑,”是男朋友吧?”電話剛一通,曉冰耳邊就響起姐夫急火火的聲音:“曉冰。知不知道你姐姐在哪裏?她和丁丁一晚上沒回來!”
  “你現在在哪裏?”“在公司。”
  曉冰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姐姐不見了你還有心思上班?你找了沒有?報警了沒有?他們現在是死是活?看昨天的晚報了嗎,姐夫?有一家老小好好地坐在自己家裏都被人殺了呢!”說完,她“咣”地摔了電話,摔完才想起電話是別人的。“對不起!”男人微笑著搖搖頭。曉冰低下頭邊收拾東西邊說,“……我走了。”
  “可以留下你的電話嗎?”男人突然直視著曉冰。他身旁漂亮的年輕女子聞此一扭身出了客廳。
  男人叫沈五一。
  鍾銳懵了,曉冰的話仿佛—隻無情的手揭開了他—直不敢正視的畫麵,一幅一幅的無一不是鮮血淋琳。他一把扶住牆壁,借以鎮定自己。湧在心裏的頭一個念頭是,得趕快告訴嶽母。
  接電話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夏主任在手術室。”
  “等等等等!……我有點急事能不能請你……”
  “你過會再打來!”鍾銳失控地大叫起來:“告訴你們夏主任,她女兒失蹤了!!”
  但耳機裏回答他的是“嘟嘟”的盲音。叫聲使辦公室樓道裏過往的人聚了過來,越聚越多,人們七瞞八舌,“嗡”聲—片。
  “……我跟他說,你當總經理,我輔佐你。你會看到,文與理、政治與技術的結合將是最好的結合。”總經理室裏,方向平仍在對王純佩佩而談。
  “你以誠意取得了對方的信任。”王純說。
  方向平感到了有一個好的談話對手的搗攏,他點點頭:“於是他心甘情願把大權交給了我。技術人才一般過分埋頭於自己的業務,對行政管理一類的事沒有興趣,壓根說,也沒有能力。我卻能發現、利用他們的能力。……”說到這,他打住了。沒有必要過多地自誇。他沒說完的話是:所以他們的事業才有了今天。今天的一切都是他才華和能力的外化。
  門被推開了,一個人探進頭來:“方總,鍾總家出事了!”方向平的出現,使雜亂無章的局麵迅速變得頭緒伊然。
  “不要著急,老鍾。進屋,你先進屋,什麽都不要管。”
  “王小東,傷去派出所報案,打車去。”
  “劉衛、趙堅強,你們認識鍾總的夫人,到所有可能的地方去找,開我的車。”
  “肖小娟,馬上寫一個尋人啟事,打印一百份,然後全體出動,張貼出去!”王純在不遠的地方一聲不響地看著這一切。
  報案的人打車走了。
  黑色“大宇”消失在李流中。
  一摞尋人啟事印了出來,人們分作幾份拿著,“呼呼啦啦”地擁了出去。“分開走!……貼得不要太密,盡可能把範圍擴大……”方向平追在後麵高聲叮囑著。
  機房裏隻剩下鍾銳一個人,他已經木了。一個人影投了進來,漸漸走近,最後在鍾銳對麵站定。鍾銳毫無察覺。
  “她們是什麽時候不見的?”鍾銳抬頭,看見麵前站著的是那個叫王純的女孩兒。他機械地回答:“說不好。星期五下午進機房後,一直沒跟家裏聯係……”
  “三天了。……這三天是什麽日子嗎?”“什麽什麽日子?”“特殊點的日子。比如生日啦什麽的……”
  鍾銳被提醒了:“前天是我們結婚六周年的紀念日,說好下班後一塊出去吃晚飯的!”
  “你了解她,你想想,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鍾銳第一次認真地看了王純一眼。
  馬路的車流中有一輛中型麵包車,車裏是一幫興高采烈的婦女和孩子,隻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清秀少婦例外,她始終沒怎麽說話,神情有些疲憊。車在鍾銳家樓前停住,少婦拉著身邊的男孩兒下車,車上的人同她們揮手告別。
  “再見,曉雪!”“丁丁再見!”丁丁四歲,正是最愛說話又具有——定表達能力的年齡。一進電梯,他就急不可待地跟電梯員一一講述起令他驚訝的、令他高興的、令他奇怪的所有事情。
  “……密雲水庫特大,比咱們這個樓加起來都大。還可以釣魚,我們沒有釣著。徐明明她們釣著了。其實是她媽媽釣的,她非說是她,其實不是她,對吧媽媽?”曉雪“嗯”了一聲,對電梯員笑笑。
  “跟誰—塊去的呢?”電梯員問。
  “好幾個阿姨和阿姨家的小朋友。阿姨都是我媽媽的同學。對吧媽媽?”曉雪想起了什麽,問電梯員:“丁丁爸爸回來了沒有?”“上班去了。—大早就走了。”
  曉雪—震。

   第二章
  家中一片淩亂,悄無聲息,曉雪呆呆站在門口,手中的包滑落在地。忽然她想起了什麽,拿起電話呼曉冰。曉冰的回話使她從頭直涼到腳底:他並不知道她們去了哪裏,對他來說,她們等於是失蹤了,他卻照常下班、上班——無所謂!這個發現令她震驚。
  家中從沒有過的壯觀景象使丁丁興奮不已,他挨屋跑著看著,不斷發出驚喜的叫聲:“媽媽,快來看呀,媽媽!
  “曉雪放下電話,拖著疲憊的身心收拾房間。
  丁丁跑進廚房,一腳踩著了滿地的麵條湯,“哧溜”滑倒了。
  他滑倒時一隻手去扶桌子,把桌上的碗也帶到了地上。曉雪聞聲趕來拉起了丁丁,難以置信地看著廚房裏的滿目狼藉。給丁丁換下了粘糊糊髒兮兮的衣服後,她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起來。
  這時丁丁說餓了,曉雪強迫自己起身,去做飯。丁丁請示先吃個巧克力派是否可以,她隻準他吃一個就去了廚房。
  廚房根本插不進腳,在門口站了一會,曉雪返身去衛生間拿來拖把,簡單把地麵清理了一下。去衛生間送拖把時,她看到丁丁又拿起了一個巧克力派:“放下。”
  “就一個。”
  “放、下!”
  畢竟是孩子,丁丁沒有發現媽媽此時的情緒已惡劣到了極點,他自顧撕開包裝,取出了一個巧克力派,試探著送到嘴邊,眼睛卻看著媽媽的眼睛。
  曉雪也盯著丁丁的嘴。
  丁丁張嘴咬著了巧克力派。
  曉雪一把把巧克力派從丁丁嘴邊打開,然後轉身就走。丁丁在她身後“哇”地哭出了聲,曉雪的淚水也“刷”地流了下來。
  鍾銳是在丁丁吃飯的時候回來的。
  方向平親自開車送鍾銳回的家。一路上,鍾銳木頭人一般,車拐彎、停住、方向平打開車門,他一概沒有反應。
  “老鍾,到了。”
  鍾銳這才“噢”了一聲,機械地拾腿下車。
  “我送你上去!”鍾銳擺擺手。方向平看了看表,想了想,道:“也好,我這就去派出所,找他們所長談,趁現在還沒下班。”
  鍾銳隻顧愣愣地向前走,方向平目送著他。看著鍾銳那突然老邁了的背影、步子,他充滿了擔心。
  鍾銳站在家門口久久不敢進去,生怕最後一線希望破滅。
  忽然,他聽到屋裏似有響動,心在胸腔裏“突突突”一陣狂跳。
  “媽媽,我吃不下了。”是丁丁!“飯可以剩下,萊要吃完。”
  鍾銳打開門進屋,丁丁聽到聲音鮑出來,一陣歡叫:“爸爸爸爸!你去過密雲水庫嗎?
  “見鍾銳愣愣地搖了搖頭,丁丁又道:“哎呀,你怎麽連密雲水庫都沒去過啊!好多人還遊泳了呢,男的可以光身子,女的不可以,對吧媽媽?
  “曉雪沒回答,也不回頭,隻是背對著他們收拾屋子。
  原來她帶孩子去了密雲水庫,說也不說一聲就去了那麽遠的密雲水庫,一去幾天,為什麽?——你了解她,你想想,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驀地,王純和王純說過的話出現在鍾銳腦子裏。果然被那個小始娘言中了。就因為沒能如約去吃那頓飯,夏曉雪居然如此大動幹戈。想想一天裏受到的所有驚嚇、痛苦、絕望,鍾銳不禁怒火萬丈,他緊緊盯住曉雪給他的後背。那後背毫無表情,隻有收拾東西時的起伏。鍾銳呼吸瀕漸急促起來,胸脯也開始起伏……他是在即將發作的刹那間改變了戰術的。他對丁丁微微一笑:“就是說,你們玩得很高興。……丁丁,知道爸爸昨天晚上幹什麽了嗎?
  “曉雪的後背定住了。鍾銳瞥了一眼,心裏玲冷一笑。
  “不知道。”丁丁說。
  “猜猜。”
  “打電腦。”鍾銳使勁搖頭。
  “看書!
  “鍾銳更使勁地搖頭:“不不不,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比我們還有意思?”鍾銳重重點頭:“有意思多了。”
  丁丁想不出來了。
  “我呀,睡、覺、了。”
  “嗨!睡覺有什麽意思明,我最煩睡覺了!
  “我這個覺睡得可不一般。我長這麽大就沒睡過這麽好的覺。躺下就著,美夢一個連著一個,……”
  “什麽夢?
  “夢見我騎著航天飛機在天上飛,一飛飛到了天安門,往下一看,哇,天安門的人比螞蟻還小……”
  “汽車呢?”“什麽?噢,汽車。汽車嗎……像七星飄蟲!
  “大公共汽車呢?”“大公共汽車……大公共汽車,你說呢?
  “不知道,我又沒看見。”
  “你怎麽會沒看見,你也在飛機上,就坐在我的前麵,我—……手摟著你,一手開飛機……”
  “媽媽呢,也在飛機上嗎?
  “鍾銳搖搖頭,做了個表示遺憾的表情。
  曉雪慢慢回過頭來,慢慢道:“鍾銳,你不是人。”
  鍾銳笑容可掏:“是嗎。那麽,你呢?”“我有眼無殊。”
  “噢,殘疾人。”
  “小、醜!”曉雪的聲音中充滿厭惡。
  鍾銳一下於收斂了笑。二人冷冷對視,再也無話。
  冷戰一直持續到吃晚飯的時候。幾個小時裏,曉雪始終在做事,不說話,對鍾銳正眼也不瞧。鍾銳最怕的就是她這一手,她憋得住,他憋不住。當晚飯端上桌,他注意到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時,心裏一陣輕鬆,忙不迭地去招呼丁丁:“丁丁,吃飯了。媽媽給咱們做了糖醋排骨!”
  “我要拉屎!”“怎麽一吃飯就拉屎?吃完飯再拉!
  “他邊說邊用眼睛的餘光留心著曉雪的反應。
  曉雪沒反應。
  丁丁根據自身生活經驗,知道無論爸爸怎麽說、說什麽都是不算數的,他也看著媽媽。
  曉雪拍拍兒子的小屁股:“快去!
  “見丁丁跑去廁所,鍾銳搭訕著在桌邊坐下:“好香悶。……好幾天沒怎麽正經吃飯了。……還是家裏好明。……”
  曉雪隻是忙進忙出,聾了瞎了一般。鍾銳發出的一係列求和信號無人接收,無奈之下,他隻有咬咬牙,直奔主題:“我說曉雪,為了頓飯,至於嘛。”
  曉雪拿碗盛米飯,看也不看鍾銳。
  鍾銳繼續保持著低姿態、高風格:“改天,等我忙過了這降的,咱們一定補上!……你想吃什麽,去哪吃?”“我不缺吃的。”
  “那你到底為什麽嘛!”“你我心裏清楚。”
  “對,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能不能提醒我一下呢?啊?
  “不能。我對要來的東西不感興趣。”
  “那就怪不著我了。”
  “誰怪你了?
  “鍾銳被噎住,片刻後:“好,好,很好。我看以後我們這樣倒也不錯,大家各幹各的,誰也不必管誰。……”
  “你從來管過誰嗎?
  ……鍾銳,星期六下午四點,也就是約定吃飯時間的前兩個小時我還打電話提醒過你,你滿口答應。”
  “當時我太忙……”
  “是叼你太忙。你是重點、是中心,別人的那點兒需要、那點兒煩倔、那點俗事兒怎麽能跟你比?
  我不能一麵再再而三地打擾你啊,我知趣兒。於是就在家裏等,等到睡覺,你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
  “所以你就不辭而別!
  “對。我倒要看看,究竟怎麽著才能引起你的注意。”
  鍾銳微笑:“但還是沒有達到目的。”
  曉雪勃然大怒,雙目圓睜,嘴唇哆嗦。片刻,她把手中盛米飯的竹鏟猛然向鍾銳擲去:“你、你……你滾!!
  “竹鏟從鍾銳的左肩彈落,掉在地上——竟然動手了!鍾銳立到覺著真理在手,正義在胸,士氣大漲。他用冷冷的目光有力地逼視著對方,慢慢起身、轉身、向外走。這時,丁丁的聲音從衛生間裏傳來:“媽媽,我拉完了。廁所沒紙了。”
  鍾銳停住了腳,他得搞清楚手紙到底在哪裏。
  曉雪打開客廳暖器罩的護板,那裏麵被做成一個暗櫃,裝滿整整齊齊摞成兩排的手紙。曉雪拿起一卷手紙去了衛生間。
  鍾銳自嘲地苦笑笑。
  憤然出走來到大街上後,鍾銳茫然了。到處是行色匆匆的人們,正是下班回家的鍾點。有吃飯早的,已經搬著小凳,搖著扇子,坐在馬路邊上乘涼了。過街天橋上,打著赤膊的民工伏在欄杆上看汽車,也有的背抵欄秤坐著,使目光與來往的裸腿持平,臉上神情木然,不管臉前晃過的是男腿還是亥腿,一律木然,隻有當他們的腦袋情不自禁隨著某一雙年輕女孩兒筆直、光潤、修長的腿轉動時,你才可能窺視到那掩藏得極好的內心。
  鍾銳隻是出於習慣,出了門就上天橋,待從天橋上下來,卻不知該走向哪裏。他呆呆地站著,很想回家。回家衝個澡,吃頓好飯,飯後殿兒子玩一會兒……但不能明,哪能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投降了呢?
  可是不投降又沒有出路。他心情沮喪,十分苦惱。
  思路是突然打開了的:他正好可以趁此機會去工作明,已經耽誤一天時間了。他陰鬱的心情頓時開朗。他在路邊舉手因出租車時,心裏湧上一絲終於可以理直氣牡不回家去了的窺喜。
  以往這時候,除了加班的,公司裏通常投入,今天由於剛剛搬家,防盜門沒裝,方向平要求晚上必須留人。為改變因推銷襪子在老總心中造成的不良影響,老喬主動要求留下。在會客室的長沙發上鋪上床單,放上枕頭,就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臥鋪。
  這時候王純來了。下班後她去外麵吃了盒快餐,想回來打幾個電話,聯係一下今晚的住處。看到老喬的臥鋪,她眼前不禁—亮。
  “喬老師,我替你值班!”問明情況後,她熱情的說。
  “你哪成,一個小姑娘,要真出事先得你出。”
  “您也比我強不了多少嘛。壞人來了我能喊啊,您能嗎?
  我睡覺特驚醒,真的,讓我值班吧。”
  “你當值班是什麽好玩的事兒啊。趕快回家,別叫家裏大人擔心。”
  “北京我有沒家。”
  “那你一直住哪?
  “最近一個月,住在我大學時的學生宿舍裏,後來學校清查宿舍,把我清查出來了。昨天晚上我在一個同學家擠了一夜,今天晚上正不知去那呢。”
  老喬心裏一動。旱晨出門的時候,玲勞還跟他說要把家裏那間北屋租出去,這樣每個月就可以另有幾百元的進項,就是襪子賣不出去,也不怕了。他們家是一套老式的一南一北兩室公寓房,北屋本來一直是兒子喬軒住著的,後來喬軒考上大學出去了。工作了,就很少回來了。半年前兒子處了個女朋友,幹脆在外麵租了房住,那屋就一直闊著,家裏剩兩個人住兩間房實在浪費了些。開始老喬不同意出租,出於安全考慮。報上說過,有人就是被房客殺了的。玲勞的一句話叫他豁然開朗:殺人圖錢,你沒錢人家殺你幹嘛?“設想過租房?
  “老喬問王純。說是無錢無所畏懼,但還是要找一個不具備進攻能力的房客心裏踏實些。
  “租過。不是租金太貴就是離這條街太遠,總沒有合適的。”
  這條街是指電子一條街。
  “今晚你睡這吧!”老喬扔下這句話後轉身匆匆走了,他得趕緊回去向玲芳匯報。
  王純環視這間會客室,房間呈長方形,約二十平米。南側是一麵牆的大玻璃窗。頂西牆有一張長會議桌。東側沿牆角一圈沙發。沙發旁有一個壁櫥門,打開來看,裏麵分上下兩格,上格小些,下格足有一人高,這麽大地兒,隻堆了點沒用的雜物。這個壁櫥令王純高興之極。倘若方總允許她住這兒,那麽,這個大大的壁櫥就可以做她的儲物櫃,容下她所有的家當還有富餘。
  直覺上,她覺得方總會同意的。明天,等到明天征得方總同意後,她就去同學家拿來自己的東西,在這裏安家。盡管她的專業和性別使她在北京的求職過程中一再受挫,但她仍固執地喜歡著北京,她認定北京是個可以做大事的文化城市,她有信心憑自己的能力讓北京接受自己。
  王純在老喬鋪就的臥鋪上睡了這些日子以來最香甜的一夜,早晨睜開眼時,抉七點了,桌子上、地上、牆上,已印滿了一塊塊陽光。一個引體向上,她坐起,下地,迅速收起睡覺的東西,然後拿著透明的塑料洗漱袋,去水房。
  樓道裏寂靜無人,仍可見新搬家時的淩亂。王純步子輕快地走著,腳下是淺駝色長毛地毯,踏上去柔軟無聲。樓道兩旁的房門緊緊關閉,八點半才上班,洗完臉,盡可以從從容容去街上吃一頓早點。王純是在洗臉回來時,發現機房裏的鍾銳的,她聽到了屋裏傳出的敲擊健盤聲。
  “鍾總?!”“哦?上班來了?
  “鍾銳看著剛洗漱過的女孩兒。輪廓清晰的臉蛋兒白白的,亮亮的,額前一撮被水打濕的頭發。
  王純笑笑沒多解釋,隻問:“您早就來了?
  “明,昨晚上來的。我喜歡夜裏工作,安靜,腦子清醒。”
  “那……您夫人呢?
  “在家。”他忽然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頓時大為尷尬:“……帶孩子去了密雲水庫,睹氣。就是為了那事兒,讓你給說中了。”
  王純開心地笑了,剛洗過的臉蛋瓷器般閃閃發亮。眼前這個人猜測中是結了婚的,果然是。女人們不會允許優秀男人獨身。但除此而外,他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樣。想象中的他個子瘦瘦小小,戴一副白邊或無邊眼鏡,永遠的西裝領帶。真實的他幾乎整個相反。不瘦瘦小小,不戴眼鏡,穿深藍T恤,很隨意。
  鍾銳陪著幹笑兩聲。不得不承認,這女孩兒是出色的。不僅是外表,不僅是智商,還相當的……大氣。他當著她的麵明確表示不同意用她,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她是真的不在意,她認為他有他的道理,他不了解她。
  她一定要讓他了解她,隻要給她這個機會。她非常在意她所看重的人的認同。她感覺到他現在開始了解她了,而且開端不錯。
  王純心情很好地離開機房,放下洗漱袋,下樓去吃早點。
  在路邊一個浙江人開的早點攤前花一元錢買了兩根胖胖的油條,王純邊吃邊向回走,腦子裏一個問題紫回不去:他夫人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懂得他的價值,因而不值得珍惜。她為她遺憾。
  客廳大理石地麵在黎明的淺藍中發出月亮般清冽的光澤,這個家已經整潔如初。丁丁摟著他的粉色小照熟睡,廚房裏時而傳出輕微的響動。
  曉雪在廚房裏燒奶、燒開水、給丁丁準備水果等,她邊忙著,邊不時往田裏塞口麵包,以節省時間——這幾乎是婚後,或者說有了孩子後,她每一天早晨的例課。她從不讓鍾銳做這些事,沒有誰比她更了解鍾銳的價值,為了保證他的時間,她心甘情願包下了全部家務。她一賭氣去了密雲水庫後,曾給鍾銳打過電話,伯他擔心、著急,影響工作,但電話打不通。後來想到他肯定會從曉冰那了解到她們的去向,她才放下心來,無論如何沒想到他會如此反應。她也想過他是不是有了新的感情,但她又覺得不像。她很容易就找得到他,他若不在家,就準在機房。是他對自己沒了興趣?——六年了,也該膩了。但是還有兒子呢?
  跟老婆感情深淺可以與時間長短成反比,跟兒子不應該呀。兒子不見了竟都不能讓他改變一下,難道他對兒子也膩了?果真如此,這個家可真的是走到頭了。
  曉雪把奶倒到碗裏晾著,把開水灌進暖瓶,腦袋仍沉甸甸地發昏。對手跑了,她窩著一肚子火無處發泄,在床上半睡半醒直躺到不得不起的時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家,同時就有了一個任何情況下都要遵守著的時刻表,不論心情怎樣,身體如何。今天早晨,她幾乎就是半閉著眼睛走進廚房的。丁丁要在七點半送到幼兒園,她才能保證八點半趕到單位上班、從家到幼兒園需要半個小時,從幼兒園到單位五十分鍾。……快七點了,曉雪匆匆走進小房間,拍拍丁丁的小腦袋。
  丁丁睜開眼睛就說話:“媽媽,我做了個夢……”
  “不說了,快!要遲到了!
  “曉雪把最後一口麵包塞進嘴裏,麻利地給丁丁穿上衣服。
  丁丁大口喝奶時,曉雪在門口換鞋、拿包,邊不時催促:“快,丁丁!
  快!”丁丁跑過來,曉雪給他換好鞋,拉著他就走。出門前她又站住,從包裏拿出口紅,匆匆往嘴唇上塗了徐,這是她晨妝的全部。
  這時候,丁丁發現了門口的一張廣告紙,就拾起來看,還沒等他看出個子醜寅卯來,就被媽媽拉起小胳膊走了。
  “這是什麽?
  “廣告紙上畫很少,全是字,丁丁想了想,再看還是看不明白,他隻好問媽媽。
  曉雪一把接過廣告塞進包裏:“跟你沒關係,快走!
  “你還我。是我撿的。”
  “你要它幹嘛?”“看!”“你認字兒嗎你看?
  “丁丁無話可說,片刻,他憤憤然發感慨道:“總是大人欺負小孩兒!
  “那好,咱倆換換,你當大人我當小孩兒。你給我做飯給我洗衣服送我上幼兒園,你欺負我,好不好?
  “二人邊說邊進電梯出電梯,來到樓下的自行車棚。曉雪打開自行車,抱起丁丁放在車後座上:“跟你說丁丁,媽媽這個大人早就當得夠夠的了!
  “路邊一個電線杆上貼著一張與眾不同的“尋人啟事”,它比它的同類麵積要大幾倍之多,而且色彩鮮豔,設計別致,伊然是做立於一群草雞中的雄孔雀、一片矮平房中的大高樓,分外醒目,吸引了不少人駐足閱讀,爾後唏噓感歎:怎麽就能把女人和兒子同時丟了呢?曉雪帶著丁丁騎車路過時,丁丁一下子發現了那張“啟事”,接著就是一聲歡呼:“媽媽,那上麵有你的名字!
  “四歲的幼兒園中班小朋友,很是認識幾個與自己有密切相關的字。曉雪“嗯”了一聲,一下就騎車過去了。這個年齡的小孩兒話最多,再有耐性的大人聽他們說話,也得有多一半沒聽進去。
  丁丁擰著脖子繼續看,接著又是一聲歡呼:“上麵還有我的名字!
  “別說話了,要過馬路了!
  “曉雪喝斥道。她下車,推著丁丁穿過車、人擁擠的十字路口。電線杆上的“尋人啟事”消失在她們身後。
  鍾銳仍在微機前工作。譚馬來了,神采奕奕。鍾銳看了他一眼:“看樣子是睡過來了。……幹活吧!”“還沒吃飯呢。”
  “怎麽不吃了來?”“想請一個人與我共進晚餐。”
  “不行不行,我思路剛剛打開,這時候絕不能中斷……”
  “你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請你吃飯幹嘛?
  “那你請誰?”“王純。……怎麽樣,這女孩兒?”“別鬧著沒事兒招惹人家。”
  “我是認真的。”
  “真認真就先去把婚離了。”
  “這觀點我不能同意。這好比穿衣服,舊衣服再不好,沒有新的之前你也不能把它扔了,扔了穿什麽,光著啊,那也不文明啊。”
  “沒這麽比喻的。”
  “嘿,古人說什麽來著?……妻子如衣服!
  “他說著,揮揮手,走了。
  方向平從經理室出來。通常,他永遠是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他來到外間,看到了正專心致誌站在傳真祝前的王純,便放輕腳步過去,悄悄站在她身後跟她一塊看緩緩走動的傳真紙,目光漸漸冷峻起來。
  傳真結束後,王純剛把紙撕下來,方向平就從她背後伸過手去拿走了這張紙。“這傳真是給鍾總的。”王純提醒說。
  方向平淡談—笑:“什麽西來塞公司,不過是—家專為外國公司挖人的獵頭公司罷了。……我跟他們聯係。”
  “還是先跟鍾總說一聲好不好?
  “這事你不要管了。”方向乎說完走出門,王純跟在他身後,直到看著他去了機房。她心中感到不安,她不知道鍾總看到這傳真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年薪十萬美金的高薪會不會使他離開這裏。
  方向平推開機房的門之前,將那張傳真收了起來:“嗨,該吃飯了!
  “再幹會兒。”
  “快出來了吧?”“什麽?”這時,鍾銳才回過頭來。
  “ARPHA1。0啊。”
  “我說過了,那個不能再搞了。”
  方向平急了:“這個問題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的嗎……”
  鍾銳根本不想再說,隻擺擺手,轉過頭去,留給方向平一個後腦勺。
  方向平從機房裏走出來,臉都氣歪了,大口喘著氣,咬牙切齒道:“這個鍾銳!我恨不得、恨不得現在就開了他!
  “他使勁拉開領相,“叭”,一顆扣子蹦落在地上,“我這急等著用錢,他卻非要搞什麽2。0的版本。就想著自己成功成名,就想著自己出入頭地,一點全局觀念沒有,一點不為公司的利益著想……”他越說越氣,“他媽的——混蛋!
  “一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水,也不管是誰的,揚脖喝了下去,並把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
  方總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發生了什麽事?
  仍等在辦公室的王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方向平注意到了,疲憊地擺擺手:“吃飯去吧。”
  王純懂事地不問什麽就向外走。方向平又叫住了她:“兩件事。一,今晚八點我去見西來塞公司的人,你也去。二,通知下午來的那兩個理工大的學生,明天九點來公司見我。”稍頃,他又自語道:“我會讓鍾銳值得,在我方向平麵前沒有翻不過去的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我離不了的人!”
  社會上人際關係複雜,在學校時,王純就對此有充分的耳聞和思想準備,但遇到具體事兒,比如說,兩個老總之間有矛盾時該怎麽辦,她心裏沒底。根據情況判斷,方總好像並沒有給鍾總看傳真,他是為了別的事在跟鍾總生氣。為了什麽呢?”王純!
  “是譚馬在叫她。她臉上露出了友好的微笑。她對這個幹幹淨淨的小個子印象挺好。
  “幹嘛去?”他問。
  “吃飯。”
  “巧了,我正好有個飯局,就在樓下,一塊去?”“行嗎?
  “有什麽不行的!”
  王純就跟著譚馬走了。如果換一個人,換一個稍微高大一點,稍微英俊一點的男人,王純會斷然拒絕的,但潭馬不同,瘦瘦小小的他仿佛沒發育成熟的兒童一般。這很容易讓人忽略了他的性別。
  “飯局”隻有兩個人,王純和譚馬。交談中,王純還得知了譚馬已有家室,而且他與他的“家室”關係惡窯。即使年輕,王純也懂得,當一個男人向你訴說他婚姻的不幸時意味著什麽。因而,當譚馬進一步邀請她飯後散步時,她婉辭了。她說她想寫封信。
  “可否問一下那個幸運兒是誰?”潭馬醋溜溜地問道。
  王純愣了一下,笑了:“我爸媽。……我到這來還沒告訴他們呢。”
  譚馬釋然了:“我說呢,看你也不至於那麽輕浮。……你寫信,我等你。”
  “不行,八點我還要陪方總跟西來塞公司的人談事兒。”
  “什麽事兒非得讓你陪!這簡直是以權謀私!王純,咱自己心裏可得有點數!
  “王純覺著譚馬很可笑:“我又不是小孩兒。”
  “犯錯誤的都是大人。”譚馬板著臉道。
  晚上八點半,王純拎著方總的包,跟方總一道與西來塞公司的楊台先生在一家大飯店的咖啡間裏準時就坐。寒瞳落座後,方向平許久一言不發,他右手食指、拇指捏著那柄細長的談綠色咖啡勺,聚精會神地攪動著杯子裏的咖啡。咖啡間回響著美妙的鋼琴聲,但在王純的感覺中,四周卻充滿了寂靜無聲的壓力。
  這正是方向平引而不發的沉默造成的威攝力量。西來塞公司的楊台果然沉不住氣了,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來扭去,時不時原方向平一眼。終於,方向平鬆開了手中的咖啡勺。楊台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方向平指起頭,直視著對方開口了,一字一字地。
  “揚台先生,請轉告貴方客戶,鍾銳先生隻為本公司工作,什麽地方都不去,尤其是,不去外國公司。”
  “方先生,請轉告鍾先生,薪水、待遇我們都可以商量。”
  方向平突然變了臉,拿起杯子往桌上一頓,深棕色的液體由杯中濺出,飛落在雪白的台布上,洇出大小不一的圈圈點點:“沒商量!而且、以後也不許休再找鍾銳,否則,我絕不客氣。”
  對方被這意想不到的—棍打懵了。兩小時前他接到對麵這個人主動打來的電話,自稱他是鍾銳的經紀人,約請他今晚馬上見麵談談,態度熱情誠懇、彬彬有禮。他推掉跟別人早定下的事情來赴這個約會,怎麽也設想到這個人會突然露出這副嘴臉。
  —種被戲耍、受侮辱的憤怒使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你!你!你!……”他“你”了好長時間才勉強恢複了語言功能,“那你為什麽還要跟我聯係,還要……”他又沒詞了,把手—掃,“還要約我來這裏!”“為了能當麵警告你。”
  ”你這個——騙子!”
  “你這個漢奸!
  “回去的路上,方向平對王純說:“今晚的事,這所有的事,你不許跟鍾總露出一個字。”稍停,他又道:“我們不能讓他為這些事分心。”
  他是對的,至少在這件事上。王純重重地點點頭。
  方向平手扶方向盤目視前方不再說話。許久,他又自語道:“年薪十萬美金,想不到鍾銳會這麽值錢。……”
  王純卻覺著鍾銳遠遠不值這些。
  方向平叫理工大的那兩個學生來是為了讓他們做ARPHA1。0,他稱這是錄取他們與否的考卷。兩個學生滿口答應,事實上,他們已從市場上看到過類似軟件,隻要稍加修改即可。但他們對這些情況卻緘口不言。
  這兩個大學生的出現,等於公開了方向平與鍾銳的矛盾,但鍾銳卻對此一無所知。王純幾次想提醒他,又覺得不台適。再音也沒有意義,誰對誰錯,誰勝誰負,隻能看最後的結果。
  兩個學生很快做出了ARPHA1.0,方向平決定軟件銷售和買地同時進行。
  那是城外一片空曠的土地,過不了幾年,這裏就會高樓林立群雄崛起。誰有眼光,誰有魄力,誰就可以在這裏稱霸一方。方向平已到這裏來過多次,他對周邊環境、投資方向,都已做了詳細的摸底調查。賣方的趙先生跟在他後麵,隻時不時看一下他的神情,並不說話。他深知方向平這種人決不會為別人的意見所左右,他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斷。風很大,方向平極目遠眺,任風吹動著他的頭發。他心中的藍圖條縷分明、宏偉壯美。
  而這一切鍾銳都不會懂得。無須再說了,讓他看事實罷。
  今天,方向平將在協議書上簽字,他將是這塊地皮的主人。
  趙先生從皮包裏取出協議書,方向乎把它墊在皮包上,風吹紙動“嘩嘩”地響,使簽字變得頗為困難。他們本可以在辦公室、在飯店、在賓館,在其他任何豪華場所完成這個莊嚴程序,是方向平堅持要到現場。他喜歡這塊土地給他的感覺。
  鍾銳把最後一張軟盤從機器裏取出,起身去攏方向平,卻隻看到了王純。王純決定對鍾銳實話實說。首先,方總沒要求她對他的行蹤保密,其次,這些天她親身感受到的鍾銳的工作精神,使她無法對這個人有一絲欺騙。
  王純把方向平去買地並當場要簽協議書的事說完後,鍾銳沉默了片刻:“你去過那個地方嗎?”王純點點頭。
  “走,帶我去。”
  “現在?”“現在。”
  方向平在協議書上寫完了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豎時,鍾銳趕到了。他看到了那張木已成舟的紙。他對方向平說:“ARPHA2。0,做出來了。”
  王純睜大了眼睛;方向平愣了一下,繼而喜形於色:“是嗎!
  這麽快!太好了!那我們就將會有更多的資金……”
  “買房子買地投股入市?
  不。我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真正的軟件公司。”
  “像比爾·蓋茨?可惜你沒有生在美國。”
  “我希望能夠趕上、超過美國。”
  “在軟件方麵?……白日做夢。”
  “如果連夢都不敢做,那就隻好永遠落後了。”
  王純一字不落地聽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方向平低頭沉默了一會,忽然仰頭大笑:“嗨,咱們倆吵什麽?
  其實,我們的最終目標是一致的。”
  “方向平,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方向平陰鬱地:“你想怎麽著?”“分、手。”
  “那麽走的隻能是你。”
  “是我。”
  方向平終於大叫起來:“可以。但是ABPHA2。0屬於公司,你不能把它帶走!
  “我沒法不把它帶走,因為,它在我的腦袋裏。”說完,鍾銳轉身就走。
  王純猶猶豫豫地想隨之離開,被方向平的一聲斷喝止住了腳步。鍾銳乘的汽車在眾人的目光中遠去、消失。
  風更大了。
  晚上曉雪不能去幼兒園接丁丁了。局裏有個外事活動,她被局長叫去做翻譯,局裏的兩個專職翻譯一個不在家,一個馬上要生孩子。她隻好打電話請曉冰幫忙。“為什麽我媽媽不來接我?
  “去接丁丁時,偏偏丁丁又這樣問。如果姐姐是單身一人,曉冰絕無二話,但她有丈夫呀,為什麽從來不用?
  曉冰對姐姐的這種作風頗為不滿,鍾銳就是這樣給慣壞的!“你怎麽從來不問問你爸爸為什麽不來接你?
  “曉冰反問道。
  “我爸爸要工作。”
  “你媽媽也要工作!”“你為什麽不工作?
  “你為什麽不工作?”
  “因為我要上幼兒園。”
  “因為我要上學。”
  二人鬥著嘴來到了公共汽車站,站牌下已集台了大隊人馬,遠處,仍不見公共汽車的蹤影。曉冰不耐煩再聽一個四歲孩子的聒噪,就去看貼在站牌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廣告,她的目光一下於被其中一張“尋人啟事”吸引住丁。她看著,先是一愣,接著便笑了。她微笑著看完了這則“啟事”,然後動手往下揭,這時車來了。“小姨,來車了!”曉冰頭也不回:“等下一輛。”
  丁丁好奇地湊了過來,立刻歡欣鼓舞地大叫:“我知道!上麵有我和媽媽的名字!
  “曉冰顧不上理睬丁丁的話,“啟事”貼得很牢,揭不下來。她想了想,打開丁丁的小水壺,往上麵灑了一些水,等水洇透後,紙的貼麵才有些鬆動。她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往下揭,最後仍殘缺了兩個角——不缺內容就行!
  曉冰兩手接著“啟事”的兩個邊,直等到風幹後,才帶著丁丁上了車。
  曉雪從局裏到家的時候,媽媽、曉冰正在吃飯,丁丁在看電視。局長的外事活動持續了整整一天,對方是日本人。盡管她盡最大努力做了準備,到現場盾,仍是窮於對付,有好幾個地方幹脆就翻不出來,逼得局長隻好同對方用英語直接交談才沒誤事。扔的實在太久了,好像自從有了丁丁起,中,從懷上丁丁起,她就再沒有摸過外文書,不管是日文還是英文。局裏對她本來相當重視,是她自己要求調到了資料室。資料室沒有業務壓力,不這樣,她沒辦法顧全家裏。
  曉雪同媽媽、妹妹打了招呼,放下包,去洗手。她洗了很久,她想一個人待會兒。媽媽和妹殊都很關心她。這關心一向是她的負擔。曾經,她是這個家中的驕傲,她小學當大隊委,中學是團支部書記,高考時,是當年全校的狀元。父母很早就離婚了,卻對孩子的成長沒有一點陰影,為此,婦聯曾幾次邀請媽媽去談教於體會。這次局長讓她撤翻譯,她們比她還上心。希望這是一次能使她重新振作的機會。她讓她們失望了。……看著雪白的肥皂沫打著旋流進下水管,曉雪在毛巾上好仔細細擦幹手,向水池上方鏡子裏的自己望上—眼,努力清除掉臉上的沮喪,才走出衛生間。
  夏心玉和曉冰什麽都不問,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們心裏就全明白了。曉雪也立刻明白了她們的明白,她心裏難過,嘴上故作輕鬆:“沒想到我的日語會扔到這種程度。當初英語的托福也都通過了,要不是為了丁丁,現在都該留學回來了。”
  夏心玉說:“前幾年孩子小,事兒多。現在丁丁已經上幼兒園了,慢慢會好起來的,沒關係。……”
  “姐姐,丁丁翻你的包了哎!”曉冰突然大叫。
  丁丁從包裏找到了那天早晨他在門口拾到的那張廣告:“這是我的!
  “給我看看!”曉冰霸道地從丁丁手裏抽過了廣告,然後說,“姐姐,這廣告不錯,你可以和姐夫去試試。”
  “什麽?”“婚紗攝影。”
  曉雪生氣曉冰開玩笑也不分時候,就起身招呼丁丁:“走,丁丁,回家。……媽媽,我們走了。”
  曉冰攔住她,雙手把一張殘缺了兩個角的紙舉到她的臉前。
  曉雪先是不明白,接著明白了。她目光急驟地看,看完了,又—個字—個字地重看。最後四個特大號的“必有重謝”,以及其後三個重重的感歎號無—不在向她傳遞著鍾銳在失去她們時深深的焦灼和痛苫,一直沉沉的心抨然跳躍,將—股股溫暖的血流送往她冰冷了多日的全身。她抑鬱的心情一掃而光,她曾一直認為那抑鬱是由於單位裏的事引起的。
  “是貼在公共汽車站的。”曉冰說。
  “電線杆子上也有,有好多!”丁丁說。
  “哪裏的電線杆子上有?你怎麽不早說?”曉冰質問。
  “我早說了,媽媽她不聽!”丁丁分辯。
  曉雪則隻是一遍遍看著眼前這篇短短的文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曉冰又說:“姐姐,我真的認為你們應該去婚紗攝影—番。不是為了趕時髦。首先,你們花三毛錢照的那結婚照,哪裏有一點Romantic?
  其次,你們倆婚後生活的主要問題是太實際,內容太單一。這麽著下去,再好的感情也得磨沒了。得不斷增加新內容,注人新的活力,得去‘做’。順其自然聽之任之不行。……你們應該正好趁現在結婚六周年,趁臉上還沒長皺紋,浪漫一把,青春一把,回憶初戀,展望百年……”
  天已經黑下來了,曉雪騎車帶著丁丁,讓兒子領她去找有“尋人啟事”的電線杆子。
  找到了一處。
  又是一處。
  又一處。
  每一處,曉雪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續一遍,仿拂初學寫作的人讀自己第一次變成鉛字的文章,百讀不厭。
  “媽媽我困了。”
  曉雪聞聲蹲下身,把臉埋進兒子溫暖的小身體:“回家。我們回家。叫爸爸也回家。”
  鍾銳正在機房收拾屬於他的東西,聽到推門聲,他回過頭去見是王純:“怎麽還不回家?”“我家在廈門。”
  “那你一直住在哪裏?”鍾銳沒想到她會這樣。
  “會客室的長沙發上。”
  “……我真該死!
  “王純笑了,把一直拿在手裏的紙遞過去。那是她憑記憶寫下的西來塞公司的傳真內容。鍾總反正要走,那麽去哪裏於公司利益都無關係,她這樣對自己的行為予以解釋,避而不想倘若讓老板方向平知道會作何反應。
  鍾銳接過紙,看完了後抬頭詢問地看著王純。
  “還不明白?
  讓你當部門總經理,年薪十萬美金,按照上麵的電話跟他們聯係。”
  “我知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王純含含糊糊地:“前幾天。”
  鍾銳也就不再多問,順手把紙塞進上衣口袋。
  “你去嗎?
  “這種邀請我接到過一些,一直下不了決心。我感到現在正是我創造的旺盛時期,不知道這個時期能維持多久,也許不會很久,用它去為外國人打工,實在舍不得。……”鍾銳說完一笑。
  這一笑使王純的眼睛一下子潮濕了。一直有意無意壓製著的情感刹那間控製住了她。他們剛剛認識,就要分開——她渴望跟優秀的人共事,那會使人振奮,會因此被激發出可能有的全部潛質,會得到被理解被欣賞的歡樂……可是,可是剛剛認識就要分開!機房的電話響了,是譚馬找王純,他邀請她去聽音樂會。王純抱歉地說晚上有事,就放下了電話,然後開始動手幫助鍾銳收拾東西。
  “你不是有事嗎?
  “我‘有’的就是這件‘事’。”王純說著一笑,把一摞書從書架裏拿出來放到地上。鍾銳不禁想為朋友說幾句公道話。
  “譚馬沒有惡意,他人很好,很有才。”
  “是。”
  “他隻是喜歡你。前兩天他跟我說過。”
  “是嗎?“王純始頭看看鍾銳,“你怎麽說?
  “我讓他離了婚再去找你。”“我倒不覺著這是問題。內容比形式重要。”
  “嗬,譚馬聽了這話得高興死。”
  “我這是泛指。”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鍾銳笑了,對王純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純拿起電話,不是譚馬,一個女聲要找鍾銳。她把電話遞了過去。
  鍾銳接過電話,“喂”了一聲後就不吭聲了。王純注意地看著他。片刻後,鍾銳放了電話,對王純道:“回家啦!”他的神情和語氣都是如釋重負的、愉快的,“好多天沒回去了。東西,我明天再收拾吧!
  “王純已猜到來電話的是誰了。她心中的失望無以複加——最後的共處竟這樣就結束了!曉雪在電話裏隻說了一句話:鍾銳,對不起。

   第三章
  星期天,曉冰在家複習功課,她身穿長衣長褲仍覺著涼,又懶得再找衣服,就把毛巾被裹在身上。上午,下過—場非常大的大雨,大雨過後,大風肆虐,樓前一排小樹被風壓得一刻也直不起腰來,看樣子是活不成了。天色陰霾,路旁“嘩嘩”的水流如瀉,放眼望去,街上幾乎沒人。報的氣溫是十二攝氏度,比昨天下降了二十度。西伯利亞的寒流來的真是時候,但願能多持續幾天,直到期末考試結束。
  丁丁趴在客廳的窗前看風,媽媽和爸爸夫照婚紗攝影,把他留在了姥姥家。對此,丁丁十二分地想不通,他不顧被訓斥的危險,又跑去找小姨。
  “小姨,他們照結婚照為什麽不帶我?
  “因為他們結婚的時候沒有你。”
  “可是他們現在已經有我了。”
  “他們現在已經回到六年前了,六年前確實沒有你。”
  “他們怎麽回去的?”“沿著時間隧道。”
  “時間隧道是什麽?”“說了你也不懂。”
  “你怎麽知道我不懂!”“文盲都不懂。”
  “丁丁氣得說不出話,跑去廚房跟姥姥告狀。夏心玉正關著廚房門在精心整製一隻鴨子,不加水,隻加作料和醬油幹燒,燒出的鴨子滋味獨特濃厚。丁丁推開廚房門,還沒開口,姥姥已連聲道:“出去!出去玩!廚房空氣不好!
  “丁丁隻好走開,滿屋轉了一圈,還是沒有意思,又跑去找小姨:“小姨,我爸爸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很快。”曉冰頭也不抬。
  “很快是什麽時候?
  “我宣布,從現在起,不跟一米以下的未成年人對話。”曉冰以書擋臉,拒拒丁丁以千裏之外。
  電話鈴聲響了,丁丁仗著身手靈活,搶先衝到客廳,按了電話的免提:“誰呀?”“請找夏曉冰。”是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
  曉冰走過來。丁丁眼睛盯著她,等她走近,走到跟前就要伸手拿電話時,突然衝電話說聲:“她不在!”一下子按死了電話。
  打電話的是沈五一。他的女友一直站在他身邊。他不想瞞她,他就是想以這種方式通知她:他們的關係已經完了。
  “是不是對我也膩了,”女友盯著他道:“又想換一個了?
  “是。”沈五一簡短地道,不明白女人到這時為什麽總不願意識趣。他與女人的交往原則是合得來就合,合不來就散,事先就說清楚,她們也滿口答應。交往中他嚴守遊戲規則,交易公平,決不吭人。他明白她們看中的就是他的錢,這每每使他心中厭惡,不得不以頻繁的更換方式來激起一點新鮮感,好像一個被過於豐盛的食物破壞了食欲而又仍然渴望食欲的人一樣,惟一的辦法就是多多改變食物的品種花樣。
  女友哭著跑開了,沈五一動也不動。
  那邊,曉冰沒接到電話,氣得大叫:“媽媽,你看丁丁呀!
  “夏心玉聞聲過來,問明情況後先訓丁丁:“丁丁以後不許胡鬧!
  “接著又訓曉冰,“跟一個四歲的孩子較勁,你也真行。”
  曉冰無可奈何地看著丁丁:“我是真服了我姐了!
  “正鬧著呢,門開了,曉雪回來了,丁丁大叫著撲了上去:“媽媽!
  “曉冰也興奮地連聲發問:“怎麽樣?………哎呀,腮紅太重了,他們給抹的?……怎麽樣嘛!
  “曉雪快步向衛生間走去,邊走邊用手掌擦著臉上的腮紅。
  “鍾銳呢,怎麽沒一塊回來?”夏心玉跟曉雪來到衛生間。
  “啊嚏——”剛要洗臉的曉雪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接著就噴嚏不斷,對於媽媽的詢問,她隻能搖頭作答。
  “曉冰,去熬點薑湯!”夏心玉說。
  借著噴嚏的掩護,曉雪痛苦的淚水滾滾而下。……
  那天晚上給鍾銳打了電話後,曉雪就抓緊時間做晚飯,不管在外麵吃沒吃過飯,鍾銳回到家總要再吃一頓。他不抽煙不喝酒,惟一的嗜好是美食,並認為哪裏的飯萊也不如家裏的好。飯做好後,鍾銳也到家了,她趕緊迎出去,拿拖鞋端茶水竭盡殷勤。
  鍾銳也連聲道謝無比客氣。
  這殷勤這客氣是他們每次大吵之後重新和好的必然節目。
  吃完飯,曉雪步於輕快地擦桌子掃地刷鍋洗碗。電視開著,兒子和丈夫在客廳裏玩兒,“嘰嘰喳喳”的尖嫩童聲裏夾雜著成年男子的低沉嗓音,家裏充滿生氣和暖意。一個女人擁有了這些還求什麽呢?
  曉雪想。以後再不能跟他鬧了有話好好說,曉雪又想。
  晚上,他們做了愛。是鍾銳主動的,時間不長,前後不過十分鍾,但曉雪已經很滿足了。這是一件她很在意的事,生理的需要與否還在其次,主要在於它具有的衡量價值,好比一把尺子,一杆秤,——塊試金石。
  盡管不過十分鍾,鍾銳仍覺得疲倦。再疲倦也要去做,不是他需要,是為了她的需要。
  曉雪去衛生間了,鍾銳一個人仰躺在床上,心裏空空蕩蕩的。大吵之後和好如初的愉悅已經消失,隨著大吵次數的增加,這種倔說的時間也在成比例地縮短。
  曉雪回來了,他對她笑笑。他的笑鼓勵了她。她從枕頭下摸出早就放在那裏的婚紗攝影廣告:“喏。……丁丁在門口撿的。”她以一種若無其事的口氣說。
  “挺有意思的啊。”鍾銳邊看邊說,心裏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讓他看這個。曉雪屏息靜氣地等他看完。
  “我去影樓看了看,那裏老頭老太大都有。”
  鍾銳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想照?”“……就伯你太忙。”
  “也不至於那麽忙。”
  曉雪頗感意外,轉過臉來追問了一句:“那,明天去?
  “行。”
  曉雪怎麽也沒想到!她一把摟住鍾銳的脖子,把臉理在了他身上。鍾銳心裏不禁湧起一陣對妻子的愧疚:她很容易滿足的嘛。他輕輕拍拍她的胳膊,下決心明大要使她滿意。
  第二天早晨鍾銳醒來時,曉雪巴經去早市買菜了。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坐起,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向衛生間走去。
  衛生間,丁丁端坐在馬桶上,鍾銳不由地歎氣:“快完了嗎?
  “還沒拉出來呢。”
  “那你先起來,我比你快。”
  “我會憋不住的!
  “鍾銳不由分說伸手拉起了丁丁,對準馬踴正欲方便,忽然發現丁丁在身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把他推出去:“看什麽看什麽。外麵等著去。”並隨手關了門。
  丁丁露著小屁股站在外麵。
  曉雪回來了:“怎麽啦,丁丁?
  “丁丁生氣道:“總是大人欺負小孩兒!”
  曉雪明白了,她兩手拎著兩大堆菜騰不出空,便用嘴唇親了親丁丁的頭頂:“爸爸真壞!
  “說著進了廚房。她基本一買就是一周的萊,趁休息日擇好、洗好、瀝幹水,用塑料袋一包包裝好,放進冰箱,到時拿出來切切就可以下鍋了,這樣每天下班回來做飯就會從容得多。擇著菜,父子倆的對話不時從衛生間傳來。鍾銳大概正在刷牙,說話時嘴裏嗚嗚嚕嚕的。
  “哎呀,臭死了!”“上次你比我還臭呢!”“不可能!
  “就可能!”曉雪微笑了。
  攝影樓裏生意興隆,盡管價格昂貴,房頂上懸掛下來的彩條上寫著許多誘人的字眼,什麽“留下永恒的記憶”、“人生隻有—次”之類。人們對所謂“一生隻有一次”的事情往往有一種盲目的虞誠。也不好好看看,周圍有多少人一生不僅不是一次,甚至兩次三次,五次六次的也不稀中。幸福容易使人糊塗。
  鍾銳從男更衣室裏出來,他身著白西裝、黑領結,腳蹬皮鞋。
  攝影樓空調壞了,幸而天公作美,否則大夏天穿這身行頭簡直是活受罪!第一張是拍常規照,男西裝,女婚紗,曉雪換衣服還沒出來,攝影師就讓鍾銳過去“站位”,供他調光。燈光打開的瞬間,鍾銳被晃得眯上了眼,身上同時感到了溫度——他不禁又一次慶幸今天的天氣。他耐心地讓攝影師擺擺這,動動那,讓他“歪歪頭”他就歪歪頭,讓他“含胸”他就含胸,心裏卻直埋怨曉雪動作成饅。曉雪終於出來了,她曳地長紗,雪白的頭飾,一張臉蛋光彩照人,就連鍾銳在看到她的刹那間都楞了楞:這麽漂亮!曉雪一下子就從鍾銳眼中捕捉到了那曾讓她臉紅心跳的目光。久違了!
  她在鍾銳身邊站定,鍾銳伸手攬住了她的肩,她激動得竟如當年接受鍾銳的第一次擁抱似的,全身陣陣發冷。她抬頭去尋找鍾銳的眼睛,鍾銳正看著攝影師。
  “我們好了,可以開始了嗎?
  “攝影師不理他,在鏡頭裏看了好一會後,對化妝師招招手。
  化妝師過去,他指著鍾銳嘀咕了幾旬什麽、化妝師點點頭,走到鍾銳身邊,二話不說,拿起粉刷子就往他臉上撣粉。
  “有沒有搞錯啊,我是男的!”鍾銳躲閃著大叫。
  化妝師操著廣東話說:“先生臉上出油啦,燈光下會反光的啦。”
  鍾銳還想說什麽,曉雪拉了拉他的衣服,低聲道:“這個人很有責任心。”
  鍾銳“哼”了一聲。
  攝影師回到攝影機後又調鏡頭,二人在強烈的燈光下努力撐著眼皮保持微笑。“很好。新郎把眼睛睜大一點……”
  鍾銳就睜大一點眼睛。
  “再大一點。”
  鍾銳又把眼睛瞪瞪。
  “再大一點點!
  “一直不敢眨眼睛以致於眼淚都出來了的鍾銳,再也忍不住了:“天生小眼,再大不了了!”曉雪著急地:“嗨,跟人家客氣點!
  “怎麽遇上這麽個家夥!
  “攝影師聽不到他們說什麽但能看到,便高聲道:“注意不要再說話,微笑!
  “二人微笑,攝影師正要按下快門,鍾銳的呼機響了,鍾銳拿出呼機就要看,曉雪二話不說一把奪了過去。
  “曉雪!”曉雪看著攝影機對鍾銳道:“微笑!
  “曉雪穿著日本和服走出更衣室時,鍾銳早巳等侯在攝影間了。板寸頭加上氣哼哼的表情使他如走上殺場的日本武士,下決心要使曉雪滿意的決心就是在這種無休無止的瑣屑中一點點磨光的。擺好姿勢後,攝影師用目光審視著他們,倒退著走到攝影機後,鍾銳瓤動著嘴唇用氣聲問曉雪:“這是第幾張了?”“第八張。”
  “還有幾張?”“三十二。”
  鍾銳一下於跳起來。攝影師在黑布後發出一聲驚叫:“哎,別動!
  “曉雪忙把鍾銳按下,一邊對攝影師笑笑。一向溫順的曉雪今天顯得十分強硬。
  “不行,這個樣子我受不了!
  “曉雪看著攝影師,臉上仍保持著微笑,嘴裏小聲道:“我受得了你就受得了!”“我沒有興趣!”
  “我有興趣。”
  “……好好好,今天算我舍命陪君子了!
  “我從來、——直都在舍命陪著君子!”曉雪低聲有力道。
  隨著時間的延容,鍾銳對這件事越來越煩躁,曉雪對鍾銳的這種態度也越來越反感,二人不斷發生齟齬,連老賬都翻了出來。
  “……當時要是走了的話我現在都該留學回來了。你說你暫時不想出國,為你我留了下來。……”
  “沒有誰非叫你留下來。”
  “那你想怎麽著,把這個家拆散了是嗎?!……幾年了,我帶著丁丁,要上班,要做家務,裏裏外外,沒時沒刻……”
  “話說三遍淡如水啊。”
  “就這麽說你還記不住!……就是為你,你知不知道。為你,我才犧牲了一切:事業、愛好、朋友!……周豔說得對,男人的毛病都是慣出來的,慣出來的!……”“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就是小市民!整天跟小市民在一起,難怪。”
  “你那個好搭檔方向平又怎麽樣?
  他不過是在利用你,拿你當搖錢樹,賞體個副總做做,你就不知道姓什麽了。……”
  曉雪無意中說出了鍾銳一直極力不去想的事情,口吻又是如此的輕浮,不負責任,使鍾銳大為惱怒。他正欲開口,化妝師走過來,拿一隻假發套往他頭上戴。那是一隻類似青年毛澤東發式的發套,長長的頭發從中間—分為二。戴上後,化妝師滿意地咕嚕道:“這就像了。”
  “像什麽了?
  “那個時期的念書人沒有留你這種‘板寸頭’的,你這種發型在那時是勞動人民的專利,”
  他們此刻穿的是“五四青年”式服裝。曉雪上身著大襟肥袖月白襖,下身—條黑裙子,鍾銳則是—襲長袍。
  “誰說的?魯迅……”
  “那僅僅是極個別的一個例子,不足為據。”化妝師拿過——本畫冊,指著其中一個身著長袍、長發飛揚,正被國民黨警察拖進警車的進步青年道:“這才是那個時期文化青年的典型形象……”
  鍾銳對鏡端詳了一下自己:“什麽文化青年,跟叛徒似的。”
  他一把揪下了頭套:“就這樣,我今天就當回勞動人民了。”
  “勞動人民不穿長袍。您這種搭配,在當時以土匪和國民黨特務居多。”
  鍾銳還欲分辨,黑布蒙頭的攝影師開口了:“新郎不要說話了……準備開始。”
  兩人如同士兵聽到口令,麵部肌肉立刻各就各位,堆積出微笑,但有形而無神。
  黑布裏又傳出一聲號令:“吻手!
  “曉雪伸出左手,鍾銳卻抓住了她的右手,曉雪趕快換成右手,鍾銳卻又去抓她的左手。如此幾番反複,兩人總算達到了一致。中國男人沒有吻手的習慣,鍾銳自然也不例外,他拿著曉雪的一隻手卻不知該如何去做。
  攝影師強調地:“吻手!”“怎麽吻?”“嗨!
  “攝影師跑過去,接過曉雪的手想做一下示範,又感覺不要,遂又將手交還鍾銳,說:“真不會吻?
  “不會。咱中國男人沒這個習慣。”
  攝影師不耐煩了:“吃東西會吧?”“吃……什麽東西?
  “雞爪子豬蹄子!”鍾銳欣然道:“明白了。”
  曉雪卻將手一把抽出來,冷冷地道:“就這麽照吧!
  外麵的大雨停了,攝影師建議抓緊時間拍計劃中的室外照——“湖光山色”。他們來到湖邊,當攝影師讓他們脫下禦寒的外套,隻著裏麵的“沙灘服”時,鍾銳抗議了:“這可是在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裏啊!”
  “別廢話!”曉雪給他一句,並率先脫掉外套。
  “我怕冷。”
  “我也怕。”
  “那你樂意。我不樂意。”
  “果然是此一時彼一時啊。”曉雪冷笑了:“是啊,時間太久了,連我都忘了是哪一年的事兒了。那天,半夜,我們沿著長安街定,腳下踏著厚厚的冰。我說我冷了,想回去了,你不讓。那時我們還沒有屬於我們自己的屋子。於是又走了好久。我說我真的受不了了,你就把你的外套脫給我。我說那你怎麽辦?
  你說:你就是我冬天裏的一把火……”
  鍾銳板著臉道:“那時我年輕。現在老了,不經凍了。”
  “主要是我老了,激不起人家心中的那把火了。”
  “曉雪,你煩不煩聞!”“要想不煩就不要再哆嗦!
  “鍾銳隻好脫去外套。
  化妝師又走過來,給鍾銳鼻子上架了副墨鏡,他端詳了一下,又伸手去摘他的發套,被鍾銳一把按住了。
  “別!……戴著暖和。”
  攝影師像說京劇道白似的喊:“準備!開始——‘湖光山色’!”
  相機鏡頭裏出現了鍾銳二人機械微笑的形象。曉雪鼻子凍得通紅,鼻尖下垂著一滴清晰可見的清鼻涕,她顯然是凍木了,自己深然不覺。攝影師招手把化妝師叫過去,在他耳邊嘰嘰咕咕了幾句。化妝師看著曉雪微微點頭,然後來到曉雪身邊,卻又不知該怎樣對女士啟齒,就給了曉雪一塊紙,期待她自己覺悟。
  曉雪接過紙,卻不知該派何用場。與化妝師打了幾個回台的啞語後,凍得要命的鍾銳再也忍不住了:“他叫你擦擦你的鼻涕!
  “周圍的人聞言都“轟”地笑了起來,曉雪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扭頭快步離去。鍾銳忙隨後追去,一陣大風吹來,吹掉了他的發套。發套打著滾兒滾了老遠。
  星期一,曉冰送丁丁去幼兒園。
  “晚上誰來接我?”“你想讓誰來?”“我媽媽。”
  “可借啊,是我。你別無選擇,我也是。”
  曉雪、鍾銳兩人都病了,雙雙躺在床上輸液,兩個衣架權作了輸液架。昨天晚上他們開始發燒、咳嗽,—夜沒消停,隻好一大早叫曉冰來送丁丁。夏心玉為他們在家中治療,看了病後,請醫院的人送來了藥品和器具。
  方向平來的時候,夏心玉正在廚房準備做飯:“向平!……看你,拿那麽多東西幹嘛,家裏什麽都有。”
  方向平把占滿兩手的沉甸甸的東西放到地上、騰出手來擦著臉上的汗:“來看病號嘛,總不好空著手,就在街上胡亂買了點。……鍾銳怎麽樣了?
  “剛睡著,昨天晚上折騰了一夜。”
  “那就不打擾他了。”他目光在廚房裏一掃,邊挽袖子邊說,“我來做飯。我帶的有色,鍾銳愛吃魚,這我知道。”看夏心玉要阻攔,他又說:“阿姨,您是不是不放心我?跟您說,我是我們家的廚房一把手。”
  瓶子裏的藥液滴完了,夏心玉給鍾銳、曉雪拔下針頭,又摸摸他們的頭,燒退下來了。這時電話鈴聲傳來,夏心玉趕緊出去接電話。是找她的,科裏來了個重要病人,院長點名要她接待,希望她能馬上趕回去。放下電話後,夏心玉看女兒、女婿仍昏昏地睡著,她沉思了一會兒,來到因房門口。廚房裏,方向平腰紮圍裙正埋頭苦幹,他一拾眼,看到了欲言又止的夏心玉。
  “有事麽,阿姨?”“你能在這待到幾點,向平?
  “幾點都成。”
  “我們醫院……”
  “您去,您去!”“真不好意思。”
  “阿姨,您這就見外了。我和鍾銳是,不是兄弟的兄弟。”
  一大早,剛到上班時間,資料室的長桌周圍就坐滿了人,由於主要人物還沒到,屋裏“嘁嘁喳喳”一片。沒來得及吃早點的,正從包裏拿出早點來吃,周豔以主人的身份張張羅羅給大夥往杯子裏續水。今天的周豔格外精神,大租辮子在腦後盤成一培,額前幾絲劉海,給她增加了幾分宙典味道的嬌柔。她續水到一個中年婦女麵前,那婦女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周豔,最近又見什麽人了吧?”“你怎麽知道?
  “臉上寫著哪,精神煥發!
  “周豔高興得在中年婦女身邊擠著坐下:“見了兩個,——個年輕的,跟我同歲,是個碩士生。”
  “挺好嘛。”
  “個太矮,還瘦,整個比我小一號,跟他站一塊,我就覺著自己像個大膀娘們兒。”
  “另一個呢?”“年齡太大。”
  “多大?”“四十五了。”
  “可以呀。”
  “可以什麽呀,往五十上奔的人了。”
  “要叫我,就覺著還是找個大點的好。”
  “可靠,是不是?
  介紹人也這麽說。我偏不。女人到我這個年齡可是個坎兒,往下拽織就還是年輕人,往上拽拽就進入老年隊伍了。我幹嘛呀,我寧肯轟轟烈烈過幾年,也不願平平淡談過一輩子。”
  “行啊周豔,幾天不見,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了。”
   “這也是叫生活給逼的,以前我哪這樣,多賢妻良母,心裏隻有丈夫孩子和那個家,在外麵話都不多說一句,現在可好,都成女強人了。”見那中年婦女捂著嘴笑,周豔又說;“你以為我在說笑話?
  飽漢予哪知餓漢於饑。這一個家明,還是原裝的好,尤其是有了孩子後。拿我來說,帶著閨女,真有點事把閨女交她後爹手裏,我能放心嗎?
  ……”她突然發現屋裏安靜下來,抬頭一看,門外走進來一個胖胖的老年男子,她立刻閉了嘴。那中年婦女聽的入選,用指頭捅捅她讓她接著說,周豔努嘴示意道:“處長!
  “處長環視了一下周圍,目光落在周豔身上:“夏曉雪呢,怎麽沒來?”“說是病了。”
  “有醫生的證明沒有?
  “周豔搖搖頭,臉上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情。
  “都是吃大鍋飯吃出來的毛病!
  今天我們要說的就是這事。現在先傳達局政委的一個文件。“他拿出文件,戴上花鏡,開始念道:“《動員起來,迎接市場經濟的挑戰》……”
  往常開會,除了年終總結、評先進評獎金,人們大都是“人在心不在”,一個會下來,能記住三句五句就算不錯了。這次不同,人們一個個伸長脖子,豎直耳朵,屏息靜氣,生伯落掉一個宇。
  早就聽說國家事業單位也要改革,周圍不斷有各種途徑傳來的關於下崗職工的事兒,誰都明白本單位旱晚也要開始,現在,狼,終於來了!處長生著個圓胖臉,臉上沒有一絲皺紋;簿嘴唇,嘴唇周圍光光的連胡茬都看不見。單獨拿出這張臉,他更像是一個剛上年紀的老太太。處長念著文件,明顯感到下麵的人與以往不同,他感覺到了充斥在房間每個角落裏的緊張、惶恐。他心裏不由自主地生出能左右他人命運,為他人所畏懼、所矚目的自豪。臉上也越發地莊重、莊嚴,聲音隨之也更加地有力、緩慢。
   “……局辦辦的雜誌《美的延伸》由於將自然與人體很好地結合到了一起,訂數直線上升;綠化處辦的業餘插花學習班也收到了很好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對了,園林處最近準備摘一個花卉展,在哪個公園還沒定,但搞是肯定的。歡迎大家拉讚助,按百分之二十給回扣。……”在一片嗡嗡聲中,處長又提高了聲音:“至於我們綜合處,也準備出台一係列的改革措施……”
  下麵一下子靜了下來。“從現在起,要對每個人的工作有一個明確的量化標準,不能勝任的——給大家透露個信息——國家公務員也要打破終身製鐵飯碗,也要‘進進出出’!
   ……“下麵嗡聲再起,人人緊張而激動。處長在人們的嗡聲中揚聲道:“不如此我們將無法生存。以後上麵每年給我們的經費是二十萬,而我們的最低支出要六十萬,那四十萬從哪裏出?
  ……現在我宣布我處改革的第一條措施,關於工資改革……”下麵一下了又鴉雀無聲了。“以後,每人基本工資六十,其餘部分,靠各部門自行補足……”嗡聲再次達到頂峰。
  綜合處的會散了後,周豔一個人在資料室打電話,她哭嘰嘰地道:“請找一下夏曉雪好嗎?……我知道她病了,我有急事!……”
  聽到曉雪的聲音,她“哇”地哭出了聲:“要命了曉雪……你說怎麽辦呀!……當初離婚的時候我真不該讓他一次性把錢付了,光想著存銀行裏還能得點利息,就不想想會不會有什麽意外。……一月六十,六十夠幹什麽,也就是個糧食錢……”“六十,什麽六十?
  別急周豔,慢慢說。……”周豔抽一口長長的氣,開始敘說事情的始末。曉雪聽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趨,拿電話的手把電話更緊的貼緊了耳朵。
  是方向平叫曉雪接聽的電話,他注意地看著她處溢的緊張不安心情。
  曉雪慢慢地放下了電話,見方向平關心的詢問,她簡要說了幾句,壓根想不到他能為她出一個非常好的主意。
  “我覺著這不是一個壞消息。他不是允許你們搞活嗎?
  搞活了之後,肯定比現在你們一個月拿幾百塊錢死工資好。”
  “但前題必須是‘搞活了之後’——一個資料室怎麽搞活?總不能本單位的專業人員來借專業書還向他們收錢吧。就是收錢也收不了多少,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你們領導關於怎麽搞活有具體精神沒有?
  “兩條。一不能違法,二不能完全脫離本行業務。”
  方向平凝神想了會,慢慢道:“我這麽想啊,僅供參考。專業人員借專業書還是不能收錢,這不合理,意思也不大。但你們可以收押金,理由是防止書在個人手裏長時間積壓。押金數額自然要高於書的價錢,這樣,你們手中就會有一部分可供周轉的資金。……原先你們手裏一點錢沒有嗎?”“我們哪能有錢?
  “那這些錢肯定還不夠。……”
  曉雪迷惑地:“幹什麽不夠?
  “擴大借閱範圍。包括借閱內容和借閱對象。”曉雪一下子專注起來。
  方向平又道:“比如,可不可以搞一些文藝書籍、影視雜誌、音帶像帶等,有償借閱或出租呢?對內,也對外。……”曉雪頻頻點頭。臥室裏,鍾銳聽著方向平對自己妻子傳授的“真經”,反感地閉上了眼睛。他開始也是被他這種假義氣小聰明迷惑佐的。他見曉雪回來了,上床後半坐著想心事,跟他一個字也沒有,他也就不問了。她不是已經有了“高參”了嗎?方向平兢兢業業端著熱湯來到臥室時,曉雪趕緊下床來接過去,鍾銳也坐起身來。這時再裝聾作啞就有失道理了。
  “向平,你去忙你的。”他摸摸自己的額頭,“這沒事了。”
  曉雪也說:“真的。……再說我妹妹也馬上就要到了。”
  方向平想了想:“也好,我去公司裏看一下。”
  曉雪堅持把方向平送出了門。她轉回來後,自語著:“……真是個熱心人。”鍾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曉雪非常反感地看了他一眼:“看來啊,要了解一個人還真得去接觸,光聽人說不行,聽誰說都不行。……”
  這是夫妻二人從昨天回家後第一次說話。一說話就是這種調子,鍾銳真是膩歪透了。他不聲不響地起身、穿衣,換鞋,……
  開始曉雪隻低頭喝自己的湯,故意不理他,但當發現他真的要出門時,她沉不佳氣了:“你剛退燒,去哪裏?
  “鍾銳不回答她,“砰”地關上了大門。曉雪氣得咬緊了嘴唇。
  方向平回到公司時,公司裏靜靜的,已經下班了。他走過機房,發現門開著道縫,便悄悄地推門進去。
  機房裏,鍾銳要搬的東西已經歸置到了一邊,王純一個人站在屋子中間楞神,一隻手搭在鍾銳椅子的椅背上。
  “下班了,不出去玩玩?
  “王純嚇了一跳,回頭看到了不知何時進來的方向平:“方總。”
  方向平環視了一下屋裏,笑笑:“東西都收拾了?
   ……他不會走的,你瞧著。他不是書呆子,他有他非常務實的一麵。……在我們關係還很好的時候,我們經常徹夜長談,談設想、談抱負、談規化。公平地說,他有才華。凡有才華的人都容易恃才傲物,容易孤注一擲,對可能有的失敗想都不想。他不。……他不僅想,想得非常具體,並且是,低姿態。……他跟我說,就算所有的想法都實現不了,他還可以用他的本事去修理家用電器,維持生計沒有問題。……沒想到吧?
  “稍停,他又說:“書呆子很難對付,他人間煙火都不食了你能拿他怎麽辦?
  鍾銳是正常人。隻要是正常人就會有正常人的弱點。……”
  “什麽是……正常人的弱點?”“生、存。”
  王純從心裏打了個寒顫:“方總,您打算……怎麽做?
   “方向平慢慢地道:“他的人事關係在我手裏,他住的房子也是公司借給他的。還有,員重要的,他這幾年的心血他所創造的價值都在這裏,倘若他堅持要走,這一切都將與他無緣!
  “王純說不出話來。
  方向平拿過王純一天的辦事記錄來看,邊問:“你跟他們說我幹什麽去了?
  “說您有一個外事活動。”
  方向平仰天大笑:“其實,用不著。就說我去給我的下屬當保姆去了,當廚於去了,有什麽不可?……企業管理的真諾是什麽?
  一手軟,一手硬。這兩手搞好了,就可以把任何人玩弄於你的掌股之間。包括他,鍾銳。……”
  他話音未落,鍾銳就推門進來了。方向平像大白天看到了鬼似的,一下予從椅於上驚眺起來。鍾銳對王純點點頭,對方向平說:“向平,我來拿我的東西。”
  方向平一時沒明白:“拿東西?
  “明。我想盡快搬家,好開始工作,已經耽誤幾天了。”
  方向平膛目結舌,王純則心情複雜,有痛快,有難過,痛快和難過都是因了鍾銳的真的要走。
  鍾銳在機房裏搬東西,跟隨而至的方向平一再攔住他,但在他搬重物時又不能不播一把手,二人就在這磕磕絆絆的動作中進行對話。
  “……睜開眼睛看一看中國的國情,鍾銳,她還沒到你以為的那個階段。難道我不希望中國的軟件產業發展,我不佩服比爾·蓋茨?
  但你想過沒有,比爾·蓋茨的成功不是他個人的成功,是幾代人努力的結果,他不過是一個踩著巨人的肩膀到達頂峰的幸運兒……”
  “我們現在也正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
   “但不能因此說你就一定是那個幸運兒,也許——很有這個可能——你奮鬥終生,結果不過是一係列肩膀當中的一副肩膀。鍾銳,三十歲已經是輸不起的年齡了,一個年齡段要有一個年齡段的定位和選擇!”鍾銳幹脆不說話了。
  當所有的東西都裝上一輛“麵的”後,方向平終於明白鍾銳真的要走了。突然,他擋在出租車的前頭,對鍾銳道:“鍾銳,要多少錢才能把你留下?
  開個價!”“真的讓我開價?”“君子一言。”
  “三條。一、讓我當總經理。”
  王純把目光飛快地從鍾銳的臉上娜到方向平的臉上。
  方向平沉著地:“二?”“我是法人代表。”
  “一回事。三?
  “三,我上任第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開除你。”
  方向平笑了笑:“鍾銳,不要義氣用事,還是現實一些好。……不錯,我離開你,會給我的將來帶來很大的困難。但你想沒想過,你離開我,”他突然收了笑容:“會給你的現在,就帶來很大的困難。……根據公司規定,你現在的住房是屬於本公司高級職員的,因此……”
  “我知道。”
  “兩周之內!”他說罷拂袖而去。
  王純沒動,鍾銳對她笑笑,上了車。車門“砰”地關上,車窗裏,鍾銳衝王純揮了揮手。車啟動了,加速、行駛……王純的眼前模糊了。刹那間,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軟弱,不能決定任何事情,不能左右任何局麵,她能夠的,隻有去麵對,去適應。這個曾令她感到充滿了悠力的公司,隨著鍾銳的離去一下子變得索然無味。王純轉身慢饅地向回走。突然,她聽到一聲刹車的尖叫。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到那輛“麵的”又飛快地倒著駛回來,在她麵前停住。車門開了,鍾銳探出頭來:“王純,你是學政治的,想必對法律方麵的事兒比我更內行些。你給我說實話,我真的不能把我的ARPHA2。0帶走?
  “王純點點頭。
  “王純,你知道我是怎麽把ARPHA2。0做出來的?
  願你這麽著說吧,它就等於是我的一個孩子。一想到我的孩子要由著別人去換成房子換成地,換成汽車和股票,我的心,就疼。……這個你能懂吧?
  噢,你不會懂,你沒有孩子,你壓根就不知道孩於是怎麽回事。……”
  “鍾總,聽我說,”見鍾銳看她,王純接著說,“大舍,才能大取。”說完,她幫他關上車門。她不能看男人憂傷,尤其是她所看重的男人。
  車遠去了,消失在夏日的薄暮裏。

   第四章
  許玲芳從早市回來,拎著沉甸甸的兩籃子菜、肉,老喬趕快接過來。
  “這麽多!喬軒說隻來倆人。”
  “他的話能有準兒?上回也說隻來倆人,可好,來—廠八個!……趕緊的,擇菜洗菜,今兒咱們早點動手,準備好,不能讓兒子沒麵子。”
  老喬掐了掐籃子裏的芹菜。
  “芹菜老了。”
  “嫩的有。”
  “貴?”“再窮我也不會從嘴裏摳。……你知道那賣菜的叫我什麽?老太太!我?老太大?我二話沒說扭頭就上了他旁邊那攤兒。”
  許玲芳十九歲進廠,性格活潑爽快,因而在很多人由“小某”變“老某”的時候,她依然是同輩人嘴裏不變的“小許”。早年間一張小小巧巧的瓜子臉,而今是一顆端坐著的飽滿的梨,由於富態,臉上很少皺紋,因此她心中的自己與外人眼睛中的她有著不小的差距。
  老喬“嗬嗬”地笑。“五十歲正是比較尷尬的年齡。男的還好,可統稱先生,先生元老少。女的就不行了,叫夫人吧,不合國情,叫你小姐未免也太不實事求是—了……”
  “叫同誌行不?再不叫師博、大姐,叫大姐我還覺得虧了哪,瞧那人比我隻大不小。”片刻,她又憤憤然道:“鄉下人,不懂事!……”
  許玲勞嘴上說著手下忙著,兒子今天有客,是家裏的大事。
  兒子在家中的核心位置,是打他出生那天就確定了的。
  “爸。媽。”
  喬軒回來了。喬軒二十多歲,身份就寫在臉上——典型的學生或剛參加工作的白領形象。
  老兩口迎出去,許玲勞手裏的菜刀都沒顧得放下,伸著頭直往喬軒身後瞅:“怎麽就你一人,譚馬呢?”譚馬跟喬軒是一個導師帶出來的師兄弟,約好今天登門拜訪,他要說服老喬夫妻把房子租給王純。王純一個人伎在公司他不放心,一忽兒擔心流氓上門,一忽兒又擔心方向平“近水樓台”。盡管尚未發現方向平有過這方麵的劣跡,但並不能說明問題,和尚都有把持不住的時候。喬軒答應幫忙,說好去找他,帶他來家裏,但去到潭馬家後,他發現他來不了了。
  昨晚,思考了一夜後,譚馬決定向老婆提出離婚,但剛一開口,老婆就動手了,第一個回合就在他臉上抓出了三條血道道。
  喬軒來的時候,戰事剛停,他看著潭馬血淋淋的樣子,甚是不屑:“打不過她?”“我?一指頭戳她一跟頭!但是,敢嗎?到處是婦聯,到處是人家的‘娘家人兒’。唉,在中國還是做女人好,進則女強人,退則賢妻良母,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對此我真是想不通,真想找有關部門投訴:諾大的中國,為什麽就沒有男人的——個‘娘家人’,難道男人就不是人?……”
  喬軒打斷他的悲憤控訴:“你今天還去不去我家了?”譚馬摸著傷處苦笑,但又不願意拖,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喬軒。
  喬軒跟父母說完了潭馬的意思,強調道:“爸,媽,潭馬可是我師兄田,一個導師帶出來的。”
  許玲芳撇撇嘴:“師兄算老幾?他要是你老板還可以考慮。”
  男人想問題到底周到些,老喬問:“王純跟他什麽關係?”“同事關係、朋友關係、男亥關係……什麽關係不是關係?關健是,人家開了口了。”
  老喬搖頭道:“王純你媽去看了,嫌她年輕……”
  許玲芳補充道:“主要是長得太紮眼,不安全。”
  “對誰不安全?”喬軒笑看老喬道:“對爸?”“嚴肅點,這可是咱家的大事。”許玲芳喝斥道。
  “爸,啥時候安排個機會讓我也瞻仰一下嘛。”
  “嗯?”老喬沒明白。
  喬軒說:“你們那個王純的芳容。”
  許玲芳一聽急了:“喬軒,吃著鍋裏的看著碗裏的可不成,小雲跟你一年多了,沒打結婚證就跟你……啊,住到了一起。得虧我不是她媽,我要是她媽,早扇你了!”“這都哪跟哪啊。我這隻不過出於一種,啊,對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藝術的渴慕。爸,您能理解吧。”
  老喬為“能跟年輕人做朋友”,重重點頭表示“能理解”。許玲芳撇撇嘴,道:“你爸還能不理解?你們男人,不管做老子的還是做小子的,全一個德性,好色!”說罷提著菜刀扭頭去了廚房。
  喬軒讚歎道:“爸,您看咱媽,讀書不多,說出話來可一句是一句!”
  老喬氣哼哼地道:“她是你媽,不是‘咱媽’!”說罷轉身追去:“許玲芳,說話要負責任,血口噴人不成。‘好色’,我怎麽好色了?”許玲芳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你不好色當年幹嘛追我?”最終,喬軒沒能說服他的父母,確切點說,是沒能說服許玲勞。許玲芳堅決不同意王純任到家裏,她任可窮點兒,原則不能放棄。
  譚馬決定麵部傷愈後親自上門。
  這期間王純出了事兒。是為了鍾銳。
  那天離開後,鍾銳就再沒有來過公司,仍不斷有找他的電話打來,他卻一個電話沒有來過,不知到底怎麽樣了。有一天,王純忍不住呼了他,才知道這些天他一直在為找房子奔波。同樣是沒有房子,情況卻又不大一樣,她是一個人,他還有妻子兒子。放下電話後,王純才頭一回真切體會到鍾銳的困境,體會到了方向平手段的老辣。她知道找房子的滋味:一處處地看、談,談價錢、看難看的臉色,不斷奔波在烈日和塵土飛揚的路上。還有心情:茫然、頹唐、不知前景……想到那個才智過人、借時如金的人,如今正為了這種種瑣事耗費生命,她很難受。
  又是一陣電話鈴響,王純拿起電話。“鍾總不在。”她告訴對方。她不說鍾銳已經離開了,這是方向平再三囑咐的。當她說完話放電話時,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把電話拿了過去。是方向平。“請問您是哪裏?……”方向平問,不料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方向平猶有不甘,問王純:“他是哪裏?”
  “他沒說。”
  “以後凡是找鍾總的電話,—定問問清楚是哪裏打來的。”
  “對方不說,硬問,好麽?”
  “王純,體怎麽這麽書呆子氣呢?”方向平在她對麵坐下,“我問你,你對鍾總印象怎麽樣?”
  “很好。”
  ”我也是。……我再問你,你是否願意與他共事?”
  “願意。”
   “我也願意。瞧,我們有著共同的感情和希望。不僅僅是我們,整個公司的同仁都是如此。也許我和鍾總之間有一些個人的誤會,但我對他的看法始終是清醒的、客觀的。他是我們公司不可替代的中堅力量。……”王純心中升起了希望。方向平注意到了,但他不動聲色:“最近這幾次跟人談判你也都去了,你親眼看到了鍾總在社會上的影響,可以說,他是我們公司的招牌,是形象。所以,不管他對我如何,我對他絕不會變,我一定要他回來。”
  “其實想要他回來很簡單……”
  方向平斬釘截鐵地:“但不能放棄原則!”他又沉吟道:“曉之以情,動之以‘利’都不成,就隻有動用行政手段了……”
  “什麽行政手段?”“堵住他可能的出路。”
  “逼他就範?”“這是下策。非如此不可的時候我也隻好如此。所以王純,你給我聽好,為了公司的利益,必須收起你的禮貌和教養,明白了嗎?”王純沒吭聲。
  方向平盯著她要她的態度。
  永遠不要跟發你薪水的人作對!——王純點了點頭。
  這天,公司裏來了兩個應邀而來的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歲,姓彭,彭總。文的是他的副手。
  一大早方總就讓王純將會客室收拾好,擺上水果和礦泉水。
  於是王純知道,來的客人很重要。
  雙方在會議室的長桌兩側麵對麵坐下,正中公司這一方是方總、公司的於律師,還有王純。王純負責記錄及招呼客人。
  “今天請二位來,想談談鍾銳的事。聽說貴公司有意給鍾銳的項目投資,是嗎?”雙方做了介紹後,方向平開門見山地說。
  “是的。”對方態度也很明確。
  方向平點了點頭:“早就聽說彭總有膽有識,果不其然,鍾銳值得投資。……今天,我請二值來,主要是想就一些貴公司也許不了解的情況做一下介紹,以免將來發生麻煩。”
  彭總聞此身子向前探了探,聚精會神。
  王純有些擔心地看看方向平:他又要幹什麽?方向平說:“鍾銳離開了我們公司,他有這個自由,但他沒有去別的公司的自由,至少目前沒有。”
   “為什麽?”方向平沉默片刻,似乎不情願說,但還是開口說了:“鍾銳跟我是朋友,不過我首先還是得為公司的利益著想。”彭總點點頭表示同意。方向平又說:“不錯,ARPHA2.0是他做出來的,但他是在我們公司期間做出來的,因而它的所屬權屬於公司。誰也不能把它帶走,包括鍾銳本人。……”
  “他想把它帶到哪裏去?”對方問。
   “去一家外國公司,年薪二十萬美金。”王純諒訝地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方向平。方向平感覺到了,抽空瞪了她一眼。王純低下頭去,繼續做記錄。方向平也繼續說:“我理解他,理解二十萬美金對一個普通中國人是個什麽樣的誘惑,但我不能容許任何人以損害公司的利益、民族的利益作為代價,哪怕這個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方總,我們並不打算投資開發ARPHA。“彭總跟他的副手交換了一下目光後,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鍾銳答應放棄他對於ARPHA2。0的權利,他與貴公司之間是否就不存在任何類似協約上的關係了?”於律師開口了:“這隻是從表麵上看。實際上,他掌握著公司技術上的全部核心機密,在我們的產品開發銷售成功之前,他與任何一方台作,我們都有權利認為是對我公司利益的侵犯。”
  “看來比較麻煩。”彭總對副手說。
  女副手不甘心:“我們是不是再找他本人談一談?”“可以,但無論你們談的結果如何,我公司原則不變。必要時,我們將訴諸法律。”方向平說。
  於律師重重地點點頭。
  來客站起身來。客人要走了,鍾銳將再次被人暗算I王純心跳得全身打顫,手腳又濕又涼。她控製不住自己了,所有的原則理智經驗教訓一齊離她而去,與生俱來的天性刹時間占了上風。一直堵在她喉嚨口的話沒經過大腦就脫口而出,她嗓音異常沉著地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鍾銳並沒有要去什麽外國公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這個剛開始誰也沒注意到的年輕姑娘身上。方向平眼睛都圓了,看王純像看外墾人。客人的目光要複雜些,他們敏銳地感覺到了點什麽,有一種隱隱的擔心,用眼睛的餘光看著方向平的反應。
  方向平到底是方向平,片刻的震驚後,他迅速恢複了常態,走到王純身邊,和氣地拍拍她的肩膀:“‘你可以負責任地說’——你能負什麽責任?你知道什麽是責任?你還年輕小王,體現在的年齡還不可能了解人的多麵性和複雜性。”不待王純說什麽,他又對來人道:“那就這樣吧彭總,有什麽事你們可以及時同我聯係。”說著就送客出門。
  王純沒動,她已不能自已。片刻,方向平返回,—言不發地看著王純。王純靜靜地與之對視許久。
  “沒想到你會這樣。”
  “我也沒想到您會這樣。”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聰明人。”
  “但我不卑鄙。”
  方向平突然大笑,笑罷:“如果你認為這是卑鄙,那我是卑鄙。我就是要把鍾銳留下,用什麽手段我不在乎。盡管我不喜歡他,說討厭他都行,如果可能,我但願這輩子不再看到他,但我就不感情用事,在感情和利益發生衝突時,我的原則永遠是利益第一,生存第一。你呢。王純?”“我?什麽?”方向平銳利地看著她;“你對鍾銳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是嗎?”王純不知該怎麽回答,她從沒想過自己感情的性質,她不說話。
  “看來是了。我早就發現了這點,隻是沒想到你會如此糊塗。我還記得你來時跟我說過的話:要憑自己的能力讓北京接受你。你忘了,是吧?”王純楞楞地看著他。
  方向平輕聲地:“知不知道什麽叫因小失大?”王純緊緊盯著他。
  “想沒想過感情用事的後果?”王純慢慢點了點頭。
  “打算怎麽辦?”“……我走。”
  方向平暗暗一驚:“難道已經……愛得這麽深了?”“很深,但不是您所說的那種‘愛’。這種感情,您沒有,也永遠不會有。”說罷她轉身走到門口。
  “你給我站住!”王純站住了。方向平看著她從牙縫裏笑道:“帶上你的東西走,三天之內!”
  “找著了地方再走好不好?”得知情況後,譚馬連聲歎息道。
  王純正在收拾東西,往譚馬給她找來的一個大紙箱子裏裝,在這段相對穩定的日子裏,她很是添置了一些家當。
  “他讓我馬上走。”
  “我找他去。”
  “不要!”
  “王純,人在屋簷下呀。”
   “在什麽下也不能無限度地低頭I”“我同意。可話說回來,你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如果對鍾銳有好處倒也罷了,現在是犧牲了自己還無益於別人,白犧牲了。”王純不說話,片刻後道:“早就不想在這種人手底下幹了,沒意思,沒前途。要就是為了掙錢吃飯,我根本不必呆在北京。爸爸媽媽家到現在還給我留著房間呢,家裏還有……個老阿姨。菜燒得好吃極了……”
   “那是那是。但是,問題是……”他斟字酌句。突然,一個他設想過的問題蹦進他腦子裏,“這事鍾銳知不知道?”“千萬不要告訴他,現在他顧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譚馬有些明白了,沉默片刻,他困難地開口道:“聽我說王純,鍾銳確實很好,但再好也是別人的。他和他妻子是同學,他們夫妻關係很好……”
  王純叫了起來:“我根本就沒有那個意思!”“你以為你沒有。”
  王純氣壞了:“你!”說著就要走。
  潭馬攔住她:“好了好了,算我說錯了,算我小人之心!談正事,此刻你去哪裏?”“東西先放你那裏行不行?”“這沒問題。”
  “那就沒問題了,來這裏之前我就是到處流浪。”
  “我不知道行,我知道了就不能允許。你一個二十多歲的小站娘,長得又這麽……啊,醒目,要叫壞人知道了,還有不出事的?現在,第一步,馬上租房。”
  王純搖搖頭:“租間最普通的樓房,也得上千塊。便宜的平房有,二三百塊錢,沒水沒火不說,周圍大多還是外地來的民工。”
   “要不這麽著,你去我那裏住,我去秘間平房。我一個單身漢我伯誰?若真有什麽人看中了我想對我非劄,我還求之中得,來者不拒呢……不行不行,還是要有所選擇,太醜太老的不予考慮。”
  王純被逗得臉上有了點笑意:“你住在哪裏?”“不好意思。至今還住在人家的家裏。”
  “誰是‘人家’?”
  “我的前妻。”
  “你離婚了?!”“放心,不是為你。”
  鍾銳內優外患。
  那天從公司乘“麵的”回家,一路上他都在想回去後怎麽對曉雪說。搬家,這是大事,得夫妻倆同心協力,但兩人新的冷戰剛剛開始,還得先解決這事。一想到又要道歉賠不是說好話,她則板著臉摔摔打打不理不睬,他心裏就厭煩透了。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問題是,曉雪對這件事將如何反應?他進家時曉雪對他根本正眼不瞧,不管他出去進來關門開門,一概視若無睹、充耳不聞,讓他都無從開口。幸虧家裏還有個丁丁,“爸爸爸爸,以後我跟媽媽睡覺,你跟你自己睡!”鍾銳”嗯”了一聲,用目光找曉雪的眼睛。曉雪目不斜視,懷裏抱著堆什麽東西從這屋去那屋,從那屋去這屋,又變成了聾啞人。鍾銳沒辦法,隻好先說話:“曉雪。”
  曉雪沒聽見,抱起丁丁小床上的被子走了。鍾銳皺起了眉頭。
  丁丁跟在曉雪後麵很是興奮:“媽媽,以後我就永遠跟你睡了是嗎?”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忙不迭去抱他睡覺時摟著的小熊。
  鍾銳跟到臥室:“你這是幹嘛哪?”曉雪返身走了出去。
  “以後我願媽媽睡,你自己跟你自己睡。”丁丁回答鍾銳。
  鍾銳這才明白過來,他原地站了會,歎口氣,跟著曉雪過去。
  曉雪捧摔打打地幹活。鍾銳伸手幫她,被她甩開。鍾銳沒法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別鬧了!……聽我說曉雪,我們得搬家。”
  曉雪不明白地扭頭看著他。
  “這房子,我們必須搬出去,在兩周內。我跟方向平掰了。”
  曉雪驚愕地張大了眼睛和嘴。
  結果這天晚上丁丁還是一個人睡在了他小屋的小床上。他睡著已許久了,他的爸爸媽媽仍坐在大床上商量那件飛來的事端。曉雪關心著鍾銳下一步的去處,鍾銳則告訴了她幾個可能去的單位。
  “……我覺著這幾家公司新加坡的最好,待遇職務都好。”
  “簽約時間太長,三年!……我什麽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時間。”
  “你可以什麽都沒有,我也可以。但是丁丁不行!”
  “這隻是暫時的……不是萬般無奈我不會……你得理解我……”
  “你也得理解我。你知道我並不貪圖虛榮,如果必要,我可以跟你上街頭流浪!”“就是說現在還沒有這個必要。”
   “那你考慮我的意見嗎?”鍾銳忍了忍,耐心地:“曉雪,剛結婚時沒房子,住在我們男生宿舍裏你都沒在乎,現在不管怎麽說我們還有塊兒自己的地方……”“那時我多大?現在我多大?”“年齡大了就隻能同甘而不能共苦了?”“我沒心情跟你玩文字遊戲。……實在不行,找方向平c該低頭的時候就得低頭!”鍾銳感到難以置信地看著曉雪。
  “看我幹嘛?”“你變了。”
  “當然。未必你還要我像丁丁那麽天真爛漫!”鍾銳忍了忍:“這事再說。當務之急,先找個住處。”
  曉雪也忍了忍:“這事得你去辦了,最近我們單位很忙,還有丁丁……”
  “我去辦我去辦,本來就該我去辦。”鍾銳忙道。
  鍾銳按照廣告對著門牌號碼敲了一個平房的門,一周裏這已是他看的第八處房子了。門開了,出來一個打著赤膊的中年男子。
  “這廣告是你的?”男子點點頭。
  “這房子,先看看可以嗎?”“交二百元看房費。”
  鍾銳拿出二百元錢來,男子收了錢:“我穿件衣服。”說著往屋裏走。
  房子倒是單元房,一層,低矮陰暗,窗外就是一個自由市場。
  鍾銳站在門口,連進去看一下的興趣都沒有了。男子看看他:“行不行?”
  “不行。”
  男子無所謂地:“那就算了。”
  二人出門,男子鎖門,鍾銳在一邊等著他。男子鎖好門:“你還有事?”“錢,我的二百塊錢。”
   “咦,那是看房費,事先咱不是說好的嗎?”“可你沒說不還!”“你這麽說我就不愛聽了。看完了還錢,壓棍沒這理兒呀。照你這麽說,你上電影院戲院瞧電影瞧戲去,買了票,看完了,出來了,還得讓人把錢還你,人家還得著嗎?”“這……兩回事!”“一回事。電影院人得吃飯,我也得吃飯,我吃的就是這碗飯。”“我,我去有關部門告你!”鍾銳說著轉身就走。
  男子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今兒這事咱倆可是空口無憑啊!”鍾銳憤怒窩囊到極點。
  最終定下的是兩間平房。決不是房子好得叫鍾銳滿意,因素是多方麵的。首先,有院子,丁丁可以有個活動的地方。他們現在住的就是一個封閉小區,孩子在外麵玩讓人放心。第二,從性價比上說,再找不出比這更台適的了,第三,跑了這麽多天,鍾銳木了,也煩了,他急於開始下—步的工作。反正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打開新的局麵。他想。
  這次帶著看房的人看著就麵善,年齡也讓人放心,六十多歲。他們去的時候是上午,一個婦女正在院子中間的公用水管下洗菜,幾個全身光著的小該跑來跑去。房子坐北朝南,朝向不錯,老頭拿鑰匙打開門,請鍾銳進去。這是—裏—外的一個套間,房高近三米,使人感到不那麽壓抑。鍾銳進去轉了一圈。
  “廁所在哪裏?””出這院向右拐不遠就是。”
  “沒有廚房?”“冬天在屋裏做,連做飯帶取暖都有了。夏天在門口搭個棚子,要不費點事蓋個小廚房,一勞永逸……”
  鍾銳發誓:“我頂多在這裏住半年!”對此老頭不發表意見,這號人他見得多了,到頭來還不得一月月一年年地住下去?住白了頭,住到死。人的命,天說了算。
  鍾銳在附近—個公共電話處給曉雪打電話,叫她來看房,成,就定下來了。
  曉雪正忙得不可開交。
  自從把方向平的主意向領導匯報後,便得到了領導的全力支持。經過努力,一向死寂、沒人注意的資料室成了自發布“搞活令”以來全處最活躍、最有成效的單位:臨街的牆被打了個門,一方寫有“青木書屋”的門匾掛在門上方,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儼然是一個很像樣的音像書店門市了。這天,是門市開張的日了,曉雪、周豔帶著幾個人張張羅羅地放書擺書,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周豔讓把有漂亮姑娘封麵的雜誌通通擺在上麵,一個小夥子從下麵抽出本“帥哥”封麵的放上麵,說:“讓他來吸引女的。”
  周豔不同意:“女的也喜歡看漂亮姐兒。”
  “得了吧。弗洛伊德說……”
   “這個姓弗的是男的是女的?……男的。是你們男的知道我們女的還是我們女的知道女的?”小夥子朝這時正走來的兩個年輕姑娘努努下巴:“讓事實說話。”大家都靜下來等待結果。曉雪也停下了——直沒停的手,就近找個地方一屁股坐下含笑看著。
  她累壞了,連著幹了這麽多天的重體力活。先是賣書,把庫裏的書都搬出來,整理、挑選,每種書隻留一套,至多兩套。有了押金製度,書的周轉就會快得多,不會影響業務工作。賣書的錢用來買預備出租的書和影帶影碟。賣書那天曉冰說來幫忙,結果不光她來了,還帶來了沈五一和他的汽車,一輛灰色淩誌。有時即使曉冰有課不能來,沈五一和他的車也來。那些天,這部貴族車紮紮實實成了曉雪她們的貨車,沈五一本人不光是司機,也是搬運工。他話不多,幾乎是有問才答。
  自從見過曉冰,沈五一就總也忘不了她了,於是呼她:“要十瓶‘一生的水兒’。”並提前幾天趕走了賴著不走的女友,清除了她及她以前的她們所有的遺留物。說不清為什麽要這樣做,隻是這樣做了。以前,他並不在意這些。
  曉冰欣然前往,不僅帶了他要的香水,還帶了其他品種,準備進一步引誘他夫人上鉤。不想他家裏隻他一人,她便不肯進屋,站在門口。沈五一讓她放心,說他不是壞人。曉冰窘任,解釋說她是因為馬上還有事。伯他不信,她進一步說。要去姐姐單位幫點兒忙。沈五一問明情況後說他正好沒事,可以同去。按道理不應同意他去,可曉冰想,好事!他有車,姐姐她們需要車,反正是他自願,她不欠他什麽。沈五一來後,周豔跟曉雪說你妹妹路子夠野的啊!邊說邊還對曉雪暖昧地眨眼。曉雪不喜歡周豔的語氣神氣,說不過是臨時碰上的,人家正好沒事、幫個忙。
  周豔不以為然,說這樣的好事我們怎麽就從來碰不上?周豔說的是事實。曉雪忍不住說曉冰,曉冰說:“首先,是他自己要來的。第二,我覺著他來對了。要不你們怎麽辦?租車?租得起車還賣書於嘛?”曉雪不響了,妹妹這都是為了自己啊。
  感慨著這些天的動蕩、忙碌,曉雪心裏有一種久違了的滿足,盡管累,盡管壓力大,但是,成了。……兩個姑娘走來,走近了。大家都靜靜期待,盼著她們在書屋前停住,不再是為了周豔和小夥子之間的找賭,而是要看看這些天的勞動會不會有結果。
  姑娘們站住了,她們被吸引佐了。她們的目光在書上測覽,片刻,其中一個一把抓起了一個封麵是女人的雜誌:“哎,你看她這個發型!”另一個看了看:“太好了!”她邊掏錢邊問離她最近的周豔:“多少錢?”大家都沒料到,周豔連與小夥子打賭的事都忘了,有點結巴地說:“我、我們還沒正式開業。”她又轉看看曉雪,“曉雪你說!”曉雪起身走過來,微笑著對姑娘說:“這本書就送給您了,您是我們書屋的第一位貴客!”姑娘雙手接過書,很感動,說了句,“我……我祝你們書屋興旺發達。”她的話引來——片掌聲。雙方在熱烈的氣氛中告別。
  前來為書屋開張剪彩的脖處長滿意地看到了這一幕,他額頻點著頭,心裏責怪自己沒能早早發現夏曉雪這個人才。這樣的人甭多,再有幾個,他這個處長的日子就好過了。
  周豔最先看到了處長:“您來了處長,您穿西服可真帥!……是不是小麗?”小麗是個年輕女孩子,年輕女孩子都敢於跟領導開玩笑,不必像周豔這樣的中年婦女那麽巴結。
   “帥什麽帥,人是人衣服是衣服,壓根就沒穿貼切,整個一個鄉鎮企業家嘛!”她伸手摸摸處長的頭發:“處長,您今兒早上偷著用您媳婦的摩絲了吧?”年輕異性的親熱顯然比中年婦女的恭敬更對處長的胃口,他含笑威嚇地伸出一個指頭點了點女孩子。女孩子“咯咯”笑著跑開,處長轉對曉雪:“好,你們幹得好。我再給你們調過幾個人來,既滿足了你們的需要,又幫處裏消化了多餘人員……夏曉雪,人到齊了後,你就是這裏的總經理。”
  周豔臉色有些難看,正好這時屋裏電話響,她借機一扭身進了屋。
  “開始吧,夏曉雪!”處長神情莊重。
   “劉望龍,放音樂!”隨著曉雪一聲令下,音箱裏傳出歡快的《運動員進行曲》。處長合著音樂的節奏,手拿一把剪子,向兩個女孩子拉起的彩綢定去,剪到綢斷,引起一片歡呼。
  周豔叫曉雪接電話。放下電話後,曉雪向處長請假,說要去看房子。處長滿臉不高興:“去吧去吧!……周豔,你帶人繼續幹,書屋一定要按時開業!”周豔響亮地答應著。
  與曉雪通了話後,鍾銳回到四合院裏等。曉雪單位離這不遠,不堵車的話,二十分鍾就可以到。但是兩個二十分鍾過去了,曉雪仍然毫無綜影。院裏的住戶已經開始洗萊做飯,公用水籠頭響個不停。“哧啦——”隨著蔥油爆鍋聲,一股誘人的香氣在小院裏彌漫開來。鍾銳不由得吸了吸鼻子,他餓了。又是二十分鍾過去了,院裏的大人紛紛招呼孩子們回家吃飯。有—‘家還把小飯桌搬到了大樹的蔭涼下,桌上擺著碧綠的黃瓜絲,油汪汪的炸醬,還有大蒜和涼麵,男主人“稀裏呼嚕”地吃麵,不時“喀嚓喀嚓”地咬著大蒜。鍾銳不敢再看,起身走到院外,眼不見肚子不煩。他坐在四合院的門檻上枯等,又渴又餓,不知曉雪究竟為什麽耽擱到現在………會不會出什麽意外?他心裏一激靈,站起身,大步向胡同口的公用電話走去。
  曉雪跟處長請假後就出發了,但沒有去鍾銳所說的地方,麵是直奔正中公司。她得找方向平!兩間平房,沒有廚房,沒有廁所,沒有上下水沒有煤氣沒有暖氣……當聽到鍾銳說這些“沒有”時,她的頭一下子大了。不,她絕不能讓她的丁丁住到那種地方去!曉雪坐在出租車上,心潮起伏:你不是不肯去找方向平嗎?你不是要麵子嗎?好,我去。我沒有麵子。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我什麽都不在乎!
  方向平正在他的經理室裏召開重要會議。經理室外間,過去王純坐的地方,坐著一個與王純同樣年輕的女孩兒,姓白。盡管有思想準備,方向平仍沒料到鍾銳的離開對公司的影響會大到如此程度,會來得這麽快。可以說,公司的牌子似乎一下子塌了。怎麽辦?必須有一個對策。開會前,方向平叮囑小白,不論來電話來人,一律擋駕。
  又來了兩位西裝講究的先生找方向平。小白照例說:“方總有事。”一位先生會意地一笑,拿出張名片給女孩兒,示意她給方總。他的自信使女孩兒心裏不能不犯嘀咕。猶豫片刻後,她拿著名片進屋稟報。先生是方向平妻子的哥哥,從上海來北京辦事,來前就跟方向平說好,今天中午與方向平共進午餐,順便向他介紹一位朋友。
  屋裏會議正開到白熱化的程度,大部分人認為惟一的辦法是把鍾銳請回來,令方向平有苦難言。小白進來,把名片給方向平。方向平看了一眼,不滿道:“沒跟他說我這有重要事情?”小白說:“說了。”真不懂事!方向平想。他讓小白跟妻目說請他先回去,回頭他再電話跟他聯係。小白走到門口時,方向平又說:“從現在起,不論來人還是來電話,我一律不在!”小白答應著出去了。
  方向平的妻舅吃了個閉門羹。
  曉雪是在這之後到的,亥孩兒告訴她方總出去了,去哪裏不清楚。曉雪正在考慮離開還是再等一會時,經理室門開了,一個人出來方便,方向平的聲音隨之傳了出來。
   “怎麽就非鍾銳不行了?愛迪生發明了電燈泡,這是不是說,沒有他,人類就得永遠在一片黑暗中?當然不。這個世界缺了誰都行!大夥必須把思路改變一下:如何麵對現實,找到那些可以代替鍾銳的人!我們要通過各種渠道,不惜任何手段……”
  曉雪呆呆聽著,直到去方便的人回來,進屋關門,把聲音切斷。
   “方總在裏麵!”曉雪說。女孩兒坦然道:“是的。但他現在不想見任何人。”“麻煩去叫他一下,我有急事。”曉雪懇求道。女孩兒隻是搖頭,心裏覺著這個女人好不知趣。“隻要你進去說一聲,不行,我就走。”女孩兒更堅決地搖頭。曉雪不再說話,徑直往屋裏走去。女孩兒想攔她,及攔住。曉雪推開了門。
  方向平一下子站了起來。女孩兒硬起頭皮等待訓斥。
   “散會!”方向平對眾人說,然後又對曉雪:“走,上我辦公室去。曉雪身後的女孩兒驚訝得睜大了眼睛。方向平邊走邊對她說:“去拿兩個盒飯,再搞幾樣小菜,送到我辦公室。”女孩兒應聲去了。方向平把曉雪引進他的辦公室,讓她在沙發上坐下。他自己沒去大班台後,而是坐到了曉雪的對麵。曉雪氣息難平,一肚子的話不知先從哪裏說起。方向平也不問,隻是耐心地等著,目光溫和。過了一會,曉雪還是開不了口,她要開口非流淚不可,她不想讓這個人看到她的眼淚。方向平起身去沏茶,先把—次性紙杯毫無必要地用開水燙了一遍,再找出茶葉簡,過分斟酌地從裏麵倒出適量的茶葉放進杯子,然後沏開水。他動作緩慢,是有意給曉雪留出些時間。
  曉雪終於可以開口了:“知道我為什麽來嗎?”方向平點了點頭,曉雪差點又控製不住自己了。她穩定了一下情緒:“我們家你是去過的,……”方向平又點點頭。“我們的兒子還不到五歲,噢,你沒見過他,上次你去他不在……”
  “我也有孩子,女兒,上一年級了。”
  曉雪深深地吸了口氣:“前不久我去鋼琴廠給他訂了一台鋼琴……”
  “哦?什麽牌子的?”
  曉雪擺擺手:“我想盡可能地為他的成長提供好的條件和環境。都說素質教育重要,但沒有一定的物質條件物質環境,談什麽素質教育?”
  “我女兒告訴我,老師說以後沒有業餘特長的,就不能當班幹部。”
  “那你還……”她說不下去了,扭臉看向別處。她實在忍不住一直極力忍著的淚水。
  方向平沉默了一會兒,“具體情況鍾銳沒跟你說?”曉雪轉過頭來直視著他:“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
  “——說到做到。”方向平替曉雪把話說完,“我必須這樣。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否則,我將無法麵對公司的其他同仁。……你應當明白我的苦衷,事業和感情是兩回事。”
  女孩兒送來了飯菜。盒飯裏有炸雞和素炒油菜,小菜有四五種,色澤清亮,很是誘人。“來來,先吃飯。”
  方向平把筷子的紙套替曉雪取掉,又掰開筷子,遞到曉雪手裏。曉雪沒有一點胃口,出於禮貌,夾了根油萊用牙尖一點點咬著。見此狀,方向平幹脆把手中的筏子放了下來,“曉雪,這件事的關鎮不在我。”
  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重點突出地講了一遍,講得非常客觀,跟曉雪從鍾銳那裏聽到的基本沒什麽出入。該誠實的時候,方向平絕對誠實。
  “那你說,現在該怎麽辦?”
   “讓我們一起來做鍾銳的工作!”方向平身子向前傾了傾:“曉雪,我們都不是初出茅廬的大學生,以為前途就捏在自己手裏。……人在二十歲時可以為理想孤注一擲,三十歲已然是輸不起的年齡,到了四十歲若仍在傷捏徘徊,就可以斷定此人此生注定無所作為。……一個年齡段必須有一個年齡段的定位和選擇。……”
  “是,是是。”
   “鍾銳的問題在於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對不起,請原諒我的直率。”“你說你說。”“人一生活好了也不過六七十年,去掉前二十幾年的學習,後十幾年的養老,就隻剩下三十年。三十年,真正是彈指一揮間明。因此每一步的設計都要冷靜,都要穩妥,都要科學,隻能成功,不能失敗。我是說不能有不可逆轉的失敗。……在這裏我跟你交個底兒曉雪,無論什麽時候,什麽情況。公司的大門永遠為鍾銳敞開,副總的位置也永遠為他保留!”
  “謝……謝。”曉雪哽咽了。
  “不,我要謝你。感謝你能到這裏來,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商量好如何說服鍾銳的辦法後,曉雪起身告辭了。方向平隨之起身,說:“我送你。”
  鍾銳又給曉雪單位打電話並得知她早巳離開後,再無別的辦法,隻好站在胡同口望眼欲穿地等。這時,一輛黑色大宇車停在了對麵的馬路邊上。鍾銳無意中看了一眼,頓時目瞪口呆,從車上走下來的是自己的妻子和方向平!
  曉雪和方向平握手告別時忽然感覺到了什麽,她扭臉看去。方向平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他們三人的目光相對了。
  方向平先鎮定下來,麵露微笑地對鍾銳招招手。見方向平欲穿馬路過來,鍾銳扭頭就走。曉雪愣了一下,追過去。方向平停住了腳,輕輕歎日氣:“唉,大意失荊州!”
  鍾銳腳步很快地走著,曉雪邊小跑著追他,邊叫:“鍾銳!”鍾銳不響。“鍾銳,你聽我說!”
  鍾銳仍一言不發。曉雪追上他,一下子堵在了他的麵前:“我同意搬家!同——意!行了吧?!”家中一片狼藉。鍾銳、曉雪分頭收拾東西,誰也不說話。電話鈴響,曉雪接電話,是夏心玉來的。“媽媽。……正收拾呢。……丁丁曉冰去接了。對了媽媽,我們這套沙發您要不要?“那邊哪裏放得下,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您別來,來了也插不上手。就這樣。”
  樓下傳來收破爛的叫聲,鍾銳開門出去。曉雪踩著床墊摘下了牆上接著的結婚照,撫去上麵的塵土。相片裏,兩個年輕人無拘無束地笑著。門開了,鍾銳帶著收破爛的走進來,曉雪迅速放下了照片。
  鍾銳對收破爛的指點著:“那些報紙,還有那堆書。……”
  收破爛的把報紙塞進大麻袋裏過秤。鍾銳把一包衣服扔過去,曉雪不聲不響地拿過來。
  鍾銳解釋:“是丁丁小時候的衣服……”
  “他每一歲的衣服我都要留一套,做紀念!”她邊把衣服收好,邊對收破爛的道:“師傅,沙發收不收?”
  “你要多少錢?”
  曉雪咬咬牙:“二百。”
  “五十。”
  “我們這是花一千二買的!”
  “……彈簧都鬆了,五十我都虧了。”
  “不賣了,光這些海綿墊也值幾百元。”
  “問題是往哪裏放嘛。”鍾銳插嘴道。
  “八十,怎麽樣,八十,這可是最高價了。”
  曉雪拿起海綿墊摞在一起:“不賣!”
  鍾銳說:“曉雪!”
  曉雪頭也不抬:“別再說了!”
  鍾銳便不再說。收破爛的湊到他跟前:“大哥,要不,給你們一百。”
  鍾銳不耐煩地:“算了算了。”邊說邊把丁丁一堆堆的玩具扔進一個大袋子裏。他很快裝滿了一袋扔給收破爛的,又拿起一個大袋子繼續裝。這時門開了,曉冰帶著丁丁進來。丁丁正巧看到收破爛的把他的玩具倒進大麻袋裏。
  丁丁尖叫一聲衝了過去:“你幹嘛?”
  鍾銳拉住他:“丁丁,這些玩具都舊了,以後咱們再買新的。”
  “不行!”丁丁邊說邊從麻袋裏往外掏玩具,掏出一樣就扔在地上,亂上加亂。鍾銳一把拉開了他:“去去去,一邊去!”
  丁丁發瘋般踢鍾銳的腿,鍾銳隻好鬆了手。丁丁又撲過去搶他的玩具。當他拿出他睡覺時必須摟著的已被弄得髒兮兮的粉色小熊時,頓時淚流滿麵:“媽媽,你看爸爸把他給弄的呀!”
  曉雪攬過丁丁沒有說話,她要不哭就說不了話了。曉冰走過來:“好了丁丁,等咱們給它洗個澡,洗完澡它就又幹幹淨淨的“它的耳朵都掉了……”
  鍾銳故作輕鬆地:“沒事丁丁,爸爸再給你買個新的,一模一樣的。……”
  丁丁衝鍾銳哭著叫道:“他是我弟弟!”
  蓄積已久的淚水從曉雪的眼裏滾落,一滴滴落在了丁丁的頭發上。他們搬進了兩間平房的新家。夜深了,丁丁在裏間屋的床上睡著了,曉雪從他懷裏抽出小熊來到外間,坐在燈下縫小熊掉了一半的耳朵。鍾銳仍在收拾東西。他把電腦從紙箱裏抱出來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也沒找到一個可供安置的地方。屋子裏又亂又擠,他看了看曉雪,曉雪正埋頭於手裏的活兒。
  “曉雪,你看電腦放哪裏好?”
  “隨便。”
  “要不先把電視收起來?”
  “我無所謂。隻要你想讓你兒子在九十年代過六十年代的生活就行。”
  鍾銳忍住了沒有發火,也不敢再說什麽。話不投機,隨時都可能吵起來,他現在沒一點多餘的精力了。他的目光在十米大的空間裏疆巡,最後定在了飯桌上。對,放飯桌上,吃飯怎麽都好湊和。他把電腦放上去後,感到還有不少富餘地方,可以放些軟盤之類的東西,覺得很滿意,便用眼睛膘一眼曉雪。曉雪縫東西仿佛入了迷,毫無反應。他便故意發出各種聲響,以期曉雪能看到自己,免得他開口惹事。
  曉雪縫好了小熊的耳朵,咬斷線,拿著向裏屋走去。鍾銳沉不住氣了,問:“曉雪,你看放這裏怎麽樣?”
  “你打算在這裏住幾天?”
  “怎麽也得住幾個月。”
  “那就把你的電腦搬走。我家不能連個吃飯的地兒都沒有。”她說罷走進裏間。
  鍾銳氣得站了一會,欲進裏間與曉雪理論。他剛進去,曉雪起身把他推出去,自己也出去並隨身關上了門:“丁丁睡了。”
  鍾銳放小了點聲音:“你不用老郎當著個臉給我看,沒你已經夠我受的了。我得安排這個家,得找工作掙錢,得抓緊時間做我的項目,一想起這些天浪費了這麽多時間,我心裏就像火燒一樣。我不求你別的,隻請你不要火上澆油不要再難為我了好不好呢?!”
   “我怎麽難為你了?你要辭職,我沒二話。你要搬家,我放下工作跟著你一塊折騰。你還要讓我怎麽著?!該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不管願不願意,我都傲了!你不能無止境地要求別人,連別人臉上的表情都得符合你的心願。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我已經累了,不想回到自己家裏還得戴著一副假麵具。為誰也不想!你要看著不順眼不看,很簡單!”
  鍾銳咽了大大的一口氣,閉上嘴,自顧拿出電線為電腦接線。曉雪從一個紙箱裏收拾出一摞碗,抱著左看右看沒地方放。
  “把你的電腦拿開!”
  鍾銳低聲下氣地:“碗先放紙盒裏好不好?”
  “可是總得拿出來!”
  “那電腦放哪裏?”
  “原來放哪裏就放哪裏。”
  “我想馬上工作!”
  “我也想!可我不是照樣窩在家裏跟你一起收拾這個爛攤子?”
  鍾銳決定不再說任何話了。他該幹什麽幹什麽,曉雪抱著碗站了一會,鍾銳看都不看她。曉雪怒火上升,漸至頂點。猛的,她把碗往紙盒裏一墩。可以清楚地聽到碗的破裂聲。放下碗後,曉雪起身一把拉下了鍾銳剛安好的電線。
  “把線給我!”
  “把電腦搬開!”
  “你是成心要找事啊。”
  “是!”
  鍾銳握著拳頭向前邁了一步,曉雪無所畏懼地迎了上去,二人幾乎臉貼跑地對峙著。過了一會兒後,鍾銳眼中的怒火消失了,化作了悲哀。他垂下自己的眼睛,轉身抱起電腦放回紙箱,然後去穿外衣,開門向外走去。
  “你去哪裏?”
  鍾銳已經關上門走了。

   第五章
  鍾銳敲譚馬家的門,門開處露出一張年輕女人胖而緊湊的臉。聽說是找譚馬,她掉頭就走,邊走邊喊了一嗓子:“找你的!”就不見了。
  譚馬聞聲迎了出來,見是鍾銳,很感意外。鍾銳擺擺手,讓他先不要多問,自己徑直往離大門最近的屋子而去。譚馬趕緊拽住他:“這邊這邊!”引鍾銳進了北邊他的房間。
  這是一間淩亂的單身漢房間。進屋關上門後,譚馬說:“那屋是她的屋。”
  “噢。我把你們這茬事兒給忘了。”
  “這麽晚了,有事兒?”鍾銳在單人床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把電扇的頭扭向自己:“有沒有……冰水?”譚馬兩手一攤:“冰箱在她那屋。”
  鍾銳不再提要求了,重點突出地對譚馬講了自己的遭遇,然後,請潭馬幫忙找間房子做工作室,不要錢最好,要也不能多要,他現在正處於非常時期。譚馬心說,要有這等好事,還等你?早給王純了。他曾想讓王純住在家裏,但前夫人不批準,說是不想跟陌生人祝其實她就是要讓潭馬不痛快,譚馬知道,但沒轍。
  對麵屋裏男女的喧嘩聲浪陣陣傳來。
  鍾銳叫:“譚馬!”“這事兒不好辦。”
  “……我想馬上開始做OLTP已經耿誤這麽多天了。我要求不高,能放下台電腦就成。”
  對麵屋裏的喧嘩達到了高潮,譚馬煩得抓起手邊一個鐵製品拚命藏暖器管子。鍾銳製止他:“都寄人籬下了,還這麽牛!”“寄人籬下?我現在是她的衣食父母!……就這屋,十平米不到,還是間北屋,你知道她一月要我多少錢?七百!還不讓我用廚房!……知足吧鍾銳,你媳婦夠不錯了。”
  鍾銳忽然心裏一動:“哎,我說,咱倆合用這間房好不好。我白天你晚上,房租平攤。”
  “你想把這當工作室?”“暫時。”
   “我無所謂,能有人分擔房租還不好?反正白天房子闌著也是閹著。不過有些事兒還是得事先因你說說明白,免得到時候落埋怨。她是個演員,唱歌劇的,這你知道吧?……演員不排練沒演出時不上班,麗她們一般的不排練也不演出,所以她除了上街,就待在家裏,大白天也待在家裏。你要不覺著別扭,盡管來。”
  “隻要你不覺著別扭。”鍾銳微笑著說。
   “我?……你今晚上能把她拐走明天我就請你客——整天都讓她吵死了!體是沒領教過她的大嗓門兒,怎麽跟你說呢?……對了,在上千人的大劇院裏,唱歌,不用麥克,最後一排、最邊上的那個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鍾銳連連搖頭表示全無關係。
  支吾到最後,譚馬才說,這事他說了不算,得問房東。他當場把他前妻叫來,他前妻當場就說不成。
  “怎麽不早說?”事後鍾銳埋怨道。
  “不願意讓人知道我這麽慘……”
  兩個男人麵對唏噓。
  這夜鍾銳沒回家。他實在不想看曉雪的臉,能施一刻是一刻。潭馬把床讓給他,自己鋪張涼席睡在地上。
  鍾銳快要睡著的時候,譚馬忽然想起一處符合鍾銳要求的房子,是在一所小學校裏,是他托他同學為王純找的。他同學的姐姐是該小學校的教導主任,房子原先一直用來堆放雜物,經他同學一提,校方才想到可以創收。租金潭馬覺著不多,校方覺著不少,有點收入就比沒有強。原有的雜物該扔的扔,該賣的賣,賣不掉又舍不得扔的,就轉移到傳達室大爺的屋裏。傳達室大爺是個一輩子未娶的孤老頭,姓呂。老昌平生隻一個愛好:吃好飯。他一個人吃飯也是仨盤倆碗地擺上,除了吃這一點,他什麽都好商量,於是一切都談妥了。最後一次洽談時,對方偶然得知房客是個女孩子,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女孩子不行,容易出事。”女校長說。譚馬再三擔保王純的人品也無濟於事,女校長的理由是,就算她不主動出事,晚上一個人依在空空的學校裏,也可能被動出事。總之,女孩子不行。治學聖地,這方麵尤其要嚴謹。
  潭馬把這個地方對鍾銳說了但沒提王純。一方麵,王純特地囑咐過她的事不要告訴鍾銳;私心裏,譚馬也是要避免他給雙方做感情傳遞的紐帶。鍾銳若聽說王純是為了他失去工作失去了住處,沒想法也得有想法了。
  鍾銳當即要起身去看房子,但已是夜裏一點多了,隻好等天亮再說。
  一大早,鍾銳就奔那個地方擊了。
  房間約有十米,在一座簡易二層樓樓上的盡頭,門窗敞亮。
  譚馬陪鍾銳與校方談妥後,就去上班了,傳達室老呂幫著收拾剩餘的雜物,鍾銳則回家去搬電腦等。
  清晨,曉雪睜開眼來,第一眼看到的是牆壁上一個移動著的黑點,再看,確實是在移動。她坐起身,湊近了看,原來是一隻棕黑色的大蟑螂。她沒有動它,要有就不會是這一隻,等買了藥吧。屋於裏雜亂無章,這些都可以饅慢收拾,當務之急是爐子,家裏有個孩子呢,要吃要喝要洗。上哪裏去弄爐子?她都不記得在哪個商店裏看見過。還有,煤,印象中常看到路上有拉著蜂窩煤的平板車,卻一點不知道它們都是打哪裏來的。對了,還得多買幾個盆,現有的幾個洗腳盆有的升為臉盆,有的降為了尿盆。鍾銳一夜末歸,他在也指望不上。為搬這個家已經請了好多天的假,今天無論如何得去上班,哪怕點個卯再走。看看表,六點半了,她跳起來。得抓緊了,這個地方離單位比原來遠著一倍,今天她不能遲到。她借東屋鄰居家的爐子給丁丁和自己熱了兩袋奶放在桌上涼著,再把丁丁叫起來穿衣服,然後小跑著去胡同的公用廁所倒尿盆。回來後,曉雪叫丁丁洗漱,喝奶,自己就著水管於往臉上鐐了兩把水,擦擦幹,連臉油都顧不上抹,拽上丁丁就走。
  丁丁坐在媽媽背後的車架上在胡同裏穿行。一早晨太匆忙了,媽媽嘴裏的“快快快!”就沒有停過,因而他沒顧得上說話,這財總算得了空。
  “爸爸呢?”沒聽到回答,丁丁提高嗓門:“爸爸呢!”“你問我,我問誰?”丁丁安靜了一會,又說:“我不喜歡新家。”
  “不要再說了,丁丁!”
  媽媽生氣了。她肯定也不喜歡新家。那為什麽還要搬家呢?可能是不搬不行。丁丁的心情有些沉重。
   “青木書屋”的門醫依然掛在門上方,貼著一張公安部門封條的房門緊閉著。屋裏,書屋的幾個年輕人正百無聊賴地閑坐著。處長也在。書屋原來的兩個主人曉雪和周豔卻一個沒來。
  已經到上班時間了,處長不時看看表,鐵青著一張臉。有腳步聲瀝漸走近,幾個年輕人有些興奮,相互對視一下,又偷看看處長的臉。處長也聽到了腳步聲,他坐坐正,挺直腰,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威嚴。
  門開處,進來的是周豔。她看看屋裏的架勢,先是一楞,繼而對大夥笑一笑。年輕人也衝她幹笑笑。處長臉上無一絲笑紋。局豔一看處長的表情,馬上做出相應的反應。她收起笑,把脫下的外套掛好,坐下,臉上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
  處長誰也不看地向前方發問:“現在幾點了?”片到後,一個年輕人答道:“八點三十八。”
  “應當幾點上班?”“……八點半。”
  “八點半上班就該在八點半之前趕到。”處長說,眼睛仍然看著前方的空氣。年輕人又都偷看看周豔的表情。
  周豔轉臉正麵對向處長:“是批評我呢吧處長?……今兒我是來晚了點,昨晚投睡好。經前期緊張綜合症,一月也就這麽一回,請處長看在我最近一直早出晚歸的份七,多加原諒。”
   “你!你還好意思醜表功!要不是你,一個好端端的書屋能被封嗎?你知不知道局裏對我們這個書屋寄予了多大希望?你細不知道你這下於毀了多少人的飯碗?”“知道您憋著這個勁兒呢,早說呀!……我承認我有錯誤,不該買賣出租盜版光盤。但我這是工作中的錯誤,我要是不工作也就不會有這個錯誤。誰都知道,書屋的總經理不是我!我隻是覺著自己是一個老同誌,在總經理不在的時候應當主動多承擔一點。事實證明,我錯了!……盡管改革開放這麽多年,在我們單位,仍然是不幹工作比幹工作要好,少幹工作比多於工作要好!……”“你說誰?”周豔一笑:“您心裏清楚。”
  屋裏靜靜的,外麵的蟬鳴越發響亮,曉雪就在這時候趕到了,喘籲籲地,一臉的汗。
   “對不起。”她向大家說,為了這幾天的沒來和今天的遲到,同時她心裏也有點納悶,他們怎麽還沒有開始營業。定了定神後,她看到了處長,忙笑著對處長招呼:“處長。……我家新搬的地方比原來的地方遠得多,一時攀握不好時間。我以後注意。”
  “家家家!如果你心裏隻有你那個家,以後就不要來上班了!”
  眾人都低著頭,局豔員頭看著窗外。曉雪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棒打借了,呆呆地站著,以後處長說了些什麽她幾乎沒有聽清。直到最後處長點到她的名字時,她才回過神來。
  “……夏曉雪、周豔負責把這裏恢複原狀,下周一開始資料室的正常工作。”“處長,今兒都星期四了。”周豔說。
   “星期四、五、六、日,四天時間,夠了!”這一天曉雪沒能“點個卯就走”,而是紮紮實實地幹了—天,廁所裏亮著昏暗的燈,曉雪選了一個較為幹淨的茅坑走過去。突然旁邊坑裏站起個人來,把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個老太太。老太太係好腰帶,拎起自家的馬桶架邊向外走,邊對曉雪說:“人老先老腿,蹲下起不來,起來蹲不下,解大手就得帶上這個。……你是新搬來的?”曉雪點點頭,勉強笑笑,心中一片茫然。
  曉雪端著尿盆還沒進家門,就聽到家裏傳出電視的聲音。
  電視還沒來得及安呀,怎麽回事?她加快了腳步。
  鍾銳在家,正在調電視上方的室內天線,丁丁在看電視。
  曉雪沒理鍾銳,從桶裏倒了半盆水,坐下動手脫腳上已汙跡斑斑的絲襪。鍾銳提起暖壺要給她兌水,她攔住了,簡短地道:“還得留著喝呢。”
  鍾銳慚愧極了,看著曉雪洗腳,說不出話來。
  曉雪洗完腳,端著盆要出去倒水,順便洗洗手。鍾銳跟著她走出去,小心翼冀地說:“曉雪,我,我找到房子了……”曉雪——下子轉過頭來:“是嗎!……在哪裏?”見她為他高興,鍾銳心裏輕鬆了些:“離這不遠,騎車二十分鍾。”
  “你覺著怎麽樣?”“你去看看?”曉雪匆匆衝了衝手,肥皂盒也忘了拿就急急往屋裏走:“那,咱們現在就去看。……丁丁怎麽辦?”“帶上。”
  “對,帶上。……飯還沒做,我倒不餓,你吃了沒有?”“去外麵吃嘛!”進了家,曉雪二話沒說就關了電視。丁丁憤怒了:“你幹嘛?”“走,跟爸爸看新房子去。”
  “我要看電視。”
  曉雪蹲下,雙手握住了丁丁的小手腕,說:“丁丁,你不是不喜歡這個家嗎?所以呀,爸爸又給咱們找了個新家,這下子你的鋼琴就可以拉回來了……”“我還是喜歡原來的家。”
  曉雪這才想起來,回頭問鍾銳:“比原來的房子怎麽樣?”鍾銳知道全弄擰了,麵對滿懷期待看著他的妻子兒子,不知怎麽說才好。半天,他道:“曉雪,你弄錯了,不不不,是我沒說清楚。……”沒等他結結巴巴說完,曉雪眼淚已流下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鍾銳試圖用一連串的“對不起”息事寧人,卻根本沒用。手足無措她站在不斷流淚的妻子麵前,他硬著頭皮又說:“但是,但是這也是相捕相成的呀。有了好的工作環境,就可以馬上開始工作。事業成了,一成百成。……”“一成百成,一成百成!”曉雪仰起淚光閃閃的臉,“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夠等到你的一成百成?”“當初我和方向平靠十幾萬元貸款起家,幹到百萬元資產時也不過一年時間。曉雪,相信我,很快!”胡同裏黑黝黝的,鍾銳胳膊下夾著被褥衣物,步子沉重。胡同裏沒有路燈,沒有天光,天光完全為低垂的烏雲所遮蔽。空氣粘糊糊、沉甸甸的,要下雨了。走了近七八分鍾,他才走出胡同上了公路打了輛車。到小學校時,校門已經關了。
  “大爺!大爺!”已開始落雨點了,稀疏而巨大,預示著暴雨的來臨。鍾銳把東西緊緊抱在杯裏。
  老呂用一把蒲扇遮頂,小跑著出來開門。雨點開始變得急驟稠密。
   “你拿的這是……被子?”老呂邊把鑰匙往朗匙眼裏捅,邊說,“上我這拿把傘,被子淋濕了可不好辦!”好不容易打開大門,鍾銳隨老呂跑進傳達室。老呂擊找傘的工夫,雨聲、雷聲頃刻在天宇間響成一片。
  “住住走吧,就這雨,傘也沒用。”老呂拿著把傘從櫃子田出的裏間走出來,說。
  窗玻璃被雨水澆成了水簾,外麵漆黑一片,閃電劃過,瞬間的雪亮使一切更加驚心動魄。
   “好雨,憋了這些天!……我尋思你今晚不能回來了,剛剛鎖上大門。把衣裳脫了吧,濕呼呼的不難受啊?你媳婦兒怎麽沒來?……幸虧沒來。這雨且得下陣子呢。坐,坐埃啊呀,好涼快埃吃了沒有?……”鍾銳眼看窗外,沒心情跟老呂搭汕。老呂全不在意,獨居慣了,自說自聽慣了。鍾銳在想那兩間暴雨中的小平房,想平房下的妻子兒子,心裏沉甸甸的,早晨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假使曉雪換一種態度呢?他想。又想,這是不可能的,換了他,也一樣。
  他的確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
  雨越下越大。
  鍾銳注意到老呂屋裏有一部電話。王純似乎很關心他走後的情況,為此還專門呼過他,並一再說,安定下來後,給她個電話。
  “這電話可以打嗎?”鍾銳問老呂。
  “打打打!”鍾銳撥電話:“王純嗎?”不是王純,是另一個年輕女孩兒。王純已經走了。
  “請問她去哪了?”“不知道。”
  鍾銳又給譚馬打電話。譚馬知道無法再知情不報了,隻好講了王純被解雇的事。鍾銳在震驚憤怒的同時,又感到了心痛。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家在外地,專業又不太好,她怎麽辦?這是一間擁擠而整齊的大學女生宿舍,十四平米的地方放著四張上下床、四張桌子。王純在一張下鋪上香甜地睡著,離開“正中”後,她去了一家電腦門市部做臨時工,每天裝貨發貨,非常辛苦。住處一直在找,還漢有太合適的,現在暫時住在母校她—個小同鄉的宿舍裏。宿舍裏一個叫毛菌苗的女生母親病重,畫家去了,王純就睡在她的床上。屋內頂燈已經熄滅,女孩兒們都睡了,隻有王純的小同鄉燕
  子仍躺在她上鋪的小台燈下,邊吃東西邊看書。
  走廊裏傳來由遠麵近的拖箱的”軋軋”聲,燕子好像有什麽預感,放下書,坐直身子,田耳靜聽。施箱聲在宿舍門口停住,片刻後響起了輕輕的因門聲。燕子跳下床去開門,毛茵茵回來了。
  毛茵茵看到了睡在自己床上的陌生人。
  “咱們學校畢業出去的。我同鄉,在北京沒地兒祝我……我不知道你今天回來……你媽媽好些了嗎?”燕子磕磕巴巴地說。
  王純被驚醒了,幾秒鍾後,明白了麵臨的情況。她迅速起身,抱歉地笑著,幾下子穿好了衣服,把隨身的東西塞進她的大包裏,準備走人。
  “都這個時候了,你去哪裏?”燕子擔心地問。
  “放心,我有的是地方。”
  “我陪你去!”
  “你回來的時候誰暗你?……快睡吧,明天還有課。”王純笑道,又對毛茵茵說了聲:“對不起。”她背起大包出門,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裏。
  走出宿舍樓,當確認背後不會再有眼睛注視時,王純停住了腳步。真不想走啊,但不走不行,可走又往哪裏去?她很困,很累,渴望睡眠。最後,她決定找家旅館,隻是不知道現在田家旅館還沒有關門。王純拍起沉重的雙腿,好像一個疲憊的旅行者,在身體和精神都準備休息了的時候,又被迫連夜向火車站趕,手裏捏著的是一張站票。
  大雨落下時,王純正走在一段兩邊全是院牆的馬路上,急驟的雨柱頃刻間把她澆得全身上下裏外沒有一根於絲兒。雨水流進眼睛裏、田裏,她閉強眼睛走。睜著眼睛走也是一樣,現在走到田裏都一樣。她仿沸掉入了一個巨大的無可脫逃的黑色水洞,隻能聽天由命,反而沒有了恐懼驚慌。一座立交橋好像就在不遠的地方,但似乎走了好久,還是可望而不可及。忽然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大蘑菇公用電話亭前,立刻鑽了進去。盡管下半身仍暴田在雨中,但聽到頭上方雨打金屬的答答聲,雨不再是打在自己的頭上,她還是感到安全了許多,但同時她就感到了冷,深入骨頭的冷。她哆哆嗦嗦徒然抱緊了雙臂,放跟望去,天地間到處混沌一片,沒有人,沒有車,整個世界似乎就剩下了她一個人……突然呼機響了起來,借著路邊雨絲打不斷的路燈光,她擦詫地發現,是鍾銳呼她。他找她什麽事,這麽晚了?好不容易從濕淋淋的包裏翻出幾個硬幣,她回了電話。
  “你現在在哪裏?”鍾銳劈頭就問,他絕沒有想到她會在路中的雨裏,他的“哪裏”指的是哪個公司或她現在住在何處。
  王純沉默片刻,如實說出了自己的處境。
  二十分鍾後,鍾銳乘一輛好不容易認出租公司叫來的車趕到了。他接王純上了車。一刻鍾的路程,他沒有說話。想說想問的東西太多了,幹脆就不說。
  女孩兒在瑟瑟發抖。
  他身上也濕透了。從傳達室到進出租車的幾秒鍾內,他就給淋透了。那雨大得像是兜頭澆下的水,這樣的雨,老呂的傘毫無用處。
  濕衣緊貼著身體,又涼又粘,很不舒服。
  他心痛得不去看她。
  一刻鍾後,他們來到了小學校。他領她去了他的小屋。
  燈下,女孩兒臉色煞白,田唇育紫,不住地打著哆嗦。鍾銳幫她把勒在庸上的大包取下阿,田到了她的冰涼。這時候應該讓她洗一個熱水澡,喝一碗熱湯,可是他做不到。他隻能默默地找出自己的衣服,讓她換上。
  她換衣服,他背過身去麵朝窗戶。外麵雨仿佛也下得累了,原本鋪天蓋地的喧囂變成了有氣無力的“嗒,嗒嗒”聲,好像—個人—通咆哮怒吼之後的喘息。
  “我好了,你換吧。”
  他回過頭去,看到了穿著他衣服的女孩兒。一件圓領衫的短袖幾乎長及她的肘部,褲子被挽廠好幾道堆在腳麵上。他心中忽然感到異樣,趕緊收神對她笑笑。她也想對他笑笑,但止不住的冷顫使她沒能笑出來。她挨邊坐在他的床上,有些拘謹。
  “上床吧,蓋上毛巾被。”
  她有點猶豫,像是在問自己這樣做合適不台適。
  鍾銳走過去,抖開毛巾被,讓她上床,然後,用毛巾被把她整個裹祝女孩兒裹著毛巾被,下巴抵著蜷起的膝頭,垂下眼睛說:“你也趕快換衣服吧。”
  鍾銳身上流下的水已經在腳下積成水窪。
  他三下兩下換好衣服,又跑到老呂處要了兩瓶開水,用方便麵的作料給女孩兒衝了一大碗熱湯,看著她喝下去。
  “已經十二點多快一點了。”你睡吧。”鍾銳說。
  屋裏隻這一張單人床,女孩兒看看四周,問:“那你呢?”“我工作。我喜歡夜裏工作。”他對女孩兒笑笑。“你忘了?”徹底暖和過來的女孩兒微笑了。她放心地、充滿信任地在幹爽的床上躺下,很快,睡熟了。
  為了不影響她休息,鍾銳關上燈,屋內,隻有小小的一方微機熒屏閃爍。
  健盤輕巧的“嗒嗒”聲與女孩兒均勻平穩的呼吸聲錯落有致。
  雨停了,天晴了,月亮在剛被雨水洗灌過的空中露出了皎潔的臉。微機前的鍾銳直起腰,坐著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扭臉向床的方向看去。
  睡夢中的女孩兒沐浴著月華,宛如在童話裏。
  鍾銳趕快轉過臉來,“嗒嗒嗒”的鍵盤聲再次響起……雨後的黎明,天空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小學校靜靜的,到處是一汪汪的水,映出漸漸明亮起來的晨光。
  微機前的鍾銳忽然感到有點異樣,他回過臉去:女孩兒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正坐在黎明的淡藍色中,坐在他的單人床上,出神地看著池,似乎若有所思。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臉刷地紅了。
  “影響你工作了。”她說。
  鍾銳問她睡得好不好,想吃點什麽,並指點給女孩兒水房在哪裏,讓她洗漱。然後兩人一塊去離學校不遠的一個有早點供應的餐廳吃早點。鍾銳點了皮蛋粥、蒸餃和新鮮的泡菜。
  他一句也不問有關於她的事,她也不說。
  吃完早點,女孩兒要走。鍾銳說她可以先住在他這裏,他回家去祝她說這樣會影響他的工作。鍾銳怎麽說也不行。後來他發了火。發火也沒用。她說她一個人在外麵聞蕩慣了,昨晚上的情況是絕無僅有的,讓鍾銳放心。然後她就跳上——輛公共汽車,不見了。
  王純走後,鍾銳睡了一個小時,爾後再也睡不著了。那女孩兒把穿過的四領衫和褲子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枕邊,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和氣息,人卻不知去丁田裏。這成了鍾銳心中無法釋然的牽掛。無名的怒火、情感沒處發泄,鍾銳跳下床給譚馬打電話,痛斥:“……明知道她沒有去處,你不管不問,還號稱喜歡
  她,就這樣喜歡嗎?……”譚馬為自己分辨,一、二、三、四地列數自己為她找過而沒有成功的住處。於是鍾銳呼了喬軒。
  自從鍾銳離開正中公司的消息傳出後,就有無數的人來找過他,喬軒是其中之一,是通過譚馬的關係。喬軒想要ARPHA2.0的核心資料,他們公司打算在正中公司之前推向市場,他找了鍾銳幾次,鍾銳沒有同意。鍾銳一向討厭這類行徑,不論是買的還是賣的,凡是這類事他一概回絕,這是他的原則,對事不對人。
  這次,他決定為王純例外一回。
  喬軒幾乎一秒鍾都沒耽擱地趕來了。
  鍾銳告訴喬軒,他同意給他ARPHA2.0的核心資料,條件是,喬軒要說服父母把房子租給王純,房租二百元,所欠部分由喬軒用應給鍾銳的酬勞代為補齊。
  喬軒高興之餘暗暗驚訝,這王純到底是什麽人,傾倒了這麽多好男人?鍾銳不解釋。喬軒走後鍾銳便開始工作。手中沒有ARPHA2.0的資料,要全憑記憶重做困難很大。
  撂下正幹的項目,拋開所有的瑣事,鍾銳在微機前坐了兩天兩夜。兩天質,喬軒按約定的時間來取資料。
  鍾銳臨時又改變了主意:“什麽時候王純搬進去了,她滿意了,這軟盤我什麽時候給你。”
  這不是鍾銳的風格。在這方麵,他一向不夠嚴謹,王純使他不得不嚴謹起來。一想起那個狂風暴雨的晚上,想起那女孩兒瑟瑟發抖的樣子,鍾銳心中的滋味便無以名狀。
  晚上,老喬下班回來,在樓道裏就聽到自家傳出的“叮叮當當”聲。他開開門走進家,看到老婆正往廚房門上釘掛鎖的台頁。
  “幹什麽呢?”
   “忘了?……喬軒今天帶黃客來。”由於嘴裏含著釘子,許玲芳發音有些困難,把“房客”說成了“黃客”。老喬倒是聽明白了,但不明白這跟釘台頁有什麽聯係,他想也許是自己沒說明白。
  “我是說,你釘這幹什麽。”
  許玲芳從嘴裏拿出最後一個釘子,用左手的拇指、食指捏著,右手揚起鋤頭,歪頭眯眼對準了,幾下子敲進了門框裏。嘴裏沒了東西,她說話立馬利索多了:“鎖門哪。我可不想跟誰合用一個廚房。”
  “說說就行了。這像什麽,防賊似的,顯得多不友好。”
  “那家家戶戶都敞著過得了,那多友好!”她邊扣上釘好的台頁邊吩咐丈夫,”去,去廁所把手紙香皂伍的收起來,收屋裏擊。”
  “不用了吧。”
  “去啊!”
  老喬隻好去。許玲芳把鎖掛在合頁上,鎖上門,推著試試,挺好;又在衣襟上拍拍手上的灰土,就去因所裏巡視。廁所裏,老喬取下手紙,正拿香皂。許玲勞拿過一個盆,把洗發水、牙膏什麽的統統收進盆裏。
  “這……以後咱自己用著也不方便呀。”
  “那也不能因小失大……長了也就習慣了。那人來了是你跟她談還是我跟她談?”
  “你談你談。女人和女人談,方便。”
  “我要跟她談就得把醜話都說在頭裏,什麽許用,什麽不許
  用。水電費怎麽個交法——我想還是兩家對半劈……”“不合適,她一個人,咱們倆人。……”許玲芳一揮手:“她不同意再說。”轉身又到小房問裏去。這裏已收拾幹淨了,隻有光禿禿的家具。許玲芳目光敏銳地做最後的檢查,一邊把床下一雙拖鞋收拾出來一邊問:“那人你見過沒有?”“沒有!”“先見一麵就好了,看麵相能看出一個人的好壞來。”
  “喬軒說還不錯。”
  “他的話能有準兒?”
  喬軒乘一輛“麵的”去接王純。在車上,他才告訴她他母親其實並不知道來客究竟是誰。“不過沒關係,這事兒由我和我老爸去對付,你隻要見機行事就可以了。”喬軒又說。
  王純不由得緊張起來:“還是應當先跟她說好了。”
  “說好了。我說是女的,二十多歲,人很老實。……你得算是老實的吧?”“我的意思是,你還是應該說清楚是我。她認識我。”
  “她不知道我知道她認識你。去了你裝傻,我也裝傻,以不變應萬變,保證沒事。”
  到了家門口,喬軒讓王純在下麵等會,他一人先扛著東西上樓。
  是許玲芳開的門,她滿麵笑容,見門外隻喬軒一人,便收起笑,納悶地問:“她人呢?”“在樓下,看東西。”
  “東西挺多?”許玲芳擼擼袖子向外走。
  喬軒忙攔住她:“不用,再有一趟就都上來了。”
  “我待著也是待著。”
  老喬過來了:“行了行了,你顛顛地跟著跑什麽?不管從年齡上還是身份上說,你現在都應該端著。”
  許玲芳覺著有理,待喬軒放下東西下樓,她便進屋對鏡整理自己,把自己搞得更有身份些。
  “媽,客人來了。”
  許玲芳迎出來一看是王純,愣住了。
  王純硬著頭皮道:“你好。”
  喬軒說:“你們認識?……那太好了。靠邊點媽,讓我們先把東西放下。”
  許玲芳機械地往邊上讓了讓,看著王純跟喬軒進屋後,扭身去了自己房間。老喬正端坐在沙發上,雙手舉著報紙,一張臉整個隱在報紙的後麵。許玲芳幾大步走過去,一把抽走報紙,目光灼灼地問:“這事,是你一手安排的吧?”“什麽事是我一手安排的?”“那個王純。”
  “哪個王純?”
   “甭跟我這裝傻!就是你們公司那個王純!”“她!她怎麽了?她早就離開我們公司了,你見著她了?”許玲芳不再理他,扭頭高叫:“喬軒!”北屋王純聽到這聲厲叫嚇得哆嗦了一下,喬軒做了個撫慰的手勢,一邊向外走去。
  王純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麽,那邊門卻“砰”地關上了,她倚在桌邊呆呆地等,好一會兒喬軒才回來。
  “你媽不同意,是吧?”
  “那也不至於再把你趕出去,不過一一”他媽交代的事叫他張不開嘴,許玲芳自個兒臨陣逃脫,把他送上了前線。
  “什麽?”王純神情焦慮地問。
  “就是那個廚房——”喬軒半吐半吞地說。
  王純想了想,豁然開朗道:“我不用廚房。我一個人,用不著廚房!”“還有水電費……”“我會按時交!”“我媽說,一個表,沒法算,要兩家對半劈……我媽那人,有些事你跟她根本說不通。”
  王純開心地笑了:“對半劈又能有多少?房租一個月才二百!”
  她的確可愛,喬軒想。
  王純徹底放心了,開始打量四周。這雖是間北屋,卻很明亮,窗子攝得仿佛沒安玻璃,清風透過談綠的窗紗撲麵麵來,一群鴿子在窗外飛去飛回。牆壁雪白,桌上地上一塵不染,窗台下立著一組墩墩實實的暖器。這是一個冬暖夏涼的小屋。待到她把床鋪鋪好,東西擺上,小屋立刻變得生動溫馨起來。
  王純把一個鑲有與父母合影的鏡框擺在桌上靠牆處的正中,然後後退一步,眯起雙眼神情很投入地審視著。
  喬軒看了看她,咳一聲,道:“你還滿意嗎?”“豈止是滿意!”“那就請你馬上通知鍾銳。”
  通知鍾銳——為什麽要通知他?王純有些不解地想。喬軒找她時自我介紹是“老喬的兒子”,然後就說家裏已經收拾好了.請她去。她還以為是譚馬幫的忙,就沒有多問。喬軒則認為鍾銳與她應早有聯絡,也就沒有多說。
  夕陽隱去了,天邊紅色的晚霞漸漸變成深紫,路燈也亮起來叮王純的小屋裏夜色朦朧。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抵著倚背,兩條長腿伸向前方,雙手疊放在身上,頭微垂著正在想心事。
  自喬軒走後她就一直這樣坐著。
  他為她工作,為她違背了原則,為她!
  小屋仿佛他溫暖的懷抱。這強有力的關愛嗬護令她頭暈目眩令她心跳令她全身一陣又一陣地顫栗……忽然她想起喬軒讓她給他打電話。她跳了起來。她要請他來,來看看她的小屋。他欣然同意了。
  她等他,心神不定,忐忑不安,不知所措,每有腳步聲傳來就向外奔去,分分秒秒都是折磨。為了打發時間,王純用電熱杯給自己煮了碗方便麵——早就該吃飯了,但她剛吃了一口,又覺得堵得難受,於是又全部倒掉了。
  鍾銳終於到了。她給他倒水、讓座,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他注意到了桌上她和父母的合影,饒有興趣地拿起來看。
  她站在他的身後,佯裝與他同看。離得稍近了點,她聞得到他的氣息感覺得到他的體溫。
  “這是你的父母?”他問。
  王純說:“是。”聲音喑啞。他回頭看看她,她笑笑。他放下照片,說,“該走了。”
  她送他出去。兩人同時伸手拉門時,手不經意地碰了一下。
  仿佛觸電般,王純的意誌理智頃刻間崩潰了……“別,王純,別……”他的聲音好像自天外傳來。
  她用更緊的環抱回答他,頭上是他的下頦,耳畔是他擂鼓般的心跳。
  他呻吟了。

   第六章
  小院裏沒人,家家門關著,幾隻蜜蜂在石榴樹下自得其樂地忙碌。鍾銳家門旁蜂窩煤爐上的水開著,發出有氣無力的哨聲,壺裏的水熬得差不多了。東屋奶奶買菜回來,沒進家門,先去把鍾銳家的水壺提溜下來。爐膛裏的煤已燒乏了,灰白灰白,沒一點兒黑色,爐子的風門沒封嚴。奶奶看看四周,沒找著鍾銳家放煤的地方,隻好從自家夾了塊煤壓上,不然,這爐子不出半點鍾就得滅了。東屋奶奶覺得,新來的這家人家,男人不像男人,連安爐子買煤這樣的活都推給了老婆;女人也不像女人,埋汰!小孩兒拉了屎不說馬上倒了,擺在窗根兒下,盆上麵就蓋了片硬紙殼,招來一群蒼蠅“居”著,中午飯大夥都沒敢上院裏吃。開始誰都不知道盆裏是什麽,大夏天的,誰想得到聞。傍晚時,風吹掉了硬紙殼,才知道盆裏敢情裝的是小孩兒屎。那女的下班回來時,奶奶出麵說了她。她態度倒挺好,說出的話奶奶不愛聽。說她早晨忙,沒來得及圈。合著別人沒把屎留院裏都是閑的!又說她以前一直住樓房,剛住平房還不習慣。住樓房,住樓房有什麽了不起?有本事還去住啊,住”院兒”,就得守院兒裏的規矩!當然這些話奶奶沒說,隻是想想。奶奶就這麽邊想邊弄好了爐子,又給水壺灌上水,坐上,才開門拎萊進丁自己家。
  鍾銳拎著兩大兜吃的東西回家,差點踢上院門口堆著的蜂窩煤。他繞過煤堆走進院門。還不到下班時間,院子裏很安靜。
  石榴樹下有兩隻小凳,西屋門前的美人蕉怒放著,鮮紅欲滴,晾衣繩上一排小孩兒衣裳隨風輕搖……光看看真不錯,充滿生活氣息詩情畫意,身居其中後才會知道有多少的不便。如果他們現在不是住在這兒,而是住在原來的地方,他的心情會不會輕鬆一些?
  事情發生得似乎是猝不及防。
  當她柔韌的雙臂合力炮位他時,當她溫軟的身體緊緊貼著他時,他不是沒有掙紮過,不是沒有抗拒過,但是身體已經脫離了意誌,要燃燒、要探索、要投入那種忘卻一切的融合。於是一切就這麽發生了,一切的一切。
  事後,湧進他腦海裏的第一個人是——曉雪。
  “王純,你知道的,我有妻子有兒子有家……”
  “我不會破壞你的家。”
  “對不起……”
   “為什麽?”他回答不上來了。她用食指摸摸他的嘴唇。此時他們倆仍在一起。他要起來,她不讓。她說她喜歡他夜她身上的感覺,—種有質地有份量的安全感。饅饅地,她說:“我一無所有,隻有我,我就是要把我送給你,沒有條件。”
  他躲開了凝視著他的那雙明澈的眸子。
  不要再說什麽她主動,你失控,好像被強奸似的。你早就開始注意她了,早在她跟你說“你了解她,你想想,問題會不會出在這裏?”時;早在那天清醒,剛剛洗漱完的她出現在你的機房裏時;還有,她邀請你來,你可以有一千個理由不來,你卻來了。你喜歡她,所以你來了!可是,曉雪呢,她怎麽辦?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她也沒有呼他。他本來下定決心這回決不主動求和,但在有了和王純的事後,他就不再是一個受迫害者了。
  他撂下手頭的工作回家,還買了東西。
  這是那事發生後的第二天。
  開門時,東屋奶奶聽到動靜出來了。
  “回來了?”奶奶的口氣像是跟老熟人打招呼。
  鍾銳鈕頭看看,院裏再沒有別人,是跟自己說話呢。他趕緊點點頭。奶奶手裏拿著一張紙片:“煤廠送煤的條子。你家投入,我給簽的字兒。一共二百塊兒,你去點點。”
  “多少錢?”“錢你媳婦已經交了。煤都堆在院門口呢,你沒看見?”鍾銳向奶奶道了謝,把東西往家門口一放,大步向外走去。
  二百塊煤不多,有台適的工具幾超就搬完了。但什麽工具合適?想不出來。他把六塊煤摞成兩摞,試了試,還沒站起身就捧了一塊,他不取再冒險了,老老實實四塊四塊地搬煤。二百除以四得搬五十趟,五十趟得多少時間?待鍾銳把第一批四塊煤放在窗下煤爐邊,褲腰上下處都已沾上了黑黑的煤屑。
  東屋奶奶給他拿來一塊三尺來長、一尺多寬的木板——“住院兒”的人專門用來搬蜂窩煤的板兒,工具台適,五六趟就搬完了。整整齊齊在窗下碼好後鍾銳又發了愁,萬一下雨怎麽辦?在攝煤之前他沒想到這個。沒投入勞動就不會想到。難為她了,這些日子!搬完煤,洗了手,鍾銳開門進家。他得趕在她們回來之前把晚飯做好。
  曉雪帶丁丁回來的時候,鍾銳一手提鍋,一手拿炊帚,在水籠頭下洗鍋。他神情專注,黃昏陽光的斜射,清晰地理出了他額上的油汗和煤灰。
  “爸爸!”
  鍾銳聞聲抬頭,正遇上曉雪愣愣打量著他的眼睛。慌亂之下,他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回來了?……吃飯吧。今天回來得不早啊。……不先洗洗手啊?……飯我做好了。”
  曉雪隻是看他,看得他心裏發毛。
  “你怎麽了?”他強作鎮定。
  她把目光移到了窗下碼好的煤上。
  “是你定的煤吧?二百塊?”她不說話。
  “要是下雨怎麽辦?”她拉起丁丁的手快步向屋裏走去。
  鍾銳追過去:“我沒想到。我才發現……住這兒,這麽不方便,這麽多麻煩………煤氣田我已托人去弄了。屋裏沒有上下水,我一定想辦法……這些天辛苦你了,曉雪!”曉雪饅饅轉過臉來。眼睛水汪汪的:“這些話,鍾銳,你為什麽一直就是不肯說?”鍾銳不知如何回答。”知道女人團的是什麽嗎?……就團句話,話說到了,你讓她為你做什麽吧!”鍾銳被震撼了,站在原地好久動彈不得。道歉是真誠的,他卻忽略了後果。
  晚飯是鍾銳做的,他下麵條、炒雞蛋、涼拌黃瓜,此外還有他買來的許多熟食:醬雞翅、樟茶鴨、熏魚、漢堡包……堆了整整一桌子。
  看著一桌子的琳琅滿目,曉雪一直忍著的淚水一滴一滿掉了下來。
  吃完飯,鍾銳要洗碗,晚雪說什麽也不肯,讓他去跟孩子玩。
  丁丁熱心地告訴爸爸,下雨的時候煤該怎麽辦,並不辭辛苦地從床底下拖出蓋煤的大塑料布來。鍾銳嘴裏“嗯嗯”地應著,心卻已經飛了,眼睛無可奈何地看著外麵的天色一點點變暗。
  到睡覺的時間了!鍾銳在外間看電視,耳朵卻豎著留意裏間的動靜。
  “我要睡大床!”丁丁聲音很大。
  “爸爸回來了。”曉雪聲音壓得很低。
  “為什麽爸爸回來了我就要睡小床?”“聽話!”“就不聽話!”“丁丁!!”鍾銳身上出汗了,他不能再聽之任之!“曉雪!”
  ”哎。”曉雪由裏屋走出來,—雙眼睛笑盈盈的。
  “曉雪,我還是得回去……你知道,我喜歡晚上工作。”他硬下心腸一口氣說完。
  笑盈盈的眼睛刹那間冷卻了。她低下了頭。當她再搶起頭來時,她臉上出現的是最溫柔的笑:“那你就早走。……也不要幹得太晚,身體第一,啊?”鍾銳諾諾答應著,逃似的離開了他的家。
  以後的日子裏,不管多忙,田兩三天,鍾銳就要回家看看,買些東西,幫曉雪做些事情。但他卻從來不在家裏過夜。為避免尷尬,他便盡可能地早去早回,有時,曉雪還沒下班,他已經走了。
  不回家對不起曉雪,在家過夜又對不起王純。
  在沒有決定之前,他隻能得過且過,走一步看一步了。
  傳達室老呂睡下了。晚飯他吃的餃子,又就著餃子喝了二兩二鍋頭。頭暈呼呼的。他正迷迷糊糊要睡著時,聽到了外麵大鐵門“嘩啦啦”的響聲。他等了會兒,門還在響,他收喝了一嗓子:“誰?”“請開一下門好嗎?”一個女的。聽著不像是常來找鍾銳的那個女孩子。
  “有什麽事兒?”“我想找一下鍾銳。有點急事。噢,我是他愛人。”
  她是他愛人。那麽那個女孩子呢?那個女孩子在這裏過過夜,這瞞不過老呂。老呂爬起來,拿起鑰匙串走出去。
  大鐵門後站著個三十多歲的女子,她一手提著背包,一手拎著個鼓鼓的塑料袋。月光下,麵色慘自。
  老呂“嘩啦啦”地開了門。
  女子問:“他住在哪裏?”老呂指了指整個小學校裏惟—亮著燈的那個窗口。女於要走,老呂又叫住她:“待會兒還出來不?”女子沉默了片刻,道:“不。”女子走了,老呂鎖了門,打著哈欠回房睡覺,把鍾銳和他的兩個女人拋在了腦後。他對男男女女的事沒興趣。有人說他是”二尾子”:頭發茂盛卻沒有一根胡子,也確實常有剛入學的一年級小學生拿不定主意該叫他爺爺還是奶奶。
  女子步子堅定卻悄然無聲地沿長廊走來,走到鍾銳門口,她站住了。決定來的時候她義無反頤,事到臨頭她卻不得不三思而行。
  她曾下決心要做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女人。那天,在辦公室裏,周豔跟她說:“曉雪你挑頭,咱們還是再幹起來吧。上回幹了才一個月,大家一人就得了一千五,這才是看得見模得著實實在在的事。這年頭,靠誰也不如靠自己心裏踏實。”周豔當時剛剛跟她的男友分手,或者說她的男友把她甩了。她跟他都上過床了,可他還是把她甩了。那人也是工薪族,但有一套私房拆遷時換的值六十七萬元的三居樓房,局豔很滿意這點,覺著這下子這輩子算有靠了。但最終,對方還是沒讓她靠。曉雪對她的建議直搖頭。周豔問她是不是還生她的氣,她說真的不是,什麽事,說開了就完了。她隻是不想再折騰了,鍾銳的誠懇道歉使她明白了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麽。窮也好,富也好,熱鬧也好,冷清也好,一家三口團團圓圓和和睦睦員重要,尤其對女人來說。男人得有事業,女人得有個事業成功的男人。
  但是鍾銳似乎與她的想法並不合拍。
  他有多長時間沒有在家過夜了?為什麽?晚上,丁丁睡了,把家裏歸置好後,她洗了澡,也準備睡覺。
  她是在伸手關燈的時候突然決定了的。一侯決定,她就再也按撩不住,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動作迅速地下床、穿衣、換鞋。丁丁就托東屋奶奶聽著,孩子睡著了,一般不會有什麽事。走到門口了,她又折回去,給他裝了幾件換洗衣服,這麽晚了跑去總得有個理由。一切想好、安排好,曉雪推上車子出了門。
  夏日的夜晚到處是人,路燈下、天橋上,打撲克、聊天、看光景,有的幹脆就鋪張涼席露天睡了。一輛黃色“麵的”從曉雪身邊駛過,在後麵車輛燈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其車號牌下方的幾個噴漆紫紅色宋體字:向交警學習!曉雪不禁蕪爾一笑,但這笑容轉瞬即逝,揮之不去的是深深的憂鬱。“麵的”消失了,公路上是一條流動的燈河……曉雪使勁蹬著車子,決不想她將要麵臨的是什麽。
  屋內傳來“囊囊”的腳步聲,向門這邊漸漸定近。曉雪嚇呆了,不知是該進去還是該逃走,在門將被拉開的一刹那闖,她避到了門的一邊。門開了,鍾銳探頭向外看看。他好像在等人,當然不會是等她了。鍾銳的臉轉了過來,發現了曉雪。曉雪清清楚楚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他被嚇了一大跳。
  “你在等人?”曉雪開口問道。
  “你怎麽來了?”“你等誰?”“譚馬。他來送東西。”
  “送東西?……什麽東西?”“文件,他負責的那一部分。我們在合夥做OLTP,準備參加十八號的計算機交易會,時間很緊了,還沒有聯通。”
  “噢。”曉雪點點頭,走進屋,回身又關好門,“我來給你送幾件幹淨衣服,還有點吃的。”
  “丁丁呢?”“睡了,托東屋奶奶幫忙聽著。”曉雪把衣服、吃食找地方放好,又收拾起鍾銳散放在各處的髒衣服。鍾銳則站在原地,隨著她的走動不斷轉動身體的方向。
  曉雪看了他一眼,“你忙你的。”
  “噢。”鍾銳坐下了。
  曉雪收拾好衣服,又把幾隻沒洗的碗盤收到一個盆裏端著向外走。鍾銳叫著”我來我來?”起身去奪盆,不當心把盆碰掉在地上,碗也摔了。兩人都嚇了—跳,同時抬頭看看對方。四目相對時,鍾銳馬上移開了自已的眼睛。曉雪看著他的四麵幾秒鍾後,轉身去屋角拿來了掃帚簸箕,把婉碴掃起來。
  “譚馬幾點來?”“該來了啊。”
  鍾銳回頭去看計算機上的表,又向窗外張望。曉雪看著他,不做聲,心裏在冷笑:不會有什麽譚馬來的,或者說,要來的人不會是譚馬。那麽是誰?從來不敢想的問題此刻逼到了麵前,她的心劇烈哆嗦了一下,接著就開始往下沉。把掃帚等效回到門後的角落裏,她麵壁停了幾秒鍾,才回頭鎮定地麵對鍾銳說:“我來的時候,學校大門關了。”
  “老呂一放學就關門。噢,給你開門的那個人姓呂,老呂,人挺好。”
  “再好也不能總麻煩人家。估計他現在休息了,我明天早晨走。”
  “曉雪!……這,不行。”
  “怎麽不行?我已經跟看門的人說了,咱倆是夫妻。”
  “不是這個意思。我跟你說過,今晚有人來。……”
  他神情語氣裏的焦急令曉雪心如刀割。
  “誰要來?”她問。為了聲音的穩定,她的語氣顯得有些呆板。
  “譚馬啊!”事到臨頭了他還死咬著不放I曉雪笑了,神情有些悲涼。
  鍾銳緊張地看著她,分析著這裏麵的含意。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地傳來,兩個人都聽到了。鍾銳想去開門,被曉雪一把拉住,搶著去開了門。
  外麵,月亮升上中天,瘦瘦小小的譚馬稱浴著月光,沿著露天長廊走來。
  很重很重的心一下子輕鬆了,輕得如—片羽毛,似欲隨風飄去。曉雪淚水湧滿了雙眼,真正是喜極而泣。她轉身回到屋裏。
  “譚馬來了,我回去了。”她低頭拿起包。
  鍾銳點點頭,沒有說話。也無話可說。
  曉雪向外走去,直到門口才站住,頭仍然低著,說:“你安心工作,不用三天兩頭往家裏跑,家裏有我。……對了,別忘了十八號是丁丁的生日,你一定爭取回去一下。”
  “好的。”
  曉雪拉開門,正與站在門口的譚馬撞個正著,兩人同時“哎呀”一聲。
  “你這個家夥,站在門口幹嘛?”鍾銳聲音很大地說。
  “給你們留時間啊,好話別。”潭馬說。
  曉雪笑著指了譚馬一下,踏著輕鬆的腳步溶進了屋外長廊的月光。
  王純懷孕了。
  她是在出差去河北時發現自己懷孕了的。開始她以為是胃不好,惡心,什麽都吃不下。後來她在街上藥店買了瓶胃藥,吃了後似乎好些了。後來,當該來例假卻沒有來時,她才突然警醒:可能出問題了。她馬上從河北打道回京,出了北京站就直接打車去婦產醫院,掛號、就診、查尿。等結果出來了,拿著那張畫著加號、表明妊娠陽性的化驗單時,她一陣絕望。得趕快把它“做”了,一分鍾都不想耽誤。她拿著化驗單走進診室,給了那個給她開單子的醫生。
  這是個很年輕的男醫生,他接過單子看了看,頭都沒始,問:“是頭胎嗎?”“嗯。”
  醫生站起身:“上那邊去,做一下檢查。”
  “那邊”是一個被屏風遮著的床,醫生邊戴醫療用的手套邊讓王純“把褲子脫了”。
  “……怎麽脫?”王純問。
  “什麽怎麽脫?”王純愣了幾秒鍾,突然離去了。
  醫生見怪不怪地對門口的護士道:“下一個。”
  醫院門口有一處公用電話,一個女孩兒正在打電話,操著一口抑揚頓挫滑溜溜帶著卷舌音的京腔。王純站在她身後排隊。
  她要叫鍾銳來,她一個人無法單獨麵對這一切。
  看著女孩兒烏黑的後腦勺,王純心急如焚。她下決心打斷她,提醒她自己在等電話。她剛要開口,一陣惡心再次由胃裏翻湧上來。她閉緊嘴巴快步跑到一個背人的地方一陣幹嘔,嘔完後四處張望,眼睛裏滿是焦慮恐懼。
  街上陽光燦爛,到處是匆忙或者悠閑的人們。迎麵走過來兩個顯然是剛剛來京的農村少女,深棕色的臉,玉米榴樣的頭發,透明的尼龍紅上衣裏套著汗衫,黑褲子下露著明黃的尼龍絲襪子。在時髦的都市人群裏,她們的裝束是那樣地刺目突出。
  王純卻很羨慕她們。此時此刻,她羨慕著一切沒有懷孕的妓娘們。
  她返回公用電話處時,那兒已沒有人了。她趕快撥打電話。
  先打到了小學校,請老呂幫忙找一下鍾銳。她想等萬不得巳時再呼他。她不想等他回電話。已經是下午三點了,者呂卻說鍾銳一大早就出去了。“一大早就出去了。”去那裏了?回家了?有好幾次了,王純去找鍾銳,他都不在,都是回家了。他跟她說:“住平房,家裏有很多女人幹不了的力氣活兒。”她知道,但她心裏仍很不好過。“我不會破壞你的家”,這當時的確是她的心裏話,但當時的她已經不是現在的她了。
  沒有哪個女人不想和她相愛的人結婚,哪怕她是個大明星、大名人。不管愛的時候怎麽想,愛上之後,婚姻永遠是女人的追求,不是她們貪得無厭,而是天性使然。沒有婚姻的愛好比沒有穿衣服的人,不能出門,見不得人,得不到身心需要的任何滋養,最初的新鮮勁過去之後,這種愛最終會葬送在蒼白、單調、脆弱的重複之中。
  她呼了他。七分鍾過去了,電話仍靜靜地趴著不響。
  一個小夥子來打電話,王純差點哭出來。她決定去小學校等他。
  鍾銳在計算機展銷會上忙得一蹋胡塗。譚馬躲起來了,因為看到了方向平。譚馬是座鍾銳的邀請而入夥的,用業餘時間幹,白天仍在方向平那裏腳踩兩隻船。必要時三隻四隻船他都踩,盡管他毫不懷疑鍾銳的能力、為人,但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麵包沒有到手之前,他絕不會扔掉手中的糠窩窩。
  鍾銳的展台成了熱點:他在機上演示,人們在他身後圍成扇麵,十來隻眼睛盯住了閃爍著的熒屏;所帶的資料和名片全發完了,還不斷有人聞訊趕來索要;一家報社的張姓先生為了保險起見,直接拍出了現金定金。
  鍾銳的呼機響了兩次。第一次是曉雪呼的:“今天是丁丁生日。”他並沒有忘記這個,不會耽誤的。第二次顯示的是“王小組,請回電話。”電話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王純去河北還有一個星期才能回來,會是誰?潭馬回來時鍾銳請他幫著回個電話。譚馬回電話了,對方電話占線。五分鍾後他再撥,通了,是一個老太太接的,她告訴他這裏是公用電話。
  當日交易結束的電鈴拉響了,譚馬回來把呼機還給了鍾銳,說:“呼錯了。”鍾銳接過呼機塞進兜裏,把張先生給的定金拍到譚馬麵前:“定金!”兩個人相視而笑。
  從展銷會出來時已近傍晚,鍾銳直接去商場給丁丁買了生日禮物。
  丁丁生日晚會是在姥姥家舉行的,姥姥親自下廚、媽媽進進出出地端菜、小姨點的生日蠟燭,生日蛋糕上有五個奶油澆出來的大字:“丁丁五歲快樂!”旁邊一個八音娃娃也在搖頭晃腦地唱著“祝你生日快樂”,丁丁卻一點都不快樂。爸爸說好要來的,但到現在還沒來,看來是不來丁。
  生日蠟燭點起來了,像五朵金燦燦的花,丁丁雙手托腮看著,不肯說話。三個大人互相看了一眼,極力製造歡樂氣氛。
  “丁丁,吹蠟燭!”“一定要一口氣吹滅啊,看我們丁丁行不行!”
  “快啊,丁丁,再不吹蠟油要滴到蛋糕上了!”
  丁丁使勁忍著淚,大聲地、一字一字地說:“爸、爸、討、厭!”
  “誰在背後說我的壞話?”
  鍾銳到家了。
  丁丁眼淚汪汪地說:“你說好五點鍾回來的!”
  “我是要五點鍾回來的,就為辦一件大事給耽誤了。早知道你這樣,這事不辦就好了。”鍾銳提起手中的玩具盒子,“為買這個我不知跑了多少商場。”
  丁丁愣了一下才撲過去,動作急切地解盒上的繩卻解成了死疙瘩。曉雪拿剪子把繩子剪開,丁丁打開盒子後果愣了,片刻才欣喜若狂地大叫:“姥姥,你快來看我爸爸給我買的什麽呀!”
  那是一輛推炒惟肖、做工精致的仿真汽車,標價八百元。
  曉冰叫了起來:“嗬,八百塊錢買個玩具!姐夫,我們中國兒童就是讓你們這樣的父母給慣壞了的!”屋裏的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曉雪的眼睛閃閃發光。
  天黑透了,鍾銳仍沒有回來,王純心裏越來越慌。在這個世界上,在這件事上,她能夠理直氣壯地求助的,就隻有這個人了。這個人卻不在,呼他也沒回音,他去哪了?
  隻能是在家裏了,隻有在家裏時他才不好給她回電話。他不願意家裏人知道她,她沒有足夠的力量把他和他的家分開。
  自尊心使王純不願意有哪怕是一點要挾的嫌疑,於是她決定自己想辦法,她馬上就想起了那個年輕的男醫生和他職業化了的神情和口氣。能有個人陪著會好得多。
  她給小老鄉燕子打了個電話。燕子帶來的是個好消息,她說她為鬱然化妝品公司推銷香水時結識了一個女孩兒,那女孩的媽媽是婦產醫院的主任。燕子先天子宮後傾,每次來例假都痛得要死,那女孩兒帶她去婦產醫院找過她的媽媽。
  燕子讓王純放下電話,她馬上跟那女孩兒聯係。
  六分鍾後,王純的呼機響了,燕子通知她現在就趕到學校門口,那女孩兒也將趕到那裏。
  臨離開前,王純寫了張條兒請傳達室老呂轉交給鍾銳:“我已回來。務必盡快跟我聯係。有要事。王純。”
  夜幕籠罩時,王純和燕子已站在學校門口。一個人匆匆地向這連走來,飄逸的的直發,頎長的腿。她一直走到王純和燕子的麵前。
  燕子為她們雙方做了介紹:“夏曉冰。王純。”
  “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帶你去找我媽媽。”曉冰直截了當地問。
  “明天,可以嗎?我想盡快。因為,”王純停了停,“他是別人的丈夫。”
  “我懂。”
  王純的淚水奪眶而出。

   第七章
  老喬等一批人失業了。方向平並不想這樣做,但沒辦法,他還沒有能力開養老院福利院。單拿老喬說,五十多了,就是早年間的國有企業,也得裁他。事先方向平沒找任何人談,深知人在個人的問題上,想法難與旁觀者一致。於是在公司發聘書的頭一天他出差去廠外地。心想等他回來時,被裁者最初的衝動、偏激將會被時間銷蝕,或頂多剩下一個有氣無力的尾聲。他不怕誰,伯麻煩。
  這天老喬像以往一樣來公司上班。他進大門,上電梯,邊走邊對遇到的所有人微笑點頭打招呼。走進辦公室,他放了包,拿出杯子,給自己泡上茶,蓋上蓋捂著,然後拿抹布,去水房仔細地洗了,回來擦桌子。他是擦桌子時在對桌的桌子上看到的聘書,當然不是他的。他的心髒“咚”地一聲,這才想到已到了公司一年一度發聘書的日子。他鎮定地走到自己桌前田找,開始時還盡量顯得若無其事,後來便控製不住自己,動作越來越快。沒有!他抬起頭,求救地看看他的同事們,他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避免跟他對視。
  “……你們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大家天天在一個屋裏坐著……”他硬住了,眼圈發紅,扭頭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裏靜靜的,沒人替自己解釋。人們對比自己不幸的人,向來寬容。
  像隻受了傷的烏兒,老喬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寞中。妻子的反應令他黯然神傷:她原本是那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兒啊,這會兒,卻像一個絕望到了極點的小孩子,不說,不動,也沒有淚,就那麽傻了一樣呆呆坐著。他本來還想倚仗著她呢,等待她的安慰、她的鼓勵,等待她為自己舔舐滴血的傷口。到了這會兒他才明白,敢情她的存在才是這件沉重事件中最為沉重的那一部分。他強打起精神梳理心緒。男人不能讓女人對自己徹底失望。
  “明白了。”老喬仿佛在對自己說,音量卻足以讓許玲芳聽到。
  女人把眼球轉向他。
  “……鍾銳要走的時候,我上他屋裏跟他說了幾句話,好像看到方向平從門口一閃。現在回想起來,那就是他。他聽到了我跟鍾銳說的話。”
  “你跟鍾銳說什麽了?”“無非是幾句好聽的話,比如,公司不能沒有他之類的。”
  女人生氣了:“你說你這人!這事跟你有什麽關係!”好,生氣比失望好。老喬心裏輕鬆了些,“我不過是想安慰安慰鍾銳,送人幾句好話又不費什麽事。要知道有這結果,打死我也不會這麽著聞。”
  “後悔了吧?一輩子吃虧在這張嘴上,就是不接受教訓!”
  “以後一定注意。……”
  “晚了!”女人終於恢複了先前的活潑,又有興趣對他指指點點了,”哎,我說,鍾銳呢,走了以後於什麽?”“幹什麽?……搞公司吧,他不能閑著。”
  “找他去。你被炒是為了他,他不能不管!”老喬心裏一動。
  許玲芳站起身:“就這麽定了,找鍾銳。……我做飯去。”
   “我的事兒你也聽說了?”鍾銳並不明白老喬說的啥,老喬也沒理會,隻顧自己繼續說:“但我不後悔,既然已經做出來了。路見不平仗義執盲是每個正派人起碼的品格。……”鍾銳忍不住道:“老喬,到底怎麽回事?”“怎麽,你沒聽說?”“聽說什麽?”“你真的不知道!……那你來找我幹什麽?”鍾稅正考慮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老喬卻又不要他回答了,“你是設法知道。我也是今天早晨去上班時才剛剛知道的:公司沒發給我今年的聘書!”
  “為什麽?”“為你。”
  鍾銳一愣。老喬把剛才跟許玲芳說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有他做的分析。鍾銳自然不信,但又不便跟老喬較真,心想,就讓他這樣認為吧,能對他是個安慰,對老婆有個交代,就成。老喬說完了,閉了嘴,兩眼望著鍾銳,等他說話。鍾銳隻好說道:“……如果真是這樣,方向平未免太小家子氣了。““誰說不是呢。所以我想,早離開他未必是壞事,王純不就是因為受不了他定了?……王純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王純和你情況不同。”鍾銳斷然道。又說,“老喬,這事還有沒有回旋的餘地?”老喬搖搖頭,巴巴的眼睛裏訴說著期待。鍾銳感覺到了,卻想不出他想從他這裏得到些什麽。他試著安慰老喬道:“人早晚都有這一天。你看國營企業的下崗職工,好多才三十來歲,比起他們……”“你的意思是——就叫我認了?”鍾銳沒吭聲。老喬隻有把話往自裏說:“你不能幫幫我?”見鍾銳感到很意外的表情,老喬失望了:“那……那你來找我幹什麽!”鍾銳這才明白過來他剛剛那些話的用意。片刻後,他坦然道:“我來找王純。”
  老喬頹然地用兩手捂住了頭,身心虛弱得再也無力應材客人。鍾銳同情地看看他,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悄悄起身離開,走到房門口時,老喬在他身後氣若遊絲地說了句:“她不在。”
  鍾銳回過身:“出差還沒回來?”“回來了。現在不在。”
  鍾銳心裏不由一緊。
  昨天給丁丁過完生日快十點了,曉雪帶著丁丁就住在了娘家。鍾銳回小學校時,學校大門已經鎖了,老呂屋裏黑著燈,不知是睡了還是沒在。鍾銳就翻門進了學校,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見著老呂,才拿到王純頭一天留在老呂那裏的那張字條。看了
  在鍾銳呼王純時,王純的呼祝在書包裏,包掛在婦產醫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掛衣鉤上,她本人則躺在“人流室”的手術床這是一間空曠的大房子,四麵徒壁,房中央一張手術床,器械護士在準備器械,時而響起清脆的“叮當”聲。王純已經躺好,並按吩附把腿架在床兩邊的金屬架上。那個長得很有味道的女醫生已經穿好淡藍的手術衣,正在戴手套,並時而看她一眼。王純報她以由衷的微笑。這張床上剛才躺著另一位婦女,王純在外麵等候時聽到她連連嘶聲大叫。幹嘛要叫?疼點算什麽?這張曾使她覺著遠不可及、無以追求的床終於承載了她的身體。
  躺在這裏,她的心充滿—種寧靜的、懶洋洋的慵倦,如—隻臥在自家沙發上、陽光裏的小貓。手術隻要二十分鍾,二十分鍾後,她又重新是一個自由的她了。………窺陰器冰涼地進人體內,一陣鈍痛。鈍痛尚未消失,刮宮器探進子宮,吸引機啟動。頓時,尖銳的疼痛在身體深處爆裂。王純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屏任。
  吸引機轟響著,透明潔淨的負壓瓶裏濺滿大朵的血花,血花顧著瓶壁下流,積聚瓶底……王純一動沒動,一聲不吭,以致於女醫生好幾次擔心地看看她的臉,看她是否暈了過去。
  曉冰趴在婦產手術室走廊外的大門玻璃上向裏看,手術隻要二十分鍾,怎麽還沒出來?送王純進去後,她上了一趟街,按照想象買了些小米、紅糖、大棗、雞之類。這件事使她興奮,內心深處甚至對王純有些羨慕。買紅糖費了不少時間間,轉了好幾個店才買到的,王純會不會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個小護士由裏向外走來,邊走邊扭著脖子看坐在長椅上的一個女人。
  那女人耳朵上有一副象牙色菱形大耳墜,是釘在耳垂上的那種,乍一看,像是貼了兩塊不太幹淨的白膠布。人怎麽可以這樣不負責任地亂打扮自己呢?小護士邊想邊伸手推門,大門結結實實撞在了同樣聚精會神的曉冰的鼻子上。曉冰”哎呀”一聲用手去捂鼻子,手中的紅糖掉在丁地上,塑料袋律破,紅糖撤了出來。
  小護士皺著細細的眉毛訓斥她:“你站這幹嘛?把地上的東西弄幹淨網!”在別人的地盤上,你隻能忍聲吞氣。曉冰蹲下身子把紅糖往袋子裏收。吃是不能吃了,醫院的地最髒。可把地麵弄幹淨也不那麽容易,沒有工具。曉冰不願用手,就弄張紙片一點一點攝。這時一雙穿著棕色軟底鞋的腳在她眼前停住了,她始起頭,是玉純。
  王純麵色蒼白,額前短發汗濕得打成了綹兒,嘴唇幹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麵部的每塊肌肉,她的整個身心,無一不向外洋溢著燦爛的笑,令拍頭仰視她的曉冰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王純彎下腰,去拿曉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曉冰一聲斷喝:“別動!”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攙王純。她認定此刻王純比玻璃人強不了多少。王純開心地笑了,從曉冰手中獨出自已的胳膊,攝住曉冰的肩膀。她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國人
  這個時候的王純,心裏沒有鍾銳。
  當太陽的一片白熾變成柔和的明黃時,王純躺在曉冰的床上睡熟了。廚房的灶台上,一隻沙鍋在輕輕地咕嚕,夏心玉把統淨的香菜從水裏撈出,瀝瀝水,放在案板上切成細細的末,然後關了火,打開沙鍋蓋,把香萊末撒進中奶般乳白、濃厚的紉魚湯裏,立刻,一股綠色清香在廚房裏彌散開來。夏心五把湯盛到碗裏,看了看表。快六點了,該叫她起來了,吃完東西再睡,這孩子這些天累壞了,肯定也沒怎麽正經吃飯。作為婦科主任,她比誰都了解這些女孩子。
  王純被從熟睡中叫醒,好幾分鍾裏,她以為自己是在家中。
  媽媽站在麵前,眼裏含著笑,下麵馬上就該說:“快起來,上學要遲到了!”“王純,先起來吃點東西,然後再睡,啊?”媽媽頓時消失。王純恍然想起了一切,趕快圈身坐起,慵懶的身心一下子拘謹、緊張起來。
  “趁熱把瀝喝了。安心住這休息幾天,恢複不好不要上班。”
  夏心玉把湯匙遞到王純手上。
  “給您添麻煩了阿姨。”
  王純聽話地喝著湯,夏心玉在床邊坐下看著她。王純覺著很不自在。“曉冰呢?”她沒話找話。
   “買菜去了。這是你在這,要不,她幹這活?這孩子讓我慣壞了,和她姐姐整個兩樣。我們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組姐回來。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會幹些不出力又討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說著,王純不由得放鬆了,被吸引了。她笑問道:“比方說呢?”“比方說,”夏心五想了想,“比方說冬天外麵上了陳,你出門下台階,她會趕緊跑過來扶你。”王純笑出了聲,夏心玉心裏充滿了憐借。
  曉冰買菜回來時,聽到了媽媽和王純的談話。
  “父母在外地,這兒也沒個姐妹親戚,一個人真不容易。”
  “我覺著還行。”
   “沒事的時候行,但凡碰到點兒事……”曉冰聽著直皺眉頭,叫:“媽媽,您來一下。”夏心玉出來,曉冰小聲埋怨道:“媽媽,你跟人說什麽哪!”“我說什麽啦!”“人家自己也不願碰到這種事,你得理解,別總提。”
   “我比你理解,幹了這麽多年婦產醫生,什麽沒見過。不過,你記住,這事要出在我女兒身上,我就不理解!”“多偉大的母愛!”曉冰說完不容媽媽說話,便向裏走,邊走邊道:“王純,我給咱們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回來!”曉雪給夏心玉送單位分的魚,帶著丁丁回家來了。她們到家的時候,王純吃過東西已又睡了。
  “姥姥!”丁丁一進門就大叫。
  曉冰趕著從園房出來,用食指點著丁丁:“噓!”又對姐姐道:“家理有人,正睡覺。”
  曉雪邊換鞋邊問:“誰呀?”“王純。我一個朋友的大學同學,畢業了,家在外地。”
  “這時候睡覺,病了?”“人工流產。”
  “幹嘛不要?”“還沒結婚。”
  丁丁聽到這轉身向曉冰屋裏跑,剛要推門,被一直嚴密注視著他的曉冰趕過來一把揪祝丁丁掙紮著:“讓我看看!”“跟你有什麽關係嗎?”曉冰把丁丁拉開,曉雪推開房門。她想看看剛才的吵聲是否驚動了客人,不料門發出很響的一聲“吱呀”。王純被驚醒了,一眼看到了門口那個長相酷似曉冰,卻又截然不同的女子。曉冰熱情活潑,她卻安樣安靜,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湖水、雪花什麽的。毫無疑問,這是曉冰的姐姐了,王純欲坐起來。
  曉雪趕忙走過去按住了她:“躺下躺下不要動。……把你吵醒了,這門的合頁該上油了。……什麽都別想,住在這兒把身體養好,我們平時不回來的。喚,我是曉冰的姐姐。……”王純心裏強烈地衝動著,渴望摟住眼前這位細聲細語的女子,渴望叫她一聲“姐姐”。若不是理智在起作用,她險些就這麽做了,但她還是沒能完全控製住自己,她的眼圈紅了。
  曉雪對她笑笑,“沒事的其實,我也做過一次人流,是因為得了重感冒,怕影響孩子。當時的顧慮多極了,頭胎就做人流,會不會影響以後?會不會形成習慣性流產?結果呢,什麽事都沒有,我兒子現在哪哪都好。……”王純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點頭。
  天黑下來了,以往這時正是鍾銳開始進人工作狀態的時候,現在他也在微機前坐下了,微機也打開了,但是無論怎麽努力,他都設法把思想收攏起來。
  王純到底怎麽回事?
  有腳步聲!鍾銳一下於屏住了呼吸。他沒去開門,已經上過無數次當了,他不想再受打擊。腳步聲在他的房門口停住,他站起身來。門被推開了,他臉上露出微笑,但馬上笑容又凍結位了。
  “怎麽,有什麽不顧嗎?”曉雪對他的表情非常敏感。
   “這些事你就別管了。……丁丁呢?”“丁丁抱著媽媽的包,小狗熊一樣出現在門口。“爸爸!你試試這個包有多沉!是人家送給姥姥的菠羅,姥姥給我了。我們去姥姥家了。是我主動幫媽媽拿的。”
  包相當沉。曉雪說:“不知是前車筐有毛病還是包太沉,老是搖搖晃晃的,我怕堅持不到家,你要沒事,就送我們回去。”
  “你們幹嘛不在媽媽家住下呢?離幼兒園還近。”
  丁丁插嘴道:“姥姥家來客人了,叫王純。……是王純吧媽媽?”“你說什麽丁丁?”鍾銳沒有聽清。他以為自己沒有聽清。
  丁丁一字一頓地說:“姥姥家有客人,她生病廠。小姨也在家,住不下我和媽媽了。”
  “什麽客人,要住姥姥家?”鍾銳盡量使自己顯得隨意。
  “曉冰一個朋友的大學同學。”曉雪說。
  “什麽病?”“人工流產玻”丁丁說。
  “丁丁,我們走吧。”曉雪拿起了包。
  “我送你們。”鍾銳拿過包來。
  看管曉雪和丁丁上了出租車後,鍾銳轉身進傳達室按嶽母
   “你好媽媽,我是鍾銳。……在我住的地兒。曉雪和丁丁來丁,已經坐車走了,東西太沉,曉雪帶不了。我這就給曉雪把車子騎回去,給您打個電話讓您放心。”他飛快地說完這番話後就沒詞了,在他緊張地想著下麵說什麽才能引入正題時,那邊夏心玉開口了。
  “那你就跑—趟吧,要不是家裏來了客人,她們本來可以任下的。”
  “我聽曉雪說了,是曉冰朋友的同學,身體不好。—個女學生也是不易。”
   “她倒是已經工作了,家在廈門,單身—人在京。比個學生也強不了哪去。”鍾銳聽著心直沉下去,放下電話後就騎車回家。聽口氣曉雪和她媽媽還不知道真相,但也難說,誰知道這不是出於策略?更重要的是……王純!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惟有用力地、麻木地蹬自行車,以致於一連三輛公共汽車都被他甩到了後邊。
  鍾銳到家時丁丁已經睡了,曉雪正在收拾大床對麵的小床。
  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他確認,她真的還不知道真相。他心裏稍稍輕鬆了些,把自行車鑰匙遞了過去。曉雪接過來順手放在了桌“收起來吧,別丟了。”
  “噢。”
  曉雪又拿起鑰匙,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注田匙串上套。鍾銳走到大床邊,雙手撐床、欠身向裏看看熟睡的丁丁,笑道:“這小家夥,睡得像個小狗熊。”
  曉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鑰匙串放進包裏。鍾銳轉過頭來時,曉雪也正好轉過了頭,兩人眼睛相遇,又同時再次向對方笑笑。
  接下來,就沉默了。
  走吧,鍾銳對自己說,又覺著這就走太過份了些。那就再待會兒。待著就不能不說話。說什麽?他急得頭上冒出了微汗。
  曉雪的心思要簡單得多,就是讓鍾銳住下。這念頭是如此強烈,好像今天晚上鍾銳任下與否將決定著或意味著什麽,但她又不知該怎麽說出這個意思。她感到了他們之間的陌生。
  “時間不早了,洗洗睡吧。”曉雪脫口而出,說罷轉身去拿盆。
  “……老呂還給我留著門。”
  最難說的話說出來了,曉雪輕鬆多了,邊往盆裏倒水邊說:“去給他打個電話說一聲。”她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腳,我去給他打。電話多少?””都說好了,別麻煩了。”鍾銳說著就向外走。
  “為什麽非要走?”鍾銳站住了,但沒有回頭:“我有事。”
   “這麽長時間……沒著家了,這個家就這麽留不任你了嗎?”這時的鍾銳惟有以虛張聲勢掩蓋慌恐。他皺起眉頭,聲音很高、很不耐煩地說:“又來了!又來了!你——”曉雪隻是看著他,看他的眼睛。鍾銳受不住廠,閉了嘴,把眼睛轉向一邊。來吧,要來什麽就盡早來,他接著。突然他覺著身體受到突如其來的一擊,由於沒防備,他向後趔趄了一下。站穩後他才明白,是曉雪。曉雪撲進了他的杯裏,兩手抓住了他的兩臂,頭貼著他的胸口。
  “你幹嘛?”鍾銳低頭看著堆在他額下的頭發,驚慌萬分。
  “不要走,鍾銳,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後一定注意……”她懇求、乞求道,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決心。
  鍾銳沒料到會這樣,頓時感到一種空前的沉重和難受,不由拍起手來撫了一下緊貼著他胸口的發絲。曉雪立刻把這隻手
   “以前的就讓它過去了,以後我們好好的,再別鬧了。有時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沒有你……”她喃喃地說著仰起了臉,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開,似在訴說欲望。事實上她沒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為了證實或者喚起對方對她的欲望,為了證實她之於對方仍有“性”的意義和吸引。這是妻子檢驗丈夫的最後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對方逼上了死角。
  “對不起,曉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麽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誤導’了,否則……才是殘忍。
  曉雪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她突然拉開了門,尖叫起來:“那你就走吧,走,永遠不要再回來!”鍾銳木木地走了。曉雪關上門,頭伏在門板上站了好一會兒,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力氣在剛才的幾分鍾裏消耗光了。
  一個晴爽的周末,曉冰和兩個女同學按照事先約定的,去了位於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凹峪,那裏有一條由於地殼變動麵形成的長達六公裏的淘,溝底有一條同樣長的清澈的小河,河邊有草,有樹,有中,有牛糞……曉冰們要在這裏完成她們的風景寫生作業。兩個同學一個叫舒寧,—一個叫胡麗華,均來自外地小城,因而對學業格外重視,曉冰的主要任務是充當她們的向導。
  為了行動自由,她們騎車去的,上午到,一直流連到下午,趟水,摸魚,暇小中草吃,躺夜花崗岩上曬被河水浸濕的衣服和身體,坐在大樹的萌涼下麵吃零食,忙得沒一分鍾空幾。直到走,帶去的畫夾子也沒有打開過。
  回來的路上,胡麗華的自行車帶給軋了,車轆轆擅得推著走都嫌沉。這個時候,她們還沒走出昌平,因為不能把胡麗華撇下,三個人隻能都步行。那是一條起伏不平綿延無頭的相油公路,路狠窄,兩邊是高大濃密的樹,幽靜中有幾分陰森的空寂。
  由於辛苦,主要是由於為了別人辛苦,舒寧不斷地歎氣。舒寧的父親是地區專員,在當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專員的女兒便也被捎帶著造就出了貴族脾氣。望著前方攫侵低下來的太陽,想想今天等於整整玩了一天什麽都沒做,她本來打算回去後去圖書館看會兒書職以自慰的,照這個速度,全得泡湯了,更不要說還有累,還有餓。“胡麗華也真是,為什麽就不能小心一點非讓李帶給紮了呢?”想到這兒,舒寧又一次聲音很大的、時間很長的,歎了口氣”“曉冰,你們騎車先走!”胡麗華說。她當然知道她們不會騎車先走。
  不料舒寧卻說:“真的曉冰,不能再耽誤了。胡麗華你也騎上吧,車壞了回去我出錢給你修。”
  胡麗華很不高興:“我又不是設錢!關鍵是,能騎嗎?一點氣都沒有,騎上比走著還費勁。”
  曉冰環視前後:“唉,這裏怎麽就沒有個修車的呢?”胡麗華真生氣了:“你們先走就是了。”
  “你一個人不安全。”
  見曉冰這麽說,舒寧也不再說了,再說就真的要得罪人了。
  三個人又走,低著頭,弓著背,滿臉的汗,誰也不說話,隻有單凋的腳步聲和刺耳的彈鷗。這時後麵傳來一陣風馳電掣的鈴鋁聲,三個妨娘沒有回頭,鈴聲持續著由她們身邊攝過,是兩個學生裝束的大男孩兒,其中的高個兒頗引入注目,兩條長圖,一張孩子氣的麵孔神采飛揚。
  “嗨!”曉冰突然衝著那兩個背影高聲叫道。舒寧和胡麗華不解地扭頭看她她也沒多解釋,騎車趕了上去。兩個男孩兒
  這兩個人果然也是大學的學生。聽曉冰講了她們的困境後,高個男生笑了,說:“沒問題!”
  兩個男生一人帶胡麗華,一個負責她的自行車。五人行,辛苦、沉悶的旅途立刻輕鬆了,不止是輕鬆,簡直是令人愉快。
  高個男生騎車定在最前麵,他左手掌把騎自己的車,右手推壞的車,上坡下坡,左拐右行,兩輛車和他完全融成了一體,有一次他甚至把壞車提了起來,以避開一個尖銳的石塊。能一人駭兩輛車的男生大概不少,但這樣棒的還是頭一回見。曉冰欣賞了一會兒,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幾下車子追了上去,與他平行。
  “嗨,我說,你怎麽沒上雜技團去?”“因為我沒有分身術。”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什麽意思?”曉冰不明白。
  “有人說我應當去打籃球,有人建議我去國家遊泳隊,還有人認為我可以試試當搖滾歌手……”“那就是說多才多藝——”“可惜啊,本人最愛的是——計算機。”
  曉冰皺眉笑叫:“噢!怎麽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做出一副一中正經的樣幾:“你姐夫也這麽優秀?”曉冰一時回不上活來,她竟然很喜歡、很喜歡這種被對方戰勝了的感覺。不知不覺中,他們落在了眾人後麵。餡然自得地坐在別人車子上的胡麗華立刻發現了這個問題。
  “喂,你們兩人在後麵幹嘛哪?”“談戀愛哪!”男生高聲回答了一句。曉冰吃了一驚。他衝她擠擠眼,一笑,小聲道:“自己把話說完了,省得讓別人零打碎敲。”
  曉冰一邊大笑,笑得車子直晃,一邊忙裏偷閑地看了看胡麗華的反應。果然,她張口結舌愣在了那裏。
  男生含笑看看曉冰:陽迎麵映照著她的臉,那張臉的輪廓格外精致、生動。他叫何濤,某大學數學係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
  曉冰感到了他的目光c這時,送王純離開她家時兩人的對話蹦進了她的腦海。
  ——慢點走吧、你行嗎?
  ——我覺著全身哪哪都輕鬆極了。今天的天真好,風真好。
  ——你也別太大意了,我媽媽認為你還應當再休養幾天。
  ——我回去就睡覺。那些天一直沒睡好,缺覺缺得厲害。
  ——你幹嘛非得走叼,在我家再住幾天又有什麽,你那連火都沒有。
  ——要是是你自己的家,我肯定不走。
  ——我媽媽家又怎麽啦,你瞪我媽多好,那麽知趣的一個老太太。
  ——所以啊,這叫我感到累。你媽對我越好我越累,我知道她心裏不讚成我。
  ——他呢,怒麽不管你?
  ——他不知道。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值得你為他這樣?——他呀,怎麽說呢,沒法說,我說什麽你都會認為不客觀。
  ——既然如此,幹嘛不結婚?
  ——現在可是一夫一妻製。
  ——他的妻子你了解嗎?
  ——他從來不跟我說他的妻子。
  ——壞話也不說?
  ——不。
  ——這倒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什麽時候可以讓我瞻仰一下?——交換條件是,讓我也看一下你的那位。
  ——他還不知道在啊呢!
  ——努力啊!
  努力,一定努力。看著何濤投到自己手上的身影,曉冰想。
  王純與曉冰分手後,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起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給鍾銳打電話。他們約好七點半見麵。王純自以為:通電話時鍾銳正在跟譚馬談事。所以她在電話裏什麽都汲說,也沒問,何況她一聽到他的聲音,所有的猜測、不信任、委屈都消失得無影無綜了。打完電話,才七點,還有整整半個小時,為了有點事做占住手,王純找出電熱杯,去衛生間接了杯水燒上,給自己煮方便麵。聽著水加熱時的絲絲聲,她心裏甜絲絲地喜悅著:鍾銳要是知道了,會怎麽想?如果事情還沒有得到處理,他會感到沉重,現在卻由她一個人處理完了,他會為她自豪!……真願意永遠同他在一起——他會離婚嗎?他妻子是個什麽樣的人?沒文化,不理解他——上過大學並不是說就算有文化——還是,長的不好?不不不,不會是因為長相,鍾銳不是那種人。……水開了,王純把方便麵放進去;水又開了,並且譜了出來。王純拔掉電源,收拾了一下流到桌上的水,重又插上了電源。她忘了,這時她本應該先檢查一下電熱杯的插頭處有沒有水。結果進了水的插頭處短路,整個樓道的保險燒了,一下子,燈全滅了,緊接著,外麵立刻響起一片嘈雜的人聲,“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沒停呀對麵樓燈還亮著!”老喬家的人也出來了,許玲芳的嗓門在眾多嗓門中最為突出。他們的兒子喬軒也在家,可以聽到他的聲音。王純闖了禍,嚇得縮在屋裏不敢動,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王純你沒用電爐子吧?”是許玲芳。
  “沒,沒用。”底氣不是很足,因為根子畢竟在她這裏。
  這當然瞞不過許玲芳去,她邊轉身走開,邊大聲說:“原因找到了,是王純用電爐子。上回有過這麽一回了。保險燒了,準的。喬軒你去看看。咱家有保險絲。”
  王純在黑暗中直直地坐著。不一會,燈亮了,她輕輕籲了口氣,起身準備收拾一下桌上的“贓物”,許玲芳又敲門了,“王純呀,你開一下門。”
  王純沒有理由不開門。許玲芳進來後,目光敏銳地四處一掃,看到了電熱杯。她扭頭看看王純,王純臉紅了。
  許玲芳耐心地:“王純,我跟你說過了,這種突然斷電對家用電器特別有害。這時候家家電視都開著,還有冰箱……”“對不起。”
   “我倒不是為我,咱這樓上上下下多少家啊,大家一塊住著,得互相考慮,光圖自個兒方便那哪成。……再說了,咱兩家合用一個電表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用多少電電費都是兩家對半劈,你一個電爐子就是……”“我沒用電爐子。”
  “那個玩藝兒坦一樣。”
  “電熱杯才一百五十瓦。”
  “一百五十瓦也是電!”“媽!”喬軒在對門屋門口大聲叫道。
  許玲芳不耐煩她應了聲:“幹嘛?”“有事!”
  許玲芳轉身走回自己屋:“什麽事?叫魂兒似的!”喬軒看看老喬:“我沒事。我是奉我爸的命令。”
  “你在那屋衝人家嚷嚷什麽?”老喬問妻子。
  “我又沒衝你嚷嚷你急什麽。心疼了是不是?對,心疼了,到底還是小姑娘招人疼……”“媽,你無聊不無聊明。”
   “我無聊?你爸才無聊。合著隻要我和那屋有點什麽事你爸準站在她那邊。我這人就夠豁達的了,一般的小事橫是不計較的。她洗頭,弄得個水池子裏到處是頭發,一抓一把,我說什麽了嗎?沒有,能收拾我收拾。外麵的那個門,人家從來不管,哪怕半夜三更回來,也不鎖,就這麽—敞一宿,想想我都害怕,敢情門廳裏放的東西都不是她的。整天的有人來電話找,這樓裏就她電話多,不分白天黑夜,好幾次我都睡了又叫找她的電話吵了起來。我也不說,人家是個年輕單身女孩子,男人們願意找找那也是正常的……”她正說到這裏,樓道傳呼電話的大喇叭又叫開了:“王純!電話!王純!”王純答應著出去了。“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不是我造謠吧。”
   “媽,可你怎麽知道來電話的都是男人啊?”許玲芳瞪兒子一眼,沒理他,接著說:“但是,有些事我可以不說有些事就不能不說:比如洗了褲衩奶罩就往廁所裏晾,我看了都躁得慌,人家不在乎。她明明知道這家裏還有一個大老爺們兒,這麽幹是什麽意思?”小喬大笑起來,看了一眼幹幹巴巴的老喬,道:“這意思就不用說了,很明顯。是想拉我爸下水。”
  許玲芳可不覺著這是椰揄,“可你爸不承認,說那不算什麽,說人家西方都穿著那下海。問題是咱這不是不是西方嗎?”小喬故做嚴肅狀:“是,這話爸說得不對。咱們怎麽能夠照搬西方的那套生活方式呢?”王純接電話回來,進門廳後正好聽到老喬一家在議論她,不由地站住了。
   “……你說你媽,”這是老喬的聲音,“整天把個廚房鋇著,就算人家用你點兒煤氣,她一個單身女子又不常在家,能用多少?況且人家用不用你的還難說。廚房進不去,人家沒地兒洗碗隻好在衛生間裏洗,你媽就嫌人家把洗臉池子弄得油呼呼的……”聽到有人為她說話,王純的眼圈紅了,這時許玲芳開口了。
  “聽見了嗎喬軒,這不是我說,你爸整天就是這麽護著她。
  我倒不明白了,她到底跟你是什麽關係埃”聲音突然嚴厲起來,“姓喬的,你給我聽著,她勾引你,我管不了,要是你也有這個念頭,就別怪我,哼!”王純血湧上了頭,她想衝進去跟許玲芳理論,但還是克製使了,轉身回到自己房間,很響地摔上廠門。老喬家三口人都被震天響的摔門聲嚇了一跳,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小喬。
  “她聽見了。”
  “就是要讓她聽見!”老喬歎氣:“唉,一個門裏兒住著,以後再叫我怎麽跟人說話。”
   “那正好呀,不能說不說!”鍾銳到時正好七點中。原來說好七點半時王純給他打開單元門,以便他悄悄進來,不驚動老喬—家。現在他推了推門,門不動,鎖著的。他看看表,七點二十二。也許她表慢,再等一會兒。鍾銳實在不願再見老喬夫婦了,不願再讓他們見到他來找王純。
  王純被許玲芳氣得全然忘了”七點半”,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為了聽不見隔壁對她的議論!老喬屋裏果然仍在繼續剛才的話題。
  “媽,我客觀點地說,這事是你多慮了,我爸沒那魅力。”
   “你爸有沒有魅力你知道?”“是是是,我不知道,這得你們女人說了算。可女人和女人又不一樣,是不是?就說那王純,年輕,長得也不錯……”“那也叫不錯?”許玲芳不以為然。
   “這就得我說了算吧?所以在此請你相信我的判斷——你是安全的,媽!”老喬聽著聽著,覺著兒子的話不大對味:“慢慢慢,喬軒,你這活是什麽意思,合著你是說你爸我作為一個男人已經不……”“爸,你就別說什麽了,咱現在不是抓主要矛盾嗎?”“沒用,全沒用,這事我憋心裏很久了,一直想跟你爸談談,橫是沒有機會。這種事,一般誰好開口?今天既然開了口了,索性就把它說個明白。”
  小喬向老喬做了個“我不管了”的表情,拿起包,欲走。老喬趕緊攔住他。
  “等等走喬軒!……叫你回家來的正事還沒說呢!我,被公司炒了。”
  “為了鍾銳。”許玲芳這才想起家中的這件大事,補充道:“你爸為他打抱不平。”
  “你瞧你,爸,怎麽越活越天真了呢。得先保證自己生存,然後才能顧及他人……”小喬很是不以為然。
  “這我已經批評過你爸了。喬軒,你幫你爸想個轍。”
  “回公司去。”
  “好馬不吃回頭草。”老喬說。
   “爸,你得看清形勢?”“什麽形勢?”小喬幹言萬語並成一句話:“您……是不是好馬!”許玲芳圍兒子一眼:“開歡笑也不瞧瞧時候!……你和譚馬不是朋友嗎?找他,讓鍾銳收下你爸。”
  這時候,站在門外的鍾銳酸了敲門。
  已經七點四十五了。上樓下樓已經過去了三拔人,他們對站在門外的鍾銳都不由要看上一眼。此時,又有人上櫻來了,是剛才下樓去的一個小女孩兒。她看到了仍在昏黃燈光下立著的鍾銳,不由噤住了。鍾銳趕快對她剛嘴露齒做出和藹的笑。小姑娘卻猛地轉身尖叫著:“爸爸!”向樓下狂奔而去。鍾銳明白他不能再立在這了,他敲了門。
  許玲芳沒想到來人會是鍾銳,正說著他,他就到了,這不能不叫人產生聯想:他是不是後悔了,又趕著找上門來了。是啊,他應當比她更清楚者喬的價值。老喬不就是歲數大了點麽,可有句話還說呢,薑是老的辣——就看你要人幹什麽去了。論體力。論腦瓜靈活,老的是不如小的,可要論經驗,論耐性,小的就不如老的了,尤其對會計這一行來說,老的明擺著比小的強!鍾銳不傻。可人田,有時候就是賤,就像影子,你追它就跑,你跑它就追。你還真不能對他戎熱情了,不能對他完全真心、非得田他“拿”著點他才舒服,搶著吃的萊才是香的!——短暫迅速的思考之後,許玲勞確定了行動方針。
  “你好鍾總。”許玲勞熱情而不失黔持地同鍾銳打了招呼。
  鍾銳邊說“你好”邊向王純屋看。房門緊閉著。
  老喬、小喬也聞聲趕出來,一齊招呼他進屋。鍾銳進了他們的屋。他設法理直氣壯地告辭,和王純的關係注定了他有時不得不態度暖昧。
  許玲芳設想到兒子也認識鍾銳,她在客人對麵落座後,不由地問了句:“喬軒,你因鍾總也認識?”心想:如果他們關係很深,老喬這事就更加有把握了。
  喬軒點點頭,把電扇的頭轉向客人。
   “噢,想起來了,你們是同行!”許玲芳邊說邊欣賞地看著兒子,對鍾銳道:“他還成,還聰明,什麽東西隻要看一遍,那就跟錄下來似的,想忘都忘不了,像他爸……”盡管老喬對鍾銳的突然來訪也抱有某種希望,但他覺著許玲芳這麽說太直白了。他打斷她:“鍾總,喝水。”
  鍾銳喝了口水。
  “鍾總,你是兒子還是閨女?”許玲芳仍興致勃勃。
  “兒子。”
  “多大了?”“五歲。”
  “五歲。五歲好啊,高興了抱抱親親,不高興了打兩巴掌。
  他是你的。等他長大了你瞧吧……”
  喬軒不知道鍾銳來他家究竟有什麽事,但知道他不是為聽他媽說這些的。“媽!”他製止他媽道。
  許玲芳瞪了兒子—眼:“我跟鍾總說話呢!”但她心裏是同意兒於的——她也沒心思說閑話。她把兩手交叉放在腿上,身子傲向客人前傾,臉上田出點兒知心、關切的神情,說:“鍾總,公司的情況近來怎麽樣啊?辦公司首先得有人才,像老喬,剛離開正中,就有好幾家聞訊找來了。……”這個蠢老娘們兒!老喬不由得在心裏罵開了,臉上卻還笑著:“玲勞,去給鍾總切西瓜。”
  “你去呀。”玲勞正眼也不看他,始終看著鍾銳,”這幾家,說起來條件應當算不錯,至少不比正中差……”“那就不要猶豫!”鍾銳說。
  玲芳搖搖頭:“現在都是雙向選擇是不是?我們認為,這幾家各有長處,但也有不盡人意之處,何況人一輩子也不能就為了一口吃的,總還要有點別的。我們老喬一向佩服鍾總的才華、人品,很願意在關鍵的時候幫你一把……”這一次老喬小喬一齊覺著無地自容了。“叫你切西瓜你聽見了沒有!”老喬厲聲道。許玲勞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吼嚇得楞住了。“還愣著幹嘛,去啊!”小喬忙打圓場,兩手推著媽媽的肩:“走走,媽,我幫你切,西瓜在哪?”許玲芳甩開小喬的手,走到老喬麵前,既著他的臉:“你今兒是怎麽了?”她顧不得客人了。
  老喬用手向外推她:“走走走,你該幹嗎幹嗎去,我們說話你一個老娘們兒跟這瞎摻和什麽。”
  許玲芳哪受過這個,一甩手把老喬帶了個趔趄,手撐住門框道:“走,上哪走!這是我的家我娘家的房,要走你走!”瘦小的老喬差點被胖大的許玲芳摔個大馬趴,他臉上掛不住了,衝到許玲芳麵前劈麵繪了她一個大嘴巴。許玲勞用手捂住臉吃驚地看著他,他趁機把她推出去,關了門,甩著打疼了的手對鍾銳笑道:“她就這麽個人。家庭婦女沒文化,高小都沒畢業……”門外,許玲芳嚎陶大哭,鍾銳坐不住了。作為客人,這時他得出麵。他來到了門廳。
  許玲芳對鍾銳哭訴道:“鍾總,他他、他竟敢打人……告訴我婦聯在哪,我得找她們給我做主。”說著她就要向外走。汕汕跟在她身後走出來的老喬用目光乞求地望著鍾銳。
  鍾銳攔住許玲芳:“都這時候了,婦聯早下班了,要找也得等明天……”許玲勞不聽,要立馬就去。她邊哭著說著邊推鍾銳,推不開就撞。鍾銳既要攔住她又要勸說她,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小喬趁亂背上包溜了。
  即使是蒙著被子,也無法不聽到這樣的騷亂。王純聽到了騷亂中鍾銳的聲音,這才想起了“七點半”,她看看表,已經八點門廳裏,許玲芳攔不住地……‘次次向外衝,鍾銳對她的過火表演有點煩了,也是累了,手下攔得便不是那麽起勁,竟讓她拉開了單元門。無奈之—廠老喬隻好親自上馬,與許玲芳規作一團。
  這時王純屋的門開了。王純出來,看都不看哭鬧著的許玲勞,也不理老喬,隻對鍾銳:“呀,鍾總來了。”
  “……你好。”
  老喬趁機趕抉跟老婆遞小話:“是我不好,咱倆進屋說話。”
  他不容許玲芳開口,又對王純道:“對了,王純,鍾總來找過你一回了,你不在,想著想著還是忘記告訴你了。”
  王純不理他:“鍾總,那就上我屋來坐坐?”老喬扭著脖子:“鍾總,你去你去,咱們再聊!”
  “那……好好動勸大姐,今天這事兒是你不對。”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趁許玲芳哭聲高的時候,他又趕緊對鍾銳說:“我工作的事還請鍾總多關照。”
  鍾銳跟王純進了屋,老喬欲扯著許玲勞也進屋,許玲芳不從。老喬去衛生間擰了個毛巾把遞過去,邊小聲焦急地說:“玲芳,進屋去聽我跟你說!”“你,你竟敢打我。長這麽大我媽都沒這麽打過我……”“進屋進屋,進屋你打我成不成?”他總算把她勸進了屋。
  兩邊的房間門都關上了。門廳的燈被忘記了關,孤零零照著一地騷動後的淩亂。
  王純哭了,孩子般抽抽搭搭:“……她看著她們家老喬好,就以為別人也都當寶貝,跟她搶。可笑!神經病!……”鍾銳摸摸她的頭發:“吃飯去好不好?””老實在屋呆會吧,說說話,去外麵招搖什麽。”
  鍾銳想了想,起身去拿水瓶,空的。
  “我沒地兒燒水。電熱杯不敢用了。”
   “插頭進水了,有改錐嗎?”鍾銳接過王純送來的改錐,擰下一個螺絲,放到桌上,又擰下一個,與七一個放到一起。他低著頭,打開塑料殼,拿出裏麵的銅片,用手絹細細地擦,全神貫注於手中的動作,每個動作都很認真,很細。過份細了。
  “你怎麽啦?”王純看著他。
  他笑笑,搖搖頭,表示“沒怎麽”繼續於手中的工作。等到把修好的插頭插上,電熱杯發出“絲絲”的響聲後,他站起身,出去了。過了一會,他回來了,手裏多了一個包。這個包剛才放在了老喬家裏。他打開包,從裏麵——樣一樣地向外掏東西:花旗參、白蘭氏雞精、桂圓、奶粉、果汁……王純尋找他的眼睛,找不到,她伸出手去托起他的頭:“你……知道啦?”兩張臉相距很近,他甚至在她含笑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
  她瘦了許多,蒼白,鼻梁上出現了兩條以前沒有的藍色小血管。
  他伸出食指摸了摸。
  王純把這根指頭連同其他指頭一起攥住,要他回答問題:“你怎麽知道的?”為了不回答,為了不再看到那雙眼睛,鍾銳把女孩兒摟在了懷裏。他無法預測未來,但有一個心願他很明確,他不能失去她。於是他更緊地抱住她,但他仍無可奈何地感到她還是不屬於他……如果不是因為何濤,這個時候,在奔波了那樣的—天之後,
  曉冰身上臉上到處粘糊糊的,帶著一天的汗水灰塵,一步兩個台階地上了三樓,不假思索地就敲門。開門的是個小老頭。
  曉冰後退一步仰脖看了看門牌號碼。
  “是找王純嗎?”老喬和氣地問眼前這個氣喘籲籲的女孩兒。
  曉冰恍然想起王純跟她說過她跟人合住一個單元,趕忙點點頭。
  “王純!來人了!”老喬吆喝完就進了屋。
  王純應聲出來。她一見來人,喜出望外:“曉冰!……來來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她說著,擁著曉冰進了屋。
  曉冰看到了站在屋內燈光下的鍾銳:“姐夫!”王純好像沒有聽清,“什麽?”她說,其實不是“說”,隻是嘴唇的一下翕動。
  鍾銳笑笑:“曉冰,來看看好朋友?”王純把臉轉向鍾銳,看著他,目光像看一個奇怪的陌生人。
  “你們倆……認識啊?”曉冰說。
  “豈止是認識。她以前也是正中的,就因為替我打抱不平,才跟方向平鬧翻的。”鍾銳說。
  “是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謝人家。”曉冰說,說著還衝王純擠擠眼睛一笑。
  “我這不是看她來了?”鍾銳也看著王純笑笑。
  王純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誰說話看誰,脖子左扭右轉,如同看打乒乓球。這讓她覺著頭暈,暈得厲害,像蹲久了猛地站起似的。她站不住了,隻想重新再蹲下,或者坐下。她控製住自己,不讓動作過於突兀,盡量自然地手扶住桌子,慢慢、慢慢地坐到床上。她終於坐下了,長長地吐了口氣。
  盡管小心著,她還是驚動了那兩個人。他們看到了她突然冒出的滿臉細汗、灰白的嘴唇和恍飽的眼神。“王純!”情急之下,鍾銳一下子撲過去,用手扶住了她冰涼的肩,但他馬上自覺自己失態了。他收回手,緩了口氣:“你怎麽了?”曉冰自以為明白地推開鍾銳,同時向他使了個眼色叫他不要再問。她扶住王純,“躺下吧王純。你看你,叫你在我家多住幾天你就是不肯。”
  王純就勢躺下,閉上眼睛。她無法再直麵曉冰。
  “要不還回我家吧,你自己在這,要什麽沒什麽怎麽行?正好我姐夫也在這兒,咱們一塊,汀個車。好不好?”王純搖搖頭。
  曉冰伏下身子,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小聲道:“要不要我幫你給他打個電話叫他來一下?”她態度認真,毫無揶榆之意。
  如果真有所謂“心碎”的話,那麽此刻的王純便是。
  見王純總是不回答,曉冰決定代她決定:“姐夫,你先下去攔輛車,讓他開到樓門口。我們收拾一下就下去。……”“你們回去曉冰,我就是累—廠,想睡覺。”王純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曉冰看看鍾銳,鍾銳說:“你先走,我留這觀察一下,如果不行就送醫院。”曉冰剛要向外走,王純一聲尖叫,“曉冰!”把曉冰嚇了一大跳。
  “什麽?”她走回來問。王純不看鍾銳,對曉冰說:“你和你姐夫一起定,天那麽晚了。……我想睡覺,現在。”
  “那好,再見。”鍾銳說。

   第八章
  湖麵上浮著一個月亮,月亮向周圍輻射出—片白金的光澤,靜靜地發散著權威的、逼人的美。這時,一個小小的圓圓的黑影躍然出現,在其間時起時伏,緊跟著又是一個黑影躍入,更加生動而富中韻律,月亮頓時化作了一片閃爍的碎銀。兩個黑影逐漸拉進,拉近,融到一起——何濤抓住了先遊出很遠的曉冰。月華沐浴著女孩兒,給那濕漉漉的臉蛋、脖頸、雙肩、前胸被上一層晶亮的銀飾,宛如仙女……何濤心一抖,鬆開握在手中細而富於彈性的手腕。曉冰不解地看看他,看到了一雙嚴肅的眼睛,她收起了臉上的嬉笑。兩人對視,相隔著一臂距離。月亮重又聚到了一起,他們立於月亮之中……
  從那時起到上岸,到何濤送曉冰到家,他們始終小心地避免著身體的觸碰。該分手了,站在自家樓門口,曉冰說:“再見。”
  “再見。”何濤也說。倆人卻都沒有動。
  曉冰嗓子發幹,假笑著,她又說:“我有一個好朋友——女朋友——我們無話不談。我想,我想跟她說說你……”
  “說我什麽?”“說有你這麽一個人唄……再見!”沒容何濤說話,她轉身走了。
  何濤也慢慢地走開,邊走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有你這麽一個人”可以做多種解釋,僅僅是字麵上的意思,沒意思,也不可能,沒必要專門強調,更深層的意思,深到什麽程度?眾多男友中又多了一個?她身邊或身後肯定有許多男孩子,這樣的女孩兒——看她的笑臉!那笑臉是徹底明朗的,像大雨之後陽光燦爛的晴天。他見多了一笑大發了就趕緊抿嘴捂臉的女孩兒,你可以勉強理解她們為有教養或羞澀,但還是會不由得懷疑她臉上有什麽需要避人的地方,牙齒、嘴巴、還是眼角的皺紋?曉冰的臉很完美,但何濤敢說,即使有一天這臉上生出皺紋,那笑容也不會改變。盡管美,卻不以為意,或者說,她就是不想用外表、用身體去吸引異性,所以她不扭捏,不搔首弄姿,不遮遮掩掩,她在用心去尋找一個有別於大眾口味的同類。作為被眾多女生喜愛的男生,何濤知道,這種女孩子的愛,會很專一。何濤家在外地,十七歲來北京上學。多年吃食堂、住集體宿舍、節假日也無家可歸的生活,使他對於愛情的追求,不得不融進一些實際的考慮。風花雪夜要要,溫暖安定也要要,曉冰是他的理想。
  他希望,“有你這麽一個人”的意思是,他是她的惟一。應該就勢問問她,剛認識時戲謔放浪無所顧及,熟悉了之後,卻膽怯了。
  這一夜,何濤沒有睡著,分分秒秒地熬著時光,直熬到天一點點變亮。早晨七點半時,他撥通了曉冰家的電話。他知道她媽媽七點半準時出門上班。
  “是我。”他說。然後又很快地說,“你跟你的女朋友說了麽?”“什麽?噢,還沒有,哪來得及?昨天回來十一點多了吧……”
  他打斷她:“那就不要說了。我有個建議,”他感到了對方的屏息靜氣,這給了他勇氣,“你就跟你媽媽說說,怎麽樣?”說完了他哈哈一笑,一如他往常開玩笑的口吻。她也哈哈一笑:“沒問題。”
  何濤放下電話就後悔了:不該用這種態度的,要明朗!在惴惴不安中他等了幾天,她來了電話。
  “我跟我媽說了,”她頓了一頓,何濤耐心地等待著。“她說請你來玩。下周末如何?”放下電話後,何濤才又想到他應該一鼓作氣,問問她跟她媽媽是怎麽說的。
  曉冰跟媽媽說,她交了一個挺好的朋友,男的,家在外地,所以下周末他可能來家裏玩玩。
  曉冰還從來沒請男孩子到家裏來過,夏心玉把這事跟曉雪說了。曉雪非常高興,不僅自己準備來,還通知鍾銳一定要到場。她需要全家團聚,這種事鍾銳是不能推辭的。
  曉冰邀請了王純。
  王純很猶豫,猶豫的結果是,不去。哪還有臉再去那個家?夏阿姨、曉冰、曉冰的姐姐,那種種的信任和友愛使她覺著自己很壞。因此她避而不見鍾銳,鍾銳呼她也不回話,盡管她仍然很想念他。負疚感和罪孽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跟一個人談談。媽媽不在北京,在也沒用,徒然地增添煩惱。她懂得了世界上為什麽會有神父。這天她為公司辦完事後,騎著車子信馬由韁地竟然來到了婦產醫院。跟夏阿姨談,她會理解,她什麽都懂!
  產科病區很熱鬧,正是給孩子喂奶的時間,護士推著巨大的嬰兒車站在走廊裏喊:“發孩子了!”產婦們聞聲從各個房間裏湧出,爭先恐後地去抱自己的孩子。嬰兒車上一溜十幾個一模一樣的嬰兒,紅臉,小眼兒,稀稀落落的頭發和肉球般的鼻子。奇特的是每一個媽媽都不用看拴在望兒小手腕上的布條,就能準確無誤地找出屬於自己的嬰兒,母子之間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應信息。夏心玉帶著幾個醫生走過來,她腳步很快,白大褂下擺隨風敞開。一個產婦還沒進病房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中的牛奶嘴塞到孩子嘴裏,夏心玉叫住了她:“為什麽不先喂自己的奶?”“我沒奶。”
   “越不吃越沒有。”她拿過產婦手中的奶瓶,轉身交給一個護士:“什麽時候真的沒奶了再給她。”她說完了就走,言語簡單,近乎生硬。她沒時間多說話,而產婦笑嘻嘻地也不生氣,知道是為自己好。
  夏心玉給一個軟產道損傷的產婦做檢查,一個護士走過來對她說有人找。
  “我現在沒有時間。”
  “我跟她說了。她說她有急事,還讓我告訴您她叫王,王,王什麽純。”
  “王純?”“好像是。”
  夏心玉邁出病房,沿走廊向外走。王純找她有什麽事?是術後感覺不好?有並發症?作為一個從醫三十多年的醫生,夏心玉難得對某個病人有什麽特殊感覺,卻對女兒的這個朋友印象不錯。女孩兒文靜,很有分寸,年齡跟曉冰差不多,卻成熟得多。她見王純不願對人多談她的事,也就不問;但如果王純跟她述說,她會勸她一句:不要太癡迷。
  推開產科印著“來賓止步”的玻璃大門,夏心玉見門外並沒有人。人呢?當夏心玉的身影出現在走廊拐彎處的時候,王純逃跑了:夏阿姨不是神父,神父應當與將要聽到的事情毫不相幹。她不能為了減輕心理壓力就去冒險。想到可能麵對的憤怒、鄙視、斥責,她不寒而栗。
  王純騎車走了。已到下班時間,到處是車和人。呼機又響了,王純打開來看,依然是“鍾先生請你回電話”。她收起呼機繼續走,邊走邊想:“她”現在在於什麽?“她”是王純在心中對曉雪的稱呼。她很想見到“她”,悄悄的,不為“她”知道。她的內心相當矛盾,她想看看“她”生活的怎麽樣。如果很好,這會減輕她的壓力但同時她亦會有情感的失落;如果不好,因為她而不好,她會自費但又會有一種滿足。她越矛盾越想見到“她”,卻完全不知去哪裏才能見到。她不知道“她”在哪裏工作,做什麽工作,也不知道他們的家在哪裏。她忽然想起她曾與鍾銳一起去過丁丁的幼兒園,而現在正是接孩子的時間。
  幼兒園的大鐵門緊閉,門曰集聚了黑壓壓的一群家長,曉雪擠在最前麵。早晨分手時丁丁一再叮囑“第一個來接我”,她答應了。大鐵門剛一響,家長們馬上停止了聊天,大門打開後便一擁麵進,一個個嘴巴緊閉悶頭向裏走,還有的幹脆小跑起來。還好,曉雪總算保住了“第一”的地位。
  丁丁今天學英語了,並且受到了老師的表揚;馬思明中午睡覺尿床了,丁丁上小班的時候就不尿床;今天來了個新老師,新老師穿黑衣服;晚上的飯裏有棗,苦……拉著媽媽的手,仰頭看著媽媽的臉,丁丁把今天幼兒園的新聞一項一項報告。走出幼兒園的大門,媽媽把他抱上自行車了,他仍然不停地說著。
  “媽媽你知道‘伯那那’是什麽嗎?”“不知道。”
  “連‘伯那那’都不知道呀!告訴你吧,我隻說一遍啊,是香蕉!”“噢,是香蕉!”“我還會好多呢,老師今天教的。”
  曉雪笑了,摸摸丁丁的頭。她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像曉冰。
  姐妹倆長得很像,卻又完全不像。如果說都是水,妹妹是溪,姐姐是潭。躲在幼兒園門邊的樹後,王純想。“她”騎上車,走了。
  王純趕快也騎上了車。騎了近半個小時,“她”拐進了一個胡同。
  開始王純想,“她”是要由胡同裏穿過去,因而當曉雪在一個小院門口下車,抱下丁丁,並搬著李進院時,王純驚訝了。
  人們正在做晚飯,擇萊淘未,一片忙碌。丁丁跑進去,爺爺奶奶叔叔阿姨挨著個地打招呼。曉雪推著車子跟在後麵,大家紛紛向她誇獎丁丁“真好”“真聰明”“真叫人喜歡”。東屋奶奶從屋裏抱出曉雪早晨晾在院裏的衣裳,告訴她,“中午這裏下了陣子大雨,這雨下得邪性,打胡同口為界,外麵沒丁點雨星。”曉雪接過衣服說,“太謝謝了。”奶奶說,“嗨,都是街坊。”
  丁丁蹲在牆根研究螞蟻,曉雪在水籠頭下洗萊,身體向院門微側。一絡發絲垂下遮住了曉雪的限睛,她直起身,用胳膊把頭發捋到後麵,於是站在院外的王純看到了她的臉,臉上神情恬淡。曉雪感覺到了,轉頭向院門的方向看,王純趕快縮回腦袋屏息靜氣貼牆而立。又一個下班人歸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問她找誰。王純咕嚕了一句,騎上車,離開了這條胡同。
  呼機又響了,還是“鍾先生”。王純沒回電話,她認為想要說的話電話裏說不清,雖然還是得見一麵,但得白天去,今天晚了,晚上去容易讓人以為是一種暗示。
  鍾銳很忙,他在做成立公司的準備。
  不久前,在計算機交易會上同他有約的報社張先生解除了約定,因為方向平說鍾銳的產品與正中公司有著法律糾紛。鍾銳不能不慨歎方向乎的能量和執著。張先生拿著產品找到了實力雄厚的千科軟件公司,要求做出同樣的產品。千科能形成今日之規模確有道理:它立刻從中發現了有價值的東西——人才。
  兩天之後,他們找到了鍾銳,提出了令鍾銳抨然心動的合作條件:為他投資一百五十萬元,兩年後以產品退還;鍾銳可自行成立公司,財政、人事、技術保持相對獨立,他們隻要求這個公司掛千科的牌子,是千科的子公司。這樣的條件焉有不同意的道理?職方一拍即合。簽定協議後,錢很快投了過來,鍾銳租下了與自已小屋挨著的另外兩間房子。這些天他同譚馬一起,做著成立公司的諸多雜事:前天商場來為他們安好了訂購的窗式空調,機房需要恒溫;昨天郵電局來安了電話,今天上午通了;下午,工人來送定購的辦公家具。這所有事的嘈亂、無緒、瑣碎,弄得鍾銳頭都大了。做這些事實在不是他的強項。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溜回了自己的小屋,沒想到剛打完一個電話的工夫,滿頭大汗的譚馬就找來了:“老鍾,文件櫃放不下,就差一厘米,你去看看。”
  “馬上去。”
  “現在去!”鍾銳隻好說,他剛呼了一個電話,正在等回話。潭馬斜他一眼,很響地關了門,走了。
  電話不響,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
  她為什麽不回電話?可是她回電話他又能對她說些什麽?非此即彼的選擇在鍾銳還有設想好的情況下來到了麵前。
  譚馬推門進來了,送來的辦公家具總算基本安置妥當,工人們都走了,僅有的兩瓶水被他們喝得一滴不剩,譚馬一直渴著。
  這幾天譚馬對鍾銳的狀態很不滿意,認為他避重就輕,心不在焉,馬馬虎虎,瞅空就躲到一邊打電話,像個正在談戀愛的小青年兒。得跟他談談,有事兒說事兒,這麽著不行!鍾銳兩腿縮在椅子底下,脖梗抵著椅背,十指交叉放於腹部之上,一動不動。田馬進來時他仍不動。潭馬走過去,他還是不動,譚馬伸出一隻手在他麵前晃了晃,鍾銳方猛醒一般拾起頭來:“幹嘛?””你怎麽啦?”譚馬審視他。
  “什麽怎麽啦?”“你不對勁啊!”“得了。走,吃飯去,想吃川菜還是粵菜?我請客。”
  吃飯時譚馬特地要了酒,想讓鍾銳“酒後吐真盲”,結果還沒等鍾銳開口呢他先醉了。他邊哭邊把唱歌劇的前妻控訴了一番。故事是陳舊的,發生在熟人身上就有了新意。
   “……她和那個‘奧賽羅’上床半年多了,人家告訴我,我不信,說人家是嫉妒,可從此心裏就不踏實。有一次我就說是出差,姚了個最遠的地方說,新疆,然後突然聞回家。一開門我就感覺到了剛洗完澡後的水汽和香波昧兒。臥室的門沒關,燈開著,一個胸前長著毛的高大男人站在我的床前,低著頭,叉著腿,你猜猜他在於什麽?……猜猜!”見鍾銳搖頭,潭馬張著水汪汪的醉眼笑笑,拿把湯匙在自己小腹下比劃了一下:“他‘滋滋’地往自個兒陰部噴香水!……就為這麽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把我甩了!我哪裏不如人,不就是個子矮點嗎?……”
  那天晚上譚馬醉得站都站不住,鍾銳費了很大勁才把他弄回去。一夜之後他再看到他時,潭馬瘦小的身體似乎又編了一圈,頭發蓬亂,黃灰著一張腦,腦袋上勒著根帶子——他說他“頭疼欲裂”——活像一個潦倒的小日本兒。他反反複複地跟鍾銳說:“好好幹,老鍾,咱們這把一定要好好幹,幹出個樣兒來讓她們看看。………”
  “身高不足事業補?”鍾銳開玩笑說。
  “對。”譚馬蹬著兩隻眼,一點不笑,接著就開始跟鍾銳談工作:“架子已經支起來了,現在咱們最需要的是人。把喬軒弄來,他行。”
  “可以呀,你們是師兄弟,你去辦。”
  “喬軒在那裏一個月四千塊。”
  “他才二十多歲,完全沒必要早早地就把自己定位在錢上。……”
  譚馬擺擺手,“他要是你親兄弟,行;一般關係,光跟人說這個,沒用。”
  “工資上,我們盡力滿足他的要求。”
  譚馬兩手撐著桌子站起來,“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我現在就去找他。”
  “你頭不疼了?過幾天吧。”
  “不頭疼還不會有動力。”說著譚馬就給喬軒撥電話,約好時間後放下電話就走了。
  譚馬走後鍾銳半天沒動。譚馬的故事和他的激烈反應使他受到了驚嚇。盡管他一再對自己說譚馬的情況和自己的不同,但他還是不能不聯想到自己,不能不聯想到曉雪。倘若有一天曉雪知道了真情,她會怎麽樣?不能再拖了,趁事情還沒鬧大,應該當機立斷。
  王純一看到小學校那白色的鐵柵欄門、紅磚的傳達室小屋、屋邊搖曳的綠柳,這些天來的怒氣反感敵意就軟化了、溶化了、消失了。她心跳加急,腳步不由得加快。她看到了他那間小屋的窗戶。他在裏麵嗎?他在幹什麽?“王純?!”王純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譚馬。他就站在她的對麵。她光顧看窗戶去了。由於喜悅,譚馬忽略了王純臉上的窘色,隻顧自己滔滔不絕;“幸虧我晚走了幾分鍾,要不咱倆不就碰不上了?你來之前該先打個電話來的。噢,你不知道這的電話。你還不知道我們裝電話了吧?……這些天,好多事。對了,你怎麽樣?真不巧,我還要去辦事,跟人說好了。……走走走,一塊走,邊走邊說,中午一塊吃飯。”他話說得快而密,下意識地不給對方插嘴的機會。
  “我來找鍾銳。他在上麵嗎?”譚馬沉默了,片刻後說:“聽我的話,王純,不要太任性。”
  發熱的頭腦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王純記起了此行的目的:“譚馬,我現在才懂得了你以前說的那些話的意義。你放心,我已經成熟了。”
  看著王純走遠了,譚馬才轉身走開。他腦袋一下一下地跳著疼,發出“嘭嘭嘭”的巨響,邁步都得輕輕的,怕顛著脖子上的那顆頭。他很想想想王純找鍾銳幹什麽,她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但他做不到。
  計算機是關著的,鍾銳在桌前看東西,一張一張地看,像是些表格。他看得很細,很專注,時時記下點什麽,有人進屋都沒發覺。他做事一向專注,這曾為王純欣賞,此刻卻讓她憤怒。這屋裏安了電話、空調,辦公家具也換上正規的了,還添置了沙發,顯然他一直在幹,而且幹得很好,很順。別人為他吃不好睡不好沒心情做事,他卻什麽都沒耽誤!王純眼前模糊了,鼻子也開始發堵。她很想衝過去跟他唇槍舌劍理論一番,又想轉身就走留給他一個無聲勝有聲的背影,隻是鼻子堵得實在難受,淚水流了下來,堅持不住。她輕輕抽一抽鼻子,不想這輕輕一抽的聲音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鍾銳也聽見了這聲響動,他抬頭後一愣,隨後猛地站起,差點帶倒了椅子。他繞過桌子幾步來到王純麵前,伸開雙臂,欲把這個滿麵淚水的女孩兒炮在杯裏。不想王純一歪身子,走到一邊。鍾銳跟過去,她又走到另一邊,站著,揚著頭,隔著淚水斜眼看他,白皙纖細的脖子由於忍著的哭泣而一抽一抽。鍾稅在心裏歎息了一聲,從鐵絲上拽下自己的毛巾,用開水細細燙過,擰幹,遞過去。王純不接。鍾銳不再請求了,強行營她擦臉。當那帶著熟悉氣味的熱毛巾悟到臉上時,王純“哇”地哭出了聲。
  終於安靜下來了,兩個人一個坐在沙發上,一個坐在椅子上,相隔著一米的距離。鍾銳本想坐在沙發上王純的身邊,被堅決地拒絕了。一隻小蜜蜂不知何時誤入屋裏,撲到紗窗上上下左右焦急地徘徊著,鍾銳伸手推開紗窗,小蜜蜂“柔”一聲飛了出去,轉眼消失在外麵的晴空裏。鍾稅收回目光,關好紗窗,回過頭去。王純的臉仍偏向一邊,嘴巴緊緊地閉著。是的,不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都應該鍾銳先說話的。鍾銳說:“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沒有得到回答,鍾銳繼續說,“從遇到曉冰後你就躲著我,呼你也不回,為什麽?”“你知道為什麽。”王純的頭仍偏著。”我不知道!”王純轉過頭來:“你讓我感到陌生。從沒有想到你還會說謊,而且說得那樣熟練。看來是經常說謊吧,是不是?”“誰都可能說謊,隻要不是出於惡意。”
  “那麽,你打算永遠說謊了?”“王純,在這件事上我沒有對你說謊,我從來沒有跟你隱瞞過我有妻子有孩子有家這個事實。”
  “從理論上講,是這樣的。”
   “什麽意思?”“意思就是,以前,我對你妻子的認識,僅僅隻限於理論上。她在我這裏是抽象的,不具體的,因為你從來不跟我她,不說她好,也不說她不好,你根本不提她,她在你那裏好像不存在,於是我當然也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這是我的疏忽。也許不是疏忽,我確實不想讓你認識她,我伯那會使你感到不安、內疚,我了解你。其實她因你並無關係,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自欺欺人!她明明跟我關係密切。”
   “這得看從四個角度上說了。王純,我隻是不願意讓你過多地攪到一些無謂的事兒裏去,我想我能一個人處理的就一個人處理了,你能理解吧?”“能。可是現在我已經認識她了,就設法兒再像以前那樣做局外人。”她話鋒一轉,“跟我說說她。”
  鍾銳不願意說曉雪。此時格外的不願意,但不說點什麽顯然過不去,沉默了一會,他說,“你也認識她了,能不能先說說你的印象?”王純深深吸了口氣:“長得挺好。”她說完看看鍾銳,鍾銳臉上沒有任何表示。王純等了一會,又說,“很賢慧。”鍾銳仍不言語,王純接著說:“氣質也好,聽說她跟你是大學司學?”鍾銳點了點頭。
  經過一段很長時間的靜默,再開口時王純聲音有些發顫,“我拿她跟我做了比較,我找不出自己比她強的地方,除了比她——年、輕。”
  “你就是這樣看我?”“你讓我還能怎麽看?”“既然這樣,我們之間無話可說。”
  “你必須說!”“好,我說。因為你比她年輕,所以我就拋棄了她而看上了你。自然,你也會有青春逝去的時候,到那時,我再另作選擇……”
  王純氣得說不出話來,站起身就走。
  小學校的白柵欄門被鎖上了、傳達室老呂正在為自己準備午飯。沒事的時候他通常坐在門口或窗前盯著大門,防止調皮學生、閑雜人員出入,有事時就鎖上門,很負責任。午飯的主食是在街上買的半斤蔥油發麵餅,炸的醬。另外還有—塊錢豆腐。
  把豆腐切成小方塊,放在鹽水裏煮,鹽水煮豆腐豆腐不老。煮開後連鍋一起端下——若是冬天,鑰就一直坐在火上——蘸佐料吃。佐料是四川人吃火鍋時的正宗佐料:蒜泥、鹽、香油。老呂是美食家。火鍛裏他最愛吃的東西是鴨血,北京到處是烤鴨,卸沒有血。豬血倒是不少,老呂吃過一回,粗粗拉拉不說,還有一般於豬圈味。北京人不會吃東西!沒有鴨血,隻好以豆腐代之。
  豆腐已下進了鍋,這會兒,老呂在剝蒜,忽聽大鐵門“咣當咣當”—陣亂響。什麽人,敢在這裏放肆!老呂把蒜瓣往碗裏一摔,“騰”地起身,定到門口喝問:“幹什麽?”大鐵門前的人回過頭來,一張端端正正的小臉蒼白,眼裏有淚。老呂有些發慌,他不過是聲高了點,小丫頭也或不經事兒了。“等著,我拿鑰匙。”他咕嗜了一句,轉身回屋。等他拿著鑰匙出來,妨娘已經不在’了。他向外看看。沒有。偶一回頭,他看到姑娘被鍾銳半推半擁地向樓上走去,老呂拿著鑰匙回丁屋,搖了搖頭。
  鍾銳讓王純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了她的身邊。這次王純沒有任何表示,但這決不意味著她接受了什麽,而是一種漠然。鍾銳小心地注意著不觸碰到她,不再觸她。王純雙肘支著膝蓋,雙手托腮,雙眼徽微下垂看著目光可及的某處,一動不動。
   “唉,我不過替你說出了你腦子裏想著的話,你還生氣,這不是自己氣自己嗎?”鍾銳說。王純不響,胞上一層細細的汗。鍾銳起身,打開空調,關好門、窗,又給王純倒了杯水,遞過去。王純不看,也不接。鍾銳隻好汕汕地把杯子放到一邊。空調機嗡嗡地響著,室內溫度很快降了下來。王純仍然一概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鍾銳知道不表態是過不了關了,又沉默丁一會,他說:“你看她看得很準。不光你,所有認識她的人都這樣看她,包括我。”王純扭過股來,鍾銳看著她,說,”可是,作為她的丈夫,我必定想要從她那兒得到一些別人所不可能有的感受……”空調機嗡嗡地響。
   “我早就想到過結束,早在認識你之前。你必須相信我,你是我們婚姻失敗的結果,不是原因。我沒跟你說她,是因為沒的可說。說什麽?這些年我和她之間就找不到一件可稱得上是事的事兒,小吵小鬧有,但總的來說,非常的平靜平淡。剛結婚時的那點新鮮感過去了之後,就隻剩下了一天天的重複,日子像是複印機複印出來的。王純,你沒結過婚,你無法知道,婿姻的致命傷不是那些大災大難大起大落,而恰恰是這種毫無希望的死寂。比方說在監獄裏,真正摧毀人的是什麽?是吃苦受累幹重活兒?不!是把你一天天地關在屋裏什麽都不讓你幹!人可以承受有重量有分量的壓力,卻很難受得了這種什麽都沒有的壓力。災難打擊總可以過去,過不擊的是日複一日曆久不衰的平靜平淡!這種家庭生活是相當磨蝕入的,磨蝕的不光光是精神情感。在認識你之前,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對夫妻的性生活就已沒有了興趣,一個月能有一次?恐怕都沒有。我想可能是我不行了,直到遇到了你……”說到這,鍾銳把手放在了王純的肩上,那肩硬而冷。堅持了一會,鍾銳覺著無趣,把手拿開了。
  “她為你帶孩子,為你洗衣服做飯,為你搬到了那樣的一個住處……”王純終於說話了。
  “她為我做的是很多……”
  “但你仍然不知足。”
   “我知足,我滿懷感謝,但是她要的不是這個!”“她要的是愛情。你的愛情消失了。因為你是男人。男人的天性就是要不斷更新不斷打破重建不斷尋求新的刺激。沒本事的沒辦法,隻好守著一個老婆過,餓了糠也甜唄,但心裏頭冤得要命。有本事的就大不一樣了。”
   “那麽女人的天性是什麽,——潭死水?”“女人渴望永恒渴望一勞永逸渴望綴一個人白頭到老!”“王純,你別跟這繞彎兒了,你不就是對我不信任麽?””對,很對。要是知道總有一天會失去,我寧願現在就不要。”
  “我們倆不會的。”
  “根據什麽?你和她當初不也是轟轟烈烈?”沒聽到回答,王純搜索鍾銳的眼睛,鍾銳卻把眼睛轉到了別處。王純失望了,站起身要走。鍾銳看也投看她,伸手把她按住她。
   “聽我說王純,我從她那裏感受到的也不是愛情,而是一種……怎麽說呢,一種出於理智的迎合。她強迫自己迎合我,即使她根本不理解我、不讚成我也要這樣做。這叫我感到累,感到沉重,感到無以回報。而她又需要回報,你懂不懂?”這時鍾銳的呼機響了,是丁丁病了。看著鍾銳匆匆地離去,王純下定了決心,決定接受曉冰的邀請。
  曉冰、何濤到時,曉雪一家早巳到了多時。曉雪在廚房做飯,鍾銳打下手。他們摁響門鈴時,全家人,包括丁丁,一齊迎了出去。
  何濤被嚇了一跳,曉冰也感到意外,她瞅個空把媽媽拽到一邊:“媽,您這是幹什麽?”“我幹什麽了?”“您這麽鄭重幹嗎?讓人誤會!”
  看著小女兒急赤白臉的樣子,夏心玉說:“讓誰誤會了?這個家你可以來,你姐她們也可以來。”
  曉冰無話可說,隻好逐一向何濤介紹:“我媽。”“我姐。”“我姐夫。”
  “還有我呢!”一直眼巴巴等著介紹自己的丁丁見小姨沒有這個意思,不由叫了起來。
  “啊,對了,還忘了一位重要成員,鍾丁丁先生。”
  何濤鄭重地與丁丁握手,全家人都笑了。
  “王純呢,你不說她這周也要來玩嗎?”夏心玉問曉冰。
  鍾銳全身一緊。
  “又說不來了,怕你。”曉冰說。
  “怕我什麽?”
  “你太正經,”
  “我那還叫太正經。難道非得誇你們兩句才成?”
  “那倒也沒敢指望。”
  鍾銳跟著曉雪進到廚房,他心情複雜。王純到的時候鍾銳正在幫曉雪炸魚,廚房裏油鍋滋拉響,獨油煙機轟轟的,他們沒有聽到外麵的動靜。
  “你不說你不來了嗎!”開門後曉冰高興地大叫。
  “想了想還是來吧,我得為你負責啊。”王純道。
  “噓!”曉冰示意她小點聲,“就是讓你看看,我們還什麽都沒什麽。”
  王純笑了,“等我看了以後你再作決定吧。”
  廚房門開了,鍾銳小心地端著一個大湯盤出來,身上帽子圍裙套袖一應俱全。“瞧我姐夫,武裝起來挺專業的嘛!”隨後跟出來的曉雪衝王純點點頭,順手在鍾銳頭上胡嚕了一把:“徒有其表!你們去廚房看看,他下個廚房,後麵得蹬著八個人收拾。”
  鍾銳小心地將盤子放在桌上,一抬頭看到了王純,愣住了。
  “你好。”王純說。

   第九章
  到了夏家王純才明白,想割斷一切遠非易事,她甚至無法做到平靜地注視鍾銳。鍾銳肯定也同樣,他埋頭往嘴裏扒飯,眼皮子都不拾。曉雪看他一眼,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裏。
  “呀呀呀姐姐,不像話了啊,媽媽、客人可都在這呢。”曉冰叫。
  “不是。你看你姐夫,一碗飯都進去了,菜一口沒吃。鍾銳,吃飯就吃飯,別淨想你那些事。”
  “你弄丁丁吃飯,用不著管我。”他的態度有點生硬,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鍾銳感覺到了這種感覺,強笑著對夏心玉道:“媽媽,這米飯米不錯。”
  “曉雪帶來的。”
  “就是沒辦法多拿。我們一人發了兩袋子呢。”
  “發大米怎麽不告訴我?”鍾銳看看曉雪。
  “你不是忙嘛。”曉雪回道。
  鍾銳被噎住了,幸而這時電話響了,是沈五—打來的。曉冰去接了電話,飯桌上總算有了新的話題。
  “曉冰,沈五一找你幹什麽?我看他對你像是認真的,你應當告訴人家你沒有這個意思。”曉雪說。
  王純把話接了過來:“得告訴人家你已經對別人有意思了。”
  “呀,王純,我沒說你你倒說起我來了。燕子可跟我說過你不少事呢,到現在有—個人提起你來還耿耿於懷。”
   “誰?”“請不要這麽說話嘛!”曉冰和王純會心地大笑起來,然後曉冰對眾人解釋道:“他們班有一個男生,寫條子約王純下課後出去談談。王純說不行。那人把紙條翻過來,背麵還有一行字:請不要這麽說話嘛。”
  曉雪對王純說:“挺好嘛。”
  曉冰意味深長道:“NONONO!與王純心中的偶像比,他太嫩了。”
  鍾銳似乎沒聽見飯桌上的對話,隻一心全神貫注地吃飯。
  “曉冰,跟沈五一說以後不要再來電話了。”夏心玉說。
  “怎麽說得出口?人家又不是壞人……”
  “曉冰不是說要找一個有成就的好人嗎?有錢也得算是一種成就吧,怎麽就看不上人家了呢?”王純說。
  “因為呀,他太年輕。要為錢就得找年齡大的,至少七十歲以上,結婚後第一天爬長城,第二天上香山,第三天逛八大處,累死了算,好繼承遺產。……”
  年輕人都笑了,鍾銳也咧了咧嘴。夏心玉皺起了眉頭:“這都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笑聲更響了,笑聲中,王純拿著碗起身要去廚房。
  “湯在砂鍋裏。”曉雪告訴她。
  “我也來點湯。”鍾銳說著願進了廚房。
  王純夜灶前盛湯,鍾銳站在她的身後,“你來這幹什麽?”“我是曉冰的朋友。”
  “這話是什麽意思?”“就這意思。”
  外麵曉冰叫道:“王純,咱倆誰大?”王純端起碗向外走:“我大吧,我下月二十一號的生日。”
  “媽,和你一天生日哎。王純,今年我媽媽六十歲,大壽,到時候你來吧。一塊過。”
  “太好了。”
  鍾銳咬咬牙。
  由於老人和孩子需要早休息,飯後大家聊了會兒就散了。
  曉冰、何濤騎車向東。王純騎車向南。曉雪一家打車,丁丁坐在司機旁邊,鍾銳和曉雪坐在後排。曉雷心情很好,今天一天還算圓滿,特別是現在,鍾銳同他們一起回家。他不說話,不說就不說,隻要他回家,隻要他們一家三日能團團圓圓地在一起。車在一處路口遇到了紅燈,停下了。突然,鍾銳睜大了眼睛,他從汽車的後視鏡裏看到了騎車趕上來的王純:纖細、單薄。曉雪注意到了鍾銳的表情,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此時恰好有兩個小夥子超過王純趕了上來,出現在後視鏡裏。車再次啟動時,很快地將所有的自行車拋在了後麵,曉雪悄悄看了看鍾銳的臉,這張臉在路燈的映照下一明一暗。
  這天晚上,鍾銳佼夜了家裏。在出租車上時他下定了決心。
  他決心既已下定,就不想再在細節上過於認真了。曉雪安排丁丁在小床上睡下,然後鋪大床。期待、緊張搞得她手腳發涼,她好幾次停下手,深深吸氣以鎮定情緒。但是,鍾銳雖說是住下了,並且同她睡在了一張床上,卻沒有進一步的內容。聽到耳邊響起睡著時的均勻呼吸聲時,由於期待得過久過甚,曉雪的心都木了。
  中午下班時,單位裏家近的人都回家了,家遠的大多從家裏帶了飯萊,曉雪也去水房打開水,周豔則用電爐子熱飯,滿屋裏飄香。綠化處的兩個女孩兒拿著飯盒熱飯來了,一進門就使勁抽鼻子:“好香!……呀,梅幹菜蒸肉,自己做的?”“你給我做?”“一人兒吃飯還這麽講究。”
   “正因為是一個人。自個兒不疼自個兒就再沒人疼了……來吧。”周豔用報紙墊著端下自己的飯盒,一個女孩兒把自己的飯盒放到了電爐子上,周豔看了一眼:“挺豐富嘛。你們家飯誰做?”“我爸。”
  “你媽很幸福啊。”
  “都這麽說,就當事人自己不覺得。我媽總嫌我爸窩囊。”
  “甘蔗難得兩頭甜。顧家的男人,沒本事;有本事的男人,不顧家……”
  有人敲門,屋裏的三個人奇怪地對視了一下,這裏是公共場所,根本不需要敲門。周豔去開了門,兩個女孩兒定定地看著門口。
  來人是鍾銳。
  “喲!……曉雪打開水去了,你坐!”周豔熱情地招呼著。
  “不用了。曉雪說發了兩袋大米,我來拉回去。”
  周豔引鍾銳到屋角書架後放大米處,鍾銳扛—袋上肩,出去了。
  “夏曉雪的老公?”女孩子問,周豔點點頭。女孩子說:“長得夠帥的。”
  “也有本事。”周豔神往地。
  “還挺顧家。”另一個女孩子頭一點一點地說。
  鍾銳返回來了,三個女人目送著他扛走了第二袋大米。
  曉雪拎開水回來,剛一進資料室的門,兩個女孩兒就衝她喊開了:“哇,曉雪老師,你好幸福好幸福啊!”
  如果她們看到鍾銳為曉雪買下的那套新單元住宅,不知該做何反應了。
  房子是貸款買下的,分期討款,建築麵積九十八平方米。譚馬知道了這事後很是高興,他前妻巳正式確定了新人,正式通知他搬出去,有了房子鍾銳就可以回家去住,他就可以接替鍾銳在公司的住處。沒想到這遭到了鍾銳的拒絕:“你可以先在我隔壁那屋搭張行軍床嘛。”鍾銳說,說完了就走,不給譚馬再說話的機會。
  正式搬家那天是一個晴朗幹爽的日子,這之前曉雪、曉冰已經忙了多日。這天,她們在做最後的整理工作,鍾銳開車去幼兒園接丁丁。爸爸的到來使丁丁高興,他開來的藍色吉普更讓他興奮不巳。
  “爸爸,這是我們的車嗎?”“是我們公司的。”
  “那就是我們的。”
  車在不該拐彎的地方拐了彎。
  “爸爸,咱們去哪裏?”“回家。”
  “走錯路了。”
  “沒錯。”
  汽車駛進一個有花園有草地的小區,在一幢高高的樓前停下來,爸爸讓丁丁下車。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丁丁不由得把小手放進了爸爸的大手裏。爸爸拉著丁丁的手進了棱。
  “爸爸,咱們去哪裏?”“回家。”
  丁丁強調:“現在去哪裏?”“回家。”
  “我不跟你開玩笑。”
  “我也不跟你開玩笑。”
  他們來到了一個杏黃色的單元門門,爸爸從口袋裏拿出一柄銀光閃閃的鑰匙,並用這把鑰匙打開了門,丁丁驚奇地睜大了跟睛。
  “請進,兒子。”爸爸說。
  丁丁小小心心地向屋裏走去,突然,他的小熊出現在鼻子尖前,接著是小姨的聲音:“歡迎丁丁回家!”他推開舉著小熊的小姨,向寬敞明亮的屋裏跪去,在廚房裏找到了正在做飯的媽媽。
  他的心立刻安定下來。媽媽的臉上帶著笑,問:“喜歡嗎?”丁丁點點頭:“我總算明白了。”
  隨後跟來的爸爸問:“你明白什麽了?”“咱們又搬家了。”
  笑聲頓時響徹在這套美麗的新居裏。
  吃過晚飯,曉冰走了,曉雪在衛生間洗衣服,鍾銳坐在丁丁的床邊,給他講畫書。
  “想聽哪個故事?”丁丁拿過書,翻了——陣,用小手指著:“這個:小、強、見、鬼、鍾銳接過一看,哈哈大笑。“這兩個字讀‘慚愧’,不是見鬼。……小猴慚愧了。”
  丁丁慚愧了:“講吧,快講吧。”
  “在一個美麗的山上,有一隻小猴於……”
  丁丁睡著了,鍾銳關上台燈,輕輕出國,迎麵遇上從晾台上晾衣服回來的曉雪。
  “我走了。”
  “你今晚還工作?”“我有點事。”
  “……路上小心。”
  鍾銳離家後直奔王純處,他要告訴她他的決定。來到樓下時他看了看三層的窗戶,老喬屋黑著燈,不知王純在不在家。他進樓敲了門,裏麵傳出腳步聲:“準?”她在家。
  “王純!”
  王純開了門,鍾銳進來,欲往屋裏走,被攔住了。
  “讓我進去。……這兒說話不方便。”
  “他們不在家。”
  鍾銳咽了口氣:“我給她買了一套房子,房子很好,今天搬……”
  “沒有用鍾銳,她要的是一個愛她的丈夫。”
  “我不可能給誰我根本沒有的東西。”
  “你可以努力。”
   “那麽我們呢,就此打住?”“鍾銳,我對你是一點沒變,但你不可能要求我在熟悉了她、她們之後還會像以前那樣簡單。即使我能做到拉下臉來什麽都不管和你在一起,我心裏也不會好受。”
  “你隻顧你,你為什麽就不問問我的感受,我!”“你這不也是隻顧你嗎?”“我現在沒有心情跟你鬥嘴,我隻求你一件事,生日那天不要去她們家。”
  “我已經答應夏阿姨了。”
  “那好,你去我就不去。”
   “你非要把事情鬧得大家都知道了是嗎?”“這是早晚的事!”王純看了他——會,猛的轉身進屋,關了門,剩下鍾銳一人在黑洞洞的門廳裏站著。鍾銳很想衝過去敲門問個究竟,又想轉身一定了之,正猶豫著,門外傳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並夾雜著說話聲。那大嗓門像是老喬的媳婦,細聽聽,就是!還有老喬的聲音。鍾銳沒假思索,拉開門向外就走,出來後他才意識到,出來也沒有路。情急之中,他轉身上了上一層樓的樓梯,被迫像賊一樣躲在樓梯上看著老喬兩口開門進屋。鍾銳心裏很不是味兒。
  曉雪在廚房裏煎中藥,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藥眯,靜靜的家裏隻有藥鍋於在”咕咕嚕嚕”的吟哦。曉雪站在灶前用筷子一下一下地在鍋裏用力地攪動。
   “丁咚——”曉雪嚇了一跳,把藥渣子撅出了一塊。這是什麽聲音?“丁咚——”曉雪這才恍然悟道是門鈴晌。鍾銳又回來了?她又一想,他有鑰匙,那麽是誰呢?都十點多丁。她走到門口,問:“誰?”“我。”是周豔。
  曉雪開門後,周豔走了進來,鼻子上架一副碩大的黑色墨鏡,使她看上去像早期電影裏的女特務。進門後,周豔摘下眼鏡,曉雪才看到她的眼眶腫脹青紫。
  “怎麽搞的?”周豔擺擺手:“屋裏說屋裏說。”她又向裏探探頭:“你老公在不在?”得知鍾銳不在後,她才放心地向裏走去。
  這時的曉雷,沒有心情接待任何人,甚至對周豔那嚇人的眼眶,都沒有想問問的欲望。“周豔,我火上還坐著藥鍋子,鍾銳胃病犯了,正吃中藥呢。”
  “你煎你的。”
  周豔倚著廚房門框看曉雪煎藥,指著眼眶對曉雪說:“他打的。”
  周豔最近在跟一個人同居,有時在一起過夜,大多數時候是解決完問題男人就走。男人是電影廠的一個管道具的,姓林。
  “你不是說他對你挺好嗎?”曉雪說。
   “是挺好,是我不好,我受不了他了。燒雪你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在外麵一點本事沒有,沒有劇組願意用他,他就整天‘鼓處’在家裏做飯掃地伺候女人,那有什麽勁?一看到他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我就覺著天都陰了,這輩子完了。”
  “你呀,周豔,得先搞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麽。”
   “我說了,是我不好。以前,我還沒離婚那會兒,我給我妹打電話。我問,你幹嗎田。她說,看電視哪。我說,做飯了嗎。她說,他在做哪。我就想,呀,女的看電視男的做飯,那是什麽滋味。現在他一來就進廚房給我做飯,什麽都不讓我動手,我‘擎等’著吃現成的。剛開始我覺著真幸福真溫暖,長了就覺著沒勁了。”還是你瞧不起他。”
   “是。一個家總得有一個行的。恢講話了:男人得有事業,女人得有個有事業的男人。要是兩個人都不行,這個家還有什麽指望。今天他願我商量結婚的事,我說不行,他就動了手。”
  “你不該跟他上床,這會使他覺著他對你有了某種權力。”
   “不上床也不行。我是把他當對象來處的,總得有一個全麵的了解,那也是重要的一個方麵。再說了,人隻要沒有那種關係,就總是端著,誰也看不到誰的真麵目。我不是想盡快把這事解決了嗎,拖拖就是一年,咱哪經得起拖啊。”
  “頭一個就這樣,夠麻煩的。他現在還在你那?”“要不我跑出來幹嗎,大晚上的。”
  “女兒呢?”“放我媽媽家了。”
  這時,曉雪已把中藥汁潷了出來,倒進一個保溫瓶裏,然後倒藥渣子,劇藥鍋。一切完事後,她對周豔說:“對不起,周豔,我得給鍾銳送藥去,他在公司加班。”
  “中藥,耽誤個一次兩次的有什麽關係,都這麽晚了。”
  “送到就回來,你幫著看一下丁丁。謝謝啦。”
  鍾銳不在公司,曉雪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站在門口等。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不多,喧鬧了一天的校園睡著了一般的沉寂,隻有門口傳達室小屋流泄出一小片黃色的光。看門人告訴繞雪,鍾銳下午出去的,一直沒有回來。下午他去接丁丁了,八點多離開的家,現在已經十一點了……曉雪直直地站在門口,甚至都沒想到去晾台的扶手上靠一靠。她所有的精力、感覺都集中在了心裏,肉體上已然沒有了知覺。
  十一點一刻,鍾銳回來了。快走到門口時,他才看到曉雪。
  沒容他開口,曉雪先說道:“我來給你送藥。”
  鍾銳開了門:“丁丁呢?”曉雪進屋,“丁丁我總有安排,你吃藥吧。”她放下藥,自顧拿杯子,田杯子,倒水。
  鍾銳看著她忙,片刻後問道:“曉雪,你到底為什麽要來?”“你什麽意思?”“你來……是想看看我在幹什麽,是嗎?”曉雪停住了手腳,“是的。”
   “你看到了:我沒在工作,我剛剛回來。你心裏在想:他去田了?可你並不問。你為什麽不問?”“那好吧,你說,你去哪了?”見鍾銳不語,曉雪又說:“我知道你不想說,所以我不問。”
  盡管在意料之中,但這斬釘截鐵的口氣仍不能不使鍾銳心驚,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知道什麽?”“我知道你不願意回家。我知道這個家,或者說我,已經叫你感到煩了,你總找各種理由不回來。現在你連理由都不屑找了。”
   “這些話你為什麽不說?”“明擺著的事說了有什麽用,不是找著吵架嗎。”“我寧肯吵架,而不要……虛偽!”“你是說我虛偽?那好,從今後我決不虛偽,想吵架還不容易?前一陣我為我們總吵架後悔,下決心不再吵了,盡管這樣做對我並不容易,可我還是盡量去做了。以後不會了,以後我會按照你的愛好去做的,你等著好了。”
  “這是你的威脅嗎?”“威脅?我還有什麽能夠威脅你的?你有作為有成就有地位,我算什麽。你在我這兒完全可以隨心所欲無可顧忌,你根本什麽都不必在乎。”
  鍾銳詞不達意地說:“好,咱們一言為定。”
  曉雪輕蔑地一笑,轉身走了。
  鍾銳被噎得沒說上來話,氣得把曉雪帶來的藥摔到地上。
  深棕色冒著熱氣的藥汁流了一地。
  這之後的許多天裏,他們互不理睬直到夏心玉生日的頭一天,曉雪給鍾銳打了個電話。“鍾銳,明天是媽媽的生日,她這輩子不容易,咱倆的事最好不要讓她知道,至少明天之前不要讓她知道。咱倆明天就算演一天戲,好不好?”鍾銳同意了,態度也非常好。曉雪的話讓他傷感。
  次日,他們到達的時候,曉冰早來了,做完了所有小工的工作,廚房裏碟是碟,碗是碗,整齊有序。曉雪一家一到,曉冰馬上把圍裙摘下來,係在了曉雪的腰上。
  “姐,姐夫,下步該你們了!”“菜還得等會炒吧,不是說王純還要來嗎。”曉雪說。
  聽到這話,正往廚房走的鍾銳停住了腳步。
  “馬上炒,王純不來了。”夏心玉說。
  曉冰補充道:“今天的日子,人家得和男朋友在一起。把菜給她留出來就是了,我給她送去。”
  鍾銳在感到輕鬆的同時又感到了新的沉重。曉雪炒菜,鍾銳打下手。他心事重重。
  晚上下班的路上,王純給自己買了個生日蛋糕,等抱著回到住處,她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吃的欲望。她勉強說服自己用勺子挖著吃了兩口,味同嚼蠟,就口含小勺呆坐了一會,然後起身,向外走去。她在門廳裏碰上了剛剛從廁所裏出來的老喬。老喬一隻手還在褲擋處動作,見到她,趕快收回了係扣子的手,搭訕著:“出去啊……不穿上件外套?起風了外麵。”
  “不用了,謝謝你。”
  老喬回屋後,許玲芳眼睛白著他說:“你倒是挺知道關心人嘛。”
  “鄰居之間,見麵打個招呼。”許玲芳哼了一聲。
  王純一人沿著馬路邊上走。果然起風了,秋風,頗有些寒意,她不由抱住了肩。這時一個騎車的小夥由她後麵趕上來,“吱”的在她身邊停住:“交個朋友?”王純看他一眼,沒咳聲,繼續向前走。
  小夥追上來:“交個朋友!”“我兒子都八歲了。”
  小夥微笑:“那有什麽關係。”
  王純氣得大叫:“走開!”心想,他把我當成“雞”了!小夥子“走開”了,王純心情越發惡劣,轉身往回走。
  老喬一人躺在被窩裏看電視,他已經固丁,可是玲芳去鄰居家還沒回來。外麵單元門響了,他欠起身子。結果回來的不是玲芳,是對門那個丫頭。
  王純回到自己屋裏,才想起大門沒關,又想起許玲芳說過的話,就又轉回去把門鎖好才回屋。她收拾了一下淩亂的房間,簡單洗漱了一下,正要上床,就聽到有人在扭單元門的把手,接著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擂門聲和叫聲:“插門幹什麽!”是許玲芳。
  老喬忙不迭地隻穿著褲祝背心來開門。許玲芳進來了,敏銳的眼睛立刻看到了王純屋門縫裏瀉出來的燈光,知道王純回來了。她對老喬更加不依不饒,揮動著手裏的毛衣錢叫道:“明知道我不在家你為什麽要插門?啊,你插門幹什麽!”老喬小聲焦急地,“你別嚷嚷,讓人聽到多不好。”
   “知道不好別幹啊。”她用毛衣針挑挑老喬的小背心,“連衣服都脫了,你們到底都幹什麽廠。我出去才這麽大點工夫,就把門插上了,啊?”老喬急於開脫自己,小聲說:“不是我插的,我早就上床了。”
  許玲芳更火了,臉衝王純的門罵起來:“沒見過男人是怎麽著,連有了主兒的都不放過……”
  王純在屋裏聽著快氣瘋了,她起身拉開門就衝了出去:“你說誰?”“誰認說誰!”“討厭。”
   “討厭?我是討厭,討你的厭,礙你的眼。要不你能瞅點空就把門插上?以前你可是從來不知道關大門的,今兒怎麽這麽主動起來了。你得著什麽了沒有,怕是什麽都沒得著吧?”“我今天就是插門了,以後還要插,專趁你不在的時候插門,把你關在外麵,氣死你,活該!”王純孩子吵架般一口氣說了一通,拉開門跑出去了。
  許玲芳欲追出去理論,被老喬拚死抱住。她恨恨地把門“嘩”地插上。
  王純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她想開門,打不開,她又做不到像許玲芳那樣不顧臉皮地大減大叫。站了一會兒,她衝動地下樓打電話,撥了鍾銳的呼台。
  “請留言。”呼台小姐操著假聲。
  王純想也不想:“請速來我這裏!”鍾銳呼機響時,他們一家三日剛離開夏心玉的家正要上出租車。鍾銳看了看呼機,拉開車門,對曉雪說:“你帶丁丁回去吧。”
  曉雪把車門關上:“已經下定決心了?”“什麽?”
  “最近你對家對兒子格外——周到,出於內疚還是為了,補償?”鍾銳轉身欲走,曉雪一把拉住他:“她……是誰?”“誰是她?”鍾銳心裏一驚。
  “別再裝了鍾銳,這事我早就知道了。”
   “誰告訴你的?”“還用誰告訴?這種事瞞得了誰也瞞不了妻子,除非她成心想欺騙自己。你一夜夜地不理睬我,碰都不願意碰我,有多長時間了?幾個月,半年?男人沒有感情也得有夫妻生活,如果不是這樣,那他百分之百是另有渠道了!”說罷她上了車,“砰”地關上了車門。
  鍾銳另打了一輛車急急地向王純處趕去。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因為王純從未這樣呼過他。
  鍾銳趕到時,王純正在樓前流連。兩道汽車的光柱一射來,她轉過頭,立刻向這邊跑來。車停下來了,鍾銳從車上跳下來。
  王純迎過去,直接衝進了他的懷裏。鍾銳什麽都不問,隻是緊緊地回抱住她。出租車調頭走,燈光光校從他們身上掃過。一個騎車人正好看到了這—對在光柱中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她呆住了。
  是曉冰,她車把上還掛著為王純送來的生日菜看。

   第十章
  曉冰一夜沒睡,好不容易熬到媽媽起床出去散步,她迅速跳下床來,洗了把臉就出門廠。不能讓媽媽知道這事,得讓危機悄悄過去。
  曉冰去找何濤,他同學說他跑步去了。她又來到學校的操場,何濤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高興地向她揮著手跑來。曉冰的眼前模糊了,淚水又湧了上來。從昨晚開始,她突然變得非常軟弱,動不動就熱淚盈眶。昨晚回家後,她要看電視,媽媽說這麽晚了還看?就一句話,她大哭廠一頓,弄得媽媽不知所措。
  隔著很遠,何濤就注意到了曉冰蒼白的麵孔和一雙紅紅的、浸泡在眼淚裏的眼睛。
  “怎麽啦,曉冰?”曉冰的淚水“刷”地流了下來。
  何濤為她所說的事情震驚:“你沒有看錯?”“我但願是我看錯了,是做了個夢,是沒有的事!可借,不是……何濤,我去找王純談談,你找鍾銳!”
  “我覺著應當先找你姐姐。”
  “這事不能讓她知道!”
  “可她是當事人啊。”
   “她是我姐姐!”曉冰的語氣突出了“我姐姐”三個字,“何濤,我們幫幫她,讓危機悄悄過去。”何濤搖搖頭。曉冰盯著他:“你不想管這事?”“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比如你讓我找鍾銳談,談什麽?”“叫他不要再跟王純來往……”“他能聽嗎?”曉冰咬緊嘴唇。何濤耐心地說:“現在礙著各方麵的麵子他們還有所顧忌,一旦已無麵子可盲,就隻能促使他們更快地走到一起……”
  “他們敢!……何濤,去找鍾銳!現在就去!”“我可以去,隻是,好不好。”“可惜我不是個男孩子,可惜我姐姐沒有弟弟……”又一陣淚水湧出,堵住了她的喉頭。
  “你就是個男孩子又能怎麽樣,去揍他一頓?”“你以為呢!”
  “賭氣沒有用……”
  “沒用的別說!總之這事你不想管,是不是?”“不是。”
   “是!……我算明白了,說到底出事的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傷不在你身上你哪裏會感到痛?”說著她轉身就走。何濤追去,曉冰跑了起來。何濤也邁開腿跑,沒留神擅上一個剛從食堂打飯出來的老教師,饅頭、茶蛋流通了一地。何濤不能不停下來幫忙收拾,他眼睜睜地看著晚冰遠去。
  曉冰來到了王純的住處。站在這來過多次的門前,她剛剛平複了一點的心又一次痙攣般地獨緊,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抖。
  她握緊冰涼汗濕的拳頭以鎮定自己,好久,才敲了門。
  王純被敲門聲掠醒。她昨晚加班搞一個工作計劃,到早晨三點才躺下。她緊閉著雙眼沒有動。敲門聲又響了。老喬兩口大約不在家,漢人座,她隻好不情願地問了聲:“找誰?”眼睛仍然閉著。
  “找你。”
  王純清醒了些,卻沒能聽出來人是誰。“誰呀?”她聲音中仍是濃濃的睡意。“夏曉冰。”
  睡意消失了,王純趕緊下床去開門,心裏隱隱感到不安。
  曉冰站在門口,冰冷、蒼白、生硬。
  “昨晚趕了個東西,弄到早晨三點……你氣色不好,怎麽了?”王純預感到了什麽,嘴裏說著話,眼睛看著曉冰的臉。
  “我昨晚一夜沒睡。”
  “幹嘛呢?”“睡不著。”說著,曉冰進了屋。
  王純跟著進了屋。
  曉冰站在淩亂的房間中間,一言不發。王純趕緊疊被,把扔在桌上的襪子、小衣服等飛快地收拾起來,同時拉出寫字台下的椅子讓曉冰坐,嘴上邊說著:“幸虧你來了,要不我可能一直得睡到晚上。下午說好去公司呢……坐呀。”
  曉冰不坐:“我昨天晚上來過一趟了。”
  王純住了手:“是嗎?什麽時候?我怎麽沒看到你?”她的話是過快過密了。“可我看到你們了。”她把“你們”二字咬得很重。
  王純看看曉冰,兩人的目光相遇了。片刻,王純先躲開了,她無法正視曉冰,她垂下了眼睛。長久的令人難受的沉默之後,曉冰開口了,一宇一字如重錘在王純腦上敲擊。
  “我看到你們了。先聲明一下,我昨天來絕無刺探的意思,我是一心想看看你讚不絕口的那位朋友。但我壓根不知道也想不到他會跟我有關係……”
  王純喃喃地:“我知道曉冰,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否則你哪還會這樣來利用我利用我媽媽利用我們全家,你躲還躲不及呢。”曉冰大口吸著氣以使自己聲音穩定,她不能在這個人麵前掉淚,“瞧瞧那天晚上你們倆演的那出雙簧戲……我不明白王純,你怎麽會這麽成熟,這麽冷靜,這麽冷酷?”王純抬頭,急急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他,是你姐夫。真的曉冰,這你一定要相信我,至少在我找你幫忙的時候我是一無所知……”
  “就算是這樣。那麽你現在知道了,打算怎麽辦?”“我還沒想。”
  曉冰驚怒道:“你還想怎麽想!”“她……你姐姐知道了嗎?”“我不會讓她知道的。我媽媽也不知道。”曉冰的聲音突然轉為帶著乞求的懇切:“王純,我想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讓危機悄悄過去,不留痕跡……”
  王純不響。
   “他們的關係過去一直很好。為了我姐夫,我姐姐不借放棄自己的專業,丁丁是她一個人一手弄大的。我姐姐在學校時學習棒極了,英語日語都特別好。要不是為我姐夫為了丁丁,她現在都該從日本留學回來了,英語托福也考取了[……”
  王純困難地開口了:“曉冰,你是聰明人……”
  曉冰激動起來:“對,我還是現代人,我應當懂得你們的愛情,更應當懂得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算了吧王純,現在你不要跟我談什麽愛情了,現在這詞兒隻能叫我惡心。愛情是什麽,不過是喜新厭舊朝三暮四厚顏無恥巧取豪奪的一麵大旗!……”
  這時王純已經漸漸鎮定了,她抬起頭,看著曉冰:“我從來沒跟你隱瞞過他是有婦之夫曉冰,但你那時完全不是這個態度。當然我理解你現在的變化,可你也應該用一種較為客觀的態度來對待我。”
  曉冰氣得要命:“什麽是較為客觀的態度?橡以前那樣來稱讚你的選揮你的行為?是不是還要我去找我姐姐談談讓她同意給你讓位?”“我從沒提出過讓他……鍾銳離婚。”
  “這還用得著提?!”“就是真有這麽一天,你也不能責怪我。”
   “得怪我姐姐活該!”“得怪他們的婚姻早就死了,就是沒有我,也得有別人!曉冰,你為什麽不去找你姐蛆談談,幫她分析一下作為一個妻子她究竟失敗在哪裏呢?”曉冰盯著王純,她根本沒料到王純會是這個態度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王純也勇敢地回視著她。曉冰的胸脯開始劇烈起伏,又要哭,這時候尤其不能哭。她想說幾句強有力的話回擊對方,但是她明白隻要一張嘴,非得先哭出來不可。她無從發泄,猛地,她伸出拳頭照王純的肩頭狠狠打了……拳。從小到大從沒打過人,因而她的這個動作顯得非常突然也有些笨拙。打完後曉冰轉身便走,不是怕對方回擊,而是自己的眼淚已然控製不住了。王純由於完全沒有防備,向後踉蹌了一下,碰倒了放在寫字台邊的暖水瓶。暖水瓶倒地,淚淚的熱水流出,如同熱淚。她蹲下來,去收拾水瓶的碎片。手微微地有些發抖,一不小心,被碎片刺破了,鮮血頓出。她用另一隻手捏任傷處,嘴巴倔強地緊閉著。
  曉冰一路哭泣著去找姐姐。父母離婚早,媽媽工作忙,從小,她就習慣於有事找姐姐,姐姐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避風港。多少個媽媽不在家的夜晚,她都是在姐姐溫暖的庇護下才得以安然睡去。姐姐讓她睡在床的裏麵,自己睡在外麵,為她擋住黑暗中可能有的一切可怕的東西:上小學時,她所有需要家長幫忙完成的聽寫一類的作業,都是姐姐承擔的;高考三天,每次走出考場,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直立於七月流火中的姐姐和她肩上、背上被太陽烤幹的汗漬……
  資料室裏靜靜的,曉雪一人呆呆地坐在陽光的徽塵中,手裏拿著一件織了一半的毛衣,卻並不在織。門的響聲打破了寂靜,曉雪趕緊低頭織毛衣。
  “姐姐。”
  “曉冰!”曉雪有些意外,她以為是周豔。“你怎麽來了?”“路過。”曉冰環看四周,“你這夠清閑的。”
  “要不我能要求到這來。”
  “你就不該到這來!”“你沒家,你不懂。”就這個問題姐妹倆—一向有分歧,曉雪是主動要求由原來的財務處調出的,在處裏壓力太大,沒結婚時還成。
  曉冰說不出話,隻呆呆地看著姐姐。在姐姐雪白晶瑩的額頭上,她發現了一道以前沒發現過的細細的皺紋,眼前又開始模糊了。
  曉雪邊織著毛衣邊又說了:“這花是剛跟人學的,特難。”織完那幾針,她拿起毛衣端詳著。
  曉冰趕快抹去眼淚。
  曉雪轉頭問:“怎麽樣?”“挺、挺好的。……給他織的?”“他呀他的,他是誰?沒禮貌!”曉冰忍不住地:“姐姐,你整天這麽織呀織的,煩不煩呀?””說話就該穿毛衣了,早幹早了,煩有什麽辦法?”“怎麽就沒辦法,不織不就行了?”“我要是你行,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
  曉冰根本不想開玩笑:“你出去看看,現在街上什麽樣的毛衣沒有,你們又不是缺錢,省下時間幹點什麽不好!”曉雪詫異曉冰的態度,但還是耐心解釋道:“但這種花樣的毛衣我還真沒見過有賣的。見人穿過,顯得很有品位。你姐夫外麵應酬多,穿著上不能馬虎……”
  “我姐夫我姐夫!你又不是為他活著!”“你怎麽了?”“我……”曉冰張口結舌。
  曉雪嚴肅了:“曉冰,你有什麽事,說吧。”
   “姐姐,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感覺和我姐夫過得怎麽樣?”曉雪緊張起來:“就這麽過唄,怎麽了?”話已到嘴邊了,看看親愛的姐姐,曉冰開不了口。她改口道:“……他整天隻顧他那些事,家裏什麽都推給你,你就一點不在乎?”曉雪明顯地鬆了口氣:“一個家,總得有個分工,等休結了婚就明白了。”
  “要是結婚就意味著失去自己,我一輩子不結婚。”
  曉雪笑了:“都這麽說,等真遇上一個你愛的人,沒準你還不如我……”
  “姐姐,你……很愛他?”“非常。”
  “無論怎樣都改變不了?”“怎麽回事,曉冰,出什麽事了嗎?”曉冰逃也似的離開了姐姐。
  曉冰半躺在家中的長沙發上看天花板,電話鈴一響再響,她卻一動不動。電話是何濤打來的,她——聽到他的聲音就扣了電話,再打來,她幹脆不接。夏心玉下班回來正在換鞋,電話鈴又響了,夏心玉叫道:“曉冰,接電話!”曉冰不接。夏心玉去接了電話.“找你。何濤。”
  “我不在。”
  “怎麽回事?”“跟他說我不在!”夏心玉去回了電話回來,看著曉冰的臉:“你們吵架了?”曉冰摟住媽媽“哇”地大哭起來。
  第二天曉冰就病了,高燒近四十度,兩頰呈深玫瑰紅,嘴唇卻毫無血色,夏心玉沒去上班。下午,睡醒一覺後,曉冰燒退了些,夏心玉端來自配的糖鹽水,讓她喝。看著萎靡的小女兒,媽媽歎息著,現在的女孩子太嬌氣了,為一點小矛盾小挫折,就能搞得這麽天翻地覆。她很想批評曉冰兩句,但看著她那病低概的小模樣,沒有忍心。何濤又來電話,夏心玉放下電話後對曉冰說:“何濤來電話了,想來看看你,我同意了。”
  “他來,我走。”
  “不要太任性……”
  何濤來了,夏心玉開的門。“你們怎麽了,何濤?”夏心玉小聲地問。見何濤不說話,夏心玉又說:“去吧,在她房間裏。發了一夜燒,才退下來。你陪陪她,我去買點吃的。”
  何濤來到曉冰的房間,看著曉冰如驟然凋謝的花似的麵孔,心裏很難過,卻不知從何安慰。他在曉冰的床腳處坐下來。
  “你走。”
  “等阿姨回來我就走。”
  “我想睡了。”
  “我去客廳。”
  “你、走!”“我們現在不談,等你病好了再說。”
  有敲門聲,何濤走到門口,“找誰?”“夏曉冰在嗎?”是一個男聲,聲音頗渾厚。何濤開了門,來人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衣服可體,一望而知衣服質地極好。
  “聽說夏曉冰病了……”
  連曉冰病了他都知道,他是誰?是曉冰的誰?盡管知道自己這樣做不禮貌,何濤還是看似無意、而實際上是有意地把對方堵在了門口。
  “請問貴姓?”“免貴姓沈。”
  沈五一!看來他還沒有放棄曉冰。
  “沈先生!快請進來!”屋裏曉冰招呼道。
  沈五一對何濤彬彬有禮地一笑,閃身進了屋。
  “我打電話來你媽媽說你病了,怎麽樣了現在?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沒事兒,已經好了,謝謝你。”曉冰見到沈五一非常高興,“沈先生,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有。”
  “我想搭一下你的車。”
  “可以。”
  曉冰忙不迭地下床。何濤想製止她,“你去哪裏?”見曉冰不理他,何濤又說:“等夏阿姨回來你再走好不好?”沈五一也說要不就再等一等,反正他一晚上都沒事,但曉冰堅持要馬上走,語氣態度非常急切。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她差點忘了,要擱以往,忘了也就忘了,但是今天,她非去不可。走到門口時,何濤試圖再一次阻攔她,“曉冰,你剛剛退燒……”
  曉冰憤怒地扒拉開他的手:“我的事,我們家的事,跟你無關!”鍾銳晚些時候知道了曉冰找王純的事。
  曉冰從王純那裏走後,王純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夏曉雪。那天傍晚,躺在曉冰的床上,曉雪坐在床腳處,對她說不要怕,說一定安心養好了身體再走。曉雪的那份溫和,那份友愛,此刻格外的強烈清晰,使她不敢再想。她找出創可貼包上手指就匆匆離家了。
  能找的人隻有鍾銳。
  鍾銳正在和譚馬談事,她顧不上潭馬了,直截了當地把鍾銳叫了出去,三盲兩語說了發生的事情。
  鍾銳拉過王純受傷的手指,半天不語,最後長歎一聲:“為我受了這麽多的苦,精神上、肉體上……該早下決心的,徒然讓所有的人跟著痛苦……”
  王純有些緊張:“你想怎麽樣?”“事已至此,隻有攤牌。”
  “絕對不行!”“長痛不如短痛……”
  “知道。但是不行。”
  “為什麽?”“不知道,說不清。我隻是覺著現在就這樣我難以接受,再等等。”
  “等什麽?”“再過一段時間。你和她再過—段時間,也許你們真的像書上說的不過是一時危機……”
  “哪本書上說的?”“好多書上都說。這段日子我看了好多這種書……”
  鍾銳優鬱地笑了,摸了摸王純的頭發。王純閃開他的手:“快說,怎麽辦,到底?”“已經說過了。”
   “不行不行。”王純苦惱地搖搖頭,“咱們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辦法有。”鍾銳頓了頓,說,“放棄你。”王純呆住了。鍾銳站起身:“好了,去公司上班吧,我也要工作了。走,我送你下去。”
  “不要送。”
  “定吧,從今開始我們不用再躲著人了。”
  “不要!……還是按我說的辦,你和她再過一段,好好過一段。”
  “我不想再欺騙誰了,包括我自己。”
  “求你了鍾銳,你得為我想想。”
  “你到底怕什麽?”“怕我自己。”
  “動搖了?”“我需要時間……”
   “幹什麽?證明已無需再證明的事?”譚馬推門進來,這兩個人明顯無視他的存在的行為讓他憤怒。本來他早就要跟過來了,無奈正遲疑的工夫,被獨到這裏的老喬培在了屋裏。老喬聽說了他們成立公司的事,要求工作,翻來覆去那幾句車軲轆話,大有不給答複就不走的架勢,令譚馬不勝其煩。突然間,他想起他們正需要老喬的兒子,於是說:“要不這麽著,你動員喬軒到我們這來,成的話,你就也來。”“搭配著?”“搭配著。”“成。”譚馬這才脫身過來。不想他一進門,屋裏兩個人立刻都閉了嘴。他明白了,這兩個人之間已經有了秘密。他看著他們,等待解釋。他們都是他的朋友,他有權要求解釋。但是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中,王純對譚馬勉強—笑,低頭匆匆走了出去,屋裏隻剩下兩個男人。
   “你和她……怎麽回事?”譚馬直接問道。鍾銳不說話,這等於給了潭馬一個明確的回答。譚馬不由悲從中來:“鍾銳,咱可不能吃著鍋裏的霸著碗裏的!”鍾銳依然堅守著沉默。他決定下班後——等曉雪下班後——回家。
  曉雪沒去上班,請了假,今天是她的生日。結婚以後,特別是有了丁丁以後,她幾乎沒有過過生日。小孩兒過生日圖個好玩好吃,老人過生日圖個子女孝敬,少男少女們圖個熱鬧風光,她圖個什麽?每天正事還忙不過來呢I但是今天她想為自己過個生日,這是一個把全家召集到一起的理由。上午,她收拾了屋子,買了菜,擇好,洗好。午睡後,又把丁丁從幼兒園接了回來。
  她需要個伴兒,哪怕是個孩子。可是丁丁在家裏待不住,回來沒幾分鍾就跑下樓找小朋友們玩去了,家裏依然隻剩下曉雪——個人。多少次了,她想給鍾銳打個電話,已經打了,通丁,但到最後一刻,她又把電話掛了。她怕。沒有結果時還可以希望,萬一打通電話鍾銳說不能回來,她就連希望都沒有了。此刻,她心裏慌慌的沒著沒落,她問自己究竟是為什麽,卻又想不出來,一切都是感覺,沒有事實。曉冰那天突然而至,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什麽意思?她後來打去電話問,卻得知曉冰病了。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病了呢?丁丁在樓下草坪上奔跑,後麵跟著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兒,都興高采烈地大喊大叫,滿頭大汗。曉雪在窗口站了一會兒,又離開了。可是家裏實在沒有什麽事要做,處處整齊潔淨纖塵不染,現在炒菜還為時過早。她又回到窗曰,想叫丁丁回家,丁丁卻說:不!曉雪決定現在就給鍾銳打個電話。她像瀕死的人想去抓住生命的繩索、此刻哪怕是聽到鍾銳的聲音,也會讓她心裏安定一些。
  鍾銳昨夜寫軟件的流程圖寫了一夜,上午王純走後,他又繼續弄了—上午。中午,他被譚馬逼著睡覺去了,這期間誰來電話找,譚馬一律說“不在”。曉雪的電話也是他接的,他不熟悉曉雪的聲音,因此也沒有例外。
  曉雪慢慢放了電話。她似乎早料到鍾銳的“不在”。他經常不在公司裏。這些時間,他都在哪裏?幹什麽?跟誰在一起?她不知該再幹什麽好了,拿起什麽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從這屋走到那屋,又從那屋走到這屋;精神恍倔,身體輕飄飄地好像沒有質感。
  她來到廚房,目光從各處緩緩地,一寸寸地掠過:雪白的瓷磚,晶瑩翠綠的蔬菜,鋥光瓦亮的爐灶……她來到處前,忙立許久,伸出一隻手去,沒點火,打開開關。煤氣“噝噝”地響,她一隻手放在開關上,一動不動。
  “砰”,門被推開,丁丁跑了進來:“媽媽!”曉雪哆嗦了一下,“叭”地關了煤氣,回過頭去:“嗯?”“喝水!”
  “在客廳茶幾上。”
  丁丁跑過去,端起媽媽晾夜那裏的水杯,“咚咚咚”地把水全部喝完了又想向外跑,被曉雪拉住了:“丁丁,給爸爸打個電話。”
  “我沒有時間。”
  “丁丁!”丁丁隻好聽話地撥通了電話。“請找鍾銳。”丁丁說。曉雪腦袋緊擠著丁丁的腦袋伸著耳朵聽。
  譚馬立刻判斷出來找鍾銳的是誰。“鍾丁丁先生吧?鍾銳在睡覺,他昨晚打夜班了,我去給你叫一下?”丁丁看看媽媽,媽媽擺手。“不用叫了。”丁丁說。說完後又看看媽媽:“還說什麽?”“今天是媽媽的生日,叫爸爸回來吃晚飯。”
  丁丁完成了任務,又要出去玩。
  “丁丁,在家裏玩吧。”晚雪說。
  “一個人玩沒意思。”
  “媽媽跟你玩。”
  “不想跟媽媽玩。”
  “跟媽媽玩吧,啊?”“不……”
   “跟吧,啊?”曉雷雙手攬住丁丁的兩肋撓他癢癢,丁丁癢得直笑。曉雪也笑:鍾銳在公司裏,是她多心了!秋日的太陽收走了它最後一絲光線,丁丁從窗前的椅子上爬下來,跑到餐桌旁,對媽媽說:“我真的餓了。”
  桌上擺著許多菜,都已經不冒氣了。媽媽說必須等爸爸回來才能開飯,丁丁眼巴巴地在窗前看了許久,沒有爸爸。
  “再等一會行不行?”“不行了。”
   “你不是跟爸爸說叫他回來吃飯嗎?他不回來肯定會打電話來的。……哎,剛才電話裏叔叔確實跟你說他會告訴爸爸的,是嗎?”丁丁煩了:“我忘了!”有人上樓來!曉雪一把按住了丁丁的胳膊,示意他別出聲。
  腳步聲近了,在門口停了下來。丁丁歡呼著跑去開了門,來人是曉冰和沈五一。曉冰手裏抱著一束花,沈五一拎著一個生日蛋糕。
   “姐姐,祝你生日快樂!”曉雪無法掩飾心中的失望,強作笑容地招呼著客人,“你好,沈先生。”又對曉冰道:“本來想帶丁丁回家的,媽媽說你感冒了,怕你嫌亂……你的病好了?”“沒有,帶病來的。幸虧沈先生的車。”
  曉雪又對沈五一說:“總是麻煩你。”說著接過其手中的蛋糕,“謝謝了。進來坐吧。”
  “還沒吃啊。”曉冰看著滿桌子的萊。
  “正準備吃。”
   “媽媽非要等爸爸!”曉冰和曉雪同時沉默了一下:沈五一懂事地不說什麽。曉雪打破了沉默:“你們吃了嗎?”“沒哪。就等著上這吃呢,我可是餓壞了。”曉雪忙張羅擺筷子擺椅子。曉冰沈五一也跟著張羅,丁丁跑來跑去,家裏熱鬧了起來,至少表麵看是這佯。
  鍾銳正在這個時候到了家。丁丁先看到的他,大叫:“爸爸!”沈五一從桌邊站了起來,同時看看曉冰,等她做介紹。
  曉冰仍坐著,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好像沒有鍾銳這個人。
  曉雪緊張地打圓場:“鍾銳,丁丁的爸爸。沈先生,曉冰的一位朋友。”
  兩個男人握手,問好,客氣地笑著。曉冰仍無話。曉雪瞪曉冰一眼:“坐啊,沈先生你坐。”
  曉冰起身,扭身去了廚房。
  曉雪強壓怒火,對鍾銳說:“你吃了沒有?”鍾銳搖搖頭,曉雪又對沈五一道:“你們坐,我去拿筷子。”也進了廚房。
  招呼客人的責任責無旁貸地落在了鍾銳肩上。
  “沈先生做什麽工作?”“做中介。用早先的話說,就是二道販子。”
  “不搞實業?”“不。我有自知之明,我沒有你們那樣的學問。”
  鍾銳趕緊擺手,表示絕非如此,一邊在心裏緊著尋找新的話題。他一時找不到,屋裏靜默的瞬間,廚房裏的談話聲傳了進來。
  “你怎麽了?”是曉雪極力壓低的聲音。
  “沒怎麽。”曉冰聲音很高。
  “曉冰我跟你說這日子是我過不是你過,你幫不了忙也不要幫倒忙!”“就這日子你還能過?要我說趁早拉倒!”
  “你懂什麽?”“我是不懂,不懂你這是怎麽了。以前你多聰明多能幹,現在整個就是一個農村小媳婦兒,舊社會的!……”
  客廳裏的兩個男人如坐針氈。
  “你小點聲!”“就不小點聲!他有什麽了不起,不就當了個破經理嗎?上大街上看看,這種人多得都堵塞交通!……”
  “咣”!接著是“嘩啦啦啦”,不止一個瓷器被摔破的聲音,鍾銳“騰”地立了起來,沈五一按住了他的肩。
  是曉雪把手裏的一摞盤子捧到了地下,曉冰驚呆了。曉雪嘴唇哆嗦著:“你走,曉冰。”曉冰撲過去欲抱住姐姐的肩,曉雪一把甩開她,也不看她,重複道:“快走。馬上走。”
  曉冰走到廚房門口站住了,突然脫口而出道:“姐姐,你真不知道嗎?他、他、他,他有外遇!”
  盡管早在猜測之中,一旦得到證實,曉雪腦子裏仍是“轟”的一聲,炸了。
  喬軒回家了,老爺子打電話召他回來的,談他下崗的事,動員他去鍾銳的公司,以便能把自己也帶過去。喬軒對他爸的這事打心眼裏不以為意。雖說同樣是失去工作,但輪到他爸身上就不能叫下崗,下崗是應當工作的人沒有了工作,而他爸,五十多了,就該著把工作的權力讓給他人。好比同佯是死,有的叫天折,有的就得叫壽終正寢。當然話不能直著說,老爺子夠傷心的了。他隻有曲意敷衍:“爸,您沒看看報止的招聘啟事有沒有合適的?”“有合適的我就不找你了。”
  小喬伸手拿過老喬身邊的那堆報紙翻看,老喬說:“甭看,沒用。都是要三十五歲以下,一米七八以上的。我就納悶了,這到底是招聘哪還是征婚哪。”
  “爸,我在我們公司幹得好好的,不能為一點小事兒說走就走……”
  “‘一點小事兒’?你爸失業是‘一點小事幾’?!”
  “對不起對不起。……爸,您能不能先緩一緩,緩幾個月,容我想想辦法。家裏要缺錢的話我這……”
  老喬斷然道:“我已經跟你媽說了。”
  “說什麽了?”“鍾銳公司要錄用我。”
  小喬若有所悟:“您主要是不願意讓媽失望……”
  “她信任我了一輩子,她認定我是個人才……”
  “您當然是人才,但是您得跟她講講道理,比如長江後浪推前浪……”
   “我說過我已經跟你媽說過了!”“那就這麽著,你每天早出晚歸去上班,等到有了新的去處後再告訴她事情的……部分真相。說你不愛在鍾銳那裏待了,說你炒了他的魷魚,怎麽樣?”“聽著挺好,可惜啊,不靈。你去上班到時就得按家裏交工資吧,這工資誰給你開?”“我們剛發的工資,給您三千。一個月交七百能交四個月呢。”
  老喬接過錢來,同時囑咐道:“四個月內你得想出辦法來。”
  有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了,接著是鑰匙的“嘩啦”聲,喬軒緊張道:“我媽!爸,錢!快找地兒把錢放好!”老喬手忙腳亂地把錢放在立拒頂上的箱子下麵,弄了一頭一胞的土。這時許玲芳由外麵進來了,老喬轉過身對著她擠出一臉的笑:“回來了,玲芳……”
  該著老喬晦氣,還沒到晚上,事情就暴露了。玲芳找毛線,她正給者喬織毛衣,灰色兒的,差一點線袖子收不了尾。她恍惚記得立櫃上的箱子裏放得有線,去拿,於是,隨著玲勞拖箱子的動作,老喬塞在箱子底下的錢“啪”的落地。整個過程老喬都在場,但他無法阻止事態的發展。錢落地的瞬間,他絕望地閉上了眼。
  “這是什麽?”許玲芳拾起了錢。
  “我看看……”
   “錢!”“錢?多少?哪來的?誰放在那裏的?”許玲芳數錢,數完了,一聲不響地看看老喬。老喬做關心狀:“多少錢?”“你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不知道好。”玲芳收起錢,表情高深莫測。
  “是不是……喬軒放家裏的?打個電話問問,我去打。”
   “往哪打,大晚上的?這事等明天上班時間問問喬軒,不急,又不是少了錢。”她說完把錢掖在兜裏,轉身出了門,剛—出門,眼淚就掉下來了。不用說,這是老喬的私房錢,她去找鄰居田大媽,找她給拿主意。
   “男的要是偷著攢私房錢,不是有了外遇就是有了外心。”田大媽說。許玲芳更是傷心欲絕,一雙眼睛哭得像免子似的紅紅的。“你現在不能跟他鬧,不能打草驚蛇。得先穩住他,等確實抓住了把柄……”
  “我知道是誰!”
  “誰?”“我們家住著的那個小狐狸精!”“不能吧,兩人相差那麽大。”田大媽不好說哪裏相差那麽大,隻好含糊其詞。
  “男的不在年齡。有才就行。”
  “這事可不敢亂猜。你家老喬人是不錯,但要說是跟王純那小丫頭,恐伯他………身體上也頂不佳吧。”
   “嗨,他呀,有句話怎麽說的?……身殘誌不殘!”見老婆一去不返,老喬心裏慌慌的,搭著肚子不爭氣,不管發生了什麽事,自管要餓,老喬決定出門去吃飯,一來裹腹,二來排憂。走了半道他才想起兜中沒錢,又向回返。回到家裏,仍是沒錢,他便去敲王純的門,想借錢,順便借了這月的“工資”。沒想到他才走進王純的房間,被正回家的玲芳撞個正著。玲芳記盤紙各著田大媽的話沒有“打草驚蛇”,而是悄悄進了屋,眼睛,耳朵高度警覺著。他隻在那屋待了一小會就出來了,這一小會當然不會“成事兒”。接著老喬下了樓,許玲芳來到窗前,目光冷峻地送丈夫遠去,同時稍感安慰地注意到:他獨自成行,身邊沒有王純……
  這天晚上不到十點,許玲芳就上了床。她想老喬若這時回來,就給他一個脊梁。不想她在床上躺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老喬的蹤影。她有點慌了,以往老喬這麽晚不回來而不說一聲,是絕沒有過的事情。忽然她想起會不會趁她沒注意的工夫他溜進了王純的屋裏?但她又安慰自己說這不可能,他倆想出事兒有的是機會,何必非得她在家的工夫?但那念頭一經產生就再也難以打消,且在她心中越燒越旺。許玲芳一個翻身坐起,販上鞋直奔王純屋裏而去。
  王純屋屋門緊閉,隻有門下泄出的一線光亮。鍾銳在王純屋裏。
  鍾銳是被轟出自己家門的。曉冰說出了那句話片刻後,曉雪出來了,“你走!”她說,當著那個姓沈的客人和孩子的麵。他想說幾句什麽,還沒張嘴,曉雪又說:“你走!”他不得不走,在凍結了一般的氣氛中。出門的那一刻,他感到屈辱,但緊接著,他又開始為曉雪難過。他想返回去,但沒有勇氣,他得等曉冰和那個姓沈的走了後再說。但一直等到十點鍾,仍沒有動靜,他隻好離開了。
  他來到了王純這裏。
  王純一眼就看出他的精神不好,擔心地問又發生了什麽事。
  他決定什麽都不對她說,不能再讓她分擔什麽了。他就對她說他這幾天一直在加夜班,總共隻睡了五六個小時,有點累了。這話也是實話。她讓他在她床上躺一會兒,他聽話地躺下了,居然睡著了。許玲芳就在這時擂響了門。鍾銳睜開眼睛,王純衝他擺擺手。
  “誰?”
  “王純!開一下門!”
  “我已經睡下了。”王純說。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本來,她這時要是開了門,什麽事也沒有,鍾銳是和衣躺著的,翻身就可以起來,對方頂多是懷疑,但沒有證據。王純設想這麽多,隻是本能地不想讓許玲芳進來打攪,哪裏想得到許玲芳此刻是抱著一定要敲開這屋門的決心。見王純不肯開門,許玲芳把田大媽叫了來,眼睛都急紅了,她斷定她家老喬就在這屋裏,全然沒想到老喬這會正醉在一個小酒館裏。
  “王純啊,我是田大媽,居委會田大媽。派出所委托我們查事兒,請你開一下門。”
  屋裏,王純不知所措了。鍾銳說:“開門!”起身去開了燈。
  許玲芳、田大媽爭著擠進了門,看到了鍾銳。
  許玲芳驚訝地失聲叫道:“鍾總?!”

   第十一章
  許玲芳目不轉睛地看著麵前這一對男女。明擺著的事兒,她卻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王純有些橫,鍾銳伸手握住她的手,對她笑笑。五純立刻勇敢起來。
  “許大姐、田大媽,什麽事?”
  田大媽張口結舌,暗地裏伸出一根指頭戳戳許玲芳的大腿,叫她說話。
  “你們倆……怎麽回事?”許玲芳愣愣地問了一句。
  “不是說派出所叫你們來查事兒嗎,什麽事?”王純堅持問道。
  “你們這是,怎麽回事?”許玲勞反問。
  “派出所叫你們來的?”鍾銳道。
  “喲,還挺橫!”田大媽終究不敢假傳聖旨。
  “知不知道你們這種行為的性質?”鍾銳毫不客氣。
  “對不起,對不起……打擾打擾。”經過了幾秒的時間,許玲芳總算清醒過來,頓時像打了針興奮劑,立馬伶俐了。她邊連聲道歉邊拉著田大媽退了出去,滿臉掩飾不住的笑。
  門關上了,鍾銳扭臉看了看王純,王純正好也在看他。他對她笑笑,王純也想回他一笑,卻沒有成功。
  門外,許玲芳和田大媽並沒有離去,雙雙擠著趴在王純屋門上聽。屋裏什麽聲音都沒有。這時,單元門被推開了,老喬跌跌撞撞地進了家,看到了趴在王純門上的兩個女人。
  “幹什麽呢你們?”
  許玲芳一回頭看到了老喬。老喬臉色慘白,兩隻眼睛猶如兩顆晶瑩的紅石榴子兒,渾身的酒氣像誰剛打碎了一瓶子酒。
  許玲芳驚呼:“你喝酒了?”
  “……陪客戶喝了點。”
  許玲芳忙過去扶他,田大媽對老喬不感興趣,仍趴在房門口著迷地聽著。老喬走到自家門口,又想起田大媽來,對許玲芳一擺頭;“你叫她給我……走!”田大媽隻好戀戀不舍地走了,老喬兩口子進了屋。
   “就你那身子還能喝酒?什麽客戶還得讓你親自陪著,上級不是說了反對三陪嘛!”許玲芳邊沏茶倒水拿毛巾地忙活,邊道。想到以往所有的猜測全都是子虛烏有,她對丈夫格外溫柔。
  老喬不屑解釋地揮揮手,忽然緊急道:“快,快拿家什來!”他要吐。
  許玲芳炮彈般衝了出去,房門被她“咣”地撞到了牆上,發出一聲巨響。隔壁王純被嚇得哆嗦了—下,鍾銳伸手疆住她的手。
  “手怎麽這麽涼!
  “王純搖搖頭不抬頭。鍾銳說:“不要太緊張,什麽事都沒有。”王純仍不說話。鍾銳說:“真的,這樣更好。”
  王純還是不語,隻是更緊地靠住他。鍾銳用手梳理著胸前王純青亮的發絲,慢慢道:“是我太疏忽太粗心了,我替你想得太少——你的處境心情,周圍環境的壓力,我總是想自己多……”
  王純把臉更深地埋在了鍾銳胸前。
  老喬吐空了胃裏的穢物,感覺舒服多了,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見他情況好轉,許玲芳急不可待地要報告新聞。
  “哎,老喬。”
  “幹嘛?”老喬沒睜眼,睜不開。眼睛已經開始粘糊了。
  “父聽我說!”
  “說。”
  “出大事了!”老喬已發出了微微的鼾聲。許玲芳推推他:“老喬!”
  老喬不理,死了一般,許玲芳隻好做罷。她收拾老喬的衣服時,意外地發現了兜裏的—遝子錢,數數,七百多!
  她第—個衝動是想把錢收起來,想了想,又原封不動地裝了回去,剛才還充滿柔情的心再一次墜入冰窟。
  次日老喬醒來時,許玲芳已經準備出攤夫了。老喬一睜開眼睛就嚷嚷頭疼。”你安心在家歇著,我給你們單位打電話請假。”許玲芳說。
  老喬點點頭,又猛地睜眼道:“不,不用!”“為什麽?”許玲芳盯著他。
  老喬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掙紮著起來,“我歇不了,今兒還跟人約了件事。”
  “跟什麽人約的什麽事?”
  “你管那麽多幹嗎!”
  “到底跟什麽人約的什麽事?”
  老喬有些奇怪地看了許玲芳一眼,但沒多想,說:“客戶,談工作。”
  “那好,我們一塊走。”許玲芳說,她也不安排老喬的早點。
  “你走你的,晚了。”老喬說。
  “晚就晚吧,大不了少掙幾塊錢。你這個樣子出門我不放心。
  老喬沒有退路了,隻好強打精神跟許玲芳出門。出門後他裝模作樣地上車、換車,硬著頭皮來到鍾銳的公司。—路上,許玲芳寸步不離開他。要進門了,老喬說:“你放心去吧,都到這了。”
  許玲勞點點頭:“悠著點幹。”
  老喬不耐煩地:“知道了。”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從口袋裏掏出從王純處借來的七百塊錢:“這月的工資,昨天忘了交給你許玲芳心裏—陣輕鬆,但還是決定按原計劃行動。她接過錢來:“那我走了?”
  老喬揮揮手,頭也不回地筆直向院裏走去,直走到估摸許玲芳不見了他才回過頭來。確認許玲芳已經離去後,老喬向回轉,原路退了出去。直到老喬走遠了,許玲勞才從大門旁避身的凹處閃了出來,跟上去。
  老喬從一輛公共汽車的前門上了車,許玲芳在車開之前從後門跳了上去,胖大的身軀異常靈活。老喬下車,許玲芳也下車,老喬東拐,許玲芳也東拐,老喬站住,她也站住。許玲芳巧妙地借著人、物的掩護,始終沒被老喬發覺,也沒被他甩下。老喬來到了一個小規模的集貿市場,進去了。—路上,他熟門熟路地不斷與人打著招呼。在一個設在大樹濃蔭下的鞋攤前,老喬像到了家似的停住了,不用請,自己就坐在—廠修鞋師傅修鞋旁邊的小凳上。師傅正在幹活,嘴裏含著釘子,騰不出空來跟老喬打招呼,隻笑著點了點頭。老喬也微笑著致意,坐踏實後,有滋有味地哼起了京戲。一個姑娘過來,坐在老喬對麵的小凳上,脫下了腳上的旅遊鞋給修鞋師傅,邊把那隻沒穿鞋的腳架在了另—條腿上,腳正好衝著老喬。老喬哼著戲文忽然覺著不大對勁,抽了兩下鼻子證實了自己的感覺後,開始尋找臭源。他看到了那隻沒穿鞋子的腳,又看了一眼那個衣著鮮亮的姑娘,起身踱到了一邊。
  目睹這一切的許玲芳大惑不解,繼續尾隨而去。
  老喬轉到了一個菜攤旁看人賣菜,正遇上一個老太太嫌菜資。老喬說:“不貴啦,這菜都是大棚裏長的,上價就高。”又對賣萊的中年漢子說:“你也多少讓一讓,讓一毛,一塊錢一廳,大家都不容易。”買賣雙方在他的說合下皆大歡喜,於是老喬也很高興。
  躲在不遠處的許玲芳滿臉堆滿了問號。
  不緊不慢走走停停,把所有的菜攤逛了—遍之後,老喬抬眼看了看,見鞋攤處那個站娘已經不在了,他這才放心地踱了回去。
  修鞋師傅嘴裏已沒了釘子,可以說話了:“喬師傅,去哪了?”
  “你沒聞到剛才那丫頭腳上的味兒?”
  修鞋師傅“嗬嗬”地笑了:“原來是給熏跑了。”
  “都嗆人!”
  “還是沒聞慣,聞慣了,就聞不到了。”
  “幹什麽都不易啊!”
  “混飯吃唄。”
  又聊了會兒,老喬起身了:“到點了,走了。”
  “還早呢,再待會兒。”
  “不待了,再上別處溜達一圈就該回家吃飯了。”
  “慢走啊。”
  “回見。”
  最後這段話許玲勞沒有聽見,其實聽見聽不見都沒有什麽意義了。在老喬重返鞋攤前,滿腹狐疑的許玲芳已給鍾銳的公司打了電話,接電話的人告訴她“本公司沒有姓喬的人”。許玲芳呆住了,她為丈夫的詭秘行為做過種種猜想,卻一點兒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她再也沒心思跟蹤了,攤兒也不出,暈頭脹腦地直接回了家。
  到了下班時間,老喬不慌不忙地往家走,碰到鄰居他和顏悅色地打個招呼,看到摔跟頭的小孩兒就上前把他扶起來。優哉遊哉,轉悠了這半天,他頭也不那麽疼了。推開家門,許玲芳正在門廳裏洗排風扇。
  “你在家啊,我這一路還正發愁中午吃什麽呢。”老喬進了廚房,掀鍋開櫃地找了一氣,一無所獲,就問:“玲芳,沒做飯啊?”
  許玲芳頭也不抬:“沒時間。”
  “來來,我來擦!”
  “走開!”
  老喬這才發現她情緒不對,他小心地蹲下身子,悶:“玲芳,你怎麽啦?”
  “沒怎麽。”
  老喬很男子氣地:“有什麽事跟我說!”
  許玲芳翻翻白眼:“說什麽?”
  老喬沒轍了,隻好拿出老辦法:“玲勞,我可是餓了,上午忙了一上午,馬不停蹄口幹舌燥……”
  “我都看到了。”
  老喬一驚:“你看到什麽了?”
  “你都幹什麽了?”
  老喬語塞片刻,結結巴巴地:“玲芳,我、我、我我……”
  許玲勞拍腿而起:“‘我’什麽你!還想再編瞎話騙我是不是?”
  老喬囁嚅地:“你聽說什麽了?”
  “你根本就沒被錄用!”
  老喬強打精神;“誰說的?”
  “誰都說!誰都知道!有本事該找誰算賬找誰算賬去呀,甭就知道回家哄騙自個兒老婆!我活這麽大歲數要強了幾十年,到頭來卻讓你給丟盡了臉!
  ……”她開始抽咽。
  “玲芳,你聽我說……”
  玲勞不聽他說,自顧道:“……當姑娘那會我也是一頂一的,鐵姑娘、女代表,追求我的小夥子不計其數。”
  “是是,那是。我至今不忘你當年的風采。”
  “當年?實話跟你說吧,現在還有一個人因為我終身未娶,孤身一人。”
  這下子老喬不服氣了:“他一直在找,找不到……”
  許玲芳輕蔑地看他一眼:“他告訴你的?”
  “人家都說。那人有羊角瘋。”
  “嫉妒!純粹是嫉妒!”
  老喬大意地:“嗨,誰會嫉妒他啊,沒什麽可嫉妒的。”
  許玲芳氣壞了:“是啊是啊,追求我的都是些沒人要的貨色,我也是沒有什麽好人要了才跟了你的,你是不是心裏覺著很委屈?……”
  老喬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犯了一個戰略性的錯誤,忙道歉道:“對不起玲芳,我承認我是有一點嫉妒。別生氣了,走走,有話進屋去說。”他半拖半拉地把許玲芳弄回屋裏,為老婆倒水拿毛巾地忙活。待對方平息一點後,他又誠懇地道:“玲芳,你聽我說,這事也許有我想得不周到的地方,但我本意卻是好的。我不能看你受到這個打擊,我寧肯自個受苦。你以為這些天我心裏好過嗎?有家不能呆,大夏天的跑外麵晃蕩,回到家裏還得在你麵前充大個兒,日日為了交給你的七百塊錢發愁。可我總想,咬咬牙也就過去了,等有了新去處再告訴你這些事免得你跟著我著急上火。你血壓一直太高,你要是倒下了我還有什麽呢你說?……”
  許玲芳被這一番話感動了,抱著老喬大哭。老喬也哭了,邊哭著邊繼續訴說:“我對不起你玲芳,我沒本事……”
  “你什麽樣我清楚,這事不怪你。”見老喬不以為意地搖搖頭.許玲芳又說:“這是報複,是報複!”
  “報複?報複我?”
  “報複你。我一直和對麵那丫頭關係不好不是?可咱哪知道那丫頭跟鍾銳還有一檔子關係呀。”
  “一檔子什麽關係?”
  “男女關係!”
  “玲芳,這事可不敢亂說!”
  “亂說?倆人就差堵在被窩裏了!
  當時居委會田大媽也在場,你不信我行,還不信組織?”
  老喬大驚。
  這天,鍾銳正在機房和譚馬等進行樣板測試,許玲芳到了。一身黑西服套裙,長統襪,半高跟皮鞋,完全是按她想象中的職業婦女要求自己的。套裙的透氣性能不太好,是滌綸一類產品,再加上擠車,她出了一身的汗,化妝品和上汗水,把臉上的汗毛孔都膩住了。進門前,她先用手紙仔細地把臉上的油汗蘸蘸幹,然後調整好心態,推門而進。
  “鍾總,你好。”她同時不忘衝屋裏其他在場的各位點一點頭,一舉一動盡力透出職業婦女應有的大方和幹練。
  鍾銳戒備地看看她,“你好。……對不起,我這正忙。”
  “耽誤不了您多少時間。”
  鍾銳對譚馬等道:“你們先弄著。”他出了機房,帶許玲芳進了他的辦公室。許玲芳四處打量道:“條件不錯嘛。有本事的人到底不一樣,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
  “您有什麽事?”鍾銳打斷了她。
  許玲芳在鍾銳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試著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以顯得隨意和自如,但做不到,裙子太窄了點。她隻好作罷。鍾銳沒坐,靠桌沿站著,一副不想多說話的樣子。許玲芳不在乎,她心裏有底,今天,主動權在她的手裏。她是這樣開場的:
  “放心,鍾總,別的事跟我無關,我隻管我們家老喬。”
  “老喬?”鍾銳頗有些意外。
  許玲芳很得意,但沒有流露出來,而是很誠懇地道:“老喬需要工作,您看可否到您這裏?”
  “這裏不需要老喬。”鍾銳又補充了一句:“不需要他這種業務的人,請你們諒解。”
  許玲芳沉吟片刻:“鍾總,有些事我想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見鍾銳看她,她又說,“不錯,我和王純是有一些小摩擦,但絕無根本的利害衝突。我一直很喜歡她。摩擦產生的主要責任在我,畢竟我是老同誌,受黨的教育比她要多些,不應該得理不讓人……”
  “你到底要說什麽?”
  “我一人做事一人擔。”
  “擔什麽?”
  “那事跟老喬沒關係,他的工作問題還請鍾總多多關照。”
  鍾銳這才明白了許玲芳的思路,但他沒說什麽,隻簡潔道:“我說過,公司裏不缺人……你沒有別的事情了吧?”
  “就是說,鍾總不肯原諒了?”
  “我們之間根本談不上這個。對不起,我很忙,沒事情就請回吧。”鍾銳站起身想送客。
  許玲芳巋然不動:“請回?那麽容易?鍾銳,這半天我一直給你留著麵子呢,你要是給臉不要就別怪我了。”
  鍾銳並不感到意外,隻靜靜地等待下文。
  “我認識鍾總的夫人。”見鍾銳沒有想到這個,許玲芳得意地一笑:“本人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今天既然來了、就要解決問題。”
  “隨你的便。”
  “鍾總無所謂?”
  “有所謂。可是——不怕!你愛找誰找誰去吧。”
  許玲芳“騰”地站起身,橫鍾銳——眼,轉身要走。
  “等等!”鍾銳在身後叫她。
  他害怕了。許玲芳想,但她臉上沒有任何得意之色,相反,是一副更加誠懇的樣子。她用息事寧人、推心置腹的口氣道:“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麽做,何必呢。俗話說,寧拆千座廟不破一重婚……”
  “不不不!我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我們家的地址?”
  許玲芳再也無法保持鎮定,她尖聲道:“好好好,你有種,咱們走著瞧!”她向外走了幾步,又立住,對鍾銳道:“就不想聽聽我的計劃?”
  鍾銳不響。
   “我知道這事你根本就不怕你老婆,也許你正巴不得她知道了跟你鬧離婚你好……另找新人。我不傻。我找你老婆不是讓她跟你鬧,是讓她去找你的心上人!讓她到她們單位去揭發那個不要臉的第三者,讓她抬不起頭,見不得人,讓她這輩子別想再翻身!”說罷她又要走。
  “站住!”
  許玲芳心中又湧出一絲希望,她站住了。回過頭去,她眼裏露出恐慌。鍾銳正一步步向她走來,滿臉凶色。
  “你……你想幹什麽?”許玲芳向後倒退著。
  鍾銳走近她,直逼著她的臉道:“如果你敢那麽做,我……”他一把揪住許玲芳的衣領,另一隻拳頭不由緊緊地攝起。
  許玲芳臉都白了,尖叫道:“你、你、你是男的!”她在提醒對方好男不跟女鬥。
  鍾銳一手拉開門一手把許玲芳搡廠出去:“給我滾!”
  許玲芳走了。鍾銳在椅子上頹然坐下。譚馬過來叫他,他擺擺手讓他先出去,他需要時間把發生的事情理一理……他得馬上跟與這事有關的另外兩個人聯係,要趕在許玲芳之前。王純好辦,給她打個電話就成,曉雪呢?
  一桌子菜幾乎沒怎麽動,鍾銳就招呼小姐結賬,何濤坐在他的對麵看著他。結完賬,兩人起身,都不再說什麽,一齊向外走去。走到門外,分手前握手時,鍾銳說:“拜托了。”
  “放心,我現在就去。”
  “……等她下班吧,去家裏談,她是個很要麵子的人。”何濤點點頭,走了。他沒走幾步,鍾銳又叫住了他:“叫上曉冰!”
  何濤站住,停了幾秒鍾,回過頭來說:“要是我,就願意由你親口告訴我。”
  鍾銳沉默許久,然後說:“你說得對!”
  鍾銳決定去曉雪單位。他不能去家裏,家的環境,還有兒子,會使他難以開口談這件事的。
  資料室裏,周豔和曉雪剛吃完各自的午飯,曉雪正從壺裏倒開水到飯盒裏、周豔從包裏拿出—包贓衣服,又從立櫃下麵拉出盆和洗衣粉,對曉雪說:“我去水房洗衣服了。”她總是把衣服帶到單位來洗。曉雪點點頭,用筷子撥著湯上麵的油花。周豔邊走邊自我解嘲:“也是沒辦法。水電費蹭蹭地長,我們孤兒寡母的……”聲音隨著她消失了,諾大的屋裏隻剩下曉雪一個人,周圍靜靜的。曉雪拿筷子的手停住了,整個人靜靜地止住了。她征征地看著什麽,但是目無定處。
  鍾銳早到了,看著周豔離開後才往資料室走。輕輕地推開門,他一眼看到了坐在陽光的微塵中發怔的曉雪,心又沉了沉。
  “曉雪……”他盡量輕地叫了一聲。這輕輕的一叫還是把曉雪嚇著了。她一看是他,竟緊張地站了起來。鍾銳避開曉雪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你坐。”他說。
  曉雪坐下了,腰板挺得很直,像是隨時準備著起立。她的樣子令鍾銳難過。鍾銳隔著一把倚子,也坐下了。
  “你們下午幾點上班?”
  “什麽?”
  “下午幾點上班。”
  “噢,一點半。”
  又沒話了。鍾銳站起身,在緊挨著曉雪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曉雪競嚇得身子向後仰了仰。
  “曉雪,我來……我想……我們該談一談了。”曉雪嘴唇緊緊地閉著。鍾銳隻得硬著頭皮獨自:“我……我……我對不起你。”
  曉雪筆挺地僵直著,似乎呼吸都沒有了。鍾銳不忍看她,低下了頭:“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沒有用,隻能請你原諒。”
  曉雪突然急急地道:“我原諒!”
  鍾銳脫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見曉雪看著他,他說:“我是說,我的意思是說,你覺著,咱們倆這樣下去、好不好……”
  “我原諒你鍾銳!”她聲音裏含著乞求。鍾銳難過地搖了搖頭。曉雪絕望地:“那你要我怎麽樣?”
  鍾銳嘴唇動了動,幾乎無聲地:“……分手吧。”
  此話一出,二人同時震驚了。
  “……為什麽?”
  “為什麽已經沒有意義了。”
  空氣凝固了,不知又過了多久,曉雪突然爆發了:“不!說!為什麽!”
  “還用得著說嗎?”
  “你根本就沒有拿得出來的理由!”
  “就算是這樣吧。”
  “那我不同意。”
  “你可以不同意。”
  兩人的聲音都不自覺地高了起來。
  門外,端著濕衣服正要推門麵人的周豔停住了腳步,側著耳朵傾聽。
  屋裏,曉雪怒火萬丈,猛的當胸抓住鍾銳的衣服;“我不同意你就別想!
  當初你死氣白賴追我,想要就要想扔就扔,那麽容易?為了你為了這個家我犧牲了我的全部包括專業。結婚六七年了,你從來不知道咱家的麵放哪裏油放哪裏,你的襯衣襪子放在哪裏!
  鍾銳,我的時間我的青春我的專業不能白白犧牲,我是為了你,你就是我生活的希望和寄托!
  你以為輕飄飄地說上一句‘我對你沒感情了’就能把過去的一切一筆勾銷?這隻是你們男人的邏輯強盜的邏輯!
  我不會放你的鍾銳,因為,誰也不會放棄他生活的寄托和希望!……”
  周豔驚訝得嘴巴都張開了。她沒有想到!
  屋裏,鍾銳試圖拉開曉雪抓住他衣服的手,無奈曉雪抓得很緊。他用了些力氣甩開了曉雪,曉雪沒站穩,—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她站了起來,一步步走過去:“動手了?沒有用,我就是不放你,死也不放你。”她揚手一個耳光打在了鍾銳的臉上,“聽到了沒有?我、不、放、你!”
  打起來了!竟敢跑到我們的地盤上動手了,還反了他了!—對一不成、二對一沒有問題,何況還有個天時地利與人和!
  周豔熱血沸騰地破門而入,嘴裏高聲嚷著:“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鍾銳看她一眼,走了。
  曉雪一屁股坐在了椅子裏。
  “怎麽回事?……是不是他,又有新人兒了?”周豔關切地問。
  曉雪搖搖頭,她不想說。周豔卻認為是否定的意思,她歎口氣,開導曉雪:“甭聽他的、他那是蒙人!男人我太知道了……”
  曉雪無知覺般。
  吃罷晚飯,許玲芳撂下筷子就去換衣服,預備出門。老喬坐在桌旁,表示著不同意:“不能那麽做,缺德呀那麽著。老話說了,寧拆千座廟不破一重……”
  “廢什麽話!”許玲芳費勁地係著職業女裝的裙扣,“你淨替人家想了,誰替你想過?”
  “這是兩碼事。”
  “可不是兩碼事怎麽著?他那邊在搞大姑娘,你這邊飯都快吃不上了。不行,這事越說我還越得管了!”
  “你管不了!
  他那人的脾氣我知道,越硬越不吃。要我說,你今兒就不該去找他。”
  “照你這麽說,這事我還就管到底了。我這人的脾氣你也知道,還偏就不信邪的!”
  “有什麽用嘛!”
  “不為自個我還為別人呢。我今兒就去找夏曉雪。我了解過了,那人是個仁義人兒。她肯定不知道她男人在外麵的那些操行。”
  ”你這不是給人添堵嗎?”
  “要是你在外麵有這種事,我就願意有人能及時告訴我——添堵也願意!”
  老喬沒詞了,許玲芳向鏡中的自己看了最後一眼,轉身向外走去。
  “玲芳!”老喬急叫道。許玲芳已經不見了。
  曉雪正在家裏洗腿上的灰土和傷口,去幼兒園接丁丁的路上,她和一輛汽車撞了,確切地說,是她把汽車撞了。那輛汽車停在路邊,她騎著車子一頭撞了上去。當她連人帶車向地上倒去時,腦子裏的念頭是,幸虧車上沒帶丁丁。洗好了腿,她又給丁丁洗澡,洗衣服,收拾房間,……直忙到丁丁睡著。她沒吃晚飯,不餓,也就忘了。事情都做完了,屋裏沒有了丁丁的聲音,顯得空落落的,曉雪的心裏也空落落的。電話也怪了,一晚上了,趴在那裏沒吭一聲,曉雪懷疑它壞了,拿起聽了聽,正常。她放下電話,又拿了起來,一下—下地撥。她呼了鍾銳。片刻後,鍾銳的呼機在屋裏響了起來。她沒敢直接給他打電話,想呼他試試,他要願意呢,就回個電話,不願意呢,就算了。誰知道他竟把呼機放在了家裏,成心不讓她找到他吧?曉雪坐在沙發上,咬著食指的指尖想。屋裏的頂燈關了,沙發拐角茶幾上的台燈亮著。曉雪伸手關了燈,又打開,再關,再開,最後把手放到了亮著的台燈上,神情專注地體會著台燈的熱度。門鈴響了。
  “誰?”她問。
  “姐姐!”曉雪開了門。
  “我出去辦事,路過這裏。”曉冰說。
  曉雪讓妹妹進來,突然問:“她是誰?”
  “誰……是她?”
  “就上次你說的那個,外、遇。”
  曉冰看看曉雪的眼睛,看出來她真的不知道。鍾銳還沒有找她談過。曉冰從何濤那裏聽說了這事後,放心不下,特地約何濤一塊來看看姐組。何濤從學校直接來,估計也快到了。她幾次下決心要把一切告訴姐姐,—旦麵對姐姐,卻開不了口。“鍾銳,你這個懦夫!”她不由在心裏咒罵道。
  “曉冰!”
  曉冰避開姐姐的眼睛:“不知道。我……我也不過是猜測。”
  曉雪更願意相信這個解釋,但她仍不能放心:“猜測?……根據什麽?”
  “……第六感覺吧。”
  “你的感覺不一定不對,他現在不願在家裏住,也常常不在公司。對了,他今天還去找我了,談,分手……”
  “說別的了嗎?”
  “別的,什麽意思?”曉雪眯起了眼睛。
  曉冰回答不出了,急得直冒汗。幸而這時門鈴響了,她以為是何濤來了,趕快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婦女,不認識,卻有些眼熟。她裹一身套裙,人是人,衣服是衣服,兩不搭界,看著很別扭。
  “你是……夏曉雪?”
  “我是她妹妹。您是……”
  “我是王純的鄰居。你姐在不在?”
  曉冰頭“轟”的一聲,沒容她再想什麽,曉雪已經迎出來了。
  “您請進。”她把客人讓進了客廳,許玲芳反手關上了門。何濤來了,一看曉冰的神情就知道有事:“出什麽事了?”
  曉冰麵色蒼白:“何濤,你的主張是對的,應當由我們先告訴姐姐。”
  緊閉的房門開了,曉雪送許玲芳出去。她神情鎮定,在門外還同許玲芳道了再見。但一候許玲芳走出門,門關上了,她就再也支持不住似的倚在門上站住了,頭低低地垂著。
  “姐姐……”
  曉雪指起頭來,慘然一笑:“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什麽都知道了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隻有我像個傻瓜似的被蒙在鼓裏,像個傻瓜……”
  “姐姐!……”
  “最後還要一個外人來告訴我……”
  “姐姐,你聽我說——”
  “別說了。你們回去吧,我要睡了。”
  曉冰和何濤隻好走了。
  曉雪又去臥室看了看已經睡著了的丁丁,她見丁丁睡得很好,就去門廳裏換衣服換鞋,然後打開門,出去了。
  天已經不早了,許玲芳仍大睜著兩眼想心事。
  “關燈睡吧?”老喬說。
  “你說,會不會出事啊。”
  “出啥事?”
   “我一個同事的閨女,情況跟那個——”她用嘴向王純屋的方向努了努,“一樣,是個第三者,後來,被她情人的媳婦兒用水果刀在臉上拉了七八刀,破了相,連公安局都驚動了。”
  老喬也有點擔心,嘴上說:“不會吧,夏曉雪不會是那號人。”
  “碰上這種事可難說。免子急了還咬人呢不是?”
  “那也不伯,出了事公安局找不著你。”
  “公安局是不會找我,可要真出了事,出在咱家裏,也窩囊不是?”
  這時大門響了,許玲勞“嗵”地坐了起來,伸長耳朵聽:來人先向北屋走去,開了門,進去,一會兒又出來去了衛生間,片刻,傳來刷牙洗臉的響動。是王純。許玲芳重新躺下了。
  “幾點了?”
  老喬先摸起床頭的眼鏡戴上,再去看表,還沒看清,就聽到外麵傳來敲門的聲音。許玲芳一個高從床上蹦起來,老喬想告訴她“王純在外麵呢”,還沒容他張嘴,許玲芳已經出了屋,赤著兩片腳。
  門廳裏,王純含著一嘴的牙膏沫子,正要去開門,被許玲芳一把扯了回來。她吃驚地剛要發問,許玲芳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不容分說地把她推進了她的屋,並匆忙地說了句:“不要開燈不要出來!”就關上門,走了。王純驚魂不定,心“撲撲”地跳,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誰呀?”門廳裏,許玲芳問。
  “許大姐,我,夏曉雪。”
  王純驚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吱呀”,門開了。“喲,是你呀。對不起,讓你等了,今兒我們躺下的早了點。”
  “她住在哪屋?”
  “她”?是我麽?找我幹什麽?王純站在黑暗裏,一動不敢動。現在全看許玲芳的了。
  “誰?……噢,王純啊,她還沒回來。”
  “這麽晚還沒回來?”
  “是不是在公司加班?”
  “我剛從她們公司裏來。”
  “通常她這時候要是不回來一般就不回來了。”
  “那我走了。”
  “不進屋坐會兒?”
  “不了。”
  接下來是一陣腳步聲、關門聲,許玲勞進了屋。一切都靜下來了。王純倚著門出溜到地上,癱坐著半天沒動。
  許玲芳抹著折騰出的一頭汗,爬上了床。
  老喬看她一眼:“你知道你這叫什麽?……抹布擦臉,找不利索!”
  許玲芳恨恨地扇—了自己一個小嘴巴。
  鍾銳怎麽也睡不著,起身去隔壁譚馬處要了片“安定”。
  “睡不著是不是?光棍不好當啊。這點就不如人家外國,看著合適,先睡著,結不結婚的,另說……”
  鍾銳沒理他,拿了兩片藥送到嘴裏,也不用水,一伸脖,幹咽了下去。半個小時後,他沉沉睡去。
  這時,幾乎整個城市都睡了。
  一個人悄悄推開門走了進來,無聲無息來到了鍾銳床邊,然後站住,久久地看著他。鍾銳睡得像個嬰兒。來人看了一會,猛地伏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了他。鍾銳被驚醒,嚇得大叫:“誰?”伸手開了床頭的燈。
  來人仍伏在他的身上不抬頭。是曉雪!
  “曉雪?你這是幹嗎!”
  曉雪不說話也不抬頭。
  鍾銳使勁推曉雪:“起來曉雪,快起來!
  隔壁還有一個人呢,叫人撞上了像什麽樣子!”
  “那有什麽關係?我今天就是睡在這兒也合理合法。”
  “曉雪!”
  “我心裏難過得要命,幫幫我,鍾銳……”
  “你先讓我起來,……”
  “想想人活著真沒什麽意思啊……”
  “起來起來曉雪,你先在那坐會,我也起來,咱們好好聊聊……曉雪!”
  曉雪不動。
  隔壁似有些響動,鍾銳急了,一使勁翻身坐起來,曉雪向後跌倒在地上。鍾銳嚇了一跳,趕快跳下床過去扶她,曉雪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
  “鍾銳,回家!”
  “曉雪!”
  “今天的事是我不好,我以後——定不這樣了,回家吧,啊?”
  “不是為今天的事曉雪,這你知道。”
  曉雪絕望地:“那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們的婚姻已經死了。”
  “我哪做的不好你跟我說,我可以改,你說吧,說呀。”
  “你沒有什麽不好,就這個家來說你付出的比我多得多,要說不好,是我不好……”
  曉雪急急地:“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從前的事咱們就當沒發生過,從今後咱們好好過日子,咱們三個人。你在外麵安心搞你的事業,我保證家裏的事不要你操一點點心……”
  “曉雪,你以前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對此,我很感謝你。問題不在這,問題在於,”他稍停了一下,“你覺著像我們這樣在一起還有什麽意思嗎?”
  “我覺著有意思。你要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我可以改。”
  鍾銳耐著性子:“你沒有什麽需要改的,改了,就不是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壓根就不是你需要的那類人?”
  “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壞人,可好人和好人未必就是好夫妻。”
  “那你當初為什麽非要找我?”
  “當初的我和現在的我是兩個人,當初的你和現在的你也是兩個人。人是變化的,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裏完全可以是不同的人,這體難道不明白?”
  “我還是我。”
  “你不是你了。”
  “怎麽?”
  “當初你給我的最強烈的印象是聰明自信。還有,清高……”
  “你不用激我,沒有用!”
  “小聲點!”
  曉雪聲音越大了:“做都做了還怕什麽?!”
  鍾銳穿好了褲子,“你要不走,我走。”他說著就向外走。
  曉雪一下子堵在了門口,二人四目相對,對峙。
  “你到底要幹什麽?!”
  “跟我回家。”
  “我說過……”
  “你要離婚,但是我不要離,我!”
  “如果這樣咱們隻好法庭上見了。”
  曉雪被激怒了:“法庭上見?見什麽?”她終於說出了她一直回避的名字,“王純嗎?”
  鍾銳一字字道:“你給我聽著,咱們的事,跟王純沒有關係!”
  “哈!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她做掉的孩子是誰的?莫非她也跟你一樣,有一個第三者?”
  鍾銳動手拉她,曉雪用死力對抗,爭鬥中發出很大的聲響。
  隔壁睡著的譚馬被吵醒了,他聽了聽,起身下床,開門向外循聲走去。
  兩人的爭鬥暫告一段落,曉雪氣喘籲籲頭發散亂部依然死死堵在門口。
  “……六七年了,我把我最好的時光都給了你,給你做飯洗衣服生孩子帶孩子,我為了什麽?……”
  “為你自己。”
  “知道就好,我是為了我自己,為我自己能有一個圓圓滿滿的家!
  告訴你鍾銳,我不是苦行僧個是受虐狂,你別指望我在自己的根本利益受到威脅時還會逆來順受保持沉默!”
  “我太了解你了,對你我從來沒存在過任何幻想……”
  “所以你就采取這種方式,想一走了之。沒那麽容易!
  孩子你得管這個家你得管!”
  “我管,沒問題。這樣,我回家,你走!”
  “你得回去,我也不走!”
  “怎麽早沒看出你是這種人?最無賴的潑婦也比你講道理!”
  “跟什麽人說什麽話,跟你講理還不如對牛彈琴!”
  “那你何必還要賴著我呢,去找好的去,去呀!”
  “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沒有廉恥沒有節操?跟你說鍾銳,我這次要是遷就了你那就是助約為虐是對社會的犯罪!”
  門外偷聽的譚馬搖頭歎道:“痛苦啊痛苦!”
  丁丁被尿憋醒了,他翻了個身,睡意濃濃地說:“媽媽,尿尿。”沒人回答,他又說:“媽媽,尿尿!”仍無人一應。丁丁睜開了眼睛,見身邊沒有媽媽。他坐了起來,大聲叫:“媽媽!”家裏靜極了,丁丁翻身下床,挨屋找媽媽,媽媽不在。他愣了一會,恐懼地哭了起來:“媽媽……”很快,他便明白了這屋裏沒人會理會他的哭泣,他抽咽著開門向外走,要去找媽媽。
  丁丁在街頭上走,看到遠處有人,他就叫一聲:“媽媽!”他毫無目標地走著,路燈下,小小的影子長長短短。
  “媽媽!媽媽!”哭泣的童聲在寂靜的夜裏回響。
  一個騎車的男人過來,“小朋友,找不到媽媽了?”
  丁丁害怕地看看他,向後退去。
  “我看到你媽媽了。”男人說,兩手舉在頭邊做了個手勢,“她是不是個……女的?”
  丁丁點點頭。
  “來,我帶你去找媽媽。”男人把丁丁抱上自行車,帶著他消失在夜幕裏。

   第十二章
  丁丁沒有了,他的小被窩像他走時那樣散亂著。曉雪蜷縮在電話機旁,頭發蓬亂,兩眼幹枯。她直勾勾地看著什麽,卻又什麽都看不見。電話響了,剛響了半聲,就像被誰扼住了脖子似的嘎然止住——是曉雪如餓虎撲食一般抓起了電話。
  “姐姐,派出所有沒有消息?”曉雪說不出話。
  “姐姐?!”“……嗯。”她聲音飄忽,像隨時可斷的遊絲。
  “你沒事吧?……你別著急,我們再找。絕對不會有事的,我有預感。就這樣。”曉冰掛了電話。
  曉雪呆坐著似乎癡了。
  這天早晨,夏心玉天沒亮就醒了,她心髒不舒服,一個勁地額,吃了兩片藥也沒作用。她想出去走走可能會好些,到廠樓下,她又不想走了,轉身又上了樓。回到家,她仍心神不走,離上班時間還早,她想做點什麽,但心慌得厲害,摸摸東,摸摸西,到頭來還是什麽都沒做。她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麽—廠,在沙發火坐了會兒,拿起了電話,想也沒想,就撥了曉雪家的電話。她剛一撥通,電話就被人拿起來了。
  “曉雪嗎?……丁丁起床了沒有?”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簡直不像是曉雪的,幹澀、蒼老,幾乎沒有亮聲兒。但夏心玉還是聽清楚了。
  “媽媽,丁丁不見了,媽媽!……”
  曉冰騎車四處尋找丁丁。在一個紅燈路口她下了車,偶然—抬頭卻看到丁丁在路口的前方,坐在一個男人的自行車後座上。她騎上車就追,正行駛的汽車尖叫著緊急刹車。曉冰目不斜視穿過被她腰斬的車流,追上了那個男人,他車後馱著的孩子卻不是丁丁。男人帶著孩子走了,曉冰扶著自行車站在原處,全身癱軟得沒有一點力氣。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不要命了你!走,上那邊去!”曉冰抬頭,見是一個年輕的警察,他一手抓住她車子的龍頭,一手指著路邊的崗樓。曉冰看著他,淚水“刷”地流了下來,倒把年輕的警察嚇了一跳:“我怎麽你了你哭?!走走走,快走!”曉冰走了,警察仍憤憤不平:“神經病!”何濤騎著車子路過一處地鐵站,他都騎過去了又折回來,把車一鎖,下了地鐵。他向地鐵工作人員詢問,好心的工作人員還幫他給其他所有地鐵站打了電話,都回說如果發現了這樣的一個男孩兒,一定及時聯係。
  鍾銳從一個外地民工集中居住的小區一無所獲地出來,麵對著都市清晨的喧嚷,眼裏是一片絕望,他嘶聲大叫:“丁曉雪在電話機旁癡坐。有人開門,她一下屏住了呼吸、又等不及了地跳下沙發,貓著腰輕輕向外走,嘴裏叫著:“丁丁?……丁丁!”來人是夏心玉。
  曉雪楞了一下,倏然站起,急急地說:“媽媽您來得正好,您替我在家裏等著丁丁,別他回來的時候家裏沒有人。”說著她就向外走。她已精神恍惚。夏心玉攔住了她:“你去哪?”“找丁丁去。”
  “坐下曉雪你先坐下。”
  曉雪楞楞地看著媽媽,猛地把頭拱到媽媽懷裏:“媽媽,我要丁丁,我要丁丁……”她嘶啞的聲音裏流露出無盡的絕望和哀痛。
  門又響了,曉雪貓一般敏捷地跳起來,“丁丁!”“是我,曉雪,是我。”是鍾銳,他不放心曉雪。
  “你不去找丁丁你回來幹嘛?”曉雪對他瞪著兩顆炭火球一樣的眼珠。
  鍾銳跟夏心玉打了個招呼:“媽媽,我們正在找,也報了案。我回來看看曉雪。”
  “我不用你看我!”曉雪邊往外推鍾銳邊說:“你去給我找丁丁去!去!”
  “曉雪,鍾銳是惦著你。”夏心玉說。
   “惦著我?他?”曉雪哈哈一笑,對鍾銳,“你真的惦著我嗎?”突然她又聲嚴色厲:“我不用你惦著,我給你自由,但你要把兒子還給我!你不要用這種辦法折磨我鍾銳,我受不了,受不了。……”她撞擊搖動著鍾銳,鍾銳木然。
  “曉雪,說什麽哪!”夏心玉去拉曉雪。
   “噢對了,您還什麽都不知道媽媽!告訴您,就是他弄丟了丁丁,他為了跟我離婚。”她又對鍾銳說:“這下子你趁心了吧,你痛快了吧,你更可以無所顧忌更瀟灑了是吧!沒問題鍾銳我什麽都答應你,但你得把丁丁還我!還我丁丁!否則我就………殺了你!殺了你!”曉雪儼然瘋了,鍾銳用兩手束縛著她揮動的雙臂,求救地看著夏心玉:“媽媽?!”夏心玉異常鎮定,她把四片安定溶進水裏,讓曉雪吃。曉雪擺頭不吃,鍾銳拚命攬住她,好聲相勸。夏心玉則試圖把藥送到曉雪嘴裏,但幾次都沒有成功。
  丁丁被男人抱著下了公共汽車,向地鐵站走去,身上裹著這個男人的一件衣服。在一個背人處,男人站住了。
   “不許哭,要再哭,我還揍你!”他說著把丁丁的小胳膊使勁向後一撅,丁丁發出刺耳的尖叫。“不許哭!”丁丁趕緊拚命點頭,為憋住哽咽,臉都紅了。他被打服了。“這才是好孩子!”男人滿意地點點頭。抱著丁丁下了地鐵。
  正是上班高峰,地鐵車廂裏人很多,男人抱著丁丁擠了進去。一個坐著的中年婦女看了丁丁一眼,往旁邊擠了擠,讓他們坐下了。
  “謝謝謝謝。”男人說,帶著明顯的外地口音。
  婦女看看他又看看滿臉淚痕的丁丁,搭訕著:“大清早就帶著孩子出門呀。”“趕火車。”男人看著丁丁,“也是不願意起,叫了多半天才起。”
  婦女問丁丁:“媽媽呢?”丁丁看看男人,不敢吭聲。
  男人簡潔地:“在家。”鈕臉再不看那婦女,同時把丁丁的小臉也扭了過去。他動作之粗暴令那婦女生疑。
  車到北京站了,男人抱著丁丁下車,丁丁趁機掙紮著把臉扭向那婦女。這時那婦女清楚地看到了孩子脆上成串的眼淚,她迅速起身,跟著那男人下了車。
  男人抱著丁丁走,婦女不遠不近地跟著。男人站進了售票口前的隊裏,婦女跟一個巡邏的警察說明了情況。警察走過去,拍了拍那個男人的肩,那個男人一回頭,未等警察開門,扔下丁丁就跑,警察追去。
  丁丁一個人站著,驚恐地四處張望,一個男人定過來,好心地問他:“小朋友,你家大人呢?”丁丁向後退去。
  這時中年婦女過來了,她很為自己的眼光得意,大聲地對旁人介紹:“這孩子是讓人販子抱來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警察去追那個混蛋了。”人們越圍越多,紛紛向丁丁問這問那。丁丁看著眼前無數大人的各種各樣的腿,小嘴緊閉著。
  中年婦女過來拉他的胳膊:“走,孩子,阿姨帶你去派出所。”
  丁丁尖叫起來,用另一隻小手緊緊護住了自己的胳膊。
  王純低頭從售票窗口向外擠,她剛剛買好去河南的火車票。
  昨晚夏曉雪的來訪使她決定提前去河南出差。她必須避一避。
  獨自拎著箱子走出家門時,她心中一片茫然。躲避隻能是一時的,以後呢?怎麽走7往哪裏走?會怎麽樣?一概不知。從不斷向前擁著的隊伍中擠出來,她看到了隊伍後麵那個圍得密密匝匝的人圈,同時聽到了一聲孩子的尖叫。隻有一聲,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有點耳熟。開車時間還早,猶豫了一下,她向人堆走去,擠了幾下,擠不動,她隻好踮起腳尖,透過人縫向裏看。圈中站著一個小孩兒。怎麽像丁丁?她拚命扒開眼前一個個的人,來到裏麵:果然是丁丁!“丁丁?!”丁丁轉過頭來,一看是王純,“哇”地大哭了。
  王純一手抱著丁丁一手提著箱子去打車,抱該千的胳膊有些累,她站住,放下箱於,想換隻手抱丁丁,不料換手時碰到了丁丁的右臂,丁丁疼得尖叫—聲。
   “怎麽啦丁丁?”她想看看丁丁護著的右臂,不想丁丁不讓碰。王純想起了什麽,掀起丁丁裹著的大人衣服,這時,她看到了孩子身上大麵積的青紫淤血。“我的天!”王純發出低低的驚叫,“丁丁,咱們先去醫院!”“我要回家,我媽媽肯定著急了。”
  “噢好孩子,走,咱們先去給媽媽打個電話。”
  丁丁平躺在白色的診床七,外科醫生薑學成正在為他做檢查。薑學成端莊沉靜,生就了一副醫生的麵孔,他正用聽診器認真地聽著丁丁的胸肺部。王純立在—邊看。丁丁對王純說:“王純阿姨,我不住院。”
  薑醫生做了個手勢叫丁丁不要說話,王純拍招丁丁的小腦袋,笑著搖搖頭。薑醫生聽了很久,王純不由擔心起來,不時看看他的臉。薑醫生終於拾起頭來,拿下聽診器:“現在還沒發現內髒有什麽問題,但就孩子的外傷程度看,我建議還是住院觀察一下好一些……“我不住院!我要回家!”丁丁眼圈紅了。
  “不住院不行嗎?”王純為丁丁求情。
  “孩子全身大麵積軟組織挫傷,右臂撓骨骨折,即使內髒沒有問題,也應該在醫院佳一段時間。”薑醫生態度很堅決。
  丁丁轉向王純:“王純阿姨,我想回家。”
   “丁丁,媽媽一會就來,到醫院裏來。媽媽在哪,哪就是小孩子的家,對不對?”薑醫生說。他的嗓音低沉柔和,充滿了人情昧,王純不由注意地看了他—眼。“媽媽可以住在醫院裏嗎?”“當然。”
  “那好吧。”
  薑醫生對王純說:“你現在就去辦一下住院手續,孩子先待在這兒。”他又轉向丁丁:“可以嗎?”
  看到醫生如此鄭重地征求自己的意見。丁丁很是自豪。“可以!”他說。忽然他大叫起來:“媽媽!爸爸!”
  來人是曉雪和鍾銳,曉冰和何濤留在家裏照顧心髒病突發的夏心玉了。曉雪不管不顧地撲到床邊,伸開漢臂去抱她失而複得的兒子,丁丁立刻叫道:“媽媽別碰我胳膊我骨折了”曉雪候地縮回了手,心疼得不知所措,—個勁地喃喃:“丁丁!丁丁!丁丁!……”
  丁丁想起了一直想問的問題:“媽媽,你昨天晚上上哪了?”曉雪哭著親吻丁丁的臉,兩手向兩邊紮煞著,生怕不小心觸碰疼了丁丁。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丁丁又說:“我醒了,你不在,爸爸也不在。我以為你們不要我了。”
  曉雪隻是搖頭。鍾銳伏下身子,對兒子說;“哪能呢丁丁,你是爸爸媽媽的命根子呀!”
  丁丁睜大眼睛想了想,又道:“我今天不能去幼兒園了,叔叔讓我住院,我同意了。”
   “不去幼兒園了,就是不住院也不去了。爸爸也不上班了,都陪著丁丁,好不好?”丁丁說:“好。”又說:“爸爸,我知道媽媽昨天晚上幹嘛去鍾銳不敢說話,眼前一片模糊。他聽到兒子說:“媽媽找你去了。……對吧,媽媽?”誰也沒看王純。但王純還是不能不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薑醫生注意地看了他們—眼。
  此時此刻,曉雪的心裏、眼裏隻剩下了兒子:“對!對!丁丁,都是媽媽不好,這中媽媽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是媽媽不好,媽媽不好……”她說著哭得不能自製。
  薑醫生取來一塊紗布給鍾銳,示意他給曉雪用來擦眼淚。
  鍾銳接過紗布:“好了曉雪,好了。給。”曉雪似乎聽都沒有聽到。
  鍾銳伸手試圖替她擦淚,晚雪一閃身甩掉—廠他的手,憤怒地道:“走開!”丁丁不高興了:“討厭媽媽!”“對不起寶貝,對不起。”
  “我不願意你們大聲說話。”
  “好的,丁丁,好的。媽媽以後注意。”
  “爸爸也注意!”“爸爸一定注意。”
  王純再也待不下去了,低低對薑醫生說:“我去給丁丁辦住院手續去。”
  曉雪這才意識到王純的存在。她拾起頭,二人目光相遇。
  片刻,二人同時說話。
  曉雪說的是:“謝謝你。”
  王純說的是:“對不起。”
  鍾銳微微一震,看看王純,王純已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薑學成若有所思。
  丁丁住院了。這天是小姨陪床。他正在輸液,小姨給他念故事:“有一位先生長著一隻大鼻子,別人都叫他大鼻子先生。當然他的鼻子不像大象的鼻子那麽大,但比——般人的鼻子可是大多了,像一隻香蕉。大鼻子先生自己也覺著挺不漂亮。不過,大鼻子先生已安全地娶了妻子,還有了兒子。兒子常常揪著他的大鼻子玩兒,這倒省得買玩具了。有什麽不好呢?……”
  王純提著東西沿走廊走來。
  曉冰端著尿盆從病房出來、二人碰了個麵對麵。
  曉冰站住了:“他不在這兒!”來時,王純就下了決心要勇敢地麵對可能遇到的一切,她說:“我來看丁丁!”“丁丁有我。”
  “我給丁丁買了點東西。”
  “丁丁什麽都不缺。”
  王純的承受力幾近極限:“曉冰……”
  曉冰把臉別向一邊:“你走吧,走吧,不要再來了。你給這家人帶來的災難還少嗎?”王純的眼圈紅了。曉冰的眼圈也紅了。
  王純轉身走了。目送著那孤單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彎處,曉冰的淚水悄然滾落。
  傍晚時分,夏心玉醒來了,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後,她感覺好多了。廚房裏傳來小小心心的響動,她叫了聲:“曉雪!”曉雪應聲而至。
  “現在誰在醫院陪床?”“曉冰。鍾銳值的夜班和上午。”
  夏心玉拍了拍床沿:“來,坐下。”
  曉雪不安地過去,坐下。
  “知道媽媽要跟你談什麽嗎?”“知道。”
  “怎麽會鬧到這種地步?”“他……”
  “不說他,說你。”
  “我覺著我沒什麽。”
  夏心玉輕輕搖了搖頭。這時門鈴響了,曉雪去開門。是王純。
  “你?!”“曉雪姐。”
  曉雪出去,並把門從身後關上了。
  “你來這裏幹什麽?”“我想看看夏阿姨。”
  “她剛剛好了一點兒。”
  “我就是看一看她。……要不,你把這些東西給她,我不進去也行。這些都是適合老年人用的補品……”曉雪堅決地搖了搖頭。“曉雪姐!”
  “我說過,她剛剛好了一點,現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她是心髒病。”
  王純沉默了一會,又鼓足了勇氣,說:“有時間的話,我們談一談,行嗎?”“我一度非常想因你談,我深更半夜撇下丁丁去過你們公司、你的宿舍,找你……”王純連連點頭,曉雪卻說:“但我現在,不想談了。”
  “為什麽?”“沒什麽意思。”
  “曉雪姐,你哪怕罵我一頓打我一頓呢!”
  “我當時跟你拚個你死我活的心都有,是兒子和媽媽讓我明白了,不值。為他而忽視了媽媽和兒子的存在,實在是一個大大的錯誤。”
  “幹嘛呢,曉雪!”屋裏夏心玉等曉雪不回,有點不安,起身向外走去。
  “我媽媽叫我了,你快走!”曉雪著急地說。
  “東西收下可以嗎?”這時,門裏傳來曳地而行的腳步聲。曉雪憤怒了:“你想置我媽媽於死地嗎!”王純轉身,一步一步下樓。曉雪回身,開門,夏心玉剛到門口。
  “誰呀?”夏心玉向外張望。
  曉雪用身體擋住媽媽的視線。“一個上門推銷新型抹布的。糾纏了半天,非讓我買一塊不可……”
  鍾銳和丁丁父子倆正在明亮的陽光下散步,丁丁的右臂用繃帶吊在胸前。
  “丁丁你看,天空多藍!”丁丁仰臉看,並發表意見道:“沒有白雲。”
  鍾銳笑了,牽著兒子的小手,一走一晃地說:“藍藍的天空上,沒有白雲,明亮的陽光下,走來了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他頓了頓,“一好一壞………”
  丁丁大笑,笑著說:“我好你壞!”“按順序排是我好你壞I”丁丁仿佛碰到了最幽默的事,笑得前仰後合,鍾銳也笑。
  開飯了,由於丁丁胳膊不方便,鍾銳便喂他,耐心而認真。
  這時王純來到了病房門口,她看到了丁在吃飯,便等在門口沒有馬上進去。
  “瞧不出你這麽個大老爺們兒,伺候起筏子來比我們婦女都有耐性。”王純聽到—個東北口音的婦女說。很顯然,這是在誇鍾銳,屋裏隻有鍾銳一個“大名爺們兒”。
  鍾銳敷衍道:“我不成、這孩子主要還是靠他媽……”
  “爸爸,你為什麽要跟我們離婚?”丁丁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王純低下了頭,倚牆而立,連向裏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
  鍾銳拿著碗出來,去水房、王純沒有叫他,悄悄跟他來到了水房。
  “你?!”
  這是鍾銳見到她後說的第一句話,聽不出高興。隻有意外,還有點……責備。王純笑了笑,不在意。鍾銳似查覺到了自己的不妥,“你這幾天去哪了?”他又問。
  “還能去哪?公司、宿舍。”
  “不要過份責備自己,事情的發生是由於偶然。”
  “偶然中的必然。”
  “你先回去吧,等過了這一段我去找你。”
  “我沒什麽事兒,給丁丁買的玩具。”
  “給我好了!”他說。
  王純細細看看他的脆,他躲開了她的眼睛。王純又笑了笑,她是那麽樣地理解他。兩人都不說話了、隻有水柱衝擊水泥池底的“嘩嘩”聲。
  “等忙過這段,我們再好好談。”片刻後,鍾銳說。
  “不。”王純說,“我現在就要跟你談。”
  聽王純如此說,鍾銳本能地向水房門口看了一眼,不由地呆住了。王純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走廊裏的夏心五,她身邊一邊一個站著的是曉雪和曉冰,稍後,是丁丁的主治醫生薑學成。
  夏心玉早就要來看丁丁、今天,女兒們實在拗不過她了,隻好兩個人保著駕陪媽媽來。對於同行、並且是前輩的到來,薑學成自然不敢怠慢,他請夏心玉到醫生辦公室親自看了丁丁胳膊的X光片。從片子看丁丁的胳膊問題不大,很快就能恢複。薑學成建議道,“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讓孩子在醫院裏再住一段。孩子的醫療費可以報吧?”夏心玉說這個不用考慮,怎麽對孩子有利就怎麽辦,同時,她心裏對薑學成印象很好。憑著一個專家的敏銳,她已經斷定這個端莊沉靜的年輕人是個幹醫生的好材料。他認真、負責,富於同情心,業務也好。好醫生需要天賦。
  看完片子、薑學成陪她們一起去病房,去病房水房是必經之路,於是,他們看見了鍾銳和王純。
  “媽媽!媽媽你聽我說……”鍾銳說。
  王純急道:“不要說了!”又對夏心玉道:“阿姨,我來看丁丁,我走了。”說完急急地走了。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
  這天,王純在北京城燈光璀璨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一夜……
  王純一步一步上樓。老喬兩口子剛從早市攤七回來,正準備吃早飯,這時聽到單元門開門的聲音,許玲勞立刻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側著耳朵聽。
  王純關好單元門,又打開自己小屋的門,進屋後又關上了門。老喬屋裏,老喬看看許玲芳:“怎麽樣?”“聽動靜好像沒啥事。”
  “聽動靜能聽出什麽來!”
  “我去看看。”
  許玲芳走到門廳裏,為防止意外,手裏還拿了個碗做道具,擺出一副正準備進廚房的樣子,但她聽了半天,對門屋裏悄無聲息。她餓了,也累了,隻好又回屋了。
  “她進屋就不出來了。”
  “沒事。要有事她就不會在這了。”
  許玲芳“嗯”了一聲,抓起在外麵買的火燒咬了一口,道:“這幾天咱倆得多留點兒神,夏曉雪再來的話,我要不在,你招呼一下,想辦法別叫她倆……”她做了個“碰頭”的手勢。
  對麵屋門又開了。許玲芳撂下火燒就出去了,正與王純打了個照麵,於是她光明磊落地招呼道:“回來了?”王純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麽和氣,愣了一下方道:“回來了。”
  許玲芳抓緊這工夫看看對方的臉,那張臉上沒有刨傷,但布滿了內心的傷痛。王純被看得不知所以然,搭訕著又說了句:“我去掛個長途。”說著出去了。
  許玲芳進屋,“臉上挺光滑的,沒事兒。”
  “沒事兒好。”
  “她說她掛長途,給誰掛?……不行,我得聽聽去。”
  老喬不讓她去,許玲芳著急地說:“我瞅她臉色很難看,不出事倒罷,萬一有什麽事咱多掌握點情況不是好些?”樓下的公用電話處,王純在打電話:“喂喂,媽媽嗎?我是純純!媽媽……”她哭了,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沒事媽媽我真的沒事,就是想你了,我想回家……就這幾天吧,我明天就去跟單位說……媽媽,你身體沒事吧?一定好好保重啊……再見媽媽。”
  許玲芳趕緊回身上樓。她受了感染,眼睛鼻子都有些發紅,邊走,邊摸塊紙擤了把鼻涕。回到家,她對老喬說:“給她媽打電話呢,遇到難處就想起媽來了。唉,都比我強,我現在就是有天大的難處,難死,我媽也不能管我了。”
   “你跟著起什麽哄呢?……心軟了不是?說到底她才二十多歲,還是個孩子。以後長點記性。別腦子一發熱怎麽痛快就怎麽幹。我就一向不讚成報複行為,報複不成,窩囊;報複成了,空虛;那些壓根不是壞人的主兒還會感到內疚,比如你………”老喬喝了口水,繼續闡述他的生活真謗,“怎麽說呢?損人利己不好,損人不利己更糟!……”
  許玲芳聽著佩服得要命,目光溫柔傷感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道;“我沒看錯了你,你的水平,當總理都行。”
  老喬點點頭:“所以我一再跟你說,看人不能看—時一事,盡管我眼下被閑置在家,但是一旦出山……”
  “那是肯定的。”
  “唉,人生在世有一知音足矣!”
  王純打電話回來了,許玲芳把桌上的剩火燒在盤子裏歸置了歸置,提起熱水壺,嘴向對門努了努,“我給她送去。”
  “我去吧,我的人緣比你好點兒。”
  許玲芳眼一瞪:“你不許去!”王純正在收拾東西,許玲芳進來了:“王純,還沒吃飯吧?”王純努力遮掩哭過的痕跡:“我不餓許大姐。”
  “不餓也吃點兒。”她把火燒和水放下。
  “謝謝了。”
  許玲芳欲走,又沒走,停了停:“你怎麽了王純?”王純搖了搖頭,笑笑。
   “遇事想開點,什麽都能過去……”說完了,她連自己都覺著說得沒勁,咬咬牙,又道:“王純,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急躁,心裏擔不住事,毛病成多。是我對不住你,你心裏有氣有火,衝我撤吧,撒完了你或許能痛快點兒……”
  王純抬起淚水模糊的眼睛看著許玲芳,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她極力壓著哭聲,肩頭因此而劇烈抖動。許玲芳緊緊扶住那單薄的雙肩,感受著一個年輕姑娘沉重的傷痛、孤苦、柔弱和無奈,兩顆淚珠從她的眼中滾出,落在王純烏亮的發絲上。

   第十三章
  下午,周豔打完開水後進門,看到曉雪上班了,非常高興:“你來了曉雪!你不在的這幾天可悶死我了。跟你說,我最近又處了一個人。”
  “是嗎。什麽樣的人?”“經理,有一輛自己的車。”突然她又想起了什麽,不好意思地笑笑:“看我!……你孩子怎麽樣了?”“好多了,今天他爸爸陪他,我來看看。”
  “其實不用來,這兒屁事沒有。”
  “那也得來呀。”
   “是啊。我妹妹她們單位已經開始精簡了,估計咱們這也脫不了。哎,曉雪,要不你再領頭咱們於起來,好不好?”見曉雪搖頭,周豔又問:“家裏的事,怎麽樣了?”“就那麽回事兒。”
  “還沒跟他和好?沒和好趕快和好!以後也盡量不要吵。別以為兩口子吵架沒事兒,吵一次傷—次心、等心傷透了,感情也就完了。”
  曉雪不想再聽,便轉移話題道:“周豔,你跟那個經理,有感情嗎?”“現在還說不上,慢慢培養吧。感情這東西,有時還真難說。整天擠公共汽車,擠得被頭散發滿身臭汗,再有情,也得給擠沒了。話說回來,倆入坐小汽車裏,冬有暖氣夏有空調,沒情也能培養出幾分來。”
  “他多大了?”“比我大十五歲,整五十。”
  “年齡還可以……不過你也得想到,他們這種人接觸麵廣認識人多,誘惑自然也就多……”
   “這個我早想過了。他從前就是真‘花’,那現在也是‘花’夠了,要不於嗎花錢娶個人到家裏管著自己?這個年齡這種地位的男人要是想結婚,就是想找個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
  “話是不錯,可到時候就由不得他了。”
  “知道知道,我會緊緊盯住他的。加強行政管理,不給他犯錯誤的機會。”
  “那樣有什麽意思呢?”“曉雷,你怎麽還那麽天真浪漫?還是吃虧吃得少,不知道該怎麽守住自己的丈夫。”
  曉雪不說話了。
  下班後曉雪直接去了醫院。病區已經開始打晚飯了,走廊裏的送飯車旁圍滿了打飯的人。丁丁一見到曉雪就向她報告:“媽媽你看,王純阿姨送給我的!”
  那是一套六個類似變形金剛式的小人,丁丁喜愛之極。
  “挺好。……爸爸呢?”“打飯去了。”
  這時屋裏有呼機響,丁丁反應過來,從鍾銳放在床上的外套裏掏出了響著的呼機,內行地按了一下。“王小……”他卡了殼,“媽媽,這個字是‘妹’嗎?”曉雪接過呼機,上麵顯示的是“王小姐:請速回電話”。她一聲不響地把呼機還給了丁丁。
  “是不是讀‘妹’?”丁丁還在追問。
  “姐。姐姐的‘姐’。”
  鍾銳兩手端著端飯盒進來了,丁丁舉著呼機向他報告:“爸爸,王小姐呼你。”
  鍾銳接過呼機,看完後推頭看了曉雪一眼,她正蹲在床頭櫃前往裏放東西,看不到她的腦。他沒說什麽,也沒什麽好說的,就從包裏拿出手機,走出病房。
  曉雪停止了收拾東西的手,憤怒使她全身崩緊。
  鍾銳在走廊裏接通了王純。王純約他晚上七點出來,地點在一家餐廳。鍾銳解釋說不行,他正在醫院裏,有什麽事電話裏說可不可以。同時他心裏多少對王純有點埋怨。但王純堅持要他出來,要當麵談談。想到這些天發生了這麽多事,她肯定壓力很大,北京她又沒有別人,鍾銳同意了晚上出來,但把時間由“七點”改為”六點”。他想早去早回,今晚輪到他在醫院陪床。
  病房裏,燒雪在喂丁丁吃飯。鍾銳對她說:“我出去一下。”
  “我七點必須到家陪媽媽,曉冰和何濤今晚看演出。……把嘴張大點!”後半句她是在說丁丁。
  鍾銳低聲下氣地說:“知道了。”
  鍾銳走了。曉雪專心喂丁丁吃飯,始終沒有抬頭。
  這是一個環境相當優雅的餐廳,王純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兩人的餐桌旁,靜靜地等著,時而用麥管吸一口飲料。服務員過來:“請問要用點什麽?”“再等等。”服務員沒說什麽,但臉上已流露出一絲不滿。王純看了看腕上的表,又拍頭向門口看看,鍾銳來了!正站在門口四處張望。王純起身對他招手。鍾銳走了過來,王純舉起手腕示意他遲到了。
  “我是從醫院裏趕來的。”
  “我知道。”
  鍾銳忍不住了:“那你……唉,王純,我說過,過了這一段時間咱們再……”王純微笑著:“對不起。……來,你來點菜。”
  “到底什麽事兒,電話裏還不能說?”王純仍微笑著:“先點菜。”
  鍾銳無奈,隨便向等在一邊的服務員小姐指了幾個菜,服務員剛要走,王純叫住了她:“再要一個鱖魚,一個酥皮蝸牛,一個豌豆苗。”她又對鍾銳笑笑,“你要多吃青菜,你太不愛吃青菜,這樣不好。”
  “要什麽飲料?”小姐問。
  “葡萄酒。要你們這最好的。”王純說。
  鍾銳一怔:“幹嗎要酒?你不喝酒,我也不愛喝……”
  “那是平時。”
  鍾銳盯住了王純一直回避著他的眼睛:“說吧,到底什麽事?”服務員送來了酒和冷盤,倒好了酒,這才走開。
  鍾銳:“王純?”王純舉起杯子:“來!”“先說什麽事。”
  “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這我已經感覺到了。往下說。”
  “……我要回廈門了,明天。”
  鍾銳明顯鬆了口氣,“回家住一段也好,這些日子我們經曆的事情太多了,你需要鬆弛放鬆一下。買的哪次車?”王純從兜裏拿出車票,鍾銳接過看了—下,還給她,“到時候我去送你。家裏人知道你要回去嗎?那邊有沒有人接?要不要我給他們打電話……”
  “鍾銳,我是回廈門……工作。”
  “什麽?!”鍾銳的呼機響了,他看都沒看就給關了,眼睛緊緊盯著王純。
  王純看著杯中的紅酒:“……我父母身體都不太好,就一個弟弟去年也考上大學去了上海,我回廈門工作可以照顧父母,住在家裏條件也比在這兒要好得多。我父母也同意,噢,應該說他們很高興……”
  “就是說一切都已經定下來了?”
  “……我目睹了你和你兒子的骨肉至情,還有你和她,和夏曉雪之間那種種扯不斷的聯係……”
  鍾銳擺擺手:“我問的是,是不是一切都已經定下來了。”
  “是。”
   “定下後才來通知我?”王純不說話了。鍾銳輕聲、溫和地:“那麽,還想不想聽聽我的意見王純?”王純搖了搖頭。這時鍾銳依然平和:“把火車票給我。”“幹嘛?”“我去幫你退了……聽話。”王純隻是搖頭。鍾銳終於爆發了,猛地立起一拍桌子,大吼一聲:“給我!聽到了沒有?!”桌上杯盞齊跳,酒瓶倒了,又滾落到地上,發出一聲脆響,驚動了四方吃客。大家都扭頭看他們。小姐帶著保安匆匆向這邊走來。
  王純焦急地叫道:“鍾銳!”鍾銳隔著桌子探身過去抓住王純的雙肩:“快點!給我!……王純!”王純隻是搖頭,什麽都說不出來。鍾銳搖撼著她:“快點!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一隻警棍擱在了鍾銳的胳膊上,鍾銳機械地扭過頭去,看到了保安冷冷的眼睛:“先生,我勸你還是客氣—點好。”
  “喚不,他不是……”王純試圖解釋。
  保安和氣地:“不要怕,小姐,這裏有我。”又對鍾銳:“請把你的手拿開。”
  鍾銳瞪著他。保安手上加了點力:“我的話你聽到了沒有?”鍾銳鬆了手,突然,鬥誌全無,坐下了,把臉深深埋進了胳膊裏。王純的臉上淚水奔流。
  他們一直坐到了餐廳打烊。
  這天晚上,是曉雪在醫院值的班。丁丁睡了。她坐在暗夜裏,雕像般一動不動。
  曉冰和何濤晚上的演出因此沒有看成。
  沒有憤怒也就沒有了抱怨,所有的人都明白,曉雪的婚姻,這次真的是走到頭了。
  很晚了,曉冰毫無睡意,坐在床上看一本媽媽的影集。今天媽媽又取回了一批照片,讓她夾上。影集上全是一個個剛剛問世的小嬰兒,都是媽媽經手接下來的孩子,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曉冰去了媽媽的房間,“媽媽,經你手接生的小孩有多少了?”“那哪裏記得清。”
  “大約!”“有三四百個了吧。”
  “唉,姐姐怎麽就不像你呢。”
  “不像我什麽?”“她太沒誌氣。”
  “你沒結過婚,沒孩子,沒法理解你姐姐。”
  “那我爸比鍾銳還強呢,至少作風正派,你不是說離也就離了嘛。”
  “那還是因為我太年輕。”
  “媽,你後悔了!”“無所謂後悔不後悔,隻是越來越多地想,如果不離呢,會怎麽樣。你父親也不過是大男子氣多了點……”
  “還多了點?回到家什麽都不幹,你還在廚房忙活呢他已經把炒得的菜快吃光了……”
  媽媽笑了:“我跟你們說他的缺點多了些,是為了對我的離婚向你們有個解釋。……不說他了。”
   “就是!二婚的孩子都一大堆了說他幹嘛。哎,媽,你不是為了他才一直不結婚的吧?”見夏心玉搖頭,曉冰又道:“為了我和姐姐?”“那也隻是個借口……實際上我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呀!媽!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投人跟你說過?你算得上你這個年齡段裏的……美人了,又有事業,才貌雙全哪!”“嗬,才貌雙全!”夏心玉被逗笑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習慣生活中出現另一個人,要去適應,去做各種妥協……”曉冰睜大兩眼聽著。夏心玉看了女兒一眼,“婚姻生活需要相互適應相互妥協。最簡單的事,吃飯,一個愛吃淡一個愛吃鹹,適應妥協的結果就是都改變口味,都吃不成不談。這是小地方。大地方,一個好靜一個好動。再大點,人生觀可能還有些分歧。有一方無條件服從另一方的,大部分是雙方都做些妥協讓步,所以我說,婚姻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相互妥協適應的過程。”
  “愛情呢,我認為愛情才是……”
  夏心玉斷然地:“愛情主要在婚前起作用,真結了婚,真想共度一生,起決定作用的還是那些相互妥協相互適應的共同歲月。”
  “我姐姐怎麽辦?”“隻有靠她自己了。”
  王純是中午的火車。鍾銳給正在輸液的丁丁做思想工作:“丁丁,過會爸爸要出去辦點事,你乖乖待病房裏,吃完飯自己睡覺,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爸爸頂多兩個小時就回來。”
  “頂少呢?”“一個半小時。”
  丁丁想了想:“可我不想讓別人給我接尿。”
   “噢,這你放心,爸爸怎麽也得等丁丁輸完液再走。”說著,他抬頭看著液體瓶,裏麵大約還有三分之一的液體。他轉臉問正在發藥的小護士,“護士,你看這些水幾滴完還得多長時間?”護士看了看液體瓶:“四十來分鍾。”
  鍾銳看看表:“不能再快點了?”護士白他一眼:“速度快了小孩兒的心髒受得了嗎?”鍾銳尷尬地嘟嚷了幾句表示他是外行,小護士看他一眼道:“注意觀察啊,水快滴完的時候就叫我,別跟二十床似的,都回血了才說!”說著,護士走了。
  鍾銳看看表,表針指示差十分鍾就十一點了,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王純站在車站進口處東張西望,兩個小夥子滿頭大汗地過來,她沒看到他們。“嗨嗨嗨,王純,找誰哪?”王純一驚,很快鎮定下來:“找你們哪,找誰!”
  “真是眼大漏神!……喏,行李托運手續都辦好了,這些單子你拿好。”
  王純接過單子:“謝謝你們了。趕快回去吧,到吃飯時間“不幸的是我們必須執行顧總的指示,把你送進站,送上車。”
   “不用,真的不用,東西都托運走了,我空著手這麽大一個人還用得著送嗎!”一直沒做聲的那個小夥子看了看王純的臉,對夥伴道:“我說,咱們還是知點趣兒,回去吧。分別的時刻不屬於同事,屬於親人,親愛的人。”
  另一個人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跟著同伴就走。
  “不是那麽回事,聽我說……你們回來!”兩個小夥子揮揮手:“別解釋別解釋,拜拜!”說著就走了。
  他們剛剛回過頭去,王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鍾銳下定了決心,“……別等水兒滴完了再去叫護士,沒滴完的時候就得去叫!”他跟同病房的一個婦女說。
  “知道了,你放心走吧!”
  鍾銳向外走了幾步又回來,拿起丁丁的尿杯子,“來,丁丁,再尿個尿!””我沒尿。”
  鍾銳把尿杯子對準了丁丁的小雞雞:“尿!”丁丁使勁擠出了幾滴。鍾銳放下尿杯子,摸摸丁丁的臉:“乖乖的,聽話,啊?”丁丁說:“沒問題!”
  鍾銳匆匆地走了。
  曉雪腳步匆匆地向病房走來。走到病房門口,她—眼就看到了獨自躺在床上輸液的丁丁,床邊是一把空著的椅子。病房裏別的病人都在吃飯,丁丁的飯放在床頭櫃上,萊湯上已凝出一層白色的油脂,曉雪的眼睛裏冒出激憤的怒火。丁丁說他”餓了”。曉雪扶丁丁坐起來喂他吃飯。
  王純坐在硬臥車廂裏,表情談然地看著車窗外,突然,車窗外,鍾銳匆匆走過去,她眼睛一亮。這時,列車即將開動的鈴聲響了,王純敲敲車窗,企圖引起鍾銳的注意,未能奏效。她試圖打開車窗,車窗紋絲不動。她轉身向車廂外跑去。
  鍾銳神情焦急地在車窗前疾走查看,忽然聽見身後一聲極響的銳叫:“鍾銳!”他急回頭,看到了探身車廂外的王純。此時,上下車的梯子已被列車員收了起來。
  列車員對王純說:“關門了關門了!”王純什麽都不顧了:“他是我愛人,讓我們說幾句話,就幾句……”她極力忍著才沒掉下淚來。年輕的列車員沒再說話,轉過臉去。
  鍾銳趕上了正在啟動的列車,“王純我理解你這些天的心情和感受,我打算過幾天跟你好好談談的……”
   “別說這些了沒時間了!”“不,我得說!……不錯我確實愛我的兒子我和夏曉雪確實有著許多與他人所沒有的種種聯係,我深信沒有什麽人想離婚而不經過一場生死搏鬥的,跟自己博鬥。可就這樣離婚仍普遍地存在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王純,你沒有過婚姻沒有過家庭,你得盡量理解我……”
   “你先聽我說鍾銳——我要是對你無所謂我就不會離開這個城市了你懂不懂?!”“那你就不要走!”“可無論什麽,即使是愛,能承載的也有限度!”鍾銳震驚之下停住了腳步,列車速度漸漸加快。
  列車上,列車員過來關上了門。列車疾駛而去。
  夜很深了,譚馬坐在被窩裏看書,鍾銳被著衣服推門而進。
  “還沒有睡啊。”
  鍾銳坐下:“睡了,睡不著……給我支煙。”
  “你抽煙了?”“有的時候。”
  “苦悶的時候。”譚馬給他煙。鍾銳很不熟練地抽著。譚馬看著他:“我說,你……回家吧。首先聲明,這完全是出以公心。”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我認為我有這個責任,我不能眼看著你這麽消沉下去。”
  “譚馬,做我的思想工作你還嫩了點。”
   “老鍾,你知不知道你的致命弱點是什麽?……是自私得還不夠徹底!”鍾銳聞此注意地看看譚馬。潭馬一笑:“這再一次證明,人很難因自己的天性做對。拿我來說,我是沒有孩子,但就是有孩子,該離婚我也要離。孩子是人我也是人,我憑什麽要為他人忍受痛苦、犧牲追求幸福的權利?連偉大領袖恩格斯都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沒錯吧?可是話又說回來,那些為了家庭為了孩子,不借個人受苦受難的苦行僧們也沒錯,不僅沒錯,還很偉大,偉大的父愛偉大的母愛偉大的責任感,等等。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根本就沒有是非對錯可言,沒有可供世人選擇遵循的現成的標準,隻有,隨心所欲。”
  “想不到你還有這麽一套歪理。”
  譚馬糾正他:“真理。……綜上所述,對於自私的人和無私的人來說,那些事都很好解決,難就難在你這種人身上,又不肯放棄幸福又想心安理得……”
  “你幹脆不如說我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
  “NO,NO,NO!現在我是真心在為你出主意。這樣,把你的家庭和她……”他停住了,顯然提到王純他仍無法平靜。
  “譚馬,我知道你也喜歡她……”
   “那又怎麽樣,你能把她讓給我?……得了老鍾,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有—個好處,不必多說……現在說你。把你的家庭和她放在你心中的那杆天平上——有吧,你心中,那杆天平?——稱一稱,看看到底孰輕孰重。既然別無選擇,咱就選擇重的。”
  鍾銳不響了,片刻後,道:“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潭馬雙目圓睜,“她為你……自殺了?”“想哪去了。她離開北京回廈門了,永遠。”
  譚馬愣住了。
  “原諒她沒有告訴你。”
  “太不一般了,這個女孩兒。沒被這樣的女孩兒愛上真是我的不幸……想不到現在還會有這麽深刻的愛情……不過由此更可以看出王純修煉得比你徹底,你也趕快行動吧。”
  “行動什麽?”
  “按照王純的願望,回你的家。”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
   “也沒那麽複雜。不就是,啊,愛。你覺著要是回去了就是對神聖的愛的背叛……”鍾銳沒說話,更像是一種默認。“其實有什麽呀?跟你說吧老鍾,甭管多深刻的愛也隻存在於瞬間之中……這你還別不信。辯證唯物主義是怎麽說的?不變是相對的,變是絕對的。咱就拿愛情史上的典範羅密歐、朱麗葉來說,我堅持認為,他們沒結婚就死了那是他們的幸運,否則不離婚也得打架,不打架也得有第三者,不把那點感情折騰光了不算完……”
  “少把你個人的生活態度強加給全人類。”
   “哎,懂不懂什麽叫做一斑見全豹滴水見太陽?”“你見沒見過百年和好白頭到老的夫妻?”“原來你對愛情的錯誤認識來自他們!他們之間的感情那還能叫愛情嗎7七老八十一百多歲都老得沒有性別了還能有愛情?愛情的含義是什麽?是存在於異性之間的—種帶有性欲衝動的感情!……你說的那種感情不過是——種產生於愛情的友情,生長於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相濡以沫朝朝暮暮,比愛情可靠點、穩定點,要不怎麽會有那麽多人喜新而不厭舊?當然,喜新不厭舊要在對方沒有發現的前提下,或者是在對方比較明事理的前提下……哎,你的事你媳婦知道不知道?”“別明知故問了譚馬,那天晚上你不是趴在這個門上聽來著?穿著褲極背心凍得第二天都感冒了還請了一天的假。”
  譚馬“嘿嘿”地笑了,說:“嗨,老鍾,還是那句話,咱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用多說。一句話,先回家去,老婆孩子的,折騰個家,不容易。別以為新的感情就必定永恒,愛七一個就結一次婚,累也累死了。回去,回去住一段,試試,哪怕不行再回來呢。我就在這等著你,在你沒有著落之前,我決不嫁人。”
  鍾銳笑了笑,仍不說話。
  譚馬歎口氣:“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可你現在已經是在單相思了。老鍾,向羅密歐宋麗時還有王純學習吧,用及時的結束換取永恒!”鍾銳指起丁一直低著的頭凝視譚馬。
  丁丁鄰床的小孩要出院了,走前,他媽媽交給曉雪一包東西:“麻煩你個事。把這個給薑大夫,等我們走了以後。”
  “什麽?”“人參。”
   “你自己給他!”“給了,給幾次了,就是不要,好人哪。我們孩子能碰上這麽一個大夫是福分。當初我們那疙瘩的醫院說我們是骨癌,得鋸腿,我跟他爸說,咱上大醫院查。他爸說,查了要就是怎麽辦?我說要不是怎麽辦?他爸就不說話了。來的時候孩子他大舅給了這參讓我給大夫,現在都興這個不是?來後就上了這家醫院,上醫院碰上的就是薑大夫,要不怎麽說是福分呢。可當初我一見薑大夫心先涼半截,你發現了沒有,他從來不笑?”曉雪想了想:“他是不大愛笑。”
   “我把參拿了出來,指望能換來大夫一點笑臉,偏他整死不要,弄得我心裏那叫不踏實!後來查來查去說不是骨癌,肯定能治,我又拿著參去找薑大夫。這次送和上次可不一樣,這次是真想送,是感激是高興,上次是……”
  曉雪笑著插嘴道:“賄賂。”
  婦女也笑了:“可他還是不要。後來又送了幾次,這不,馬上就要出院走了還沒送出去,隻好麻煩你了,一定得讓他收下,咱不能叫好人吃虧!”見曉雪點頭,婦女又道:“趁沒人的時候再給他,這種人臉皮薄。”
  媽媽去送鄰床的小哥哥和阿姨了,丁丁一個人在床上玩兒,這時外麵走廊裏傳來一聲非人的長啤。丁丁停止玩耍,側耳聽了片刻,又響起了一聲,緊接著,一聲連著一聲。丁丁放下手中的玩具,下了床循聲向外走去。
  丁丁在走廊裏顧著叫聲走,來到了另一個病房,叫聲出自這裏。他趴在門口向裏看,看見了—個人趴在床上叫喚。
  丁丁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薑學成走過來,丁丁拉任他問,“叔叔,那個叔叔怎麽啦?”
  “噢,他剛做完手術……手術懂嗎?”
  “懂。就是用刀割身上……”
  薑學成眼裏浮起一絲笑意,但沒有笑出來。他對丁丁說:“這個叔叔做的是肛門手術,肛門手術很……”
  “肛門是什麽?”
  薑學成拍拍丁丁的小屁股:“是這個。”
  “噢,肛門就是屁股呀。”
  薑學成不得不糾正他:“是——屁股眼兒。”
  丁丁大笑,邊笑邊指著薑學成說:“叔叔,你說髒話了!”
  薑學成好笑地:“哦?……噢,對不起,以後一定注意。”
  丁丁笑夠了,小聲地:“這個叔叔可真嬌氣,對不對?”
  薑學成解釋:“不不不,肛門手術是很疼很疼的,因為手術部位的神經非常豐富非常敏感,懂嗎?”他極少同小孩子打交道,所以像同對大人般認真。
  “比骨折還疼嗎?”
  “疼多了。”
  丁丁立刻同情地看著病房裏的那人,說:“噢,那可是真疼!”
  “走吧丁丁,回你的病房去,媽媽找不到你該著急了。”
  “我媽媽去送阿姨了。我們倆出去玩好嗎?”
  “那可不行。叔叔上班的時間出去玩兒領導看到要批評的。”
  “領導是誰?”薑學成指指在前麵走過的一個胖胖的老年女人:“喏,就是她,主任,專門管我們的。”
  丁丁大為驚訝:“女人怎麽還能管男人?”
  薑學成忍著笑,一本正經地指出:“你們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嗎?——你媽媽管你。還有你們幼兒園也是。”
  丁丁叫道:“那不能算!”
  薑學成終於哈哈大笑了,“走,丁丁,我們上外麵玩會兒去。”
  丁丁有點擔心:“要是叫領導看見你怎麽辦?”
  “我們偷偷的,不讓她看見。”
  丁丁興奮地:“叔叔你跟我來,我知道—個秘密通道!”
  他們玩競走的遊戲,薑學成的認真使丁丁對他非常滿意。薑學成也很高興,一張通常是沉靜甚至有些憂鬱的臉明亮生動起來。
  “丁丁,你耽誤叔叔工作了!”曉雪找來了,看到一反常態的薑學成,頗驚訝。他們一起向回走。“給你添麻煩了薑醫生,這麽大的孩子正淘氣。”
  “你這孩子男孩兒氣十足!”
  曉雪聽出對方的稱讚是由衷的,她看看他:“你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薑學成怔了征:“我還沒有。”
  “光顧事業去了。”
  “那倒也不是。”
  “要是你還想要孩子的話,得抓緊點了。”
  薑學成沒說話,片刻,道:“我走了。”他招招手,拐彎走了。
  中午,薑學成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寫病曆。病人們在午睡,到處都靜靜的,丁丁也睡著了。曉雪放下給他念著的一本童話書,站起身從床下拿出放著丁丁髒衣服的盆子,向水房走去。走廊裏輕輕的腳步聲傳到辦公室裏,薑學成擒起頭,看到了端著盆走過去的曉雪,他停住了手中的筆。曉雪在水房放水洗衣服,她很細心地用衣服裹住水籠頭,使流水聲不至於很大影響別人休息。薑學成聽著輕輕的水流聲,聽了會兒,又優下頭接著寫。曉雪擰幹衣服。薑學成站在窗口向外看,中午的醫院,很少有人走動。曉雪端著盆出現了,她把盆放在地上,用一塊布擦了擦晾衣服的鐵絲,然後曬衣服,拿一件曬一件,身子一起一伏的。薑學成看著。曉雪晾完衣服,彎腰拿起盆,好像感覺到了什麽。抬起頭,她的目光與薑學成相遇了,她莞爾一笑。薑學成也點頭笑笑。
  晚上,病房已經熄燈了,走廊裏的燈光從門的天窗裏傾泄進來,使病房裏的一切仍輪廓宛然。丁丁睡了,曉雪彎腰打開床頭櫃,從裏麵取出別人托她送給薑學成的人參,走出病房。薑學成正在醫生值班室裏看書,聽見敲門聲,他抬起頭來:“請進。”
  曉雪進門後怔了怔,沒穿白大褂的薑學成看上去要年輕隨和許多。薑學成倏地站起身來。曉雪也無端地有些緊張:“我,我受人之托把這個給你,十八床的。早想給你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薑學成打開包人參的紙包,看了看,“我跟她說過我不要的,不是客氣,是真不需要。”
  “你也得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不需要,用得著的時候拿去送個人情兒也好嘛。”
  薑學成把人參重新包好,收下了,“你是不是覺著我太迂腐了?”
  “那倒沒有,你不過是注重個人形象勝過對實惠利益的追求而已。”
  “到目前為止,你是第二個從這個角度上來評價我的人。”
  “還有誰跟我的看法一樣?”
  “我。”曉雪笑了,薑學成也笑了。
  “我走了,別耽誤你看書。”曉雪說。
  薑學成忙擺擺手,“我這不過是睡前沒事當消遣的。你請坐。”他的態度誠懇熱切。在給曉雪搬椅子時,薑學成的衣襟掛在了椅子背上,他一扯,扯開了。曉雪順著他的動作,發現他的衣服上掉了一個扣子。“掛掉扣子了。”
  “早掉了,一直沒釘。扣子家裏沒有,還得現買。”
  “跟你愛人說一聲嘛。”
  “噢,她比我還不屑於這類瑣事。”
  “這麽說也是事業型的。”
  薑學成不置可否。曉雪沒話找話地:“這就難怪你們不能要孩子了。”
  “不要孩子倒還不是因為這個……她不想生。”
  “為什麽?”
  “你應當明白啊。”見曉雪不明白,薑學成又說:“生個孩子太難了。先是懷胎十月,生完了還得養,還要考慮生了孩子之後體形能不能恢複……”
  曉雪笑了:“沒生過孩子的人都這麽想,其實沒那麽可怕。”
  “你也那樣想過?”
  “當然。”
   “那你為什麽還要生孩子?”曉雪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薑學成替她說:“因為你舍得自己,為了丈夫,為了你們的家。大多數女人都會像你這樣。我想,她之所以不要孩子,也許是因為我不值得她去這麽做吧。”
  “哪裏會……”
  “不要對你完全不了解的事情隨便發言……”
  “不。我想我了解你。”
  薑學成盯著曉雪:“你了解我什麽?”
  “你是一個很好的醫生。”
  薑學成一笑:“瞧,僅此而已。”
  晚上下班回到家,已經快八點了,家裏仍靜靜的沒有人氣。薑學成放下包,換了衣服就去廚房做飯,他先淘米,把飯煮上,然後擇菜洗萊切絲炒片,動作嫻熟。妻子還沒有回來,回來了飯也是他做,妻子一聞到油味就反胃。有開門的聲音。“學成,我回來啦!”薑學成的妻子是一個濃妝盛裝的豔麗女子。薑學成端著兩盤炒得的菜從廚房裏出來。妻子嬌嗔道:“怎麽才做飯,人家都快餓死了。”
   “外院有個手術,七點半才下的手術台。”“給錢沒有?”“在褲子口袋裏。”他放下菜又進了廚房。妻子邊從薑學成掛在門廳衣架上的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邊問:“多少?”“沒數。”妻子數了數錢:“……才八百啊!”薑學成一手拿碗筷,一手端著米飯鍋出來:“人家沒有義務給你這錢。”“那憑什麽!”她轉手把錢放進她的坤包裏。妻子洗手的工夫,薑學成盛好了飯。妻子來到桌旁,坐下後先挺了挺酸痛的背。“今天累死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糟老頭子死纏著我,跳完—個曲子又一個曲子,沒完沒了……”“那還是你願意。”“我不過是可憐他。”她把臉湊近薑學成,小聲使勁地:“有好幾次他緊貼著我。跟你說,我都覺出他‘興奮’了……”
  薑學成隻淡淡一笑。
  妻子拿筷子吃飯,“今天舞廳好幾個人問我二十幾,我一律實話實說,三十五了。”她一頓,“省得他們對我有想法。”
  薑學成隻是聽著,沒有任何表示。吃完飯後他洗碗,完後他翻開手術圖譜,準備明天的手術。妻子抹浴出來:“學成,睡覺了。”
  “你先睡吧。明天有個大手術,我得看會兒書。”
  妻子伸手把薑學成的書合上:“不行,沒有你我睡不著!”她依然是撒嬌的口吻,但卻不容置疑。
  薑學成服從了。
  丁丁要出院了。鍾銳收拾著東西,丁丁在一邊也忙叨叨地往提包裏放東西。鍾銳把丁丁放進去的一塊石頭拿出來。
  “你幹嘛?”丁丁叫起來。
  “你往家拿這麽些破爛幹嘛?”“怎麽我的東西就是破爛!”“這不是破爛是什麽?”“是寶石!放在太陽底下就能發光!”鍾銳無奈:“好好好,放進去吧,把你的寶石。”
  薑學成出現在病房門口。
  “薑醫生,我要出院了!”薑學成微笑著點點頭,同時向鍾銳點頭致意,他的目光卻一直在病房裏搜索。見沒有曉雪,他又轉身走開了。
  病區走廊的進板光滑得能照出入影來,一個來自農村的清潔工正站在窗台上使勁擦破璃,不時有人從薑學成身後趕上來,又走過去。
  “薑醫生。”
  薑學成的心“嗵”的一跳,抬起頭,他看見了曉雪。
  “我去給丁丁辦出院手續去了。”曉雪邊說邊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包,“喏,買東西時順便給你帶了幾個,省得你跑了。……我走了啊。”說著,她走了。
  薑學成打開紙包,裏麵是幾粒光潔的扣子。他看著,久久沒有動彈。

   第十四章
  曉雪正在給丁了洗澡,裕室裏很熱。丁丁小肚子鼓著,小蛋蛋鬆鬆地下垂,細胳膊細腿,像個大青蛙。曉雪拍了一下他光光的小屁股:“把屁股撅起來,衝衝屁股眼兒。”
  “這叫肛門。”
  “咦,誰告訴你的?”“薑醫生!……媽媽,李小雪天天都洗屁股。她說不天天洗屁股就舍得肺炎。”
  “是嗎!不過咱們是男孩兒,不天天洗屁股也不會得肺炎。”
  電話響了,曉雪濕著兩手去接電話,片刻後回來。
  “誰的電話?”“你爸爸。”
  “叫他回來!”“他要出差去武漢。”
  丁丁沉默了一會:“爸爸討厭!”“就是,總也不回家。……要不,咱們和他離婚吧。”
  丁丁考慮了一會,果斷地:“算了,還是湊合著吧。”
  曉曰的心沉了沉。
  去廈門是突然間決定的。
  頭天晚上,當鍾銳給他們新開發的OLTP裝上安全係統時,譚馬已睡了一下午覺起來了。他看到仍坐在微機前的鍾銳,覺著簡直不可思議,這之前他們已經幹了兩天一夜了。
  “老鍾,你這是透支生命!”“沒法子。我說,快去把喬軒弄來!”
   “你有房兒給他嗎?連你我都還居無定所——錯了,你有家!我說老鍾,你該回家了。”鍾銳沒理他,他兀自喋喋不休:“回去吧,真的。……甭內疚,沒什麽可內疚的,有本事的男人哪能守著一個老婆過一輩子,那對其他女人也不公平呀!我看嫂子也不是個不懂事的,她應該知道這些做人的根本道理……回去,一個床上睡上一覺,一切就會迎刃而解。就了歸齊,男女間不就這點事嗎?……”
  就在這一刻。鍾銳決定,去廈門一趟。譚馬問他什麽時候走,鍾銳說能搞到明天的機票就明天走。他不是再奢望什麽,但一定要親眼看一下。定下之後,他就跟譚馬交代下一步的工作:OLTP要盡快送到定下的用戶手中,根據試用後反饋回來的意見修改完善,爭取在下月的計算機展銷會上把它推出去。最後,他說:“還有,不要說我去廈門了。”
  “就說你去延安了。”
  “譚馬!”“好吧。……武漢,怎麽樣,武漢?聽起來還算真實吧?”“隨便。”
  “別隨便呀。咱倆得統一口徑。”
  鍾銳自嘲地一笑:“同意。武漢。”
  於是他給曉雪打電話說要去武漢幾天。
  這是一個氣氛安靜、文化氛圍濃厚的家,三室一廳。王純住一間小屋,屋內陽光明媚,牆上,一個個的王純在照片上微笑。
  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給客廳屋裏的花澆水。門鈴響了,婦人稍感意外。一般這個時候是沒有客人來拜訪的。門鈴再響時她打開門,看到了站在防盜門外的鍾銳。
  “請問,是王純家嗎?”“王純不在家。”
  “是這樣的,我從北京來,來出差。噢,我叫鍾銳,原先跟王純……”
  婦人頓時笑容滿麵,趕著開了門。顯然王純對父母說起過他,但並未說全。鍾銳進了門,婦人邊張羅客人茶邊說:“常聽王純說起你,感謝你對她的幫助。王純以前幼稚得很,這回從北京回來後變了,像個大人了,遇事相當有主見了。……你來廈門能待幾天?不巧得很,王純去美國了,昨天剛走的。”
  鍾銳的頭“嗡”地響了一下:“為什麽,要去美國?”“去考察。公司派她去的。她現在是她們公司的部門主管。”
  鍾銳放下心來,同時莫名地感到失落。婦人遞過來一杯色澤碧綠的茶:“聽王純說你有個男孩兒?”“快五歲了。”
  “我退休在家也沒多少事情要做,閑的時候就想,我家裏也該有個第三代了。跟王純提過,王純說……”
  鍾銳專心地聽著,這時大門響了,王純的父親下班回來了。
  接著就是新的寒暄,做飯吃飯,直到飯後,王純母親才重新提起飯前被中斷的話頭。
   “聽王純說你愛人跟你是同學?”鍾銳點了點頭,婦人道:“好。同學好。知根知底的,共同語言也多。”她轉臉又對王純的父親道:“哎,我說,你看建明那個孩子怎麽樣?”又對鍾銳解釋道:“王純的高中同學,大學一畢業就回來了,幹得相當不錯。”
  “我看著怎麽樣有什麽用,得王純看。”
  “我看王純對他有點意思,就我知道的,有三個男孩子約過她,她隻跟建明出去過。”
  接著兩人就這個叫建明的男孩子開始了方方麵麵的分析討論,鍾銳假裝要去衛生間起身走了出去。路過王純房間門口時他站住,伸手推開了門。
  王純在牆上對他徽笑。
  鍾銳眼睛濕潤了。
  王純微笑。
  他和她的這一頁,已經徹底翻了過去,至少在她那裏。
  鍾銳決定明天就離開廈門。
  薑學成在鍾銳的家裏。他已是第三次來這裏了。
  那天,下班後,兜裏揣著曉雪為他買的扣子,自行車就擱在醫院,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步行,出了醫院門向左拐,逆行走在人行便道上。迎麵而來的人個個身披晚霞,膚色較重者在夕陽的曜射下一張臉竟如塗著金粉的雕塑。不遠處有一塊很大的綠色草坪,草坪上有許多飯後出來散心的人,青年人成雙成對,中年人攜妻帶子,老年人紮堆就伴兒。薑學成站住了。
  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兒撲昆蟲,蟲子沒撲到,他抬頭,找不見了媽媽。他四處都看看,仍沒有媽媽,就目光沉著地掃視了一圈四周的大人,很快做出了決定。
  小家夥步子蹣跚地向薑學成走來,走到他跟前時站住,仰起了臉:“媽媽沒有了。”他說。
  一開始,薑學成甚至沒有搞清聲音發自哪裏,他低下頭去,才發現了麵前這個目光清澈的小家夥。
  “媽媽沒有了。”小男孩兒重複了一句。
  薑學成受寵若驚,半蹲下去,拉住男孩兒柔若無骨的小胖手:“是嗎!……沒關係,媽媽會有的……”
   “泡泡!“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男孩兒立刻掙開薑學成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叫他的那個年輕女人跑去。薑學成依然保持著半田姿勢,癡癡地看著:男孩兒跑到媽媽跟前,他媽媽抱起了他,他用小手臂摟住了媽媽的脖子,咿咿呀呀地說著一種隻有他媽媽才能懂的語言……母子倆消失了,薑學成才站起來,他腿腳都麻了,差點一頭原地栽倒。回到家裏,把最後一盤萊炒得端上了桌,筷子、碗也都擺好了,仍不見妻子回來。家裏到處是死一般的靜寂,薑學成從餐桌旁站起,走到客廳,拿起電話,裏麵傳出“嗡——”的長聲,電話及電路完好。他放下電話,又拿了起來,就這麽拿著,直到話筒在手心裏變得濕熱,裏麵的“嗡”聲變成“嘟嘟”的忙音。
  他記住了她所有的電話號碼,病人病曆首頁就有”親屬聯係電話”一欄。
  妻子回來得比平時還晚,回來後要先沐浴、等她沐浴完畢,二人才開始吃晚飯。吃完飯,收拾完了,她看電視,他看書。她看電視時,長篇連續劇短篇連續劇不厭其粗,歌舞晚會綜藝節目不厭其濫,如果能有一個“最寬容電視觀眾獎”,她應是一等獎得主。完後,夫妻一起上床睡覺。
  終於等到妻子睡著了,薑學成從她懷裏抽出自己汗濕了的胳膊。她睡覺一定要有他在身邊,並且一定要摟著他的胳膊,否則就睡不著,或者說,不睡。
  萎學成光著腳來到客廳,打開台燈,又光著腳走了幾處,拿來了幾樣東西,在台燈下坐下,取出針,紉上線,他要給自己的外套釘扣子。扣子仍放在外套的口袋裏,用一張小小的白紙包著。
  薑學成取出後打開,扣子靜靜地呈現在眼前,光滑、晶瑩。
  薑學成在燈下為自己釘扣子的修長手指靈活、擁熟。
  那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又一次出現在他的腦子裏,但他沒有打電話。他想說的事情,不是幾個電話能夠說情的。
  曉雪帶丁丁回家時,薑學成正等在家門口,他給丁丁帶來了玩具、水果,身上穿著那件扣子釘好了的外套。他說他來看看丁丁。曉雪請他進去,客氣地留他吃飯。他同意了。她心裏覺著挺別扭的,也挺是負擔,她現在對任何事兒都沒有情緒。曉雪到處找蔥,最後才發現蔥就在案板上。她把蔥花切好,再切土豆。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土豆片翻卷著漸成一堆,她碼碼好,又切絲兒。做了這麽多年飯,曉雪始終沒能掌握那種專業的、像剁菜般“嚓嚓嚓嚓”的刀工,不論切片兒還是切絲兒,她一律要一下一下地來。
  “不要弄太複雜了。”薑學成不知何時來到了廚房門口。曉雪猝不及防,差點切著手指頭。薑學成走進來:“我來。”
  “不不不!你跟丁丁看電視去。”
  薑學成不由分說拿過了曉雪手中的菜刀,“嚓嚓嚓嚓”,切得又快又細。曉雪大為意外,薑學成感覺到了,頭也不抬地說:“我們家我做飯。”
  “她……比你還忙?”“這麽說也可以。”薑學成把沾在刀上的土豆絲用手持下,片刻,廚房裏又響起了均勻的“嚓嚓”聲。
  曉雪沒話找話地說:“都說真正的好廚師是男的,看來果然不錯。”
  “我深信就是最好的廚師,也希望家中能有一個為他做飯的妻子。”
  “當然,那當然……”
  正在曉雪斟酌詞句時,薑學成又說了:“你的先生他——身在福中不知福。”曉雪臉沉了下來,拿過薑學成手中的菜刀說:“薑醫生,你去客廳坐吧。”表情客氣而冷淡。
  “曉雪,你這樣硬撐著對誰有好處呢?”他怎麽可以這樣直截了當?憑什麽?曉雪感到了屈辱。
   “曉雪,你有選擇幸福的權利。”他像是抱定了決心。鍾銳背著她時,是不是也是這樣對待別的女人的?曉雪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惡意的念頭:“你來這兒,你妻子知道不知道?”薑學成搖搖頭,又說:“我不愛她。”
  “她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哪裏了嗎?”“我給她留了張條兒。”
  “說你有工作?”薑學成默認了。
  曉雪辛酸地笑了:這就是男人們。
  第二天,薑學成又來了。敲門聲輕輕響起來的時候,丁丁已經睡了,曉雪剛洗完衣服。
  “誰?”
  “薑學成。”
  曉雪猶豫了一下,開了門。
  “對不起,又來打攪。……我想,把話說完。”
  沉默片刻,曉雪讓開身子,讓薑學成進來,“你先坐,我把衣服晾上。”
  “我幫你。”
  薑學成隨曉雪來到涼台。這是一個晴朗的秋夜,月明星疏,高層建築下,公路上的車燈像一串串流動的彩燈。幾件衣服很快就晾好了,曉雪欲回屋,薑學成攔住了她,說:“在這待會兒,好麽?”曉雪雙肘支在粗糙的水泥圍欄台麵上,看著遠方。遠方,人間燈火與天上星光打成了一片。薑學成與她並肩而立。
   “……她是個愛趕時髦的人。精神上不自信的人大多如此,但她表現出的,卻是傲慢,非常傲慢。就說小保姆,她媽媽家不知請過多少個了,最後一個一個月前走的,叫她給罵走了的。她不懂得該怎麽用人,隻好一味地粗暴霸道,她認為這就是對待下人的態度。她認為自已是貴族。不錯,她父親現在是一個官,但是,要想改變一個人的遺傳,得經過多少代的淘洗?她父親還好。是怎麽著就怎麽著,不像她。比方老頭子愛吃豬大腸,尤其愛吃那種沒洗幹淨的豬大腸,拿回家切切用油用蔥花一炒,臭上加香,一吃能吃大半斤下去。愛吃就吃嘛,倒不失樸實可愛。她不一樣,她既無法改變自己的遺傳,又沾染了現代社會的虛榮,弄得越發失去了自己……”
  “她長得怎麽樣?”
  薑學成迎著她的目光:“非常漂亮。”
  “明白了。”
   “男人嘛,都虛榮,尤其是年輕的時候……”薑學成不無尷尬地咕嚕了一句。曉雪談淡一笑:“也不能說就虛榮,誰不喜歡賞心悅目?”“可惜的是:漂亮的女人,自私,愚蠢;聰明賢慧的,又很少漂亮的。”他看著曉雪的臉,說:“曉雪,知道嗎,你是一個難得的例外!”“薑醫生!”曉雪的聲音嚴厲而冷淡。
  薑學成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無邊無用的夜空。
  薑學成又開始說了:“最初她引起我注意的,的確是她的外貌,在她不動不說話的時候,十分動人。但很快我就發現她不是我心中的那個人,但我還是和她結了婚。想知道為什麽嗎?”曉雪轉過頭看著薑學成,薑學成不看她,繼續說:“……從上大學的那天起,我就發誓畢業後一定要留在這個城市裏。醫學院的學生都願意留在大城市大醫院,不知別人的真實想法是什麽,我知道我。我不是為了舒適為了虛榮,假如我學的是地質或導彈,我會毫不猶豫地去荒山野外去大漠深處。我的專業是醫學,醫生需要豐富的臨床經驗和先進的設備技術,這隻有在大醫院裏才能實現,再好的醫生在工廠衛生所或縣城小醫院裏呆長了也得退化,更何況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準醫生!畢業的時候,同學們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我借助的是她父親的力量……”
  “不惜以一生的幸福為代價?”“沒有事業才是男人最大的不幸!”曉雪冷笑一聲。
   “我知道你會生氣,而且知道此刻你肯定在想;這是一個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無情無義的家夥……那些事是我思想最深處的想法,對誰都沒有說過,也完全可以不對你說……時間不早了,明天你還要上班要送孩子。我走了。”
  曉雪沒料到會這樣,她正想聽下去,但她還是微微點了點頭。薑學成的細心體貼,使她覺著新鮮、溫暖。
  第二天中午午休時,薑學成又把電話打到了曉雪單位:“沒結婚前,她從來沒說過不要孩子,也沒學會像現在這樣濃妝豔抹。她雖然不夠聰明,但是還不算庸俗,對那時的我來說,這也就夠了。我哪裏知道她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其實要僅僅這些我也就忍了,讓我忍受不了的是婚後她對我的態度。在她的眼裏,我不過是她的一筆可以隨意支配的財富,我們之間毫無平等可言……”
   “要是回過頭去讓你重新選擇呢?”“事業我要,但不要她,我會想別的辦法的。”醫院走廊裏的腳步聲陸續多了起來,薑學成回頭看了看,說:“要上班了,再談。晚上我去你家。”
  晚上,薑學成在曉雪家吃的飯。曉雪安排丁丁睡覺的時候,他在廚房裏幫助曉雪洗碗。曉雪來到了廚房。
  “睡了?”“睡了……我來吧。”
  薑學成用胳膊肘擋開曉雪,拿起一摞洗淨的碗,控幹水,放進碗櫃裏,然後洗幹淨抹布,再四處擦拭:爐灶、操作台、水池邊。
  他認真、細心、熟練。曉雪看得都有些呆了,長這麽大沒看過一個男人這樣子來做這些事,她感動而又有點淒涼。薑學成邊用力擦灶台上的油漬邊說:“曉雪,知道嗎?我什麽都願意告訴你什麽都對你說,就因為你也是個聰明人,而且善良,你能理解一切。……知不知道一個男人若能夠有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女人,是一種鍾麽樣的幸福?”這時,外麵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曉雪反應過來後,征住了。
  片刻,鍾銳提著東西出現在麵前。他看一眼倚在廚房門口的曉雪,看一眼腰紮圍裙、手拿抹布的薑學成,也征住了。
  “你……出差回來了?”曉雪先開日說。
  “剛下飛機。給丁丁買的玩具,順路送過來……你好,薑醫生。”鍾銳放下東西,又說:“我走了。”
  “鍾銳!”曉雪叫著追出去。
  鍾銳在門口站住,溫和地道:“我回公司。公司裏還有許多事。”說著出了門。
  門關上了,曉雪失神地在門口站著,一動不動。
  這件事成了壓倒他們婚姻這匹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曉雪回到媽媽家,“丁丁呢?”媽媽問。
  “鍾銳接走了。”見夏心玉不明白,曉雪進一步解釋道;“鍾銳打了個電話來說想接孩子出去玩玩。”
  “到底怎麽回事?”
  “我來正是要跟你說這件事。我們打算,離婚。”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昨天。”
  “你們倆又怎麽了?”曉雪沉默一會後,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這麽說來,倒是薑醫生促成你們的離婚了?”“表麵看是這樣。”
  “薑醫生對你是什麽意思?”“媽媽,我今天來,主要就是想跟你談談這件事兒。……他約我晚上出去吃飯。”
  “那意思就很明白了。你怎麽想?”
  “我現在什麽都不想想……”
  “要想,曉雪。想想和鍾銳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想想下一步你的生活怎麽安排、還要想想丁丁……”
  “我答應薑醫生晚上同他去吃晚飯……我不能再裝傻,成不成都要跟人說個明白。”
   “打算成還是不成?”“您說呢?”“從同行的角度說,他是個好醫生,別的我說不出什麽,不了解。但我覺著現在這事對你並不是主要的,新的感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你的問題。”見曉雪不明白,夏心玉又說:“曉雪,振作起來。以前你可不是現在這樣啊,學習好,自尊心上進心那麽強,熟人們都說你活像我……”
  曉雪苦笑道:“那時候我多大,現在多大?過了三十往四十上奔了媽媽!我早已不是想入非非的年齡了。”
  “三十歲正年輕!”“對您來說當然是……”
  “不是對我,是對你!可惜的是你年齡雖輕,我是說生理年齡,但你的心理年齡卻過早地老了……”
  “媽媽,以後再上課好不好!”“你打算跟薑醫生怎麽說?”“感謝他的信任。”
   “沒有別的了?”“沒有別的了。怎麽可能有別的?他是個有妻子的人。我絕不會接受一個拋棄妻子的男人,不管什麽原因!”這是一個有相當擋次的餐館,門外不大的停車場裏,停滿了各式轎車。曉雪趕到時,遠遠地就看到了等在門口的薑學成。
  身穿紅色旗袍、麵帶微笑的小組為他們拉開了門,餐館裏的清爽、寧靜立刻迎麵撲來。薑學成示意角落裏的一張小餐桌:“我們去那邊?”曉雪點點頭,跟著他走。這時,餐館裏響起了一個響亮的童聲:“媽媽,我和爸爸在這兒!”曉雪聞聲看去,看到了正與爸爸相對而坐的丁丁。鍾銳一下子站了起來。
  丁丁不明白地看著三個不說話的大人。

   第十五章
  街道辦事處。七年前,他們在這裏登記結的婚。現在這裏比那時已經豪華多了:鋪了地磚,釘了一圈深棕色的掛鏡線。當年那個笑眉笑眼的中年婦女已不見了,桌後坐著的是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男子。男子在屋裏也戴著副墨鏡,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震懾。隔著墨鏡,男子在念手中紙上的字:“……離婚理由:性格不和。於亥處理:兒子鍾丁丁,括號,五歲,由女方撫養。”念到這兒,男子抬頭掃視了一眼立於麵前的兩個當事人,曉雪忙對他點點頭,鍾銳不表態。
  “這位男同誌如果你想不通,可以去法院。不過憑我的經驗,去法院也是這結果。孩子還小,不能沒有母親。”男子說道,聲音倒是十分和氣。
  鍾銳生硬地道:“可以沒有父親!”“就說是呀。所以我們勸你們不要離婚不要離婚,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不能解決非得走這條路……”
  鍾銳泄了氣。
  男於接著往下念:“每月男方付孩子撫養費,三百。財產處理:現金平分,電器家具等實物,留給女方及孩子。”他看兩人一眼。見兩人點頭,又念:“離婚雙方的其他協議:住房歸男方,女方未婚前可由女方暫時居住,一挨結婚,立即搬出。”他再看看曉雪,曉雪點點頭。
  “別的沒有什麽了吧?”見二人都搖頭,男子道:“簽字。”
  曉雪接過了筆,看著那張離婚協議書卻不知該往哪簽,鍾銳看她一眼,在簽名處指了指。曉雪簽了宇,鍾銳也簽了字,然後一人接過一張協議書。出了門後,二人點點頭,分別走了。
  秋風吹來,樹葉沙沙飄落。
  曉雪推開資料室的門,周豔剛放下電話,聽到門響,回頭問道:“徹底辦完了?”“嗯。”曉雪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她覺著很累。
  “他給你來電話了!”“誰?”“接班人。”
  “我現在沒心思開玩笑周豔。”
  “得了!……約你今晚一起吃飯,時間地點照舊:不能去,就給他去個電話。”曉雪拿起電話就撥。
  “為什麽不去?”見曉雪不響,周豔又道:“他人不錯,在社會上有地位,錢也不少掙,對你又好,你還要什麽?”曉雪接通了電話:“請找薑醫生。”
  薑學成值夜班在家裏休息,接電話的小護士告訴了曉雪他家的電話。曉雪電話打來的時候,薑學成正在家裏跟妻子談判。
   “……這個家裏的東西我什麽都不要。”薑學成對正經在鏡前梳妝的妻子說。妻子用發卡把額前彎曲的劉海卡上去,露出白白的額頭,又打開粉底霜,用食指挖出一小塊,一點點往臉上拍勻,不說話。
  薑學成鼓足勇氣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妻子開口了:“我隻要一樣。”
  “隻要你要,就是你的!”薑學成直起腰來,語氣熱切。
  “真的?”“你說!”妻子嫣然一笑:“我要你。”
  薑學成差點沒背過氣去。這時電話鈴響了,薑妻抓起了電話。
  曉雪對接電話的是一個女聲完全沒有準備,不知應答好還是不應答好,一時沒能出聲。
   “喂,喂喂!怎麽不說話!”對方的聲音突然嚴厲了,“你是誰?說話!”這時再說話已經晚了,曉雪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邊拉開,卻忘了應談放下。尖銳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來,“真有你的啊,竟敢打電話到我家裏來了!看上我們薑學成了?迫不及待了?他現在就在家裏,你來吧,來啊。”聲音又陡轉,“你這個不要臉的!………”
  周豔聽著了,想去奪電話,曉雪仿佛這才驚醒,一下子把電話扣死了。
  周豔興奮不已:“夠潑的啊!下次把電話給我,對付潑婦是我的強項。”
  那邊薑妻放了電話,看著鏡中的薑學成問:“她是誰?”薑學成不吭聲。女人回過身來,一對大眼睛死死盯住他;“你離婚就是為了她吧?”薑學成還是不吭聲。女人沒徐口紅的嘴唇顫抖了:“她很漂亮?……是個小姑娘?……說話!”薑學成就是不說話,躬背低頭坐著,一副生死由你的架勢。
  女人火了:“不說是不是?沒用!我查得出來,這點小事兒,喊!”
  這天,曉雪和周豔正在資料室吃午飯,門“砰”地被推開了。
  兩人嚇了一跳,抬頭看去,隻見門口站著一個十分豔麗的陌生女子,她身材高挑,彎曲而隨意的劉海下,是一雙顧盼流光的大眼睛。
  “誰是夏曉雪?”兩個人幾乎同時明白了來者是誰,曉雪呆住了,周豔卻笑吟吟地站了起來:“你是誰?”薑妻打量著對麵這個三十多歲的平常女人。心裏踏實多了。
  “怎麽,看上我的男人了?”她問。
  “主要問題在於,你的男人看不上你了。”同豔說。
  “你!……”薑妻被噎住了,片刻後,麵部肌肉開始痙攣。
  的,她伸出指尖鮮紅的手,向周豔衝過去。
  曉雪一下子擋在了周豔的前邊。
  周豔扒拉開曉雪,挺著胸往前湊:“來啊,文的,武的,我候著。提醒一句,看看清楚此刻你在哪裏,免得吃了虧還不明白是為了什麽。”
  二人幾乎是胸脯貼著胸脯,鼻尖對著鼻尖,關鍵時刻,薑妻明智地後退了一步:“我、我找你們領導去!”“去吧。我們領導在二層右手第二個門。他正閑著沒事幹呢,正需要來點刺激。”周豔輕飄飄地說。
  “我跟他告你這個不要臉的第三者!”“那我勸你還是不要去……”
  “這恐怕就由不得你了!””我是為你著想。”
  這下子連曉雪都不明白了,與薑妻一道看著周豔。
  周豔一笑:“如果叫我們領導看見你——我們領導可是個男的——準得想,一個女人潑成這樣,別說第三者了,就是再有個第五者、第八者,都合情合理。”
  薑妻這才明白今天是遇上對手了,“你、你……你等著!”丟下這樣蒼白的一句,氣急敗壞地衝出去。門“砰”地關上了。
  周豔異常得意興奮,連連問曉雪:“怎麽樣?怎麽樣?”“你不該這麽刺激她。”曉雪憂心仲仲。
  這天晚上,曉雪幾乎一夜沒睡,早晨起來,她臉色焦黃,橫肌下垂,頭發都似乎幹燥了許多。上次一起吃飯,薑學成跟她準備跟妻子攤牌,她堅決反對,他卻還是這樣做了。這使她覺沉重,同時又有一絲暖意。這暖意持久地橫夏在心底,令她動,令她軟弱,令她苦惱。早晨她送了丁丁後往單位趕,眼睛明看到了路上一堆啤酒瓶的碎碴兒,腦於卻了無知覺,駭車直了過去,車帶被紮破。等她找到修車的地兒修好車,已經快到班時間了。
  資料室裏坐滿了人,綜合處在開會,處長正在講話:“……從上次開會以來,我們處所屬各單位現在是兩極化,搞得好的,很好,沒搞好的,很糟。好的繼續搞,糟的……”
  停住了,室內安靜極了,人們都兩眼溜圓地看著他。
  這時門被輕輕、輕輕地推開,曉雪溜了進來,但她還是不避免地被發現了。
  “夏曉雪,怎麽才來?”“我……”
  處長聽都不要聽了,擺擺手:“糟的,比如資料室,現在你是兩個人吧?”周豔、曉雪點點頭,處長道:“這次要下去百分之五十!……”
  一陣“嗡”聲,曉雪、周豔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又迅速閃開了。
  嗡聲中,處長又道:“至於留誰,走誰。你們自己定……”
  會議結束了,人們都散了,留下一屋子的狼藉,曉雪擦桌子,周豔掃地。曉雪擦完桌子,把抹布仔仔細細洗好,晾上,周豔剛好掃完地,曉雪趕緊去門後拿來撮子。周豔忙伸手接,嘴裏連道:“謝謝!謝謝!”曉雪一手把攝於舉到背後,一手去掄周豔手中的掃帚:“我來我來!”兩個人你爭我搶了幾個回合,周豔身手矯健一些,抓住了曉雪手中的撮子。曉雪不撒手,周豔熱情地搶奪,由於過於熱情,撮子搶到手時,被對方抽走了掃帚。一時間,兩個女人手裏拿著調換過來的工具,愣住了。
  曉雪輕輕碰碰周豔的手,說:“給我吧。”
  周豔癡了一般,沒動。
   “周豔?”“咣!”周豔把撮子扔到地上,發出很響的一聲。“算了吧,曉雪!”她說,同時拉開了一把椅子坐下,“你也坐吧。”曉雪坐下了,低頭看著桌上一個圓圓的茶杯燙痕。周豔也不說話,仰著臉研究牆角的一絡蛛灰。遠處,公路”轟轟”的車流聲傳來。
  “他們也真夠缺德的了!”許久後,周豔說。
  “憑心而論,這個資料室確實也用不著兩個人。”曉雪歎口氣說。
   “他們處裏就用得著那麽多人嗎?他們怎麽不走。讓我們走?還有,想裁誰就痛痛快快地說。都怕得罪人,把難題往下麵推,叫咱倆定,咱倆怎麽定?這是人辦的事兒嗎?”曉雪不說話了,又去看桌上的燙痕。這一次,周豔把目光轉到了曉雪的臉上,目光裏是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情。
  “曉雪,我的情況你知道,離了婚,自己帶著個孩子……”
  “咱倆情況一樣……”
  周豔急了:“是一樣,又不大一樣,你是離了,可後麵早有一個侯著的……”“前一陣我好像聽你說你正跟一個經理處朋友……”
  周豔辛酸地笑了:“什麽經理啊,一個騙子。這事不怪誰,怪我,怪我傻。三十多了還帶著個孩子,哪個‘真數’能輪上你傍?曉雪咱倆認識這麽久了你該了解我,但凡有點辦法,我也不會跟你搶這個飯碗。”
  “這我知道。不過你也得理解我,我和薑醫生真的沒有你想象的那種關係。”“你想有就有!”“但我不想。”
  “那就是你的事了。”
  “你……你不能不講理。”
  “什麽叫講理?我走,你留下?”“我役這麽說……”
  “你這麽說了也沒用,我反正是不走!”曉雪很生氣:“我也不走。”
  “好,那就叫領導定吧!”電話鈴響了,周豔拿起電話,態度生硬地:“找誰?”“周豔嗎?我是薑……”
  周豔把電話往桌上”砰”地一摔。
  晚上,薑學成來到曉雪家,他這才明白了電話中周豔大光其火的原因。
  “曉雪,”薑學成說,”我現在還沒有資格在你這樣重大的事兒上發表意見,如果我有資格,知道我的意見是什麽嗎?”曉雪看著薑學成。
   “……那一直是我理想中的生活,”薑學成跟睛向一個看不到的遠方看去,”早晨,她送我上班,晚上,她等我回來。桑上是熱騰騰的飯萊,身邊是吵吵鬧鬧的孩子,男耕女織,朝朝暮暮。我有能力養活我的老婆和孩子,養活三四個孩子沒有問題……”
  他把臉扭過來,盯著曉雪的眼睛,“曉雪,我已正式提出跟她離婚了,”
  曉雪隻是搖頭,樣子很苦惱。
  薑學成起身告辭:“你的心理我完全清楚,我隻一句話:在我沒有資格之前,我絕不會再來就這件事情打擾你!”晚上,醫院裏,一個高個兒女人“蹬蹬蹬”地沿走廊走來,漂亮的臉蛋繃得鐵一般生硬。她走到手術室門前站住,不耐煩地看看表,踱步,又幾次想去推那兩扇門,好歹算是克製住了自己。
  終於,手術室的門開了,兩個全副武裝的護士和一輛平車先行出來,車上躺著的人看不出死活。兩個護士一個推車,一個手裏高舉著輸液瓶子,“軋軋”地消失在走廊拐彎處。又過了好久,大門再次開了,走出來幾個疲憊不堪的人。前麵一人看到等在門口的女人,立刻回頭衝門裏叫:“薑醫生!夫人接你來了!”
  薑學成定出來,看到妻子什麽話都沒說,一把拽住她從手術室門旁的側門走了出去。側門外是一個小花園,他板著臉一直把妻子拉到花園中間才站住。他是個愛麵子的人。
  “你跑這來幹什麽?”“來看看你在幹什麽。”
  “看到了吧,我在工作。”
   “還好意思提工作!是不是早忘了你的工作是誰給的了?”“沒忘。事實證明,你父親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之於這所大醫院,這所大醫院之於我,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成功的雙向選擇。”
  “達到了目的就想把我一腳踹開啊你,沒門兒!”
  “我為這個目的是付出了代價的。”
   “合著你跟我結婚整個兒就是個……交換?”“不等價交換。我得到的不過是我該得到的,而付出的卻是我生命中黃金般的八年!”薑學成說到此陡然激動了起來,“給了你八年,該夠了啊你!”“不夠不夠就是不夠,我要你把一輩子都給我,我愛你!”薑學成厭惡到了極點,什麽都不說,轉身就走。薑妻在後麵喊:“好好好!我這就找我爸爸去,他老人家好歹還在位。”
  薑學成站住了:“我勸你不要去……”
   “害怕了?”“怕你失望。我比你更了解你父親,我們都是男人,同一類型的男人。順水人情的事他可以做,但要讓他做出明顯有悖常理的事,他絕不會做,哪怕是為了他的女兒。他的仕途比他的女兒更重要。他知道我是一個上上下下都公認的好醫生,是一個在醫學界有影響的青年專家……”
  薑妻呆住了,俊俏的臉在月光下白得像一張麵具。薑學成不由動了側隱之心,緩和了聲音:“你先回去,咱們的事等我回家再說。”
  薑妻勃然大怒:“咱們的事?什麽事?咱們沒事!是你要離婚而我不離!我不離你就別扭離!隨便你找哪:派出所、法院,中級、高級,我陪著!薑學成,你沒理由跟我離婚,我作風正派從不在外麵亂搞男人。嫌我不要孩子?我這是為國家著想……薑學成,你睜眼看看你麵前站著的是誰!誰想招我不痛快誰就別想痛快!”她的聲音尖厲到了極點,引得好幾個病房的人打開紗窗探頭向這邊窺探。薑妻說罷就走了,留下薑學成站在原處氣得渾身直哆嗦。
  這天,薑學成沒回家去,他讓夜班醫生回家,自己住進了值班室。這天夜裏病房事情很多,他被叫起來三次,早晨起來後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嘴裏又苦又臭。他擠了點別人的牙膏在手指上,刷了刷牙,方感覺好一點。早晨是病區最熱鬧的時間:洗漱、打飯、洗掃,病人、衛生員、護士……你來我往地在走廊裏穿梭。
  薑學成把自己關在值班室裏,靜待上班。他毫無胃口,也沒去食堂吃飯。差五分八點時,他站起身準備向外走。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是值班護士。護士身後,站著一對笑吟吟的金童玉女:曉冰和何濤。
  他們臨時決定要結婚了,完全是自作主張。起因是因為何濤要報名去西藏支邊,本來說好是一年的,後來又改成了三年。
  何濤告訴曉冰這事時是在一個黃昏,在他們常去遊泳的那個湖邊。
  曉冰聽完後迅速地說:“三年?好啊,你去吧。”臉上說不清是什麽表情。
  “你等不等我?”“決不等。”
  “為什麽?”“沒這個義務。”
  “等丈夫歸來是妻子的基本義務。”
  “誰是你妻子?”“你。”
  “誰說的?”“我。”
  曉冰黑黑的眼睛凝視了何濤幾秒鍾,然後轉過身一聲不響地走了,何濤跟著她走。靜靜的湖畔響著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一對很老的夫妻由對麵慢慢走來,兩個人的頭發都已經雪白,秋風由他們身後吹過,吹亂了老太太的短發,老頭伸手為她把亂了的發絲捋在耳後……
  他們與曉冰兩人交錯而過,曉冰扭臉目送著老夫妻:“有一天我也會變得這樣老……”
   “再美麗的皮膚也不會永遠年輕。有人說,笑和哭都能生出皺紋,女人的皺紋是男人給她刻上去的。男人按照自己的意圖刻畫女人的臉,你使她幸福她就會笑,你使她不幸她就會哭。我保證,我的曉冰臉上刻畫的將全部是幸福……”
  曉冰的眼睛亮閃閃地發光。
  “等我回來,嗯?”“不!”
  “不?”“先結婚。”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夏心五是在下午上班前,知道曉冰打算結婚的。曉冰還在電話裏告訴她:“打算旅行結婚。也不想去更多的地方。他家不是在煙台嗎,去一趟他家,順便在膠東沿海轉一圈。”
  “具體哪一天結婚?”“那就看何濤能買到哪天的車票了。”
  夏心玉不說話了。
  “媽媽,您生氣了?……要不,我去找何濤,先不要買票。”
  “算了算了,都定下的事了還做這些姿態幹嘛?……結婚手續得在走前辦了吧,父母可以無視,不能無視法律。”
  “媽媽!”“想想我也該知足了。何濤的父母認識都不認識你呢,上門直接就是兒媳婦了。”
  “就是說您同意了,媽媽?”“一定要把結婚手續先辦了。”
  “這我們倒是想到了,安排在明天去辦。”
   “明天?……知不知道辦結婚手續需要些什麽?”“不就是雙方的證件,單位介紹信什麽的,對了,再給辦事處的人帶包糖!”“還要帶婚前體檢合格表。婚前體檢的全部結果出來,至少需要一周。”
  “哇!”曉冰看看手表,“何濤可能現在票都買到了。”
  “那隻有退票。”
  “媽媽,你幫我們行個方便吧,你知道的,我和何濤絕對健康。”
  “我們是專科醫院,沒有婚前體檢表。”
   “這些事您怎麽不早告訴我們呢!””你們怎麽不早告訴我呢?”曉冰發愁了,突然她雙手一拍:“有辦法了!”薑學成就是曉冰的辦法。薑學成聽曉冰說完始末,忍不住笑起來:“這都還是研究生,居然不知道婚前要體檢!”
  “我們的專業都跟結婚無關。”曉冰說。
  “買的哪天的票?”“下周三。”何濤說。
  見薑學成沉吟著,曉冰趕快又說:“薑醫生,幫幫忙,給個表填填得了,我保證我倆健康,真要被查出不出賣你。”
  薑學成又被逗笑了:“想哪去了!關鍵是得為你們負責。婚前體檢很重要。”何濤對曉冰道:“要不算了,我去退票。”
  薑學成自語道:“別的都好辦,就是血的化驗結果出來得較慢。”
  曉冰忙道:“血春天在學校裏剛查過,我們都沒問題……信,等我把化驗單要來給你看。”
  薑學成釋然了:“那就沒問題了……這樣,我帶何濤檢查他又對曉冰道:“請一個同事帶你去。所有檢查用不了一個時,我保證你們按時出發。”
  曉冰跟一個女醫生走了。薑學成為何濤做外生殖器檢時,發現他包皮過長,建議他做包皮環切術,並告訴他,手術小,門診就做了,隻是做完了總得有個恢複期,這樣他們將不按計劃出發。
  “不做不行?”何濤不甘心。
  “不要心存僥幸,倘若引起嵌頓,會有生命危險。就算你在乎,出現問題,對曉冰也不好……你跟曉冰商量一下,推遲十天半月的,以後的日子長著哪。”
  “不行不行千萬別跟曉冰說。”何濤小聲地。“那太寒磣了。”
  “不說可以,但有一個原則,這事不能忽視。”
  “那隻好我突然出差了。”
  “看來隻能這樣了。”
  兩個男人相視一笑,約好明天上午手術,手術後,何濤去一個同學家躲幾天。曉冰拿著體檢表回來了,興奮得臉兒粉紅,問薑學成道:“怎麽樣?”“棒極了。”
  何濤問:“你呢?”
  曉冰說:“跟你一樣。”
  大家都笑了。
  秋天,月夜。何濤拎著箱子,背著背包,提著行李卷走在樹影婆婆的校園裏。曉冰背著背包、拖著箱子從另一個方向走來。
  筒子樓一間無人的房間裏。屋裏隻有一張光板床,一張三屜桌。這是何濤為結婚踢學校借的,三個月後赴西藏時交還。
  曉冰走進筒子樓,來到房門前藏門,裏麵無人座聲。她試著推門,門竟然沒鎖。她有點迷惑、有點遲疑地走進去。屋裏沒有燈光,隻有月光清因。曉冰突然回頭,隻見何濤站在她的身後微笑。曉冰張著一雙夢幻般的大眼睛。久久地看著何濤,小聲問:“這就是我們的屋?”何濤點點頭。
  “這麽大……”
  “我一個星期後就回來,這期間你要把它填滿,嗯?”“嗯。”
  何濤伸手想開燈,曉冰不讓,“我現在不喜歡燈光。”
  月光清澈,屋內亮如白晝,但又不同,要柔和美麗得多。曉冰在屋裏走來走去,仙女般輕盈。她看到了何濤的東西:“這就是你的全部家當?……還上著鎮!裏麵是什麽?”曉冰用食指托著鎖在箱子拉鏈鼻兒上的一把小巧的鎖,問。
  “隱私。”
  “我也不能看?”“尤其是你不能看。”
  “明白了。”
  何濤倒不明白了。
  曉冰“嘁”了一聲:“還不是,啊,從前的那些人兒給你的情書。”
  何濤隻笑不語。
  曉冰說:“可惜她們都是曆史,隻有我,是現實。”
  何濤一把把曉冰摟在胸前:“對,隻有你!”二人極近距離地相互凝視,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一點一點靠近,靠近,融合……
  月華小屋裏,出現了一座美麗的愛情雕像。
   ……月亮升上了中天,二人相慣坐在光光的板床上,沒有一句話。曉冰如在夢中,一個她向往已久、想象已久的夢。她心急跳,血奔湧,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卻軟得沒有一點力氣,整個身體輕飄飄如一片即將隨風而去的羽毛。她閡上睫毛濃密的眼睛,等待著即將到來的。
  “……我送你回家曉冰,時間太晚了。”
  曉冰詫異地睜開眼睛:“你怎麽了?”何濤躲開那雙葡萄珠膠的黑眼睛,否則,他所有的努力將喪失殆盡,他會不顧一切。即使真有生命危險算得了什麽,在這種時刻?!但是,可能會對她也不好。對她不好的事他不能做,她在一切之上。他拉住她的手:“走!曉冰,快點!”曉冰不動。何濤的眼睛都紅了,他極力克製使自己,牙齒因此開始打顫。他懇求她:“走吧曉冰!……這樣子不行,我,我太難受了。”
  曉冰目光曚朧:“為什麽……不行?”“等我們正式結婚,等我回來!一周後!”曉冰自以為明白了,認為這是何濤對她的尊重。盡管不願意,作為一個女孩兒,她也實在不能再說什麽了。她摟住何濤的脖子耍賴:“那你再親我一次。”
  “最後一次!”曉冰點點頭。何濤雙手捧起了女孩兒向他仰起的光潔麵孔。
  八點半,何濤準時來到外科醫生辦公室;科裏的晨會剛散。
  薑學成走出來,臉色發灰,神情疲憊。妻子來醫院找他了,大吵大鬧,驚動了整個病區。他幾乎又是一夜沒睡。何濤問:“薑醫生,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啊,沒有……昨天晚上,休息得不太好。沒事。走,去治療室。何濤躺在治療室的床上,薑學成讓護士準備好所需器械、藥物後,就讓她先出去了,沒有要她給何濤備皮。薑學成在何濤陰部手術區域塗上皂液,親自備皮,這本該由護士來做,他怕小夥子會難為情。憑著一個醫生、一個過來人的敏銳,他斷定何濤尚未與異性有過肉體接觸。有人推開了治療室的門。“薑醫生,您的電話。”是一個小護士。
  薑學成頭也沒抬:“我這正忙!”“我跟她說了。可她說,她是您丈母娘。”小護士又補充一句,“她挺火的。”
  薑學成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他把刮毛刀遞給小護士,簡短地道:“接著備皮!”然後怒氣衝衝地出去了。
  小護士接著給何濤備皮。一陣陣風從敞開的窗戶歐進來,吹動著一個藥水瓶上飄飄欲掉的標簽,標簽上寫著“2%丁卡因”。風終於把標簽吹掉了,標簽飄到了地上。
  薑學成鐵青著臉回來了。他本來以為是他空子冒名打來的電話,沒想到還真的是丈母娘來責問他和她女兒的事。他對她不能太不客氣了,所以就忍聲吞氣地聽她發火,說廢話,直說得他心頭火起,情緒惡劣。
  護士已經備好皮了。她消過毒,鋪好了手術巾,要學成戴好手術手套,拿起針管,示意護士把麻藥遞過來。護士拿過那個沒有標簽的瓶子。
  “薑醫生,這是不是普魯卡因?”薑學成看了一眼,“嗯”了一聲。護士將瓶蓋消了毒,把藥液倒進一個無菌彎盤裏。
  薑學成用針管從彎盤裏抽取藥液二十五毫升。
  針頭刺入何濤的陰莖,藥液緩綴注人,做局部浸潤麻醉。
  薑學成用針劃局部皮膚:“什麽感覺?”“疼……”
  戴手套的手又從彎盤裏抽取了十五毫升藥液。
  藥液再一次注入。
  五分鍾後,何濤感到胸悶,他末及跟薑學成說,呼吸就開始困難,憋得麵部青紫,緊接著,他全身袖搐……
  “快去叫人!”薑學成大喊,小護士跑出去。
  薑學成對何濤實施心外按摩。主任及其他醫生趕到了,但何濤的呼吸心跳已經停止了。
  搶救開始。
  “氣管插管!”
   “心髒按摩!”“三聯針!心內注射!”“加壓給氧!”薑學成一下一下按理何濤的心髒,全部感覺都集中在了手中這團溫熱但已喪失了活力的肌肉上。護士用紗布頻頻替他擦拭額上層出不窮的汗水。
  二十五分鍾後,何濤的心跳恢複,心率每分鍾一百三十二次,很弱,但整齊;又過了半小時,他自主呼吸恢複,次日,何濤被送進了醫院的特護病房。
  何濤被送進病房後,在打掃治療室時,人們在床下發現了那張“2%丁卡因”的標簽。
  中午,曉雪剛吃完飯,曉冰找來了,讓姐姐利用中午休息的工夫陪她上街采購。她們走進了曉雪單位附近的一家大商場。
  “何濤他們學校也是,怎麽能叫一個正準備結婚的人出差呢?”“可氣的是人家還挺樂意。”
  “那還用說,受重用了唄。”
  曉冰笑了。
  “借給何濤的那間房間有多大?”“十五平米呢!何濤說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把它填滿,除了各人的衣服,我們還什麽都沒有呢。姐姐,你可得好好幫我參謀—下。”
  “沒有問題!”曉冰的目光被一個無頭男模特身上的深藍色絲緞睡衣吸引住了,她站在模特前比比個頭,斷定它跟何濤的身高差不多,於是請小姐拿來一套。
  “姐姐,你看怎麽樣?”曉冰舉著睡衣叫。
  曉雪過來了,手裏拿著件女睡衣,淡粉色,蟬翼般輕薄,她拿它與曉冰手裏的男睡衣並肩比了比。
  曉冰羞紅了臉。
  曉雪笑了。
  這晚月色依然美麗,月光從沒有窗簾的窗子傾瀉進來,一片銀輝。曉冰手裏拿著掃帚、抹布、水桶、拖把等。進門後,先把一個隨身帶來的小錄音機打開,然後在柔美的音樂聲中開始清掃房間。
  這裏已經是一個溫馨的小窠了,雙人床,窗簾,各種小裝飾一應俱全。曉冰從一個購物袋中取出床罩往床上鋪,但她的神情遠不及上次那樣甜蜜愉快,顯得心事重重。
  何濤學校,曉冰腳步匆匆地向何濤係主任的房間走去,她推開門,桌後正工作的中年人抬頭。曉冰向他詢問。
  ——何濤沒有出差。
  ——這些天他沒有來學校。
  ——他去哪裏丁學校不知道。
  曉冰不知怎麽離開的那間屋子。
  “曉冰,怎麽這時候才回來?吃飯了沒有?冰箱裏還有米飯,我給你炒炒!”夏心玉對曉冰說。
  “不要!不吃!”“怎麽啦?……有什麽事跟媽媽說。”
  “何濤……”曉冰哽住了,淚水堵住了嗓子。
  “何濤還沒回來?”夏心五猜測著。
  曉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他是去出差,哪能說什麽時候回來就準能可釘可鉚地回來?事沒辦完,沒買著票,都有可能……”
  “不是,根本不是!”曉冰淚流滿麵,跺腳大叫。
  “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
  “……走的時候他說,到了那就緒我來電話,可他沒來電話。他還說頂多去一個星期,現在都八天了,連他影子都汲見。我心裏著急,就去他們學校了,才知道、才知道……”
  “什麽?”“他壓根就沒出什麽差!”“那他去哪了你分析?”“還用得著分析?明擺著,遇上什麽更誌同道合的人了……”
  “不可能,何濤那孩子不是那種人。”
   “他是!他跟我就是一見麵就喜歡上了的。他跟我能這樣跟別人就能這樣!他們男的全都一個樣!”“現在說什麽都是瞎猜。不過事情要真是像你說的那樣,也就不值當為它難過了,這麽脆弱的感情,早結束早好。”
  曉冰拚命搖頭:“沒用媽媽,你說什麽都沒用,我這麽想過,沒用。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他!……我現在才明白姐姐當初對鍾銳的感情,……媽媽,要是何濤真的跟別人好了……我怎麽辦呀?”夏心玉撫摸著女兒長長的頭發,什麽都說不出來。“……丁卡因局部麻醉作用發生遲緩,所以第一次注射後何濤仍然能說疼。那時候我要是想一想就好了、為什麽我就沒有想一想呢?……想也沒想就又注射了十五毫升的丁卡因……當時我腦子太亂,情緒糟極了。這種時候不該做手術,哪怕是最小最小的手術……”
  薑學成坐在曉雪對麵,翻來覆去咕嚕這幾句話,像祥林嫂一樣。他胡子大約好久沒刮了,兩頰深深下陷,以至於他剛進門的時候,丁丁都沒有認出他來。
  曉雪心亂如麻,那溫暖的小窠,妹妹那快樂的笑臉,在她腦中疊來疊去如放電影一般。
  “這事,大家都知道了嗎?”許久,她說了這麽一句。
  “已經通知他的單位和家人了……”
  “還有曉冰呢,晚冰!”“還有我!……幫幫我,曉雪!”
  事故調查小組所做結論如下:
  “本事故屬外一種醫生薑學成、護士陳西粗心大意,違反操作規程,不執行查對製度,把百分之二丁卡因誤認為百分之一普魯卡因局部浸潤四十毫升,導致病人中毒致殘。
   “鹽酸丁卡因的毒性較普魯卡因大十至二十倍,局部麻醉作用發生遲緩,一般不用於局部浸潤麻醉,若用於其他麻醉方法如粘膜表麵麻醉,劑量一般不超過每公斤零點五毫克。本例用量為四十毫升,已超過常用量的二十六倍左右。用藥後,病人突出症狀為嚴重的心髒抑製,引起低血壓、房室傳導阻滯,導致呼吸、心跳驟停。經搶救,五十分鍾後病人心跳呼吸恢複,五天後反射開始恢複,十二天後意識有好轉,二十天後有簡單的語言能力,一月後能自己進食及下床活動。但由於腦缺氧時間過長,腦水腫嚴重,病人雖恢複了生命體征和一定的生活能力,卻遺留下了腦缺氧後遺症——癡呆。其主要表現為:反應遲鈍,吐字不清,煩躁,不由主動作,記憶力喪失,有時生活不能自理等。
  “結論:二級醫療責任事故。”

   第十六章
  周豔板著臉借書、收書、蓋章,對任何人沒有笑意,連處長進來她也不抬頭。“喲,周豔兒,不理人了!”為表示親切,處長特地在“豔”字加了個兒化音。
  周豔不領情,仍麻搭著眼皮子在一本本新書上“叭叭”地蓋章:“是處長呀。對不起,我正在工作,不知道大駕光臨。有什麽指示?”“就是那個,上次開會定下的事,你們定了沒有?”“什麽事?”周豔明知故問道。
  處長一咬牙:“裁員,你和夏曉雪商量了沒有?”“商量了。”
  “……誰走?”“誰都不走。”
  處長想發火,想想,反而更加和氣地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資料室隻留一個人,是定了的。”
  “既然你們已經定了,那就定到底。反正呀,你們定了我走我也不走,走了就是死路一條,那還不如死在這裏。”
  處長抬頭環視一下室內:“夏曉雪呢?”“不知道。”
  “是暫時出去了還是一直就沒來?”“不知道。反正我是八點半準時進的這門兒,到目前為止,沒看到她。”
  兩人正說著呢,曉雪匆匆推門而進,“處長!……周豔。”
  處長看了看表,九點半了:“你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對不起,家裏出了點事……”
   “家裏家裏又是家裏!這麽著吧,……”他沉吟了一下,按照他的想法,他實在是希望周豔走而夏曉雪留下,周豔這個要什麽沒什麽、卻好捅個漏子的潑辣娘們兒真是叫他膩歪透了,他至今想起書屋被封的事兒仍然痛心不已。叫誰說,她都不如夏曉雪,可有一樣,她比夏曉雪厲害、難纏。兩害相權取其輕,況且夏曉雪正有現成的口實擺這呢。“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他對曉雪點了點頭,率先出去了。
  曉雪急忙跟出去。
  周豔沒心思幹活了。她感覺到處長可能要讓夏曉雪走,但這事光憑感覺不行,沒有明明白白定下來之前,她心裏就不能踏實,一分鍾不定,一分鍾不踏實。
  曉雪回來了,進門就直奔自己辦公桌前,拉開袖屜,向外收拾東西。周豔一直揪著的心立刻舒展開來,但幾乎同時,她又開始為曉雪難過。她訕訕地走了過去。“曉雪,你這些天怎麽了,總是遲到,偏偏今天讓胖子碰上……”周豔一生處長的氣時背後就叫他胖子。現在她雖然不生他的氣,但是得站在曉雪的立場上叫他胖子。
  曉雪不說話。周豔也覺得再說下去沒有什麽勁,就閉了嘴。
  曉雪把所有的東西裝到一個大紙盒裏,抱著向外走。
  周豔怯怯地:“……我送送你。”曉雪沒說話,隻是走,周豔跟在她的後麵,“別生我的氣。……”
  曉雪已經出門了。
  周豔回到隻剩下她一個人的資料室,呆坐了——會兒,低下頭,繼續往書上蓋章。風從窗口吹進來,帶著深秋的涼意。該給亥兒添外套了,一件像點樣的外套怎麽也得幾十塊錢。一想到五歲的女兒,想到錢,她的心立刻又硬了起來。
  “叭,叭,叭,”周豔蓋章的動作幹脆有力。
  這些天,為何濤,為曉冰,為薑學成,曉雪四處奔波,心身交瘁。
  經多方會診,院方認定何濤已無繼續住院的必要了。何濤母親得到何濤意外的消息時,當即病例,至今在家鄉醫院臥床不起。鑒於此,醫院為何濤聯係民政收容所,曉冰堅決不同意。
  曉冰堅信何濤能好,她有一大堆的證據:某小兒腦外傷失去記憶,被醫院宣布為無法醫治了,其母親不放棄努力,數年後,該小兒終於被頑強的母愛喚醒,現就讀於北大圖書館係;某某植物人已經十一年,在其妻愛心的召喚下,於一日清晨睜眼說話,現已成為家中主要勞力;某某人……曉冰把這些資料都剪下來,貼了一個本子,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要照著去做。
  在醫院的花園、小徑、路邊,一個穿病號服的癡呆男孩兒和一個長發披肩的美麗女孩兒肩並肩的身影已經成為醫院的一道風景。
  花園的長椅上,曉冰拿著一本影集,無數遍地指點給何濤看。
   “這個女孩兒叫夏曉冰,也就是我。你看看,是不是我?”何濤看看照片,看看曉冰。“這個男孩兒是你,你叫何濤。”她拿出個小鏡子,讓何濤照,“你看看!”何濤盯著鏡子久久地看自己,曉冰坐在一邊久久地看他,目光中充滿期待。
  何濤又看看曉冰,曉冰對他燦然一笑。
  何濤低頭把影集中曉冰的一張照片取下,放入自己胸前的口袋。
  曉冰對他點點頭,非常快樂。
  這天,開飯的時間到了,曉冰卻沒來。通常她一般下了課就直奔醫院,在病人吃晚飯前趕到,晚飯就由她照顧何濤吃。曉冰不到,何濤就不吃晚飯,誰說也不吃。他手裏拿著曉冰的照片,呆呆地坐在床上,向曉冰通常出現的窗口處看。突然,他眼前一亮,窗外走過一個長發被肩的姑娘。何濤向始娘揮揮手,她沒理他,走了過去。何濤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站起來,急急向外追去。護士看到了,許多病人也都看到了,但誰都沒有在意。何濤雖然癡呆,但很溫和,從來不惹是生非。
  曉冰一小時後才趕到醫院的。路上有一輛奔馳車超車時一頭撞到了一輛大東風車的屁股上,堵車堵了一個多小時。曉冰到時,曉雪和丁丁正坐在何濤的床上,床頭櫃上是他們給何濤帶來的一飯盒酥鯽魚。
  “何濤呢?”“我們來的時候他就不在。”
  “你們來有多長時間了?”曉雪看了看表,“二十分鍾了。”
  這時同一病室的一個人告訴曉冰,何濤出去近一個小時了。
  何濤走出病房,不見了他追尋的長發女孩兒。他沒有停步,一直走,競走到了從前他和曉冰常來遊泳的湖邊。夕陽下的湖水如同金色的綢緞。湖中似有遊泳者。一女孩兒清脆的笑聲由湖心中傳來。
  何濤好像看到了湖中遊泳的曉冰,曉冰在向他招手。他臉上露出笑意,急急地向前走去。
  何濤向湖中心走去,水漸漸浸沒了他的腰、胸、脖、頭……
  當何濤頭頂最後一圈漣漪消失時,厚重的金色綢鍛般的湖麵又恢複了它的完整。
  警車呼嘯著來到湖邊,撈起已浮上水麵的穿著病號服的何濤。醫院的救護車也趕到了,薑學成從車上跳下來。他一看到何濤的屍體,腳一軟,癱了下去。
  曉雪沒有下車,一隻手把丁丁的臉扭向別處。
  夜很深了,路邊停著一輛灰色的淩誌車,一個男人在車邊來回踱步,“哢哢”的皮鞋聲傳出很遠。
  男人的手機響了,他接電話。
  “喂?”“沈先生,我是夏曉雪……”
  “噢,我還沒找到何濤,車沒油了,一步也動不了。”
  “曉冰呢?”沈五一看一眼歪在車內座椅上熟睡的曉冰,“睡了。”
  “那就不要叫醒她,這些天她太累了……等她醒了再告訴她……”
  “告訴她什麽?”“何濤……何濤,何濤不在了……”
  曉雪的聲音莫然中斷——電話被沈五一扣死了。
  沈五一任手機忙音“嘟嘟”地響,忘了收線。
  一刻鍾後,接到曉雪電話的鍾銳開著切諾基趕到了。
  這裏是一個環境優美的地方,鬆柏青翠,垂柳炯娜。濃蔭覆蓋的小路上,走來——個麵色蒼白、神情堅定的姑娘。
  姑娘走到存放屍體的冷庫門口,兩個身穿藍大褂的工人要過了她手中的條子,三人走進冷庫。冷庫與普通房間沒什麽兩樣,大白牆,水泥地,裏麵擺著三排一格一格的鐵皮櫃。這些櫃子很像放大了的文件櫃,或機關浴池的衣櫃。工人打開標有十三的櫃門,頓時,一團白煙滾出,兩個工人一人一邊,從裏邊“咣”地拉出一個擔架。
   “看看是不是?”妨娘打開蒙著的白單子,看到了那熟悉極了的麵孔。那嘴,那額頭,那每一道紋路……她再把單子往下拉,看到了為探親見媽媽他特地買的那身西服。她更喜歡他穿短褲T恤,可醫院通知給他換衣服時她還什麽都不知道,都瞞著她。為此她憤怒之極,但明智地沒說什麽。要想同他多在一起待會兒,她必須控製住自己,否則,人們便會拿“為了她好”的理由,阻止她與他的再見。今天是他走的日子,早晨一大早她就起來了,甚至還吃了媽媽為她準備的早餐。由於她一直表現得非常理智、正常,他們同意了她的要求——由她做告別前的準備工作。從他走失的頭一天他們分手後,她就再沒有見到他。好像一輩子沒有見到他了,真想啊,想得心痛。現在好了,終於又相見了。她去找他的手。
  那幹爽的,大大的,柔軟的手。他的手形依然,卻沒有了溫度。
  哦,這裏真冷,他們沒給他穿短褲T恤是對的。她把這隻冰冷的手悟在自己的臉頰上,就像以前他們在一起時那樣……
  久立的工人忍不住道:“該走了。”
  曉冰站起身讓開位置。否則他們會把她趕開。她心裏並不生氣,他們怎麽可能體會她的心情?誰都不會,包括媽媽,包括姐姐。媽媽和姐姐隻是心疼她。她們與她沒有共同的創傷。
  兩個工人一人頭一人腳地將屍體抬起,用了些力,將屍體甩上了準備好的一輛平車上。屍體的頭磕到了平車的車杠上,發出重重的一聲“嗵”。
  曉冰大叫:“請你們輕一點好不好?!”她撲到平車旁,將那被撞的頭抱起摟在懷裏。她哭了起來。
  何濤躺在濱儀堂的鮮花叢中,曉冰站在他的頭邊,目光一刻不離他的臉,屋裏都有些什麽人,人們都在做什麽,她一概不問不管。忽然,她感覺到了什麽。她抬起頭來,看到大門口人們簇擁著一對老人進來,老太太坐著輪椅。
  極靜的一刹那。
  “媽媽——”曉冰大叫著撲了過去。
  曉冰暈倒在了何濤母親的懷裏。
  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沿著走廊走來,她在一個房間的門口停住,看了看門上的號碼,然後敲門。門虛掩著沒鎖,她一碰就開了。屋裏沒有開燈,朦朧的光線中,可看到一個背倚著床,席地而坐的身影。女人開口了:“這是何濤的家嗎?”坐在地上的人回過頭來看看她。
  “你是何濤的……未婚妻吧?”“你……是誰?”女人雙手一拍:“哎呀,我總算找到你了!”曉雪來給曉冰送飯,曉冰——步都不願離開何濤的這間小屋。
  媽媽說曉冰需要一段時間,叮囑曉雪常來看一看。快到何濤小屋時,曉雪似乎聽到屋裏有說話聲。誰?她加快了腳步。房間門開著一道縫,裏麵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了出來。這聲音有點耳熟,曉雪站住了。
   “……該負法律責任而沒有負,就不足以教育和懲戒有關的醫務人員,使他們今後能以高度的認真負責的態度去對待醫療工作。……再看這裏——是否構成犯罪是負不負刑事責任的前提。怎麽樣算犯罪,關鍵看這幾點:危害行為和危害結果,以及二者的因果關係。這裏還舉了個例子,一個藥房因管理不善,砒霜標簽丟失,讓司藥當芒硝發了出去,死了人,當事人判了刑……”
  曉雪忽然明白屋裏的人是誰了。她心裏一驚,頭一個反應是逃離,但她馬上又意識到不能這麽做。她屏住呼吸站在外麵繼續聽。
  屋裏,曉冰迷惑地看著麵前這個女人。女人也發現念了半天對方毫無反應,她停住了。
  “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跟你念這些?”曉冰搖搖頭。
  “書裏的意思聽懂了嗎?”曉冰仍搖搖頭。
  女人耐著性子循循善誘:“那麽,何濤的死因你總該知道吧?”曉冰不說話。“這就是說,知道。那,是誰造成的這一切你肯定也知道了。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要把罪犯送到他該去的地方——監獄!但這事必須要由當事人來做……何濤的父母都在外地,北京隻有你一個親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現在還沒心思想到這些,於是我替你想到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該出手時就得出手,政府不也一再號召我們要做一個見義勇為的好市民嗎?……”
  曉雪氣壞了,剛要推門而人,裏麵又說話了。
  “你是當事人,你應當向罪犯提起公訴。”她語氣越加熱切道:“如果你覺著麻煩,我可以全權代理……”
  曉雪“砰”地推開了門。女人回過頭,認出了她:“你?”“想不到你這麽狠心!”“關你什麽事?你來這裏幹什麽?”“我曾經非常同情你,曾經想跟薑學成好好談一談,為了你。看來我錯了。”
  女人忽然明白了,大叫:“原來……原來那個第三者是你!”曉雪命令道:“出去。”
  女人一笑:“你走我就走。”
  曉雪指指曉冰:“你看看她這個樣子,想想她剛剛受到的是什麽打擊。在這種時候,你怎麽能夠忍心、能夠忍心為了自己的事來打擾她、利用她……”
  “你不也是同樣嗎?”曉雪一時沒有明白,也沒有心思深究。她往外推她:“好了,其餘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請你離開。”
  女人把曉雪的手扒拉開:“我走了,你好在這裏做她的工作,讓她不要起訴薑學成,對不對?……”
  曉雪明白了,她憤怒無比,故意道:“對。”
  “想保護你的心上人兒?”“對!”“看來你們是真的了?!”“對!!”
  女人驚怒:“你,你!”她猛地向曉雪撲了上去,“看我今天不撕爛了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一手揪住曉雪的頭發,一手去抓她的臉——那張她丈夫看中的臉。曉雪兩手抓住對方伸過來的手腕,用頭往外頂她。
  女人一腳踢中了曉雪的膝蓋,曉雪疼得彎下腰去……受慷的曉冰看著她們,神情茫然。女人乘勝追擊,將曉雪撲倒在地。兩副尖利的紅指甲向曉雪臉上伸去……就在這時,女人忽然淩空而起,仿佛港台影視裏的女俠。曉雪坐了起來,她看到了鍾銳。
  鍾銳揪住女人的衣領將她從曉雪身上拉開,然後向門外推去。女人掙紮著不肯走,但已身不由己,她在鍾銳的手中扭動著:“你是誰?憑什麽管我的事?”鍾銳一言不發,一直到把她拉下樓梯,“以後不許你再來騷擾夏曉冰!”“你是她什麽人?”“哥哥!”屋裏,姐倆靜待騷亂聲遠去、消失。
  “她是誰?”曉冰轉過眼睛看著姐姐。
  “不是誰。跟我們沒有關係。”
  “噢。”曉冰不再問了。
  看著妹妹的樣子,曉雪心疼得無以複加。她幾步走過去,跪下,把妹妹緊緊地樓在懷裏。曉冰不拒絕也不響應,任姐姐抱著,無知覺般。
  曉雪忍著淚:“曉冰,回家吧,一人待這兒媽媽不放心。”
  曉冰搖搖頭。
  “要不,我在這陪你。”
  “不要!”曉雪流淚了,“曉冰……”
  “不要!!”
  鍾銳回來了。
   “曉冰,現在我讓你自己待在這兒,但你得答應今晚回家去住,一會我來接你,好不好?”曉冰點了點頭。鍾銳示意曉雪一塊兒定。曉雪走到門口又回去,拿起進門時隨手放在桌上的一個塑料袋交給曉冰。這是她去何濤病房床頭櫃裏收拾出來的東西。
  好不容易人都走了,曉冰拉過塑料袋,裏麵是何濤住院前穿的那套衣服,沒有洗過,盡管已經沾染了濃重的來蘇兒消毒水味,仍掩蓋不了何濤身上那待有的氣息。晚冰深深地把臉埋在衣服裏嗅著、蹭著。一個硬硬的東西賂了她的臉,她急急地翻找,在褲兜裏發現了一串鑰匙,其中有一把異常地小巧。她回想起了那段對話:——還上著鎖!裏麵是什麽?——隱私。
  ——我也不能看?——尤其是你不能看。
  ——明白了。是從前別人給你的情書。可惜她們都是曆史,隻有我,是現實。——對,隻有你。
  曉冰把小巧的鑰匙捅進了箱子上那把小巧的鎖裏,“叭”,鎖開了。
  這是一個衣箱。曉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其中有一件是何濤最常穿的T恤,他們第一次相遇時何濤穿的就是它。
  曉冰動作很急地接著往下翻。
  隻剩最後一件衣服了。除了衣服,裏麵什麽都沒有,曉冰欲哭無淚,她把拿出來的衣服重新往箱子裏麵收拾。在挪動箱內最後那件衣服時,她的手感到了異樣。她急急地把衣服拿開,看見了箱底的一個日記本。
  曉冰拿起日記本,打開。裏麵的宇很漂亮,時而工整,時而潦草;墨水的顏色也深淺不一,有時一日記好幾頁,有時隻有幾個宇。曉冰心急跳著向後翻找,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我終於找到了那個我夢寐以求的女孩兒。
  ——她叫夏曉冰。
  今天,她把她的手交給了我。我拉著她的手,她也拉著我的。這是愛情是信賴,更是責任是承諾。從此我們將手拉著手走,走,走,直至生命的頂點……
  已經很晚了,何濤小屋的燈依然亮著。曉雪和鍾銳等在樓外,曉雪坐在樓口台階上,趴在自己膝頭上睡著了。鍾銳脫下自己的衣服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第十七章
  夏家出事後,鍾銳幾乎全力投入了進去:先是為何濤的病,然後是為何濤的死,還有何濤雙親的接送安置,以及向何濤的遺體告別,送葬等等……其間的瑣事幹頭萬緒,這個時候,家裏沒有個男人根本不成。惟—的男人——至少鍾銳認為他是夏家的男人——薑學成,由於自己麻煩重重,有時反而要牽扯別人的精力。就在這段時間裏,鍾銳的公司出了事。
  OLTP推上市場後滯銷,經調查,是正中電腦公司的一個性能與他們幾乎一模一樣的產品VLD已經先期占領了市場。
  鍾銳把譚馬叫了來。
  “譚馬,我們都清楚,方向平絕對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做出OLTP,除非他拿到了核心資料。公司裏掌握核心資料的隻有你和我……”
  譚馬不說話。
  “他給了你多少錢?”鍾銳輕聲問。
  “……十萬。”
  “才十萬?”“對!他要給我二十萬,還有幹分之二的分紅!”“你沒要。”“不能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為什麽要走這條路?”
  “我買了套房兒,我們得有一個固定的沒人的地方待著,天眼瞅著冷了。噢,最近我認識了個人兒,應該說是早就認識了,小學同學。”
  鍾銳歎口氣:“譚馬,這不是正路。”
  “是近路。”
  鍾銳拿起電話:“找方向平!”
  方向平公司裏一派生氣,為用戶安裝VLD的人員忙得不可開交。鍾銳來電話時方向平正在跟人談技術合作的事,但他還是決定推開一切事情與鍾銳會麵。他渴望那個想象已久的場麵。
  鍾銳背靠切諾基車身而立。“刷,刷,刷”,一個穿黃馬甲的女工正在掃落地的秋葉。晚霞漸漸隱沒,夜幕將至,天邊一片深紫,路人行色匆匆。不遠處,一個生意清冷的賣煎餅果子的小販幾次試圖對鍾銳微笑,終因對不上眼神兒而作罷。
  黑色的大宇車急馳而來。鍾銳挺直了身子。
  方向平神采奕奕。“你好,鍾銳。”他伸出了手。
  鍾銳沒接這隻手,而是把一張軟盤遞過去,“你們的VLD。說吧,怎麽回事?”“你身上沒帶錄音機吧?”鍾銳沒明白:“什麽?”方向平大笑:“玩笑玩笑。你的為人我清楚。那麽,我也以誠相待——正如你所知道的,都是事實。”
   “你不覺著這麽做有點卑鄙?”“絕不是你所想象的‘卑鄙’。我無意搞垮你,隻是想強大自己。什麽是競爭?這就是。鍾銳,你的失敗在於你過份倚賴自己的一技之長,而競爭所需要的,是綜合能力。”
  看著方向平自鳴得意的狂妄,鍾銳把原本想說的話收了回去。這種人,不給他點教訓他不知道痛癢。
  “謝謝指點。”鍾銳說罷、轉身走開。
  方向平覺著興猶未盡,他又在沒有對手的原地陶醉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走。
  周末,要下雨了,外麵晌起了雷聲。公司在開會,譚馬的位置空著,鍾銳在主持會議。
   “OLTP銷售情況不好,主要是因為有人采用不正當手段,盜取了關鍵技術,搶先占領了市場。但請大家相信,這隻是暫時情況。公司工作按原計劃進行。……目前的困難是,OLTP銷售受阻,造成資金緊張,廣告及AT項目的開發都麵臨資金問題。困難很大,但肯定是短期困難,因此,我想發動大夥集資以度難關……”
  “集資可不能白集啊。”一個人憂心仲仲地說。
  “高利率。”
  “如果萬一……”
  “沒有萬一,請大家相信我。”鍾銳說著掏出一張存折,“我個人現在就這麽兩萬塊錢,先帶個頭。”
  眾人表情嚴肅起來。
  一人探頭進來:“鍾總,譚馬回電話了,說他有事,不能來。”
  鍾銳呼譚馬。
  譚馬與一個高大的女人從一輛高級轎車上下來,車前是一家裝修得富麗堂皇的餐館。門童殷勤地為他們拉開門,稱女人“於總”,稱譚馬“譚先生”。
  “五子,叫大廚給我們弄點吃的。”女人邊走邊吩咐迎出來的一個小胖子。
  “您想吃點什麽?”小胖子邁著碎步扭臉看著女人的臉問道。
  “你想吃什麽?”女人扭臉問譚馬。
  譚馬顯然還不習慣這種陣勢,“隨便吧……”
  “隨便。”女人對小胖子說。
  “送到您辦公室?”女人看了一下因已經過了吃飯時間而顯得空曠的餐廳,用目光征詢譚馬的意見。譚馬不願給人添麻煩:“就在這兒吧。”
  二人撿了一張四人的小餐桌坐下,一個小巧的女孩兒過來為他們倒茶。
   “娟娟,中午生意怎麽樣?”“光我就翻了三次台!”“包間呢?”“晚上的都訂出去了!”女孩兒走後,譚馬感慨道:“跟你比,我們這些男人都白活女人擺了擺手:“你往電腦前一坐,我這麽大個,馬上覺著矮你半截……”
  “我們掙的那可真是血汗錢。”
  “這地方,耗費了我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
  “那你也值了,這是你的宮殿,你是這兒的女皇明。”
  “你要是願意,我讓位。”
  譚馬感動了,他掩飾地開著玩笑:“不成!那人不得說我傍大款啊!”女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認真地道:“潭馬,咱們一起幹吧,別猶豫了,嗯?”麵對熱情而真誠的眼睛,譚馬不再開玩笑了。
  呼機響了,譚馬看了看,這次是鍾銳親自在呼他。女人把手機遞了過來。譚馬回電話,拐彎抹角地說了許多之後,他對鍾銳直言了:“……我想嚐試做一點別的,對不起,老鍾!”女人眼睛一亮。
  鍾銳心情沉重地放了電話。
  曉雪送丁丁進了幼兒園匆匆走出來時,聽到有人叫她,她一回頭,見是薑學成。
   “你?!”“我一大早就起來了,其實壓根就沒睡著。好容易盼到天亮,到你們家時,已經沒人了,我就又到這來了。……曉雪,你,你們家人,能原諒我嗎?”“這是個意外事故……”
  薑學成小心地看看她的眼睛:“你該上班了吧?”“不,不用去了。”
  “周豔留下了?!”
  “……我得盡快找份工作。”
   “我有個病人,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我馬上跟他聯係!”“你別管這些了,快去醫院,萬一有什麽事找不到你,錯上加錯!”薑學成凝視曉雪片刻:“你永遠是先為別人著想……”一陣風吹來,把曉雪的——絡發絲吹到前麵,薑學成那麽想為她拂上去,手心都出汗了,也沒敢。他已經失去了以往的自信。停了停,他說:“你回家吧,等我消息。”
  消息,好消息來得那麽快,快得連薑學成都感到意外。他打電話通知曉雪時開心極了,這些天來,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不光一口答應,晚上還要請我們吃飯。我去你家接你,七點。”
  “吃飯我就不去了。”
  “他請你去。池巴經知道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說罷薑學成放了電話,深深地籲了口氣。
  這時候,一個聲音在他腦後轟然響起。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忘不了唧唧我我?”不用回頭看,甚至不用靠分辨聲音,他就可以斷定來人是誰。她永遠把“卿卿我我”說成是“哪卿我我”,薑學成從來不糾正她,奇怪的是,別人也似乎沒有糾正過她。
  薑學成首先慶幸的是,此刻辦公室裏沒有別人。醫院不遠處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下子送來了三個外科急診,醫生們都上手術台了,在家休息的也都被打電話叫了來。
  “這麽好的醫生上不了手術台,真可惜啊!”他漂亮的妻子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邊說邊摘著用來防曬的白網眼手套。薑學成一聲不響。
  “那女孩兒真可憐。看他們家的樣子好像正準備辦喜事……”
  薑學成心裏“嗵”地一跳:“你去了?你要幹什麽?!”“關心她,幫助她,告訴她她應有的權利。”
   “卑鄙!”“你沒有把柄我再想卑鄙也沒轍……本來是致殘,現在嘛,是致死,你有可能被取消醫生資格啊。四年的大學,兩年的碩士,多年的[陸床經驗,就這麽……”薑妻把摘下的一隻白手套向空中一揮,“完了?還有你當了一輩子工人的老娘者爸,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了,可憐啊。”
  薑學成緊緊盯著她。妻子笑笑,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摘著另一隻手套,“你的事跡已經上報到我爸那兒了。怎麽處理,我想,醫院會根據上邊的意見。昨天我回家,我爸說,學成要是這麽著給處理了,太可借了。問我什麽意見。我說,反正他也要跟我離婚了,您就看著辦吧……你說的不錯,我爸不會為了我拿他的事業去冒險,但要是有機會,他還是很願意幫幫他女兒的!”她的麵孔突然變得猙獰。四目相對。妻子突然冷笑一聲,站起來轉身離去,高跟鞋“答答”地遠去。薑學成半天沒動,汗水從全身每一個毛孔湧出。
  床上攤了一床的衣服,已經俠六點了,曉雪仍沒決定赴宴時穿什麽衣裳。鍾銳倒是按時趕到的,丁丁歡叫著撲了上去。今天晚上媽媽有事,爸爸帶他出去玩兒。鍾銳帶丁丁走到門口,又站住了:“要不要我送你一段?”“具體去哪裏我還不知道呢,他……薑醫生七點鍾來接我。”
  “這事有把握嗎?”“應該沒問題,那人的命是薑醫生給的。”
  “那事,你下崗的事,應該跟我說一聲。”
  “我跟誰都沒說,是他,薑醫生主動問的我……”
  鍾銳沉默了。
  薑學成一直目送鍾銳帶著丁丁開車走後,才低著頭從樓角拐出來。自從發生了那起事故後,他就不知不覺地采取了這種走路姿勢。
  摟到了樓門口,突然,他看到了一雙熟悉的腳。他拾頭,他的妻子赫然站在麵前。
  “你到底想怎麽樣!”薑學成叫道。
  “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你沒有這個資格!”“受害人的親屬有。刑滿釋放後,你就不可能再幹醫生這一行了,至少,沒有哪個大醫院敢收留你。”
  薑學成徹底絕望了:“好好好,你有本事,隨你怎麽樣吧。”
  薑妻擋住他的去路,“還是要去她那?”薑學成不響。薑妻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柔和:“學成,人都說你聰明,我看你真是,笨透了。為什麽就不想想,我一天到晚跟蹤你,苦口婆心勸你,為什麽?要於什麽我幹就是了,沒有必要事先來通知你啊!”薑學成抬起頭來,他看到了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
  六點半了,已換好了衣服,梳洗打扮完的曉雪向樓下窗外張望,來路上無人。薑學成和妻子相對坐在一家咖啡廳裏,廳內昏黃的燈光使女人的麵部年輕而柔和。薑學成偷眼看看表,心裏暗暗著急。
  女人不動聲色,自說自話:“我把你的處境都跟爸說了,他很同情你,他認為不應當因為一個偶然事故就把一個好醫生毀了,國家培養人才不容易。學成,有空你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好不好?”“你和你爸爸幫我,日後我一定報答……實在對不起,我今天還有事。”薑學成說著站起身來。
  女人一下子變了臉,厲聲道;“薑學成,你別給臉不要,坐下?”薑學成愣愣地站住了,女人虎視耽耽片刻,待薑學成坐下後,仿佛川劇的“變臉”,女人又換了個人似的溫柔美麗。她喝了口飲料,緩緩道:“……他幫的是他的女兒,要是換個別的什麽人,他才不管呢,現在正在抓醫療作風整頓,正要給全衛生係統抓一個典型……”
  她說的全都是實實在在的事兒,薑學成低下了頭。女人看著眼前這個心愛的但有些不夠馴服的男人,“她,比我溫柔,是不是?”“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配不上你,但有一條,事業上我可以幫你,她能嗎?”女人一笑:“其實女人想溫柔還不容易?結婚前我溫柔不溫柔?結婚後變了點,是因為我覺著反正結了婚,已經是夫妻了,也就無所謂了。前不久我看了本書,是專門講婚姻的,書上說,不能因為結了婚就放鬆對自己的要求。我知道以後該怎麽做了,學成,原諒我好嗎?”“我還有什麽缺點,你說,我一定改!”“我想要孩子!”女人一楞:“孩子就算了吧,你看我都這麽大歲數了……”
  “你哪麽大歲數了?三十五歲生孩子沒有問題。”
  “於嘛非要孩子呢?”“隻有孩子才可能把你我拴在一起!”一旦決定退讓,薑學成開始變得尖刻。
  女人低三下四道:“我以前對你不好,以後我會對你好……”
   “你是不是為了讓那些臭男人摟著你跳舞,誇你苗條,你就不給我生孩子,讓我們薑家絕後,是不是!啊?!”“學成,你怎麽說這麽難聽的話呀?你要是不願意,以後我不去跳就是了唄。”
  “我要孩子。一定得要孩子,你不願意,就離婚!”薑學成說罷起身就走。亥人追出來,在門口一把拉住他,把他拉到一邊。
   “學成,聽我說學成,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想要,比你還想!”晶瑩的淚水突然從女人大大的眼睛裏湧出,“這事……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做過檢查了,醫生說、我是……先天不孕。”
  薑學成吃驚地張大了眼睛和嘴。女人一把摟住了他,“學成,我這輩子隻有休了。我會好好待你,以後家裏什麽活都不讓你幹,你就全心全意搞你的事業。連我爸都說,你天生就是個當外科醫生的料,我要幫助你,讓你成功。這難道不是你們老薑家幾輩人的夢想嗎?”一家大型自選商場敞開的冷櫃前,薑學成抑鬱地看著妻子在各種凍肉裏翻撿。
  女人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公斤裝的豬大腸。她把大腸擱進薑學成拎著的塑料筐裏,又去看速凍食品。薑學成借礬掙開那隻始終挽著他的胳膊,看了看腕上的表:八點半。
  電梯燈忽閃著停在了“12”上,門滑開了,女人挽著薑學成走下電梯向右拐,走進一條長長的外封陽台式的通道。通道有點窄,女人把自己一路拎著的東西交給薑學成,自己走在了前麵。
  在這短短的自由時刻裏,薑學成無聲地哭了。
  妻子按響了門鈴,門裏傳來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誰呀?”“媽,學成看你們來了!”門開了,妻子邊向裏走邊嚷,“爸在不在?……爸,學成還給您帶了豬大腸呢!”薑學成迅速擦幹眼淚,微笑著:“媽媽!……爸爸!”
  鐵門“咣”地關上了,一切複歸於寧靜。
  薑學成將刷洗過的手浸泡在消毒液裏。麻醉師在為病人實施全麻。行將進行的是部分肝切除術。薑學成主刀。
  蒼白的皮膚被銀光閃閃的刀刃劃開,血粒迅速滲出。薑學成向旁邊伸出右手,“叭”,一把止血鉗子出現在掌心。他用鉗子夾住一根血管,又一把鉗子立刻遞了過來……不用言語,甚至不用眼神,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富於韻律的默契中進行。曉冰為姐姐買了一批報紙,並把所有的應聘廣告用紅筆劃出,讓曉雪一個挨一個地看,屋裏隻有翻報紙的“刷啦”聲。從那次失約以後,薑學成再也沒有任何消息,曉冰幾次想問問姐姐,都被姐姐的沉默擋住了。
  一摞報紙翻完了,曉雪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兩手搭在前麵楞神。看到姐姐這副樣子,曉冰很難過。
  “姐,給薑醫生打個電話。別自尊心那麽強,他也夠不幸的了。”
  曉雪緊緊咬著嘴唇以憋佳突然湧上來的淚水,額上的血管因此而充盈、怒張。她閉上眼睛,片刻後,才睜開眼,說:“他已經恢複正常工作了。”
  “怎麽知道的?”“我去過他們醫院了。”
  “他跟你說的?”“沒看到他,他在手術室。”
  “好事啊,姐,恢複工作還不是好事?”曉雪無表情地垂下眼睛,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曉冰不敢再開口了。
  電話響了,曉冰拿起電話,電話中是一個女聲。
  “夏曉雪嗎?”沒容曉冰回答,對方已經洋洋得意地又說了,“我是薑學成的太大。”曉冰一愣,把電話貼緊耳朵。
   “是我先生告訴我你家電話的。他讓我轉告你,在我父親的幫助下,醫院領導已經通過了他的深刻檢查,並基於他平時的表現,同意不追究他的刑事責任。他讓我打電話告訴你,他已經開始工作了,請你放心。也請你以後不必再為他操心了,他有妻薑學成下班回家,正看到妻子斜躺在沙發上抱著電話,兩腳擱在茶幾上一路一路的樣子,不由皺緊了眉頭。妻子一看到他馬上坐了起來,對著電話筒溫柔地道:“那好吧,改天咱們再討論這個問題。拜拜。”她放下了電話又道:“學成,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我馬上做飯。”
  薑學成這時看到了放在電話旁的自己的電話本,有些奇怪,拿起來翻看。
  “噢,剛才洗衣服,從你褲兜裏拿出來的,差點給洗了。”妻子說。
  薑學成再沒說話。
  曉冰也放了電話。
  “誰?”曉雪問。
  “電視台的,問喜歡哪個電視劇,沒說完就斷了。”
  手術從下午五點一直進行到十點,非常成功。同事們有說有笑地從手術室裏出來,薑學成走在最後麵。—個人從手術室旁邊的長椅上站起來,堵住了薑學成。
  “曉冰?!”薑學成吃了—驚,從殯儀堂與何濤告別後,他再沒見過曉冰。他愧對曉冰。
  曉冰目光直視著薑學成的眼睛:“一句話,我將以受害者親屬的身份,向法院提出起訴。”未待薑學成醒過味兒來,曉冰轉身走了。薑學成眼睛裏一片恐懼。
  丁丁已經睡了,曉雪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那張恬靜的小\女臉,心裏一片茫然。媽媽是孩子的天,媽媽垮了,孩子的天就塌了。小丁丁還什麽都不知道呢,隻是偶爾會奇怪地問一句:“媽媽,你現在怎麽不說‘快快快’了?”下崗就沒有工資了,鍾銳一個月給三百塊,夠幹什麽用?有人敲門。誰?隔著防盜門,曉雪看到了薑學成。
  多日壓在心底不想不看的委屈、怨懟立時化作一股熱流堵塞住鼻腔,那個不堪回首的等待的夜!——她化了淡妝,換好了衣服,等著薑學成,從六點一直等到七點,又從七點等到八點。她打過他所有的電話,沒有人;她腦子裏做了無數可怕的設想,甚至給交通大隊、派出所都打了電話……她再沒有辦法了,隻有等,死死地等。九點,她聽到門外鍾銳送丁丁回來了,想也不想地跳起來,以最快速度脫下了身上要出門的衣服,換上家常服,擺出一副閑適的樣子。鍾銳對她已經回家感到意外,怎麽會這麽快?她隻能全神貫注地張羅著給丁丁脫衣服、拿水、換鞋,躲開這眼光。鍾銳問她事情辦得怎麽樣了,她隻能說專業不對口,還要再等等。她的含糊躲閃讓鍾銳生疑,這眼神令曉雪惱火。臨走時,鍾銳對她說他可以幫著想想辦法,她想也不想地道:“不用。薑醫生路子多得很!”這話說得多沒勁啊,可是,不如此又讓她說什麽?鍾銳聞此立刻就不說話了。
  這一夜,她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剛到上班時間,她就往他辦公室打電話,她聽到接電話的人在裏麵高叫:“薑醫生,電話!”他答應了,接著是腳步聲,接著她聽到了他的聲音:“喂?”她“啪”地掛了電話。他好好的,什麽事也沒有。那他是為什麽?她等他解釋。他沒有來,也沒有電話,人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終於,她沉不住氣了,跑到醫院去找他。一個人告訴她:“薑醫生在手術。”她便什麽都明白了。她理解他,他應當知道她理解他。他采取躲避的方式太殘酷,也是對她的侮辱。
  “曉雪,開門呀。”
   “有事嗎?”薑學成提起手裏的一個兜:“給丁丁買的玩具,答應過他的。”開還是不開?沒容曉雪想好,她已經把門打開了。她為自己的軟弱惱火,轉身向裏走。薑學成小心地跟在後麵。
  “對不起,今天才來……那天真的是臨時發生了特別的事。”
  曉雪不說話。
  “相信我,我沒有騙你。”
  曉雪仍不說話。
  “我今天又跟那個老板通了電話,他讓你星期一就去上班。”
  薑學成邊說邊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放到茶幾上,推到曉雪麵前。
  “什麽?”“兩千塊錢。多少是個補貼。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
  曉雪的身體繃直了,生硬地道:“他父親給撫養費。”
  “曉雪……”薑學成說不下去了,淚水湧上來。他哭了。
  曉雪不禁心又軟了,遞過去一塊紙巾。薑學成用紙巾擤了攝鼻子,聲音清楚些了,“曉雪,事到如今什麽都不用說了,是我對不起你,我會盡我的一切力量補償的。”
  “補償?”“對,補償!”薑學成熱切而誠懇地:“我去找鍾銳!”曉雪愕然。
  “我找他。我跟他說,我們倆是清白的。還有,是我追求的你,咱們倆的事,一切責任在我……。曉雪嘴唇哆嗦起來,聲音因此抖得厲害。“滾。”她說。
  薑學成沒聽清:“什麽?”“滾!”薑學成聽清了:“曉雪!”他一下於撲過去,去抓曉雪的手。
  曉雪站起來,厭惡地躲開了:“我一直以為我理解你的選擇,因為你更看重事業。現在,我知道,我真的誤解你了。還有,你不必費心費力地把我推給別人。你沒有這個義務。更沒有這個權利,我是個人,不是件東西!……”
  “怎麽能這麽說呢,怎麽能這麽說呢,怎麽……”
  曉雪打斷了他的喃喃自語:“至於我和鍾銳的事兒,與你根本無關!快走!”她拿起放在茶幾上的信封往他懷裏一搡,“走!”薑學成佝僂著背起身向外走,一下子變得那麽蒼老。曉雪眼前模糊起來。她用力咽下淚水,硬著心腸拉開了門。薑學成走了出去。突然,他又轉過身來,用力扒開了馬上要關上的門,不顧一切地道:“曉雪,跟曉冰說說,別那麽做!”曉雪不解地道:“曉冰怎麽了?”“曉冰……她要上法院起訴我!”曉雪怎麽也沒有想到,呆呆地看著薑學成,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他。她有些傻了。
  薑學成低聲下氣地:“曉雪……”
  曉雪被驚醒了,她告訴薑學成:“曉冰不會起訴你的。”
  “她親口對我說的,昨天……”
   “放心,她不會起訴你。因為無論怎樣何濤都不會複活。她的傷口還在流血,她沒有力氣也不願意僅僅為了你就把自己的傷口一遍遍地向人展示,懂嗎?……從打你進門,我就在想,你來這兒到底有什麽事。曉冰也是,開這玩笑幹嗎,瞧把你嚇的!”她說著笑了起來,越笑越響,笑得無法自製。薑學成怕驚動了鄰居,嘟嚷了一句什麽後,關上門狼狽地走了。
  曉雪坐下來,無力地將臉埋進雙臂,久久地一動不動。
  薑學成服飾華貴的妻子站在醫院門口短目的燈光前,引來無數過往男人的目光,可借她現在顧不上他們了,她正在焦急地等著自己的男人。
  薑學成匆匆地從醫院裏走出來。
  “都幾點了你看看!人家可是世界著名鋼琴家,弄張票容易嗎!”妻子挽起他的胳膊,不住嘴地埋怨道。
  “有個病號臨時處理了一下。快走,來得及。”
  二人來到路邊打“的”,一輛吉普車在他們身邊停住,車門打開,下來兩個人架起薑學成塞進車裏開車就走。
  女人驚恐萬狀:“來人啊!救命啊!”車已經融人公路上燈光閃閃的車流裏,一輛灰色淩誌跟在吉普車後麵。
  吉普車內,薑學成坐在後座上,旁邊一個長頭發小夥子。薑學成的嘴被膠布貼上了,眼睛裏充滿了恐怖。
  他身邊小夥子的手機響了,“大哥。……好的!”他把手機貼在身邊薑學成的耳朵上,裏麵傳來了沈五一的聲音。
   “姓薑的,今天帶你出來,隻是兜兜風,不會動你一根毫毛,條件是你回去後告訴你們家那個潑婦,以後,不許再去騷擾夏家姐妹,你也一樣!如果再讓我聽到什麽,咱們出來可就不止是兜風了,聽到了沒有?”薑學成想說聽到了,無奈嘴動不了,隻好拚命點頭,引得身邊的小夥子忍俊不禁,把臉掉向車窗外。
  灰色淩誌消失在滾滾車流中。吉普車駛出市區,駛向郊外。
  郊外一望無際的黑黝黝的菜地,蛙叫蟲鳴,空氣中散發著糞香和綠色植物的清爽。路兩邊白楊直插入雲,在湛藍的夜空中沉默地仁立著。路上行人很少,隻有來往的汽車呼嘯而過。吉普車在路邊停下來,車門開了,薑學成被推了下來。車開走後,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黑夜中。
  “哎——”薑學成徒然地衝遠去的車叫著,一輛大貨車“咣咣”地駛過,薑學成被兜臉揚了一嘴沙土。
  “媽媽,老師讓交十塊錢,明天。”
  “幹什麽?”“去動物園。”
  “動物園去過多少回了,咱們不去。”
   “我要去!”曉雪在一個小副食店門口下車,把丁丁抱下來,耐心地說:“丁丁聽話,明天跟媽媽待在家裏,媽媽陪你玩。動物園去過了就不再去了,何必浪費十塊錢呢?”“咱們家沒錢了嗎?”
  “錢是有,可也不能浪費,得留著過日子用啊。”
  曉雪支好車子,拿起壓在前車筐裏茄子和西紅柿下麵的包。
  茄子和西紅柿都是論堆兒賣的,這麽多總共才花了兩塊錢,營養是一樣的。
  丁丁仍不高興,曉雪沒精力跟孩子多掰扯,隻說:“丁丁,媽媽進去買塊豆腐,你在這等著,嗯?”曉雪進了商店,丁丁用小手抓著自行車後座。
  一個男子走過來前後看了看,突然,跨上曉雪的自行車騎上就走。
  丁丁抓住車後座不撒手,大哭大叫:“媽媽!”曉雪從商店裏衝出來,眼前的情景嚇得她根根頭發都豎了起來:丁丁死死抓著車子不放手,已經被搶車人拖出去很遠,帶起了一路的塵土。
  “撒手!丁丁!快撒手!”曉雪嘶聲大叫。
  丁丁被騎車人甩下了,摔倒在地上。
  曉雪衝過去抱起小兒子,上上下下地察看著:“沒事吧丁丁,沒事吧?頭摔著了沒有?哪裏疼?”丁丁隻是哭叫:“媽媽,咱家的自行車!”“沒關係好孩子,再買一輛就是了,啊?”“自行車幾塊錢?”“幾百塊錢吧。”
  “那咱們家還有錢過日子嗎?”曉雪拚命忍著淚,旁邊已聚攏了一圈人。她抱起兒子離開人群,“有。放心,丁丁。隻要媽媽在,就不讓丁丁吃苦……”
  鍾銳來了。進門後交給曉雪這個月的三百塊錢,還給家裏買了一大兜水果。”丁丁這月的錢,晚了幾天。那天我來過了,薑醫生在,我就沒上來。”他說著,注意看看曉雪的表情。曉雪沒有表情。
  鍾銳隻好跟丁丁說話:“嗬,這小人兒真威風!”丁丁擺弄著手裏的變形金剛,頭也不抬:“它是火焰神。薑醫生送的。”
  薑醫生送的。薑醫生跟這個家庭的來往已經如此密切了。
  鍾銳咬了咬嘴唇:“丁丁想要什麽玩具,爸爸給你買!”“我想去動物園。”鍾銳看了看表:“去動物園?現在不行。小動物們都下班了。改天,改天爸爸早點上幼兒園接你,咱們去。”
  “我要和小朋友們一塊去r我從來沒和小朋友一起去過動物園!”鍾銳問曉雪:“怎麽回事?”“幼兒園組織去動物園,明天。”
  “小朋友都去!媽媽不讓我去!”“為什麽?”“還得交錢。”曉雪解釋說。
  “交多少?”“十塊。”丁丁說。
  鍾銳有些生氣了:“交嘛,總不至於十塊錢都拿不出來。”
  曉雪對丁丁:“丁丁,上你屋裏玩去!”丁丁不動,曉雪嚴厲地:“丁丁!”丁丁隻好走了。曉雪關上門。
  “十塊錢是拿得出來,可家裏一個月一共才有幾個十塊錢?我現在的狀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個月才給三百塊……”
  “我每個月還要付房款……”
  曉雪擺擺手:“丁丁一個月的托兒費就是一百八!”鍾銳隱忍地:“不是還有存款嗎?”“慢說咱那點存款,就是再多出幾倍,一月月地隻出不進沒幾天就得光了。”
  “隻出不進是暫時情況。”
   “也是現實情況。丁丁說話就要上學了,上完了小學還要上初中、高中、大學,那得多少錢?看報紙了沒有?今年考重點中學差一分得交三萬!錢就是孩子的前途。”說到這,曉雪停了停,“今天既然說到這了,幹脆都說出來。丁丁的撫養費,一個月三百塊不行。”
  “多少才行?”“至少五百。”
  鍾銳忍無可忍:“你那位醫生呢?”曉雪的眼睛瞪圓了:“未必你要指望別人來養活你的兒子!”鍾銳感到難以置信地看著曉雪:“我是在講這個理!”“講什麽理?一個月三百塊現在夠幹什麽的?五百,必須五百!”“曉雪,你怎麽……是那位醫生教你的,必須把你前夫的最後一滴油都榨出來才算完?……”
  “隨你怎麽說,撫養費的事,咱們今天一定要定下。”
  “這早在離婚時就已經定下了。”
  “但是不夠。我可以不吃肉不吃蛋不吃水果,丁丁不行,他正在長身體,需要營養,還有別的方麵,需要很多……”
  “要不這麽著,你一個月給我三百,丁丁我帶。”
  曉雪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鍾銳輕蔑地看了她一眼,開門出去:“丁丁,來,爸爸跟你玩兒!”曉雪以手加額,指甲蓋緊頂額頭,幾乎滲出血來,她全然不覺。
  鍾銳開車行駛,忽然看到前方路邊走著的一個人像是薑學成,而挽著他的那個女人絕對不是曉雪。他開車過去,在路邊停下來。那兩個人過來了,男的的確是薑學成,女的很漂亮,有些麵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鍾銳開門下了車。
  薑學成看到了他,一陣慌亂,想扭臉裝作投看見,已經來不及了。“薑醫生!”鍾銳叫住了他。
  薑學成隻好站住:“你好。”他結結巴巴地道,“這是我……妻子。”
  鍾銳猛然想起他在何時何地見過這個女人。他把薑學成拉到了一邊:“怎麽回事?”“我跟夏曉雪……已經結束了。”
  “為什麽?”“一個男人不能沒有事業……”
  “啪!”一記耳光打斷了薑學成的辯解。“你也算是男人!”鍾銳說罷揚長而去。
  薑學成的妻子高叫著“抓流氓”想追上去,被薑學成一把揪住了:“別……”“你到底做了什麽虧心事!前幾天被綁架不讓報警,今兒又不明不白地挨了巴掌不敢吭聲……”
  “他們是病人,病人的家屬,病人死了……”
   “病人死了就打醫生,還有沒有公理了?”薑學成一聲不響,拉著妻子走了。曉雪去人才市場跑了一天,一無所獲。她的年齡、她的性別、她過去的工作經曆,都使她在激烈的人才競爭中處於劣勢,這是她過去從來沒有想到的。她向家裏走去,身心疲憊。
  “媽媽!”等在門口的丁丁向她跑來,爸爸帶他去動物園了。曉雪摟住兒子,擦著他小臉上的汗。鍾銳也迎了過來。
  “對不起。”鍾銳說。
  “什麽事?”“我,我不知道……”
  “什麽你不知道?”“你和薑……”
  曉雪嘴唇哆嗦起來,突然對丁丁厲聲道:“丁丁,回家!”然後拉起丁丁就走,並極力咽下由於痛苦和恥辱而湧出的淚水。
  進了家,關了門,曉雪無力地倚著門站住,任淚水嘩嘩地流。
  丁丁怯怯地拉了一下媽媽的衣襟。曉雪低下頭來。丁丁張小手,手裏是一卷錢。
  “爸爸給的。爸爸還說,等公司好了,他還要多多地給。”

   第十八章
   “你?開飯館?”“是酒店!”“都一樣。……譚馬,不跟我一起幹可以,但不能就這麽改行了吧!”譚馬停住了正在收拾鋪蓋的手,仿佛被擊中似的,一屁股坐在了亂糟糟的床上,半晌才又說:“……老鍾,我佩服所有執著的理想主義者,但我不是。”
  “你很有才華……”
   “別再誤導我了。編軟件吃的是青春飯,跟那些跳舞的差不多,多數人都得在三十歲之前慘遭淘汰。少數、個別能跳到三四十歲、四五十歲的,都是些人精兒、人尖兒,比如你。都說三十而立,我已經三十一了,當立不立,就該重新選擇重新定位。”
   “你本科讀的是計算機,研究生也是,讀了這麽多年,學了這麽多知識……”“讀書學知識是為了什麽?是為了有一天能轉換成另一種可見的形態,比如金錢,比如地位。簡潔說吧,我渴望及時投身到現代生活中去。”
  “我理解你……”
  譚馬搖搖頭:“你們這種男人,不可能完全理解我。”
   “我是……哪種男人?”“就是那個,明,高大啦,英俊啦,男於漢吧。像我這種淨高—米六三,毛重六十公斤的,我前老婆講話了,令她‘根本找不到男人的感覺’……在這個事情上我屢屢失敗,光你知道的,”他一笑,“就有兩起了。所以這次對於她,我推有加倍珍借……”
  鍾銳明白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
  黃昏漸漸過去了,屋裏一片膜隴,兩個男人誰也沒想起開燈,相對坐著不說話。許久、譚馬說:“想辦法把喬軒挖來吧,他比我捧……幫他弄套房子,他的弱點,就是房子。”
  許久,鍾銳說:“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說話。幹得不順心了,回來。”
  譚馬攥了攥鍾銳的手。
  譚馬走了,看著他留下的光光的床板,回想起同喜共憂的日日夜夜,一種做人的受挫感深深籠罩了鍾銳。譚馬不僅是他工作上的左膀右臂,還是他的朋友,現在卻義無反顧地棄他而去……
  電話響了,鍾銳拿起電話,是丁丁。丁丁一聽到他的聲音,“哇”地哭出了聲。他害怕,媽媽有事出去了,不在家。家裏停電了,“特別特別的黑!”鍾銳看了看表,快九點了。她幹什麽去了,這麽晚把這麽小的孩子一個人扔在家裏?鍾銳飛快地開著車出去了,惡劣的心緒越發惡劣。
   ……鍾銳一步三個台階地向十層樓上跑,還差著一層樓呢,他就聽到了丁丁嘶啞的哭叫。好不容易到了家,他還進不了門,門讓曉雪從外麵反鎖上了。他大口喘著氣,隔著門,指揮丁丁從床頭櫃獨屜裏拿出另一把鑰匙從門底下塞出來,才得以打開門。
  門切口一打開,丁丁就撲了出來,拱在他的懷裏哭訴:“爸爸!剛才屋裏有好多妖怪衝著我做鬼臉!”鍾銳緊緊接著自己多災多難的小兒子,心疼、內疚、憤怒,幾乎令他窒息。
  丁丁睡著了,睡夢中還緊緊地抓住爸爸的一根手指頭。
  有開門聲,接著是向這邊走來的輕而急促的腳步聲,坐在丁丁床邊的鍾銳動也沒動。
  曉雪被坐在黑暗中的鍾銳的身影嚇得叫出了聲,驚動了丁丁。
  “爸爸。”丁丁在睡夢中嘟嚕了一句。
  “爸爸在!”“鍾銳!你怎麽進來的?……嚇死我了。”曉雪鬆了口氣,轉身出去放包換鞋。
  鍾銳把手小心地從丁丁的手中袖出來,起身跟出去。
  曉雪舉著一根蠟燭,來到客廳。
  鍾銳站在客廳門口:“你去哪了?”他的口氣令曉雪反感。
  “有事。”
  “什麽事?”“跟你無關。”
  “但跟我的兒子有關!他一個人待在黑洞洞的屋裏,他嚇壞了!”
  曉雪覺著有些理虧,忙解釋道:“以前我每次定前都給他統好,到點他就上床睡覺,都沒有過什麽事……今天設想到會停電。”
  這麽說她晚上經常出去。她可以出去,應當出去,一個三十來歲的單身少婦,應當有用於自己的時間和生活。但是,前提是,她首先是孩子的母親!“你什麽都要想到,因為他剛五歲!還把他反鎖在屋裏,虧你想得出來!要是失火了怎麽辦?救顴救不出來!……曉雪,誰也沒逼著你帶這個孩子,你要覺著孩子妨礙你了,就說話。”
  曉雪不屑與他多說:“說完了?說完了你就走吧,我要睡覺了,明天我還得早起。”
  “我不走。”見曉雪不明白,鍾銳又說,“你走。”
  “什麽意思?”“我來帶丁丁。”
  “你?”“我!”“孩子是歸我的……”
  “那是為了讓你帶好他,既然你帶不了他,我來帶。”
  就在這時來電了,房間裏頓時一片通明。
  曉雪看著他,輕蔑地一笑,起身走開了。
  衛生間,爺倆擠在一起洗漱。丁丁笨拙地扭開牙膏蓋,往牙刷上擠牙膏。他沒有對準,牙膏掉到池子裏了。他再擠,一擠有一寸長。
  站在旁邊剃須的鍾銳叫道:“哎,不用這麽多!”丁丁解釋道:“要不不容易放到牙刷上。”
  “你平時都這麽幹嗎?”“平時都是媽媽給我擠的。”
  “慣壞了!如今的孩子一個個都給慣得生存能力低下。丁丁,對不準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嗎?……看爸爸。”
  鍾銳拿牙膏直接擠到嘴裏,然後用牙刷照樣刷出一嘴的白沫來。丁丁仰臉目不轉睛地看著,無比佩服。
  又是一個忙碌的早晨。鍾銳邊往嘴裏塞吃的邊在淩亂不堪的桌上扒拉著找什麽。他找不到,就叫:“丁丁,我的刮胡刀哪去了?”
  “不知道。”
   “昨晚上不是你玩了嗎?過來,給我找找!”見丁丁沒過來,鍾銳就邊叫著邊向丁丁的房間走去,“丁丁!”丁丁居然還躺在床上!“怎麽還沒起來!”鍾銳吼了起來,“你看看都幾點了!”“我穿什麽衣服呀?”鍾銳“嗨”了一聲,拿起丁丁扔在地上的衣服:“這不是嗎!”丁丁接過衣服就往身上套。鍾銳說,“等等!”他要回衣服看了看,“你這還叫衣服嗎?簡直就是抹布!才穿了兩天怎麽就能弄成這樣?”他把衣服扔在地下,拉抽屜就去找衣服。抽屜裏再沒有衣服了,他又問丁丁:“你的衣服呢?”“我看見你給放進洗衣礬裏了。”
  鍾銳又“嗨”了一聲,去洗衣機裏找。他姚了半天,從洗衣機裏挑出件相對幹淨的,“這件還好點,湊合穿一天,晚上咱們一塊兒洗。”
  丁丁倒不在乎,接過衣服就穿上了。
  鍾銳在丁丁的床邊發現了剃須刀,趕緊拿過去刮胡子。
  “爸爸,媽媽幹什麽去了?”“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是問她忙什麽!”丁丁強調地說。
  “忙她的事。大人要有大人的生活,懂不懂?”“是不是以後你們倆輪流著管我?”“不是。以後就爸爸管你。”
  丁丁歎了口氣,“我還是想跟媽媽過。”
  鍾銳瞪起了眼睛,“因我過不好?”“媽媽在家,屋裏就不這麽亂。”
  “喲,還有臉說這個,這不都是你的功勞嗎!”鍾銳三把兩把幫丁丁穿好衣服,拉著他,拿起自己的包就向外走。
  “快快快!咱倆今天不能再遲到了!”他們開門出去,又“砰”地關了門,留下一屋於的淩亂。
  夕陽西下,鍾銳牽著丁丁的小手,從幼兒園走出來。
   “明天我可不想再聽到老師批評你!”“老師不公平!”“是誰中午睡覺咬呂思航的大腳趾頭來著?”“是他先用腳踢我的臉!”“他踢你臉你吃虧,你咬他腳趾頭還是你吃虧……”
  油熱了,“哧拉!”曉雪把肉片倒進去翻炒。她擱上蔥薑蒜、倒醬油料酒、加糖,再放上切好的土豆塊和大白菜,倒點水,燉得差不多的時候,放粉絲。這是媽媽最愛吃的一道萊,受媽媽的影響,陶雪也愛吃,受她的影響,了丁也愛吃。白菜是曉雪回家的路上買的,一毛二一廳。一百斤以上八分錢一廳。又到了貯藏大白菜的季節了。
  媽媽下班回來了。“誰在家?”“我。”曉雪答應著迎了出來。
  “飯都做了!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早?”“今天結業。”
  這一段時間,曉雪同時在微機入門和電算財會兩個學習班學習。微機入門晚上上課,電算財會白天上課,時間上不衝突。
  應聘屢屢失敗使曉雪感到了自己的落伍,她明白了,要想生存,要想生存得好一些主動一些,惟一的出路是補充自己。那天夜裏因丁丁跟鍾銳吵崩後,媽媽幫她下了決心:為了丁丁,也為了她的學習,就讓鍾銳帶一段孩子。
  飯菜上了桌,冒著熱騰騰的暖意和香氣。
  “媽,待會幾我回去一趟拿衣服,明天參加方達公司的麵試。”方達公司是一家著名的高科技民營企業。
  “順便跟鍾銳談談,談談你這段的活動和下一步的打算……”
  “不談。我受不了他那個居高臨下礎礎逼人的勁兒。”
  “他是丁丁的父親,下一步不論怎麽樣,你都需要他的支持。”
  “下一步不論怎麽樣,丁丁我帶!”“依我看,讓他再帶一段丁丁不是壞事。”
  “還讓他帶?上次丁丁回來你不是沒看到,孩子都瘦了!”“正是‘抽條’的年齡嘛。沒什麽病,精神好,食欲好,就可以了。”
  “瞧丁丁身上的衣服,都髒成什麽樣了。還有耳朵後麵的泥兒,指甲都刮得下來。”
  “你這次應聘如果成功,就麵臨著初到一個單位的適應和穩定;如果不成,還得繼續努力。就算你帶丁丁,就能保證事事周全?”
  曉雪不說話了。
  “曉雪,就是為了丁丁,你也得咬牙堅持下去。單身母親的孩子,尤其需要母親的自立和強大。你不僅僅是他的支校,更是他今後做人的榜樣……”
  曉雪若有所思。
  鍾銳插上洗衣機電源,打開水籠頭,開洗衣機開關,然後利用這時間把內外衣分開。他先把內衣放進洗衣機裏去,再放洗衣粉,整個動作迅速熟練一氣嗬成。洗衣機洗衣服時,他又係上圍裙去洗晚餐的碗。
  丁丁過來了,手裏拿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紙:“給你!老師發的。報班。”
  “報什麽班?”“你自己看吧,老師說最好每人都報。”
  鍾銳看了一遍:“你是想聽老師的話還是想報班?”“也想聽老師的話也想報班。”
  “報鋼琴班。你正好有鋼琴,省得再買別的了。行不行,鋼琴班?”丁丁說他無所謂,鍾銳正想訓斥他,門鈴響了,是曉雪來了。
  丁丁大叫著媽媽撲過去。曉雪摸著丁丁的小臉,對鍾銳說:“我來拿幾件衣服。”停一下,她又道:“方達公司通知我明天去麵試。”
  “方達?!”曉雪從他的反應中看到了意外,還看到了……關切。這關切令曉雪一陣溫暖。
  “我想試試。”她猶豫了一下,“最近參加了一些有關培訓,……這段時間幸虧你幫我,帶丁丁。”
  “是這樣!怎麽一直不告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鍾銳性急地:“能不能行都應該告訴我!”他忽然醒悟到什麽,半自嘲地:“畢竟,我還是丁丁的爸爸嘛。”
  曉雪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麽,她索性就不說了。
  “麵試準備的怎麽樣?”“緊張。還有,穿什麽衣服好?”“我招過人,我有經驗,我來給你當參謀。”
  二人來到臥室的衣櫃前,鍾銳幫曉雪向外拿衣服。
  曉雪接過一套,習慣地解身上衣服的扣子。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停住了手。幾乎是同時,鍾銳也意識到了同樣的問題。
  他尷尬地笑笑:“我在客廳等你。”說著走了出去。
  鍾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曉雪穿著一套老式的灰色西裝出現在門口。鍾銳搖搖頭:“太古扳了。”
  曉雪又換了一套她常穿的藍綠色短外套。
  “太隨便了。”
  這是一件自己織的毛衣外套。
  “絕對不行。”
  曉雪拽著最後一套衣服的衣襟:“會計師不是女秘書,就是要顯得穩重些。”“穩重不等於老氣。”
  “算了就這麽著吧,人家關鍵還是要看你的實力。”
  “在了解你之前,人家先看到的還是你的包裝!去,再去換一套。”
  “沒有了。”
  “你就這麽幾套衣服?”“你以為我有多少?”“……對不起。”
  房間裏一下子靜了,靜得丁丁從別的屋裏跑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丁丁,走,咱們陪媽媽買衣服去!”夜裏下霜了。清晨,房頂、台階、無人走過的路麵,都蒙著薄薄的一層白。
  曉冰打著哈欠走出自己的房間,一眼看到站在客廳裏衣鏡前的曉雪,把哈欠咽了回去。曉雪上身穿一件黑白小細格西裝,下麵是一條純黑色呢裙,一雙套著絲襪的筆直的小腿下,是漆皮頭的半高跟黑皮鞋。她還薄施淡妝,頭發一絲不亂,整個人看上去成熟而又年輕,沉穩而又富於活力。
  “哇!”曉冰叫了起來。
  “好麽?”曉雪回過頭來問。
  “在哪買的?”曉雪還真記不得是哪個商場了,昨天晚上,鍾銳開車帶著她和丁丁轉了好幾個地方。
  “他幫著買的。”
  曉冰一時沒明白“他”是誰,待弄清楚後,不由得細細研究起姐姐的臉。何濤出事後鍾銳鼎力相助,那些同悲共泣的日子使她對她的前姐夫生出了一種骨肉般親近的情感。
  但是他對姐姐有過深重的傷害。曉冰想從姐姐臉上看出點什麽來,卻什麽都看不出來。
  曉雪推開那扇藍色玻璃幕牆大廈富麗堂皇的大轉門,走了進去。她在三位招聘者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們提了很多問題,最後一個問題是:“你對本公司有什麽要求?”“現在提要求還早了點,”曉雪謹慎地斟酌著詞句,“我隻是有一個問題。”對方靜待著她說下去。“我做過多年的財務工作,我想知道,在你們這樣的民營公司裏,會計麵對的是財務製度還是諸位老總?”對麵幾個人感到意外地相互對視了一下,其中一人說道:“會計應當麵對什麽,在我們公司他就會麵對什麽。”
  曉雪走後,他們把她的簡曆單放在了一個地方。
  家裏沒有人,丁丁的小熊躺在地上。曉雪把它拿了起來。
  今天是周末,他帶丁丁出去玩去了?該回來了。曉雪走進廚房,統萊,做飯。回來的路上,她順便買了不少菜。飯做好的時候,她聽到外麵傳來了丁丁和鍾銳錯落有致的腳步聲,還伴著丁丁尖細的童聲。她趕快走去開門。
  “媽媽!……媽媽、老師說我……”丁丁轉頭問爸爸,“老師說我什麽好來著?”“音樂感覺。”
  “媽媽。老師說我音樂感覺好。我們今天學五線譜了,你知道五線譜嗎?‘五條線,四間房,高音譜號站一旁’……”
  鍾銳笑著對曉雪道:“我們學鋼琴去了,今天是第一天。”
  “你能行嗎?聽人說,孩子練琴是練家長呢。”
   “試試看。通過這段實踐,我發現我還真是有一些能力。”看到曉雪眼裏閃煉著的笑意,鍾銳不得不承認道:“是,帶一個孩子不容易,比整一個公司還難。”他咳嗽了一聲,“以前,一直是你一個人……”
  曉雪打斷了他的話,她不想回憶,不想傷感:“洗洗手,吃飯吧。”
  鍾銳的目光黯談了。曉雪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
  曉雪今天來,是有事要跟鍾銳談,她本能地覺著這事跟鍾銳談最合適。她被”方達”錄用後,有兩個去處可以選擇。一個是總公司的財務部,去那裏工作單純,收入穩定,可以按時上下班。
  鍾銳聚精會神地聽著,“挺好。為什麽猶豫?”“就覺著那不跟以前一樣了嗎?除了錢多一點。”
  “不會一樣的。這個先不說,再說說另一個單位。”
   “那是個鋼製辦公家具公司,中日合資,是‘方達’最差的單位,日方總經理和中方副總經理都已經換了幾任,虧損近百萬元。我去了,除要幹會計的活兒還要給那個日本老總做翻譯,全天候。就這麽幹,工資能不能按時發下來都沒有保障………可他們希望我去,說我懂會計,口語好,做事穩重——這都是他們的話悶——我也不好太什麽了,就……”
  “就答應了。”
  “是,頭腦發熱,心血來潮。”曉雪不無自嘲地,“昨天去看了看,心都涼了,到處冷玲清清的,工人們也懶懶散散……”
  “先別急著後悔,萬一你真行呢?到實在不行的時候再去財務部。又不是沒有退路,你怕什麽。”
  “我覺著我不行。”
   “我覺著你不一定不行。”曉雪看看鍾銳。鍾銳的目光十分認真,“你看,你第一步走得多棒!再往前走走看,囑?要是叫我選的話,我絕對不去財務部——與其給人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這是我做事的原則。當然,你和我不同,一個女人……不過,也沒什麽嘛,丁丁有我,你盡可以不必把這個因素考慮在內……”
  曉雪專心地傾聽著。
  “要靠工廠的形象和產品的性能、質量盡快打開市場!”一個滿臉坑窪的粗礦漢子說。
  “這不用說,誰都知道。”一個小白臉兒頂他。
   “知道為什麽不做?”“怎麽做?做廣告?廣告需要錢,可我們現在連工資都發不出!”眼看要吵起來了,戴著金邊眼鏡的日本老頭、中島總經理擺擺手,宣布休息。曉雪做了翻譯後,人們都起身走了。那粗獷漢子沒走。曉雪本來也想出去的,後來看到了一動不動顯得孤獨的漢子,出於女性的細微體貼,她又留下了。他是剛調來不久的中方副總經理,姓鄭。這個單位的人欺生。
  “鄭總,我覺著體的想法挺對的。”曉雪安慰他。
  “是對,可惜行不通,在這裏。”
   “我妹妹替人搞過上門直銷,把產品宣傳單或者產品直接送到用戶家裏。我覺著這個辦法我們也可以用一下。做不起廣告,把咱們的產品樣品拍成照片,送給客戶看總可以吧?……”
  鄭總聚精會神地聽著,“可以呀!所有的辦公大廈和寫字樓都是我們潛在的客戶,咱們見樓就鑽。一百家哪怕能成一家,幾十萬元的訂單就可以到手了。現在隻要有一筆幾十萬元的款項,我們廠就能夠起死回生了……”
  看到自己的意見被認同,曉雪笑眯眯的很高興。她沒想到,鄭總接著會說出下麵的話來:“我說,這事你去好不好?”“我?不行不行!廠裏那麽多人……”
   “那麽多人也得有合適的!”“我怎麽就合適了?”“說實話,我因寧願我能去,我非常想親自告訴客戶,鑰製辦公用品有多少好處。可憑我這模樣兒,晚上上街人都躲著走,打個‘的’大白天的司機都不讓坐在前麵。我能拉來客戶?你去吧,誰讓你天生長著一副好人樣呢?”曉雪有些心動:“可是,中島怎麽辦?我是他的翻譯。”
  “他會同意的,他也想讓廠子好。他就是沒有管理經驗,在日本,他隻是個技術很好的者工人,再加上語盲不通,不了解中國國情……”
   “為什麽不能換一下?”“這是日方的安排。這個廠,用的主要是日方的投資……不說這個了,夏曉雪,認明天開始吧,我那輛夏利認明天起歸你使用,如何?”“……給我一些有關產品性能方麵的資料,我得準備好用戶可能提出的所有問題。”
  丁丁坐在鋼琴前,鍾銳哈著腰坐在他旁邊,對照著筆記本指導他:“老師是怎麽說的來著?手在琴鍵上應當是這樣的。”他說著做了一個手勢,“看到了嗎?手心裏要像是時刻抓著一個球。把手拿上來試試。虎口要打開……小手指比其他指頭短,要立起來……老師說手心裏要像是抓著一個球!你這麽塌塌著,能抓住球嗎?………彈!刀,來,米,發,梭!”丁丁輕蔑地看了爸爸一眼:“這是來,米,發,梭,拉!”
  鍾銳趴到五線譜上,用手指一格一格地數了數。丁丁說得對,他頗意外地看了丁丁一眼,但仍不失家長的威嚴:“彈吧……你現在的關鍵不是視譜,是手形!”丁丁彈琴。鍾銳一會看看筆記本一會看看丁丁。他又認為丁丁不對了:“停!……我說,你怎麽這麽笨呢?”“那你彈一個。”
  “是你學琴還是我學琴?”“那你還不如我呢憑什麽管我?”鍾銳氣得根不能揍這個小子一頓。
  鍾銳在廚房裏做飯,一邊仍監督著丁丁練琴,琴聲一停他就叫“怎麽不彈了!”琴聲再起時他就很滿意。他正在做意大利麵條:先把圓蔥育擻炒炒,再放上切好的火腿,加上水;水開了下麵條,最後澆上點番茄抄司;飯菜一鍋就出來了,色香味俱全還有營養。
  琴聲又停了,鍾銳充滿威脅地:“丁丁!”仍沒有琴聲,鍾銳大步走出廚房,正好看到丁丁。沒容他開口,丁丁甚是得意地說:“小姨來了!”他話音剛落,曉冰出現在丁丁身後。
  “曉冰!”鍾銳非常意外,“沒吃飯吧,來來來,一塊吃,嚐嚐我的意大利麵條。”
  丁丁叫起來:“又吃意大利麵條!難、吃!”曉冰笑了起來。鍾銳瞪丁丁一眼:“你練你的琴去,小姨來跟你沒關係!”丁丁快快地走了。
  片刻後,聽著琴聲響起來了,鍾銳這才轉過臉來,自嘲地,“這孩子,慣得沒個樣子了,真讓我費心。”
  “行啊你現在,姐夫。”從何濤出事,鍾銳又重新在她們家出現以後,曉冰就開始對鍾銳沿用以前的那個稱呼了。
  “那是!這個家現在我是一把手!看看,你到處看看,看看我建立起來的新秩序。當這個一把手,不容易……”
  曉冰四處看看,最後目光落在茶幾上一堆已經幹了的果皮鍾銳不好意思了,彎腰把水果皮胡嚕到掌心裏,說:“當然,也不是說就十全十美了……你這麽晚來,有事兒?”“跟你告別。”
  鍾銳吃了一驚。何濤死後,曉冰決定出國,他本來以為她不過這麽一說,等緩過一段時間,她就會算了,不料她真的要走。
  他喜歡曉冰,疼她,視如自己的親妹妹。但事已至此,他不想流露傷感,便笑著說:“什麽時候的飛機?我開車送你。”
  “……有人送。”
  “誰?”“……沈五一。”
  鍾銳的心沉了沉。如果曉冰真的是他妹妹,哪怕仍是他的小姨子,他也一定會對這件事加以阻攔的。沈五一年齡比曉冰大近一倍呢,這姑且不說,別的方麵,除了有錢,他哪裏配得上曉冰?但關鍵的問題是,曉冰不是一個貪錢的女孩子啊。那她為了什麽?
  “曉冰,沈五一……”
  曉冰飛快地打斷了他,“他是好人。他幫了我很多忙。就連我結婚買的那些家具,都是他幫忙買的。這次出國,又是一大堆的事兒……”
   “怎麽不告訴我?”“你們都忙。還有,去澳洲的機票錢,也是他墊付的。他還給我買了很多東西,都是些必需品。我沒有錢,所有的錢,包括賣家具的錢,都給何濤的爸爸媽媽寄去了。我媽媽是工薪階層,你最近也不順。但是我又必須出去,要不,我忘不了!……”
  鍾銳的心在胸腔裏隱隱作痛。
   “曉冰,你打算跟他,”他停了停,“到什麽程度?”曉冰躊躇著沒有立刻回答。那天,當沈五一把機票和證件交給她時,她曾跟他說:我們結婚吧。他微微一震,片刻後才回答道:不必。所有的錢,都算我借給你的。曉冰說缺錢的人多了,你憑什麽單單借給我?他反問,所以你提出結婚?夏小姐,結婚不是兒戲!曉冰告訴他,我現在很理智。他說他需要的是感情,是跟他朝夕相處生兒育亥白頭到老的那種感情。曉冰有些生氣了,說你不能要求別人沒有的東西!沈五一一句話就把她噎了回去,他說:我沒有要求你。曉冰沒話了,好半天才說,到那邊後,她將邊打工邊學習,掙錢還給他。他說很好,我等著。
  他拒絕了她的建議,但是她仍不想欠他的情兒。她想:即使將來還錢,現在她也不能就這麽一走了之。她已經決定了她的償還方式,但這無法對鍾銳說,她難以啟齒。
  她轉移了話題。笑嘻嘻地,她說:“哎,姐夫,該說說你們了吧。”
  鍾銳警錫地:“我們?我們是誰?”“別裝了。看你們最近的跡象,好像還有戲嘛。主動點好不好,你是男的。”
  鍾銳同樣笑嘻嘻地回答:“我是男的我清楚。問題是,我認為我是否還有這個資格。”
  “跟你說正事呢,嚴肅點行不行?”“嗬,我們曉冰真的長大了,也知道嚴肅了。”
  曉冰生氣了:“不跟你說了,走了。”
   “曉冰!”見曉冰站住了,鍾銳走過去,雙手扶任她的肩,讓她麵對自己,”我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多關心一下自己,去一段時間就回來,讓我們早點看到早先那個快快樂樂的曉冰,嗯?”晚飯早吃完了,但是母女三人圍著桌子坐著誰也不動。曉冰看了看表,開始動手收拾桌子上的餐具。
  媽媽說:“先放著吧!”曉冰住了手。媽媽又說,“今晚還是住在家裏吧,你給你同學打個電話。”
  “不保險,媽媽!”曉冰又轉對姐姐,“我同學家離機場近,飛機是一早的………再說東西都放在她家了。”
  媽媽不說話了,眼睛紅了。曉冰從背後一把摟住媽媽,淚水一串串落在媽媽灰白了的頭發上。曉雪把臉扭向了一邊。
  融雪結成的冰在清冷的月光下閃閃發亮,姐妹倆緊緊挨著走在馬路邊的人行便道上,鞋踏著冰雪,“咯吱咯吱”地響。
  “打個車吧。太晚了讓人家等著。”又走了許久,曉雪開口道。
  曉冰更緊地挽住姐姐的胳膊,“不!”停了停,她又道:“其實,我是去沈五一家。”
  曉雪詫異地站住了。曉冰挽著她繼續走:“怎麽啦?他不是壞人。”
  “可他是男人!”“他的心思我知道,無非是想做最後的努力,把我留下。他沒有別的意思。”
  “他為什麽不肯同你結婚?”“他結婚是為了有一個穩定的家,但我卻不能不走。”
  “不行!住在他那,我不放心!”“他還能把我吃了?大不了——”她任了嘴,無所謂地一笑。
  曉雪責備地:“曉冰!”曉冰不笑了,“咯吱咯吱”,鞋踏著冰雪。許久,曉冰又說話了,聲音飄渺。
   “你信不信姐姐,我還沒有過那方麵的——經驗?”曉雪楞了幾秒鍾,才明白了曉冰的意思。她看看曉冰,曉冰仍看著前方,“……曾經想象過,想象中的那個人總是模糊的。一旦具體起來,具體到哪個人身上都會讓我覺著不堪,直到,直到遇上了何濤……”
  她的聲音哽住了。又走了一段路,曉雪才說:“曉冰,真羨慕你……我不是不知道思念愛人的痛苦,但你知不知道什麽比這更痛苦?”見曉冰看著她,曉雪告訴她:“無、可、思、念。”
  曉冰一震,再無話。兩個人的影子在路燈下短短長長。
  沈五一在客廳裏看電視,曉冰穿著淡黃色的真絲睡裙從臥室裏出來,來到沈五一身邊。她的手腳發涼,全身止不住一陣陣地發抖。她極力克製著,不讓這戰抖透露到聲音裏去。
  “時間不早了,我們,睡吧。”
   “你去睡。我再待會兒。”沈五一仍專心致誌地看著電視畫麵。畫麵上,一個人把手中的漢堡包砸到另一個人的臉上,於是另一個滿臉紅紅綠綠,誇張地剛嘴大叫。編導者意在搞笑,卻搞得看客神情冷漠。”
  “明天還要早起……”曉冰陪著看了一會,又說。
  “不會耽誤。”
  曉冰咬了咬牙,“我睡覺怕吵……”
  沈五一大拇指一按,關了電視的聲音。
  曉冰向臥室走去,她進了臥室,關上門,然後上了床。又過了一會兒。門外響起走近的腳步聲。門被輕輕打開了,曉冰趕緊閉上眼睛。
  “拿著,臥室的鑰匙!”沈五一說。接著,“嘩啦”一聲,他把串在一起的三把一樣的鑰匙扔到了曉冰的床上。門“哢”地關上了。
  沈五一大步走進衛生間,也不脫衣服,就打開冷水淋浴“嘩嘩”地衝。冷水很快浸透了衣服冰透了肌體,卻仍然無法澆滅他體內熊熊燃燒的欲望的火。他直挺挺站在冰涼的水簾中,他流淚了。

   第十九章
  鉛灰色的天空低低的,快中午了,屋裏還要開燈。曉雪看著窗外飄著的零星雪粒兒,心情憂鬱。鄭總進來了,小心地把門關好:“中島在找人代替你。”
  曉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得想想辦法,不能坐以待斃。”
  鄭總的焦急使曉雪想哭。
  按照商量好的方法,曉雪跑了十多天,毫無成果。有一天她突然頓悟到問題出在哪裏:去的盡是些已經全部就序的公司,想說服其撤掉現有辦公家具改用他們產品的概率幾乎等於零。她迅速改變了出擊方向,專往正在裝修、尚未竣工的大樓裏鑽;再順藤摸瓜,找到將進駐此樓的公司負責人,給他們產品照片,講鋼製辦公家具的好處,告訴他們鋼製家具代替木製家具是大趨勢,比起木製家具,鋼製家具價格低、壽命長、滑動性能好,還可以節省空間大約百分之二十。……此舉奏效,一周內,曉雪談下了兩家容戶,拿下了六十萬元的定單,使公司起死回生,中島也對她表示滿意。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是一個周末,中島要去釣魚,曉雪陪同前往。她去公司接中島時看到了正準備睡覺的鄭總。由於客戶對樣品提出了難度很大的修改意見,但再難也得按期拿下來,頭一炮不打響不行,所以鄭總帶著技術人員和工人連著幹了兩天兩夜。這天早晨,他們總算告一段落了,準備稍事休患後再幹。但他們加班的時候,中島正在休息,而他們休息的時候,偏偏讓扛著魚秤路過工人宿舍正準備去釣魚的中島撞個正著。聽著裏麵如雷的鼾聲,中島悶悶不樂。傍晚,中島和曉雪回來了,偏又遇上起床後於了一天終於大功告成的鄭總他們在吃飯慶賀,一陣陣的喧笑從食堂裏傳出來。中島抬腿走了進去,屋裏,鄭總正舉著啤酒杯在讓酒:“喝!放開肚皮喝,今兒我請客!”數隻杯子“咣”地碰到一起,濺起一片泡沫,引出一片笑聲。
  中島立刻麵色鐵青:“你們在幹什麽?”曉雪幫他做了翻譯。
  “吃飯啊!”鄭總說。曉雪又做了翻譯。
  中島吼道:“除了吃飯睡覺,你們還知道幹什麽?”他一甩手走了。
  這句話曉雪沒有翻。鄭總也已看出這不是什麽好話,就問曉雪:“他說什麽?”曉雪沒說話,轉身去找中島。不料中島根本不聽她的解釋,認為她與鄭總他們串通一氣。中島語氣強硬地說:“我看到的是他們在大吃大喝睡大覺,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中國比日本落後,落後的單單是經濟?不!是民族的素質!懶散、惰性、沒有責任心……”
  曉雪也衝動了:“您沒有看到是因為您沒跟他們在一起!他們夜裏加班的時候您在睡覺!他們上午幹活的時候您在釣魚!您是總經理您可以不必親自動手,但您不可以也沒有權力憑著您的想象您的片麵您的偏見就妄加推斷就隨心所欲!”“你說完了?”中島目光沉鬱。
  “完了!”“好,那請你聽我說。”他一宇宇道,“我將,解雇你。”
  以後數天沒有動靜,曉雪以為中島氣消後事情就過去了,不想“狼”真的來了。
  “我要盡全力阻止這件事!”鄭總說。
  曉雪有氣無力地道:“不必為了我……”
  “不是為你。公司需要有能力的明白人……至於你,現在去向他道個數,給他個台階。曉雪,為了公司,為了大夥,受點委屈,啊?”曉雪敲開了中島辦公室的門。
  “中島先生,上次的事,是我態度不好,對不起……”
  中島擺擺手,看上去好像完全無所謂。又是一陣蔽門聲,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妨娘。妓娘操著流利的日語向中島致意。
  “夏,這位是新來的王麗小姐。”中島對曉雪說,“請你盡快把你的工作向她交待一下……還有,我已經通知會計多發給你一個月的工資。”
  曉雪退了出去。
  鍾銳來的時候,曉雪正在廚房裏洗碗,夏心玉去開的門。老人對鍾銳的到來感到意外。自何濤的事結束後,鍾銳幾乎就沒有來過。從理智上,她理解這位前女婿,從感情上,她卻不能原諒他對她女兒的傷害。但她還是禮貌周全地把他讓進了屋。
  “丁丁呢?”曉雪聞聲過來,問。
  “在公司裏,願幾個小夥子玩呢。曉雪,我來,想跟你商量個事。”
  鍾銳公司情況嚴峻,但絕對是暫時情況,一旦方向平盜用OLTP的實情暴露,局麵馬上就會急轉直上。隻是鍾銳不願意坐等,他按原計劃進行了新的項目開發,但不順。譚馬的離去是很大的損失。喬軒最終答應過來。他對新開發的項目很有興趣,但同時堅持要房子,他和女友小雲結婚在即。萬般無奈,鍾銳決定先將自己的住房讓出來,並帶喬軒看了房子。他稱這是一位出國朋友的,可以長期租借。喬軒對房子很滿意。現在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丁丁。
  曉雪聚精會神地聽鍾銳講,懂得他講的每一個細節。鍾銳感到了這種來自對方的深深會意,不知不覺,講了很多、很長。
  這是他們做夫妻時絕對沒有過的。講完後,曉雪說:“丁丁沒問題,我帶。”“得跟媽媽商量。丁丁得佐在這裏,媽媽六十多了,老人,怕亂。”
  “短時間可以。你那裏很快就會好的,拿到錢後就可以給喬軒買房子了。我來跟媽媽說。”
   “這一段你要辛苦了。……上下班打車吧!”曉雪本來並沒有想說的,這時卻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說了她最近的倒黴事幾。鍾銳聽完後,沉思片刻:“跟這種因為無知而自負的人,不能對話,隻能直接找他的上司……這樣,你抓緊寫一個書麵的東西,把這事的來龍去脈,你對中島的評價,你對公司發展的建議,寫清楚,給我,我幫你傳真給他們日本總社的社長——地址你知道吧?”“他們日本人能聽我們中國人的?”“感情和賺錢是兩回事。日本人有經濟頭腦。”
  鍾銳走後,曉雪按照他的主意,在燈下埋頭疾書,媽媽給她端來了一杯熱奶。“媽媽!……怎麽還不睡!”
  “心裏這麽多事,怎麽睡?”“丁丁住在這的時間不會太長……”
  “丁丁住多久都沒有關係,我是在想你!”見曉雪不明白,媽媽摸摸她的頭發,“曉雪,總之你是堅決要幫他?”“他是丁丁的爸爸!”“是你對他還有感情。”
  “不!不是!”曉雪矢口否認,停了停,她又說:“我隻是太能理解他了。要做點事,做成它,很難。很難很難……”
  傳真機紙緩緩地走。
  “鍾總,我來幫你看著!”一個人過來說道。
  鍾銳擺擺手。
  丁丁睡了,鍾銳開始收拾東西,他把書從書櫃裏拿出來打捆。門鈴響了,鍾銳頗詫異。來人是喬軒和其女友小雲。
  “對不起。路過這,看亮著燈,就上來了。”喬軒說,“鍾銳,鍾總。杜小雲,她想看看房子。”
  “我正在收拾,請進。”
  小雲以房客的身份毫無拘束地四處看著。她來到了丁丁的房間,正要開燈,鍾銳製止了她。
  “孩子在睡覺。”
  “孩子?”“……我兒子。”
  “這房子是你的!”喬軒這才反應過來。
  鍾銳無言。
  回家的路上,喬軒和小雲大感其慨。
  “……想不到現在還會有這種人!”“別抒情了,說說怎麽辦吧。”
  “房子是不錯,但真要住進去,我們不會好受。”
  “我是說我怎麽辦。”
  “你想怎麽辦?”“跟著他幹。”
  “被感動了!……那我們怎麽辦?”“我們也沒損失什麽,該沒房子還是沒房子……鍾銳有能力,再加上這股勁兒,因著他幹能成事兒。事業成了,就什麽都成了。”
  鍾銳為OLTP所裝的安全係統終於開始發揮作用。這是一種自毀功能,軟件若發現自己被盜,被修改過,經過一定時間,在某一次運行時,自己就會把自己刪掉。於是,凡購買了方向平VlD軟件的用戶,在同一天的同一時刻,發現正在運行的軟件忽然從屏幕上全部消失了。一時間,正中公司的幾台電話此起彼伏。技術人員向方向平報告說,鍾銳在自己的軟件裏裝了“定時炸彈”。
  “那是不是所有的客戶都會出問題?”回答是肯定的。
  方向平倒抽了一口氣:“你們都知道為什麽當時不采取措施?”“當時我們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該怎麽做,趕快去做!”“解鈴還得係鈴人。”
  “為什麽就不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為我們這裏,目前還沒有人能高過軟件的作者。”
  方向平這才明白譚馬為什麽放著二十萬不要隻要了十萬元,也才回想起那次鍾銳似乎要對他說什麽,卻被得意之財的他堵了回去。他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拿起電話,一下一下地撥打。
  仍是黃昏,仍是上次見麵的那個地方,方向平與鍾銳再次見麵。
  “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是針對所有的盜竊者的。”
  “你明明知道我們做了,卻不加阻止,任我們往火坑裏跳……”
  “不這樣你怎麽會感到痛?”“利用我們為你的產品做了廣告打開了市場,同時又毀掉我們,一箭雙雕啊你!”
  “這是否應當算作你所謂的綜合能力?”方向平咬牙切齒地道:“不要趕盡殺絕了,鍾銳!”
  鍾銳轉身要走。
  方向平一下子軟了,“老鍾,用戶的數據文件都丟了,這要真的索賠起來,無底洞啊。”
  “數據文件可以恢複。”
  “幫幫忙……”
  “為了用戶,可以。”
  鍾銳開車走了,方向平用失神的眼睛目送他的車走遠。
  所有所謂VLD的客戶很快就會來購買鍾銳的正版OLTP,公司的財務狀況將迅速地大幅度改觀。喬軒的加盟使新軟件開發工作推進很快。公司終於按照鍾銳的設想正常運轉……鍾銳開著車,交通台在播放音樂,他在音樂聲中拉拉雜雜地想到了這些。後天他將去美國,參加一個網絡係統的會議,他想他得告訴曉雪一聲,順便說說公司裏的這些事。但這個時間突然闖去是不是冒昧了7去美國的事電話裏說一下也可以的。對,就說想問問日本方麵有無消息。但這事好像也不必專程跑去。或者說他想看看丁丁了,爸爸看兒子是不需要什麽理由的!車到路口,鍾銳堅決地將車向夏心玉家的方向拐去。
  曉雪不在家,出去了。日中方麵接到傳真後派人來調查了三天,結果,中島被調回本國,曉雪重返公司。
  丁丁已經睡著了,他隻能親親他全無知覺的小臉蛋了事。
  該告辭了。
  “再見……媽媽。”
  “再見。”夏心玉的笑臉像從前一樣可親。
  “噢,媽媽,”鍾銳裝作突然想起來的樣子,“曉雪去哪了?”“去沈五一家了。曉冰這個粗心的孩子把給沈五一和曉雪的信裝顛倒了,沈五一打電話來,讓曉雪去取信。”
  “他為什麽不來取?他有車!”
  “看樣兒大概是曉冰在信中說了人家什麽不好聽的話了,讓人家知道了,理虧了。”
  鍾銳告辭了,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曉冰出國後給沈五一寫過許多信,他一封也沒回,這使曉冰不安,於是,她寫信跟姐姐傾訴,並說了出國前一夜在沈五一家的情景:……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是下定了決心的,我甚至模傷電影裏的情景換上了一件睡裙去請他,但他堅持睡在外麵不改韌衷,好像電影裏真正的共產黨員那樣。他就是要保持他的心理優勢來折磨我。我已經開始打工了,我得把他的錢還上……我剛來澳洲就給他去了信,以後也不斷地去信,但他一個字也沒回。這件事弄得我精神很緊張……
  曉雪給妹妹回信說:……不要再為沈五一的事情折磨自己,他不回信不見得是為了保持你所謂的心理優勢向你施加壓力。
  我想他可能有什麽難言之隱,一般男人是為了要你才愛你,哪有他這樣本末倒置的?這不正常……
  曉雪這樣說,完全是為了安慰遠在萬裏之外獨自一人的妹妹,絕無他意,她沒有想到曉冰就此而寫回的信會寄到當事人的手中。
  曉冰在回信中說:……看了你的信我心裏負擔輕多了。也許真像你所說,他可能生理上有什麽毛病,否則,為什麽人到中年還隻是單身一人?……
  接到沈五一的電話後,曉雪隻有硬著頭皮去赴約。她也已經同時收到了曉冰錯裝在給她的信封裏的寫給沈五一的信了,已經知道闖下禍了。
  曉雪按了門鈴。
  “門沒有鎖!”曉雪開了門。沈五一背向門坐在沙發裏動也沒動。
  “把門關好!”他命令道。
  門已經關好了。
  沈五一不再說什麽,起身大步走過去。曉雪本能地閃到一邊。他根本看都不看她,徑直走到門口,“哢”地鎖了門。
  “你要幹什麽?”曉雪驚叫著伸手去開門,手被沈五一抓住了。
  “我請你來,是要讓你親自檢驗一下,作為一個男人,我是否正常。”
  沈五一一把把曉雪拉過來,粗暴有力地橫托而起,胸口散發著滾燙的憤怒氣息。
  曉雪徒然地掙紮著解釋:“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為了安慰曉冰……她一個人在外麵……對不起!……”
  曉雪的聲音被窒息了,她已經被扔到了臥室的床上。她剛掙紮著想坐起來,又被沈五一壓了下去。他碰都不碰她的上身,不感興趣,他的惟—興趣是——證實。他直奔主題。
  曉雪拚命要拉開他在她腰間的手。他一隻手就抓住了她兩隻手的手腕,一條腿壓任她的腿,另一隻手從容地解開了她的腰帶、褲扣以及所有的屏障。
  他堅定、有力,深深地直入她的身體。
  忽然他感到下麵那具由於緊繃而僵硬的軀體鬆弛了。就在他進入到底的那一瞬間。不僅是鬆弛,而且是綿軟,那種交付於你、任由你擺布的綿軟,仿佛被席醉槍擊中。那正是女性肉體被征服、不是被男性武力而是被男性肉體所征服時的典型狀態。
  沈五一經曆過的女人無數,新手、老手,真單純的、假動情的……
  他深請其中所有種種最細微的差別。
  沒有經過頭腦,他身體已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動作急切地去除了隔在他們中間的所有織物,他的和她的;他擁抱她、親吻她、撫摸她,感覺得到唇下掌下每一寸肌膚的響應。那肌膚是如此的白皙,細膩,一如她的名字……在他的興奮到達頂點時,她再也控製不住地呻吟了。他們步調一致地完成了男人和女人的結合。一次完美的結合。
  事後,她進衛生間衝洗,鎖了門,久久不出來。
  他開始不安,敲門。她不回答,也沒有動靜。
  萬般無奈,他找出鑰匙,打開了門。她裹著浴巾,坐在浴缸沿上,頭低垂著。聽到他進來,她慌忙把臉轉向裏麵,避免同他的目光接觸。他讓她出去把衣服穿上,小心著涼。她不說話,他伸手去拉她,她動作激烈地甩開了他的手。
  他惶惑地看著她,不明白了——剛才還好好的!曉雪萬分羞慚,從來從來沒有想到,她會被完全沒有情感成份的欲火點燃。這與她在這方麵所受的教育、經驗,以及她對自己的了解似乎完全相停。他知道了她的這個秘密,麵對他,她無地自容。他的問題是,不知道這是秘密,他覺著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男女之間的這事兒,隻要彼此不討厭就夠了。當她在他的身體下進入狀態時,他就明白了,她不討厭他,身體上不討厭他。她這類的女人,能達到這點就很好。他就是在這一時刻、在這一點上,被感動了、被激發了。以後的一切便都是頗理成章、天經地義的事了。
  兩個人由於不同的性別、文化、經曆,造成了彼此的誤解。
  後來,她一聲不響地穿好衣服,低著頭一聲不響地向門外走去。看著她的樣子,他自覺罪孽深重。“對不起。”他說。
  她站住了,停了一下搖了搖頭。她不能給人以受侮辱被損害了的錯覺,她不想不誠實。
  他一下子輕鬆了,跳了起來:“我送你。”
  “不用!”“反正我也沒事兒。”停了停,他又說,“一個人待在屋裏,很………寂寞。”
  她不禁看了他一眼,這是事後她第一次看他。
  於是他說:“坐會兒吧,好麽?”……四周靜悄悄的,近四十平方米的大客廳裏,響著沈五一低沉、平穩的嗓音。
   “我爸爸死後,媽媽一個人養活我們兄弟三個,”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曉雪給他倒了杯水,他接過水杯一口氣喝下。“她是個家庭婦女,沒文化,也沒本事,隻有力氣;給人家洗衣服,糊火柴盒,成宿成宿地糊。我對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總想吃東西;饞急了眼,上街撿蘋果核吃;還抓過蜜烽,為了吃它身子裏麵的那一點點蜜……媽媽讓我好好念書,可我不願意去學校,不願意受同學們的嘲笑,我想盡辦法逃學。有一天,我在外麵閑逛了一天,回到家,媽媽死了。什麽病不知道,她從來沒有去過醫院。那年,我十五歲……”
  他把頭低了下去,他不願意讓人看到他動了感情。
   “從那時起我就再沒有上學。以後的十幾年裏,我的生活目標就是吃飯,就這麽一直混到二十七八歲。二十七八歲時,我還沒接觸過女人。女人啊,隻要不是沒法子,或是幼稚,是不會要窮人的。但窮人也是人、就也有人的種種需要。怎麽辦?隻有靠自己,自己給自己,”他陰鬱地笑了笑,“解決問題。”曉雪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為他的坦率講述所吸引。沈五一點燃一支煙,長長地吸了一日,“一直到後來,我有了錢,女人們才注意到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沉浸在那種縱情的宣泄裏……跟你說說也無所謂了,有一次,我最多一夜換過三個姑娘,而且都年輕,都漂亮,都——自願;我呢,也嚴格遵守遊戲規則,我從來不坑人。”
   “你是好人,曉冰—直這樣說。”沈五一冷笑笑,不接這個話茬兒。曉雪有些尷尬,隻好沒話找話,“你是怎麽——成功的?”“成功?你是想說我怎麽‘發’起來的吧?我知道我這種人在你那種人眼裏的形象。”
   “好吧好吧,你是怎麽發起來的?”“這得感謝改革開放。”曉雪聞此不禁莞爾一笑。沈五一看她一眼:“覺著可笑?但我說的是實話。不知別人如何,反正我是改革開放的頭一個擁護者。是改革開放給我們這些底層人提供了參與競爭的機會……那時我在這個城市實在是混得沒勁了,就學著別人的樣兒去了南方。剛開始是打工,掙了點錢後就炒股。那時候炒股,隻要你炒就賺,後來那些賠了的,都因為太貪。我不,見好就收,我有預感,或者說我有這方麵的天賦。炒股我賺了四十萬。當時的四十萬得頂現在的四百萬了吧?從那邊回來後,我的錢很快就為我建立起了一個關係網,然後我就開始給人做中介,或者叫做中間商,說白了就是搞客。我不辦公司,不搞實體,學上得太少,心中沒底。我不能冒任何風險,我窮怕了。我知道,別看現在我身邊有那麽多的朋友,那麽多的女人,但隻要沒有了錢,眨眼間我就會一無所有!……”
   “你就是這麽樣看人的麽?”“是的,直到後來認識了曉冰。……剛開始,她吸引我的也不過是那些外表上的東西,長得不錯,特別是還是個大學生。我沒有文化,所以尤其要征服文化。跟你說,我很有過幾個女大學生呢。但曉冰不在乎我,或者說不在乎我的錢。這使我著迷。我已經是個中年人了,沒時間也沒有精力再這麽荒唐下去了。我對用錢買肉已經膩了,我想跟一個屬於我而不是屬於我的錢的人,結婚,生孩子,過日子……”
  “曉冰說她向你提出過結婚。”
  “不錯!但是為了什麽?是因為我為她花了錢!還是錢!!”“曉冰很感謝你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對她的幫助,她說她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
  沈五一一聲冷笑道:“很好,我等著!”“她已經開始打工了。她在那邊—個人挺不容易的。你的態度使她很不安……”
  “那她對我的態度呢?她以為跟我睡了一夜就能把一切都了結了。我為她花的錢能買來上百個誌願者,我不缺人陪我睡覺!”
  “太過份了你!……據我所知,曉冰從—開始就沒有向你許諾過什麽,是你堅持要做下去的。這整個事情隻能怪你自己,怪你自己——投錯了資!”
  見沈五一聞此愕然,曉雪緩了口氣,“不過,我理解你。”
  沈五一看看曉雪。曉雪目光清澈。他低低道:“謝謝。”
  是年底的——個星期天,天非常冷,剛擦黑,街上就很少行人了。晚飯是曉雪和媽媽包的豬肉大白菜餡發麵包子、熬紅豆粥。飯剛剛端上桌子,沈五一到了。他對不期而至的解釋是:路過。這天距那事發生的那天差不多有半個月的光景,這半個月他們之間沒有過任何聯係。曉雪曾對媽媽講了她所了解的沈五一的所有事,但沒有說那天晚上發生過的那件事。這種事不說清楚會讓人誤解,要說清楚又談何容易?於是,不說也罷,尤其是對媽媽。
  夏心玉因此對沈五一印象不壞,她招呼他一塊吃飯,並把她臆的泡菜一樣盛出來一小碟,加上包子和粥,擺滿了一桌子。沈五一吃得香極了。夏心玉笑眯眯地看著,很滿意,今天的包子餡是她調的。
  沈五一感覺到了這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好久沒吃到這樣的飯了:發麵包子、紅豆粥、自家醃的小菜……這些年總是在飯店裏吃飯,要不就買個火燒下碗麵條對付一頓。我媽在的時候家裏雖窮,但是,溫暖……”
  “該成個家了,小沈。”“沒錢的時候,沒人願意跟;有了錢了,又伯人家是為了錢才跟我。現在的女孩子,勢力得很。”
  夏心玉不同意地搖搖頭:“這想法太概念比了,容易自己把自己框住。得承認錢明地位啊權力啊的魅力,一般來說,它是能力的體現。沒有哪個女孩兒願意跟一個一事無成的男人。勢力不勢力的區別在於,她看中的、所要的,是這些事物的表麵還是本質……”
  曉雪打岔道:“媽媽又在做報告了。”
  沈五一說:“夏主任,您說得真好。”
  夏心五瞪女兒一眼,“小沈,這事兒我幫你注意一下,我們醫院有不少好女孩兒……說說你的條件。”
  夏心玉一向不主動攬這種事的,她之所以對沈五一例外,是因為在替曉冰負疚。沈五一好久沒說話,久得都有些不自然了。曉雪剛要開口打破僵局,他開口了。“我有很多毛病。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從今後,再不會了。我已是中年人了,沒時間也沒精力再荒唐下去………”
  “既然是從前的事,就不再提了。說吧,你的條件?”
  “我希望她善良、可靠,”他停了停,“有檔次。”
  夏心玉希望他把“有檔次”說得明確—點。“就是有文化有教養有讓人看重的社會位置。”
  “別的呢?”夏心玉提醒小沈,“長相,年齡!”
  “這些嘛,隻要別人看著跟我相當就行。其他的,我不在乎。比如結沒結過婚,有沒有孩子……”
  夏心玉覺著他有點怪。沈五一走後,她想蹋曉雪探討一下這個問題。曉雪心不在焉:“誰知道呢!”
  又過了大約一周,沈五一給曉雪打來了電話:“我們結婚吧。”“考慮考慮!”“……嗯。”“一周後我再給你打電話。”“……好吧。”

   第二十章
  一星期裏,曉雪天天給鍾銳打電話。鍾銳還沒有從美國回來。
  一星期到了,沈五一沒有打電話來而是開了車,把曉雪接了出去,說想順便在外麵吃頓晚飯。
  正是下班時間,路塞得厲害,車走走停停,根本跑不起來。
  二人都沒有說話。沈五一覺得曉雪不會拒絕他的求婚,但為了以防萬一,他不想草率行事,想到地方後,二人靜下來,好好地談。他自信能說服她,她也是個經過事的成年人了。
  曉雪心裏亂糟糟的,她想先見一下鍾銳,在這之前她不想做任何決定。
  前方不遠處是鍾銳的公司,曉雪想做一下最後的嚐試。
  “哎,我說,到前麵停一下。”沈五一抬頭,看到了鍾銳公司的牌子。曉雪解釋道:“我重返公司是他幫的忙,我還一直沒跟他說呢,想順便去說一聲。”
  “時間不早了。”
  “就一會兒。”
  沈五一停住了車。
  想不到鍾銳剛剛從機場回來,領帶還板板兒地紮在脖子上呢!曉雪喜出望外,而鍾銳更可以說是驚喜異常。他搬椅子,倒水,把兩隻箱子全部打開,獻寶似的翻找他給曉雪和丁丁帶的小禮物,嘴始終咧著,高興得孩子一般。
  幹言萬語湧了上來,曉雪不知該先說些什麽:與沈五一的那件事要不要告訴他?不要。沒必要為誠實而誠實。對了,他還不知道,她被任命為副總經理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說這在他的意料之中。
  “得謝謝你。”曉雪說。
  “怎麽謝?”他興高采烈地道:“請我吃頓飯如何?你還沒吃飯吧,我也沒吃。這些天就一直半饑半飽的,吃不慣西餐。咱們走!吃完飯我送你回去,正好看一看丁丁……”
  “今晚不行,已經和別人約好了。”
  “約好了?和誰?”曉雪不知該怎麽說了,下意識地向窗外樓下看了一眼。鍾銳也隨之看去,看到—了沈五一的灰色淩誌。
  鍾銳覺著簡直不可思議:“他?”“……他幫了我們家不少忙,他是個好人。”
  鍾銳不客氣地道:“有錢的好人!”曉雪有些惱了,她生硬地道:“我走了。”
  鍾銳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有點急。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談—次。這麽長時間了,這麽多事,難得咱們現在都比較輕鬆一些了……既然你們已經有約在先那你就去,我隻求你一點,不要匆匆忙忙地做任何決定。”
  曉雪驚訝地看著他。驚訝於他的敏感。她的心跳開始加快,呼吸開始急促,她期待著。
   “我曾經去了一次廈門,”鍾銳說得很困難,但還是一字字地說了下去,“沒見到她,她去美國考察了。……我去了她家,見到了她的父母。她在那邊很好,各方麵,各個方麵……”他著重強調了“各方麵”三個字。
  曉雪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轉身就走。鍾銳一震,有所醒悟。他想去追曉雪,門“砰”地關上了。鍾銳麵對門板呆立了許久。樓下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響,他大步走到窗前,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前妻上了別人的車,車疾駛而去。
  夕陽的金輝使鍾銳的麵孔看去像是一個無知無覺的銅塑。
  曉雪淚眼婆娑:“……到現在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裏,還跟我說什麽王純,以為我對他們男人的那些破事兒就那麽在乎。骨子裏的大男子主義,不可救藥!你說,媽媽,我是那種斤斤計較得理不讓人的人麽?讓我心寒的不是你對別人怎麽樣,是你對我怎麽樣,我可以給你做飯洗衣服帶孩子可以什麽家務活都不要你做,但我不可能愛一個心裏根本就沒有我的人啊,我有病啊……”
  夏心玉把一條毛巾遞給曉雪,“擦擦你的鼻子!翻來覆去這幾句話說多少遍了,才三十幾歲的人就這麽嘮叨,老太婆似的!……瞧你哭的那樣兒,待會怎麽見人。”
  曉雪被提醒了,”他說他八點到。”她看看表,“我去洗把臉。”
  曉雪走進衛生間洗臉,仍忍不住地說:“我不是嘮叨、是生氣!”
  “待會兒就要跟別人商量結婚的事了,以後跟他就更沒關係了,還氣什麽,這才叫有病呢!”
  曉雪邊往臉上抹護膚霜邊說:“話不能這麽說明,甭管怎麽著,我們在一起也是七八年了,再加上還有了丁丁……”
  “說你你還不愛聽,曉雪,你的心裏,還是放不下他。”
  曉雪停住手,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呆呆地看了一陣。
  夏心玉看了她一眼:“既然他提出來想跟你談談,那就談談,談一次怕什麽?至少聽聽他的想法。”
  曉雪拚命搖報頭:“不,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了,無論他說什麽,都會叫我痛苦。我已經不是年輕小姑娘了,再經不起任何折騰了。我現在需要的是平靜、安靜,這一點沈五一能夠做到。”
  “唉,曉雪!……沈五一是個好人,可是你們倆的這種結合,讓我擔心。”
  “好了媽媽,別說了。您是不是也稍微修飾一下?人家今天是正式上門。”說著,曉雪拿梳子給媽媽梳頭。
  夏心玉躲著曉雪的手:“他來看你我修飾什麽!”
  曉雪故意大聲開著玩笑,以趕走心中的抑鬱:“常言說的好,要知道妻子將來什麽樣,先得看看丈母娘。媽,就是為了我您也得弄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讓別人對我的未來喪失信心。”
  夏心玉隻好無可奈何地任曉雪給她梳理頭發。
  婚期定在了下個月的十六號。當天下午登記,晚上舉行一個小型的婚禮。
  沈五一走後,母女二人收拾茶杯果皮。鍾銳從美國回來的第二天就把丁丁接回去了,這次曉雪沒有堅持。結婚後,丁丁終歸是要跟著她過的。
  “曉雪,你對自己這次的決定有把握嗎?”夏心玉忍不住又說。不管跟誰,她的原則是。女兒不能再受傷害了。
  “看從哪個角度上講了。從保險的角度上講,是的。隻有無愛的婚姻才可能桓久。”
   “這麽說是為了結婚而結婚嘍!”“不結婚我就不會有一個伴兒。別的不說,我病了的時候,還有,老了的時候,身邊沒有個人怎麽行?丁丁長大了就會離開我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太概念化了!而且,陳舊……”
   “嗬,比我還實際……沈五一呢,他怎麽想?”“實話說吧,這些是他的想法。這些年來他折騰苦了,折騰夠了,被那些所謂的愛。他現在隻想過—種平靜、溫馨、樸樸素素的日子。正是在這點七,我們彼此都認為對方是最合適的人選。夏心玉總算放心了。上床前,她吃了兩片安定,剛迷迷糊糊地要睡著時,曉雪穿著睡衣又過來了。“再聊五分鍾!”曉雪說著,鑽進了媽媽的被窩,身子冰涼。
  “媽媽,也許真的應該跟鍾銳談一次,就是說,也得說說他。要不,我這心裏總是堵得慌。”
  “已經這樣了,就不要再說什麽了。說也得客觀些,過去的事,他有責任,你也不是完全無辜的。”
   “我怎麽了?我對他是仁至義盡的!”“什麽叫仁至義盡?你為他做飯了洗衣服了帶孩子了?可他結婚不是為了找保姆!曉雪,你現在回過頭去想想當時的自己是個什麽樣子?除了那個家,你對什麽都沒有興趣,也不關心。你以為夫妻之間僅有柴米油鹽就夠了?我這麽說並不是反對女人做家庭婦女,家庭婦女也罷,職業婦女也罷,不論做什麽都不能失去自己,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別人怎麽會尊重你?……”
  曉雪又生氣又委屈:“媽媽!”“不是媽媽不會這麽說你!……他現在又來找你,是你比以前年輕了還是漂亮了,啊?……曉雪,他現在是看重你尊重你了!”
  曉雪低低道:“……其實我都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鍾銳對不起你,沈五一你不愛他,都是各有長短,你怎麽就決定選擇這個拒絕那個了呢?”曉雪半天沒有說話,後來慢慢道:“媽媽,大家都說你寬容、豁達,我也這麽覺著。好多擱別的女人身上根本受不了的事你一點都無所謂。惟獨對爸爸你不,離婚後他來找過你幾次你都不肯接受他,而你心裏明明是有他的啊。你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夏心玉想了想,“其實我呀,隻對自己覺著無所謂的人、事兒才無所謂,而對我在意的、看重的人,我的態度永遠是,較真兒……”
  曉雪的眼睛淚光閃閃:“我也是,媽媽!”商場裏,沈五一和曉雪來到一張兒童床前。這是一張童話裏的木床,拙樸可愛,曉雪圍著它轉了好幾個圈,舍不得走開。
  “喜歡就買嘛。”
  曉雪點點頭,又道:“結婚後,丁丁先跟我睡。一開始,不能讓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得讓他有個習慣的過程。”
  “知道。否則他會覺著我把他媽媽奪走了,就會有敵對情緒。”
  “丁丁性格挺隨和的,再加上還小,隻要你對他好,他就會信任你的。”
   “我喜歡孩子!”停了停,曉雪又說:“你,想不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你的意見呢?”這時一個售貨員過來了:“二位看看這床?別看價錢貴了點,正經純桃木的……看這床頭,一點棱角沒有,圓的,孩子磕一下碰一下不會出問題。長度兩米,可以一直睡到成年。要不要?誠心要的話價錢上還可以商量……寶寶多大了?”沈五一不耐煩地:“我們先看看!”
  售貨員白了他一眼,走了。
  “曉雪?”沈五一盯著曉雪的眼睛,要她回答問題。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主要還是為了丁丁。不管怎麽說,那都會分散我們對他的感情的。”
   “這也太絕對了,以前哪家不是至少有倆仨孩子的?”“那不一樣!”沈五一不說話了。曉雪又道:“我知道這樣對你很不公平,可我實在是伯委屈了丁丁。”沈五一生硬地:“關鍵在大人,孩子沒問題。”
  曉雪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那麽,過幾年再要罷。等丁丁再大些,跟我們一起再習慣些,好不好?”
  沈五一臉色豁然開朗了:“那就這麽說定了!”曉雪點了下頭。
  沈五一回頭招呼售貨員:“哎,小姐,在哪交款?”十五號了,明天是曉雷結婚的日子。鍾銳為丁丁收拾衣物,一件一件的,動作仔細得近乎緩慢。丁丁跑過來:“爸爸,媽媽幾點來接我?”“快了。”
   “今天就要把我的東西都帶走嗎?”“不!爸爸去的時間不會長,就是去吃頓飯,一個叔叔要結婚,慶祝慶祝。告訴媽媽一定要把你送回來,今天你一定還跟爸爸住,明天早晨爸爸還要送你上幼兒園呢。”
  “那以後呢,以後我就跟媽媽一塊住了是嗎?”鍾銳住了手,“丁丁,願意跟媽媽住還是願意跟爸爸住?”“……隨便。”
  鍾銳略有點失望,勉強笑著:“丁丁,帶到媽媽新家去的東西都給你收拾好了,你看你還想帶點什麽?”丁丁想了想:“說了也沒用,肯定是不行。”
  “說!隻要咱家有的,就行!”丁丁小聲地說:“要是能把你也帶去就好了。”鍾銳啞然。
  丁丁小心地看看他的臉:“爸爸,你不高興了?”“沒,沒不高興。”
  丁丁安慰他:“沒關係爸爸,我有時候交朋友也是交不結實的。”
  鍾銳憂鬱地笑了:“噢,是嗎!你怎麽交不結實了?”“你就說陳辰吧,他本來正跟我玩得好好的,劉子目—來,他就又跟劉子目玩去了,不理我了……”
  看著兒子的小臉,聽著他稚氣的聲音,鍾銳的眼睛濕潤了。
  他不想讓兒子看到他的眼淚,就站起身。邊走邊道:“差點忘了,今天有個好電視,《小兵張嘎》。”
  “是動畫片嗎?”“不是,可是特有意思,是講一個小孩當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我不想看,我對古代的事情沒有興趣。”
  鍾銳停住腳步,攬著兒子的肩坐下來,“那就不看,跟爸爸一塊坐會兒。”
  父子二人並肩坐著,鍾銳抱著兒子小小的肩,越抱越緊。
  “記住,丁丁,爸爸是愛你的,永遠永遠愛你!……”
  話未說完,蓄積已久的男人的、父親的淚終於湧出來……
  魚在油裏“滋拉”響、湯鍋“咕咕嘟嘟”,許玲芳在菜板前“當當”地切著什麽,老喬上下簇新、進進出出忙得不亦樂乎。
  老喬給客人們續茶:“我說去飯店裏訂幾桌,喬軒非要在家裏,委屈大夥了。”
  “還是在家裏好,說說話什麽的。就是讓您老受累了。”
  許玲芳探進一張油汗臉:“鍾總,我記得您好像不吃辣,是不是不吃辣?”今兒喬軒結婚,請的全是“至愛親朋”,總共七八個人,在他的新家相聚。新家是三室一廳的新房子,貸了一部分款,自己掏了一部分錢,公司出了一部分,就把這房子買下了。貸款部分占全房款的三分之一,喬軒目前月薪八幹,每月還房款毫無問題。
  許玲芳的涼菜全部就緒了,隻等客人到齊,就動手炒菜。—個人餓得肚子叫得別人都聽到了,他大概從早晨起就沒有進食,但仍堅持不肯動一動茶幾上的各色小吃。他要“節約用胃”,以對付晚上的結婚大餐。
  隻有譚馬遲遲不到,他是為—件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當年他曾對鍾銳信誓旦旦,“在你沒有著落之前我決不‘嫁人’!”現在,他不僅在鍾銳之前有對象了,而且“嫁”了出去,想想他心裏總是有點愧疚。今天他又要攜妻參加婚禮,他想,看著年輕的朋友都成雙成對了老鍾能一點不受刺激?念及此他不由得心生躊躇。妻子在—邊說:“要不咱給老鍾介紹一個?我有現成的人選。”譚馬一聽來了精神,再問,原來是個三十一歲了還沒有嫁過人的老姑娘。”別淨弄些積壓產品往人老鍾那發!”“什麽叫積壓產品?人家正經是個碩士研究生呢!”於是譚馬馬上打電話聯係。按譚馬的想法,雙方要是都瞅著順眼,今天兩對新人就一塊辦事了。
  他們就是為忙這事給耽擱了的。
  女碩士的長相比譚馬預計的好得多,算得上一般人兒。一般的長相加上出眾的學曆,平均下來就是中上等,對得起老鍾了。
  譚馬開車,妻子和碩士生坐在車後座裏嘀嘀咕咕。
  “……我們跟他還沒有說,你先看看,等你滿意了再跟他說。”
  女碩士不苟言笑地聽著,最後說:“也好,這樣可以看到他的最真實狀態。”“我覺著這樣你們兩個都可以鬆弛些。畢竟他是二婚,條件比你差……”
  譚馬側頭說:“這個觀點我不同意,二婚怎麽就條件差了?二婚的男人隻能是更加成熟……”
  他妻子頂他:“我們說話用不著你插嘴!”又對碩士生道:“這人就這樣,從來都以他作為好壞的標準。”
  碩士生捂住嘴迎合地笑笑。譚馬心想:倒還算得上識趣。
  “說咱們的……你如果看不上他,這事就當沒有,他也不至於因此受到傷害………”
  “對了,他有孩子沒有?”“有一個兒子,五六歲了好像。”
  “是嗎!”女碩士生掩飾不住的失望樣子。
  “判給女方了!”“……那還好,我可不想進門就給誰當媽。”停了停,她又說,“主要是我太忙。”
   “判給女方了這個孩子也還是存在著,就是說還有經濟上啊感情上啊等等一係列的問題。但話又說回來了,萬一你覺著他別的方麵很好呢?這種事還是得看綜合條件是不是?看看,先看看。”
  “對,先看看,百聞不如—見。”
  “到那後我指給你看,如果你覺著還可以接觸,我就想法把你倆安排坐在一起。要覺得幹脆不行,咱就悶頭吃飯。吃完了各走各的誰也不認識誰。”
  譚馬的到來引起等候已久的全體的哄聲。
  “譚馬,怎麽這時候才來,罰酒三杯!”鍾銳說:“女士免了,譚馬代勞,三三得幾啊大夥說?”趁這工夫,譚夫人向碩士生示意:“就是他。”
  女碩士認真地看了鍾銳一眼,輕輕點了點頭。譚夫人不動聲色地把一把椅子加在了鍾銳的旁邊,又對碩士生道:“你坐這吧。”又向喬軒:“這是我的朋友。”喬軒道:“歡迎歡迎……媽!再拿副碗筷來好吧?”碩士生自自然然地對身邊的鍾銳道:“你好。”並同樣自然地遞過去自己的名片。
  鍾銳接過名片:“謝謝。”出於禮節,他也還了對方一張名片。
  碩士生細細地看了後,收進了包裏。
  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鍾銳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他起身對喬軒道:“來,喬軒,這杯酒我祝你們白頭到老!”說罷一飲而盡。
  譚馬擔心地:“鍾銳,悠著點!”鍾銳擺擺手,仍對喬軒道:“喬軒,千萬別把我下麵的話當套話聽,這是過來人的肺腑之言。”他又對新娘點點頭,“我看小雲對你挺好的,你們幾年了吧?不管你在什麽情況下,她都一直跟著你,她為什麽對你好?是因為她覺著你對她好……夫妻之間,很多事情可以通融,比方家務活誰多幹點誰少幹點,錢誰掙得多點誰掙得少點,甚至包括偶爾的走走火,都可以通融。不能通融的事情隻有一件,知道是什麽嗎?”沒有人回答他,大家都靜靜地聽他說。碩士生的嘴半張著,口紅宛然的下唇上沾著根魚刺。她專注得忘記了儀表。
   “那就是,雙方感情的對等。要是你讓她覺著你對她完全不在意,不在乎,她憑什麽再對你好?……大大咧咧,對妻子的感情對她的付出毫不放在心上,是咱們男人常有的通病。也許出於利益的需要,她能和你維持一輩子,但那還有什麽意思?……傷人不能傷心,心一旦傷透了,就別想再,再修複……”
  到後來鍾銳已經不是在對喬軒說話麵是在自語了,是醉時心聲的泄露。眾人都很理解地靜默著,惟女碩士不知就裏,聽得熱淚盈眶。譚夫人看她一眼,小聲地:“感覺如何?”“正是我夢寐以求的人,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
  “下步就看你的了。”
  “隻要我看中的,我絕對全力以赴!”鍾銳外套搭在肩上,隻穿一件毛衣,步於蹣跚地走在街上。
  車是不能開了,放在了喬軒家的樓下。好幾個人要送他回家,都被譚夫人製止了。隻可惜女碩士不會開車,她一直陪著鍾銳,但並不多言多語。
  鍾銳大著舌頭說:“我家就、就在附近,你回去吧……謝謝你送我。”
  女碩士堅定地說:“我送你到家。恢這個樣子我不放心。”
  “我、我現在還不想回家。我想……走走。”他強調地道:“一個人!”“你隨便走,權當沒有我,我不說話。”
  “你幹嘛要跟、跟著……我?”“我不想看你醉臥在街頭。”
  鍾銳看她一眼:“你心眼……很好。”
  女碩士馬上做出相應的反應,柔聲地道:“你把外套穿上吧。這麽大風,小心著涼。”
  鍾銳不耐煩地擺擺手:“你不是說你不說話嗎!”
  女碩士真的就閉了嘴。鍾銳迎風向前走去,她隨後一兩步地緊緊相跟著。
  陽光灑滿房間,不知是幾點了。鍾銳躺在床上,電話鈴響了,他動了動,但頭痛欲裂,起不來。有敲門聲,他不理會,門開了,來人是女碩士。她站在門口:“有人在家嗎?”“誰?”女碩士循聲向屋裏走來,邊說:“我說,你怎麽不鎖門,敞一夜了吧?幸虧賊不知道……我往你公司打過電話,說你今天沒去……”說著她已來到臥室。一見鍾銳的樣子,她驚叫道:“你生病了?”說著就要去摸鍾銳的頭,被鍾銳擋開了手。
  “就是頭疼,喝酒喝的,沒事兒。”
  女碩士推開鍾銳的手,堅持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然後說:“你發燒了,至少三十九度。馬上去醫院吧!”
  “去什麽醫院啊,你就甭多事了。”
  女碩士不理他,徑自把鍾銳的衣服拿來放在他的床上:“你現在就穿衣服,我打電話叫輛出租來。”見鍾銳不動,她問:“怎麽,需要我幫你穿嗎?”鍾銳發燒三十九度二,被留在醫院的觀察室裏輸液,這期間,女碩士始終不離他的左右。
  鍾銳的頭發躺得亂糟糟的,坐在一邊的女碩士為他用手理了理。
  鍾銳睜開眼睛,不滿地道:“你幹嘛?”女碩士寬容地笑笑。
  鍾銳說:“我討厭別人弄我的頭發!”
  “好啦好啦。”女碩士說。
  鍾銳重新閉上眼睛。
  旁邊一個陪床的女人對女碩士小聲道:“你老公脾氣挺大。”
  “上來一陣就跟小孩兒似的。”
  “男的就這樣。”
  “可不是。”
  鍾銳聽到這番話,想反駁,又沒有力氣,隻好皺皺眉毛。
  輸完液後,二人乘出租車回家。鍾銳說:“先送你回家。”
  “就不要再爭了。”
  “我回家想睡一覺。”
  “把你送到我就走。”
  女碩士做人像她做學問一樣認真固執,鍾銳無可奈何了。
  是女碩士先發現了屋裏的變化。開門後,她跟在鍾銳後麵進了屋,立刻發現屋子被人收拾過了,到處幹幹淨淨的。最不容置疑的證明是,鍾銳匆忙離家時亂糟糟的床,此刻平平整整地鋪著幹淨的床罩,床罩還散發著衣櫃裏淡淡的樟腦香。
  “有人來過了!”女碩士脫口而出。
  等鍾銳反應過來,他懊惱得腸子一陣絞痛:“我說不去醫院你非要讓我去!去幹嘛?看來看去還不是阿司匹林感冒衝劑板藍根。我家有,我會吃,我用不著別人跑來叫我這樣叫我那樣的。你是哪的?你來幹嘛?我還不認識你呢,你有什麽權力對我指手劃腳?”女碩士此時已對眼前的情勢做出了冷靜準確的判斷:“看來你和她是……藕斷絲連?”鍾銳更火了,挑釁地道:“對,不錯,就是藕斷絲連,跟你有什麽關係嗎?”“那就跟我沒有關係了。對不起,打擾你了,再見。”她說著轉身向外走去。
  鍾銳這才感到自己的過份:“等一等!”女碩士站住了。鍾銳說:“對不起,我很抱歉。謝謝你的關心,你的……”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字眼,徒然做了個手勢。
  “不必說了,我理解你。”女碩士開門走了出去。
  鍾銳頹然坐下了,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這時,電話鈴又響了。電話是一家醫院打來的,通知他去幼兒園接兒子,他愛人讓車撞了,現在醫院裏搶救。
  撞曉雪的車是民工騎的那種板車。民工是一個河南小夥子,因貪圖路近,推著板車上天橋過街,下橋時把不住車了,也許是車閘出了毛病,車“咣咣”地往下衝,小夥子被車頂著跑了一陣,明智地一把抓住橋的護欄,放開了車。於是板車像脫了韁的野馬,一路狂奔而下,好幾次被顛得騰空躍起,路人紛紛提前躲得老遠。曉雪就是這時從天橋口路過的,她走得很慢,心事重重地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
  這時是下午四點多鍾,她正準備去街道辦事處。她與沈五一約的時間是四點半,登了記後,差不多就要到去幼兒園接孩子的時間了,二人正好一起接上丁丁去舉行婚禮的飯店。沈五一堅持要舉行婚禮,不必豪華不必盛大,但是得有。想到這是他的第一次結婚,曉雪同意了。沈五一本來要接她一塊去街道辦事處的,她堅持不讓,說她還有些事要辦,辦完事就順路去了。
  她從早晨起來就心神不寧。昨天,她從鍾銳那裏接丁丁的時候,鍾銳再三強調晚上一定要把丁丁給他送回去,但曉雪晚上十一點多給他打電話時,家裏還是沒人。丁丁是早睡下了,她隻是想找個由頭跟他說說話。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她心裏一直慌慌地不踏實。送丁丁去幼兒園的路上,孩子像以往那樣坐在車後座上說個不停,唱個不停,一點也不知道他生活的世界將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她會加倍地疼愛他,沈五一對他也絕不會差,可是,他與他的父親以後還能有現在的那種親密無間嗎?她問丁丁,媽媽再給你生個小弟弟好不好?丁丁想了想說,不想要小弟弟了,要就要小妹妹。曉雪不解,問為什麽。丁丁說,要是有了小弟弟,你就會不喜歡我了。孩子已經開始懂事了。
  送走丁丁,她開始收拾東西。媽媽請了一天的假,陪她。剛吃過午飯,曉雪就要走,媽媽說:“這才幾點?”她說:“我順路還要辦點別的事。”媽媽盯著她,問:“辦什麽事?”‘回家一趟。”說完,她便知道錯了,改口道:“去鍾銳家,看看。”“不要自尋煩惱了!”“就是去看看,畢竟在那裏住過。趁現在還是個自由人,以後就不好再去了。”“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就要理智,隨心所欲對誰都沒有好處。”“你看你媽媽,什麽事情都說得那麽嚴重,看看又能怎麽了?鍾銳現在正在上班,不在家,能有什麽嘛。”媽媽疲倦地道:“那隨便你吧。”
  曉雪乘出租車到鍾銳家樓門口時,看到了鍾銳和女碩士從樓裏出來。她十分敏感,格外仔細地看了看那女人:臉長得一般,但有氣質——書卷氣。還有,身材很好。他們乘同一輛出租車走了。
  一直到他們遠去,曉雪才下了車。家裏很亂,這竟給曉雪一絲安慰。她挨屋大掃除,一直幹了近三個小時。離開時,她從自己的鑰匙串上取下這個家的大門鑰匙,放在了客廳的茶幾上。
  回去的一路上,鍾銳和女碩士比肩而行的身影在曉雪腦海裏縈回不去:他也開始他的新生活了。離婚不是真正的分手,雙方各自的再選擇才是!
  從此他們就真的沒有關係了。
  那輛狂奔而下的板車就是在這時候,在路人的尖叫聲中,撞上了曉雪的。撞倒她之後,板車又從她身上蹦跳著碾了過去,這才興猶未盡地停住了。
  倒地的時候,曉雪的頭部重重地撞到了地上,在被人送進醫院時,她昏迷了。她被送進急救室後,人們從她的包裏找出了一個電話號碼本,這時她忽然醒了,道:“讓他……去幼兒園接兒了……”
  一個反應機敏的中年護士問道:“你愛人叫什麽名字?”
  “鍾、鍾銳……”說著,曉雪又昏迷了。
  搶救開始後,中年護士奉命打電話通知傷員家人速來醫院,但女護士心想,得先讓家人去幼兒園接了孩子再來,否則到點了沒人接,不得把孩子嚇壞了。她照著電話本撥通了本上一個姓鍾的後麵的電話號碼。
  鍾銳帶著丁丁從車裏跳下來,順著光滑如鏡的長廊奔跑。丁丁腳不沾地,幾乎被爸爸拎了起來。
  曉雪被從急救室推往CT室做腦部掃描,長廊裏車輪軋軋,後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鍾銳拉著丁丁趕到了。
  鍾銳一把拉住了醫生,一迭聲地問:“她怎麽樣?她怎麽樣?她不要緊吧?”
  “要做了CT後才能知道。”
  “您看著呢,要不要緊?”這個問題醫生沒有回答。
  鍾銳繼續跟著平車走,一邊一連聲地叫著:“曉雪,曉雪,曉雪!”曉雪毫無反應。
  嚇呆了的丁丁意識到了什麽,哭著發出了一聲銳叫:“媽媽!”
  曉雪睜開了眼睛。
  “曉雪!”鍾銳急急忙忙道,“丁丁我接回來了!你看,這不是?……”
  “萬一我……你要帶好丁丁……”
  “不!不會有萬一!……不不不,我當然會帶好丁丁的,但是不會有萬一。我們三個必須在一起。—家三口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沈五一聞迅趕到了,誰也沒有發現他,他耳聞目睹了那一切。就在曉雪被推進CT室,大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他轉身悄然離去了。
  灰色的淩誌車奔馳在郊外的公路上,路兩旁白楊樹光禿禿的枝杈直插天空。再往遠處便是一望無際的裸露的田野,偶爾有個把個蔬菜大棚在冬天的寒風中瑟瑟地抖動。
  車內溫暖如春,音樂似水,駕駛座上的沈五一眼睛盯著前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他明白了他錯在哪裏。他曾將自己和鍾銳一條一條地做過比較,卻忽視了最重要的:鍾銳和那個女人擁有過共同的歲月。
  共同歲月之於婚姻,有時候比什麽都重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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