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王海鴒:新結婚時代

(2008-09-06 09:47:05) 下一個

  第一章
  顧小西二十四歲時就成功地結婚了。丈夫何建國,清華計算機係研究生,現是一家著名IT公司的業務骨幹,年薪十二萬,稅後;人長得也好,可稱之為帥。有一次居然在街上被女孩兒攔住簽名,非說他是裴勇俊。回到家何建國問顧小西誰是裴勇俊,顧小西說是一個演農民演得特別好的演員。何建國明知她又在胡說八道也沒辦法,他一向不怎麽看電視劇,包括韓劇。顧小西看,裴勇俊演的尤其喜歡。她喜歡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裴勇俊與何建國長得像。
  但總有人說顧小西嫁虧了。
  最初聽到這種說法顧小西還挺得意,覺得人家是在誇自個兒。後來越聽越不對勁兒,什麽叫虧了?明著是說她條件好,稍微拐個彎,就能聽出話裏的其他意思:何建國條件不好。
  何建國出身農村,不是城市近郊,比如昌平懷柔之類,是典型的農村:山東沂蒙山區。小西媽曾帶醫療隊下過鄉,太知道那種農村是怎麽回事兒了,因之堅決反對女兒的這樁婚事。可當媽的說下大天兒來,女兒就是油鹽不進,且理由充分:我是嫁給何建國,又不是嫁給何家村。他們那兒窮鄉僻壤滴水成冰吃糠咽菜沒有文化歧視婦女一家子蓋一床爛棉被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去那兒住。我自己掙錢自己花,從來沒想過要占人家什麽便宜。說完還不忘批評媽媽兩句:窮怎麽了?窮不可恥,可恥的是歧視窮人。把媽媽氣得說話聲兒都哆嗦:你是不想去窮人家住,你怎麽不問問人家要不要你去住?你是人家媳婦,你以為你不想去人家那兒就可以不去?還有,你有沒有問過人家想不想上你這兒來住?公婆見兒媳天經地義,人家有這要求,你能說不去就不去?你去了,能說滴水成冰歧視婦女一家子蓋一床爛棉被跟你沒關係?你是沒想占人家便宜,可人家對你有什麽要求你知道嗎?人家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供出一個兒子來,可不光是為了給你做丈夫疼你嬌你寵著你,人家養了二十多年,是要回報的!
  那時候,顧小西還不知道什麽叫“回報”,等她知道的時候,才發現媽媽當年這個詞用得太溫情脈脈了。那哪兒叫回報呀,說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也不過分。建國欠的是養育之恩,你說怎麽還吧。“建國啊,你哥超生要交罰款”,“建國啊,你大爺的墳該修了”,“建國啊,你侄女要上學哩”,“建國啊,鄉裏修路要集資”,“建國啊,你二叔的四丫頭大專畢業你給在北京找個活兒幹中不?”……不論什麽事兒,隻要是爹開了口,兒子就“哎”一聲全答應下來,甭管合理不合理,辦得到辦不到。理由是,作為兒子,家裏有事他不能不管。顧小西這才知道,你不嫌貧愛富,你自食其力,你白手起家那是你對“家”的看法。在你的概念裏,你的家是你和他,兩人一起努力,不要說豐衣足食,就是寶馬輕裘也指日可待。可惜在何建國的概念裏,“家”不隻他和她,還有他爹媽,他哥嫂,他哥嫂的孩子以及無數顧小西認也認不得的祖祖輩輩生活在沂蒙山區的叔叔大爺三姑六姨。以前顧小西認為,他那個“家”的事,能幫的,幫;不能幫的,就不能幫。別看何建國平常對她怎麽著都行,千依百順言聽計從,但隻要事情跟他“家”沾個邊兒,他那屁股可就直接坐到何家村父老鄉親的炕頭兒上了,且態度極其頑固。
  遠的不說,去年春節。何建國明明知道顧小西懷孕了,就因為他爹一句話,硬逼顧小西跟他上何家村過年。顧小西本來想像往年似的撒潑打滾花言巧語蒙混過關,大不了拿出筆錢來息事寧人,但這次何建國翻了臉,不依不饒錙銖必較:從結婚到現在你做兒媳婦的一次我家沒去過,說得過去嗎?我們家怎麽啦?不就是窮嗎?我們家要是有一大宅子,宅子裏有花園遊泳池高爾夫,你肯定得哭著鬧著上我們家去住!顧小西聽了,臉不變色心不跳道:求你了何建國,趕緊給我這麽一個哭著鬧著上你們家去住的機會吧!要擱平常,顧小西這樣說了,何建國哈哈一樂也就完了,但這回怎麽也完不了了,車轆軲話翻來覆去:我們家是窮,難道窮人連要求兒媳婦回家過年的資格都沒有嗎?顧小西,你過分了吧,窮人就不該過年?過年就得冷冷清清?顧小西當然不能否認窮人見兒媳婦的資格,她隻能把年年說過的理由結合新的鬥爭形勢重新闡述一遍,火車票不好買,大批民工回家過年,跟他們擠,萬一把孩子擠掉了怎麽辦?何建國聞此一聲冷笑,你隻要答應跟我回家過年,就沒什麽困難是不能克服的!一天下班回家,當看到那輛何建國不知從哪兒借來的舊切諾基時,顧小西便知大局已定:何建國這次不僅要圓滿完成他爹交代下的、領媳婦回家過年的任務,還得超額完成他爹沒有說出口的那部分任務——衣錦還鄉。借車開著回家明著說是為她,根子是為了給他爹長臉:鄉親們都來看啊,何家二小子開著小車帶著北京媳婦家來了!
  那一路走了兩天,兩天裏何建國跟顧小西說的全部話中心意思隻有一個:在家就住三天,何家村再不適合人類居住,三天還能忍吧?你去了可不能嫌這嫌那,得給我麵子。顧小西答應了。心想,就三天,再苦,能怎麽樣,能出人命?結果還真就出了人命,顧小西肚子裏的孩子掉了:回來的路上,車陷進坑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顧小西不會開車,隻能何建國在車上轟油門她下去推,那風啊,小刀子似的,手往車上一貼,好像立馬兒就能凍在一起。她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鼻涕眼淚流了一臉,車愣是紋絲不動。幸虧一過路的拖拉機把他們給帶了出來,要不那一晚上,他們就真的“野外生存”了。當天夜裏顧小西的身體就出狀況了,趕到北京一查,流產了。
  當然顧小西流產也不見得完全是推車推的,也許推車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顧小西那個春節過的,怕是隻能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來形容了。她去的路上還幻想,自己懷孕了,懷的是何家的後代,就算不用人伺候,不伺候別人的資格是有的吧——她知道農村媳婦在家是要伺候家中老少的——可一見建國嫂子,就知道她的這個想法真的隻能是幻想了。建國嫂子,都快生了,大著個肚子,忙完人吃的忙豬吃的,一刻不著閑。換句話說就是,婦女懷孕,在何家村根本不算事兒。這種情況下,顧小西能說不幹活嗎?何建國一路上說的全是讓她給他麵子。她不幹活就是不給他麵子。憑良心說,建國家對顧小西還是很照顧的,嫂子做飯,她當小工;嫂子幹的都是出力氣的活,顧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比如洗菜擇菜,吃完了,刷刷碗。可是,那裏的水涼啊,不不不,不是涼,是冰,直紮到骨頭裏!可顧小西不能嫌涼,人家建國嫂子飯碗一撂倆水桶一挑直奔二裏地外的井台打水去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看著建國嫂子顧小西想,再苦再累又能怎樣,不就三天嗎?困難像彈簧,忍字頭上一把刀,跳河一閉眼,權當生命中的這三天沒有好了,一切照何家村的規矩辦。天天七八個人的飯,做!做完了,在灶屋裏貓著,聽裏屋那些大老爺們兒吃,喝,高聲大嗓地說。這也是何家村的規矩,吃飯隻能男的上桌,女的得等男的吃完了再吃。要說這三天裏,顧小西做不到的隻一點,做不到像建國嫂子那樣,就著灶台大口大口吃那些大老爺們兒吃剩的菜,她覺得裏麵盡是唾沫星子。但為了親愛的丈夫的麵子,她不說。隻悄悄采取了一個折衷措施,光吃幹糧不吃菜,餓不死人為原則。於是,何家村老老少少見了建國爹就誇,說建國爹有福氣,說建國媳婦雖然是北京閨女,但到了何家村,跟何家村媳婦一式一樣,不搞特殊化。把建國爹高興得一張老臉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
  那是建國爹這輩子過得最滿意的一個年。除老二開著車把北京媳婦帶了回家外,老二媳婦懷上了孩子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本來,老二考上大學留在了北京,是一件讓他在村裏很有麵子的事,就是結婚五六年了老沒給他生出個孫子來,讓他覺得不提氣,覺著人家背地裏肯定得說,兒子出息管啥用?家有金山銀山,斷子絕孫照樣白搭——老大媳婦頭胎生了個丫頭。現在好啦,老二媳婦總算懷上了,而且,照過B超,是孫子。就是說,老何家有後了,老何家十全十美了!整個年裏,建國爹跟人談話的主題都是老二的出息老二媳婦的賢淑和老二媳婦肚子裏的小孫子。可惜,老頭兒高興得太早了。他這話說完沒幾天,老大媳婦就生了,超生還是一丫頭;老二媳婦更絕,幹脆把孩子給掉了。
  今年春節前,建國爹主動提前打電話跟小兩口說,過年就別回來了,老家冷。何建國唯唯,但顧小西並不領情。經過這麽多年和老區人民的拉鋸戰遊擊戰陣地戰以及無數次圍剿與反圍剿,她的心早就一點一點硬了。她覺得建國爹這麽說,並不完全出於對他們的體諒,百分之百還有別的原因。什麽原因呢?很有可能是為孩子,大話放出去了,孫子卻沒了,何家無後了,老臉沒處擱了。不過這話顧小西沒跟何建國說,第一說了何建國未必承認;第二還容易被他反咬一口,說成是小人之心,得不償失。
  …………
  走廊裏有人高喊“簡佳”。簡佳打飯去了,顧小西一邊答應著一邊從辦公室向外跑,簡佳是顧小西的同屋同事兼閨中密友。電梯邊站一中年美婦,出版社三編室主任,胸前奇花綻放。三編室在走廊西頭;顧小西是六編室,東頭,美婦主任不肯多走一步不該她走的路。顧小西快步跑近,沒等站穩,對方已把那一大捧紮了絲帶灑了金粉包裝得無比隆重的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懷裏。是夠沉的。花是“藍色妖姬”,時下玫瑰花裏最昂貴的一種,一枝上百,這一大捧得一般老百姓幾個月的工資。“簡佳的。傳達室不讓快遞進。我給帶上來了。”美婦主任言簡意賅麵無表情說完離去,“噔噔噔”高跟鞋一路敲地。顧小西並不見怪,性情中人,想怎樣就怎樣,挺好。說句心裏話,她還真就喜歡同事們身上這種誰都對誰視而不見的獨勁兒。
  捧著玫瑰花向回走,顧小西突然想起今天是情人節來。不用說,這頂尖級的玫瑰是簡佳男朋友送的,簡佳有一個頂尖級的男朋友。顧小西結婚六七年了,跟情人節早沒瓜葛了。夫妻間還過這個節的,要麽是關係特別好,要麽是關係特別不好。到辦公室,簡佳打飯回來了,正找湯料準備衝湯,看見小西,淡淡掃一眼她懷中的花後說了一句:“沒想到你還喜歡花。”顧小西氣得叫:“我當然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問題是你也得有這個資格!”把花往簡佳懷裏一搡:“你的!快遞送來的!”用誇張的方式表達著她的羨慕。她之所以要表達羨慕要誇張,是因為她不僅不羨慕並且對簡佳有著些許同情:三十出頭的女人了,在情人節裏收到玫瑰,說明什麽?說明她還沒能把自己嫁掉!
  簡佳笑笑,就近放下花繼續做正做的事情,找出湯料包,沿鋸齒撕開包裝,倒飯盒裏,拿飯盒去飲水機處接水。湯料是排骨醬湯,經熱水一衝,立刻,撲鼻濃鬱的醬肉香味在辦公室裏彌漫開來。顧小西突然感到惡心,“噢”一聲捂著嘴一溜小跑出門。簡佳等了會兒見人沒回來,想想,拎上包找到了洗手間去。顧小西果然在那兒,這會兒已吐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洗手池前用手接水漱口。簡佳進來就問,你是不是懷孕了?顧小西抬起濕漉漉的臉,愣住。這幾天一直不想吃東西,惡心,還以為是胃的問題,一點兒沒想到可能是懷孕了。她上次懷孕一點兒反應沒有。當下心裏一驚,一喜,接著就開始忐忑。
  本來,顧小西對孩子是沒什麽感覺的,無可無不可,是何建國堅持要要。她更不想這麽早要,覺著經濟條件還不成熟,她不想做貧困母親。又是因為拗不過何建國去,才要。因此上回得知可能是流產了時,還暗自慶幸了好一會兒。何建國陪她去醫院做的刮宮術,去的時候沒發現他情緒有太多異樣,是看到容器裏刮出的他們孩子血淋淋的殘餘組織時,他繃不住了,淚刷一下子就出來了,止也止不住,卻硬是不出聲,直憋得額上青筋暴跳。從認識到結婚,十年了,顧小西沒見他這樣過,當下驚駭。遂自我安慰,也許過幾天就好了。沒料過了好多天,他還是不好,而且似乎是,好不了了。話少,不笑,人仿佛都佝僂下去了一截,像是筋被誰給抽了。顧小西這才意識到自己對何建國的了解還很不夠,至少在孩子這個問題上。古詩形容夫妻曰:“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瞧,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整天半死不活的,你的日子能好過?權衡之下顧小西決定馬上再要孩子。既然早晚是個要,早要晚不要,她並沒多損失什麽。對何建國當然不會這麽說,對何建國說就得說她這麽做全都是為他為他們家考慮。何建國聽了顧小西的決定一把將她摟進懷裏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對不起”,另一句是“謝謝你”。蜷在何建國的懷裏,顧小西心中沒有一點陰謀得逞的得意,有的,隻是感動和喜悅,這才更深地體會到“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二位一體同悲同樂。從那一刻起,夫妻倆開始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生活質量都因之受到了影響:本來今夜激情澎湃,突然想到還要算一算排卵期,就停下來,算,等到掐著指頭算清楚了,如果正是排卵期,情緒可能沒了;不是,就更不能做,好鋼得用在刀刃上,別等那邊要用的時候,這邊鋼沒了。當然也有二者恰好重合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麽,從上次流產一個月的禁忌期過後他們就開始努力,數月過去,不見成效。何建國急,顧小西更急。不想要孩子是一碼事,要不了孩子卻就是另一個性質的另一碼事了。曾回家悄悄問過媽媽,頭胎流產會不會導致喪失生育功能,媽媽說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刨去媽媽安慰她的因素,“會”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了。因此,當聽到簡佳問她是不是懷孕了時,她自然忐忑,當即問簡佳,我上次懷孕怎麽沒這些反應啊?簡佳回說每次懷孕的反應不一定完全一樣,她就不一樣。邊說邊走到每個蹲坑前,拉開擋板看,確定裏麵沒人,又轉身將廁所大門從裏頭鎖上,而後打開了她拎來的那個包。那包不大,層次分明,是簡佳去年收到的情人節禮物,上麵印著誇張的花卉圖案,豔麗妖冶呼之欲出,典型的浮世繪風格,曾被小西形容為一派魑魅魍魎。簡佳從包的深處掏出了一個便攜裝的“早早孕”試紙。“你還隨身帶著這個?”顧小西吃驚地道。簡佳沒回答,隻用目光敦促顧小西快做測試少廢話。一分鍾後,試紙上出現了兩根紅線,妊娠陽性。沒容顧小西發表懷孕感言,有人推洗手間門了,推不開就梆梆地敲,傳遞著敲門人的高調憤怒:誰在裏頭?鎖門幹什麽?簡佳燙著了般把手裏的試紙丟進了蹲坑。
  來人是三編室主任,那個中年美婦,進來後目光錐子般紮她們兩個一下,卻什麽都不問,拉開擋板,進去,複關上,片刻後,擋板後傳出稀裏嘩啦的如廁聲,令正和簡佳向外走的顧小西“哇”的又吐將起來,嚇得美婦主任隔著擋板“噢”一聲尖叫……
  何建國手機響時他們辦公室的電話剛剛放下,此前一直占線,否則顧小西不會把電話打到手機上來。這也是他們長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有座機不打手機。不該花的錢不花。
  剛才一直占著公家電話的是青年小王。現在的青年人心理素質真好,竟能在一屋子萬馬奔騰的電腦鍵盤聲中,堅持將私人電話打了三十八分鍾之久。隨著時間一分鍾一分鍾推移,何建國臉越拉越長,空格鍵回車鍵敲得咣咣作響。他們正在為銀行開發一個應用軟件,時間很緊,任務很重,何建國是這個項目的項目組長。小青年在電話裏與女朋友商量情人節事宜,最後的決定是晚上去奧拜客吃情人套餐。放下電話後有人問他那套餐多少錢,答九百九十九,引來了一片驚呼:九百九十九,吃什麽,吃活人哪?!……誰都沒注意或沒在意組長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也不能怪大夥拿豆包不當幹糧,組長這一向以來的臉色就沒有好過,令人很難察覺出此時彼時的分別——終於,何建國忍無可忍,抓起手邊的杯子,起身,椅子向後一推,用力過猛,與後麵的電腦桌相撞,發出“咣”的巨響,屋裏這才一下子靜了下來。何建國在靜寂中沉著臉去飲水機處接水,小青年不識趣,湊過來討好:“頭兒,你們今天晚上去哪兒?”
  “回家。”
  “今天是情人節!”
  “我隻有老婆。”
  “也是,”小青年一點頭,“已經上鉤的魚了,何必再喂魚餌。”
  “還說!還不快去幹活!”何建國一聲斷喝,用勁之大,震得手中杯子裏的水潑灑一褲子一鞋。
  小青年詫異地看何建國一眼,抽身走開,心裏頭的疑惑多過不滿:組長到底是咋的啦?一天到晚拉著張驢臉,動不動就火。從前他可不是這樣,從前他待人和藹可親著呢。
  何建國這種狀況持續一年了,打從去年顧小西流產後開始。最初是為了那個早夭的兒子,後來是為了顧小西的懷孕不果——背地裏他去醫院做過檢查,醫生說他沒有問題。他沒問題那就是顧小西有問題,顧小西若有問題責任全在他和他家——今年節前父親主動打電話來叫他們不必回去令他不快,什麽意思,孫子沒了兒子兒媳就不能進家了?顧小西要是不能生育,他們家就不容她了?他們家要是不容她,他怎麽辦?固然,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是,僅有愛情的婚姻是不現實的婚姻。年是在顧小西家過的,一個年過下來,何建國本來不好的心情益發惡劣。須知這個時候,顧小西家人若能對他表現出足夠的喜愛、包容,給他力量,他會有勇氣將他和顧小西的婚姻進行到底,但他們令他失望了。
  顧小西家四口人。父親顧子川,大學中文係的退休教授。母親呂姝,某大醫院普外科主任。弟弟顧小航,未婚跟父母住在一起。春節七天假,何建國在這個家幹了一星期的活兒,比上班還累。累不怕,農村長大的孩子不怕累,再苦再累心裏甜就好。他關鍵就是心裏不爽,不爽不足以形容,在這七天與小西家人的朝夕相處裏,他感受到的隻有苦澀。什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什麽老丈杆子給姑爺燙酒對飲張羅飯菜,統統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他們對他,是一成不變的不遠不近不溫不火。顧小西對此肯定有感覺,否則她不會有意無意替她爸媽找補,什麽知識分子都這樣,君子之交淡如水,距離產生美……不管她說什麽,何建國隻淡淡笑笑什麽也不說。他不是沒見過知識分子,進一步說,不是沒見過小西爸媽怎麽對待別人,再說具體點兒,不是沒見過他們怎麽對待顧小航的女朋友。那全然是兩副嘴臉,親切熱情溢於言表。女孩兒給小西媽剝個橘子,都會被挖掘總結出數條深刻的背景優點:家風好,有家教,人情練達,大家閨秀。全然不同於何建國,不論在顧小西家幹什麽活兒怎麽幹,似乎都是該著的——同樣身份兩個標準。為什麽?因為何建國父母是沂蒙山區的農民,女孩兒父母是音樂學院的教授。
  這些話何建國藏在心裏沒跟任何人說,包括顧小西。說了沒用的話他從來不說。況且,不僅沒用還會有副作用,會被人指責為“自卑”。農村孩子進城,即使不自卑也會被強行貼上這一標簽。隻要被貼上這麽一個標簽,那麽無論你憤怒還是憂傷,都不是別人的錯,都是你自己過於敏感的錯,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環境。剛到北京,剛上大學,他就深切感受到了這環境的嚴峻。比如,宿舍裏一丟了什麽東西,就必定是農村學生偷的。為這個,一個農村女生被逼得自殺上了吊。他不,他不上吊,他打工掙錢學跆拳道,背後說他他不管,隻要誰敢當麵說,試試?從學校畢業到走上社會,近十年了,何建國對自己的處境始終抱定了兩條原則:一、麵對;二、沉默。要說人情練達,這才是。剝個橘子就人情練達了?笑話。
  在顧家過年的七天裏,一日三餐,衛生清掃,采買購物,迎來送往,全何建國一人忙活,顧小西也就是打打下手。家裏有小的,老的是可以歇著,但,小的應該伸把手吧——不是指顧小西,顧小西幹多幹少何建國不計較,去年春節她在他家的英勇表現及帶來的後果令他沒齒不忘——他指的是她那個弟弟。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什麽什麽不幹,天天睡起來就吃吃完就走橫草不拿豎草不拈理所當然,更過分的是他爹他媽,居然也就由著兒子不問不管。他們不管他也不管。天天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忙這忙那活兒到人到。不就七天嗎?困難像彈簧,忍字頭上一把刀,跳河一閉眼,權當生命中的這七天給了顧家好了。
  他忍了七天,是在初七的晚飯時,功虧一簣。
  本來一切都好。由於想到是在這個家過這個年的最後一頓飯了,何建國還特地把菜整得豐富一些,甜軟的,清淡的,湯汁濃稠的,考慮照顧到了這家人每個人的口味,忙了整整一天,一心要給自己這七天的辛苦畫一個圓滿的句號,或醒目的驚歎號。
  事端皆起於顧小航。
  那天晚上何建國燒了紅燒肉。這個家沒人愛吃紅燒肉,除顧小航,且是酷愛,就著米飯,一人能幹掉冒尖的一盤,完了,還要把米飯折進紅燒肉的湯汁拌拌全部吃掉。就是說,紅燒肉是專為顧小航燒的。紅燒肉是道工夫菜,小火慢燉,至少仨小時。那天晚飯,除顧小航,每個人都領會了何建國的苦心並有所表示。愛吃甜軟的小西爸,對那盤文思豆腐讚不絕口;愛吃清淡的小西媽,邊吃著蒜茸西蘭花邊對何建國點頭;顧小西則是全麵肯定,並不時提醒大家注意被忽略掉的某個菜肴。隻顧小航,一句話沒有,埋頭吃完碗一推筷子一撂抬屁股就走。何建國見狀默默叮囑自己,忍住,忍住。倒是顧小西看不過去,衝她弟弟喊了一嗓子:“小航,把你碗收了!”顧小航頭也不回:“我有事!”顧小西又道:“你的碗你不收叫誰給你收?”這時何建國開口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何建國啊!”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幾秒鍾後,小西媽說話了。
  “我們家的孩子,不管小航還是小西,都有個壞毛病,凡你們認為沒意思的事兒,就不願意幹,叫都不動。可做事不能光憑興趣,還有責任。建國就不一樣,就比你們兩個懂事得多!”
  幾句話給她兒子的行為定了性:做事憑興趣。典型知識分子的語言風格,於不動聲色間避重就輕。何建國當即起身離席而去,掩飾壓抑了七天的怒火頃刻間爆發暴露。晚上回家顧小西跟他大吵一通,嫌他在她娘家人麵前不給她麵子,令何建國悲哀。如此下去,他們的婚姻前途在哪裏啊希望在哪裏?過完年,何建國再出現在單位裏時,一張麵孔冷且硬,令組裏全體青年人納悶。
  組長手機響時所有人都聽到了,當時屋裏很靜,他剛衝小王發完火,褲子上鞋上哩哩啦啦到處是水,他放在電腦旁的手機響了。彩鈴,旋律優美憂鬱,極合組長本人氣質。組長拿電話時臉還陰得發黑,一分鍾後,一張臉乃至整個人,竟通了電似的大放光明。“……還是得去醫院檢查確定!我馬上去你們單位接你你不要動今天下雪路滑!”邊對著電話嚷嚷邊就開始向外走,走到門口大約才想起這屋裏的一組下屬,回頭敷衍地叮囑兩句“好好幹活,抓緊時間”之類,人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從醫院檢查了出來,本來飄著小雪花的天已放晴。那蓋著“妊娠陽性”大紅戳兒的化驗單被收在何建國貼胸的夾克內兜,直接溫暖著更裏頭的他的那一顆心。門診外台階上仍有殘雪,何建國攙著顧小西小心翼翼走,生怕有點兒閃失摔著了他們來之不易的孩子。有了孩子才算真正的有了一個家。有了家,他在北京才算有了根。有了根,他就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離開醫院後二人去飯店吃飯,顧小西中午沒吃,這會兒餓了,想吃泡菜,於是決定去飯店,何建國請客。
  飯店基本沒什麽人了,已過了飯點兒。服務員很快把泡菜端了上來,有紅有綠有白,煞是水靈。何建國抄起筷子夾片洋白菜喂小西,顧小西張著口兒接了,臉上似笑非笑:“母以子為貴啊,啊?”何建國隻嘿嘿傻笑,手下已夾起塊嫩黃瓜候著了。顧小西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嫌泡菜不如想象中的好吃,何建國馬上招手叫服務員給上盤涼拌蘿卜纓子,之周到之體貼之低聲下氣令顧小西身心舒坦。身心一舒坦她就想她得說點兒什麽。“建國,你看啊,這懷孕十個月,生下來至少還得喂上仨月的母奶,是不是?……裏外裏就是一年多時間呢!”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折騰出一個孩子出來,男的隻需忙活十幾分鍾,女的得累上一年多,打起官司來這孩子還是兩個人的,兩個人享有同等的權利。”搖頭,“想不通。”
  何建國隻嘿嘿傻笑。“行了,別發牢騷了,孩子生下來,讓我媽帶。出了月子,你該幹嗎幹嗎,什麽都不用你管。”
  “要是生的是女孩兒,你媽給帶嗎?”
  “呸呸呸!烏鴉嘴!”
  “咦,女孩兒怎麽啦?你看人女皇武則天,腳底下跪的那一大片還不全都是你們男的!”
  “武則天?嘁,幾千年來也不過就那麽一個!”
  顧小西剛要反擊,服務員送來了蘿卜纓子,蓬鬆鮮綠,何建國夾起一大筷子塞將過去堵住了她的嘴。這蘿卜纓子拌得酸甜鹹適中,帶著點兒蘿卜的微辣,味道好極了。顧小西大口大口地吃,邊吃邊讚,暫時扔下了跟何建國的辯論。
  “是好吃哎!建國,這蘿卜纓子是怎麽弄出來的?”
  “蘿卜上麵的葉兒,剛長出來還嫩的時候,掐下來。”
  “葉兒掐了蘿卜怎麽辦?”
  “不要了唄。”
  吃罷飯,何建國送顧小西回單位。打的車。路上,到處可見情人節的情人和玫瑰。路過一建築工地,民工們正在幹活,一個個滿頭滿臉是土,與城裏情人節的情人們近在咫尺相距萬裏。
  “春節剛過就開幹,也不知道是從家裏回來了還是壓根就沒有回去。”顧小西看著車窗外的民工若有所思。停停,又若有所思地道,“建國你說,要是生一男的,像他們似的,有什麽好?”
  “咱就不能爭口氣,生出一李嘉誠來?”
  “就你那遺傳還生李嘉誠?……要我說啊,還是穩妥一點兒,生女兒吧,你看人楊玉環,‘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結果怎麽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也是,還是女孩兒的可發展空間大。”何建國點頭承認,“進則武則天,退則楊玉環。不像我們男的,隻能進,退不得。”
  “要我說你媽生你們哥兒倆就沒用!她要生一漂亮女兒出來,楊玉環似的,你們哥兒倆不就成國舅了?你媽更得是高高在上母儀天下。哪至於跟現在似的,還是一偏遠窮山區的《 白發親娘 》《 燭光裏的媽媽 》!”出租車裏正在放《 白發親娘 》的歌,顧小西也算是臨場發揮。《 燭光裏的媽媽 》和《 白發親娘 》屬同一個類型的歌,煽情型。
  “行了行了,都懷孕了,積點兒德吧!”何建國瞅顧小西一眼,不懷好意地笑,“實在不行生女孩兒也成,哪怕不像楊玉環像你。唉,這俗話說得真是好啊,有剩男,沒剩女,你看連你這樣的到頭來都有我這樣的男人給接著——”
  顧小西大叫一聲去打何建國,何建國抓住她連道:“小心點兒小心點兒看閃著了腰閃著了孩子!”二人就勢偎在了一起。片刻後,何建國柔聲地:“把你送到我還得回公司——”
  顧小西聲音比他還柔:“去吧。好好幹,為了咱孩子,多掙點兒銀子。”
  這是一年多來二人罕見的溫情時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何建國那優美憂鬱的彩鈴響了。是他爹。何建國一個遠房大伯來北京看病,兩個兒子陪同,建國爹率領,此時一行四人已出了北京南站正往小西媽的醫院裏趕,打電話為的是讓何建國通知顧小西也去,在醫院同他們會合,有事也好幫著給張羅張羅。
  “溫情時刻”登時土崩瓦解灰飛煙散。
  這時車正好在出版社門口停住,顧小西拉開車門要下去,被何建國一把拽住,嘴裏一迭聲地“小西”,眼裏是固執的軟弱。
  “他們來為什麽連個招呼都不打?”顧小西咬牙切齒,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他家為怕她家推辭,幹脆就這樣先斬後奏。誰說農民傻?狡猾著哪!“你爹當我媽是什麽人啦,宮廷禦醫啊,整天閑著沒事兒專候著你們來傳啊!她一天幾台手術你知道嗎?跟你說何建國,我不是不能去醫院,但我不能保證找到我媽。她要是上了手術台,誰去也沒用!”
  何建國一聲不響任顧小西數落,心裏頭也是突突冒火。說來就來一來就是一個小分隊,除了看病還得吃住,依他爹的稟性,肯定還要帶著他們在北京轉轉逛逛。怎麽住怎麽吃怎麽玩都是何建國的事,何建國是他們村惟一的北京人,是他爹這一生的人生驕傲。多少次了,他想就這件事跟爹好好談談,跟爹說不能再這麽著了。背地裏,心裏,也已將談話內容談話方法預習了N遍:他說什麽,他爹說什麽;他爹說了什麽,他再說什麽。言辭懇切邏輯嚴謹感情真摯,有幾次把自己都感動得要哭。但每每真跟爹麵對麵了時,那些爛熟於胸的字、詞卻是一個也出不來。你想啊,跟爹見麵隻兩個地方,北京,老家。在北京,爹是投奔你來了,你說那些話,不論怎麽委婉著說,都會讓爹覺著是嫌棄,是一種“攆”。可惜,在北京不能說的話回老家後照樣不能說,不,更不能說,說不出口。一回到老家,他整個人就會被那種熟悉的憂傷和慚愧牢牢控製,說出的話和事先想說的話完全相反:家裏有什麽事,找我!
  前邊出租司機等不及了,問他們二位到底想怎麽著,走,去哪兒;不走,付錢。何建國不說話,隻看顧小西。顧小西長歎一聲後讓司機“開車”並說了去處。何建國感激地一把攥住了顧小西的手,顧小西厭煩地一把將手抽了走,何建國立刻把手收回,同時把屁股也向旁邊挪開一點以示他“明白”。之小心之謹慎,仿佛身旁是一枚炸彈,他得想方設法不讓它爆炸:醫院那麽大,科室那麽多,好多地方都是患者止步。要沒個跟醫院有關的人領著,別說農村來的人了,就是何建國去,也沒法自己上病房找大夫,打門衛那兒就得給截住。更何況,看完了病後還有一係列的事兒在等著他,不,他們。他和顧小西。
  果然不出顧小西所說,外一科主任呂姝正在手術。肝移植。手術從上午九點一直做到這會兒,呂姝中午飯都沒吃,問誰誰也不知道啥時候能完,顧小西隻能帶著建國爹他們在病區樓道裏等。樓道裏醫生護士往來匆忙,一下子五個大閑人戳在那裏,十分的醒目十分的礙事,來往的人都會用奇怪的目光看他們一眼,顧小西隻能假裝不知。……平車的嘎嘎聲從走廊入口處傳來,顧小西精神一振翹首以待,終於看到了,看到了身穿淡藍手術室服的護士!護士一手高舉輸液瓶,一手扶著嘎嘎作響的平車,不用說,平車上躺著的是剛下手術台的病人,如果這病人就是那例肝移植的話,那麽,媽媽隨後就到!
  媽媽到時顧小西卻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到。當時她正好來了個電話,簡佳的,跟她說書的事,她們倆合作了一本書叫《 人比黃花 》,不料發行部主任堅決反對這書名,說是“賣不動”。他主張書名火爆刺激,否則無法“在書的海洋裏一下子抓住讀者的眼球”。顧小西登時火了,說那就叫《 地下通道的無頭女屍 》。簡佳這時才說,發行部主任說叫《 我被包養的三年》。顧小西的第一感覺是,這書名不錯,肯定好賣,也不是過於低俗。但聽簡佳的口氣似乎很不喜歡——要不她也不會特地打電話來完全可以等到明天上班——這時顧小西才突然想到,“被包養”對簡佳來說實在是太過敏感的字眼,她得想辦法說服她。書名嘛,還是得聽發行部的,畢竟直接麵對市場的是人家,人家最知道市場上需要的是什麽。咱就別整天把自己當文化人了,動不動弄點兒什麽簾卷西風人比黃花什麽的,過癮倒是過癮了,書賣不出去不照樣白搭?正說到順暢處,身旁一聲突兀響亮的大叫打斷了她的滔滔不絕,是建國爹。“哎呀親家母啊!你好啊?”同時人已三步兩步躥了出去,等顧小西抬頭看時,他雙手已緊緊握住了媽媽的手。媽媽神情十分疲憊,剛剛站了五六個小時,近六十歲的人了。她強打精神跟建國爹招呼,同時閃電般看女兒一眼,相當地不滿。這也是小西預料中的。要叫她,她也得不滿。但她能說什麽?什麽都不能說,惟一能做的是趕緊收起電話,硬著頭皮張羅。
  “媽!……他們,來看病。”
  “這是小西大伯!”
  建國爹顯然對顧小西含糊不清的介紹不滿,指著身邊那個農村老漢對小西媽補充強調,令小西媽在心裏苦笑不已。這就是他們的觀念,隻要結了婚,他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他的,一切共有,親戚也是一樣,建國爹沒指著那老漢對她說“這是你大哥”就算不錯。又有平車的嘎嘎聲從走廊入口處傳來,32床回來了,賁門切除胃大部切除,他們這六七個人不能總堵在過道裏。稍一思忖後果斷決定,她先帶“大伯”做檢查,其他人由小西帶著去科會議室裏等。
  看病檢查是件非常麻煩的事,小西媽本人一年一度醫院組織的體檢都懶得去做,現在卻要領著個陌生人樓上樓下地跑。剛剛站了五六個小時,午飯沒吃,兩條腿灌了鉛似的沉,拖不動拉不動。好不容易把該做的檢查都做了,還不能馬上確診,有幾個項目的結果得過幾天才能出來。也就是說,這事還遠遠沒完。得跟小西談談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件事,這種事,於情於理於哪個方麵,都說不過去。檢查完後回到科會議室,會議室裏煙霧騰騰,建國爹在抽煙,令小西媽更加不快。難道小西不知道這裏是病區禁止吸煙嗎?你公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怎麽就不能跟你公公說一聲呢?但她什麽都沒說,隻讓小西開窗通風自己也去開窗,為的是有點事幹,以不用跟建國爹正麵接觸。從她們一回來他就開始張羅,高聲大嗓毫無顧忌,好像他是這裏的主人。
  “怎麽樣大哥檢查的?……坐坐坐,坐下說。別客氣,到這兒就跟到自己家一樣。我親家母是這科裏的主任,一把手,權力大著哪!”聽到這兒顧小西不禁偷看媽媽,媽媽臉板得像塊生鐵——但是,且慢,建國爹這才隻是序幕,高潮戲還在後頭哪——“刷杯子,倒水啊!站那幹嗎!”這話是對好心趕來幫呂姝主任招呼客人的護士長說的,護士長當即就愣在了那裏——人家哪裏見識過這等陣勢。
  顧小西臉騰地紅了。小西媽臉刷地沉下來了。
  第二章
  何建國到醫院來了。沒敢進去,打電話把小西叫了出去,說要跟她商量他爹他們住哪裏。一看他扔下工作專程跑來小西就知道他心裏其實大主意已定,他來隻是為說服她。果然,他想安排他們住家裏。四大條漢子,加何建國五大條,住家裏,天哪天哪!“住旅館!我出一半的錢!”
  “又不是沒地兒住,幹嗎還花錢!誰的錢不是錢!”
  “那我住哪裏?”
  “擠一下……”
  “擠?跟你們五個大男人,怎麽擠?”
  “要不,你先回你媽家住?”
  小西氣結。不錯,她是跟何建國結婚了,可她家沒跟他們家結婚,憑什麽他們家一有事就得讓她全家跟著忙活?但事已至此,再說這些隻能是吵,就算這次吵贏了,也是贏得戰爭失去了和平。
  小西回家。小西家房子是按小西意思裝修的。一室一廳,廳很大,足有四十米。當初何建國想將廳一分為二再隔出一間,小西堅決反對。潛意識裏,就是不想家裏頭有別人來住。結果不僅擋不住別人來住,反給自己帶來很多不便。一室一廳,他家來人她就得走,一點兒餘地沒有。到家一看,客廳裏雙人沙發已經放下,變成了雙人床;陽台上的行軍床在客廳裏支了起來,一些易碎、珍貴的小擺設也都被收了起來——何建國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後才來跟她“商量”,先斬後奏,跟他爹一個樣,有什麽樣的爹就有什麽樣的兒?/p>
  小西背著雙肩包離家出走,雙肩包裏裝著要看的稿子和換洗衣裳。餓了,去街邊“7-Eleven”買幾個咖喱飯團,晚飯就算解決了。不想早到媽媽家,想等他們睡下了再去。除了有手術有病人,媽媽十點半前一定會上床的,一年一次的除夕夜都不會例外。走累了,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下,心裏茫然無緒:這日子還怎麽過啊?三天兩頭來人,七大姑八大姨,看病信訪找工作,來了就得住家裏,他們住在家裏她就得走。長此以往,家還叫家嗎?……好不容易熬到了差一刻十一點,進家一看,爸媽居然沒睡,不用說,在等她。
  “回去跟建國好好談談。”媽媽鐵青著一張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字一頓,“兩條,一、他們家的人病了,我管,我女兒是你們家媳婦,作為親家,我有這個責任;但是你們村的人,我不能管,管不了。”
  “那人是建國的大伯。”小西脫外套換鞋,小聲辯解。
  “就這麽叫吧。我問了,兩家往上數上十八輩,爺爺和爺爺才是堂兄弟!他們農村人祖輩生活在一起,照這個算法,全村人都得是親戚!去跟建國說,讓他爸不要再把他們村的人往我那裏帶,有病請按規定直接去門診掛號就診。二、講一講,什麽呢?城鄉差別吧。”轉臉對小西爸道,“建國他那個爹啊,在我們科裏張張羅羅吆三喝四,後來幹脆衝著我們護士長就訓上了!”
  小西不愛聽:“媽,太誇張了吧,那怎麽也不能說是‘訓’吧!”
  “不是訓是什麽!跟你說小西,就是我,跟我們護士長,不,跟哪怕一個清潔工,都不會這樣說話!他可倒好——”
  “行啦媽!別說啦!”
  小西犯了個大錯誤,這個時候她就不該說話,說也不該說這樣的話,明擺著火上澆油嘛,使媽媽壓抑著的怒火騰一下躥起老高。“當初磨破嘴皮子地跟你說,結婚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你非說結婚就是兩個人的事,說你是跟何建國結婚又不是跟他們家結婚。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呢,實際上你這麽認為人家不這麽認為!在他們看來,你嫁給了他,就等於嫁給了他全部社會關係的總和。你們倆的結合就是兩個家族的結合,他娶了你,就等於娶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社會關係你的父母。大家都是親人,是一家人,一家人嘛,就不必分彼此分裏外。小西,你必須給我把這個關係處理好,否則——”
  否則怎麽樣沒說,意思到了。說罷起身進了臥室,小西爸隨之起身,隨小西媽進去。剩下小西一人呆呆站在客廳裏,心下一片蒼涼。
  快十二點了,顧小西躲在自己房間給簡佳打電話。遇到跟老公和父母都沒法傾訴的苦惱時,隻有靠閨友,閨中密友。
  電話裏聽簡佳那邊很靜,沒有任何背景聲,不像是在公共場所。簡佳跟她說過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吃飯,今天情人節。簡佳的男朋友叫劉凱瑞,事業成功人士,旗下五家上市公司,隨便一個項目就能上億,年年上福布斯排行榜。簡佳跟他好時二十出頭,正是對男人的成熟成功極易癡迷的年齡。吃飯地點簡佳也跟小西說了,北美俱樂部,一個會員製俱樂部,一個沒有多少多少錢別想進去的地方,劉凱瑞在那裏有固定的Table。那地兒小西沒去過,想也想象得出,裏頭絕不會跟她和何建國常去的那種館子似的吵吵嚷嚷,可背景聲總還要有,沒有世俗的就該有高雅的,比如,現場演奏的柔美音樂。但是,沒有,什麽聲兒都沒有。是不是,他們已經吃完了飯,並且,散了?小西心裏輕鬆了一點兒,她怕打擾簡佳,今晚對簡佳非同尋常。中午,劉凱瑞打電話約簡佳晚上一塊吃飯,態度極其鄭重說吃飯時要送她一樣禮物,簡佳讓小西猜會是什麽禮物,小西說是“結婚鑽戒”,簡佳說是不是“鑽戒”她不在乎。潛台詞是,隻要是“結婚”。如此看來,小西猜對了,當下心裏頓生感慨,有個作家說的真是好啊:女人插足一天是是非,三年是禍害,三十年就成了愛情。比如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在這裏,決定事情性質的關鍵,是時間的長短。
  簡佳和劉凱瑞好了六年,比婚姻的“七年之癢”隻少一年,真不知她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僅小西知道,六年裏她為他流產就流過三次,隨身帶著“早早孕”紙大概就是想最大程度降低流產對身體的損害。固然,劉凱瑞是一個有魅力的人,若不是有妻子兒女,當稱十全十美。當然有妻子兒女不能算是缺陷,但對一個與他有感情糾葛的女人來說,就得另當別論。一開始簡佳不知道劉凱瑞有老婆,那時候劉凱瑞也年輕,三十出頭;三十出頭而未婚的男人並不少見。後來簡佳知道了他有老婆,他就跟簡佳說他早晚要跟老婆離婚跟簡佳結婚。這承諾如同吊在毛驢鼻子前的一根胡蘿卜,讓她跟著他走,亦步亦趨,年複一年,一走,走了六年。而今,今晚,簡佳修成正果苦盡甜來,令小西為簡佳高興的同時也為自己心酸。誰都希望朋友好,但同時誰也不希望自己比朋友糟。
  為怕打擾簡佳,小西一個人在房間裏忍了好久,直拖到此時才撥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頭背景的安靜在令她鬆口氣的同時又產生了新的擔憂,他們會不會吃完飯一塊回到了簡佳的居所,共度春宵?不論從哪個意義上講這都得算是“春宵”——春天,兩個終成眷屬的有情人在一起的夜晚——如是這樣,她就該早打電話,攪擾情人的春宵比攪擾聚會更為不堪。但是接下來小西就感到了哪裏不太對頭,電話那邊,極靜的背景環境裏,簡佳的聲音清醒而低沉,跟“春宵”跟“聚會”均不相幹,問她怎麽啦,她以問作答:“你要是現在不想睡我開車去接你你來我這裏好不好?”簡佳有一輛寶馬。不用說,劉凱瑞送的;她“那裏”地處北京西郊,Town house,二百多平方米,不用說,也是劉凱瑞送的。小西沒再多問,對簡佳說清她在哪裏後收了電話,跳起來給爸媽留了字條,出門,下樓。二十分鍾後簡佳到了,兩人一塊去簡佳的Town house。
  路上,簡佳跟小西說了她和劉凱瑞的情人節之夜。
  劉凱瑞電話中說的禮物是鑽石,但不是鑽石戒指,是鑽石耳釘。他去裏約Amsterdam Sauer時為簡佳買的。耳釘上鑲的鑽石有品質保證書,是兩粒高品質的圓形鑽石。打開盒子之前簡佳一直以為是戒指,所以,當她看到臥在綠絲絨上的鑽石耳釘時,一時間竟呆住說不出話。劉凱瑞發覺出了她情緒不對問她怎麽了,她極力用玩笑般的語調壓下嗓子裏的哽咽,說她還以為他今晚要送她的是結婚戒指。於是劉凱瑞又開始重複他跟她說過多次的諾言:他和妻子離婚是早晚的事。極度失望使簡佳窮追不舍:早有多早晚有多晚?他又一次試圖說服她。她不讓他說,隻讓他“回答問題”。他隻好回答說:離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簡佳說:再不簡單六年的時間也該夠了!他說:簡佳,你應該知道我有多麽愛你!簡佳說:但你的愛我遠遠沒有超過愛你的財產。他激動得為自己分辯說:不是財產,是事業!我做事業也是為了你!我剛開了七個分公司你知道,各方麵正是用錢的時候。倘若這時候離婚,理論上是分走了一半的財產,實際上等於是抽幹了我全部的流動資金,所有公司會因此癱瘓!……簡佳再也聽不下去,雙目圓睜看對方一會兒,猛地,抓起那耳釘盒子扔到了對方的身上,而後,離去……
  聽到這裏小西一下子從沙發上跳將起來——這時她們已經在簡佳Town house的客廳裏了,客廳裏處處是劉凱瑞的痕跡,沙發背上的喬治·阿瑪尼領帶,茶幾上的萬寶龍大班墨水筆,墨水筆旁的積家男士腕表,無一不是國際名牌頂尖級,哪一樣說出價錢來都能讓你跌一跟頭。如不是有簡佳這麽個朋友,小西哪裏會有機會瞻仰到這些?看到了也不認識,不認識等於沒有看到。就說那瑞士積家男士表,在外行人眼裏,跟何建國手腕子上那塊差不多,何建國那表多少錢?一百四十八。劉凱瑞那塊瑞士貨呢?四十八萬!——小西從沙發上跳將起來,激動使她的聲音高而尖,站在簡佳的麵前一迭聲道:
  “什麽什麽什麽?你就這麽不假思索隨隨便便輕而易舉把那對頂尖級的鑽石耳釘又還給了他?!……簡佳,你當你是誰啊,電視劇裏的女一號啊,你扔的是道具是玻璃珠子啊?!”這時簡佳欲說什麽,小西一揮手不讓她說,徑自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滿懷希望地去了,結果呢,失望。覺著受了欺騙上了當。叫我我也生氣:跟你跟了六年,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一個女孩兒有幾個六年?更不要說這六年裏還為你流過三次產打過三個孩子——咱不容易!……我說的沒錯吧?我理解你。但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理解的是,你居然能把到手的鑽石還給了他!……簡佳,人再生氣也不能跟錢生氣,我跟我們家何建國打架,打得最凶的時候都說要離婚了的那次,我也就是扔了個枕頭什麽的,你可好,那麽貴重的東西,說扔就扔!”越說越氣,痛心疾首,“你說你生氣扔什麽不好,一桌子的東西,刀子叉子杯子碗!還不解氣,把沙拉扣他頭上,糊他個滿臉開花——扔耳釘?哎呀呀呀,扔耳釘!鑽石的!來自Amsterdam Sauer的頂尖級鑽石!”小西越說越痛心,恨不得時光倒流,倒流到情人節北美俱樂部的那張餐桌旁,在劉凱瑞之前,替簡佳把那對被扔掉的鑽石耳釘拾回來。
  簡佳說話了,眼睛看著一邊喃喃:“是,你可以為自己分辯說你是為了愛情,但在任何一個旁觀者的眼裏,你和一個被包養的人都沒有本質的區別。對了小西,”說到這兒她扭過臉來對顧小西一笑,“那本書的名字就聽發行部主任的,《 我被包養的三年 》!”說罷,一笑,含在眼睛裏的淚水被怦然震落……
  那一夜兩人幾乎到天亮才眯了一會兒。小西沒提自己的事兒,沒法兒提。就好比麵對一個身懷絕症的人,你怎麽好意思開口向人家訴說頭疼或腿疼給你帶來的不適?
  在等建國“大伯”檢查結果的幾天裏,小西白天上班,晚上直接回媽媽家住,豁出她那個小巢去讓建國村裏人折騰,不聞不問不管不想,心裏頭倒也清淨。這幾天何建國也沒打電話來麻煩她,大概是不好意思。閑來無事替他想想,家裏頭一下子駐進四條農村大漢,吃住洗涮,夠他受的。但小西顧不上他了,這幾天她忙得要死。出版社要趕春季的圖書訂貨會,小西和簡佳做的那本《 我被包養的三年 》被列為社裏的重點圖書。書的作者叫陳藍,中年女作家,文字犀利幽默如行雲流水,很是有一批忠實擁躉者。這本書保持了她的一貫風格和質量,內容也好,再加上這樣一個醒目響亮的書名,應當說是十全十美,事情卡在了最後的環節上——陳藍不同意出版社為她的書改的名。與作者溝通是責任編輯的事兒,簡佳對那書名本來就心存歧義,於是,說服陳藍的重任就落到了小西的頭上。
  “不是我不配合你們的工作,我也曾在心裏幾百次幾千次地說服自己,就叫這個名兒吧,現在是市場經濟!”陳藍說,小西拚命點頭以示對方說得對說得有理,想讓對方說到這裏打住,惜乎陳藍根本不理她這個茬兒,自顧說下去。“可是,我說服不了自己,夜裏,一想起《 我被包養的三年 》,覺都睡不著。吃兩片安定都沒用。我這個年齡,不是用身體寫作的年齡……”
  “陳老師陳老師陳老師!”小西一迭聲道,“您書的內容我們一個字沒動!”意思是,用身體寫作從何談起?
  陳藍正色道:“那就更要不得,是對讀者的欺騙誤導不負責。”繼而斬截道,“就叫《 人比黃花 》,不再改了!……好了,我還有事!”說完不容小西再說什麽,起身走了。
  陳藍走後,一直假裝忙活的簡佳方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笑問小西怎麽辦;小西也笑:沒法辦,隻能跟發行部主任說人家作者不同意他被包養的三年。說著就要去發行部,手機響了,何建國打來的。一看是何建國顧小西就知道又有事了,而且是急事,否則何建國不會直接打她手機。事情果然是急,十萬火急:物業通知何建國說他們家裏向外流水!此刻何建國人在天安門,正帶著他爹一夥人在毛主席像前合影留念。天安門離他們家非常的遠,何建國隻好讓小西速先回家,他們也將同時從天安門往家趕。小西對簡佳簡潔說了事情原委叫她開車送她一趟,簡佳卻說她沒有車了。小西也沒顧上問她為什麽沒有車了,跌跌撞撞就向外跑,急得簡佳跟在後麵直叫讓她慢一點兒,不要急,小心肚子裏頭的孩子。
  是衛生間洗麵盆的水龍頭沒關,恰好下水孔又給堵了,於是,水從麵盆流到地上,從衛生間流到客廳,又從客廳流出了門外。開開門後,小西循聲吧唧吧唧衝進衛生間,撲過去擰上了水龍頭,差一點兒沒有滑倒,引得身後的簡佳驚叫連連。截流之後疏堵,從下水孔裏掏出的阻塞物是被濃痰或鼻涕凝成一團的毛發。那邊簡佳循著異味發現了馬桶裏未衝的棕黃色排泄物,屏住呼吸去把它衝掉。這邊小西捅開了同樣被毛發堵住的衛生間下水道,拿掃帚掃水。那邊簡佳忙著開窗通風墩地……等一切初步就緒,兩個女孩兒累得坐下來一動都不想動了。至此,簡佳方知何建國家又來人了,方知情人節那天深夜小西給她打電話就為這事。簡佳安慰她說隻要何建國對她好就行了。小西搖頭苦笑沒說什麽。這都是婚外人的想法,從前她也是這樣想的,幼稚啊!
  家中地板是純木地板,已然被水浸透,早知今日當初就該鋪石頭的。當初是小西堅持要鋪木地板。木地板可以坐、躺,可以隨地扔衣服,可以光著腳走,那一切是小西對家的一個夢想。何建國拗不過她,說那就鋪複合木地板,複合木地板一樣可以達到她的那些個要求,比純木的便宜許多還好打理,遭小西堅決抵製。人們對物質的向往除卻物質可以給人帶來的肉體享受外,是不是還應有精神上的滿足?那種隨意、溫馨還有一點點奢華的感覺,複合木地板之流怎麽能有?於是在小西的堅持下鋪了純木。是在“居然之家”買的,是那裏純木地板中的中低檔。饒是中低檔,還是用去了他們全部裝修款的三分之一。就這樣小西也不後悔,多舒服啊,不管走在上麵,坐在上麵,躺在上麵。在搬進新家的那天夜裏,她和何建國就是在他們的純木地板上做的愛。從來沒有在這麽大的地方上做過愛呢,那一夜,那一次,他們倆毫無顧忌為所欲為汪洋恣肆感覺真的是好極了。但願這次水災不會給它帶來不可逆的致命傷害,如是,他們真沒有勇氣主要是沒有力量,重來一遍。房子是貸款買的,每月還貸就得五千。說起來何建國年薪不低,可還了房款,加上每年必須給他們家的錢後,就隻剩四萬,這就和小西的工資差不多了。有時趕上小西做了本好書,年底工資加提成能拿到五六萬,比他還得多。因為是何建國還房款,日常開銷就由小西支付,重大支出兩人平攤。重鋪木地板又得幾萬,屬重大支出,何建國肯定不幹。小西也不會幹。倒不是為錢,是怕諸如水災之類的意外。小西算是看清楚了,隻要何建國的家人來住,這種意外就不可避免;而何建國的家人呢,就沒有可能不來!
  回到辦公室,發行部主任正在屋裏等她們——走時太急她們倆都沒有帶手機——顧小西沒等他開口就告訴他陳藍不同意他被包養的三年,她斷定他是為這事來的。這人是沒有大事不登門,眼下,他的大事就是陳藍的這本書。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本暢銷書,暢銷書是出版社的救命書。小西猜得不錯,發行部主任正是為此事而來,一聽陳藍不同意被包養,兩眼瞪得如同牛卵。“告訴她,同樣內容,《 我被包養的三年 》,征訂數七萬;《 人比黃花 》,五千!”聞此小西眼睛也一下子瞪大了,瞪得比發行部主任還大。七萬,五千,這是一個什麽樣的落差!發行部主任進一步指出:“想想看,七萬——肯定還不止——和五千,你們的年終提成差著多少!再做一做她的工作,哪怕是為你們自己!”說完這句充滿威脅和誘惑的話後,他就走了,留下空間時間,讓顧小西她們自己去琢磨。
  發行部主任走後簡佳就坐在電腦前開始幹活了,沒事兒人似的,令小西不滿。你是可以不把發行部主任說的事當事兒啊,你不用在乎那點兒小錢,你身後戳著個私家銀行呢。退一萬步說,就算她跟劉凱瑞這次真的是一拍兩散,她還有車有房,有六年裏劉凱瑞送給她的那些真金白銀,憑何建國一個名牌大學熱門專業出來的研究生,一年掙的錢才剛夠買下她那寶馬車的一個車軲轆。這個時候小西還不知道,簡佳已經把車和房都還給劉凱瑞了,情人節的次日還的。當明白劉凱瑞是不會跟她結婚的時候,就還了。
  何建國“大伯”檢查結果出來後帶著倆兒子回去了。肝硬化,基本沒什麽治,隻能回家慢慢調養。何建國他爹沒跟他們一塊回去。也是,好不容易來一趟,想跟兒子多待幾天也可以理解。讓他們——何建國和小西——沒有想到的是,他這次來不僅是為帶“大伯”看病,還有件重要事情要跟兒子麵議。大概自己也覺著這件事情有些過分,“大伯”他們在時就一直沒有跟兒子說,想是怕說了萬一父子意見不合讓外人看了去不好,老頭兒很重麵子。
  這件事就是,家裏要蓋房。總共需要八萬塊錢,讓何建國他們出六萬。話是這樣開的頭:“建國啊,你這說話也要當爹了,爹尋思著再蓋一處房,以後你帶著孩子媳婦回來,也有個落腳的地兒。”而後就說了具體要求。這次何建國沒敢馬上“哎”。六萬啊,除去還房貸和必須每月給家裏的錢,等於他一年半的剩餘收入。一直以來他就想買輛車卻一直沒買,為什麽,沒錢。上外麵看看,現在哪有年薪十二萬的年輕白領沒有車的?當然這些話跟爹不能說。就像吃得不好的人無法向吃得不飽的人訴苦是一個道理。他要說他沒錢,爹準得說,沒錢你能住這麽好的房子?沒錢衣櫃裏掛得滿滿當當?沒錢你們家的冰箱電視鋼琴不是錢?他清楚知道他爹腦子裏的邏輯,同時也清楚知道他爹很難理解他們腦子裏的邏輯。事實上,這一向就是他最大的難處。
  老二沒吭聲爹並不急,一口口抽著煙,等。六萬塊錢不是小數,得給他個考慮的時間。但,不管咋考慮,這錢,他得出。房子頂名兒是給全家蓋的,從當爹的心裏說,是為老大蓋的。當初老大老二一並考上了大學,家裏隻能供一個,供了老二。誰上大學誰不上是抓鬮定下的,老大抓著了“不上”的鬮,不僅沒上成大學,為了跟全家一塊供弟弟念書,結婚連新房都沒能住上,一直帶著媳婦跟老家兒住老屋,住到倆閨女都生出來了,住了快十年了。老大從來沒為此說什麽,越是不說,當爹的心裏越不好受,手心手背都是肉!
  “爹,”老二終於開口了,小心翼翼地,“那房過兩年蓋中不?”
  “不中。宅基地已經拿到了,當年不蓋人家就會給收回去。以後還能不能給就難說了。”
  “爹,我們不需要房子,我們不可能回去住。”
  “回不回去住是你們的事,蓋不蓋房是我們的事!你去咱村訪訪,哪有老家兒不給兒子蓋房的!”當下給老二下了死命令,讓他跟他媳婦說,今天夜裏就得定下。老二媳婦說了今天夜裏回來住。
  何建國一直等到夜深人靜爹的呼嚕聲響起,才開始跟小西說。他怕萬一說了後——不,不會是萬一,是肯定——小西會跟他吵,到時夾在父親和妻子中間的那個場麵,他想都不敢想。何建國是這樣開的頭:“跟你說個事吧小西?”這時他明顯感到小西身體一下子繃緊了,但還得硬著頭皮說下去,“我爹說,想給我們蓋房子。”
  “蓋房子?給我們?”小西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建國摟著她脖子的手加了點兒力,告訴她是真的。小西追問:“在哪裏蓋?”
  “還能在哪裏?”
  回答得語焉不詳,但小西卻聽得非常明白:“在你們村?……太好了!就是說,從此以後,我們也有兩處房子了,忙時住城裏,閑時住農村……”
  “房子蓋好了不是說都給我們,隻給我們其中的一間,跟我爸媽哥嫂一塊兒。”何建國不忍心讓顧小西再憧憬下去。
  “一間也好,有就比沒有強。等到夏天,我們可以帶孩子去住——你們那不是涼快嗎?——讓孩子接觸接觸農村,接觸接觸大自然,別長大了跟我似的,連蘿卜纓子是怎麽回事兒都不知道。”
  不能再讓她誤會下去了,希望越大打擊越大。何建國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題:“小西,蓋房子需要我們出錢!”
  小西這才恍然大悟,才又一次痛徹體會到何為白日做夢。當得知總共需要八萬塊錢讓他們出六萬時,她生氣了。“跟你爸說,那房我們不要了!”何建國沉默,意思是,該說的他都說了,沒用。“不要也不行!憑什麽呀?我們北京有工作有家,閑著沒事跑你們農村蓋什麽房呀?吃飽了撐的啊!錢多得沒處花了啊!給一大家子人蓋的房子,總共八萬塊錢我們就得出六萬,純粹是敲詐!”
  “他們也是好心,願意老了的時候跟兒女們住在一塊兒……”何建國為父親辯解,自己都覺著沒有底氣。
  “光他們願意就行啦?怎麽著也得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吧?”
  “你剛才不是還說好嗎?”模仿小西的口吻,“‘等到夏天,我們可以帶孩子去住’——”
  “何建國!”小西大喝一聲,“你還講不講理啊!這送的東西和買的東西能一樣嗎!你送我東西,是好是賴我沒話說,不好我扔了就是了,不領你情就是了!你要讓我買東西,對不起,就得由著我挑挑揀揀由著我的意願!”
  “為我上大學,他們花了不少錢。從我上大學離開家後,家裏一直是我哥我嫂子照顧……”何建國囁嚅。
  這些話顧小西聽了不下一萬遍。是啊是啊,當年投入了,現在就得要產出了。好吧,既然是算賬,那就好好算算清楚。“何建國你給我聽著,你上大學的錢,現在早就超額還給他們了。從你剛開始工作,月月給他們錢,還給他們買東西,查查看,你們家哪個帶‘電’字兒的東西不是我們買的?電話都是我們給裝的!”何建國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聽她數落。小西恨道:“平時就知道吹,掙一塊錢恨不能說成掙十塊!痛快是不是?臉上有光是不是?就你這個兒子能給爹媽長臉是不是?你以為吹牛不上稅就可以隨便吹是不是?先生,現在明白了吧,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需要代價的,吹牛也同樣!去,跟你爹說,說實話,說你掙的並不多,很有限,說你也需要錢,你也很困難!你現在還欠著銀行的幾十萬貸款沒有還!”
  何建國隻是不動,小西心裏一陣悲哀,顯然她指望不上他,這一切最終還是得她來出麵收拾。於是她起身,下床。何建國以為她要上廁所或喝水什麽的,沒在意;直到看到她往身上套衣服時才一下子反應過來她要幹什麽,慌得從床上跳起來去攔她。小西使勁推他。“你不跟他說我去跟他說!我寧肯當惡人,也不做窮人!”
  “小西小西小西!”何建國緊緊抱住她,“小心肚子裏的孩子!”小西這才一下子不動了,片刻後,流淚了。何建國心頭不由得一陣悸痛,下巴輕輕放在妻子蓬亂的頭發上聲音低低地道,“我跟我爹談小西,你別著急。啊,別著急。……”
  小西仰起滿麵淚水的臉,食指在丈夫明顯憔悴了的臉上輕輕滑過,流著眼淚喃喃:“建國,你現在是個還沒有長成的蘿卜啊,他們這麽急著吃你的纓子,蘿卜可就沒有了啊……”
  次日下午,小西約著陳藍老師去了位於京西萬柳的“大取舍”。
  “大取舍”是一家高檔茶社,進門就是一小溪,溪兩旁是兩排茶室,有的有門,有的無門。無門茶室前垂掛著水晶樣的珠簾,影影綽綽。來這裏的人,想取安靜,可選有門茶室,門一關,自成一統;想取情調,可選無門茶室,透過珠簾看小溪,很有一種“美人涓涓隔秋水”的意境。從前,小西曾跟著簡佳和劉凱瑞來過,一來就喜歡上了,暗想以後有事時有必要時,也帶人到這兒來。當下就暗暗注意觀察,當然,觀察的主要是消費水準。不觀察不知道,一觀察嚇一跳,他們三人一個小時,五百塊錢!遂也就打消了再來這裏的念頭,確切說是打消了她自己掏腰包來這裏的念頭。但是她決定自掏腰包請陳藍老師來這兒。她得跟陳老師推心置腹好好談談關於《 我被包養的三年 》和《 人比黃花 》,談談七萬和五千的落差。陳老師是一個獨立富裕的女人,是作家,對生活品質有著相當高的要求,談事不把陳老師約到這種檔次的地方,就不能顯示出她對她的尊重和誠意。固然是要花些錢的,但正如這家茶社的名字,大取舍,要想大取,就得大舍。她今天花出五百,明天才有可能收獲五千,五萬。好比農民種地,舍不得種子,哪來的果實?顧小西現在,太太太太需要錢了。
  昨天晚上,何建國答應她,他跟他爹談。但是,能不能談得通呢?要是談不通,怎麽辦呢?她能為了六萬塊錢,就跟何建國離婚嗎?不離婚,再怎麽過下去呢?固然他們是AA製,但是夫妻間的AA製哪裏能分得那麽清呢?……一連串的問題。別看問題多,核心就一個字,錢。不,兩個字,沒錢。如果有錢,那些問題還算問題嗎?可何建國又總想讓“家”裏人滿意,怎麽辦?隻好打腫臉充胖子。當然,如果他隻打自己的臉倒也罷了,可有的時候,不,應該說大多數時候,他還要把小西的臉也給打腫了,才能把這門麵勉強給撐起來。如果說,結婚前小西還能算得上是一個單身中產——所有收入全歸自己,爸媽一分錢不要,手頭挺寬裕的——結婚以後卻成了窮人。她的錢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的生活也不再是她自己的,單身的時候是一個人生活,結了婚後卻要和一群人生活。現在馬上又要有孩子,想想將來的日子就不寒而栗。昨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才睡,早晨何建國再次承諾一定跟他爹談。一夜之間他似乎又老了好幾歲,令小西不忍再逼他。上班的路上她下了決心,今天跟陳藍談,而且一定要,談通。
  她訂了一間無門茶室,想陳藍會喜歡“情調”。透過閃爍珠簾看著外麵的溪水,小西把自己的所有苦衷都跟陳藍說了——對陳藍這種人,得用苦肉計——何建國,何建國家,她肚子裏的孩子……陳藍聽了後沉默良久,而後長歎:
  “行吧,就《 我被包養的三年 》吧。”
  “謝陳老師!”刹那間,小西眼睛都濕了。
  陳藍兀自歎:“這簡直就像是,一個美麗的良家婦女,生生地給糟蹋了。”
  “陳老師,等這書賣到一百萬的時候,你就會想,良家婦女算什麽呀!……這世上什麽都能交換,隻要價格合適。”
  “明白,要錢就不能要臉,要臉就不能要錢。”陳藍點頭,而後話鋒一轉,“不過,書名改了,作者名也得改,這本書不能用我的名字。”
  “陳老師!!”小西一聲慘叫。
  “這是我最後的底線!”陳藍毫不動容。
  “那,我再跟發行商量一下?”
  “沒商量!”
  水晶樣的珠簾外麵,溪流潺潺……

  第三章
  建國爹要走了。
  何建國給爹收拾了兩大提包的東西,大部分是一些舊衣服,其中大部分是小西從她媽家拿回來的,他家的舊衣服早給老家人拿得差不多了。那些衣服說是舊衣服,都不能算舊,有的不過才下過一兩次水,但是不給怎麽辦?買新的或讓爹空手回去,都行不通。地上還有一箱子雪碧,也是小西從她家拿來的,她媽醫院春節分的。那家人從不喝這類糖水飲料,經常是領回來就放那兒,放過期了,就扔。有一次小西跟她媽說沒人喝就送人吧,她媽回說這種東西怎麽好送人?不好送人,卻好送給他爹。
  “爹,這雪碧還帶嗎?”他問。心裏多麽希望爹說不帶了,那麽,他就可以把它扔掉,痛快而瀟灑地扔掉,當著顧小西的麵。
  “帶!為啥不帶?帶回去給大家夥分分!”
  “?沉的……”
  “沉啥!咱別的沒有,有的是力氣。給我找個結實點兒的繩兒捆上幾道就中!”
  何建國找繩子捆雪碧,心頭酸楚:什麽叫人窮誌短,這不就是?
  那六萬塊錢的事,到此刻還沒有最後定奪。他跟父親說的是,他跟他媳婦談;跟小西說的是,他跟他爹談。兩頭糊弄。他們倆給他的最後期限都是,建國爹走前得把這事定下。他定不下。隻有想法子不讓這兩人在最後一刻碰麵,碰麵必要談及此事,一談必得攤牌。他怕攤牌。隻得又兩頭糊弄,跟小西說他爹走不用她送了,他一人去就行;跟爹說小西工作忙,不能回來送他了。
  顧小西卻來了,專程從單位趕了回來,理由冠冕堂皇:爹要走,她不能不回來送送。建國爹一看兒媳婦特地趕回來送行也是喜笑顏開,令何建國心情沉重。他知道小西為什麽要專程趕回來,也知道他爹見到小西後的高興不僅僅是為了她來送行。他們兩個人心裏頭都不踏實,都想在最後一刻,當麵鑼對麵鼓地把六萬塊錢的事情落到實處。
  他們打車去的北京站。是小西的建議,說錢她出。一路上何建國心驚肉跳,豎著耳朵聽他倆說話,像等待火情命令的救火隊員。一路無戰事。出租車在北京站路對麵停下了,剩下一段不近的路需要步行,其中包括一個過街天橋。過天橋時何建國因東西太重加上上橋——他把倆大提包一箱子雪碧全招呼到了自己身上——累得呼呼地喘。擱早年間,這點兒東西這點兒路對他根本不算是事,現在不行了,心都快從胸腔裏蹦出來了,白領做太久了。爹心疼他,說放下東西歇會兒吧,他想也沒想就同意了。要是他知道後果,累死也不會歇這“一會兒”——就是在這一會兒的工夫,老婆和父親交上了鋒。正麵交鋒。
  顧小西心裏頭對何建國的“糊弄政策”明鏡似的,知夫莫若妻,否則她不會撂下手頭工作從單位趕回來為公公送行,她沒那麽賢惠。她來,為的就是要在最後一刻,跟他爹麵對麵把六萬塊錢的事情敲定。路上沒說是因為車上有司機,她不想當著外人說這種丟臉的事,哪怕陌生人。心裏卻一直在琢磨,在醞釀,從哪說起,怎麽開頭。最後決定實話直說。一下出租車她就開始找機會說了,一直沒有機會。他爹為減輕兒子負擔一直用一隻手向上托著那個雪碧箱子,兩個人像連體嬰兒似的粘在一起,讓她無法置喙;再加上身邊呼呼而過的汽車的嘈雜,也不是談話的氣氛。後來就上了過街天橋,上橋後他爹說“歇一會兒”,小西便覺著機會來了,靜待何建國把肩上的東西放下,建國爹在雪碧箱子上坐下摸出煙卷點火。她來到了建國爹麵前,站住,叫了一聲:“爸!”何建國一聽這聲叫就知大事不好,那是一聲深思熟慮之後的叫,一聲鄭重其事的叫,一聲下定了決心的叫。情急之下何建國一把拉住了小西的手,用手語懇求:不要說。小西甩開了這隻手,直視著建國爹的眼睛:“爸,謝謝您想著給我們蓋房,但是我們用不著,蓋了也是浪費,我們不要。”
  建國爹不想直接跟兒媳對話,轉看兒子。那目光有著千鈞之力,壓得何建國不得不鋌而走險。“什麽話!老家兒給蓋房哪有不要的理兒?”
  建國爹鬆口氣,滿意地使勁兒點頭,可惜小西根本不看他,隻輕蔑地看何建國一眼,扭頭就走。要說的話已經說了,沒必要再跟他們糾纏下去。何建國去追小西,他爹在身後緊著囑咐:“好好教育教育她。媳婦不教育不行,由著性子慣不行,慣長了慣出毛病來,她能給你上房揭瓦!”何建國答應著飛奔而去。
  在天橋的盡頭,何建國追上了小西。這個距離在他爹的視線之內,聽力之外,使何建國可以放心地對小西暢所欲言。“小西,對不起……這次就算了,就算你給我個麵子,給我個麵子還不行嗎?”
  “我已經夠給你麵子了!領著一堆人來找我媽看病,事先連個招呼都沒有,我媽二話不說,那麽忙那麽累,帶著他們跑上跑下;說要住咱們家裏,我立刻騰地兒!”何建國連聲說“知道”,顧小西問:“那你還想讓我怎麽著?”
  “那房就要了吧。”
  “錢呢?!”
  何建國不說話了……
  建國爹坐在雪碧箱子上,倆提包貼腿邊靠著,抽著煙,踏踏實實等。時間還早,他們原本預備坐公共汽車,出門後坐的出租,時間富餘出來不少,正好,讓兒子跟媳婦好好說說。抽完一根煙的工夫,兒子媳婦肩並肩過來了。媳婦的臉色不錯,看樣子談得挺好。建國爹心想,好了就好,他就不說什麽了。年輕人嘛,都有個犯錯兒的時候。這工夫,小夫妻倆來到了麵前。“爸,”兒媳婦臉上堆滿了笑,“我和建國說好了,那房,我們不要了。”
  建國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兒子,兒子居然點了下頭。建國爹先是吃驚,繼而憤怒:“不要也中,錢得出!”
  小西也憤怒:“為什麽?”
  “為什麽?”建國爹一字字說,“因為我們生了他養了他!他和他哥當年考大學都考上了,我們隻能供一個,就供了他!一家子省吃儉用,供他一個!噢,他出息了,進城了,有錢了,就可以不管爹娘不管家了?”
  “他怎麽不管你們了,你還得讓他怎麽管?……爸,您要的太多了,已經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
  建國爹不想再跟兒媳婦說話,跟她說不著,失身份。他轉看他的兒子。“爹,”兒子話說得很艱難但是很清楚,“爹,我,我們現在確實是有一點兒困難……”
  建國爹全身哆嗦起來:“你,你這個兒子,我算是白養了你!”
  “合著您養他就是為了吃他啊,他是豬啊還是雞啊?”小西挺身而出。得說了,是時候了,不說他永遠不會明白!“爸,別動不動就說你們如何如何生了他養了他,如何供他上了大學,這些都是做父母的起碼責任,他哥哥您也該供他上大學的,您沒這個能力供他您應該為此感到慚愧才是!……”
  這之前,從心裏說,何建國立場一直在妻子這邊。是在小西提到了他哥哥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又被那種熟悉的慚愧和憂傷緊緊攫住,同時,刀削斧鑿般的一幕在眼前閃出:土屋,土炕,父親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邊一個,三人中間的炕上擱著兩個攥成團的紙鬮。父親讓他們抓鬮決定誰上大學,哥哥先抓。當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間的那兩個鬮時,何建國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終身,這是何樣的殘酷?哥哥抓起兩個鬮中的一個,停了一會兒後方才打開來看,看後就交給了父親,而後,下炕,一聲不響抓起門邊的鋤頭,下地幹活。那鬮上寫的字是:不上……那邊顧小西還在說,但他已經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麽了,心疾跳,血沸騰,耳朵裏頭嗡嗡作響。他走到她的對麵,對著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出手,就是一掌,一聲“啪”的脆響之後,整個世界似乎都靜了下來。小西呆呆看他,眼睛裏隻有意外隻有驚詫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那眼神如同一個受了其無條件信任的大人傷害的孩子。北京的春風呼嘯而過,鼓動著地上的塑料袋隨之起舞,白的,紅的,藍的……
  父子二人向北京站走。
  兒子像頭負重的駱駝,肩上一前一後搭著兩個大提包,兩手一手提雪碧箱子一手拎父親路上的吃食。父親空著兩手什麽都沒有拿,兒子不讓他拿。沒辦法,隻好用手使勁兒向上托那沉重的雪碧箱子,以讓兒子輕鬆一點兒。兒子剛才的孝順舉動使他欣慰,但同時也令他不安、難過,為兒子難過。城裏媳婦不像農村媳婦,打就打了。如果媳婦為這事跟兒子較起真來,兒子可怎麽辦?
  小西被打得半邊臉腫起來了,紅裏透亮。家裏一片淩亂,電腦都拆下裝箱了。簡佳勸過小西電腦不必帶,小西不聽。給弟弟顧小航打過電話了,他答應一下班就來接她。東西收拾好看時間還早,小西對簡佳說我們先去醫院好不好?臉的腫痛使她說話嗚嗚嚕嚕;簡佳說用不著去醫院吧,在家上上冷敷就可以了。小西這才說她想去醫院把孩子做了。簡佳大吃一驚:幫朋友離家出走,可以;幫朋友把孩子做了,不行。她可擔不起這個責任。這事得馬上通知何建國,這之前得想法把小西穩住。但是,怎麽穩?突然,她想到了預定大後天召開的陳藍圖書新聞發布會。陳藍最終全盤接受了出版社的意見,包括書名和作者名,使書的出版得以順利進行,其間顧小西功不可沒。“大取舍”之後她又找陳藍懇談三次,言辭真摯苦口婆心說到動情處幾次潸然淚下泣不成聲,陳藍不敵,終被拿下,陳藍的心是肉長的。顧小西是陳藍新書新聞發布會的主持人。
  “現在做了怎麽也得休息幾天,新聞發布會怎麽辦?”簡佳說,“要我說,開完了會再說,不差這兩天。”小西這才沒再堅持。簡佳鬆了口氣,索性進一步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斷定她是一時衝動,這時需要有人幫她冷靜下來。“小西,為什麽要把孩子做了?”小西不吭聲。簡佳又道,“不想跟他過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不能過了,沒法過了。”小西開口了,“當初我媽一直跟我說,門當戶對很重要,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聽都不聽,跟我媽扯什麽寒窯雖破避風雨,夫妻恩愛不夜天——想想都肉麻!按理說,簡佳,兩人結了婚,就應當以夫妻間的關係為主,是不是?要不結婚幹嗎?跟爹媽過算了!可他永遠是,一事當前,先替他們家打算,偏偏他們那個家的事又特別的多。開頭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現在明白了,都是窮鬧的,要不怎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你看,現在都開始打老婆了!”
  “不過是極偶然的一次!”
  “偶然中的必然!有一次就有兩次!簡佳,你知道嗎?他們那裏興打老婆,吊起來打,用鞭子蘸上水,抽!有一個婦女給打得全身皮膚像癩蛤蟆,夏天都不敢穿短袖褂!……”
  簡佳聽得身上嗖嗖地起雞皮疙瘩。
  小航提前來了,盡管事先知道姐姐叫他來是為了什麽,來後還是吃了一驚:客廳地上堆著兩個大紙箱子外加一提包,根本就不是他以為的象征性帶點兒東西、做一個出走的姿態。接著他看到的是,姐姐紅腫透亮的臉。而後,得知了事情原委;而後,一言不發轉身出去。小西見狀趕緊叫簡佳把他追回來,說他肯定是去找何建國了,千萬不能讓他去。簡佳答應著出去,小西站原處沒動,剛才就覺著肚子有點兒疼,這時突然開始加重。簡佳在電梯口追上了顧小航。“小航你就別搓火了,夫妻打架過點兒火不算什麽!”
  “是嗎是嗎是嗎!把老婆臉都打腫了叫‘過點兒火’叫‘不算什麽’?!”
  “小航,”簡佳耐心開導,“你是男孩子你不懂,你姐至少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打算真的離開他。”
  “你怎麽知道?”
  “女人更了解女人……”
  “女人和女人不一樣!”小航哼了一聲斜看簡佳,“我姐是個透明的人,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她才不會像某些女人似的裝模作樣,時不時要上演一下‘拒絕秀’‘出走秀’,貌似自尊自愛,實際上呢,不過是一個小伎倆,是為了給愛她的、她也愛的男人施加壓力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簡佳不可能聽不出顧小航話中的“話”來,刹那間,所有的不解都有了“解”。當初,為沒要劉凱瑞的一對耳釘,顧小西都能痛心疾首跟她掰扯個沒完,可當得知她把房子汽車還給了劉凱瑞時,竟未置一詞。為此她一直納悶呢,還想是不是因為她自己家裏最近事情太多一時顧不上她了呢,想都沒想到她對她會是這樣的一個看法,居然認為她是在作秀,並且,還把自己的小人之心當成事實告訴了她的弟弟!……這工夫,顧小航已進了電梯,待她反應過來,電梯門已關。簡佳無處發泄越想越氣,一伸手,按了電梯的按鈕:走了!不管她的事了!既然她這麽不夠朋友,她跟她也犯不上客氣!
  電梯樓層顯示數字到達“1”後,停了停,開始向上升,2,3,4,5……到18層,當,停住,片刻後,門開,簡佳已邁進一隻腳去了,聽到有人在叫“等等”,是顧小西,邊叫邊走,紅腫著半邊臉,兩隻手捂著個肚子。是肚子疼了嗎?懷孕肚子疼可不是好事!簡佳心一軟,伸出手來撐住了電梯門,等小西過來……
  何建國在公司工作。送走父親後他直接就來上班了,這些天耽誤工作太多了,不能再耽誤了,跟老婆的事情隻能先放到一邊,等晚上下班回家後再說。屋裏十幾個人,十幾台電腦,十幾個鍵盤同時,答答答答。砰,門不知被誰推開,用勁之大,撞到靠門一個電腦桌後又被彈了回來。眾人受驚抬頭,齊齊住手看去,答答答答的電腦鍵盤聲喀嚓一下子止住,屋裏頓時寂靜異常。
  門口,站著個身穿夾克仔褲的陽光大男孩兒。陽光男孩兒是指類型而非神情,此刻,那男孩兒臉上不僅沒有陽光,相反,陰雲密布。人們驚訝之後有一點兒緊張也興奮:要出事了!天天打卡上班,上班就打鍵盤,中午連吃飯加小休一個半小時,生活委實枯燥。但是,要出什麽事呢?要和誰出事呢?人們看一眼門口的男孩兒,又扭著脖子看四周諸同事,想找出那個可能要出事的人。但幾個平時看著最可能“出事”的人這會兒也都在扭著脖子四下裏看,表情真誠。人們不是沒看到他們組長在第一時間就站了起來,但是壓根兒想不到“出事”的會是他——組長一向老實本分遵紀守法——就都沒有往心裏去,直到他們的組長衝那男孩兒叫了一聲:“小航?”聲音裏有一點兒意外,又不完全意外。
  “你出來一下。”男孩兒的聲音尚算平靜。
  “有什麽事嗎?”組長問。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那是一種故作鎮定的明知故問。
  “叫你出來你就出來!”男孩兒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顯然是忍無可忍。
  眾人屏息靜氣目不轉睛,如看懸疑大片。這時組長不僅沒有出去,反而坐下了,態度也變得冷淡。“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正忙。”他說。說完開始打電腦,答答答答。說時遲那時快,沒容眾人弄明白是怎麽個過程,那男孩兒已經在組長桌前站定並且伸手揪住了他的領子,屋裏頭頓時發出一片“噢”“啊”的驚叫。保安聞訊提著警棍沿樓道跑來,正好遇到顧小航揪著何建國的衣領走出辦公室,保安欲向前幹涉,被何建國製止。“沒事沒事。這是我們倆的私事,你們別管!”又回頭囑咐他的下屬:“你們幹你們的活兒,這個項目一定要——”話剛到這兒,人被揪了個趔趄話被截斷。兩人拉拉扯扯地走了,留下身後一片緊張的興奮,一片議論紛紛……
  小西和簡佳乘出租往何建國公司趕。簡佳是在最後一刻,出於人道主義考慮,才陪顧小西來的。一路上,顧小西不停撥打顧小航的電話,沒人接聽。待趕到何建國辦公室,方知那二人已去了樓後的公司內部停車場,辦公室有個窗戶正對停車場,此刻,全辦公室的人都擠在那裏向下向外觀看:那個大男孩兒正對他們的組長大打出手,一個步步緊逼,一個節節敗退,整個局麵完全呈一邊倒狀態,令看客失望。好比看比賽,勢均力敵有來有往才好看,退而求其次也得是自己人那方是強者。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局麵,叫人心有不平也生鄙夷:組長這是怎麽啦?平時看著也是條漢子,關鍵時刻怎麽會這樣??有什麽短處給人家捏住啦?什麽短處呢?欠人家錢了?勾引人家女朋友了?一時間議論個不了。小西奮不顧身擠進去來到窗前,衝樓下叫:“小航!”但這叫聲完全為嘈雜和距離消弭。小西想想,果斷轉身擠出去向外跑,跌跌撞撞,兩手一直捂著個肚子。簡佳看出她情況不妙,叫她不聽,隻好也跟著跑。二人從樓上又跑到樓下,跑到外麵,好不容易來到停車場邊上時,小西再也跑不動了,站住了,蹲下了。簡佳問她怎麽了,她擺手叫她去叫小航別打了,不用說,心疼何建國了。簡佳嘴裏應著腳下沒動,心裏對顧小航的行為頗為欣賞。這男孩兒雖說有點兒討厭,對姐姐倒挺仗義,還會兩下子拳腳,她要有這麽個弟弟就好了,關鍵時刻為她挺身而出報仇雪恨兩肋插刀……突然,她尖叫起來,顧小西聞之抬頭看去:弟弟顧小航被何建國摔出了老遠!眼見弟弟欲起身再戰,小西掙紮著來到他的身邊。“行了小航,摔著了沒有?他不打是不想跟你打,真打你能打得過他?他怎麽長大的你怎麽長大的?他從六歲就下地幹活兒了別的沒有有的是力氣更別說他還練過跆拳道!”
  何建國冷冷看他們姐弟一眼,轉身就走。小西挽著弟弟的胳膊向外走,走了沒兩步就軟軟地向地上癱去,小航和簡佳同時大叫:“姐!”“小西!”何建國聞聲回頭,一驚,飛奔過來,把顧小航和簡佳扒拉一邊,一把把妻子橫著托起大步向外走去……
  外一科主任呂姝請來了她的同事婦產科主任,為女兒會診。診斷結果是,先兆性流產。婦產科主任邊刷刷地開著藥方邊說對先兆性流產來說藥物是次要的,關鍵是休息,臥床休息。臥床少則半個月,多則一直到生。而後舉例說明——由於病人是呂姝主任的女兒,她很耐心。有一個婦女,習慣性流產,從懷上後就躺在床上保胎,躺了九個月,快生了時,不小心打了個噴嚏,流了。從看到女兒紅腫的半邊臉、大致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呂姝主任就再也沒看何建國一眼,從婦產科出來,叫兒子直接把女兒送回了家去。
  顧小西決定跟何建國離婚,同時決定把孩子保住,給自己的理由是,丈夫是靠不住的,孩子是自己的。深層的動機她對自己都不敢承認:這次若再流產,她就極有可能是習慣性流產,極有可能不能再生孩子。就是說,這也許是她要孩子的最後機會。沒有了丈夫又沒有孩子,對一個女人來說,她再有什麽也沒有意義。小西在媽媽家保胎,班也不上了。婦產科主任給開了兩周的假條,兩周後若還是不行,再開再續。
  晚上,一家四口吃飯。飯菜是小西爸從食堂裏打回來的。菜很鹹,油很大,小西跟爸爸訴苦說自己懷孕不能吃鹹,小西媽聞此筷子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她倒要看看丈夫怎麽說。“我們食堂的菜越來越不像話。”小西爸這樣說,而後,把另一盤菜調到女兒麵前,又說,“這個西紅柿炒雞蛋還行。”——裝沒事人!小西媽不由得火從中來。
  自從丈夫退休後,小西媽就患上了“退休丈夫綜合症”。這種“症”最早流傳於日本。日本由於男人上班掙錢妻子在家持家,兩相看不見彼此不了解倒也相安無事。但一旦男人退休回家與妻子終日麵對,妻子就會了解並看清丈夫的本性,如果這時這個丈夫仍端著個架子,家裏的事情仍什麽都不幹的話,就會使妻子產生厭惡情緒,患上所謂的“退休丈夫綜合症”。
  顧家一向以吃食堂為主,年複一年一吃幾十年。小西媽是個追求精致生活的人,吃飯是精致生活的第一要素,她做菜很好,卻沒時間,醫生的時間得隨病人安排。從前小西爸也忙,要講課要帶學生要寫書還要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就是說,也沒時間。於是兩個人隻好吃食堂。從結婚那天起,不,從單身起,就吃食堂,直吃到今日。本想丈夫退休後事情少一些了可以在家做做飯了吧,不想他說他不愛做飯。這是理由嗎?都說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實際上到什麽時候也別想真正平等。倒過頭來試試,要是女的退了,男的工作很重要很忙很累,會怎麽樣?那女的會全力以赴照顧他保障他,頂在頭上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男的就不行,倒驢不倒架,不僅不會照顧你,相反,你還得分心顧及他退下來後的情緒自尊還得哄著他。她一天累到晚,下班後常常步子都邁不動,回到家餐桌上等待著她的,永遠是食堂大師傅的大鍋菜。蘿卜白菜土豆,吃起來全一個味兒。這次女兒先兆流產她叫女兒回家調養,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家裏有他這個退休在家的爸爸,沒想到他還是不做飯,叫懷孕的女兒也跟著吃食堂!……小西媽心裏的火突突地冒,趕緊用筷子夾起一根小油菜塞嘴裏嚼,她不想激動。激動最耗體力精力,她沒體力也沒精力,今天她做了兩台手術。小西偏偏不看眼色,吃了口西紅柿炒雞蛋後,仍嘟嘟囔囔嫌不好吃,這下子小西媽心中的火再也壓不住了,叭,把筷子一放,碗一推:“嫌不好吃回自己家吃去!”起身走開,進了書房。
  小西對爸爸伸伸舌頭:“對不起啊爸,都是我不好,要飯吃還嫌涼,真不像話!”拉起爸爸的手,扇自己一小嘴巴,又道,“請個保姆吧爸?”
  小西爸搖頭:“我要寫書,家裏有個外人晃來晃去的怎麽寫?事實上保姆不是問題的關鍵,你媽她呀,是心裏頭不平衡。”
  小西媽聞聲從屋裏出來:“我是心裏頭不平衡,叫你,你能平衡?……其實打飯吃做飯吃我無所謂,幾十年都過來了,可現在不是小西在家嗎?孩子懷孕了,需要營養。先兆流產,不能動。你在家沒事,怎麽就不能給她做一點吃?”
  “做什麽?怎麽做?”
  “不會做可以看書,家裏這麽多菜譜!做菜又不是什麽高精尖技術!”
  “我以後注意打她能吃的菜回來,不,單給她要小炒。”
  “怎麽就不能做?!家裏什麽都有,鍋碗瓢盆火,可到頭來,整天吃食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吃食堂!”
  “難道人一退休,就得在家做飯?”
  “為什麽不能?!”
  “要不,咱請保姆?”到這時為止小西爸的口氣還是商量的,息事寧人的。可惜小西媽不以為意。
  “你以為保姆是說請就能請得到的嗎?小西現在就需要——”
  “別老拿小西說事!我看你就是借題發揮!”小西爸終於不再客氣,一針見血指出。這並不符合他的本意,他一向主張兩個人有意見有看法單獨交談,是她非要當著兒女的麵讓他下不來台,他得讓她懂得讓人下不來台就是讓己下不來台這個道理。
  “對!我就是借題發揮!”小西媽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知識分子尤其是女知識分子,其文雅通達隻對外而不對內,在家裏對家裏人,她們可與任何一個市井女子相媲。小西媽走到小西爸麵前,伸出一個食指指著小西爸的臉道:“當初小西要跟何建國結婚我就反對,就你,一個勁兒地充好人,說什麽兒女的婚事父母不要幹涉太多。我們這樣的父母幹涉兒女的婚事那還不是為了兒女好嗎?聰明人最大的聰明就是肯聽取別人的人生經驗,她暫時想不通以後會有想通的時候。要都像你,由著兒女去,哪怕看著他往錯誤的路上走也由著他去,等他吃了虧再說,那是做父母的態度嗎?整個就是不負責任嘛!”
  …………
  看著激憤的母親鬱悶的父親,小西心裏發愁:自己一個人住這兒已然擾亂了父母的正常生活,要是再加上個孩子,長期住家裏,肯定不行。過了這段,等身體情況穩定穩定,趕緊回去跟何建國把該辦的手續辦了,一二三四五,該分什麽分什麽。

  第四章
  陳藍“又出幺蛾子了”!引號裏的話是發行部主任說的。
  當時簡佳正在做主持練習,一個人站在辦公室中間的空地,麵帶八分微笑,一遍遍道:“敬愛的來賓、親愛的朋友們,你們好!……”明天是陳藍書的新聞發布會,顧小西在家保胎,主持人的任務移交簡佳。不用說,簡佳是高興的。當然也為顧小西惋惜,陳藍的書是她主抓,主要困難由她攻克,最後一刻,出頭露臉的時刻——明天新聞發布會有電視台等十多家媒體到場——卻去不了了。新聞發布會完後直接在書店簽名售書,發行部、編輯部這幾天一直在為這事忙活。簡佳調整一下自己的音調語氣,準備從頭開始第N遍的練習。這時,辦公室門被人砰地推開,發行部主任滿頭大汗闖了進來。“簡佳啊,咱那個陳老師又出幺蛾子了!本來不是說好新聞發布會完了直接簽名售書嗎?人老人家剛才來電話提出,如果到的人太少的話,她拒絕簽售。”
  “可以理解,作家不是明星,一流作家也未必有三流演員的號召力。作家搞簽售,要麽得有超強的心理承受力,要麽得有超厚的臉皮。要不到時萬一沒人來,一個人坐那兒,多訕得慌啊。”
  “你陪著她坐嘛。”
  簡佳笑:“人家要的又不是陪坐的人!”
  發行部主任也笑了,笑著:“簡佳啊,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你看你能不能動員一部分人到現場去?我跟我手下的人都說了,都有指標,一個人至少得叫上五個人!”
  “去了還得讓人家買書!一本二十八塊!”
  “這我都想好了。願要書的,要;不願要的,讓他先買,完了到我們發行部報銷。簽售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如能簽出二百五十本,那場麵就相當可觀了。怎麽樣,簡佳?給顧小西也說一下,讓她——”
  “顧小西病了!”
  “病了打幾個電話沒問題吧……總之,動員起一切能動員的力量,把我們的銷售排行榜搞上去!”
  接到簡佳電話,小西首先想到的是弟弟小航,小航朋友多。不料小航一口回絕,說即使去,也隻能他一個人去,誰讓他是她的弟弟。但他的朋友沒這個義務,大周末的,大老遠的,讓人跑去做書托作一場荒唐的“秀”,他開不了這個口。可要是小航不叫人去,小西就真的沒人可叫了。她的同學朋友都是業內人士,就算人家肯去為她作這個秀,將來傳了出去,豈不授人以柄?而且是笑柄。當下在家裏犯開了愁。她太希望這本書做好了,這時已不僅僅是為錢了,這本書她是從零抓起,她對它充滿了感情。最後決定,至時,她去。就簽售時去一會兒,和小航一塊兒,車去車回,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做出這個決定後,心情一下子開朗明亮了不少,這才發現,她內心深處一直是希望能夠親臨現場的,能夠親眼目睹她做的這本書的問世,她看著它一點點長大長成那仿佛就是她的一個孩子,不管是醜是俊,她想看著它出門。
  顧小西兩點多趕到了現場,打車來的,小航到底沒來,單位裏有事。小航是一家大建築公司的項目經理,事情多而雜。替他想想也是,正值二十六七事業上爬坡的年齡,讓他放下工作花一下午時間跑來為她們出版社做“書托”,是有一點兒大材小用有一點兒過分。簽售三點開始。怕簡佳看到她來有心理負擔,小西到後找一個僻靜角落悄悄躲了起來。簽售台已擺好,已鋪上了大紅的桌布,也有人聞訊趕到,手執一本《 我被包養的三年 》等待簽售。不時可看到他們中的某人同出版社的某人會心一笑,這肯定就是找來的“書托”了。但即使如此,來的人還是少了,氣氛還是冷清了。也許,時間還早,再過一會兒能好一些?……
  “顧小西?!”
  小西回頭,看到了發行部主任和陳藍,叫她的人是發行部主任。發行部主任見她如見救星,一把拉住親人的手,急急忙忙道:“小西,你跟陳藍老師說!她嫌來的人少,現在的圖書市場,能來這麽多人已經算是多的了,是不是小西?”
  陳藍淡淡一笑——她才不會為發行部主任的幾句話所惑——道:“我等到三點!如果三點還是這個局麵,我絕對走!”
  “陳老師陳老師!……您要走了,來的這些讀者怎麽辦?我們得為他們負責!”
  “搞簽售是為了什麽?為給媒體一個新聞點為啟動市場,如果就這麽點兒人就簽售,你搞發行的你不清楚?弊絕對大於利,甚至可以說是有弊無利,因為你給媒體的,是一個負麵新聞點!上回東南出版社做《 深閨寶貝 》搞簽售,去的人比這多,一家報紙就說,《 深閨寶貝 》簽售遭冷遇,用了那麽大一個標題!”陳藍兩手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要真是這樣的話,咱們的書就別想賣了!……至於來了的讀者,讓簡佳跟他們解釋一下,說——”她頓了一秒,“作者病了。突然病了。”
  發行部主任不做聲了,事實上他心裏非常明白。小西當然也明白,當然就也說不出話來。一時間,三個人都不說話,默哀似的站在那裏。小西眼巴巴看著書店裏過往的讀者,隻恨自己沒法用目光將他們鎖住,拉來!……時間一分鍾一分鍾過去,簽售現場的冷清局麵仍沒什麽質的改善,反有已來了的讀者見狀萌生了去意,也是人的從眾天性使然。馬上到三點了,陳藍轉身要走了,發行部主任長歎一聲,一跺腳,去簽售台邊找簡佳,找簡佳交代“後事”。小西心裏難受得無以複加,把臉扭向一邊,也準備走,就算是自己的孩子,長得太醜也令人心煩。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異乎尋常的鼎沸人聲,小西下意識循聲看去:滾梯那兒上來了一幹四五十人,人手一冊《 我被包養的三年 》,呼啦啦向這邊擁來,很快,簽售台前出現了一條蜿蜒長龍,蔚為壯觀。陳藍的眼睛亮了。發行部主任站住了。過往讀者見此狀也不由收住了腳步,反應迅速的,立馬去簽售台邊的售書處買書,買著後急慌地排進了簽售隊伍,生怕晚了——還是人的從眾天性使然。於是形成了良性循環,人越多,越多。保安們也過來了,過來維持秩序,嘴裏大聲吆喝“排隊排隊”,加強著這裏的喧鬧力度。人氣,就是這樣地形成了!
  陳藍看著眼前攢動的人頭,感動加上激動,眼睛都有些濕潤,詞不達意對發行部主任和小西感慨連連:來了這麽多人……現在還有這麽多人關心書……我們不好好做對不起讀者……發行部主任把喜悅藏在心頭,臉上表情嚴肅,點頭。他當然清楚這隊從天而降的一幹人馬絕對不會是閑散讀者,絕對是一支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的隊伍,是執行了他的創意的結果。回去後他首先要了解是何人所為,此人如是發行部的,嚴重獎勵;如不是發行部的,堅決調入。調入他的麾下。
  小西長噓口氣放下心來,同時當然也疑惑:一下子組織來四五十人,她的出版社同仁裏,哪一位有這等能力魄力和魅力?
  陳藍又心軟,不忍讓讀者等,提出提前簽售,來一個簽一個,發行部主任堅決不允,說三點就三點,一秒鍾都不提前。先來先簽,相當於氣球的慢撒氣,就不會有爆炸時那一聲“砰”的效果,沒有效果,他給媒體看什麽?他千難萬難把陳藍動員了來,又不是讓她來賣書當售貨員。
  距三點還有三分鍾的時候,簽售現場的上空又掉下來一個巨大的優質餡餅,一位先生來到售書台前,張口要買三百本書,驚得負責賣書的發行人員一時間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先生”是劉凱瑞。劉凱瑞沒事時喜歡逛書店,興趣通常在曆史、財經類書上,文學類書幾乎不在他的閱讀範圍,他是被這邊異乎尋常的嘈雜吸引來的,來後一眼就看到了簽售台前的簡佳;再拿起一本《 我被包養的三年 》翻翻,於是,看到了書後責任編輯的名字。自打那天去公司把房、車鑰匙還給他後簡佳再沒有同他有過任何形式的聯係。他開始也認為她是在跟他賭氣向他施加壓力,心裏頭篤定踏實地等,等著有一天她重新回到他的懷抱。隨著時間推移,發現情況不妙,她那邊音信全無。他給她打電話發短信,均不接不回。試著用別

的電話打,接後一聽是他的聲音,立刻掛掉,透著股義無反顧的決絕。沒有了簡佳的日子,無味無趣。當下在腦子裏思考了一分鍾,而後提綱挈領一目十行把書翻了一遍,做出了購買三百本書的決定。
  出版社為這次活動準備了五百本書,比預想的最好情況、簽售出二百五十本多準備了一倍。但是現在顯然五百本猶是不足,很不足。發行部主任在嘈雜的人聲中往出版社打電話,滿頭大汗聲嘶力竭:“往這兒調書!趕緊的!……形勢大好不是小好!”不明就裏的讀者注意到了這邊的熱鬧,趕過來湊熱鬧,生怕搶不著了似的加進了買書的隊伍。出版社工作人員全都動起來了,忙前跑後,汗水和喜悅掛在臉上。三點鍾到了!陳藍在發行部主任等人的簇擁下出場——發行部主任曾讓小西參加“簇擁”來著,小西猶豫了一下,拒絕——她想她要是出現,簡佳一定會讓她主持;而她知道,簡佳對於這次主持投入了多大熱情懷著多熱切的希望。
  簡短儀式過後,陳藍在簽字桌後麵坐下,坐下就簽,一本一本又一本,頭都沒工夫抬,想對熱心讀者致一個感謝的微笑都做不到。記者們紛紛行動起來,拍照的,記錄的,采訪出版社人員采訪讀者的,掀起一個又一個小高潮。簡佳陪坐陳藍旁邊,一張臉兒笑得花兒似的,手下幫陳藍翻書,嘴裏不時在陳藍耳邊嘀咕一句:陳老師手腕子酸了吧?
  “陳老師,先給這位先生簽,人一下子買了三百本!”是發行部主任的聲音。
  簡佳抬頭笑看“先生”是誰,愣住。劉凱瑞令人難以察覺地微微對她點了下頭,默契地什麽沒說。這時有眼尖記者認出來此人是誰,一聲大叫“劉凱瑞”後便搶上前來,立刻,記者們聞風蜂擁而至,采訪機麥克風擠作一堆,鎂光燈閃個不停,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劉總,請問您一直關注陳藍的作品嗎?”“劉總,作為一名成功的企業家,請您談談您的成功秘訣!”“請問您為什麽一下子買三百本書?”……劉凱瑞溫和老練地微笑,待稍稍靜下來後才咳了一聲,示意眾人,他要說話了。那氣度,那分寸火候,使現場立刻靜了下來。劉凱瑞開口了。
  “我一向不喜歡女人寫的東西,陳藍女士例外。她的文字有一種女人身上罕見的幽默。我喜歡幽默。剛才我大致翻了一下這本書,發現書名和內容並不相符。”說到這兒看陳藍一眼微微點頭示意,陳藍遇到知音般使勁點頭同時看發行部主任,發行部主任直著脖子誰也不看目不斜視,這一切盡入記者眼中被其用筆或用相機記錄了下來。劉凱瑞繼續說:“這本書事實上寫了一個自尊自愛自強自立的外地女孩兒,當然她也走過彎路,但是最終,她憑著自己的努力和真誠,贏得了北京的認可,也贏得了屬於她的愛情——”陳藍得到如此深刻的理解,感動得要流淚,掩飾地摘下眼鏡去揉眼睛,立刻有記者抓拍到了這寶貴的一瞬。劉凱瑞的聲音繼續:“我的公司裏有著很多這樣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懷著一個共同的夢想,來到了北京。我想把這本書送給他們。就這樣。”嘩,掌聲四起,掌聲又吸引了不少不明真相的人擁來……
  小西在角落裏聽著看著,心中感慨:說得真好!表演得真漂亮!別的不說,能現場翻一遍書就把書的內容思想總結概括出來並與實際結合,且結合得不動聲色天衣無縫,那得真本事!看來,人一旦達到了某個高度某個層麵,不論幹哪行,都相通。也難怪簡佳愛他會愛了六年。他不光有錢,還的確有著一般人所沒有的魅力。同時心中酸楚,瞧人家簡佳,生活得多麽主動,要什麽不要什麽,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並且,即使她不要,人家也要上趕著追著來為她服務。哪像她,求爺爺告奶奶,最終,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肯為她伸一把手,什麽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這不就是?簡佳此刻一定很感動,肯定。連小西都感動。她很想看一看這時簡佳臉上的表情,看不到,她和陳藍前麵,被熱情的讀者和敬業的記者,堵了個嚴嚴實實。
  小西準備走了,這裏顯然不需要她了——本來還打算冒充讀者為簽售添磚增瓦——現在看來,不僅沒有這個必要,而且是多餘了,書店保安為維持排隊的次序,已然是忙得不可開交。小西懷著輕鬆而又失落的心情,最後看了簽售的熱烈現場一眼,悄然離去……
  次日,發行部一片節日氣氛。發行部主任手拿一大摞當日報紙,嘩嘩地翻,翻到相關版麵後就大聲地念。有關昨天陳藍簽售的消息報道太多了,念隻能念個標題,要是連文章都念,怕是一上午時間不夠:著名企業家一次神秘的購買……《 我被包養的三年 》脫銷……劉凱瑞暗戀陳藍多年……一次成功的自我炒作……雙贏……包養時代……當念到陳藍被暗戀時,眾大笑。隻有一人沒笑,簡佳。簡佳來發行部跟分管宣傳策劃的人商量事情。眾笑畢,忽然有人說這會不會是真的?要不劉凱瑞幹嗎?發行部主任聞之不屑地擺手。
  “陳藍、四十多歲一中年婦女,你讓劉凱瑞這樣的人物暗戀她,怎麽可能?……跟你們說吧,那個劉凱瑞,是為他自己!”說到這兒,發行部主任賣了個關子,停住。簡佳心裏咯噔一下。她和劉凱瑞的事,出版社裏隻有顧小西知道,她曾深信顧小西不會亂說,但目前看未必。她能跟她弟弟說,就難免不跟別人說。發行部主任等眾人格外靜下來後,方才繼續道:“我算過了,他買三百本書,一本二十八塊,三百本不到一萬,卻上了各報紙的文化新聞財經新聞,還有照片,你們說值不值?”簡佳聽到這兒,輕輕噓了口氣。人都說值,發行部主任不滿:“僅僅是值嗎?是太值了!這一著兒,簡直絕了!結果就是,雙贏!”嚴格說來,是三贏。劉凱瑞同時還為心上人做了貢獻。顯然,發行部主任完全不知道這事。放下心來的簡佳繼續同那人商量事情,那邊發行部主任卻衝著她來了:“啊,簡佳,當初你和顧小西還不同意我包養,不包養,能賣出這麽多書來?銷售才是硬道理!”
  “行啦主任,沒聽人劉凱瑞說嗎?書名和內容不相符!”
  “這就是一個賣點,一個炒作點。他說不相符,你說相符,兩方麵最好是掐起來,掐得越厲害越好。這讀者就得想了,咦,到底相符不相符呢?得,買一本瞧瞧!”
  眾大笑,叫囂著要簡佳和顧小西請客。這時發行部主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兩手平舉向下壓著,道:“慢慢慢!……你們昨天,每個人帶去了幾個人,給我報一報!”
  他不能上來就問昨天那四五十人是誰帶去的。就好比撿到了一筆錢,你不能直著問那錢是誰丟的一樣,萬一碰到個把覺悟低的說是他丟的,你還真沒有證據說不是他丟的。下屬們一個個把自己帶去的人如數報將出來,最少的帶去了一個,未達到他要求的底線;最多的帶去了八個,他給予了那人口頭表揚。事後想想,其實就算他直著問了,恐怕也沒人敢出來冒領。組織人和丟錢畢竟還不一樣,錢誰都可以丟,沒丟也可以說丟,一家夥組織起四五十人,那需要多大的能耐!終日在一個辦公室裏混,誰有多少能耐誰還不清楚?這個辦公室裏就找不出一塊能組織起四五十人的料來,包括發行部主任自己在內。目前,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人是社裏的人,否則他不可能做這事,除非他有病。但是做了卻不說,也蹊蹺。有的事上可以學雷鋒,這種事沒必要學雷鋒,除非,也有病。這事成了發行部主任的心結,一定得把這個人找出來,挖過來——二十一世紀什麽最貴?人才!
  媽媽和小航上班去了,爸爸應小西的請求下樓取報紙去了,今天報上肯定會有昨天陳藍簽售的消息,小西急切地想看到有關消息。家裏靜靜的,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等,等不及,隨手拿起本保胎指南看。好不容易爸爸回來了,不僅不為她高興,反搖頭連連歎息,說什麽“這種書竟然脫銷這樣子搞下去怎麽得了”?顯然,他已看了有關報道。“小西,你們社一向是以莊重厚重著稱的,被譽為文學的最後一塊陣地,怎麽能出《 我被包養的三年 》這種書呢?……”
  “哎呀,爸!別光看名字嘛,其實書的內容還是不錯的,文筆也好,稱得上是一本感人有趣的,”小西想想,“——勵誌書!您看看書再說,陳藍的東西,品質是有保障的,待會兒簡佳就送書來!”
  話音剛落簡佳到,懷抱一束鮮花,手裏拎一盛書的口袋,同時還帶來了編輯室領導的親切問候:陳藍一役,顧小西是主力部隊功不可沒。一對戰友見麵,熱烈握手同道“祝賀”,道罷同聲大笑,令小西爸眉頭緊鎖。簡佳的到來讓小西高興,她在家裏保胎很是寂寞,《 我被包養的三年 》捷報頻傳更是攪得她心神不寧六神無主,又不能跟爸爸說,這件事上她跟爸爸屬於“話不投機半句多”,爸爸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簡佳來本是為給小西報喜,來後方知她昨天已去過現場親眼目睹無須她“報”,報喜未成卻也有了新的樂趣:一起回味,一起感慨,相互表揚,相互鼓勵。小西提到了劉凱瑞——這是簽售現場不可回避的重大細節——但見簡佳不願多說,就沒再說,於是再從劉凱瑞往前追溯,便追溯到了那支從天而降的救援隊伍。看來這已不僅是發行部主任一個人的心結了,也是出版社人員包括小西和簡佳心中的一個謎:這位大俠到底是何方神聖?關鍵時刻,出手援助,來無影,去無蹤,到最後,連個姓名都沒留!二人開始細細分析,從頂上頭的社長總編分析起,分析來分析去,沒有一個人符合。
  簡佳在下班時間到來前走了,小西留她吃飯,她不同意。她不想見到小西的弟弟顧小航。同時就此事含蓄地譴責了顧小西:怎麽可以把朋友的隱私連同自己的主觀揣測一並當做事實告訴了自己的弟弟?小西沒為自己辯解。因為基本屬實。盡管當時她跟小航說這事時有特定的語境。那次,她帶小航去幫簡佳收拾她離開劉凱瑞後新租的房子,那房子很老很破,令小航感慨,感慨現在還會有為感情而棄豪宅寶馬的女孩兒。小航在這件事上剛受過傷,女朋友就是在情人節那天跟他吹的。原因很簡單:晚上,他女朋友的女朋友要跟其男朋友去吃九百九十九的“奧拜客”,而小航請的地方則是吃死也吃不到九百九十九的“大鴨梨”。就為這個,就吹了。因此簡佳的壯舉無法不令小航感慨。而小西又無法不糾正弟弟的錯誤感慨。弟弟本來就是個愛情至上的唯美主義者,再任由他這樣唯美下去,他這輩子恐怕就隻好打光棍了。至於簡佳是真的離開劉凱瑞還是做態,小西不想跟她爭,沒有意義,這事隻能讓事實說話。
  媽媽下班回來了,神情疲憊,進門後手都沒洗,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長長地噓了口氣。下午是她的專家門診,一下午三個半小時她看了二十多個病人,平均不到九分鍾一個。這在她不算什麽,常有的事,今天讓她生氣窩心的是,上次何建國爹帶去的那個什麽大伯和他的兒子又去了,仗著來過一回地熟人熟,先是跑到科裏找到了病區護士長,而後由護士長指點著去門診找到了她。是,那個什麽大伯病得很重,肝硬化晚期,回去後有過兩次上消化道大出血,看來活不了多少日子。可是,問題是,上她這兒來的病人大多數都是危重病人,都是危在旦夕,都照樣掛號排隊,有的病人為掛上這個號要排上四五個小時的隊。為多看幾個病人,她必須盡量抓緊時間,一句話能說清的絕不多說半句。到她那兒去的病人大部分是外地來的,花著錢,住著旅館,非常不容易。如果有可能,她應該跟他們多說幾句,哪怕能給他們一點兒安慰,可是,沒有可能,時間不允許。何家村那個什麽大伯倒好,直接闖入,並且,糾纏了她長達二十分鍾之久。門診護士曾攔過他,當著一走廊病人和病人家屬的麵,他能公然說他“跟呂主任是親戚”,不僅丟了她的臉,同時也丟了醫院的臉丟了全體醫護人員的臉。漫說不是親戚,就是親戚,是親爹親兒子,插隊加塞時是不是也應該感到一點點的理屈內疚應該藏著掖著一點?可是人家不,不僅不覺著理屈內疚,反有一種理直氣壯的自豪,整個就是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不可理喻!當然她給他們看了病,把一個不久於人世的病人趕出診室,她做不到。但是,心裏別扭。想來他們是找過何建國家、找過何建國的,否則,他們再不懂事也不敢憑著一麵之交就這樣硬來。鑒於何建國和小西的緊張關係,何建國或他家不敢出麵找她,但在鄉親們麵前又不肯承認“不敢”,於是就點化著他們直接去醫院找她,同時拿準她不會把他們推出門去——準是這樣的!小西媽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窩心,可又不能像過去似的,衝小西撒氣。第一,這次小西沒錯;第二,小西正在保胎。於是,隻能把所有的氣都咽進自己肚子裏。
  媽媽一進門小西就發現媽媽神情不對,因為什麽都不知道,主動討好一下總不會有錯,於是拿起本簡佳送來的書給媽媽看。“媽,您看,我們做的書,出來了!”
  小西媽瞥一眼那書皮,皺起了眉頭:“這就是你們做的書?……被包養三年還自己寫出書來賣就夠無聊的了,沒想到還有更無聊的!”
  “不不不,除了書名無聊,這書相當不錯。陳藍文字魅力依舊,內容也好,可惜了,起了這麽一個庸俗的書名。”打從簡佳拿了書來,小西爸就拿了一本開始看,一直看到現在,聽到這裏插道。
  小西媽沒接老伴這茬兒,她對那書沒有興趣,或說,沒有精力有興趣,起身,徑向衛生間走去,邊道:“抓緊時間洗手吃飯吧,我晚上還要去病房一下!”
  小西爸這才想起晚飯還沒有著落,光顧看書了。慌忙放下書去廚房找飯盒打飯,見此景,小西媽一直壓著的火騰一下子被點燃了。“還沒打飯?你一天在家幹嗎呢?”
  “很快!不耽誤你事就是了!”小西爸邊說邊加緊了手下的動作。
  “可是我餓了,累了,我想進家就能吃飯,這要求不過分吧?”
  小西卻覺著媽媽有一點過分。理論上講,是,男女平等,爸爸既然退休在家,就應該多做一些家事以保障媽媽。但是,理論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爸爸能做到這樣已經不易了,過去好歹是一教授,現在整天窩在家裏,還要麵對這樣一個忙碌強勢的妻子,他心裏是什麽滋味?這樣想著,嘴上就說了:“媽媽,我覺著吧,您這就有點兒得理不讓人了——”
  “我得理不讓人?”小西媽大喘了好幾口氣,才算強壓著沒把下午的事說出來。說出來小西準得生氣,小西現在尤其不能生氣。鎮定了一下,她淡淡道,“小西啊,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妄加評論。同時,我還希望你能盡快把你和何建國的關係處理好。”
  “我和何建國的關係有什麽好處理的?就是個手續問題……”
  “胡說!”小西爸嗬斥。
  “為什麽是‘胡說’?”小西媽問小西爸。小西爸皺了皺眉頭,沒理她。小西媽卻非要問,“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重婚,是嗎?”小西爸仍不說話。從心裏說,小西媽也反對小西離婚——馬上要有孩子了,不能讓孩子生下來就沒父親——但是,她更反對的是,他們結婚。當初,如果不是小西爸極力反對她的反對,女兒和何建國就不會弄到今天這種上不去下不來的地步。小西爸隻是不說話。他越不說話她越生氣,一時間,把不能衝女兒撒的氣全部撒到了丈夫的身上。“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當初如果不是你當和事佬,充好人,他們倆何至於走到今天。到今天了,你還說這種話還不願意負責任,把千斤重的擔子全擱我一人肩上,家裏的,家外的。你說,你退休在家這幾年都幹了些什麽?到現在都沒有為我做過一頓飯你!”本來說的是女兒的婚事,不知怎麽又扯到了這上頭。一回到家,知識女子如同一切的市井女子,不講邏輯。“——休息日節假日還得我來做給你們吃!我有時候累得喘不上氣一夜給憋醒過好幾回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哽住,說不下去,又不願當眾流淚,轉身去了書房,咣,把書房門關上……
  小西決定回家。當晚就回。跟何建國做一個徹底了斷。別的無所謂,房子,別客氣,得歸她。他是一個人,睡大馬路上都沒問題;她不行,她肚子裏有一個孩子,他別想讓她帶著個孩子長期住在娘家,他別想離婚了後還給她家她爸媽添麻煩!
  小西到家時何建國不在,不知加班去了還是跟什麽人鬼混去了,他幹什麽去了跟她都沒有關係。但是,對不起,此刻,您得回來,回來跟她談他們的事情。她去給他打電話,是在拿起放在門旁高腳小方幾上的電話時,赫然發現,方幾旁邊的地上,碼著高高的一堆書,書的名字是,《 我被包養的三年 》。

  第五章
  陳藍簽售現場那支從天而降的救援隊伍,是何建國組織的。顧小航幫了點兒忙——是幫姐夫而不是幫姐姐——叫了十幾個人去,既然是他通知姐夫張羅的此事,他當然就有了一份責任。而他之所以要通知姐夫張羅此事,是想給姐夫一個立功的機會。
  從心裏說,顧小航對他這個姐夫印象不壞,心眼好,人厚道,智商不低,長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如果不是有那麽一點兒窩囊的話,得算是十全十美。說來也矛盾,姐夫在他家勤勤懇懇買菜做飯,讓他在覺著享受的同時,也瞧他不起。客觀地說,從旁觀者的角度上說,一個男人在丈母娘家裏活到這個份兒上,是不是窩囊?窩囊,很窩囊。他就是衝著他的這份窩囊,才瞧他不起,才對他所做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毫不在意——當初,何建國的感覺相當準確。小航對何建國印象的轉變緣於他們的那次交手,那次交手他敗了,他正是從自己的失敗中看到了姐夫的血性。同時,也看到了對方的強悍。小航一向尊重強者,哪怕對方是他的敵人。隻有沒出息的人才會從比自己弱的人的交往中獲得快感。因此,在這次小西對何建國表現出義無反顧的決絕時,顧小航頗為著急,他實在不願就這樣失去這個已然十全十美的姐夫。固然,姐夫打老婆不對,但是,打和打又不一樣,也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能孤立地看教條地看。姐姐那張嘴他知道,根本就沒個把門的,隻要一生起氣來,說起話來那就是打機關槍,突突突突,怎麽傷人怎麽來,更何況那天還是當著何建國爹的麵,還是因為她說話傷到了何建國的爹。替何建國想想,夾在父親和媳婦中間,他動手實屬無奈。同時小航也替姐姐急,一個女的,三十多了,豆腐渣了,這麽優秀的丈夫沒主動提出來休你就不錯了,你還不說小心巴結著珍惜著,鬧什麽鬧?真離了婚再上哪兒去找何建國這樣的,除非你不打算再結婚了!
  那天,接到姐姐讓他去當“書托”的電話後,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回絕。這時姐姐開始在那頭言辭懇切懇求,說這事對她是如何如何重要,他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這個主意。放下姐姐的電話,立馬給姐夫打電話。二人在電話中如此這般商量了一番,決定了行動方案。至少要組織四五十人是姐夫提出來的,說是人少了難以形成氣勢。同時還說這四五十人要一齊出現,否則也難形成氣勢。而後又說,至時兩人各找一個最靠得住的朋友,負責在書店門口召集各自的人,他們倆不能出麵,以防萬一碰到熟人對小西影響不好——理科出身的人思維就是這樣的縝密周全——最後他說,在預定時間將到時,兩路人馬會合,開去現場製造氣氛。
  小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十幾個誌願者,就這,還是在許諾了一頓頓的飯之後,對方才勉強答應。這他理解,叫他,也會覺此事委實不堪。何建國卻能一氣找了三十多個,令小航驚訝。後來方知,他跟人家說,去當“書托”是形式,內容是為了挽救他們的夫妻關係。事情上升到了這個高度,哪個朋友好意思推卻?但同時這也說明,他是有人緣的。否則,你再不幸,別說是離婚,就是死人,關人家什麽事?當然還談到了購書款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兩人不約而同達成了共識:由何建國付費將書收回,交給小西,讓小西拿到出版社去報銷,或說,去邀功。
  顧小西站在電話方幾旁邊,看著那堆《 我被包養的三年 》發愣,任她再聰明,也無法想到這裏頭的曲曲折折。這工夫,門開,何建國回來了。
  小西看看書,又看看他,用目光問:這是怎麽回事?
  於是何建國說是怎麽回事,老老實實原原本本毫不隱瞞地說,從小航開始說起。小西聽到一半時心就融化了,兩天時間組織了三十多人,三十多人,光打電話跟每個人把事情原委從頭到尾說一遍就得半天時間吧?都不一定夠。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何建國這一近乎瘋狂的舉動等於在向全世界宣布——普通人的“全世界”就是他的親人熟人朋友——他愛她!愛她顧小西!他不能失去她!……當天晚上她就在自己家住下來了。深夜,兩個人躺在床上,相互看著對方消瘦憔悴了不少的臉,許久無語,片刻後,何建國將小西攬進懷裏。躺在丈夫溫暖有力的懷抱裏,小西皺巴巴的心像被撫平了般,踏實柔軟而且慵懶,心裏惟願這一刻永恒……一滴水珠打到了她的臉上,她下意識睜開眼睛,是何建國在流淚。流著淚他說,對不起;於是小西也流淚了,也說對不起,說自己不該當著麵那樣說建國的父親。何建國說那他也不能動手,請小西相信他再不會有第二回。……
  第二天,小航開車,和何建國一塊把那堆《 我被包養的三年 》送去出版社,替小西邀功。小西肚子又開始痛了,雖說不重,還是小心為妙。當小航和何建國及那堆《 我被包養的三年 》一齊出現在出版社時,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是顧小西幹的!簡佳帶何建國去發行部報銷書費,心裏頭別提多羨慕了。顧小西真幸福啊,父母家在北京,身邊有弟弟和老公兩個忠誠男人護著寵著,眼下肚子裏又懷上了孩子,對一個女人來說,她還缺什麽?不缺什麽了。
  顧小西和何建國從醫院出來乘出租車往家裏走。小西情緒不高。檢查結果不妙,醫生讓再休一個禮拜。關鍵不在這裏,再休一個禮拜沒有問題,問題是,不知道一個禮拜之後是不是還得休。問醫生醫生說一禮拜之後再查再說。一想起醫生說的保胎一直到生的,小西心裏就怵。保胎一直到生,生完了還得休產假,裏外裏得近兩年時間,兩年時間不上班,經濟上的損失先不說,她擔心的是,兩年之後,社裏還能不能有她的位子。現在社裏時不時會冒出幾張新鮮年輕的麵孔,你就是早九晚五兢兢業業,都有可能被他們替代,何況一消失兩年?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它就得死在沙灘上,這是規律,規律就是不可抗拒。這些話她沒有跟何建國說,說了又能怎麽樣?孩子不要了?那又得把八百年前的老賬都扯出來,她不能。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她再也不想讓從前發生的事情影響到他們的現在了。
  何建國心裏的事情也沒跟小西說。那事情比小西心裏的事情要嚴重,嚴重得多。他在想,小西這會不會就是習慣性流產了?要是的話,結果會怎麽樣?說實話,他不在乎有沒有孩子,在孩子和小西之間,他更在乎小西,但是,他們家呢?哥哥那邊生了兩個女孩兒,要是爹娘知道小西生不了孩子,還能容忍她嗎?
  車內在播放交通台的節目,一個專家正在為司機們答疑解惑,那些問題在何建國聽來全都是小兒科,不用專家,他都能解答了。為證明自己,他就在問題提出之後專家回答之前搶答,正確率八九不離十。連前麵開車的出租司機都禁不住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另眼相看的一眼,令小西心酸:對男人來說車不僅是代步工具,更是一種他喜愛的生活方式,得給建國買車了,貸款也得買,好的買不起,一輛富康自由人總可以。心裏想著嘴裏就說了,何建國聽了後沉默很久,而後說出的話在外人聽來,與剛才的話題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他說:“我跟家裏說,蓋房的事,我們實在困難,我們馬上要有孩子了,正需要錢。”停停,“我讓他們先把老房賣了。”
  小西聞此把頭埋在了何建國的肩上。車駛去……
  結果建國家不同意把老房賣了,說是老房賣了一家人住在哪裏。這消息何建國沒敢告訴小西。她的情況很不好,又去醫院查,醫生又讓繼續在家保胎,她當場差點兒哭了出來。頭天簡佳來家看她時給她拿來了厚厚的一本文件,是出版社根據上級精神製訂的一個競聘上崗的方案。那麽厚的文件核心意思隻一個:所有崗位都要重新競聘,包括最普通的責任編輯崗位。小西當場就急了,問簡佳她這種情況怎麽辦。簡佳說她替她問過了,總編說如果不能參加競聘,就不會有崗位。如果沒有崗位,就隻能拿最低的基本工資。基本工資的概念是,一個月一千多,獎金、提成,一概沒有。小西跟何建國商量這事,何建國認為小西眼下不宜於去參加什麽競聘,小西不同意。“要我說還是去。上下班打車,再不,讓小航送兩天。到單位不過就是開開會,說說話,頂多打打字。”
  “自欺欺人了自欺欺人了,它能是開開會說說話這麽簡單嗎?你爭我搶明爭暗鬥,你又是個要強的人,碰到什麽看不慣的,再跟人頂起來。不行不行,心理成本太高,肚子裏的孩子會受不了的。就不去,按國家規定,他也不能開除你。”
  “是不能開除。可是如果沒有崗位,一個月一千來塊錢,等生下了孩子,靠什麽來養?做父母得有做父母的資格。你不讓我去競崗是為了孩子,我去競崗也是為了孩子。建國,我不想做貧困母親,不不不,是不想讓我們的孩子做貧困父母的孩子,我受不了!”
  “小西,你是不是得了生產憂鬱症啊?別胡思亂想了。這樣吧,我們來計劃一下,你就在家裏安心保胎,家裏的日常開銷全我付。你的手機停掉算了,這樣每月的手機費就能省出幾百元,再說打手機對胎兒也不好。還有,你懷了孩子,也不需要買化妝品了,化妝品都有激素,對孕婦不好——”
  小西打斷他的話:“你的意思,我從此後就跟要下蛋的母雞似的,光吃點飼料就成了,一門心思下蛋孵蛋?”
  何建國耐心道:“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盡受窮。你以前就是花錢太大手大腳,一頓飯幾百塊,做一個頭發幾百塊,買一件衣服幾百塊,有必要嗎?”
  “建國,我不希望僅僅是活著,”小西一字字道,“我希望能活得有一點點品質,不可以嗎?”
  “實在不行,”何建國沉吟一會兒,“孩子生下來後,送到農村我爸媽那兒。農村花銷少……”
  “送到農村?送到農村我還不如不生他!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從一開始就輸,輸在起跑線上!”
  “等上學的時候再接回來嘛……”
  “到那時候就晚了!”
  “你什麽意思?在你眼裏,我們農村隻能出白癡嗎?”
  “何建國,我好好跟你商量,你別找事啊!”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了,關鍵時刻,何建國閉了嘴。深知,這事從根上說,是他理虧。這次他們和好之後,小西父母聯手找他們、主要是找何建國談了一次話,態度明確表示,他們不反對子女孝順父母——他們也是父母,但他們認為,子女和父母之間更重要的是尊重,雙方對彼此的尊重。為此,小西爸還就“孝順”一詞做了教授一級的注釋:“孝”即無違,“順”即聽話,連起來就是無條件地聽話。小西媽馬上接著小西爸的話道,這不可以!誰也無權也不能打著孝順的幌子,一方無止境要求另一方全麵順從!他們的話都正確,都是真理,可惜的是,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此地的真理,拿到彼地——比方說拿到何家村——就是謬誤。何建國所有的難處,全在這裏:他了解此地也了解彼地,他屬於此地也屬於彼地。身處兩地之間,他時時要做一下非此即彼的選擇題。
  最終小西聽了何建國的意見,沒去參加競聘,基於這樣的一個事實:饒是這麽整天在家窩著什麽不幹,孩子都不一定能保得住,真要去競聘,孩子肯定保不住。兩下權衡,隻能先保孩子,下步怎麽走,再說下步。
  競聘結果簡佳榮升編輯室副主任,主要業績是陳藍的那本書。換句話說,顧小西如能參加競聘,那位置就是顧小西的。聽到了這個結果,小西心裏別提有多失落。何建國安慰她說朋友做領導還不好?小西點頭說也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朋友做領導未必就好,朋友做了領導,你很有可能會因此失去一個朋友。此是後話。
  小西的孩子最終沒能保住,曬被子時腰給抻了一下,就流了。接到小西的報警電話何建國立刻趕回家帶著她去了醫院。那時他們的心裏還存有希望,檢查結果粉碎了他們的希望:孩子保不住了,須馬上做刮宮術。那一刻小西如五雷轟頂,不僅是為這個孩子沒能保住——曬個被子就流了,看來真的是習慣性流產了!何建國連連安慰她說不會的不可能不至於,但她看得出來他的心裏不是這麽想的,他的心裏也急更急比她還急。她看著他慘然一笑,道:也許,建國,這是天意。老天爺想讓你做孝子,不想讓我們有孩子來和你的父母爭食。……話音未落一陣優美憂傷的旋律響起,是何建國的手機,他爹打來的,電話大意:鑒於小西懷孕保胎不能上班不能掙錢的情況,全家人重新研究後決定,把老房子賣了,跟買主也商量好了,老房先讓他們一家住著,新房子一蓋好就搬。買主提前給錢。就是說,不用何建國他們出錢了。小西聽完何建國的轉述當時就流淚了,他們家連錢都不要了可見他們對孩子的渴望程度。可是,她還能生孩子嗎?她如果不能生孩子,何家會怎麽樣對她?
  何建國上班去了。樓裏上班上學的也都走了,整個樓裏靜靜的。家裏座機、手機也靜靜的沒有聲息。以至小西幾次以為它們壞了,拿座機往手機上撥,一切正常,令小西心情黯然,大家都忙,顧不上她了。連簡佳來電話也不像過去那樣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不知是因為忙,還是因為當了副主任的緣故。這天風很大,十八層樓的風更大,嗚嗚的。這樣的天兒呆在家裏格外舒服,安全溫暖的感覺格外強烈。風雖大,太陽卻好,地板上、床上,到處印著一塊塊陽光,看著在陽光中輕浮的微塵,小西睡了。也是累了,這些天,這麽多的事。
  電話鈴響起來了,何建國的電話。他們村一輛大貨車進京時因涉嫌非法載客,被執法站扣了,打電話找到了何建國,何建國是他們村惟一的北京人。接到這個電話後何建國打了一圈電話,無奈他的同學朋友都是IT界的,加上他是外地人,北京根子淺,實在找不到能與執法站搭上關係的關係。他把情況如實告訴了他那位大貨車被扣的老鄉。不是沒想過給小西打個電話,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電話都撥了,又讓他按死了。不能再麻煩小西了,知道都不該讓她知道,上次他那個什麽大伯隔著他去醫院直接找小西媽的事,已經讓他覺著很沒麵子了。當下做了決定,以後他家的事,他能辦的,辦;他不能辦的,到他這打住,他得學會說“不”。給老鄉打電話說了“不”後,他接著工作。這些天因為家裏的事工作耽誤太多,否則,小西流產術後,他怎麽也應該請假照顧她兩天。沒想到剛剛拾起被打斷的思路,軟件正寫到酣處,嘣,爹的電話打來了,說的正是那輛被扣的大貨車的事。不用說,那位大貨的車主打電話給他爹了。爹在電話裏讓他一定得想辦法,車主的哥哥是村委會主任,家裏的宅基地村委會主任不發話,就批不下來。換句話說,人家是咱家的恩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人家有了難了,咱能見死不救?何建國在電話裏爭辯說不是不救,是救不了。爹就火了,說救得了得救,救不了也得救!咣,把電話掛了。何建國放下電話後考慮了又考慮,猶豫了再猶豫,無奈之下,還是得給小西打電話。小西家是北京人,尤其她媽,大醫院的著名專家,如果肯幫忙,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一句話能救一個家庭,不,兩個家庭,車主一家和他爹一家,是非明暗,一目了然。何建國這樣說服著自己,一下一下撥了電話,同時在心裏設想著小西的回答和他的回答。
  “不行!”完全不出何建國所料,小西聽後斷然拒絕。“跟你爹說,他們非法拉客,人家執法站依法行事,誰出麵都沒有用!”
  “哪裏是非法拉客啊,其實就是順帶捎了幾個親戚,沒收錢。不是營利性質。……還用問嗎?執法站的人想收錢唄。……投訴得花時間花錢,正義需要成本,農民怎麽付得起這成本?小西,你看能不能給媽媽說說,看她的病人裏有沒有能跟執法站說得上話的人——”
  “不可能!我媽最不願求人,更不要說求她的病人,這違背了她的原則。再說了,你不能隻聽一麵之詞,你能保證你老鄉說的都是實話嗎?”
  “絕對實話。那是我們村裏最老實的人。小西,你們是北京人,關係多,想想辦法,啊?知道嗎,執法站讓他們交兩萬塊錢的罰款呢!”
  小西是在聽到“兩萬塊”時沉默了,片刻後說她找找人看,讓何建國等她電話。
  何建國放下電話後心情複雜,如釋重負的同時又惴惴不安。如釋重負是為小西答應幫忙,惴惴不安是為利用了小西對他的信任。
  顧小西電話打來時簡佳正在餐廳的包間裏與人吃飯,加上簡佳六個人。那五個人是陳藍、劉凱瑞、發行部主任還有出版社總編和社長。飯局是發行部主任張羅的,嚴格說是策劃的。
  《 我被包養的三年 》一書大賣,發行部主任便想更上層樓,趁熱打鐵組織一次陳藍和讀者的見麵會,為書的銷售再添把火。鑒於上次簽售經驗,陳藍對自己的市場號召力信心大增,發行部主任一提就欣然同意,比上次動員她搞簽售容易多了。但發行部主任並沒有因此就心情輕鬆,那“市場號召力”究竟是怎麽回事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陳藍的同意才僅僅是第一步,第二步才是最關鍵的一步,讀者,怎麽才能把讀者吸引來。僅靠陳藍的號召力絕對不夠,四十歲的一個女人,長相在作家裏還算可以,拿到普通人裏,也就是中等。就算她不是中等是上等,也不行,現如今,貨真價實的年輕美女作家都招不來人呢,何況一中年婦女乎?如此想下去,不知哪根神經一動,想到了劉凱瑞。要是能把劉凱瑞作為讀者請來——他不是陳藍的讀者嗎?他親口說過“一向不喜歡女人寫的東西,陳藍女士例外”——要是能把劉凱瑞請來,這個見麵會就算是成了。說幹就幹,馬上與劉凱瑞電話聯係,打時心裏就沒抱多大希望,屬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的那個“打”,當電話中秘書小姐很職業很禮貌地說會把他的意思向劉總轉達時,他就完全地不抱希望了。“轉達”的意思就是婉拒。果然,此後一天沒消息。是快下班的時候,手機響了,當對方報出姓名時一開始他都沒能反應過來是誰,後來明白了是誰時感到非常驚訝,正是劉凱瑞的秘書小姐,說劉總同意出席。那一瞬間發行部主任的那顆心啊,幸福得像花兒一樣。好啦,隻要劉凱瑞來,這事就算大功告成!還能把請記者的錢省了,不,記者應該倒找錢才是,劉凱瑞是他們想見就能見的嗎?這天發行部主任很晚才下班回家——得抓緊把這事安排落實了,免得夜長夢多——路上開車時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看來,那個劉凱瑞恐怕真的是暗戀陳藍,原先還以為是記者們瞎炒——好好好,太好了,有這樣的鐵杆、強勢讀者,陳藍的書還愁賣?當下心裏就又冒出了一個主意,見麵會後,約劉凱瑞一塊兒吃頓飯。
  讀者見麵會果然火爆,定的是兩個小時,結果兩個半小時才打住。見麵會結束後,發行部主任就將劉凱瑞、陳藍、簡佳和兩位社領導帶到了這個早就預訂好的餐廳裏。簡佳開始不同意安排這頓飯,認為沒有必要。發行部主任指導她說:“簡佳,啊不,簡副主任,咱得學會善解人意,得懂得給人陳藍和劉凱瑞創造機會製造機會,OK?”簡佳又說那她就不去了吧,發行部主任就急了,說你是責任編輯你不去,什麽意思嘛。說實話安排這頓飯發行部主任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把劉凱瑞作為禮物,送給他的二位社領導。讓簡佳去,除為讓這一切顯得自然、公事公辦,同時還考慮到就餐人員的性別搭配,兩女四男比較合適,隻陳藍一人單調了些,更何況簡佳年輕漂亮,隻坐在那裏不說話,也養眼。簡佳隻好去。堅持不去,反會讓人生疑。
  顧小西電話打來的很不是時候。餐廳剛上第二道菜,芙蓉雜燴。這是一家川菜館。定餐館時先征求或說隻征求了劉凱瑞的意見。有什麽忌口的嗎?忌生猛海鮮。喜歡中餐西餐?中餐。您吃完飯後要去哪裏?建國門附近。於是,發行部主任就定下了建國門附近的一家川菜館,同時心裏對劉凱瑞越發地好感:他如果不是真的不喜歡生猛海鮮和西餐的話,那就隻能證明他為人的厚道,為別人省錢,發行部的宣傳經費有限。芙蓉雜燴是一道家常菜,熱氣騰騰湯汁濃稠。一道菜上來照例應請席中最“貴”的貴客先用,貴客卻把菜肴轉向了簡佳,笑說“女士優先”。席上兩位女士,他優先簡佳顯然是為避嫌——這是發行部主任想。簡佳不肯“優先”,於是劉凱瑞便親自動手持箸為其布菜。誰也不知道劉凱瑞此時的心情,除了簡佳。一直以來,劉凱瑞酷愛同簡佳吃飯。簡佳愛吃飯,吃好飯,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天大的愁事,吃一頓好飯,雲消霧散。同簡佳吃飯,於他這個有錢而沒胃口的人,是一種享受。更絕的是,簡佳不論怎麽吃,不胖,屬上帝的寵兒。他們倆一塊兒吃飯,她主吃,他主看,兼負責給她夾菜和付賬。
  顧小西的電話就是這個當口上打來的。此前小西已把能找的人找了一個遍,誰也沒辦法在短時間裏找到相關人士為她解決這個難題。難題難在必須是“短時間”內,扣在執法站的大貨車上拉的是魚,雖然現在天氣還冷,但也立春了,明天太陽出來一曬,弄不好就臭。因實在找不到人,小西隻好給簡佳打電話。本不想求她,自她當了領導小西就覺著兩人感情上有一些疏離。絕不是小西妒忌,真的是簡佳變了。比如,過去一塊兒商量選題,簡佳掛在嘴上的口頭禪永遠是:“你覺著呢?”非常謙虛。她也應該謙虛。顧小西業務好全出版社公認,陳藍那本書還是小西帶著簡佳做的,因簡佳想晉升高級職稱,需要業績。可當了領導後她立馬不一樣了。前幾天上家裏給小西送工資,小西拿出她想的幾個選題給她看,明顯感覺出了那種不一樣,再也沒有一句“你覺著呢”,而是邊思考邊沉吟邊用手裏的筆在小西的選題上做批注,這個不行,這個可以,這個再考慮考慮——儼然領導口氣,還真以為地位高了水平就高了呢!但小西最終還是給簡佳打了這個電話,除情況緊急,也是基於對昔日友誼的信任。簡佳在電話裏的反應令小西欣慰:“小西你別著急讓我想想看有沒有辦法。你等我電話。”態度真誠透著為小西所熟悉的關切。
  簡佳收了線後就打開“通訊錄”查看有無什麽可供利用的人選。發行部主任斜眼看她,心裏頭很是不滿:餐桌上總共六個人,有一個人分心分神就會影響餐桌氣氛,更何況人家劉凱瑞剛剛給你簡佳布了道菜,你沒看見似的,謝都沒謝一聲,嚐都沒嚐一口,自顧接電話查電話,不像話!簡佳感覺到了這不滿,邊查電話邊跟發行部主任做了解釋,不料劉凱瑞聽了立刻問是哪個執法站,得知是順義馬上掏手機給什麽人打了個電話說了這事。五分鍾後,電話回複,跟劉凱瑞說事辦成了,讓事主的親戚去順義執法站領人。簡佳通知了小西後便起身告辭,說要陪顧小西去,顧小西流產術後才第二天,萬一有事,需要人照顧。都是實話,但同時,她也是想借機離開。這種情形下與劉凱瑞共餐,當著她的領導同事還有陳藍老師的麵做戲演戲,太累。沒料到劉凱瑞也隨即起身,說既然這樣就叫我的車子接送一下吧,邊說邊打電話讓司機把車開到餐廳門口,而後就跟著簡佳出去了,令剩下的四個人失落。發行部主任是在他們走了一會兒後才想到一個問題:這事讓司機“接送一下”就可以嘛,給司機打個電話就可以嘛,劉總裁何必親力親為?
  洗衣機轟隆隆轉著,灶台上沙鍋咕嘟嘟響著,房間已收拾一新,何建國仍兩手按著抹布,撅著屁股擦地板,腰都疼了。本來他說他去順義,小西想了想說還是她去。關係是她找的,萬一有什麽事,何建國還得再找她她還得再找人,更麻煩,這種事快刀斬亂麻為好。於是決定,小西去。放下電話何建國就趕回家了,回到家抄起家夥就幹活,一直幹到現在。五分鍾前接了個電話,那個大貨車司機打來的,說是事辦完了,挺順。不知為什麽小西一直沒電話來,他也不敢主動打電話問,隻好悶頭在家幹活。擦幹淨地板,洗了抹布,晾上,看時間差不多了,開始炒菜。最後一盤菜炒好,門開的聲音傳來,趕緊端著盤子出去,正是小西,心裏頭一陣高興,一手端盤子一手誇張地向餐桌方向做了個手勢:“娘子,請用膳!”餐桌上,一桌子的菜,非常漂亮。
  顧小西看都不看一眼,鞋都不脫,直奔衛生間去,在何建國擦得鋥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髒腳印。進衛生間後“砰”地把門關上,家裏仿佛沒何建國這麽個人。何建國自我安慰說也許是她尿急顧不上了。把手裏的菜放到餐桌上,轉身上廚房去端沙鍋。沙鍋端上桌後,小西從衛生間出來,何建國目光殷勤找她的目光,小西仍是看都不看他,徑直進了臥室。進臥室後把兩隻髒鞋一蹬,直接倒在了床上。
  何建國跟了進來,低聲下氣:“我老鄉給我來過電話了,說事情辦得挺順的,車已經放行了。也沒罰款。他說改天請你吃飯。”
  “沒那個閑心!”
  何建國不屈不撓繼續討好:“你要是累了就先躺會兒,蓋上點兒,小心凍著!”拿起件外套往小西身上蓋,被小西一把?開,用勁兒大了些,外套袖子打到了掛在床頭牆上的鏡框,鏡框裏是兩個人的結婚照。結婚照落地,嘩,玻璃碎了。何建國咽口氣,不聲不響拿來掃帚簸箕收拾,一不小心,玻璃碴子紮著了手,頃刻間就冒出一個大血珠子。他“哎喲”了一聲,略有些誇張,以期能引起小西關心注意。豈料顧小西紋絲不動,側身躺在那裏,聾了啞了一般。何建國就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小聲嘟囔了一句:“小西,給我們家辦點兒事你就這樣,至於嗎?”
  小西聞此“騰”地從床上坐起來:“何建國!你還好意思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問你,是你說的那車主和坐車的人是親戚,是不是?……結果到了那兒我就跟人掰扯,說他們不是營利性拉人,是親戚。人家說,人我們兩邊分頭扣著呢,不相信我帶你們去問!結果,車主和車上的人根本不認識,明明白白的非法拉人!當著劉凱瑞簡佳的麵我這臉沒處放沒處擱的,要有個地縫,都能鑽進去——什麽人哪?不僅撒謊,還耍賴!……何建國,你讓我幫忙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騙我也就騙了,關鍵的是,還騙了人家簡佳和劉凱瑞!”
  何建國立刻氣短。憑直覺他早就知道那大貨車司機有問題,這話他當時之所以沒說,怕說了小西不肯幫忙。這時隻能硬著頭皮搪塞:“可他電話裏確實跟我是這麽說的……”
  “可他說他沒有跟你這麽說!到底是你撒謊啊還是他撒謊?!……何建國,你不打包票說他是你們全村最老實的農民嗎?最老實的農民都敢撒這謊?!”
  “……那是因為說實話吃虧太多。”
  “說謊就能占到便宜了?說謊更讓人看不起!何建國,其實你什麽都清楚,什麽都知道,你就是想,不管怎麽樣先糊弄著我去給你們家辦事就成。至於我怎麽樣,我死我活,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吃飯吧,別生氣了,以後他們的事兒我再也不管了。”何建國極力隱忍,力求息事寧人,“吃飯吧,啊?”
  “不吃!不餓!氣都氣飽了!”
  “你還要我怎麽樣?”何建國終於耐不住了,“要我給你跪下,替我們全村父老鄉親給你跪下,說今天可是虧了你了,要不我們村的那車貨可就全瞎了……”
  小西尖叫起來:“你還好意思說風涼話!你大概早忘了今天是我術後的第二天了吧!”
  何建國也有點兒不管不顧了:“什麽術後?人流術後!我們村的婦女做人流,完了事自己騎上自行車從衛生院回來,到了地頭,自行車一扔,下地幹活!”
  “我和她們能一樣嗎?”
  “怎麽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壓根兒不是一個品種!”
  聞此言何建國雙眼瞪得要冒出火來,血脈賁張,雙拳握起——誰說隻有動手打人才是家庭暴力?如此惡語相向難道不是家庭暴力的一種?前者打擊的是肉體,後者摧殘的是心靈,二者相較,後者重!——當然他最終沒有動手,暴怒之下理智尚存,如果二人利用各自優勢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日子就別想過下去了。但是不動手光動嘴他又不是顧小西對手:一、她是女的,有先天生理優勢;二、她是中文係畢業,有後天修養補充。又不甘就這麽認輸,隻好采三十六計之上計——走。說走就走,當下找出個雙肩包來,開始收拾東西。打開櫃子抽屜,找到他的衣服,抓出來成團地往包裏塞,同時嘴裏找補:“好好好!說得好!我這樣的品種,配不上你!配不上趁早走,別高攀!”
  “你還來勁兒了你!”小西不吃這套,“合著我幫你的忙還幫錯了,早知道這樣我這是何苦?今天看病明天扣車後天還不知道又有啥事,我能管的管不能管的也管,沒想到到頭來還得看你的臉色!”
  “誰看誰的臉色?……顧小西,你以為我願意求你嗎?你知道每次求你我得下多大決心?今天接到你的電話說要去執法站,放下電話我就離開了公司,班不加了,工作不管了。立馬上街買菜回家做飯收拾屋子。垃圾倒了,衣服洗了,地擦了三遍。為什麽?為了討你的好,為了讓你回來高興一點兒,別生氣,別找茬兒——我伺候我們老板也沒這麽小心!”
  “說得好!說得對!一針見血一語中的一步到位!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你現在對我就是這樣的。跟你說何建國,現在哪天你要對我好一點兒,我這心裏頭立刻高度警惕:你又有什麽事了?遠的不說,那年春節,那天你下班回來給我買了把百合花,我當時心裏就想,他有什麽事?果不其然,兩小時後,你就跟我說你媽想我了,想讓我春節跟你回去一趟!”
  “你還有臉說這個!說這個我就來氣!我媽讓你春節回去一趟過分嗎?咱倆結婚六年了,六年裏六個春節,你就上我們家去過一回。我是男的還在你們家過了兩個春節呢!你是女的——”
  “哪條法律規定過年女人一定要回婆家?”
  “這不需要法律規定,這是人之常情。”
  “爹媽跟兒女要錢也是人之常情?”
  “不僅是人之常情,還是法律規定,子女對父母有贍養義務!”
  “什麽樣的贍養義務?郭巨埋子式、割股療親式還是臥冰求鯉式?”
  一連串的“式”令何建國全無置喙餘地招架之力,偏偏這時他的雙肩包在吵架過程中不知不覺地被裝滿了。說實話他本來拿包收拾東西也就是個姿態,並沒真的想走,盛怒之下也沒忘小西現在需要人照顧。但對方是如此咄咄逼人盛氣淩人得理不讓人根本就不給他一個台階下。現在包裝滿了,什麽都塞不進去了,怎麽辦?隻能背上包走人,沒有再賴著不走的理由了呀!
  隨著“咣”的那聲關門聲,小西淚刷一下子下來了,又委屈又擔心。委屈的是,醫生說讓臥床休息三天她這床還沒臥熱乎呢,就得為他們家的事往外跑,那麽冷的天,跑到順義,流產術後才第二天,一急一跑,下麵的血一股股地流。回家進廁所一看,血不僅把衛生巾浸得滑溜溜的再無一絲吸納餘地,還把她的襯褲毛褲外褲一並浸透,幸虧外麵穿的是黑褲子。沒想到家來沒得到安慰不說,他還生氣!還離家出走!同時又不能不擔心,天這麽晚了,這麽冷,他北京又沒有家,能上哪裏去?

  第六章
  小西等了很久,何建國音訊全無。她繃不住了,給何建國打電話,片刻後,那優美憂鬱的鈴聲居然在家中響起。小西無計可施,隻能等,坐立不寧。天這麽冷,這麽晚,他能上哪兒?手機也沒帶,真要出了事兒,找都沒地兒找!又安慰自己,不會出事,他一青壯男子,還會跆拳道,真出事也隻能是別人出事。但是,要是他喝酒去了呢?他一生氣就喝酒,又沒什麽酒量,一喝就高,萬一醉臥街頭——想到這兒,小西不敢往下想了,生怕一“想”成讖。
  何建國這會兒的確在喝酒——知夫莫過妻——在街邊的一個小飯館裏。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黃瓜,幾串羊肉串,一瓶小二鍋頭,雙肩包扔在一邊。一邊喝一邊對服務員大呼小叫:“你們這花生米是用什麽油炸的?地溝油吧?怎麽吃著有股哈喇味?”服務員說可以給他換一盤,他立刻擺手道:“得得得,不用換了,我都吃這麽多了,少算點兒錢吧。”惹得小館裏所有人對他側目。
  快一點時,家中何建國優美憂鬱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小西撲過去接了電話。電話裏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是警察,說何建國因醉酒被送到了某醫院。何建國身上總帶有名片,肯定是那名片給警察提供的線索。小西打車趕到醫院時,何建國正躺在醫院急診輸液室裏輸液,還沒有完全糊塗,還能認出小西是誰,當下拉住她的手又哭又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西,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小西沒說話,跟一個醉鬼有什麽好說的!臉卻止不住發燒,輸液室裏十幾二十幾號人呢!心裏一個勁兒地希望何建國閉嘴,何建國不閉嘴。“我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來煩你了,煩你們家了——”說到這兒,突然閉了嘴,把那隻閑著的手伸進衣服內兜摸,摸半天,摸出一個小本本塞小西手裏,笑眯眯道:“送你樣東西。”是一本存折。他接著解釋:“這是你老公,留給你的遺產。……記住,上麵的錢得給我們家一半。……對了,還有密碼——”拍著腦袋想,“多少來?”
  那天夜裏,何建國鬧騰了一陣就睡了,一睡就睡得完全不省人事。護士說他不會有什麽大礙,睡一覺,就會好。明天可能會頭痛,有一種新加坡的“頭痛片”效果不錯,除了止痛,還有鎮靜效果。次日晨,何建國醒了,知道了事情經過一句話沒說,背上包,牽著因一夜未眠而臉色蒼白的小西就走。走到醫院門口,打了車。一上車,就把小西緊緊摟在了懷裏。小西哭了,他也哭了。
  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小西沒對家裏說。說了沒好處還有害。他們的婚姻生活已然如一間八麵來風中的小屋搖搖欲墜,再也禁不住任何外來的幹擾,哪怕這幹擾是打著為他們好的名義。但這事到底還是讓做醫生的媽媽知道了:由於“小月子”沒坐好,到日子了小西還是流血,隻得上醫院查,醫生當然要問,醫生問她不能不說,於是就說了術後第二天經曆的所有事情,跑順義做看護,等等。於是媽媽就知道了。這次媽媽什麽都沒說。而據小西的經驗,媽媽不說比說還要嚴重。說,說明她對他們還抱著改變拯救的希望,不說,就是對他們,或說對何建國死了心了。小西的分析一點不錯,小西媽真是對他們死了心了。結婚六七年七八年了,一直是這樣吵了好,好了吵,這沒什麽,她和小西爸也是這樣,大多數夫妻都是這樣。但是,女兒這一對與大多數夫妻又有著質的不一樣,那就是,他們之間矛盾的根子無法消除。讓何建國要媳婦不要父母嗎?不行。改造小西?不行。改造何建國的父母嗎?更不行。怎麽都不行,條條是死路。可氣的是女兒,死不改悔,都撞到南牆上了,為那家人連生育功能都有可能要喪失了,還不回頭。是,他愛她,她也愛他,但是,愛就是婚姻的一切嗎?但她不想再說了,女兒已是成年人了,她自己選擇的路,隻能讓她自己走,哪怕是死路。
  一周後,小西上班,生活回到了往常的軌道。與往常不同的是,一到周末,夫妻倆就開始緊張,去小西爸媽家?怕他們煩。不去?怕他們生氣。他們已然感覺到了來自小西媽的冷漠。最後決定,周末沒事就去,去了坐坐就走,能不吃飯就不吃飯,能不住就不住,能過一天算一天。……直至有一天,顧家發生了一個意外。這個意外意外地緩衝了小西夫婦和顧家的緊張關係。
  小西爸骨折了,洗澡時滑了一下,腿就折了。考慮到小西這些天來的身體狀況,當晚小西媽沒驚動他們,由她和小航把小西爸送進了醫院,拍了片子,打了石膏,並在醫生建議下,留院觀察。夜裏,小航在醫院陪了父親一夜。早晨,小西媽把兒子替了下來。同時電話通知了小西,讓他們倆來一個陪一下小西爸,她上午還得去病房查房。
  小西他們放下電話飯都沒吃就往醫院裏趕,兩個人都去了。上午,醫生來看了在門診觀察的小西爸,認為他可以出院回家了。辦完出院手續已是中午,小西媽查完房也來了,得知情況後給兒子打電話叫他開車來接爸爸回去。
  小西爸媽家是一棟六層老樓,沒有電梯,家在六樓。小西爸去醫院時是由小航背下樓的。背人下樓,隻要能背得起來,就沒問題,背人上樓就不一樣了。下車後,何建國搶著背小西爸上樓。小西爸上了點兒歲數,有些發福,何建國才走到三層,就累得呼哧呼哧拉風匣一般。這時小航停好車趕了上來,小西爸過意不去,執意讓兒子背會兒。何建國喘著粗氣說沒事別倒手了,一直把老嶽父背進家背進臥室背到了床上。一切安排停當,小西媽在客廳裏召集子女開了個小會,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老年人還要久些。她的意見,在沒請到合適的保姆之前,三個子女,輪流請假,在家裏照顧小西爸。小航很為難,公司派他去意大利進行商務考察,這事他跟媽媽說過,不知媽媽是忘了還是讓他放棄。於是提醒了媽媽一句,小西媽的意思是放棄,讓他跟公司解釋一下,讓別人去。小航聞此沮喪至極。這時何建國開口了。
  “媽媽,要我說,要是去美國什麽的也就算了,意大利機會難得。他們搞建築的,尤其需要去意大利開開眼。”
  小航感激地看看姐夫,何建國寬慰他似的衝他一笑。
  “如果他走,你們倆就得多做一些。別指望我,我科裏那麽多病人呢。”小西媽說。“你們倆”當然指的是何建國和小西。
  “不用您不用您哪能用您?小西都用不著,我一個人就行。”何建國說。眾人聞此一齊看他。“我是這樣想的,我回來住,夜裏我陪著爸爸;早飯我做;白天我中午回來一趟,爸爸的中午飯也就解決了。這樣算下來,爸爸每天單獨一個人待著的時間隻有半天,半天就好辦多了,把水呀小便器呀什麽的都放到爸爸能夠得到的地方,就沒什麽問題了。即使有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回來。”
  “也好。這樣的話都不耽誤工作。”小西媽沉吟著就坡下驢。她本來擔心的就是小西,不想讓小西累著,正不知怎麽說才好。之所以偏心眼,主客觀原因都有。主觀不用說,小西是她女兒,客觀上,小西也不能再辛苦了,婦女流產對身體是一種相當的消耗。為掩飾偏心,她就得表示一下對女婿的關心,想了想,對兒子道:“小航,你走後把你的車給你姐夫開。”
  何建國擺擺手:“這個我也想過了。從我們單位到這兒,路太堵,尤其上下班時間。為保險起見,還得自行車。自行車快騎半小時。我們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我早晨就把米飯用電飯鍋做上,菜洗好擇好,中午回來切切上鍋一扒拉,半個小時足夠,碗留著我晚上回來洗就行。這樣還剩半小時,正好騎車回去。要是開車,就難說了。”
  媽媽點了點頭,臉上難得地露出對何建國的滿意。不可能不滿意,考慮得這麽周到這麽細。看到媽媽的神情小西別提多高興了,這麽些天來就沒有一件高興的事。按說,爸爸骨折是件壞事,沒想倒因此解開了她生活中的一個大結,足可見世上之事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小西、何建國回家來住。何建國說到做到,堅決不讓小西受一點累。晚上,小西睡自己房間,小西媽睡小航房間,他睡在小西爸房間裏臨時搭起的一張行軍床上。那床是鋼絲床,年頭久了中間有些塌,一夜起來腰酸背痛,他提都不提。夜裏,小西爸那邊一動他就醒,一有事就起,拿藥拿水倒小便,耐心周到。早晨,全家人還睡著時他就悄悄起來了,一頭紮進廚房裏忙活。除準備早餐,還要淘米做飯把中午要做的菜準備好。中午,在公司匆匆扒兩口飯騎車一路猛蹬趕回來做飯,待小西爸吃完後又一路猛蹬趕回去上班,令小西爸感動,令小西媽讚許。
  眼瞅女婿沒幾天就黑瘦了不少,老兩口商量著得抓緊時間找保姆了。事實上自打小西爸骨折保姆一直在找,沒合適的。基本上是人家覺著他們不合適,人家不願意照顧臥床老人,尤其男老人。也不能怪人家挑三揀四,都是些年輕小姑娘,照顧一個各方麵都需要照顧的男性,於她們很是有一些不便。這個意外事件,再次把顧家一直醞釀一直未決的保姆問題重新提上日程。過去阻力主要來自小西爸,現在看全家尤其女婿為了自己如此操心受累,不能不改變主張,不能不屈從於自然規律:老了就是老了。今天摔了一下就骨折,明天還不知會有什麽事,現有事現找人肯定不行。如同軍隊打仗一個理兒,寧可備而不戰,不可戰而不備。一俟真把這事提上日程,才發現找保姆遠非易事。找容易,找合適了難,跟找對象一樣。這天,老兩口又為這事長籲短歎發愁,何建國心思一動,道:“要不,我給我們家打個電話,讓他們在那邊幫著找一個?”
  小西媽聞此眼睛一亮:“好啊。知根知底的,也保險。”
  周日。頭天大風刮了一天,夜裏風停,天被大風吹得一碧如洗,處處陽光燦爛。菜市場熙熙攘攘,陽光下,放眼望去,菜攤上一片紅綠黃白褐,滴水沾露帶泥,人們挨挨擦擦挑挑揀揀,顧小西和簡佳穿梭其間。
  現在周末成了簡佳最難過的日子了。周六刮了一天大風她哪兒也沒去,一個人在小屋裏悶了一天。就是不刮風她也不知該去哪裏,三十多了,同齡的“閨密”們結婚的結婚,同居的同居,交男友的交男友,很少有她這樣的,徹徹底底地單著身,幸而大風給了她一個不必出門的理由。今天早晨醒來,一眼就發現了外麵的好天氣,心裏頭一陣絕望。這樣的好天氣一個人悶在小屋裏,會瘋掉的。可是,不悶在屋裏,去哪裏?商場?公園?餐館?影院?一個人?形單影隻?不是找刺激嗎!這時她想到了一個去處,顧小西家。小西爸爸骨折,她一直沒去看過,正好趁今天去看看。她是小西的朋友現在還兼著領導,於公於私,都應當去看看的。一直沒去是因為不願碰到那個討厭的顧小航,前不久聽說他去了意大利,正好。當下從床上跳起,以最快速度梳洗打扮——總不能踩著飯點上人家,私心裏是想趕去吃午飯的——而後,在附近超市買了一大束粉色大朵百合花,一大提籃水果。到小西家正好碰上小西要出去買菜,於是把東西放下後陪她一塊兒去。能夠名正言順地去買菜,也是種幸福啊。一路上,簡佳跟小西絮絮叨叨不住嘴地說,到底昨天自己跟家裏悶一天了。“……聽說王方強現在都有孩子了,女兒,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夫妻倆關係也非常好。王方強追我追了三年,當時我也很喜歡他,要不是因為劉凱瑞——”
  “當初喜歡你的人多了,不止一個王方強!”小西說,“小油菜多少錢?”後麵的話是問菜販。
  “一塊二。”
  “這麽貴!”
  “大棚裏的,上價就貴!”
  小西挑油菜,簡佳看著她挑:“我現在特別想過你這種日子,下班後買菜做飯,然後,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說話。我媽媽在的時候,我們家就是這樣,那個時候,我放了學就往家跑,就喜歡回家。唉,真羨慕你,你多好啊!”
  “你隻要不嫌貧愛富,也能這麽好。”
  “我當初真不是為了錢才跟劉凱瑞!真不是嫌——”
  “——真不是嫌貧愛富!”小西打斷她接道,“真嫌貧愛富也沒什麽,戀愛結婚又不是做慈善事業,還非得愛窮的愛醜的才對才是心靈美!”
  “可我真的不是——”
  “為了表示你的‘真的不是’,你就把車房還給了他!沒了錢有感情還可以,要是沒了錢也沒了感情,咱忙活了半天不就白忙活了嗎?”小西把挑好的兩把油菜擱秤上:“我還是那個意見,去跟他把汽車房子要回來,如果可能,那對鑽石耳釘,也要回來!”
  簡佳有一會兒沒有說話。不得不承認,小西的話有道理。從前她跟劉凱瑞好時,也是形單影隻的時候多,他太忙,難得陪她,但那時即使沒人陪,周末,一個人在設備齊全的別墅裏聽聽音樂,看看碟,上上網,泡泡旋水浴,做點東西吃,或者什麽都不幹,就那樣穿著棉布睡衣,在屋裏走來走去地慵懶著,也是好的。感情沒了物質在,總比什麽都沒有了強,當時一怒之下退車退房現在看真的不是明智之舉。但是既已退了,再讓她去把它們要回來,怎麽要?說我跟你跟了六年,你得賠償我——那不真成賣的了嗎?事實上,劉凱瑞曾主動讓簡佳開過條件。那天,從順義執法站回來把小西送走後,他把她送回了——什麽呢——她的住處。顯然他沒有料到她的住處會是這樣,這樣舊,這樣破。站在她的小屋子,他說了。讓她開條件。一、他不會離婚;二、這種情況下若要繼續他們的關係,她所要的條件。從前他可不是這麽跟她說的,從前,他一直讓她認為,婚姻將是他們愛情的結果。她冷笑一聲後說,她的條件就是,結婚,生孩子。他說生孩子,可以。至於結婚,不就是一張紙嗎?比如他妻子,倒是有那張紙了,得到什麽了?一年裏他有五分之四的時間不在家,過年過節不得不回家時,也屬心不在焉。他妻子從那張紙裏得到的隻是溫飽和名分,毫無其他樂趣,“性”趣都沒有,他跟她分屋已然多年。……簡佳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一字一字告訴他:那張紙不僅意味著溫飽和名分,還意味著一個女人的感情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可得到大家的尊重和祝福!這時劉凱瑞又搬出了他說了一萬遍的陳詞濫調:那是任何一個女孩兒隻要想,就能實現的事情,而他給她的——這時簡佳發作了,尖叫著把他推了出去,等於把錢及錢所能帶來的一切,推了出去。
  簡佳跟小西買菜,看著走在前麵的小西那副休閑家常悠悠然的樣子,越來越覺著劉凱瑞無恥、可恨,要不是他,她何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小西在水產攤前站住了,指著在黑塑料水箱裏遊的魚說要一條一斤半左右的。趁魚販撈魚,簡佳又說:“小西,你說,他怎麽能這樣?明明不能跟你結婚,生騙,一騙就是六年。一個人怎麽能這樣自私?”
  類似意思的話簡佳從來了後就說,說了不下一百遍。關係再好再有同情心,同樣的話聽一百遍後,也得聽膩了,至少是,沒感覺了。“行了簡佳行了,話說三遍淡如水,你這幾句話,顛來倒去說多少遍了?”
  “煩了?”
  “煩了。”
  “還朋友呢!”
  “朋友也不能當垃圾桶使,什麽餿的爛的都往裏頭倒,想不想知道祥林嫂為什麽沒有女朋友?”簡佳聞此,把幫小西拎的菜往地上一放,掉頭就走。小西叫起來:“簡佳!……這麽多菜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拿!……晚上也請你在我們家吃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們家何建國做菜一流!”
  簡佳這才站住,回頭過來幫小西拎菜。
  顧家的餐桌是那樣的豐富豐盛,同時又是那樣的家常溫馨。
  餐桌是圓的,而不是眼下時興的西式長方的,那種餐桌不適合中餐。餐桌中間放一沙鍋,沙鍋裏頭是排骨蓮藕,還有枸杞。菜有大蔥攤雞蛋、素炒油菜香菇、糖醋木耳香菜、清蒸草魚。順便說一句,那清蒸草魚可說是做得完美之至,肉極嫩,味極濃,調料的味道似乎均勻浸潤了肉的每一絲纖維,簡直想不出是怎麽做的。後來問了方知,原來在做之前,何建國要用調料把魚先醃上兩個小時,等滋味全進去了,才封好放微波爐裏轉,用高火,兩麵各轉兩分鍾,同時炒鍋熱好油,把調料放裏頭燒開,而後澆到微波爐轉好的魚上,就會是這種肉嫩味濃的效果。飯是米飯,吃著香,聞著也香。原來何建國做米飯也有講究,用兩種米,東北大米和泰國香米。前者吃著香,後者聞著香,二者比例是,五比一。小西爸也上桌吃了,何建國坐他身邊,一會兒為他夾菜,一會兒為他盛湯,眼到手到,體貼入微。小西盡可以自顧自吃她的,什麽都不管。簡佳看著這一切很是感慨。用世俗標準說,劉凱瑞比何建國成功,但是當這個成功人士不愛你、至少不肯用他的全部去愛你時,他那成功與你又有什麽關係?都說,看一個男人愛不愛一個女人,就看他肯不肯跟她結婚,肯不肯把自己的一生同她拴在一起。自己當初太追求成功追求與眾不同了,現在才知道,平凡夫妻,庸常生活,柴米油鹽的瑣碎幸福,是多麽寶貴多麽難得多麽真實。
  顧家門鈴響了,簡佳全沒放在心上,她是這家的客人,來了誰都與她無關。何建國去開的門,來人是顧小航,大包小裹,風塵仆仆。由於意外,除了小西爸,屋裏人齊刷刷站起。簡佳更是驚得差點兒沒把椅子推倒,她不僅討厭還有點兒怕小西這個愣頭青弟弟,生怕他會當眾說出點兒什麽來。與劉凱瑞的關係,不管她怎麽為自己辯護,事情的本質也無法改變:她就是一個曾經被包養的第三者。小西爸媽對《 我被包養的三年 》的書名都反感,何況對真人真事乎?而她尊敬他們,被所尊敬的人瞧不起,會令她難堪。這時,聽小西媽問小航:“不是說去十五天,這才剛剛十天,怎麽就回來了?”
  “正事就十天。而後安排的全是玩兒。我這不惦著家裏嘛,就提前回來了。爸怎麽樣了?”小航邊說邊向衛生間走,說是得先洗洗手。小西媽讓他幹脆洗個澡,他連聲道:“不行不行,餓壞我了,這一個多禮拜在意大利我就沒怎麽吃!真不明白歐洲人在飲食上的想象力怎麽會這麽貧乏,除了麵包就是肉,再就是一堆菜葉子。經常在路邊上見到他們喝著可樂吃麵包,也能吃得下去!”洗完手來到桌邊坐下,深深吸了口氣,說聲“好香啊”!就抄起筷子開吃。
  小西爸對兒子不滿。“就知道吃!也不問問是誰做的!”
  “還用問?咱家裏誰能有這手藝。”轉對何建國,“對吧,姐夫?”
  “你姐夫這些天累壞了。”小西媽緊接著補充,二老在用這種方式表達著對何建國的感激,包括弟弟小航,也在用他的方式表達感激,小西看在眼裏甜在心裏。
  吃完飯,一家人圍著茶幾喝水說話,何建國在廚房裏洗碗。簡佳要去幫忙,被何建國推出來了。客廳裏,小航打開了箱子,開始給大家派發禮物。先拿出一個小盒給媽媽,裏麵是一枚胸針,玫瑰造型,純金枝葉,水晶花蕾,小西媽拿手上眯著眼睛看。“漂亮是漂亮,可惜我們整天穿著白大褂——”
  小西不愛聽,最不喜歡媽媽這點,十幾年如一日的裝束,從來不知道打扮,滿腦門子除了工作簡直就沒點兒別的。她拿過胸針往媽媽前胸正中間別,邊說:“下班的時候,休息的時候,講課的時候,開會的時候,也穿白大褂?”別好了,遠遠近近地端詳,“太好了!媽,您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美人兒?”
  “你和小航比起你媽當年,差遠了。”小西爸接道。不是討好,是真話。
  “所以呀爸,”小西很快地道,“娶一個美人回家,尤其是一個有事業心的美人,是要付出代價的!”
  全家人都笑了。笑聲中,小航把一個長方形錢夾拿給爸爸:“爸,西服專用錢夾。”
  小西爸接過錢夾,聞聞,看看,讚一聲“好細的皮子”,便叫:“建國啊!”何建國聞聲從廚房出來,小西爸把錢夾給他,“你拿去使!我一個退休的人,用不著穿西服了。”
  小西擋住爸爸的手:“爸,建國不缺錢夾缺的是錢。要我說您把錢夾留下,要是錢上有富裕的話——”
  全家人又都笑了。小航說:“爸!給您您就留著!姐夫有姐夫的!”從箱子裏拿出一紅底白十字的小盒給姐夫,“瑞士軍刀。姐夫,這些天辛苦你了!”
  “哪裏哪裏!”何建國忙把兩隻濕手在圍裙上蹭蹭接過小舅子的禮物,取出細看,邊順嘴問了句:“這刀得多少錢?”
  “呀,有你這樣的嗎?送你東西還問錢!”小西叫。
  “我是怕小航花錢太多……”何建國解釋。
  “再多他已經花出去了!”
  全家人再次大笑。簡佳坐不住了,家人樂融融的氣氛對外人來說是一種排斥,於她還是一種折磨——簡佳沒有家。她媽媽在她十四歲時車禍身亡,早晨一家三口一塊兒出門上學上班,媽媽還說讓她放學後按時回來,晚上給她烙韭菜合子。韭菜合子須現吃現烙,涼了就不好吃了。晚上回來,媽媽沒了。六年後,父親再婚。她父親夠不容易了,一直守到她上了大學離開了家才結婚。可是,人上了大學也是需要家的啊!如果說沒有了母親的家還能算是家的話,那麽,有了後母的家,就不是你的家了,尤其是,當後母和父親有了他們的孩子之後。如果不是家中的這個情況,她和劉凱瑞可能還不會糾纏這麽多年。簡佳起身表示要走,小西一把拉住她讓她等等,眼瞅著就該給她禮物了,她得看看是什麽東西才有心思送客。小航給姐姐送上一個路易·威登的手包,小西接過那名貴手包一句話說不出,隻發出一連串驚叫:“天哪天哪天哪!”
  東西這就算派發完了,簡佳再次起身要走,這時小航才覺出有一點兒不妥,全家同時也有了同樣的感覺。俗話說“見麵分一半”,你小航從意大利回來,人簡佳正好在這兒,你就算不“分一半”給人家,總得意思意思吧。可是,拿什麽“意思”呢?小航在腦子裏迅速搜索,想箱子裏還有什麽適合女性又必須是不太貴的東西,太貴了他心裏會不平衡。最後,他送簡佳的是一瓶香水,合人民幣不到二百元。當時買它為它便宜,看著也還體麵,用來以備不時之需,畢竟,他還要交女朋友的嘛。簡佳當然無例外地推辭,小西接過去塞給她說給你你就拿著。何建國也過來湊趣說拿著拿著,簡佳你現在是我們小西的領導了,日後還得請你多多關照。小西媽聞此一怔:簡佳是小西的領導了?什麽時候的事?在她的印象裏,女兒工作上比簡佳要強,強得多。小西媽自己是個事業心強的人,對子女當然也會有同樣要求。她扭頭看女兒,求證。
  於是小西隻好說了簡佳現在是她們編輯室副主任的事。此事她沒告訴媽媽是知道媽媽在意這些,會追根究底,那樣的話,又要扯出何建國和何建國家。簡佳哪裏知道這裏頭的枝枝蔓蔓?趕緊對小西媽解釋說小西是因為關鍵時刻在家保胎沒有參加競聘,否則,副主任一職絕對是小西而輪不到她。小西媽一聽,臉當時就沉下來了。小西和何建國一看,心隨即也沉下來了。
  回自己家的路上——小航提前回來不必上班可以在家照顧小西爸幾天——小西連聲歎息,為建國這麽多日子的辛苦付諸東流——在媽媽聽說她為保胎未能參加競聘的事後,臉上又現出了那種叫人害怕的冷漠。這還僅僅是她家這邊的情況,還有他家呢,他家還不知道他家老二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哩!何建國一直沒敢跟他家說,他說他不知該怎麽說,為這個孩子他們家連老房都賣了,可想而知他們在這個孩子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
  小西和何建國沒有乘車,沿街信步走,他把手插在上衣的兜裏,她把手放在他兜裏的手裏,他的手剛好可以把她的手裹住,那手幹爽溫暖。二人走,無語,心頭是不盡的愁。
  “建國,”小西開口了,她一開口,何建國心一下子提了上來,似乎預感到她要說的是什麽。她說的果然正是他怕她說的。她說,“建國,到時候你可不能把我給出賣了啊!”
  “什麽?”何建國裝傻。
  “你不能跟他們說我有問題說我保不住胎!”
  “那我怎麽說?”何建國機械地問了句。
  “說你工作忙……”
  “我工作忙和你生孩子有什麽關係?”
  “你沒時間照顧我啊。”
  “要這麽說,我媽我嫂子肯定自告奮勇來伺候你。……”
  “那你就說,咱們現在不想要孩子,想二人世界,丁克族。”
  “那他們會說,孩子生下來,他們帶到鄉下去養,不妨礙你丁克。”
  “那你什麽意思?跟你們家說實話?說小西不能生孩子,她沒這個能力,連母豬母雞都不如,她懷上就掉懷上就掉,讓他們嘲笑我,可憐我,看不起我?!”何建國更緊地攥住兜裏他手裏的那隻小而軟的手,一個字也說不出。片刻,小西又說了,“要不,你就說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他們最多是生我的氣,可如果讓他們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他們會怎麽想?噢,占著茅坑不拉屎,耽誤我們家建國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不會的他們不會的!他們都是特別善良的人,不會拿這事擠對你!”
  “這事兒沒發生在你身上你根本無法體會!在他們眼裏,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就不是女人。我以後見了他們,還抬得起頭嗎?”
  “不能生孩子就抬不起頭了?又不是封建社會,把婦女當生育工具!”
  “是封建社會倒好了呢,讓他們給你張羅一房小老婆生孩子不就完了嘛!”
  “別這麽悲觀,大夫也沒說不能治,咱們再接再厲。”
  “再接再厲?咱們都多大了?還能再厲幾回?有的時候,我都不敢往後想,往後一想,我這心裏就空落落的。你說我爸我媽老了,還有我和小航,我老了,我有什麽?”
  “我不也一樣嗎?”
  “你當然不一樣!你換一個女人就可以有孩子,我再換一百個男人也沒戲,命中注定孤苦伶仃無兒無女!”
  “別說得這麽慘。你以前不是也說過不想生孩子嗎?再說現在不願意要孩子的人多著呢!”
  “不想生和不能生是兩回事!不想生,是不想;不能生,是沒能力,一個沒能力的人如果說自己不想,讓知道底細的人聽了,肯定得說,你也配說不想!”說到這兒,聲音被淚哽住。自此,一路上,二人再也無話……

  第七章
  小西和何建國決定利用這段難得的閑暇,處理一下由於近期各方麵忙亂而未能及時處理的事兒。首先就是,答謝劉凱瑞。人家與他們非親非故,幫他們撈出那麽一大貨車來,當然得答謝。但是在具體怎麽答謝的問題上,夫妻倆產生了分歧。
  按何建國的觀點,實事求是,不必非得送劉凱瑞東西,人家什麽東西沒有用得著他們送?按顧小西的觀點,他有沒有是他的事,我們送不送是我們的事。何建國說如果非要送東西,把小航給的瑞士軍刀送他得了,省得另花錢買。小西說你包裝都拆了怎麽送?何建國說送東西又不是送包裝。小西說現在送東西還就是送包裝。何建國就說要不把你的路易·威登給他?你那包裝可是好好的。氣得小西大叫:你知道那包多少錢?
  給人送禮是一門學問。
  這天,周末,二人決定出去轉轉,看能不能受到一點兒啟發找到一點兒靈感。兩人在超市的貨架中逡巡。何建國隨手拿起一瓶酒,一看價錢,一千多,一千多送出去還不覺什麽,遂搖頭,把酒放下,試圖再次說服小西。
  “要我說,君子之交淡如水——”
  小西一下子站住:“你是說我應該給人家劉凱瑞提兩瓶礦泉水去?”
  “你這個人!……我是說咱們不必沒事找事,反正以後也不見得再來往。”
  “就算以後不來往,這次呢?這次人家幫你忙就算白幫了?人家幫你們村把那麽一大貨車撈出來——”
  “那對他不過是舉手之勞。”
  “是是是,他是舉手之勞,問題是,需要他舉這手的人太多。老少邊窮地區不說,光咱北京,看看,滿大街都是!所以,人家向誰舉手不向誰舉手,是有選擇的,要是見個需要的就舉手,人早舉不動了。”
  “咱不是表示感謝了嗎?”
  “得落實在行動上!”頓頓,“這是為你們家辦事,你得出錢。”
  “咱別那麽庸俗好不好。表示感謝有很多種方法,為什麽非得送東西……”
  “那你說怎麽表示,你說!”
  何建國認真想了想:“請他吃飯吧!”心裏想的是,既然非得花錢,送東西就不如吃飯。吃飯時說說聊聊,可以加深一下感情,以後真要再有事,也好張嘴。那人是個辦事的人,投點兒資投點兒時間,值。小西問他去哪兒吃。他又想了想,“我們單位那兒,有一東北殺豬菜,怎麽樣?”
  小西臉上笑笑地:“便宜嗎?”
  何建國使勁一點頭:“分量也足!一個魚香肉絲才十二塊,冒尖的一大盤!”
  “我就知道。在那種地方請,請還不如不請!”
  “有包間!”
  “那也叫包間?那叫沒有窗戶的隔斷!”
  “關鍵不是為吃——要不,陽坊涮肉怎麽樣?”
  “還不如老家肉餅呢。”
  “也行啊,像劉凱瑞這種人物,什麽沒吃過?沒準龍蝦象拔蚌早吃膩了……”
  “給你個竿兒你就往上爬啊!”小西叫起來,“跟你說,不——行!你說的那種地方,統統不行!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怎麽叫不要臉?噢,請得便宜點兒就叫不要臉?”
  “人家給你個西瓜你還人個芝麻,人家湧泉之恩你以滴水相報,那就叫不要臉!”
  “什麽湧泉之恩?誰沒個求人的時候?”
  “所以啊,你得為你下次的求人考慮啊。這次請劉凱瑞吃飯,整個兒就是為你們家請的。你們家啊,就像那把什麽劍在咱頭上懸著,保不齊哪天就掉下來出點兒事!真有事怎麽辦,現燒香現磕頭?”
  “那你說請什麽,請什麽不丟你的臉。”
  “太貴的就算了,你也出不起。港澳中心,西式自助,一百九十九一位。三個人不到六百塊錢。”
  “我不去。”
  小西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為省一二百塊錢,你不去讓我一人去,一男一女?”
  何建國態度誠懇:“我相信你。”
  小西連聲冷笑:“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還不相信我呢!真是奇了怪了,當初怎麽瞎了眼找了你這麽一個葛朗台、窩囊廢!”說罷扭頭就走,被何建國一把薅住。
  “行行行!請請請!但是——”
  何建國的“但是”就是,都向後各讓一步:在港澳中心請劉凱瑞,何建國出錢,顧小西出麵,時間由劉凱瑞定。
  …………
  建國爹來了,一個人蹲在小西家門口抽著煙,等。弄得一層樓都飄著一股子刺鼻子的劣質煙臭味。小西下班後還沒回來,何建國回來一看到等在門口的爹,心就不由得沉了一沉,一是不知爹來又為啥事;二是生氣,家裏又不是沒裝電話,來前怎麽就不能先說一聲,問一問這邊情況,是忙是閑?今天幸虧是他先到家,還可以跟小西說他爹來前打過招呼,要是小西先回來呢?又是一個話把!
  父親見麵的第一句話就問:“你媳婦呢?”得知上班還沒回來一下子就急了:“她不在家保胎了?”何建國假裝沒聽到這話開門讓父親進家,父親在他身後不依不饒嘮叨:“建國,這胎一定得讓她保住,我找人算過了,是個男娃!”他進廚房做飯,父親就在廚房門口嘮叨:“三十不立子,四十不發家。你三十多了,該有兒子了……”
  何建國實在聽不下去,轉移話題問爹來啥事,不想還是沒能把這話題給轉移了:他爹這次來還就是為了這事。前不久他們上觀音娘娘廟給老二媳婦肚子裏的孩子求了個長命鎖,這次來專為送長命鎖來的,同時,還給他們帶來了四千塊錢。說他們有困難,先用著,將來他們富裕了,再支援家裏。來之前之所以沒打招呼,也跟這孩子有關。一是想小西保胎肯定在家,二是怕打了招呼他們還得準備啥,不想在這時候給他們添麻煩。話到這份上了,何建國就不得不說了,小小心心地說:“爹,給你說個事啊?”
  建國爹感覺到了什麽似的,停下筷子——當時他們正在吃飯——瞪大眼睛看建國。何建國咳了一聲,“爹,那個孩子,沒了。”停停補充,“小西給,做了。”話是按照小西的願望說的,她說過,她寧肯他們恨她,也不願他們嫌棄她可憐她。
  建國爹當下就蒙了。晚些時候小西打電話來說加班,如果晚了就不回來了直接回媽媽家了。何建國沒敢跟她說他爹來了的事,告訴她於事無補,徒然使她不快。這天夜裏,父親睡在臥室他們的雙人床上,建國睡客廳沙發。很晚了,還聽父親在屋裏咳嗽,吐痰……
  次日,何建國上班走後,建國爹一人在家裏越想越氣,拔腿出門,去小西媽醫院找小西媽,懷裏揣著從觀音娘娘那裏求來的長命鎖,心窩裏揣著一腔子老淚。小西媽今天出專家門診,診室外烏泱泱的人,照例有很多人從外地趕來,花錢住著旅館,等小西媽的門診日,小西媽一周隻看一上午門診。這會兒桌旁坐著的是一個四十歲的男病人,形容極為憔悴,身後站著一男一女。看他們的服裝舉止,像是從農村或縣城來。小西媽看檢驗報告單,那三個人看她的臉。片刻後小西媽抬頭對桌邊的三個人說病人可以出去了。病人身後的一男一女對視一下,男人示意女人帶病人出去,等他們出去後,小西媽對男人言簡意賅——不得不言簡意賅,外麵還有那麽多病人——小西媽道:結腸癌晚期,已有轉移。咋治?手術。手術得多少錢?一萬左右。做了手術能活多久?一年。不做呢?半年。男人還想說些什麽——他似是病人的兄弟,二人長得頗有幾分相像——張了張嘴,沒說出來,因為下一位病人已經進來坐下了,坐下就急急忙忙向小西媽述說病情,小西媽邊聽邊翻看病曆,全部精神已集中到了她的這一個病人身上。那個男人又站了一會兒,隻得悄悄退出。是在小西媽寫病曆時,那個病人的女親屬又進來了,她要親口問一問是不是做了手術隻能活一年,她是病人的妻子。小西媽說是,又說,做不做手術,你們考慮。女人眼圈當即紅了,愣片刻後,出去了。花一萬塊錢多活半年,太貴。一萬塊錢是他們幾年的收入,家裏頭還有孩子。生命是有價的。
  建國爹就是這個時候到的。他先去的小西媽科裏,科裏人說呂主任今天看門診,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如果不是之前曾來過醫院幾次,打死他也找不準地方。一棟棟的樓,一道道的走廊,一堆堆的人,看著都眼暈。到診室後他問門外護士外一科呂主任是不是在這,護士點頭說是,他扭門就要進去,引來一片抗議聲:“排隊!說你哪!排隊!”還有一多事的小夥子衝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把胳膊從小夥子手裏抽出,同時狠狠地對眾人宣布:“我是呂主任的親家!”
  但他被“親家”轟了出來。親家根本就不想聽他說什麽,或者,不許他說。他剛擠進去對她說了聲:“親家母,你好啊?”她就說她正在看病人,有什麽事等她下班再說,而後不由分說吩咐護士找人,“把這位老人帶到我們科去。請護士長幫著開一下我辦公室的門。”建國爹還要說什麽,在候診病人憤怒的哄聲中,被護士邊推邊帶勸帶嚇地給弄了出去。
  建國爹在小西媽的辦公室等,隨身帶來的一包煙抽完了好久後,小西媽才回來。態度比剛才客氣許多,說一塊兒在這裏吃點飯吧,邊吃邊聊。本來建國爹在門診被小西媽的氣勢和那裏的陣勢弄得挺沮喪,還有點膽怯,小西媽這一客氣,反倒把他胸中的那腔怒火重新點著了。“親家母,俺不是來吃飯的!”他一字字道。小西媽坐下,極力不去看滿地的煙灰和痰漬,冷靜等待下文。他接著道:“親家母,你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你給說說這理,你閨女懷了孩子,你怎麽能讓她說做就給做了?我們建國,三十二了,好不容易懷上個兒子,你們說做就做了,連跟俺們說一聲都不說!……”
  小西媽聽得一頭霧水,說做就做了,做什麽了?正想問問,有人推門進來說:“主任18床情況不好。”小西媽便什麽都不再問撇下建國爹起身就走。建國爹一人在屋裏等了又等,沒見小西媽影兒,也沒有人來招呼他,肚子也不爭氣,餓,早上飯晌午飯都沒吃,隻好走。走時把門狠狠帶上,留下屋子裏一地的煙頭、煙灰和痰。
  建國爹出事了,在飯館吃飯時出的事。出門走得急沒帶家門鑰匙,肚子又實在餓得不行,就去一個小飯館吃點飯墊墊,怕費錢都沒敢敞開了吃,一個菜三小碗米飯吃個半飽,就要十五塊錢,十五塊錢在老家,夠一家子吃三天。吃完了一掏兜,沒錢!不知是沒帶還是被人偷了。跟夥計說夥計不信,跟老板說老板也不信。說是像他這樣蹭吃蹭喝的他們這見多了,拿錢走人,沒錢,就跟這待著。為警示所謂的建國爹的同類,還拿繩把建國爹拴在門口的樹上,脖上掛塊牌子,牌上寫字說這就是吃飯不給錢的下場雲雲,引來眾多人圍觀,指指畫畫說三道四,令建國爹死的心都有。後來一個中年婦女看不過眼,問建國爹有沒有家裏人電話她可給打個電話,這才通知到了何建國。何建國接到電話就往這邊趕,路遠,堵車,他情急之下給小西打電話讓小西先過去,小西單位離那裏近,小西這才知道她親愛的公公又來了!
  小西和何建國幾乎是同時趕到了那家飯館。在門口沒見到建國爹,他們到飯館裏麵找,一個服務員迎上來搭訕,沒容他開口何建國劈頭就問:“人呢?”服務員一時沒明白,何建國大吼一聲,“問你呢,讓你們扣這裏的那個老人呢?”吼得所有人都向這邊看,小西禁不住滿臉發燒,下意識向旁邊閃開了一點,拉開了與何建國之間的距離,向大家表示自己與這人沒什麽幹係。服務員這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何建國一番,回頭吆喝了一聲什麽,隨著這聲吆喝,一下子從後麵出來了連老板帶夥計好幾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開餐館光菜做得好是不行的,沒有一點對付地痞無賴的實力和經驗是不行的。兩軍相會。一方讓交人,一方讓先交錢。何建國一聽二話不說,當胸一把,揪住了顯然是老板的那個人的領子——小西見狀也顧不得臉麵了,顧不得向眾人表示這一切與她無關了,她深知如果動起手來,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後果。邊掏錢包邊衝到何建國和那人之間問多少錢,問清多少錢後付了錢,同時,使勁把何建國的手從那人的領子上扒了下來。那人整整歪了的衣領,斜看何建國一眼,說聲“站這等著”,向後麵走去——直到這個時候,那人還沒有意識到他逃避了一場什麽樣的災難,否則,他就不會對何建國如此輕視,傲慢。何建國哪裏肯聽他的,跟在他的後麵就向裏走,幾個人上來試圖攔他,被他左右一扒拉,扒拉到了一邊。
  ——建國爹蹲在操作間的一個角落裏,要不是好心人幹涉,這會兒,他還在外麵拴著呢。雖說覺著丟臉,但也不覺著人家無理,吃飯給錢天經地義,他吃了飯沒給錢,人家這麽著對他,也是該著的。這時他聽到了兒子的聲音:“爹!”他抬起頭來,是兒子,兒子來了,兒子旁邊還有店裏的老板和夥計。他沒敢馬上站起來,店裏人還沒有發話哩。他怯怯地看店裏的人,巴巴地等他們發話,那神情幾令何建國心碎,大步上去將爹攙起,許是蹲久了的過,爹一個趔趄,差點沒有摔倒,攙著父親何建國低低地道:“爹,我們走。”他也不想多事。
  爹不走,自是看店裏的人,眼睛裏有膽怯也有討好,嘴裏一個勁兒對兒子道:“錢給人家了嗎?”
  “走吧走吧!下回記著啊,吃飯帶錢!”那個老板樣的人終於發話了。
  父親這才如獲大赦般搗蒜一樣點頭,何建國不由得閉了閉眼。父子二人向外走。如果店方見好就收到此打住,這事就算完了,孰料在父子二人走到操作間門口的時候,他們不知是誰在身後興猶未盡罵了一句:“傻逼!”是笑著罵的,那一聲笑,將城裏人對農村人的蔑視將他們在農村人麵前高高在上的優越暴露無遺。何建國一直全力壓製的怒火一下子噴發而出,他站住,一個車轉身,陰著臉問:“誰?剛才是誰?誰罵的?”所有人都向後退,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他們都讀出了何建國眼中的狂野。何建國向前跨了一步,再次問,“說,誰?!”
  這時小西擠了進來:“走走走!……爸,建國,我們走!”
  何建國一把把她推開:“你走!帶咱爹走!”
  小西的出現使緊張的空氣緩和了一些,一個傻小子許是立功心切,看老板一眼,鼓了鼓勇氣問何建國道:“你什麽意思?想打架嗎?”
  何建國根本不回話,衝著那臉就是一拳,那人應聲向後摔去。老板躲在幾個夥計後麵嚎叫起來:“上!上啊!”幾個夥計試探著要上,小西一下子插在了雙方中間——萬一何建國把人打傷打殘打死,那事兒可就鬧大了去了!“你們行了!知不知道擅自扣人是違法行為?”
  老板躲在夥計身後道:“騙吃騙喝是不是違法行為?”
  何建國把小西扒拉到一邊:“誰說的?剛才的話是誰說的?”
  小西又把何建國拉到了一邊,對對方道:“老人跟你們解釋過他的錢丟了……”
  “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就算不是真的你們也無權扣人!”
  何建國再次把小西扒拉開:“跟一幫流氓你廢什麽話!”大步上前,一手一個扒開幾個夥計,把後麵的老板揪了出來,“你是老板吧?”
  老板嚇得聲音發顫:“你,你想幹什麽?”
  這時小西大喝一聲:“建國!見好就收吧!丟臉還沒丟夠啊!”
  建國爹聞此臉上僵了一僵。
  回到家後,待建國爹睡下了後,夫妻二人爆發了一場空前大戰。
  “……你爸摔了,我端屎端尿裏裏外外地伺候,晚上連個囫圇覺都沒睡過。你對我爹呢?這才勞你大駕找了他一下,就嘮叨個沒完沒了了!”
  “說話要憑良心啊!是就找了‘一下’嗎?你看你爸惹的那事,今天晚上要不是我,你們爺兒倆現在都得蹲局子!”
  “得了!別危言聳聽了!你不就是嫌我爹來沒給你打招呼嗎?他不打招呼有他的考慮,他不想讓我們額外為他準備什麽,他想來看看你放下東西就走,他給我們帶來了新鮮小米,帶來了四千塊錢還給你買了雞!……”
  “看我?哈!何建國,你爹他是來看他的孫子!”
  “就算是來看他孫子,有什麽錯嗎?”
  “我說他錯了嗎?”
  “你就是這個意思!……顧小西,你看你們家為我們家做點兒事,哪怕就是你們動動小手指頭那麽大一點兒的事,我們家就得感恩戴德,銘刻在腦海裏,溶化在血液中,沒齒不忘。可是,你們家,無論我們做什麽,你們都覺得是應該的!我們家生來就是該著給你們家服務的,有一點兒沒服務周到都——”
  “何建國!不就照顧了我爸幾天嗎這就掛在嘴皮子上沒完沒了了!我們家給你們家辦多少事你怎麽不說?別的不說說我媽。我媽是什麽人?專家,教授,權威,是多少病人需要、渴求的人物,全國各地的病人!你爹可好,說來就來,來了就下任務。自己來還不算,恨不能把你們全村人都招呼上,給我媽添了那麽多麻煩……”
  “那麽多麻煩——哪麽多麻煩?比你爸的麻煩多多少?這麽大歲數了不說小心一點兒把腿摔了一個月不能下床——”
  “哈!照顧了我爸兩天你可有功了啊!”顧小西氣得眼睛發亮,“跟你說何建國,沒你,我們家的地球照轉!大不了,花錢請護工就是!”
  “對對對,我在你們家眼裏,就是個護工。你們家人高貴,我們家人低賤,你們讓我們家辦事是應當應分,我們求你們家辦事是額外要求!”
  “我們家讓你們家辦事?我們家什麽時候讓你們家辦過什麽事?”
  “我就是我們家的人,讓我辦事就是讓我們家辦事!”
  顧小西被噎住,雙目圓睜瞪何建國片刻,猛地跳起,穿外套,換鞋,開門,關門,旋風一般消失。她那邊剛走建國爹緊接著從屋裏出來,明顯一直在門後聽來著,令何建國反感,很想說爹兩句,但即刻想起老父親下午在外麵受的那場羞辱,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了。這一天的經曆,使父親驟然間又老了許多。父親在他身邊坐下,說了兒子所不知道的他在醫院裏的遭遇。最後道:“你那個丈母娘撂下我就走,一撂就是幾個小時,中間都沒過來問一問!”
  “爹,她就那麽一人,平常對小西她爸,也那樣。小西她爸骨折,她一天假沒請。她工作確實忙。”
  “她對她自己男人咋樣,我不管,但是她對你爹我,就不能那樣。她這是看不起咱家!”何建國不吭聲了。建國爹繼續說,“這可真是,狗養的狗隨雞養的雞隨——有啥樣的娘就能養出啥樣的閨女!……建國啊,你看你那個媳婦,孩子都敢說不要就不要,將來你爹老了,還能指著她養老送終?你爹你娘要有個病啊災的,她能到跟前伺候著?你看我這還沒讓她伺候呢,她見了我時的那個臉,拉得有個驢臉長,叫都不願叫一聲!”
  “她叫了,我都聽到了,聲音比較小而已。她就這麽一人,內向,不愛說話。”
  “你爹是沒有文化,可你爹的眼睛不瞎。就你那個媳婦,不愛說話?她愛說著哪!她呀,是不愛跟我說話!”何建國無言以對,眼圈發紅,掩飾地去廚房拿了瓶酒,問爹要不要喝兩口。建國爹擺手讓他別打岔,“建國,我知道你心裏的滋味。自己的媳婦,不給自己生娃,那說明啥?說明她看不起你!你要爭氣。替爹爭氣,替自己爭氣。這男人要是爭氣,就有的是女人肯給他生娃,這男人要是沒出息,就得打一輩子光棍,就得成絕戶!”何建國就著瓶子喝了口酒,爹繼續說,“二小子,咱何家村有一句話,看子敬父,看父敬子,知不知道是啥意思?”
  “如果兒子有出息,他的父親就會受到尊敬;如果父親有能耐,兒子就會得到重視。”
  建國爹點點頭:“你看親家母對我的態度,就是他們對你的態度。他們根本沒把你夾在眼裏。”
  何建國又喝了口酒,眼睛紅紅地對爹說:“爹,是兒子沒出息!等兒子出息了,看誰還敢怠慢您,欺負您!”這個“誰”裏已不僅是小西及小西家了,還包括下午小飯館的那幫人包括一切小瞧農村人的城裏人!說罷,他一仰脖,把瓶裏剩下的酒?進了嘴裏……
  此刻,無處可去回了娘家的小西也很不好過。要是她事先知道她那位公公今天還到醫院跟媽媽鬧了一出,打死她她也不會回家來,媽媽今天真的是火透了。
  “又衝人家說什麽我是他親家!是親家怎麽了?是親家就可以無視規矩無視他人無視他人的利益了!”媽媽說著,叭,一掌拍到了桌子上,“誰給他的這個權利!!”氣得眼圈都紅了。
  “對不起……”小西囁嚅。
  “光對不起就行了嗎?”
  小西帶著哭腔喊起來:“那你讓我怎麽辦啊?!”
  小西爸趕緊出來打圓場:“建國父親來有什麽事?”
  小西媽一揮手:“不知道!”又對女兒,“跟你說啊小西,這個事處理不好,要麽,你跟他離婚;要麽,你跟我們斷絕關係!”
  一家人愣住。

  第八章
  編輯室在開選題會,主任出差,會議由副主任簡佳主持。會議本應九點半開始,簡佳不動聲色找了各種借口,拖到十點,顧小西仍沒有來。再拖就不合適了,別人該有感覺了,每人都有自己的安排。於是隻好開會,顧小西的位子空著,非常紮眼。顧小西是編輯室的主力編輯,又是簡佳的朋友。這次簡佳上去了而顧小西沒上,人們嘴上不說,心裏頭肯定等著看熱鬧呢,看她倆如何相處。此前簡佳一直低調,以為低調就能夠換來對方的配合,既能保證正常工作的開展又不致破壞朋友關係。自她上任來,小西因身體原因沒怎麽正常上班。正常上班以後,簡佳才發現她所有的想法都是一廂情願。難怪有人要說:“上級與下級之間,領導與被領導之間,很難成為有深度的朋友。他們的關係被地位製約住了。而朋友不僅是平等之交更是自由之交,即使上下兩者都渴望成為知心朋友,則必須冒這樣風險:不但沒成為朋友反而連上下關係都破壞了。”那次在小西家,方知小西沒對家裏說她升任副主任的事。沒說有兩種可能,一是她不在乎;二是她很在乎。現在看,是後者。會議開了近一個小時,最後由簡佳做總結。
  “我個人意見,《 書邊枕邊 》還是用大三十二開,封麵用銅版紙,內文用輕膠。我的直覺這會是一本前景不錯的書……”
  顧小西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進來後徑向她的座位走,對編輯室的現場領導連個解釋都沒有,招呼都沒有,示意都沒有,整個就是如入無人之境!於是人們開始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簡佳,尤其是年輕人,那目光裏所含的複雜成分令簡佳如坐針氈。簡佳性格表麵綿軟,內裏剛烈,忽然地,她生氣了,直直看著小西,清清楚楚地問:“小西,你怎麽來晚了?”
  小西愣了愣,她沒想到,於是話就脫口而出:“睡晚了。多睡了會兒,困。”引來一陣竊笑。
  簡佳不笑,認認真真一字一字道:“是嗎?下次注意,可不要再晚了哦!”
  小西呆住。一時決定不了是就這麽坐下,還是甩手一走了之。編輯室開會遲到是常有的事,往往是在一說一笑間就過去了。簡佳顯然是要拿自己開刀了,以樹立自己的權威。剛才她對簡佳所有的回答都是實話實說:睡晚了。多睡了會兒,困。事實上豈止是睡“晚”了?應當說是睡“早”了!她直至淩晨三點才睡。媽媽對她和何建國的關係,從他們結婚前就不看好,但到底是知識女性,有看法歸有看法,在做決定的時候,還是充分尊重了她個人的意願。所以昨天晚上媽媽不容置疑的態度在讓她震驚的同時,也恐慌,要麽何建國,要麽父母,二選一,叫她怎麽選?從前,跟何建國有事了,她就跟父母說;跟父母有事了,她就跟何建國說。現在,叫她跟誰說,跟何建國說嗎?那無異於雪上加霜。夜裏,躺在床上烙餅一樣地輾轉反側,一直折騰到淩晨。如不是媽媽、小航上班走的動靜吵醒了她,使她於半睡半醒中突然想起來今天還有個會,同時想起是簡佳主持會,她肯定來都不來,事後打個電話就完了。過去對主任,她都是這樣幹。出版社編輯坐班製度不嚴,基本上都是各自為政。有時開會,你有事都可以不去,最後讓業績說話就是了。小西來,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配合簡佳的工作,她剛上任,自身條件又不是特別過硬,格外需要她這樣強勢朋友的支持,卻不料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她倒得寸進尺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了!
  辦公室裏靜極。
  幾秒鍾後,小西做出了決定,重新拎起放下的包,轉身向外走,咣,摔上了門,任身後人們嘁嘁喳喳竊竊私語。
  簡佳強做鎮定繼續開會,吩咐一男生道:“小毛,你去印製部門,跟他們一塊核算一下《 書邊枕邊 》的成本,等主任回來,我們再做最後決定。”小毛答應了,也去了。絕不是簡佳過敏,她的確從小毛的聲音態度中聽出、感到了他對她的某種頗有意味的輕慢。
  這天,小西沒去上班。躺在媽媽家她的房間裏發愣,很困想睡,睡著了就不會再有煩惱,卻睡不著。她感到自己的人生進入了一個空前的低穀,事業,婚姻,愛情,親情,友情,統統的不順。
  小航回來了。半下午就回來了。從前他不到下班時間絕不回來,常常是,下了班都不回來。二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大部分如此,即使沒有朋友陪寧肯一個人在外麵瞎轉,也不願意早早地回家麵對父母。為此小西沒少嘲笑他:是不是待在家裏就覺空虛無聊就覺著自己被社會拋棄了?這天卻回來得這麽早,說是回來拿什麽東西,而後,就到了姐姐房間,拉過桌前的椅子,在姐姐床邊坐了下來。小西問他是不是有事。他說沒事,就是回來拿東西,看姐姐沒去上班,問她是不是不舒服了。於是順理成章地,小西跟他說了今天發生在辦公室裏的事兒。小航聽了後認真道:“姐,我客觀地說,這是你的不對。在其位謀其政,人家簡佳沒有錯。”
  “你怎麽總是替別人說話!”
  “我是替你著想!……姐,不管她怎麽上去的,能力如不如你,她現在是你的領導這是現實。咱得麵對現實,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你什麽意思?讓我去討好她?”
  “幹嗎要說得這麽極端?難道除了作對和討好,就不能有一個平和的實事求是的態度了?”
  在小航說這些話時,不,他在她床邊坐下來時,小西心裏就有過問號的,因為這不正常。但由於她當時心裏的事情太多,沒顧上多想。那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事後回想起來、一一對上號的。
  小航這天表現得格外耐心——如果不說他多事的話——甚至還對姐姐引經據典:“姐,你聽沒聽說過這樣的一種說法:‘一個領導可以與距自己很遠的下層某人成為知己,而與身畔的人隻能成為同事;一個朋友會為另一個朋友升任領導而欣喜,而升任領導的人卻為如何與舊日的朋友相處而苦惱。’我說這些的意思是,簡佳不容易!”
  也是事後想,這天小航絕對是有備而來,否則憑他,一個搞建築的,腦子裏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多現成的格言名句?當時小西沒顧上多想,隻是煩,煩小航的喋喋不休,更煩他莫名其妙地老為別人說話。後來她才知道,那個時候,簡佳對小航來說,已不是“別人”了,是“自己人”了。那天中午,小航和簡佳例行地通熱線電話,當時就聽出了簡佳情緒不對,於是問她怎麽了,於是簡佳哭了。從小西甩手走了後,簡佳一直沒事人似的把會開完,完後處理各種事情,然後吃午飯,一直鎮定。她已下決心把這事壓在心裏,不僅不提,想都不想。不料一聽到小航的聲音,所有的決心頃刻間土崩瓦解。小航了解了事情原委,就回家來了,回家替他的簡佳做說客來了。他們都到這程度了小西和小西爸媽之所以一點感覺沒有,恰恰是因為覺著這樣的兩個人之間一點可能性沒有。且不說女大男小,也不說簡佳六年的戀愛史性史,單隻說小航的愛情觀,一個最反感物質女孩兒的愛情至上的唯美主義者,怎麽可能與簡佳這種傍大款未成的女人走到一起?
  能夠發現弟弟和簡佳的隱情還得感謝劉凱瑞。
  這天小航走後,小西接到了劉凱瑞的電話。說他今天晚上有時間,可以赴顧小西的港澳中心之約。小西沒情緒,但還是咬著牙答應了。就算與何建國真的分手,她還得做人,做人就得信守承諾。
  港澳中心西式自助的十二號台前,劉凱瑞在等顧小西。他之所以接受了顧小西邀請,是為簡佳,是想從顧小西那裏聽到一點有關簡佳的消息,簡佳的一去不回頭令他極為失落,越來越失落。昨日深夜無眠,自己看碟,那碟是簡佳向他推薦的買來後一直沒看,片名叫《 這個殺手不太冷 》。劉凱瑞家中有一個所謂的“家庭影院”,液晶大屏幕,環繞立體聲。妻兒在樓上睡了,他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影院”裏看那個關於成年男子和十二歲少女的愛情故事:片中小女孩兒向殺手利昂示愛,利昂因這之前女孩兒曾有事相求而無法相信那愛的純粹,小女孩兒為證明自己的愛拿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開了槍,在扳機扣動的一瞬,利昂撲身向前推開了槍口……當片中小女孩兒熱淚滾滾的時候,劉凱瑞也熱淚滾滾。他也曾像利昂不相信小女孩兒一樣地不相信簡佳啊,愛她,卻不相信她的愛。簡佳退車退房的決絕對他的殺傷力如同小女孩兒向自己腦袋上開的那一槍,猛然間使他懂得了對方。但是,他卻沒有利昂的矯捷身手,在槍聲響起的同時,將危險推開。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補償。作為一個儒雅風流資產過億的四十歲男子,他不缺來自異性的愛,缺的,是愛的純粹。不是沒有想過聽從簡佳心願為她離婚,也試著給簡佳發短信透露了一點這個意思,如石沉大海。沒有了簡佳,才痛徹感到了簡佳的存在。從前,他們好的時候,也是離多聚少,但是彼時此時全然不同。彼時,不管他人在哪裏,在天上,在國外,他的心裏有,也知道她的心裏有。一下飛機,一打開手機,第一時間,就會看到他想看到的文字。關心的,嬌嗔的,訴說的,瑣瑣碎碎嘟嘟囔囔的……而今,沒有了,全沒有了。現在想,簡佳當初向他推薦《 這個殺手不太冷 》是有用意的,怎麽就能被他粗心地忽略了呢?深夜,看完碟後,他就給簡佳發了電影觀後感,仍是石沉大海。顧小西跟他約的是七點,他提前一刻鍾就到了,他對這次約會寄予很大希望。他到時顧小西還沒有到,他一個人拿一份酒店的地產雜誌,慢慢翻著。偶爾抬頭時愣住了,餐廳門口處,簡佳和一個男青年說說笑笑走來!
  ——簡佳一襲黑長裙,脖子上一串白珍珠項鏈,此外再無任何飾物,卻透著耀眼的華貴,比他記憶中的還要漂亮。劉凱瑞閱人無數,進一步說,閱漂亮女孩兒無數,比簡佳更漂亮更年輕的有;但是,沒有誰能像簡佳,使他如此長久地動心不倦。光有長相那叫“第一眼美女”。遙想當年楊玉環,從進宮到死,集千萬寵愛於一身,僅憑長相,沒點獨特的東西,怎麽可能戰勝後來更新鮮更年輕的美女,使那個李隆基看她第一眼還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第無數眼常看常新?簡佳就屬這類美女,除了美貌,還有其他,比如她的生動柔韌,她的情趣學識。先天加上後天,那就是如虎添翼,沒有內涵的美仿佛一精美擺件兒,看長了就習慣了,習慣了就熟視無睹了。簡佳不。她的漂亮是生動的,由外而內的,有豐富心靈支撐因而變化無窮的,令他常看常新百看不厭。
  那男青年走在她的旁邊,下著牛仔褲,上著粗條絨的休閑黑西裝,裏麵是白襯衫,看上去年輕俊朗瀟灑陽光。總而言之,至少在表麵上,非常般配。兩人剛出現在餐廳門口,就吸引了不少欣賞的眼睛。劉凱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他們走到了六號台,相對坐下,男青年顯然正在跟簡佳說著什麽笑話,引得簡佳大笑不已。怪不得呢,一直不理他,原來是有替補隊員了,心裏止不住陣陣泛酸,同時自嘲,想不到他劉凱瑞也會有為了個女人吃醋的一天。由於過於專注,顧小西到來時他便沒有注意,直到對方喚他一聲,方如夢中醒來。顧小西笑問他看什麽呢,他做若無其事狀,笑指六號台方向說看簡佳呢。於是小西也扭過頭去看,刹那間呆住,那男青年不是別人,是她的弟弟顧小航,與簡佳說說笑笑如情侶一般!
  劉凱瑞立刻從顧小西的神情中發現了異樣,接下來,便知道了那個男青年是誰名誰,心中立刻釋然。劉凱瑞曾聽說過顧小西的這個弟弟,一個二十多歲的打工仔,那哪裏是他的競爭對手?簡佳現在可能會為他的年輕他的外形吸引,總有一天會明白,年輕和外形沒有任何的實用價值。這就是為什麽漂亮女孩兒終歸要屬於成功成熟的男人、漂亮男孩兒也可能會屬於成功成熟的女人的緣故。因為,漂亮年輕隻有在及時轉換成另外一種形態的時候,才有價值。
  這工夫,顧小西臉色鐵青向那邊走去……
  嚴格說來,簡佳能同小航走到一起,小西在客觀上是幫了忙的。那次,為小航送她的那瓶香水,她托小西回贈了小航一個水晶的八音盒,法國貨,說是有需要時,小航可送給他的女朋友。當小西把八音盒和簡佳的說辭一並帶給小航時,小航便被簡佳的聰慧和人情練達折服,人家完全明白他送她香水是怎麽回事呢。收到東西後總得有個表示,於是給簡佳電話,電話通時,簡佳那邊的聲音急促得可以:“小航我不能跟你說了我窗子掉了得趕緊找人修家裏給吹得亂七八糟!”小航聽說是窗子掉了,倒吸口氣,讓簡佳待家裏別動他馬上找人過去。放下電話後開車去工地上找了兩個工人趕了過去,實際情況比想象得還要嚴重,是整扇窗子掉了,北京著名的大風黃沙呼呼地由此灌入,書稿滿屋亂飛,小航到時簡佳正一個人徒勞地東撲西奔顧此失彼。小航和工人一塊兒替簡佳安窗子,鑲玻璃,收拾屋子,簡佳邊給他們端茶倒水邊對小航自嘲:“落魄吧?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跟我個人的虛榮心有很大關係,一心一意想嫁給一個有錢人——”這時小航打斷了她——當一個人把自己踩到底踩到泥裏,就會令人寬宥同情——小航打斷她說這沒有錯嘛。簡佳說是,想以青春做資本為自己換取一個好的前程,是沒有錯,連政府都沒有製訂禁止傍大款的法律。可是,問題是,你的眼睛除了看到錢外,還應該看到一點別的。說到這她問小航知不知道“紅拂夜奔”的故事,而後就給他說了這個故事。說紅拂要按照“向錢看”的思路,踏踏實實傍著楊素就挺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結果,跟著李靖跑了。楊素是誰?隋末的大貴族,那時要是有福布斯排行榜,頭幾位裏就得有他;李靖是誰,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後來跟著李世民造反成功被封為了衛國公,紅拂這才跟著夫貴妻榮,被冊封為韓國夫人。說到這裏簡佳極盡辛辣:“所以呀,女人要真想嫁英雄,就該向人家紅拂學習,長一雙慧眼,沙裏淘金,別一天到晚盡想著挖別人的牆腳摘桃子。你也不想想,人家幾十年風雨同舟過來的,家裏多半有一個紅拂,哪能輕易地被你挖走?”小航為她難過,說:“何必對自己這麽刻薄?”她說:“不刻薄她就不知道痛!”小航聞之肅然。窗戶修好後,簡佳就說哪天請他吃飯。小航笑說:“為了感謝?”簡佳也笑:“不僅是。主要是為套近乎拉關係未雨綢繆,為以後再有事做好準備!”小航大笑。簡佳說:“去港澳中心吧,吃西式自助。我和你姐去過,好是挺好,就是虧,我們倆飯量都不大。”小航說:“那我得去!得去幫你們吃回來!”於是,就這麽定了。於是,就這麽開始了。
  今天的聚餐,是小航請,為簡佳白天所受的委屈,做一點補償,當然這也許根本就是將戀未戀的人之間為了在一起所找的借口,他們壓根兒沒想到顧小西會來這裏。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顧小西跟何建國一塊兒待了這麽多年已然喪失了一部分的自己。比如過去她酷愛時尚,愛到這樣的程度:本來不喜歡吃某種食品,因為時尚,她能吃出它的好來,比如西餐,從前她不喜歡,後來跟劉凱瑞和簡佳吃了一次,劉凱瑞請吃的地方當然是高檔場所,她一下子就著了迷。迷上了那裏的餐具、氣氛、音樂,就餐人員的高檔,服務人員的優雅,連帶著就把西餐也迷上了。單身時常拉簡佳一塊兒去吃,結婚後就戒了這嗜好。結婚後她挑館子,先看的是價錢,合不合算,便不便宜,所以令小航和簡佳想不到她會在這裏出現。
  顧小西鐵青著臉來到這兩人的餐桌旁,不看小航,隻看簡佳。“這是怎麽回事?”
  簡佳完全沒想到會在這裏以這種方式遇到小西,想解釋一下無從解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小航欲替她答,被顧小西一掌用力向下一劈,截斷。“小航!跟我回家!”那幾乎算得上一聲吼了,吼得眾人齊刷刷扭過頭來。簡佳怕事情鬧得不可收拾,連連對小航小聲道走吧走吧走吧。小航看出了簡佳的為難,起身,走。小西怕他跑了似的緊隨其後走,像個押解。負責收費的服務生一直高度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看十二號台和六號台。直到確定兩張桌後各有一人沒走,才按兵沒動。
  簡佳坐在六號台前發呆,麵前的牛油牡蠣還在——他替她拿來的,說是她要總吃些菜葉子的話,一百九十九塊錢絕對吃不回來——人卻不在了。心裏頭一陣陣惶恐,按說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有什麽好惶恐的?卻就是惶恐,做了賊似的,以至於在麵對對方詰問時,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弟也是一樣的,顧小西心裏指不定怎麽想她呢,勾引小男孩兒那是起碼的。……正在胡思亂想,對麵坐下來一個人,定了定神看去,是劉凱瑞。她已經顧不得、也不想知道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了,隻是一聲不響看他,臉上是剛經過暴風驟雨打擊之後的乏力和消沉。
  “看上小男孩兒了?”笑了笑,他說。
  她曾經深為他的笑容著迷。那是由成功成熟男子臉上的紋溝組成的笑,轉瞬即逝,點到即止,仿佛他自己都覺著那笑容是太好了,舍不得多用似的。她曾經對他說,他有著一笑傾城的魅力。此刻,他的笑容她昔日的讚美使她有一種不忍卒看不忍卒想的感覺。他的笑多虛偽啊,她的讚美多肉麻啊,年輕時的她多愚蠢啊。其實她對自己對他的感情性質早就有過懷疑,但被她忽略了,或說,壓製了。是前年還是大前年來著?她和他去外地野遊,他的錢包丟了,現金和卡都在裏麵。為此,他們不得不投宿一家比澡堂強點有限的小旅館,幸而她身上還有一點錢。禍不單行的是,那天天還不好,兩人被大雨淋了個透濕,小旅館的洗澡水供應卻是定時的,晚上八點到十點。置身在鋪著塑料地板革、蟑螂到處爬、四處散風透氣的房間裏,渾身精濕的他平時的自信瀟灑一掃而光,形容狼狽無助,神情惱怒焦慮,看上去如同任何一個不得誌的中年人。當時她的心就跳了一下,他要是就是這樣,永遠這樣,她還會愛他嗎?但那次她沒容自己深想下去。現在想,不會。現在想,是他的成功賦予了他一個迷人的光環,是那光環使女人們趨之若鶩。但簡佳要為自己辯解的一點是,她的趨之若鶩絕不僅僅是物質的。基辛格說:男人的權力是女人的一劑春藥,在這裏,“權力”也可作“成功”解。那位由於濫交而患了艾滋病的美國NBA著名球星埃文·約翰遜曾在其自傳裏形象詮釋過這一心理現象:他所在“湖人隊”每到一處,酒店大堂裏必等著一群聞訊趕到、膚色各異的美女,幹什麽?就為能與球星們共度一夜、哪怕是一刻春宵。不要錢,或說等於是倒貼錢。打探球星確切地點,自己把自己打扮了送了去,都需要錢。但現在,同樣是約翰遜,就算他沒有艾滋病,還會有女人問津嗎?不會了,光環沒有了。同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你不再窈窕的時候,那個為了窈窕而“求”你的君子,就會轉而去“求”他人。二十歲你分不清“崇拜”和“愛”,還可以原諒,也還有機會翻本;三十歲你如果還得過且過自欺欺人,到徹底人老珠黃的時候,你怎麽辦?哭都沒地兒哭去!
  “簡佳?”
  許是沒等到她的回答,他叫了她一聲。她下意識看他,他又那樣衝她一笑,轉瞬即逝,點到即止——肯定是記住了她“一笑傾城”的讚美。令她羞慚。為年輕時的自己羞慚。她躲開他的眼睛,一個字沒說,不想說,起身就走。幾乎同時,他也起身,跟著她走。到門口,她被服務生攔住說小姐您還沒有付賬,劉凱瑞搶上一步說我來,這時簡佳用胳膊擋開了他,說了這天晚上她對他說的惟一一句話:不用。從自己錢包裏抽出四張百元大鈔放到服務員麵前的桌上,等不及對方找錢就匆匆離去。這時劉凱瑞才真切感受到了由她身上散發出的強烈而真實的“拒絕”,遂停住腳步目送她去,一言不發。
  小西押著小航回家,詳細跟媽媽說了所有事情,包括她從未向媽媽透露過的簡佳和劉凱瑞的事情。事關重大,弟弟的利益高於朋友。
  小航矢口否認。他沒說謊。他和簡佳的確什麽事沒有。至少不是顧小西認為的那樣。
  媽媽點著頭道:“沒有這事就好。小航,我們是開通的父母,對女孩兒的要求,長相、學曆、家境,都可以商量,但是,品質得好!”
  “您的意思是說,簡佳品質不好?”小航叮問一句,到底是年輕人,沉不住氣。
  “品質好能去傍大款當第三者還跟人流過三個孩子?”
  “媽您這麽說就過了啊!”
  “一點不過!撇開細枝末節,這就是本質!”
  小航聞此,“騰”一下子站了起來去了自己房間,咣,關上了門。
  小西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原先女兒說時,她還半信半疑;後來兒子否定,她立刻相信這不過是一場誤會。但看兒子剛才的激烈反應,方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女兒那邊的事情還沒解決,兒子這邊又鬧出事來,丈夫卻坐在一邊自始至終一聲沒吭。小西媽心裏的火“突突”直冒,鎮定地對小西爸說聲“老顧,你來一下”,率先進了臥室。她不想再次當著孩子的麵讓他難堪。小西爸拄著雙拐跟進,她過去關了門,劈頭就道:“老顧,你為什麽不能說說你的意見?……平時你當當好人還行,現在是關鍵時刻,你還是這樣隻為了當好人就不管兒子!”
  “不是不管,是還不到我管的時候。我們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就得唱白臉。兩個人一齊上,就沒了回旋的餘地,很容易鬧僵。我們的目的,畢竟是為了兒子好,不是為了把這個兒子推出去,是吧?”
  “就是說,小航這事,你跟我是一個意見?”小西爸堅定點頭。小西媽長鬆口氣,“我們說什麽也不能要這個簡佳。”
  “絕對不可以!”停了停,他又說,“不過,小西和建國的事情,我們可不可以緩緩?”
  小西媽歎了口氣,她知道老伴舍不得何建國。“不是不可以緩緩,但是,長痛不如短痛。”
  “小西和建國跟小航和簡佳還不一樣。”
  “實際上一樣!”
  小西爸非常清楚小西媽所說的“實際上是一樣的”的意思,小西媽現在格外主張,婚姻要門當戶對,或者說,要條件般配,不能隻憑感情。再深的感情,在門不當戶不對條件上不般配所帶來的生活瑣屑中,也得給磨沒了。但他仍無法同意小西和小航的情況是一樣的說法,說白一點就是,他不能接受簡佳,但能接受甚至是喜歡建國。建國的問題屬客觀問題,簡佳的問題是主觀問題,或說是思想問題。
  最終,小西爸說服了小西媽,放小西和建國一馬,再給他們一個機會,再磨合磨合看看。但是,條件是,以後堅決不允許何家人直接上醫院攪擾小西媽工作的事情發生。小西替何建國滿口答應。分開了這幾天了,心平氣和想想,建國爹這次來及他來後所做的一切,和以前曆次都不一樣,都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甚至是應當感激。不說他,說小西爸媽,如果兒媳婦連個招呼都不打擅自把孩子做了,他們能高興嗎?不能高興。何況是建國爹。建國爹沒為這事讓他兒子把她休了應當算是厚道——當然,是不是她擅自把孩子做了這是另一個範圍的另一個話題——現在隻站在建國爹的角度上想,他沒有錯。得到了母親的大赦令之後小西立刻回自己家,給建國爹買了吃的,做了檢討,下了保證,保證忙完這段工作後就要孩子,她把流掉孩子的原因解釋為工作忙,這條理由唬建國爹最有效,他一輩子沒有工作,工作對他來說神秘而且神聖。既然小西做出了這樣的姿態,何建國自然也樂得就坡下驢,內心深處,不無感動,要知道,小西的一再流產哪一次都跟他們家有著直接的關係,但這他又不能說。一旦說了,父親知道了小西有可能生不了孩子,怕是會當場逼著他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爹才不會管小西不能生育是誰的責任呢,他隻管他能不能有孫子。而何建國不能、不想做這個選擇。也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但生活不就是這樣嗎?走到哪步看哪步,過一天是一天的勝利,當下夫妻二人和解,送走了建國爹後,二人一塊兒收拾著二人的小家,心中都湧動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
  春節快到了,出版社一派過節氣氛,走廊裏人來人往,分田分地真忙,小西卻怎麽也融不進這節前的歡樂。兩件事。一是簡佳調走了,她要求調的,寧肯調到三編室美婦主任的手下做普通編輯。所有人都認為是因為顧小西的緣故,都知道了她當眾給簡佳難堪的那幕。弄得小西現在在眾人眼裏,活脫一個善妒的小人形象。事實上簡佳要求調走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小航。她覺著小西在這件事上,做得有些過分,小西爸媽知道了他們吃飯的事後,堅決反對兒子再與簡佳來往。簡佳也不想想,就算她顧小西能做到知情不報,按照醜媳婦終要見公婆的原理,他們又怎麽瞞得過去?第二件令人不快的事是,何建國家讓她今年去他家過年。為她不同意去他家過年,昨天晚上開始,人家跟她分居了。當看他抱著被子去客廳沙發時,她心裏還有點好笑,分居這招一般來說該女的使啊,他費這勁幹嗎?男的要想分居,一個床上睡照分。主動權在他手裏嘛,他隻要不動心,女的再怎麽想也白搭!今天早起才發現事情不妙,他依然繃著個臉不說話,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真不想去他家啊,苦不怕,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再者說,再苦又能怎樣,不過三天,撐死七天,怎麽熬熬不過來?她又不是沒有熬過。她怕的不是這個,她怕的是,何家問她孩子。為這個她專門回了趟家,問媽媽習慣性流產究竟還能不能治,媽媽張口就來,說是“癌症還有治好了的呢”!外科大夫就這樣,直截明了,直截明了得讓人絕望。沒準,何家這次叫她回去,就為這事,就為說服她要孩子呢!到時候,她跟他們說什麽?媽媽說你那病是因為何建國落下的,你不能光自己扛,得讓他幫你扛!理兒是這個理兒,可他也得能扛得起來啊!
  至於讓何建國跟家裏商量一下她今年就不回去了,想都別想。因為對何建國來說,他爹媽的話對他那就是聖旨,執行起來不能打半點折扣。就這件事,何建國對他家的這件事,小西怎麽也想不通。就算他是孝順,也孝順得有一點離譜。
  這時辦公室門開,小西扭過臉去,見一個男同事撅著屁股把摞成一摞的幾箱蘋果推了進來,後麵還跟著一位,推進來的是一摞成箱的啤酒和可樂,是過年社裏分給大夥的福利。看著那一箱箱的東西小西忽然靈機一動,試試老辦法靈不靈!
  所謂的“老辦法”,就是花錢給何家買東西,情感損失物質補。還是那句話,這世上沒有什麽不能交換的東西,隻要價格合適。當下拿出紙筆列購物清單。他爹,他媽,他哥,他嫂子,他哥嫂的兩個孩子,他大伯家,他二舅家,他姑家……
  列滿了整整一張紙。下午,沒什麽事了,小西拿著購物清單溜到了易初蓮花大超市。臨近年根了,一到午飯後,單位的人就開始走。說起來都有正當去處,去設計室,去印刷廠,去跟作者談事,但是彼此心裏都明鏡似的,馬上過年了,誰能在辦公室裏待得住?工作上的事,再大,過完了年再說。小西這就算走得晚的了,她的“出處”是,探望陳藍。
  小西一手拿筆和購物清單,一手推著一個偌大的購物車在貨架中走,買好一樣,劃去一道,豁出時間和金錢去,給何家村的鄉親們購置年貨。回到家後,把所有東西都堆在臥室的雙人床上,小山一樣,五顏六色,五花八門。這次買的東西比哪次都多,為把這些東西搬運回來,累得她襯衫都濕透了。
  何建國下班回來了,看到那堆東西,不置一詞,小西沉不住氣了。
  “怎麽樣嘛!”
  “看來你是下決心不跟我回去了?”
  “他們要問孩子怎麽辦?”
  “你能為這個永遠不見我爹娘?”
  “以後,以後行不行?要不,夏天咱們回去!何必非過年回去,人又多,路上又擠!好不好?”何建國冷笑一聲轉身離開,在客廳沙發上坐下,拿起遙控器,大指一按,開了電視。小西跟了過來,“建國,我們各回各的家過年有什麽不好?其實你們家不稀罕我去,我去還給他們添麻煩,還不如把我的來回路費省下,直接給他們錢呢!……你說話呀!”
  何建國就是不說話。這時電話響,他接電話。他爹的電話,問他們什麽時候回去。他說票還沒買,得等小西定下來後再買,小西得跟單位請假。他爹讓小西接電話,他說她不在家。放下電話後他對小西說:“要不這樣吧,幹脆我也不回去了,咱們都在北京過年,北京還暖和。”
  “真的呀!好好好!我出兩千!再搭上這些東西!”小西喜出望外。
  “沒問題。我明天就把錢給他們電匯過去,算是給他們的路費,讓他們過來過年。到咱家來過年,我娘我嫂子她們還從沒來過北京呢,一直說想來看看怕給咱添麻煩一直沒來……”
  小西幹瞪眼說不出話。最終當然沒能拗過何建國去,以她的妥協告終。不得不妥協的原因有二:一、何建國豁出一切的固執;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現實。但是,對不起,她為何家村購置年貨的錢何建國就得出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她不幹。購貨小票丟了,二人拿著計算器照著物品的價簽一筆一筆加,足足忙活了半個小時,總計二千九百八十七,何建國給她三千說是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跑腿費,小西說她為運這些東西打車費就花了二十八,何建國當即又給了她一百塊——心情一好,人都大方了!
  今天早晨一大早,她還沒有起床,何建國就走了,買火車票去了。小西一個人在家裏收拾東西裝箱,收拾了一半,火了,這叫什麽事嘛,人家都好好地在家過年,她卻得去上山下鄉!一屁股?在沙發上,不去,堅決不去,愛誰誰!電話響了,媽媽打來的,讓她走前回家一趟,把她給她開的藥帶上。放下媽媽電話,小西歎口氣,站起來,接著收拾東西。這時都下午一點多了,何建國火車票可能都到手了。這時她再說不去,他們倆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離婚。真要離了婚,不僅她和何建國過不好這個年,兩家人都得跟著過不好。所以隻能是,苦了她一個,幸福所有人。電話鈴又響,何建國打來的,告訴她火車票沒有買到,他馬上去北京站等退票。小西一聽,大喜過望,什麽叫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就是!電話中何建國聲音異常沮喪,為怕火上澆油,小西用了很大力量才使聲音中透出的情緒與心中臉上的喜悅相反。“車票沒買到?怎麽回事?不是說提前四天就可以嗎?”焦急中透著沉重,“買不到票怎麽辦呀咱們東西都準備好了!……好吧好吧。掛了啊。”掛了,迫不及待給媽媽打電話,讓媽媽別為她忙活了。媽媽卻沒那麽樂觀,說就算等不到退票他們可以坐飛機回去,小西喜眉笑眼對電話中的媽媽道:“他們家離著有機場的地方還隔著十萬八千裏呢!”
  牆上的鍾指向淩晨兩點,小西一個人在床上熟睡。何建國等退票直到她上床前都沒有回來。回何家要帶的東西都已經裝好箱了,小西為表示要跟何建國回家過年的誠意,明知不用回去了,還是堅持著把箱子裝好。
  門被鑰匙輕輕扭開,何建國穿著棉大衣鼻涕眼淚地進來。進來大衣都顧不上脫就往衛生間跑,憋了泡尿。由於尿急,黑燈瞎火撞了把椅子,發出咣的一聲巨響,把小西吵醒了。小西醒後好一會兒腦子裏是空白的,好一會兒後,才明白是何建國回來了。起身循著聲音找到了衛生間,把燈開開。“怎麽不開燈?”
  “憋死我了。”邊嘩嘩地撒尿。
  “票買到了嗎?”小西問一句,關心一下還是必要的,哪怕是假裝關心。
  “你希望買到還是買不到?”他扭過頭來嬉皮笑臉,尿都因此撒到了馬桶外麵。
  小西一愣,難道說,買到了?不可能呀!睡前她為此還上網查了呢,到處都說火車票形勢嚴峻,不放心還特地查了去何家要乘的那車的車次,早就沒有票了。但看何建國的樣子肯定是買到了。肯定是,恰好碰上了退票!心頭不禁一陣惱怒,轉身向臥室走,邊道:“我已經答應去你家過年了,你別沒事找事啊!”
  何建國一點兒不在意小西的態度。撒完尿,脫大衣,脫外套,脫內衣,動作輕快。頭天在沙發上一夜半睡半醒,現在為買票又是半夜沒睡,卻一點兒困意沒有,一點兒倦意沒有,心情好,太好了!脫光衣服,打開淋浴,從頭到腳嘩嘩地洗,邊洗邊情不自禁唱開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洗洗筷子刷刷碗……”
  “你神經病啊,深更半夜的!”小西在臥室裏嚷。
  歌聲沒有了,嘩嘩的淋浴聲依舊。過一會兒,何建國穿著浴衣小跑著進來,進來後,浴衣一脫,燈一關,就往小西被窩裏鑽。“幹嗎你幹嗎?”小西嚷。
  “你是我老婆你想想我還能幹嗎!”何建國邊動作邊說,嬉皮笑臉。
  “去去去去去!本小姐現在沒心情!”小西拚盡全力推他。
  “我洗得幹幹淨淨的……哪都洗了……打著洗浴液洗的,你聞聞……”
  不用說,何建國很快便得到了他想要的,她顧小西拚盡全力又能有多少力?嘁!

  第九章
  還有兩天才放假,出版社裏已冷清了許多。小西送走了一個來談稿子的作者,上電梯,出電梯,在電梯門口猶豫了一下,沒有向東頭她的辦公室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三編室在西頭。何建國打電話來說晚上要請她吃大餐,在家裏,看來是內疚了,想做點補償。於是,她想到了簡佳。她一直想跟簡佳談談,一直沒有由頭。這似乎可以做一個由頭,請她去家裏吃何建國做的大餐。
  小西邊向簡佳辦公室走邊琢磨措辭。簡佳非常愛吃何建國做的菜,但肯定也不會為了頓菜就跟她走跟她冰釋前嫌。這次這事兒鬧到這個地步有點出乎意料,她沒料到簡佳為此能做出這麽大動作,調離六編室,辭去副主任職務。不過替她想想也是,你堅決反對讓人家做你的弟媳婦,明擺著嫌棄,你嫌棄人家,人家還要跟你抬頭不見低頭見,豈不別扭?可是她可以跟她說嘛,說了,她調走,無官一身輕,調哪都是編輯,沒什麽損失,而簡佳這一調,從副主任到普通編輯,一月得損失一千多塊錢呢!等於是說,小西讓人家損失的這筆錢,這是一個多大的人情多大的負擔?這還都在其次,關鍵的是,小西從此就算是失去了簡佳這個朋友。從前,她一有了什麽事,就想跟簡佳說說,哪怕解決不了問題,說說也是好的。比如,何建國讓她跟他回家過年,要是過去,至少,簡佳會陪她去超市幫她買東西,那樣,那個枯燥的過程就會變成一個娛樂的過程。兩個人在一起逛商店不僅有意思,還可以順便,把何建國和何建國家控訴一番嘲笑一番發泄一番。現在統統沒可能了。小西朋友不多,事實上,每個人嚴格意義上的朋友都不多,那種不是在生活上互通有無,而是能在心靈上對話、能滿足精神需要高層次的朋友,不多,不會多,正所謂,人生難得一知己。簡佳於小西,就屬這種“高層次”意義上的朋友。這下子,十幾年的朋友,從少女時期到現在的朋友,就這麽沒了。這裏麵當然有著很多的誤會,需要溝通。當兩個朋友鬧矛盾時,誰更不幸一些誰的主動權就更大一些。在這次矛盾中,簡佳工作上,失去了副主任的位置,感情上,失去了所喜歡的人,這眼看到春節了,形單影隻孤獨一人,明擺著比小西不幸,不幸得多。小西做主動和解姿態,是必然也是應該的。於是小西決定在走前,去何建國家前,跟簡佳好好談談。小西走著,突然就有了主意。就說何建國的大餐是專為簡佳預備的。人家專為她做飯請她去,她再拿捏不去,就未免矯情了。而簡佳,不是一個矯情的人。這麽想著,心裏就有點底了,向三編室走的腳步一下子輕快了許多。
  簡佳一個人坐在三編室辦公室向窗外看。街對麵是一座大型購物中心。聖誕節打出“喜迎聖誕全場八折起”的廣告,後來“聖誕”倆字換成“元旦”,在“八折”後麵加上個孔武有力的驚歎號,就算是“喜迎元旦”了。元旦規格不如聖誕。再後來,元旦過了,又換成喜迎“春節”,那個驚歎號也變成了一長串兒。店家大概以為,驚歎號要是像省略號那麽使,就能帶來一串兒接一串兒的驚喜吧。
  對於簡佳來說,春節是一個殘酷的節日,它把她的孤獨她的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她沒處躲沒處藏。家不能回,因那已經不僅僅是父親的家,還是父親和另一個女人及他們孩子的家。現在,他們的孩子就住在簡佳過去的房間裏。簡佳回去,得在客廳裏搭床。到時她累,父親和人家也累。從前春節,她好歹有劉凱瑞,雖不能陪她,精神感情上總有歸宿,更不用說他還可以出錢安排她去國外,也是種補償。前段時間,她也曾熱切期盼過今年的春節來著,和小航一塊兒熱烈地期盼,商量著如何一塊兒利用、過好這七天的長假,說了好多好多的具體細節。聊起來才知道,小航對春節也有著與她相似的感受,雖說他父母雙全,但對一個二十六七的男孩子來說,父母的家,嚴格意義上講,已不能算是他的家了。他應當有屬於自己的家。平時有工作有朋友不覺什麽,一到春節,工作、朋友全部消失,使他痛徹感受到一種隻身於世的孤獨。她和小航真的有很多共同之處呢,惜乎,他們倆沒有可能。
  為了阻止小航跟她,小西媽甚至出麵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為此專門把她請到了家裏,當著小航的麵。可真是煞費了苦心。當著小航的麵給她介紹男朋友就是要斷了她的念想,斷了她的念想就是斷了小航的後路。她們的那次安排,每一個細節,每句話,都有所指,有所暗示。比如,小西媽問簡佳今年多大了,簡佳說了她多大了,小西就說,嫁人得趁早,年齡是個寶——這是在提醒她,她比小航大這個現實。小西媽給她介紹的是她醫院的骨科醫生,當時她們坐在客廳裏,電視機是開著的,電視裏S·H·E出來唱歌,“你是光,你是電,你是惟一的神話……YOU ARE MY SUPERSTAR……你是我生命中超級閃亮的那顆星,你是我惟一的崇拜惟一的愛我願意為你做一切。……”
  這時顧小西摸過遙控器,叭,關了電視,邊道:“誰是誰的惟一啊?那就是戀愛時說的胡話!”這是在提醒她:不要以為愛情真的能戰勝一切。而後小西媽開始說那個骨科醫生。這時簡佳用餘光看小航。小航誰也不看,專心致誌削一個梨,讓簡佳失望。骨科醫生是個博士,比她大十五歲,離婚無子女。顧小西大概怕她不高興,說不能找一個沒結過婚的啊?她出於禮貌,道,她都這麽大了,男的再大上幾歲,沒結過婚的就很少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小航開口了:“為什麽男的非要大上幾歲?”小西白他一眼:“沒什麽為什麽,約定俗成。媽您接著說!”小西媽說:“那人業務很好,工作認真負責……”這時小西又說——天真無邪地——說:“媽人簡佳是找老公又不是招聘醫生!您得先跟人說說他收入多少有無車房父母如何性格怎樣!……”簡佳打斷了她的裝腔作勢,直截了當道:“我就是覺著年齡上,大得多了一點兒!”小西說:“男的比女的大多一點兒,沒關係。沒看都有大五十多的嘛!”小航說了:“女的比男的大一點兒,也沒關係!”小西說:“說是這麽說!”小航說:“事實也如此!像羅莎琳、杜拉斯、勃朗寧夫人,有的比男的大得還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大十幾二十幾歲!”小西說:“您說的這幾位都是外國人吧?咱這是中國,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中國興的是男大女小,八十多的男的都可以找二十多的女的,倒過頭來你試試?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簡佳感謝小航的未保持沉默,感謝他肯當著她的麵與她們抗爭,但還是不能不覺著尷尬還是有一點兒坐不住,於是起身告辭,於是小航提出來送。那時天已黑了,還刮著大風,顧家人不能反對又不願同意。這當口小西說了,她也一塊兒去,去送她。於是,三人行。上車後,顧小西坐副座,簡佳坐後座,一路無話,車內彌漫著難言的微妙。送走簡佳後,姐弟倆往回返——以下的情景都是後來小航轉述給簡佳的——顧小西開口了:“小航,你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什麽女的比男的大沒關係……”
  “有什麽關係嗎?”
  “你要是泛指的話,就沒什麽關係!”
  “我說呢!您是不是就為這個,非要跟我一塊兒來送她啊?”
  “是。”
  “我要是真的有這想法,您想您這麽著就能攔得住嗎?”
  “小航,別胡鬧啊!我可跟你說,簡佳可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到時候你想分手就分手,你無所謂,可她不能再受到傷害!”小航沒做任何解釋。小西停了一下,苦口婆心:“她是漂亮,確實漂亮,連我一個同性都喜歡她喜歡跟她一塊兒出去,身邊能有這麽一漂亮朋友心裏真是自豪何況是你?我理解你。我的意見,交個普通朋友,一塊兒玩玩,可以;來真的,不行!”小航仍是不說話。小西推小航一把:“你還是真的啊!”
  “姐你別亂動啊我這正開車呢!”
  小西真急了:“跟你說小航,簡佳心裏根本就沒有忘掉劉凱瑞,要不就她現在這個條件,想嫁怎麽嫁不掉?”小航一怔,小西當然注意到了那“一怔”,再接再厲:“你是有很多劉凱瑞所不及的地方,啊,年輕,健康,陽光——但是,但是你能保證自己能有劉凱瑞那樣的未來嗎?說了歸齊,女人更看重的,還是男人的事業。”
  “你怎麽知道我就不能有事業?”
  “我的意思是,防患於未然,要找,就找一個能跟自己同甘共苦的!”
  “我感覺簡佳是一個可以共苦的人。她要是隻圖劉凱瑞的財,不會把汽車房子都還他。”
  “你傻啊你!那恰恰證明她心裏對他還抱有希望!真夫妻離婚,都還得分房子分地,她倒好,不僅不分,到手的還主動還回去,為什麽?……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小航,要是劉凱瑞肯跟她結婚,簡佳能立馬回頭,他們倆根本就沒斷幹淨!你這個時候摻和進來,到時候受傷的是誰?你自己想吧!”
  “你就是心理陰暗!”
  “我這是頭腦清楚!說實在的,別說簡佳,叫我我也得這麽幹,因為,惟此,我無法證明我對你的真愛!小航,你和簡佳現在是在玩火。你沒女朋友,形單影隻。她失了戀,孤枕難眠。都想找個人來陪,你們這叫什麽?叫飲鴆止渴!你說說你,渴了不去找水,喝敵敵畏!雖然解了一時之渴,等藥性發作,你們倆都得歇菜!”小航隻是一聲不響。小西急道:“跟你說小航,咱媽心髒可是不好!你愛喝啥解渴我不管,但咱媽那邊,你不能不想!”
  回到家時,媽媽正在接電話,放下電話後姐弟倆進門,媽媽對小航說正好你回來了跟你說說,一個阿姨打電話給你介紹了一個女孩兒——沒容媽媽說完顧小西冷冷插道:“多大的女孩兒?”二十二。“太年輕了!小航喜歡老大姐型!”
  小航沒說話,進了自己屋,砰地關了門。小西媽歎了口氣,小西說:“沒事別理他!”又說,“媽那個骨科醫生你幫簡佳抓抓緊啊!對了,簡佳跟劉凱瑞的事別跟人家說,說了人家肯定不幹!”
  正在看報的小西爸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在和劉凱瑞的事情上,簡佳是有錯誤,知錯——”
  “——知錯改錯就是好同誌!但是,爸,如果有人把這位‘好同誌’介紹給您的兒子給您當兒媳婦,您會怎麽想?……不能接受是吧?……爸,人哪,得將心比心!”
  這時小航房間門“嘩”地開了,小航出現在門口,指著小西的鼻子道:“顧小西!我不理你你別沒完沒了啊!”
  姐弟二人旋即大吵。父母不用說,站在了姐姐那邊……
  那天的經曆以及小航轉述的其後的事情,使簡佳終於以切身體會明白了那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婚姻絕不單純是兩個人的事情。她對小航的愛並沒有動搖沒有變,但同時也清楚意識到,小航家人對兒子這件事情的態度也不會動搖絕不會變。就算小航肯為她舍棄家人,但是,如是,他們會幸福嗎?不會的。權衡之後,她隻能選擇放棄。
  決定離開小航的同時,簡佳決定調離六編室。她做不到在這之後還要日日麵對顧小航的姐姐顧小西,那對她是一個痛苦的折磨。三編室有副主任,沒關係,她做她的編輯好了;三編室的美婦主任是個出名的苛刻之人,沒關係,隻要她本本分分做好她的工作,她再苛刻又能把她怎樣?
  …………
  小西推開三編室虛掩的門,一眼就看到了正對著窗外發愣的簡佳。她更瘦了,側麵看,瘦成了薄薄的一片。在心裏輕輕歎口氣,走了過去。
  “簡佳。”簡佳回過頭來,客氣地笑笑,不答,不問。小西隻好硬著頭皮道:“你晚上有安排嗎?”
  “你有什麽事?”
  小西想了想,先沒說請簡佳吃飯的事,先道:“春節,我得去何建國家。”聲音沉痛。安慰別人的最好辦法,是向別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不料簡佳隻是點了點頭沒一點表示。小西又道,“你春節怎麽過?”
  “值班。”
  小西倒吸口氣。春節值班,那就意味著,整個春節的七天裏,她一個人守在這棟空空的樓裏。“唉,都不容易。簡佳,你將來結婚一定得接受我的教訓,首先一條,那人至少得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本意是想說句俏皮話調節一下屋裏的沉悶氣氛,不料簡佳臉反而板了起來,正色道:“小西,我和小航已斷了這你知道!”居然把小西的俏皮話當成了某種暗示。
  小西歎口氣,決定直著把正事說了,否則,以她們現在這種關係,一句話說不到點兒上,都容易產生誤會。
  “簡佳,晚上你要是沒什麽安排,去我家好不好?”緊接著補充解釋,“我自己家。何建國讓我請你去的,說是他做菜,請我們吃大餐,在家裏!……他已經開始準備了。”
  簡佳眯起眼睛:“他為什麽要請我?”
  小西愣了愣:“當然是為了我們。……簡佳,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
  簡佳擺手打斷她:“我們之間沒誤會!”
  小西滿肚子話一下子湧到嘴邊,沒誤會?太有誤會了!說近的,她和小航,就算小西不反對,小西支持,他們就能成嗎?到最後一刻,還得散!她爸媽絕不會同意。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西等於是幫了簡佳,否則到最後再散,耽誤了時間不說——她一個女的三十多了哪裏還耽誤得起。——感情上更痛苦。說遠的,那次開會時她給簡佳的所謂“難堪”,真不是對簡佳,她那次是自己心裏、自己家裏有事,她那次為何建國的事幾乎整夜沒睡,她當時的心根本就不在辦公室裏!……在她這些話幾乎脫口而出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何建國打來的,又就晚上的“大餐”再次叮囑了她一番。告訴她無論如何要回家吃,而且,什麽都不要買。她沒在電話中跟何建國說要請簡佳去的事,基於這樣的考慮:一是到目前為止她不能確定簡佳是不是去;二是沒法說。簡佳就在旁邊,她若說簡佳要去豈不等於拆穿了“大餐”是專為簡佳準備的謊言?再說也用不著跟何建國說,他做菜的質量,是有保障的。簡佳去,真就是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在跟何建國通話時,小西就做了決定,所有的話,回家去說。在餐桌旁,在濃濃的菜肴香味和濃濃的家庭氛圍中說;在辦公室這樣的環境裏,很難推心置腹不說,還容易激發出對立、對抗情緒。收起電話後她對簡佳笑笑說:“何建國。又來問了,問你到底能不能去。他都做好準備了,讓我什麽都不要買,讓你一定要去。”
  簡佳心裏一陣感動。為何建國對小西的那份感情感動。他何建國請她吃飯是為什麽,為小西。沒準兒,這也可能就是小西跟他的交換條件呢,否則,她就不跟他回何家村去。同時由此,也可以看出小西對她的誠意。就是說,她去不去,已不是她自己的事了,還關乎到別人。更同時,拋開那一切的請客背景,簡佳是多麽渴望能在家裏頭吃一頓家常菜啊!自從跟小航斷了同時也跟小西斷了後,她晚上可去的地兒就很少了,臨近年根兒,幹脆就沒什麽地兒可以去了。這時聽小西又說:“去吧,啊,簡佳?”聲音中透著懇求。於是,簡佳點了點頭。小西如釋重負,同時叮囑:“中午咱倆就別吃飯了啊,省著點胃,晚上吃大餐。”簡佳又點了點頭,這後一點,根本就用不著小西囑咐。簡佳對美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甚。
  這天下午,兩個人在各自辦公室裏都工作到很晚,一是確實有很多事情,想在節前處理完了過節時心情輕鬆一點兒,二是不約而同惦著晚上的“大餐”,晚點回去,踩著點回去,回到家裏,麵前就是一桌子豐盛的佳肴!
  何建國一個人在家準備“大餐”。所謂大餐,是他日前陪客戶吃飯打包回來的剩菜。他知道小西反對吃剩菜,本來也沒打算讓她吃,想一個人慢慢吃掉算了。但考慮到馬上要回家過年一個人吃不完,才決定叫小西一塊兒吃的。要不吃不完倒了豈不浪費?都是些好東西。把菜一一裝盤,在微波爐裏熱透。一條魚吃得隻剩下半麵身子,用兩雙筷子小心地把有肉的那一麵翻過來朝上,看上去很好。端著放微波爐裏轉——這是最後一盤菜了——正轉著,門開,小西和簡佳到,說踩著飯點到就踩著飯點到!看到小西身後的簡佳,何建國愣住。但是那二人誰也沒注意到他的情緒,一擁而去衛生間洗手,餓空了的肚子和一屋子的菜香令人愉快。
  三人在桌前就座。
  剩菜無論怎麽整還是剩菜。小西有一會兒忍著沒說話,終於忍無可忍,把筷子一摔:“何建國,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又不知道簡佳要來……你又沒告訴我……”
  簡佳聞此看小西,她不說何建國請她來的嗎?小西不敢看她,加倍遷怒於何建國。“你電話裏不是說要請我吃大餐嗎?”
  “這難道還不夠豐盛嗎?魚蝦肉蛋菜,什麽沒有?”
  “還一再囑咐我什麽都不要買——你就是想讓我幫你吃剩菜!”
  夾在爭吵的兩夫婦中間,簡佳非常難堪:“好了小西,剩菜也沒什麽不好。……”
  小西無顏麵對簡佳,隻能對何建國發火,不如此就沒法表達對簡佳的歉意:“你這是從餐廳裏打包回來的吧?還不知道都沾了些什麽人的口水唾沫星子呢,有沒有乙肝艾滋禽流感都不知道!”
  “都在微波爐裏高溫消過毒了!”
  簡佳趕忙道:“小西,何建國沒錯,沒看報上都提倡去飯店吃飯剩菜要打包——”
  小西越發不敢看簡佳,這時候要有個地縫讓她鑽進去才好。如果家中有大餐,她就算是撒了謊,說是專為簡佳準備的,那也是善意的謊言,現在可好,好不容易把人家請了來,家中餐桌上,竟然是一桌子的剩菜。吃剩菜是何建國的老毛病了。平時吃飯,哪怕是剩一口菜湯也不讓倒,也得留到下頓喝了它。不讓留,就當時喝了它,撐死也得喝了它,說是怕浪費。說他,還振振有詞,說怕浪費有什麽不對嗎?問題是,你已經吃飽了,硬吃下去也吸收不了,搞不好還得撐著,有一回就撐得上吐下瀉,上醫院看急診花了五百多!她懶得再跟何建國說什麽了,邊把一盤盤剩菜往一個盤裏劃拉邊說:“剩菜不能吃。現在報上說剩飯剩菜不能吃,有亞硝酸鹽……”
  何建國不識時務:“報上的話也能信?今天說睡覺頭朝東好,明天又說朝西好,大後天說朝北好,大大後天你看吧,準得又說頭朝南!要是聽它報上的,咱家的床就得安轉輪!”
  小西對簡佳苦笑:“看到了嗎簡佳看到了嗎?就這麽一個人,根本不講理。”
  簡佳對何建國說:“蔬菜剩的確實不能吃,確實是有亞硝酸鹽。”為平衡好關係,又對小西說,“不過蛋白質類沒有問題——”
  何建國仍不閉嘴!“蔬菜也沒問題!我們村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都是這麽過來的,中午吃剩的晚上吃,晚上剩的第二天吃,也沒見到誰被藥死毒死。”
  “你們村?不提你們村倒還罷了!你們村整個就是個反麵典型!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平均壽命才五十多還說什麽說!”
  “好好好,不提我們村,我們村落後我們村窮,人窮,就沒有話語權。咱提富的——韓國,韓國富吧?人家韓國的國菜是什麽?泡菜!泡菜是什麽?其性質其化學成分,與剩菜無異!”
  小西一時想不出話來反擊,何建國得意一笑,抄起筷子大口小口吃。小西拉簡佳就走,說是出去吃。簡佳夾在兩口子中間很為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叫她走!”何建國斜眼看小西,對簡佳道。
  簡佳對他斥道:“你就別拱火了!說實在的何建國,這事我覺著你不對。”
  “我怎麽不對了?”
  “你有你的生活習慣,小西有小西的生活習慣。如果經濟上確實不允許,我們是應該過得節儉一點,但咱現在不是不到那個程度嗎……”
  “所以就應該浪費?”
  小西對簡佳說:“他就是這樣,說不過了,就偷換概念!”對何建國說,“你想把自己的胃當垃圾桶可我不想!”
  簡佳又說小西:“你也少說兩句吧!”又對何建國說:“不是說讓你浪費,你想想看,一個人一輩子能吃多少頓飯?吃一頓少一頓,為什麽不能對自己好一點?我認為,有條件的話,人還是應當學會享受生活。”
  何建國大口吃剩菜:“享受生活還用得著學?等我錢多得花不完的時候——”
  小西接道:“——就去買豆漿,買兩碗,喝一碗倒一碗!”何建國氣得說不出話。簡佳趁這機會起身告辭,小西追了出去。
  “簡佳你聽我說——”
  “沒事小西沒事,不就一頓飯嗎?”
  她根本就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就是她讓她解釋,她又能做何解釋?回到家後小西衝何建國大叫大嚷:“你知不知道,我把簡佳請來有多不容易?本來我想趁這機會跟簡佳好好談談緩和一下關係,結果呢,全讓你給攪和了!……”
  何建國隻是不說話,任她說。心裏頭感到深深的悲哀,為了兩人之間這沒完沒了大大小小的分歧。
  姐姐要去何家村過年的事令小航遺憾。不是舍不得姐姐,為簡佳的事他至今跟姐姐都不怎麽說話。令他遺憾的是,他們,主要是姐夫,要是不回何家村就會回來過年,那麽至少,這個春節全家的炊事問題就解決了,姐夫以一當十。春節食堂不上班,爸媽為這事很是有一些發愁,還口角了幾句。即使春節,媽媽每天也要去病房看看,回家總希望能休息休息;而爸爸呢,不會做飯。不是沒有學過試過,結果是,事倍功半,不不不,連“半”都談不上,他做出的菜難吃不說,還能把廚房給整得滿目瘡痍,鍋碗瓢盆刀,占滿了所有台麵,地麵都得用去一大部分,做頓飯,得讓他和媽媽跟在屁股後收拾半天。在這點上,姐夫深令顧小航佩服,同是男人,人家怎麽就那麽能幹?就說今天下午,他和姐姐回來做行前告別,進家快五點了,他一個人進了廚房,嘁哩喀喳,六點,準時開飯。四菜一湯,米飯。上廚房看看,不僅一點不亂,比他進去前還要整潔許多。小航不會做飯,也不喜歡做,這大概得歸咎於來自父親方麵的遺傳。但是,他喜歡吃,水平也高,算得上半個美食家。朋友吃飯,隻要他在,都由他點菜,他點的菜能達到性價比的最佳值。就為會點菜,他多吃了無數頓本來不該他去吃的飯。會點菜也是天賦。
  這會兒,姐夫在廚房洗碗,讓他們一家在客廳裏說說話,姐姐要走了嘛。媽媽雖說是專家權威在外麵一言九鼎,但是回到家裏,“媽媽”本色畢露,為姐姐要回何家村過年,?嗦個沒完沒了。找出一大堆的藥來,一樣一樣交代:黃連素——就是有藥,吃東西也不能太大意,衛生一定要講。維C銀翹,感冒初起時可以用一用,一旦開始發燒,就得去醫院,沒有醫院去衛生院,查查血,輸點兒液。防裂油一定要帶上,到了婆家不能一點兒活不幹,農村條件有限,手凍了裂了,塗點油。……
  小航聽著不屑:“媽,她是去她婆家過年,怎麽聽著您跟送兒長征似的!”
  小西爸看廚房一眼,嗬斥兒子:“小點兒聲,讓你姐夫聽見!”
  小西媽歎口氣:“也是。人家常年累月生活在那裏,小西你也就是去過個春節,有什麽?準備該做做,但在思想上,不能自己太嬌氣自己。”
  小西爸扭臉對廚房喊:“建國啊,你們明天要趕火車,今天就早點回去吧。廚房別管了。”
  何建國聞聲擦著手從廚房出來,憨笑著說已經收拾完了。小西媽提過一提果脯,說是小航專為他家買的,“帶回去給孩子們分一分。你們家裏孩子多。”小西立刻接茬兒說是多,光地上跑的都數不過來。小西媽皺眉瞪小西一眼,又拿過一個大包:“這是些家裏穿不著的衣服,都還挺新的。”小西連叫不要了不要了帶不了了!何建國則躬身接過去:“謝謝媽媽。”小西哭喪著臉不說話。小西媽看女兒一眼,對兒子道:“小航,你送你姐姐姐夫一趟!”小航說擱那吧,明天他送他們去車站的時候一塊兒拉上。現在他不想動,白天在工地跑一天了。
  何建國忙道:“不用小航送,這麽點東西用不著送。東西還是得今晚上拿回去,得裝裝箱。”
  小西道:“但是小航你明天一定得去!你要不去,我們絕對走不了。我們帶的東西,足夠開一個小型超市的了!”
  …………
  出租車在小區停下,小西和何建國從車上往下卸東西,確切說是,何建國從車上卸東西,小西站在一邊看,光看都愁。
  “好容易過個春節,比上班還得累,千裏迢迢火車汽車地長途跋涉,要不說過年如過關呢。真是過關受罪,而且是花錢買罪。”何建國隻是不吭,任她說。他在實際上頭占了上風,就得在言論上頭讓她一些。不如此,夫妻關係無法平衡。小西仍在說:“你說咱國現在什麽都跟國際接軌,怎麽這個春節就不能跟國際接接軌?像人美國,父母養孩子到十八歲,爾後拜拜,誰也不欠誰。想呢,就過去看看;有事,各忙各的。絕不會有人為這個就指責你沒有人情味兒指責你不孝順。……古代都比咱現在強,古代還有‘舉孝廉’一說,孝敬父母孝敬得好的能被推薦去做官。咱們這一代倒好,兩不靠!現代,現代不到人美國那份兒上;傳統,又得不到古代那好處……”
  何建國自是不吭,於是小西所有的話等於白說。何建國現在采取的就是“不說”政策。
  次日,小航開車送姐姐、姐夫去北京站,後備箱塞得滿滿當當,還有一些放不下的放在後車座上。一路紅燈,好不容易蹭到一半路時,小西突然大叫一聲,身份證忘帶了,身份證在辦公室的抽屜裏。他們的票是軟臥,軟臥要查身份證的。就是不查,身份證也該帶在身邊以防萬一。這事隻能找簡佳,這個時候,辦公樓裏隻剩下了值班的簡佳。可是,怎麽好意思找人家?一直以來關係緊張,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能有一頓“大餐”墊底,今天都好開口些——這麽一想又開始生何建國的氣。
  “都怪你!”
  “咦,你自己忘拿身份證了怎麽能怪我?”
  “要不是你昨天的破剩菜我今天就能請簡佳幫這個忙!”
  “你以為人簡佳跟你那麽淺薄!……趕緊地,給簡佳打電話!”
  前麵開車的小航聽著,始終不吭,不發表意見。其實小西除了不好意思請簡佳幫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讓簡佳和小航碰麵。小航當然明白這點,所以他絕不說話。心中卻覺姐姐未免多餘,他現在已決定重新選擇了,已同意春節期間,去媽媽給介紹的她科裏的一個女孩兒的家裏了。他和那女孩兒已有過了初步接觸。媽媽力主他們進一步接觸,力主他春節去女孩兒家看看二老。
  小西別無他法,老著臉皮給簡佳打電話,簡佳爽快答應了給她直接送到北京站去,並約好在賣站台票的地方見,到時手機聯絡,小西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北京站人來人往,到處可見維持秩序的警察,廣播裏一遍一遍提醒乘客注意自己的隨身物品。……小西一行人走來。小西背著自己的包,手裏拖著隻箱子,小航一手提一隻旅行袋,何建國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編織袋,腦袋被壓得歪向一邊,另一隻手還提著一個大包,形容極其狼狽,哪裏還有一點裴勇俊的影子?整個就是個民工!令小西不堪。索性轉移視線不看,眼不見心不煩。
  賣站台票的地方,簡佳已到,正四處張望,忽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與小西他們在一起的小航。她沒想到他會在,下意識手臂高高揚起同時高聲叫,聲音中充滿喜悅。自決定分手後,這是簡佳和小航的第一次見麵,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卻不料一見之下才發現,什麽都沒有過去,一切照舊。她是這樣,並且立刻感覺到了,他也是。為掩飾,簡佳不看小航,隻看小西,同時沒話找話道:“帶這麽多東西啊!”
  小西道:“是啊是啊。知道的,明白俺們是衣錦還鄉;不知道的,以為俺們是逃荒!”
  簡佳和小航聞此話同時各把臉扭向了一邊,生怕當場笑了出來。這時候笑出來無異於火上澆油,何建國那邊臉已經板得大理石一樣了。小航放下東西去買站台票,簡佳讓給她也買一張,多一個人送總是好些。沒想到他們會帶這麽多東西,早知道早把站台票買了,春節的北京站裏,擠得駭人。這個理由無疑是充分的。但是她和小航心裏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們不想就此分開。
  總算進站台了,站台比候車室鬆快多了,不僅是人少,由於已經進了站,心情也鬆快了。趁這工夫簡佳對小西說有一個作者打電話找她,小西手一揮說凡找她的,跟他們說,節後見了——儼然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簡佳又忍不住想笑,小航也是,二人目光相撞,交流著心裏的感受。小西似感覺到了什麽抬頭看他們,簡佳忙做無事狀囑咐小西:“記住啊,總共六件行李。我的經驗是,出門光記有什麽行李不行,一定得記件數,到時候一數,一二三四五,少了一件,再想想少了哪件,這樣才不容易丟。”
  聽簡佳這樣說,小航立刻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親切。這就是簡佳,細心,獨立。同時立刻就拿媽媽給他介紹的那個女孩兒跟簡佳比,感覺那女孩兒哪兒都好——指硬件——但是,僅有硬件的那是“第一眼美女”,隨著年齡增長,小航對自己想要什麽越來越明確。那女孩兒除了硬件尚可,其他方麵乏善可陳,主要方麵令人生厭。比如,倆人統共見了才不過幾麵,怎麽還沒怎麽呢,就得開始為她服務。買機票,買上她家的東西,都讓他去,聽那意思,錢都得他掏。這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你以為你是誰呀,圖蘭朵公主?所有男人都情願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來向你求愛?最煩這種女的了,自以為是自我中心自作多情自戀狂還得加上妄想狂。感覺太差,起碼的自知之明沒有,起碼的分寸感沒有,沒有一點點簡佳這種建立在自知基礎上的自立獨立。這時,聽姐夫跟姐姐說了——他可以肯定,姐夫說以下話時沒別的意思,就為感激,為把感激話說得更誠懇更有深度一些——姐夫說:“你看人簡佳,也是女的,比你強多了。你倒好,出門連身份證都能忘了帶!”
  簡佳怕小西不高興,忙道:“我能跟小西比嗎?小西有老公寵著!”
  小西張口就來:“你是不想讓人寵,你要想讓人寵還不容易?”也是好心,也是一種謙虛一種恭維,卻不料顧此失彼,一下子碰到了簡佳的禁區,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同時都想到了劉凱瑞。小西忙把話題轉開說別的,但是晚了,簡佳臉已霍然變色,剩下的時間裏,簡佳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送走了小西夫婦,小航開車與簡佳走,一路上,二人基本沒怎麽說話。在車站初見麵時的激動仍在,但是,劉凱瑞像一塊陰影橫亙他們之間揮之不去。在小航這邊,最終使他決定與簡佳分手的原因不是父母,是劉凱瑞。父母和姐姐說,簡佳離開劉凱瑞是為了劉凱瑞不跟她結婚。車快到出版社時,小航開口了,並不看簡佳,目視前方。
  “簡佳,如果劉凱瑞現在離了婚,提出來跟你結婚,你會同意嗎?”
  “你說呢?”
  “不知道。”
  簡佳冷笑一下,再也不肯說話,直到小航把她送到單位,下車後,方對對方說了一句謝謝。
  簡佳向辦公樓裏走,進門要上十幾磴台階,台階寬闊,平常日子,這個時間,上上下下不斷的人。此刻,隻簡佳一個。太陽已經西移,將她的身影斜斜投向那寬闊靜謐的台階,她一磴一磴向上走,寒風吹起她的長發,宛如飄起了一麵旗幟,那旗幟如同所有旗幟,風越大越能顯示它獨有的柔軟的頑強。
  “簡佳!”簡佳這時已走上了最後一個台階,聽到小航叫她。她回過頭去。他說:“到時間了,一塊兒吃頓飯吧。”
  “我晚上有事。”
  “什麽事?”
  “采購。采購吃的。一個人過年也要過好。越是一個人過越要過好。”
  說罷走了,消失在出版社那扇巨大的玻璃門後……

  第十章
  初一上午,小西打電話來給爸媽拜年,當時媽媽剛從醫院查房回來,小西爸接的電話,得知是小西的電話,小西媽邊換鞋邊對老伴說:“問問她,冷的問題解決了沒有。……算了,我來跟她說!”但是沒等她過來接電話,小西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說是她要幹活去了,聲音匆忙。放下電話後小西媽問小西爸小西的情況,小西爸說他跟她沒說幾句,聽聲音像是有點兒感冒,鼻子齉齉著。小西媽就有點兒急,當即要打電話過去問,被小西爸勸住。說小西肯定正忙,否則不會正說著話呢匆匆掛掉。她現在到底是在婆家,還是個講究三綱五常的農村婆家,肯定有很多不便之處身不由己,他們得多多體諒,小西媽這才作罷。
  爸媽的擔心一點兒沒錯,小西確實感冒了,還沒到何家前就感冒了。下了火車他們坐長途汽車,下了長途汽車在路邊等順路的拖拉機時,感冒了。盡管事先做好了禦寒準備,物質的心理的都做了,但是在山區的寒風麵前,那所有的準備都嫌薄弱。風不大,卻異常尖利,迅速刺穿大衣、外套、厚毛衣遍布全身,凍得顧小西欲哭無淚。好不容易等到了拖拉機,更冷,由於不能活動,加上拖拉機的行駛等於加快了風速,冷得徹骨徹心,何建國敞開自己的大衣,把小西攬進懷裏,縮在丈夫的懷裏,小西說出了比寒冷還令她恐懼的事,離何家越近,這恐懼越甚。
  “建國,他們要問孩子的事怎麽辦?”
  “我肯定不會說你有問題!”
  “——你得說你有問題!不育症,精子質量不高,或者數量太少什麽的,隨便你!”
  “我已經跟他們說過是你不想要孩子——”
  “你可以再跟他們說,你那麽說是怕傷他們的心。好好的一個兒子,不育症,爹媽能不傷心?你是怕傷爹媽的心,所以才把責任推到了小西身上。其實小西特別想要孩子,特別想要——”這話她原是仰臉笑著說的,不期然淚就湧了出來,隻好趕緊把頭埋下去,話都沒能說完整。
  何建國眼圈紅了,更緊地攬住小西:“我說我什麽都成!是太監是二尾子都沒問題!問題是,他們也得信啊。你想想,我要是不育症,你怎麽懷的孕?”
  小西把臉向何建國懷裏深處埋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隻是悄悄流淚。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哭,她知道他也很不好受很不容易。……拖拉機進村了,快到何家了,何建國不無困難開口了:“小西,到了我們家,給我點麵子噢!”
  小西使勁點了點頭,令他心痛。跟他吃這麽大苦,關鍵時刻,仍那麽顧及他。可她不知道,他這次這樣說已然不是為他了,是為她,為使他們家能對她有個好印象!他有種預感,小西可能真的不能生育了。他不在乎這個,隻要他和小西在一起。但是,他們家在乎。如果他們家真的為了孩子發話讓他休了小西——不不不,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說出這個話來,他從現在開始就得為這事做工作,打基礎。說實在的,他今年春節也不想回家,他想利用這個時間加加班,工作上的事情耽誤得太多了。他之所以最後決定回去,全是為小西。他知道他要是說他不想回去,他家肯定不信,肯定會認為是小西不想回去。上次得知他們的孩子沒了後他爹話裏話外已透出了這樣一個意思:這樣的媳婦,不要也罷,翻來覆去:“建國啊,說起來你是娶了個北京媳婦,好聽,風光,要我說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錢也不多掙,娃還不願生,早知道她這樣咱還娶她幹啥?還不如娶個你嫂子那樣的,圖個踏實,進家做飯下地幹活,叫生孩子就生孩子!你嫂子什麽都聽你哥的,連句重點的話都不敢跟你哥說!你哥說東她不敢朝西,你哥說雞蛋是方的她就不敢說是圓的!”就差沒直接說出讓他把小西休了。但是這些話他不能跟小西說,說出來於事無補,還有害。依照小西的個性,肯定會說,那就離!可是,她真想離嗎?為他們,為小西,為這個來之不易的家,何建國得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吞到肚子裏……
  到了何家,建國爹、建國娘遠兜近轉跟顧小西說孩子的事,說那麽多話中心意思隻一個,何家的香火能否繼續下去,全看小西的了。小西隻能點頭隻能說是,心中藏著的那個天大秘密,一點不敢透露。建國爹媽要是知道了他們家的生育工具不能生育,肯定會攛掇他們兒子把她休了——偏偏何建國又是那樣一個惟父母的馬首是瞻的大孝子——她受不了!她不能沒有建國!為這個她拚命幹活拚命表現,以做彌補。天天早起跟建國嫂子一塊兒做全家的早飯,飯後洗碗掃地收拾桌子。完了馬不停蹄準備午飯,午飯後等著她的是更大的一堆要洗的碗——不能讓建國嫂子洗,人家是做飯的主力還要管著兩個孩子——接下來是晚飯和晚飯後的碗。這一日三餐還隻是一些常規的活兒,額外的活兒比常規的活兒隻多不少,比如,親戚朋友來串門做客,令妯娌倆一天忙得腳不沾地兒。那天小西給爸媽打電話拜年匆匆掛掉就是因為何家來客了,小西得馬上接客端茶倒水。
  小西的感冒開始還隻是鼻塞流涕,接著就有些發燒。不想讓建國知道,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偷偷吃媽媽給帶的藥,說明書說吃一片的她吃兩片,一心希望能把病給壓下去。壓不下去,頭痛,全身骨頭痛,她咬著牙忍,不就七天時間嗎?怎麽忍忍不過去?不給(其實是不能)人家生孩子,還不幹活,讓她,也得把她休了!但是最終,沒有忍過去。不是因為苦,是因為委屈,而且是建國給她的委屈。
  事情發生在中午,小西和建國嫂子忙了一上午,做了十三個人的飯,飯做好客上席後,她想趁此機會休息一下,就去屋裏躺下了。由於感冒藥裏有撲爾敏,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一睡就睡得不省人事,家裏客人什麽時候吃完的飯,吃完飯說話抽煙喝茶,她一概不知,更別說上前招呼了。許是建國爹娘那會兒對她就有些不滿——一屋子客人,隻見大媳婦一人忙裏忙外,小媳婦在自己屋裏躲清閑,像話嗎?——下午,送客人走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堆了一灶屋沒洗的碗,於是建國爹發話了:“這都下晌了,晌午的碗咋還沒刷?”沒有人吱聲。建國爹又道,“小西呢?”
  何建國忙道:“我去叫!”噔噔噔跑到自己屋門口,推開門,衝裏頭嚷:“小西,碗怎麽還沒刷?”
  “我覺著有點冷……”這時小西感覺非常不好,感覺不像是一般的感冒了,似是重感冒,高燒,全身發冷,牙都咯咯響。
  何建國眼睛一瞪——他爹媽還有做客的親戚都在他身後站著呢——說:“冷?冬天能不冷嗎?不冷還叫冬天嗎?把碗刷了,趕緊的!……我們去村東大伯家,下晌飯就在那吃。你刷了碗再去!”他必須得用這個態度這樣說話。本來爹娘對這個媳婦就不滿意。他若不這樣對她,他們對他倆主要是對她,隻能更不滿意。何建國說罷,就隨全家人和親戚們走了,剩顧小西一人在家。小西強撐起身體刷碗,一個一個又一個,動作機械,感覺麻木,一種痛到極點的麻木。刷完那小山般一堆的碗盤,她簡單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拎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何家。要是知道建國這樣做時心裏頭的那些無奈和苦衷,她不會走;可她不知道。但也有另一個可能是:要是知道了,依照何建國的判斷,她會更早地毅然決然離開!
  晚飯後,小航吃完飯就進了屋,上網瞎逛,恰遇兩個博客打架,總算找到了一點看客的樂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插了進去,大打出手惡意灌水,打甲也打乙,沒有觀點沒有立場,重在參與,隻要能在虛擬世界裏熱鬧得忘掉現實世界的煩惱就好。本來,他已經同意跟媽媽介紹的那個女孩兒回家看看了,但是見了簡佳後,決定放棄。同時又知道自己同簡佳絕無可能,即使他不顧一切地同意了,她也不會同意。她的自尊心太強,要不就不是簡佳了。就為沒按原計劃去那個女孩兒家,媽媽對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外麵他沒地兒去,隻好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哪也不去。父母當然感覺到了他對他們的怨懟,爸爸來敲了次門讓他給頂回去了,好在媽媽沒來。但他肯定他們在外麵沒有閑著,就算嘴上閑著了心裏也沒有閑著,肯定在想,兒子怎麽了?每每這種時刻,小航就會痛感,父母的愛還是負擔。你心情不好,還要惦著他們因為你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能不是負擔?有父母在跟前,你連心情不好的權利和自由都沒有。要是姐姐在家就好了,就可以替他分擔一部分父母的愛了。可惜,姐姐還有五天才能回來。
  家中門鈴響了。小航毫不在意,打鍵盤的雙手停都沒停。這種日子,來人也不會是找他的。就是平常日子,一般情況下,同事朋友也不會來家裏找他。因為這不是他的家,他已經二十七歲了,該是自己出去單過有自己家的年齡了。就是不結婚,也該單過。一直沒有單過一是家裏條件不錯二是父母相對開明,但是此刻,他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出去租房或貸款買房了。此念頭一俟產生立刻不可遏製地膨脹,當下停止了與己無關的網毆,點了Google,準備查一查有關房子的信息,就是在這時,他聽到外麵傳來了那個令他意外的聲音:“爸!媽!”是姐姐?這就回來了?何建國呢,也回來了嗎?小航騰地起身開門出去。
  果然是姐姐!小臉烏塗塗的,幾天沒洗似的,頭發也是,髒得都打了綹。爸媽顯然也是一肚子的問號,一左一右圍著她同聲亂問都聽不清到底問了些什麽,姐姐索性不答,也是顧不上答,隻把包往地上一扔說了聲:“媽我待會再向您匯報我得先洗個澡!”就鑽進了浴室。
  何建國沒有回來。
  三個人都預感到事情不妙,又不知怎麽個不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答案。小西媽歎了口氣,轉身去了小西屋。片刻後,找出小西的浴衣睡衣,拿著進了浴室。小航和爸爸等在外麵,希望媽媽出來後能給他們一個答案。媽媽很快就出來了,快得不應該,當然也就不會有什麽答案。媽媽從浴室出來直接就去了廚房,給女兒做飯。到底是女人,關鍵時刻,比男人要有實際行動力。
  小西媽給小西下的麵,清水下的,切了蘑菇,臥了雞蛋,撒了蔥花,最後,滴上生抽和香油。本能覺著,女兒這時需要吃一點清淡的,連湯帶水熱熱乎乎的。
  沒想小西連這都不吃。洗完澡從浴室出去直接就向她的房間裏去,邊走邊說:“媽我現在什麽都不想吃。不餓。我想去躺躺。全身疼得厲害。”
  小西媽立刻伸手去摸女兒額頭,立刻發現女兒正發高燒,當即拿體溫計測,五分鍾後,紅色水銀直指40.2℃!小西媽簡潔問清女兒情況——這次是作為醫生而問——果斷決定不去醫院看急診,在家作為感冒處理。服藥,物理降溫,大量喝水,而後,睡覺。
  小西一覺睡到次日八點,整整睡了十三個小時。睡起來後,體溫降到了37.5℃——由於大量出汗,被子都濕了——家裏有一個醫生真好,否則大冬天發著高燒夜奔醫院折騰一趟,肯定得病上加病。這時小西媽卻提醒大家不能掉以輕心,早晨體溫下來,下午還有可能上去,建議小西還是要趁身體情況允許,去醫院做一下相關化驗,以利於進一步的對症治療。涉及到醫學專業,小西媽英明無比:化驗結果,白細胞計數高,中性也高,有炎症,需做抗菌治療。於是開藥、輸液,饒是如此,下午小西降下來的體溫還是升了上去,38.9℃,媽媽說晚上還會高,但又說不要緊,這是必然病程。……有一個當醫生的媽媽守著,有一個細心的爸爸端茶倒水伺候著,還有一個精力充沛的弟弟跑進跑出地為她買這買那,小西躺在家中暖暖和和的床上,身心仿佛化作了一片羽毛,柔軟輕盈飄哪是哪不計歸處。家真好!爸媽真好!自己能夠這樣放平身體躺在自家的床上被家人圍著照顧著,真好!弟弟給買來了西瓜,利尿降溫。一切兩半,捧一半送了來,中間還插著一把小匙。媽媽扶小西坐起來,爸爸為她在背後塞了個枕頭。小西接過弟弟遞過來的瓜——紅瓤黑子透著沙,根本不像是冬天的瓜——突然地,她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砸落在手中的瓜上。血濃於水血濃於水,盡管弟弟對姐姐心中有著天大意見,關鍵時刻,真情畢露!……小西爸媽和小航相互看看,沒有說話。屋裏,隻有大風在窗外的嗚嗚聲。
  是夜,小西爸媽雙雙並排坐在床上,久久沒睡。不是擔心女兒的病,病沒問題。他們擔心的是別的。許久,小西爸歎了口氣。“哎呀,她這一走,那家人的年也過不好了。”
  “那是他們自找!小西要不回來,再在那裏硬撐下去,發這麽高燒,挨著凍,還得幹這幹那,後果不堪設想,風濕性心髒病是輕的!”
  “我是擔心他們倆以後怎麽處。……建國做得是不對,但她這麽說走就走也不合適。對於他們農村人來說,兒子連個媳婦都鎮不住,是很沒有麵子的事情。”
  “麵子麵子!麵子重要還是命重要?小西回來就對了!小西能做到那份上對他們家夠意思了!不能光我們為你們考慮,你們一點不為我們考慮。……我女兒不是誰的戰利品,不想被誰的英雄兒子帶回家給父老鄉親們炫耀——直說了吧老顧,我煩就煩他們家這一點!動不動就是我們家媳婦我們家媳婦,吆三喝四地讓小西幹這幹那,人越多越來勁,那個時候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我心裏明鏡似的:城裏女人有什麽了不起?不是照樣嫁到咱何家村?不照樣得聽我們的?對不起,這一次,我女兒還就是不伺候了!”
  “行了。氣話就別說了。”於是小西媽不說了,說了沒有用啊,不解決問題啊。嘴上不說,心裏頭止不住陣陣的痛:女兒是愛建國的,否則她不可能委曲求全為他做到這一步!“我說,小西那病——我是說流產——還能不能治?”
  聽小西爸問這個,小西媽皺起眉頭起身就走:這恰恰是她連想都不願想的一件事情,小西從前也去過何家,但是沒有像這次吃這麽大苦,為什麽?因為她不能給何家傳宗接代了!有這樣一個天大的短處,她吃再多的苦,何建國也不敢出麵護她,越愛她越不敢護她,生怕激怒了何家長輩,翻了臉逼著他們散夥。小西爸這時候問這個,等於是往她正痛著的傷口上撒鹽!
  第三天,小西體溫完全恢複正常。晚飯後測,36.8℃。小西媽收起體溫計,仿佛順便說起似的說:“小西啊,你堅持說是你不想要孩子,不是個事啊!”
  “隻要何建國心裏頭明白就行。”
  “這已經不是你和何建國兩個人的事了。婚姻本來就不是兩個人的事。……”
  “您的意思是不是說,這樣下去,我們有可能過不到頭?”小西媽猶豫一秒,點了點頭。小西心裏驚慌嘴上硬:“那就離唄!”
  “別動不動就把‘離’字掛嘴邊上!”
  “咦,媽,上次不是您說的嗎,要麽跟他離,要麽跟你們斷絕關係。”
  “前提呢?我的前提是怎麽說的?我的前提是,讓你有一個積極的態度,處理好跟他和他家庭的關係!”
  小西沉默了。片刻後。“媽,當初我決定跟何建國好的時候,您怎麽不能使勁說說我呢!”
  “你能聽嗎?”
  “不能。”
  媽媽被逗得笑了一下,笑也憂鬱。歎口氣讓女兒早點休息,給女兒掖掖被角,關上燈出去,關上了門。
  客廳電話鈴響了。小西媽順手接了電話,剛剛“喂”了一聲,就聽背後女兒屋門開了,女兒穿著睡衣跑了出來連聲問是誰的電話。是科裏值班醫生的電話,請教主任38床的用藥問題。小西媽嘴對著電話回答問題,眼睛目送著女兒進屋,心裏頭為女兒難過。知道女兒盼誰的電話呢,幾天來她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老婆不辭而別,何建國為什麽連個電話都沒有?說實在話,就她本人來說,對何建國這個女婿無所謂——倒是小西爸對他的感情要深一些——她想他,僅僅是想女兒所想。放下電話後,小西爸從報紙上抬起頭來:“建國為什麽不來電話?”
  小西媽不禁惱怒,很多事——比如何建國為什麽不來電話,比如小西的習慣性流產——大家心裏有數就可以了,為什麽非得說破?解決不了問題,徒然增加煩惱!她板著臉說聲“我又不是何建國我怎麽知道”,進了臥室,留下小西爸一個人在客廳裏繼續看報。
  次日,小西完全康複,到底是年輕。依媽媽的意思,讓她再臥床休息一天,可是病好了她哪裏還能躺得住?上午媽媽查房,媽媽一走她就下了床滿屋溜達。爸爸買菜去了,弟弟關在自己房間裏不知在幹什麽,青春期孤獨症。溜達累了,看電視,看一圈,沒意思,再回去睡覺。不用想著做飯刷碗等等等等的事情,全身心放鬆。
  小西爸買菜回來了,買了不少,有葷有素。通過上次老伴因何家那個什麽大伯的事情的發作,以及最近為兒女的事情老兩口的誌同道合協同作戰,於倏忽間,他對老伴有了一種理解和憐惜,下決心放下自己的好惡,為家人、主要是為老伴生活質量的提高,努一把力。這幾天女兒生病,兒子鬧青春期孤獨症,老伴上午要去查房,他便一個人擔當起了一家人的炊事。衛生可以不搞,飯不能不吃。幾天下來,大家一致反映,小西爸做菜手藝明顯見長。同時進一步指出,他從前推說不會做,其實是不想做。不管大家說什麽,小西爸都笑著一一承認,因為都是事實。到現在他還是不想做,你看,從買到擇到洗到切到炒,忙活半天做一個菜,幾分鍾吃完。這時間浪費得不值,很不值。依他,這時間應該用來看看書,寫寫書,他有一本書已在小西他們的出版社裏掛了號的。但是,既然已決定為家人放下自己的好惡,那就要付諸行動。小西爸是個不說不做、說到必做的人。小西聽到動靜,過來了,幫爸爸擇菜洗菜,看著頭發花白滿腹經綸的父親做著一些完全可以由保姆來做的事情,小西打心眼兒裏歎息。“唉,這次去何建國他們家,何建國一進家就問他家給咱家找保姆的事,挺上心的,這下子完了。”
  “也不必遺憾,他就是找來了,也未見得合適。看過毛姆的《 寶貝 》嗎,一個短篇小說?”小西搖頭。小西爸說:“現在越來越能體會到毛姆寫這個東西時的心情了。”
  “寫的什麽?”
  “寫了一個好保姆。毛姆稱之為寶貝。辭典上對於寶貝的解釋是,珍奇的東西。那個保姆家政事務無所不通,甚至能為主人選擇搭配每天要穿的衣服,忠誠,善解人意,分寸感極強……”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小西叫,“後來有一次男主人喝多了酒,跟保姆睡了一覺,早晨醒來時心裏那個悔喲,想這下子完了,一個好保姆從此就算是沒有了。他當時甚至都不敢轉身,生怕一轉身會看到身邊枕頭上躺著一個頭發蓬亂的腦袋——沒想到那保姆根本不在床上!時間一到,衣著整齊按時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給他拿來了早報態度謙恭如常,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這顯然是毛姆的一個理想……”
  “這是所有人的理想!誰都希望自己的身邊能有那麽一個完全合乎你的心意你的需要的人!”
  “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理想。”
  父女二人默默擇了會兒菜。小西開口了:“爸,您這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小西爸沒回答,小西替他說,“你和我媽都忙,都太看重事業,所以,反而沒能享受到普通人所能享受到的生活樂趣,是不是?”
  “其實你媽這個人很優秀的……”
  話音剛落,小西媽回來了。父女倆趕緊閉了嘴。小西媽敏感到了什麽,說你們是不是在家裏說我的壞話呢?小西笑說哪裏,說爸爸說您很優秀。小西媽也笑說,你爸說我優秀,指的是在外麵。又對小西爸說,我這輩子沒有照顧好你,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倘有來生,一定彌補。話說得真摯誠懇,一時間,氣氛頗有一些傷感。這時,門鈴響了。一家四口都在家,誰會來?按他們家慣例,沒有預約是不會有訪客的。
  是何建國。何建國身邊是一個農村婦女——不用介紹就知道是農村婦女,簇新的紅西服裏套著個棉襖,那西服目測就知道是化纖質地——除了農村人誰會這樣穿衣服?那婦女三十多歲,膚色較黑,但在如今這個審美多元的年代裏,膚色黑已經不是缺點,她隻須把衣服穿得正常一點,相貌就夠得上中上水準。
  何建國說這是他給顧家帶來的保姆,姓夏。
  何建國和保姆的意外降臨給顧家帶來了近乎喧騰的喜悅。小西媽問題多得不知先問哪個,結果問出的全是廢話,比如:“什麽時候回來的呀?”小西爸習慣性地去沏茶倒水,全想不到這二位此刻需要的不是茶水招待而是飯食果腹;小航則奔過去接包,接姐夫的包,接保姆的包,其實不用他接人家完全可以自己放下,他去接還得格外讓人勞神謝他……總之,一家人都在忙,忙得都不在點兒上,但何建國卻從中感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這家人對他的到來是高興的,歡迎的,使他欣慰如釋重負,但仍是有些心神不寧,一邊在撲麵而來的熱情的裹挾中笑著答著,一邊在想:小西呢?
  小西在媽媽去開門、叫了一聲“建國”的那一瞬間,起身去了自己房間並關上了門。
  小西爸最先從一家人的盲目熱情中清醒過來,扭臉向女兒房間看去,發現剛才開著的房門不知什麽時候關上了。於是對女婿說:“小西在屋裏。可能躺下了。病好了,還是有點虛。”何建國接著這茬兒忙道:“那我看看她去。”就去了。
  小西就站在房間門口,何建國一進來,她就紮進了他的懷裏,與此同時,二人同時,說出了一聲久藏於心的“對不起”。何建國一手用力摟著妻子,一手撫摩著她的頭發補充說道:“是我對不起你!我不知道當時你在發燒!”
  小西聞此抬起頭來:“誰告訴你我發燒了?”
  “咱爸呀。他給我打了個電話你不知道?”小西爸那天看出小西在等建國的電話後,當天夜裏,悄悄給建國打了個電話。沒告訴小西。告訴了不如不告訴。
  小西把頭拱進丈夫懷裏:“爸真好!……建國,如果爸不打這個電話,你是不是就不原諒我了?”
  “那是!說走就走,請示都不請示!知道什麽是‘七出’嗎?”
  “古代遣散老婆的七個理由——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得感謝共產黨感謝新中國——”
  “你想說,如果在古代,我這樣的女人早就該被你‘出’出去了。”
  “都夠‘出’一百多回的了!”
  二人同時笑了,笑得同時冒出了淚花。何建國把小西走後他家裏發生的事情埋在了心裏。決定永不告訴小西。
  那天晚上,何家男人們從親戚家做客回來,發現了小西的不辭而別,眾人當場震怒。建國爹終於說出了他一直想說怕兒子生氣而一直沒說的話:跟她離婚!馬上離!自作主張把孩子給做了,這是多大的罪過?自己還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還敢在家裏擺城裏人的譜。你再是城裏人再有文化身份再高又怎麽樣?隻要對家裏人沒用,家裏人就不會高看你!何建國當場答應了父親的要求:離婚。顧小西的擅自離開使他在生氣的同時,也有一種如釋重負,他可以忍受她的無理取鬧,卻無法忍受她的為他承受。現在她既然率先決定不再承受,那麽,他們之間的那最後一絲聯係,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就何建國離婚的事情商量了很多,甚至商量到了再為何建國找什麽樣的媳婦的問題。建國娘看中了村東一個誰誰家的姑娘,遭何建國一口拒絕。同時再次為自己悲哀:他若不是一個“兩地人”,何至於這樣難?要麽跟小西那樣的城裏女孩兒,要麽跟村東那個誰誰家的姑娘,關係都會簡單得多。建國爹到底是到過北京見過世麵的,也否定了建國娘的建議,跟兒子說,咱找一個建國那樣的、從農村考出去的閨女!何建國苦笑笑沒有說話。
  後來,小西爸打來了那個關鍵的電話。說它關鍵,不僅是因為讓何家知道了小西出走的實情,同時,還讓何家感到很有麵子:兒子的北京老丈杆子主動打電話修好來了,他們還是怕他們兒子不要他閨女!要是沒有後麵這層意思的作用,小西也很難得到原諒:你病了,病了可以說嘛,為啥不說,?腿就走?但是,建國爹也沒說就此徹底原諒了小西,就為一個電話就原諒,哪那麽容易?他最後的話是:建國,跟她說,今年我和你娘就要抱孫子!
  第十一章

  何建國坐在電腦前工作,十指在鍵盤上飛快跳動。身後有小青年在接電話,放下電話後過來問他今天是什麽日子,他抬起頭反問什麽什麽日子,對方說今天肯定是個什麽日子,剛才來電話的是他老婆,就因為他沒想起來今天是什麽日子,生了氣把電話給掛了;同時進一步說明今天既不是他老婆生日也不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那會是什麽日子呢?何建國皺起眉頭想,這時他的手機記事提示聲響,他打開一看,興奮地哎喲一聲說:“今天情人節!”不是為情人節興奮,是為自己沒有忘了這個節興奮。接下來就說要打電話訂花,玫瑰花。於是小青年問他是不是有外室了,他邊撥號邊說不是外室是正房。小青年不信,已經上鉤的魚了誰還喂它魚餌?何建國隨他不信不屑解釋。經過今年春節和顧小西的這件事情,何建國感到後怕的同時感到慶幸,為此他專門去書店看了本關於婚姻的書,書說,婚姻如同事業,需要經營。書同時也說了如何經營的方法,其中的一個方法就是,要記住各種該記住的日子,尤其是男人。何建國學以致用,從書店回家後對照日曆,把“該記住的日子”,比如情人節,一一記到了手機的“記事本”上,嘿,還真管用——他要對小西好。小西為他做出的犧牲太大了。如果萬一她做出了犧牲之後他還不得不背叛她的話,他就必須趁現在還在一起,對她好一些,這樣將來,心裏就會少些遺憾。電話撥通時小青年又提醒說現在才訂花時間上是不是有點晚了?不等何建國說話馬上有人接茬兒說晚了花才便宜,情人節的玫瑰就像中秋節的月餅,頭天還一百多塊錢一盒呢,到了中秋節那天你再看,上午五十,下午二十五都不一定賣得出去。一屋子人都笑了。都知道他們頭兒在錢的問題上,一向精明。
  這天也是陰天,隻是沒有下雪,小西立在辦公室窗前向外看。她正在等陳藍,陳藍今天來結版稅。今天一上班,就發現對麵購物中心“喜迎春節”的廣告牌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一掃之前喜氣洋洋敲鑼打鼓的熱鬧,換上了個神情冷漠媚眼如絲的美人兒,前麵的劉海兒齊到眼眉,嘴微微嘟起,眼睛仿佛聚集了全身的力氣,帶股子嬌滴滴的狠勁兒。旁邊斜寫的那句話就是她的心聲了:愛我就給我——最好的!!!驚歎號一個賽一個大,最後那個便如小炮彈般,火藥味十足。顧小西笑了,暗想,如果不給或給不出“最好的”,會怎麽樣呢?這情人節廣告做得有點意思,不僅不打折不送禮,還一點不商量。像兩軍對壘強者給弱者開出的議和條件,氣吞山河說一不二。本來嘛,千金一笑,傾國傾城,浪漫就是真金白銀,你囊中羞澀,你床頭金盡,那你就不要酸文假醋,問什麽“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就這樣淡淡地看,淡淡地想,懷著一種事不關己的超然。“事不關己”是因為她是一個作風正派的婚內婦女,當然作風正派的婚內婦女也有過情人節的,她不過是因為她的夫婿不過,她夫婿不是一個過這種節的人。所有的婚姻專家都說,婚姻過程是一個不斷妥協的過程,小西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妥協成了一個情人節的旁觀者。
  走廊裏有人高喊“簡佳”,沒有人應。顯然簡佳不在。小西猶豫片刻,高聲答應著向外跑去。電梯邊站著發行部主任,一手執玫瑰一手撐電梯門,他還要繼續上樓。小西快步跑近,沒等站穩,對方已把那一大捧紅玫瑰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懷裏。是夠沉的。
  “簡佳的。傳達室不讓快遞進。我給帶上來了。”
  言簡意賅麵無表情說完進去,電梯門無聲滑上,片刻,開始上升。小西捧著花兒穿過走廊向回走,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件事兒:誰給簡佳送的花,沒聽說她跟誰談戀愛啊!這才低頭去看花叢中插的牌子,不看猶可,一看氣都喘不勻了,送花人居然是她的弟弟顧小航!下意識一把拔出那牌子塞進褲兜,這要叫同事們知道,不又多了一道茶餘飯後的談資?同時緊張思索發行部主任看沒看到這個牌子,看到了,知不知道顧小航是誰,由於精神過於緊張,剩下的路都不記得是怎麽走的了,全憑著腳給帶回到了辦公室。到辦公室後,發現陳藍已經來了,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看外麵的街景。
  陳藍捧著一大捧紅玫瑰走出電梯,迎麵遇到正要進電梯的簡佳,簡佳自然要盛讚那花,於是陳藍告訴她是“一個讀者托顧小西轉交的”。
  “哪裏的讀者?”
  “就是不知道啊。沒留名字,什麽都沒留。”
  “夠感人的。”
  “夠讓人納悶的。”
  “沒準是一個暗戀您的人哪。”
  “拉倒吧。我不至於連這點自知之明沒有。我專門寫婚戀情感我還不知道男人?男人對女人的喜愛標準永恒不變——二十歲!不管二十歲的男孩兒還是八十歲的老頭兒,喜歡的都是二十歲的女孩兒!……走啦!”走了。
  簡佳為陳藍的話觸動,同時慶幸,慶幸自己及時、明智地從那場注定要失敗的感情遊戲中拔出了腳來。
  辦公室裏靜靜的,隻有鍵盤的答答聲響,簡佳坐在自己的電腦前工作。來電話了。簡佳的手機。簡佳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手機顯示的是顧小航;之所以還是接了,潛意識裏想接,自己給自己的理由是,為什麽不接?身正不怕影子斜。顧小航上來就問她花收到了沒有,她幾乎一秒鍾都沒耽誤地就明白了陳藍抱走的那花是怎麽回事。都忘了最後怎麽回答的小航怎麽放下的電話了——心中怒火萬丈——收了電話,抬腿就向小西辦公室走去。
  她到時小西正巧在給小航打電話:“小航,你傻啊?送玫瑰是什麽意思你不知道啊?你明知道不會有什麽結果為什麽還要來勾引人家,這不是害人害己嗎?簡佳三十多了,不比你那些今天好了明天吹的二十歲的小姑娘,她們有大把未來,輸得起,我們三十多歲的女人輸不起!”掛 了電話。一抬眼,看到了簡佳,看到了簡佳臉上的神情,於是,道:“是我借花獻佛,把小航送你的花給陳藍了。我是為你們好!”
  “為我們好也得征求一下我們的意見吧?”
  “簡佳,我能理解你對小航的感情。”小西推心置腹,“他的確可愛。但是世界上可愛的東西多了——公寓可愛別墅可愛?別墅可愛。可我現在還不是得住在公寓裏——誰能因為可愛就一定能讓它屬於自己?……小航是年輕不成熟,咱不該啊!他呀,現在不過是跟那些跟他同齡的、小公主似的女孩子在一起待煩了,乍一接觸到你這種獨立的、不會時時纏著他的,而且還善於照顧別人、懂得體貼的,就覺著找到真愛了。”
  “聽你這意思是說,我勾引了你的弟弟?”
  “我可沒這麽說,我不過是說你比他大比他有經驗,在感情這艘航船上,你應當負有把舵導航的主要責任!”
  “你還是這個意思——我利用我的成熟勾引了你弟弟!……告訴你小西,我沒有勾引過任何人,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我從來就沒有過!”
  “你沒有?沒有,他怎麽突然地又送起你玫瑰花來了?”忍了忍,本想不說的,還是說了。“本來不想問你的,既然你說起來了,我們不如把話說透——那天,就春節前你們送我們去北京站的那天,回去的路上你跟他說什麽了?回去後,他就跟我媽說不去女朋友家了,要知道他們機票都買了!”
  簡佳心裏一驚,這個情況她一點兒都不知道,同時心裏一熱。這時簡佳手機又響,藍瑩瑩的,像是個有生命的活物。不用看都知道是誰的電話。顧小西一雙眼睛死死盯住簡佳,帶著警告和製止——於是,簡佳被徹底激怒,被對方的無理無禮激怒。她並沒有打算接受小航,包括他的玫瑰,但是,接不接受是她的事,要拒絕也得由她拒絕,你顧小西憑什麽幹涉,自作主張把她的花送人,誰給你的權利?你不想讓我接電話我就不接了嗎?笑話!簡佳迎視著小西的眼睛,一隻手拿起電話,按了通話,送到嘴邊:“小航……”本想鎮定自若說下去的,但是剛吐出這兩個字來嗓子眼兒便被卡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硬要說,非哭出來不可。可是她不能哭。不能讓小西看到她哭,更不想讓小航知道她哭。可是要是不哭,她就說不了話。顯然小航在那頭急了,連聲發問,聲音大得顧小西都聽得一清二楚:“簡佳!簡佳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我姐姐怎麽你了?要不要我給她打電話說她?她這人太不像話了!……”
  聽到自己的親弟弟跟一個外人這樣談論自己,小西氣得手冰涼,腦子嗡嗡響,心在胸腔裏打鼓般跳,她極力想控製自己,控製不住,再控製下去,她就要炸了!起身,向門口走去——狂怒中不失冷靜,是吵是打先得把門關上——不料剛到門口,來了個快遞,手裏捧著束紅玫瑰說是找顧小西。小西顧不上細想什麽,機械地接過快遞遞過來的筆和紙,簽收,於是簡佳趁這工夫,走了……
  小西下班回家,手裏拿著那把玫瑰。正值下班高峰,等電梯的人很多,小西麵無表情目不斜視。電梯到了,人們向裏頭擠。幾個有人養沒人教的年輕女孩兒老遠地跑著過來居然在小西前頭擠了進去。“小心點啊!紮著了別怪我!”小西板著臉道。女孩兒們相視看看,當時沒說什麽;電梯在十二層停,女孩兒們下去,一女孩兒走前甩下一句:“牛什麽呀,都蔫成那樣了!”“肯定是打折的!”“三折!”隨著一陣清脆的大笑,女孩兒們遠去。顧小西正要追將出去跟她們理論,電梯門合攏,上升,上升至十八層,停,顧小西把手裏的花往電梯扶手上一插,走了。何建國早到家了,正往桌上收拾飯呢,見小西甩著兩隻空手回來,有些納悶:“我送你的花呢?”
  “扔了。”
  “為什麽?”
  “蔫了!”
  “快遞公司的服務越來越不像話了!”何建國色厲內荏高聲道,“不如叫慢遞公司算了!我給他們打電話!”
  “算了,”小西懶懶地道,“別演戲了。這麽多年的夫妻了,誰還不知道誰?”
  何建國被揭穿,馬上改變戰術嬉皮笑臉:“是,花是打折的,同樣的東西幹嗎不買打折的?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但我不知道會是蔫的!你知道我是不喜歡什麽情人節的,但想到你喜歡,我就在我的手機上做了提示。我現在特別知道,夫妻之間不能光考慮自己喜歡不喜歡。小西,明年,明年的,明年包你滿意!……”
  小西擺手打斷了他表忠心,邊換鞋邊問:“晚上吃什麽?”
  何建國一下子來了精神:“燭光晚宴!”拉著小西來到餐桌前,果然有蠟燭,拿起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何建國要點,被小西攔住。“算了,蠟燭留著停電用吧。”
  “小西,進步很大啊!”何建國讚。
  “進步?”小西白他一眼,“這叫退化!”
  吃飯期間,何建國感覺出小西有心事,但是沒問。到想說的時候,她會說的,她憋不了多久。果然,沒過一會兒,她就說了,一五一十,來龍去脈。何建國邊聽邊在心裏大大舒了口氣——此事與他無關——臉上神情卻格外凝重起來,為了表示與小西的同心同德,小西說完後他鄭重思考了足足兩分鍾,主張這事小西不要再管。“你看啊,這事你要是攪和成了,得罪了朋友;攪和不成,人家成了兩口子,你倆人都得罪。綜上所述,我認為這事你要幹涉的話,利少弊多!”
  “什麽攪和成攪和不成的!我告訴你,這事兒要能成我才不攪和呢!小航我還不知道,他談過那麽多女朋友,哪個超過三個月了?簡佳呢,現在身邊沒人,正好遇上了小航!……退一萬步,就算我杞人憂天沒事找事,人家到最後真能結婚,可結婚就是目的了嗎?到時候就算小航能忍,簡佳肯定別扭,你想,從劉凱瑞到小航,那物質待遇到心理落差可不是一點兒半點兒!……”
  “哪這麽嚴重。頂大不濟,離婚就是。”
  “離婚?他倆壓根兒就結不了婚。打我爸媽那裏,就通不過。爸媽要是知道小航現在還跟簡佳來往,非氣死不可。”
  何建國立刻不吭了。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來自父母家庭這方麵的因素,對婚姻有多大影響。
  “你怎麽不說話了?”小西問他。
  何建國擺了擺手:“沒什麽,吃飯吃飯。”
  小西吃飯。但是心裏,總有一點不安。從春節以後,何建國身上就有了些變化,比如給她買花啊,做什麽燭光晚宴啊,都不像他。是,她是喜歡這些,但是,他不喜歡。他的反常規不能不令她不安。為什麽?是不有什麽事了?想問,又無從問起。怎麽問?總不能說:“你為什麽要做這些事?”
  何建國是有事瞞著她,但不能跟她說。今年家裏就要抱孫子,怎麽抱?在沒把握的情況下,他不忍讓小西懷孕,再懷孕再流,對身體損害太大。曾跑到婦產醫院裏去問——不敢問小西媽,怕她多心——人家讓他把病人帶來。他也不能帶,怕小西多心:怎麽個意思,不能要孩子就不要媳婦了?是這個意思,但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家的意思。他家的意思,他不能違抗。為這個,他都開始留意馬路上的小廣告了,看到有一個廣告說專治婦女不育,按照那個廣告找了去。去了之後才知道自己所為的荒唐。那是間七拐八拐才能找得到的小平房,裏麵坐著個年齡在三十到五十之間的婦女,問她什麽,都說能治,沒有問題。何建國記得小西媽說過,真正的好醫生,從來不會說沒有問題。凡是大包大攬包治百病的,絕對是江湖騙子。何建國最終逃也似的從那間小平房裏跑了——那婦女死拉著他不放,向他介紹她黑乎乎的藥丸——回家的路上,心裏一片絕望。還不能對小西說。明知道說了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就不如不說。
  看何建國悶悶吃飯,小西越發不安:“我說,你到底是怎麽了?”
  “怎麽了?沒怎麽啊!”
  “沒怎麽你這是怎麽了?”
  “小西,別沒事找事啊!”
  小西聞此,筷子一摔,起身就走,她今天心裏本來就不痛快。
  小西回媽媽家。回家後發現弟弟小航不在,暗叫不好。小航肯定是和簡佳在一起。
  小航的確是和簡佳在一起,而他之所以能和簡佳一起,恰恰是小西促成的。在簡佳聽說小航為她辭去了原本定下要繼續接觸的女孩兒後,感動而且不安,主動給小航打電話,把他約了出來。她直覺著,她對小航是有責任的。本來,她約小航是想說服小航趁早放棄,不料,小航反過來卻開始說服她。
  “簡佳,假如,假如我比你大的話——”
  “哪怕是同歲!”
  “就是說,僅僅是個年齡問題。……你是怕輿論嗎?”
  “我怕輸。”
  “和比你年齡大的在一起就不會輸?”
  “概率會小得多。”
  “再小落到你的身上也是百分之百!”簡佳一時無語,顧小航耐心道,“簡佳,關於年齡這個問題你已經說過N遍,我認真仔細考慮過N+1遍,我認為根本不能成立。你說你怕輸,換句話說,怕風險,我倒要問你了,什麽事沒有風險?吃飯還能噎死人呢!在大馬路的人行道上好好走著還有可能被汽車撞上了呢!咱不能說,怕噎著怕撞上就不吃飯不走路了吧?”簡佳憂鬱一笑。小航也笑了,笑著,從簡佳桌上找出張紙來,中間劃一條線,左麵寫著“利”,右麵寫著“弊”。
  “先來說弊。第一,年齡差距。……女大男小,容易遭受世俗偏見的打擊,但婚姻和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隻要你不理會,那些偏見就打擊不到你,所以,這不算弊。”說著在“第一”上打一個叉。接著寫第二條“女方有前史”。之後又說:“女人在遇到真愛的時候,會擔心自己配不上,這是非常普遍的心理……”
  “不是配上配不上的問題。我不認為我比誰大有前史就配不上誰,我是,我是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是想追求永恒!誰不想?我也想。可以呀,我們努力呀。誰也不會在有了結果之後再行動,有了結果就沒必要行動了,你把順序搞顛倒了親愛的簡佳小姐!”
  “——大姐!”
  “我說,你幹嗎這麽敏感呢?”小航笑了起來。簡佳不笑,拿起筆在“弊”的一欄裏寫上“家人反對”。小航問:“你的家人還是我的家人?”
  “主要是你的。”
  “我們的事跟別人無關!”
  “這種說法隻存在於理論上法律上。……不說別人,你姐和你姐夫,戀愛的時候轟轟烈烈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結了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為什麽,為了兩人各自的那個家,道理很簡單,結了婚也不能不要爹媽,為了什麽也不能不要爹媽!”
  小航不說話了。簡佳不無擔心地看他。此刻,她多麽希望他能提出更有力的理由來反駁她,但是他不說話。直到他走,也沒就她提出的這個問題說出什麽有力的話來。於是,他走後,簡佳決定,這件事情到此打住。
  小航決定先跟父母談。否則,說什麽都是白說。他不想拍胸脯說大話。他說,他要和簡佳結婚。聽到兒子的決定,小西媽的反應隻能用“震驚”一詞形容。這天是星期天,晚飯後,姐姐、姐夫也都在家。顧小航專門挑了這樣一個全家人都在的時間宣布這件事情,以示鄭重。
  “你們什麽時候又開始接觸的?”小西媽極力保持鎮定。
  “媽媽,我們是真誠的!”小航不想細述細節,沒有意義。媽媽也未必真想知道這個。
  “不行!”
  “媽!你們不了解她,她人很好……”
  “簡佳人是不錯。但是,找老婆光人好就行嗎?”小西插道,同時衝正在廚房洗碗的小夏努努嘴,放低聲音:“她人也很好,你怎麽不跟她?”
  “小西!我這裏在跟小航說正事!”小西媽不敢衝兒子火——怕他叛逆——便把火撒到了女兒身上。
  “最煩這些假招子了。”小西嘟囔:“一張嘴就是‘隻要人好就行’,真的是人好就行嗎?”
  小西媽擺手打斷女兒的車軲轆話,耐心對兒子道:“小航,她年齡大,跟別人有過這個那個關係,我們都可以不在乎,畢竟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非得女的比男的小,或非得是貞節烈女,這些都不應該成為擇偶的依據。但是,我認為,嫌貧愛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點。”小西爸在一邊頻頻點頭。何建國隻靜靜聽,靜靜看。
  小西借媽媽的話補充:“對了小航,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你不就討厭她們嫌貧愛富?你還說,凡衝錢的,一概不要;多好的,一律免談——是你說的吧?”
  “我可沒人劉凱瑞有錢。”
  “但是劉凱瑞不跟她結婚!”
  “不管你怎麽說,我就覺著她好!比你們給我介紹的那些都好!那些一天到晚就知道用小鞭子抽著男人讓男人給她送這送那的女孩兒,我煩透了!簡佳從來不,她要懂事要有分寸得多!”
  小西道:“小航!你的問題的症結就在這!簡佳現在之所以吸引你,是因為比較起你從前接觸過的那些來說,她跟她們不同,她讓你覺著新鮮,你想沒想過,新鮮勁兒過去了後,你怎麽辦?”
  “如果過不去呢?”
  “不可能!你過不去她也得過去!”
  “根據什麽?”
  “根據她從前的愛人!如果你們真結了婚,你給她的能趕上劉凱瑞給她的嗎?”
  “她正是因為不喜歡劉凱瑞,才會跟他分手!”
  “再說一遍不是不喜歡!是劉凱瑞不跟她結婚!”
  小西媽開口了:“要我說,小航,好女孩兒有的是,我們條件也不錯,不一定非她不可嘛。……”
  小西恨道:“他就是以貌取人!”
  小航被激怒了:“對,我就是以貌取人,怎麽了?我喜歡長得好看的女孩兒,喜歡賞心悅目,這有什麽錯嗎?”
  小西媽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當然沒錯。不過除了長相,人品方麵,也不能一點不挑吧?”
  “她人品也好。”
  “別的方麵我不了解,沒發言權;但是嫌貧愛富——”
  “就算她確實曾經嫌貧愛富,我也不認為那是一個什麽了不起的大缺點!咱不能一方麵一天到晚為了過上有錢的好日子拚命,一方麵又拚命指責別人愛錢不好,這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嗎?”
  “不要轉移話題!我們現在說的是簡佳!”小西媽怒道:“簡佳如果真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樣,為了愛情,那為什麽不能找一個窮人去愛,偏要找一個富人?”
  “您的意思是不是說,隻有跟窮人結合的愛情才是純粹的愛情才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愛情才是高尚浪漫的愛情?”
  “小航,我看你這人做事根本就沒有原則,典型的實用主義!”小西指責弟弟,“剛才還說就煩那些用小鞭子抽著男人給她送這送那的女孩兒,現在又倒過頭來為她們代言了!”
  小航霍地把矛頭指向顧小西:“姐,這有你什麽事!有這工夫你還是多想想你和我姐夫的事吧!”
  “我們倆沒事!”
  “沒事整天打?你們為什麽打?說穿了兩個字,沒錢!”
  小西氣得說不出話,這時小西媽站起身來:“小航,也許你認為嫌貧愛富不是缺點,但我們認為是。在這件事上,我們的世界觀不同。我們沒有權利強迫你不接受她,同樣,你也沒有權利強迫我們接受她!……老顧,我們休息去!”說罷,走了,小西爸也站起身來,隨妻子進了房間並關了門。
  次日上班。開完周一的例會後,簡佳和顧小西一前一後回到了簡佳的辦公室。小西進屋,把門關上,叫了聲“簡佳”,聲音不大,簡佳卻嚇了一跳,顯然是沒料到小西會來。她扭臉看她,目光裏滿是戒備。小西說我想跟你談談;她立刻說她不想談,說罷坐下,打開電腦,工作,這時聽到小西說:“不談也可以。我單方麵通知你,我爸媽堅決反對小航跟你結婚!”
  簡佳驀地抬頭:“誰跟你說的我們要結婚?”
  小西哼了一聲:“你就別裝了,小航都招了!跟你說,我爸媽堅決反對!”
  簡佳有一會兒一動沒動也沒說話,而後突然起身,穿外套,拿包,連個招呼都沒打,走了,小西迷惑地目送她走。
  簡佳在工地上找到小航時他剛陪一個重要客戶看完房子,看到她不期而至先是意外繼而緊張:“出什麽事了?”
  簡佳直直地看他說:“你跟你爸媽說要跟我結婚?”顧小航點了點頭,簡佳又說:“但是你爸媽反對?”小航又點頭,同時對他姐恨得牙癢,在心裏不停地罵著“大嘴巴”“長舌婦”。這時聽簡佳又問他,“你打算怎麽辦?”
  “你打算怎麽辦?”
  “我的打算要根據你的打算。”
  “我打算一直說服到他們同意為止。”
  “我跟你一塊兒,堅持到底。”簡佳清清楚楚地說。小航不明白,不明白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緣於什麽。簡佳說了:“當初我和劉凱瑞,他從來沒有把我引薦給他的家人,他跟我說,我們的事和他們無關。後來我才知道不僅有關而且關係很大。更不要說跟他的家人說要跟我結婚。”說到這裏她停了停,“是他使我懂得,一個男人愛不愛你,就看他想不想跟你結婚……”
  那天他們都沒有再去上班,開車出去漫遊,沒有目的,跟著綠燈走,一直開到了郊外。餓了,停下車,在路邊的一個小館一人吃了碗麵。這天天非常好,陽光燦爛,吃罷麵走出小館,二人不約而同信步走去,肩並著肩。
  “小航,你到底看上我哪了?”走了一會兒,簡佳還是有一點兒沉不住氣,問。
  “逼我恭維你?”
  “不是不是。我是真的覺著自己配不上你——”
  “又來了。”
  “真的。你看你,年輕有為,人帥,家境好。而且是一個到目前為止還跟父母居住在一起的好孩子。”說到這裏憂鬱一笑。“而我呢?我把自己的條件一條一條寫下來跟你比,發現除了外貌上跟你還有得一比外,其餘就沒有能跟你比的地方了。”憂傷一笑,“就是外貌上我也沒法跟你比,花無百日紅,我還比你大,女的本來就比男的老得快……”
  “沒關係沒關係,四十歲之後,我帶你去整容,咱整出一個韓國美女!”
  “小航,我們在說正事!”
  “非要這麽比嗎?”
  “要不我心裏不踏實。當然我不是那種隻知奉獻不知索取的紅蠟燭,但是翻過頭來,我也不希望別人是我的紅蠟燭。小航,感情是需要對等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簡佳,在這個世界上我接觸最多的女性,”小航慢慢說道,“是我母親和我姐姐。我母親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家人對她的需要永遠要讓位於她的工作。比如,她做飯很好,但我們全家除在節假日能偶爾吃到她做的飯外,通常都是吃食堂。再比如,醫院裏有事和家裏有事,她一定是放下家裏的事去醫院。小時候有一次我發燒,半夜她接到手術室電話,扔下我就走了。她回來的時候我燒得都迷糊了,什麽都不記得了,隻記得她抱著我哭,當時我想以後媽媽也許會變一變了,結果以後,一切照舊。至於我姐姐,你了解,她人不壞,但是大大咧咧任性自我,做事很難去考慮別人的心情,體會別人的感受。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做個男子漢,做一棵能讓小鳥棲身、讓常青藤攀爬的大樹。遇到你之前我接觸的女孩子也都是些小鳥、常青藤,這使我還以為女人就這兩類,一類是我媽媽那種,事業型的;一類是我姐姐那種,小鳥常青藤型的。我沒料到還會有你這種型的——”
  “我是哪種型的?”
  “兼具了這兩種型的長處。”
  “不會吧!”
  “再努把力,就會了。”
  “哇!你這家夥,在跟我使激將法啊!”
  同時簡佳自然而然伸手向對方拍去,顧小航一躲,簡佳拍空,身體前傾,被顧小航一把拉住,拉過頭了,將她拉入了懷中。二人極近距離對視片刻,嘴唇慢慢向彼此靠去……
  北風掠過樹梢,帶著歡快的尖叫。

  第十二章
  建國爹給建國打電話來了,兩件事:一、他給顧家找的保姆顧家滿意不滿意;二、讓建國給他哥建成在城裏頭找一個工作。家裏蓋房子,需要錢。而且,提出了條件,必須找一個掙錢多活兒還不要太重的營生。
  顧家對建國爹給找的保姆小夏很滿意。小夏剛來時連煤氣灶都不會使,現在,在小西媽的調教下,她照料一家人日常的衛生、就餐、采買完全沒有問題。這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女子,可惜文化水平太低,上到小學四年級父母就不讓上了,村裏人認為女娃兒學文化是白費錢。小夏自己卻不這麽認為,小夏之所以要進城打工,就為掙錢讓她惟一的閨女上學。閨女能上到哪兒,她就要供她到哪兒。這使小西媽對她的印象頗好,覺著她有主見,有誌氣。同時對何建國家心存感激,看來為找這個保姆,他們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小夏對顧家一家印象也好,覺著他們對人客氣,給的工錢也高。來這麽長時間除一件事讓她難以釋懷外,其他方麵,都還覺著不錯。那事說起來不大,但著實讓她羞愧。
  那天晚上,晚飯後,小西爸媽散步去了,小西、小航也都不在,就她一人在家。她幹完了廚房裏的活兒,幹完了所有的活兒,看看確實沒什麽可幹的了,就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沙發前是一個茶幾,茶幾上他們家習慣要擺上一玻璃盆洗好的水果,誰想吃隨時就可以吃。來到城裏後,小夏才知道吃東西不光是為飽肚子,也不光是為解饞,還為營養。這家人很注意營養,剩菜一律不留,全部倒掉,說是對身體不好,讓她在心疼的同時,也長見識。比如,她現在就知道吃多了鹽不好,而在家裏頭,她閨女都把鹹菜當零嘴吃。為這個她特地上街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告訴閨女以後可不敢這樣吃,吃多了鹽會得很多的病。她之所以要上街花錢打電話而不在家裏頭打,就是為了那件事。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裏看電視,經不住麵前茶幾上那盆水果的誘惑,就拿了一個蘋果吃,沒想剛咬了一口,小西回來了,正好撞上。小西當時沒說什麽,回去後卻跟她丈夫說了。
  第二天,建國兄弟就專程來找了她一趟。小夏分辯說蘋果是他們讓她吃的,電視也是他們讓她看的。她沒說謊。她一來他們家人就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要拘束,沒事了可以看看電視;水果什麽的,想吃就吃。何建國當時就質問她為什麽有人的時候不吃?她說不好意思。他說背著人就好意思了?當麵不吃,背後吃,叫你,你會怎麽想?她一下子不說話了,沒話說,建國兄弟說的全點在了穴位上。接下來建國兄弟說的那番話她牢牢記在了心裏,他說:“說是一家人他就能是一家人了?咱是保姆,是來掙錢的,不是來享受的。我知道你難,幹保姆難,不在活兒多少,在於要整天跟人家住一塊兒看人家的臉色。一家子人住一塊兒還整天鍋碰勺勺碰碗的呢,何況咱一個外人一個保姆?知道難,就得上心,嚴格要求自己,耍這些小心眼子,一天兩天,行;時間長了,能行?”從此後小夏小心翼翼老老實實,當麵不想做的事,背後也絕不做。比如往家裏打長途,就算確定他家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她也絕不在他家打,自己花錢,上街上打。現在,顧家上上下下對她都非常滿意。尤其是小西爸,有了小夏,他就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他不止一次在何建國麵前誇獎小夏。
  建國爹的第一件事何建國很容易答複了,而且是一個令大家皆大歡喜的答複。第二件事就令何建國頗犯躊躇:哥哥高中畢業,畢業後一直在農村幹活兒,這樣的經曆想在北京找活兒幹,上哪兒去找掙錢多活兒還不重的營生?他跟父親委婉表達了這層意思。父親說如果他辦不到,讓小西辦,小西辦不到,讓她家裏給辦。口氣很大,不容商量,頗有點兒給小西和小西家一個立功機會的意思。從他爹的角度想,他爹能有這樣的態度完全可以理解——不是為他給她家找保姆,是為小西“做掉了何家的孫子”。個中原因何建國還不能對雙方說,事情難,就難在這個地方:他不可能說他爹要求過分,同樣,也不可能跟小西家理直氣壯。他決定自己先辦辦看。他的同學同事朋友不少,但都是IT界的,一圈電話打下來,都幫不上忙,後來他想到了小舅子顧小航。顧小航在建築行業,有比較多的工作適合何建成那樣的人去做。他回家後跟小西說了這事,小西讓他自己去跟小航說,她說因為簡佳的事,不想跟小航打交道。
  何建國給小航打電話,吞吞吐吐剛說了一半,沒料到小航不僅萬分熱情,而且約他見麵,說是見麵談,吃飯談,他請客。當下就令小西警惕:小航想幹什麽?想收買何建國嗎?沒用。他和簡佳的事,她說了都沒用,別說何建國了。
  小西猜得一點兒不錯,小航對何建國的熱情正是為了簡佳。他不得不承認,簡佳的話是對的——為了什麽也不能不要爹媽。於是他決定改變戰術,各個擊破,先從姐姐開始。先是談,讓她將心比心,當初她跟何建國結婚時多少人反對啊,媽媽頭一個就不讚成,結果呢,她還是跟何建國結了。媽媽也就認了。媽媽雖然厲害,但也非常聰明善於變通,真成既成事實了,她才不會為這個就不認她的女兒兒子。不料姐姐卻說他這是隻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沒看她為她那婚姻付出的代價有多大。然後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感情固然重要,條件上的般配也同樣重要——我希望你比我好。”虛偽!談不下來又想到收買。姐姐不是一直為姐夫沒開上車耿耿於懷嗎?正好,把他的車讓給他們。他早就想換輛車了,一直找不到理由,這總算是個理由。他那車十一萬買的,開了三年,先削掉百分之二十,每年折舊百分之五,六萬,他三萬讓給他們,那三萬算他扶貧。姐姐聽他如是說邊立馬取錢辦交接手續邊不停地嘟囔:“到底是親姐弟啊。”但是一涉及到正事就翻臉不認人,受了賄卻不辦事,如同貪官。眼下姐夫送上門來找他辦事,他正好趁這機會跟他也套套近乎。姐夫雖說人微言輕,但從他那裏刺探點兒情報總是可以的。
  飯是在銀悅酒樓吃的,那是家著名海鮮酒樓。等菜的工夫小航就把姐夫那點兒事給辦了。當場給他手下的一個包工頭打了電話,讓那人給姐夫的哥哥安排一個瓦工的活兒,令姐夫十分感動。小航這邊剛把這事落實,他那邊馬上打電話給家裏通報。何家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說近日收拾收拾就讓他哥早一點兒啟程。早來早掙錢。於是,後來的氣氛越發地好了起來,那頓飯真沒白吃,姐夫一高興,酒後吐了真言。
  “要我說,簡佳不錯,年齡大怎麽啦?年齡大省心!跟別人那個過怎麽啦?你以為你那個就真的是純潔處女啦?現在什麽不能造假?鼻子眼睛嘴,直到處女膜!我要說的意思是,這其實就是一個觀念問題一個心態問題。但我們現在的問題是,你的觀念心態沒問題,可是別人的有問題你怎麽辦?不錯,是你娶媳婦,但你這媳婦是你自己的嗎?No!她同時還是別人的兒媳婦別人的弟媳婦!啊,我們的兒子,我的弟弟,條件又不是不好,憑什麽非要吃一盤別人吃過的剩菜?”姐夫說著一笑,“對了,順便說一句,你們家的人一向最反對吃剩菜。”喝一口酒,又說,“你娶這樣的一個人,丟的是大家的臉。尤其丟你姐的臉。她跟簡佳一個單位還是朋友,簡佳傍了一個大款傍了六年被人甩了,到頭來,這人成了你姐的弟媳婦,你說你姐糟心不糟心!”
  顧小航於是明白了,明白了後,憤怒了。與姐夫分手後就給姐姐打電話質問,在電話中痛斥小西虛偽,明明是為自己非要說是為別人。小西好不容易才弄清事情原委,怒不可遏。何建國說的那些事是不是事實?是。但是是一種片斷組合的事實。歸根結底,她反對他們倆在一起是為小航也是為簡佳。何建國怎麽這麽小人沒有原則?人家請他吃頓飯他就能背叛她給人家喂好話?放下電話後就去了娘家,得趕緊跟爸媽說明情況並商量對策。從女兒顛三倒四的訴說中,小西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那個兒子,是鐵了心了!當即要給兒子打電話叫他回來,小西爸說算了,他在加班。小西說他肯定沒加班,剛才跟何建國在一起,現在肯定是去了簡佳那裏。小西爸說:“小西,為什麽非要把話說破呢?人都是有麵子的,你把他捅穿了,於事無補不說,很可能會將矛盾激化。現在小航撒謊是好事,說明他心裏是有這個家的,他還是有所顧忌的。”當下說出了他的意見,不跟小航談,跟簡佳談,正麵談。小西媽和小西聞言眼睛同時一亮,這主意不錯,釜底抽薪!商量後定:這個周末,請簡佳來家,由小西出麵去請。
  簡佳接到邀請後立刻同小航交換了意見,都滿懷信心,他們知道他們會反對,但堅信能夠說服他們,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戀愛婚姻自主的意誌應當受到尊重。小航甚至把想好要對他父母說的話對簡佳演練了一遍:“爸,媽,也許你們說得都對;也許我和簡佳結婚後將來會後悔。但是,誰也不能讓我僅憑著這種種可能的‘也許’就去做另一種選擇另一種決定,誰也不能讓我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按照五六十歲的人的想法去走!是成是敗,您讓我自己走,自己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不容置疑,令簡佳擊掌稱好。那天,簡佳滿懷與小航並肩作戰的豪情去了顧家。不料到那兒以後情況出乎他們意料,小西爸把她叫去書房說要與她單獨談。事先,小航告訴過她,外人都道他們家是嚴母慈父,隻有他們知道,關鍵時刻,他們家真正厲害難對付的是爸爸。媽媽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和世界上大多數媽媽一樣。爸爸不,平時輕易不管事,但凡他要管的事,基本就沒有管不成的,僅“單兵教練”這一著兒就叫簡佳感覺到了他的厲害。他不跟他兒子談,跟她談,因她是外人她無法跟他們翻臉,而隻要把她搞定,小航那邊就等於是釜底抽了薪。但是,她不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簡佳為愛情武裝,無所畏懼!
  書房裏,小西媽坐在主談的位置,小西爸坐在一側,就這樣也別想讓簡佳放鬆對他的警惕。小西媽先開的口:“簡佳,畢竟你比小航年齡上大一些,成熟一些,所以我們還是想跟你談談,由你來把這件事處理好。”簡佳不吭聲,靜待他們往下說。小西媽隻好又說,“我們認為,你們倆不合適……”
  盡管事先有準備,但在親耳明確聽到這話時,簡佳的心還是直沉下去,本來準備義正詞嚴來著,話到嘴邊,變成了懇求:“阿姨,您也曾經年輕過——”
  “是,我也曾經年輕過,愛過,被愛過,但是,愛情不是一切。簡佳,如果你真的愛小航,就應該離開他。”
  簡佳決意反抗:“你們可以不管我不考慮我的感受,但是,你們難道一點兒不想考慮一下小航的感受嗎?”
  “當然他會痛苦一陣……”
  “但也可能會終生痛苦!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因為父母反對無法結合而終生痛苦的例子,太多了。說我們都知道的吧,梁山伯與祝英台、林黛玉和賈寶玉!”
  小西媽沒話說了,停了好半天才說:“你那都是文學作品裏的……”話說得軟弱無力。
  簡佳很快地道:“文學也是來自生活。”
  小西媽被擊敗。她是學醫的,和學中文的談論文學,豈有不敗之理?簡佳靜靜地直視著小西媽,眼睛裏沒有一點兒勝利時的自得,隻有誠懇,還有無畏。
  這時,一直沒有開口的小西爸開口了:“簡佳說得不錯,文學也是來自生活。你所說的那類例子外國作品裏也有:羅密歐與朱麗葉,小仲馬和茶花女。然而,這又能說明什麽呢?什麽也說明不了。因為,你能找出多少個因為離開茶花女而痛不欲生的例子,我就能找出多少個因為愛上交際花而家破人亡的例子;你能找出多少個因家庭反對而導致的愛情不幸,我就能找出多少個完全相反的人生悲劇。你說林黛玉賈寶玉沒有結合是痛苦,我說他們沒有結合是幸運——正是這及時的結束方式使他們的愛情得以永恒!……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想說,簡佳,這不是討論問題的方法!”態度平和,話裏有話,一語雙關,綿裏藏針,令對方張口結舌無以逃遁,全無招架的餘地。小西媽佩服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小西爸目光平靜聲音也平靜,一如剛才得勝時的簡佳。“正所謂,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今天,我們不說別人,隻說自己。”在中文係顧教授麵前,簡佳徹底敗下陣來,她想哭,極力忍著,這比直接哭出來更令人替她難受。小西爸媽對視一下,對這個女孩兒滿懷同情,但又實在無法通融。倘若她愛的是別人,任是誰,他們都可以不管,但是事關他們的兒子,他們不得不管。“簡佳呀,我們並不是要求你馬上做出決定——”顧教授說到這裏,打住。意思到了就行了,此刻不是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時候,也不是這個關係。從心裏說,他們理解簡佳,為她難過。
  簡佳淚水盈盈欲滴,但她就是不讓它們滴,相反,深吸一口氣,努力忍住,努力笑著,她開口了:“阿姨,顧教授,你們覺著我哪兒不好,給、給我指出來,我……改,行嗎?”她在拚死抗爭,哪怕對方射出的子彈正中她的十環,或者說,她已經做好了迎接那子彈的準備。
  小西媽不無困難地開口了:“不是說你不好,隻是覺著你們倆不合適……”
  “哪裏不合適?”簡佳很快道。
  倒是小西爸媽不忍心說出那個“哪裏”,總覺著那太傷人了。片刻後,小西媽委婉道:“簡佳啊,你看年齡上你比小航大四五歲,當然在目前看這沒有什麽,可是你想過沒有,多了不說,十年之後,女的快四十的時候,男的才三十多歲……”
  簡佳飛快地接道:“我是豆腐渣,他是一枝花。我是謝幕時刻,他是精品階段——這個問題我們已反複論證過了。達成的共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人不能因為將來可能的失敗,就放棄現在的努力。”小西爸媽再也說不出什麽,不想說。簡佳等了一會兒,看他們沒有想說的意思,替他們說了:“阿姨,顧教授,我知道你們不肯接受我的真正原因是什麽。”小西爸媽眼巴巴地看著簡佳,希望她不要再說下去。畢竟,他們都是善良人。簡佳卻說了下去:“因為劉凱瑞。”小西爸媽同時躲開了簡佳的眼睛,倒好像是他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簡佳的聲音繼續:“這事使你們感到丟臉,是嗎?”
  “不不不!”小西父母異口同聲,顯得有一點兒亂了陣腳。他們沒想到這個女孩子會有這樣大的決心和勇氣。
  “那是什麽呢?”簡佳輕聲問道。
  小西爸媽沒馬上回答,屋裏一片靜寂。靜寂中,小西爸開口了。他感覺到了簡佳義無反顧的誠意,決定不再躲閃,以誠意對誠意。“簡佳,曾經滄海,知道吧?……我們小航沒有劉凱瑞有錢,相比起劉凱瑞來,他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薪族。你現在正處在孤獨的時刻感情空白的時刻小航給了你慰藉,但是以後,你們一旦結合之後,日久天長之後,你終會有一天因為他不能為你提供給你曾經享受過的那種生活而……”他斟酌一下,“而遺憾。”簡佳很快地道:“我不會的。”小西爸也很快地道:“我們如何能相信這點?”
  簡佳回答不出來了。
  …………
  發行部主任來了,陳藍又有一本新書即將推出,責任編輯仍是顧小西和簡佳——這是陳藍提出的條件,必須這兩個人同時做它的責編。她認為顧小西和簡佳是一對非常好的搭檔,一個是“裏”,另一個是“麵”,缺一不可——於是,為把這本暢銷書抓到手,社裏決定讓簡佳仍回六編室,仍任副主任,與顧小西一塊兒,把陳藍的書做好。發行部主任來跟她倆商量新書宣傳的事。簡佳說她已經安排書評了,這一兩天就可以落實。發行部主任說書評是必要的,但僅僅是書評,是不夠的。現在的讀者成熟多了,不像過去,一有評論家說好,他們就跟著去買。顧小西冷冷地接茬兒說那是肯定的,寫在紅包邊上的書評,給錢就寫的書評,倒了讀者的胃口是早晚的事。簡佳針鋒相對說也不能一概而論,給錢就寫的書評未必就不是好書評,巴爾紮克寫作就是為錢,怎麽樣,部部名篇經典,評論家也是人也得吃飯!顧小西說那也不能為了錢就顛倒黑白,好的不好的一律叫好!眼看著就要吵起來了,發行部主任“啪”地一拍桌子,嚇了她倆一跳,齊齊住了嘴齊齊抬頭看他。發行部主任說顧小西的話給了他一個重要提醒,她的感覺其實就是讀者的感覺,現在呢,做一本書僅僅是叫好太不夠了,還要叫罵。安排幾篇誇的,就要安排幾篇罵的,讓兩邊掐起來,掐得越厲害越好!這讀者就得想了,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到底好不好呢?得,買一本瞧瞧!正說得流暢,“啪!”又拍了一下桌子,不無激動地連道:“哎呀你們看,我們怎麽能把他給忘了!”他說的“他”是劉凱瑞。劉凱瑞暗戀陳藍,首發式請他讚助一下絕對不成問題。聽到這兒顧小西閃電般看簡佳一眼,簡佳不看她,隻對發行部主任說她覺著這樣做不太好。發行部主任說有什麽不好?文化搭台,企業唱戲,雙贏。說著抬腿就走,邊走邊道聯係劉凱瑞的事就交給她們了,他馬上去聯係媒體。
  劉凱瑞在辦公室裏等顧小西。約好十點,現在十點一刻了。這時門開了,顧小西隨秘書進來,微汗涔涔氣喘籲籲,路上堵車,最後一段路她是下了出租小跑著來的,她奉命來跟劉凱瑞談給陳藍的書讚助的事。明知簡佳來談會更有力度,但是簡佳堅決不來,隻好她來。劉凱瑞說本來可給她半個小時的時間,但現在隻能給她十五分鍾,下麵他還有個台灣客戶,顧小西立刻開宗明義直奔主題。
  “我們要開陳藍作品研討會,需要讚助。”
  “為什麽找我?有這個實力的企業家多了。”
  顧小西愣了愣,而後道:“咱們不是認識嘛。”
  “不會僅僅是因為認識吧?顧小西,你找我,是想知道簡佳在我這裏還能不能兌換出錢來。”
  “你怎麽會這麽想?”
  “那你讓我怎麽想?”
  “劉凱瑞,你要是真這麽想,就有點兒自作多情了。實話說,我是奉命而來。奉我們發行部主任之命。”
  劉凱瑞略有點兒失望,但很快掩飾住了,片刻後問:“她怎麽樣?”沒說誰。但顧小西立刻會意。
  “她想結婚。她想有個家。”
  “對你的這番話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簡佳還是愛我的。隻不過由於我無法給她婚姻,而被迫離開了我?”
  “這個你得去問她。我隻是在說我的看法。劉凱瑞,你不跟人結婚還要拴著人家,不覺著自己有點兒自私了嗎?”
  “糾正你一點,不是‘不跟’她結婚,是‘不能’。我有老婆。”
  “你跟簡佳說你跟你老婆早沒什麽感情了……”
  劉凱瑞再次糾正她:“是沒有愛情。但是我不能拋棄她。她是在她少女的時候跟的我,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跟的我,幾十年了,我們已經是親人了。我能說,為了自己的愛情,就不要親人。叫你,你能嗎?”
  “劉凱瑞,凡事都要將心比心。在你那裏,愛情不是一切;在人家那裏,同樣如此。人簡佳三十多了,人家要結婚要生孩子!”
  “可以。我把她辦出國外,我們就可以生孩子。”
  顧小西沒想到,旋即,感到一絲喜悅。為簡佳,也為她自己和她爸媽。簡佳的問題解決了,小航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當然他會痛苦一陣子,痛苦一陣子總比痛苦一輩子強!這時她注意到劉凱瑞開始看表,忙收回思緒抓緊時間說正事。“說走題了說走題了!陳藍的研討會,劉總一定要支持哦!”
  劉凱瑞道:“陳藍的研討會,我一定不支持。”
  小西叫:“我們頭兒會殺了我的!”
  劉凱瑞笑:“顧編輯,你就這麽跟人談生意嗎?”
  “你想讓我怎麽談?”
  “你要從我這裏拿到錢,你就要給我一個等價交換的理由。”小西一聽暗叫不好,想這事看來得黃,她能有什麽給劉凱瑞“等價交換”的?這時聽劉凱瑞道:“叫她來跟我談。”
  小西明白了。“好吧,我跟她說。但我不能保證她來。”
  “還有一個條件,不能讚助陳藍。”
  “你想讚助誰?”
  “除了陳藍。”
  小西笑起來:“劉總也在乎這個?”
  “隻是不想誤導別人,主要是,不想誤導陳藍。我尊敬她。”
  小西收起臉上的笑,肅然。想,難怪簡佳會愛上這個男人,他不僅有能力有事業,的確還有著不少值得一愛的品質。
  從劉凱瑞那兒離開後小西沒有回單位,直接回家。何建國奉命去湖北“技術支持”,走前交代她說他哥哥這幾天就到,讓她這幾天爭取下班早一點兒回家,他哥哥頭一次到北京,一個人,人生地不熟。何建國在電話中已把家裏的地址以及行走路線詳細跟他哥說了,他哥雖說沒出過遠門,但是對一個大學都能考上的高中生來說,這點兒困難應當不在話下。小西對於何建國要她好好接待他哥的要求,滿口答應誠心誠意。她對建國那個哥哥印象不錯。那人話不多,心很細,知道體諒人。小西在何家,他常讓他老婆替小西幹這幹那,幹活兒,都是他老婆幹重活兒,讓小西打下手。為此,她對那兩口子滿懷感激。
  小西往家趕,她回來得很是時候,建國哥何建成正等在她家門口,但讓她始料不及的是,等在家門口的,還有建國爹、她的公公。何建國並沒說他爹要來啊。把父子倆領進家裏,借出去買菜的工夫給何建國打了個電話,質問他為什麽不告訴她他爹要來的事。何建國說他真的不知道他爹要來,聽口氣不像是假的。他爹來幹什麽,總不會專程來送何建成吧?何建成三十多了又不是沒文化,就算沒來過北京,也用不著人送。多一個人來多一份花銷,他家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他爹來肯定有事,當即高度警惕,她那個公公,絕對是沒有大事不登門。他會有什麽事?哪方麵的?她辦得了辦不了?他總不會逼著她當場給他生出個孫子來吧。同時給小航打了個電話,通報了何建成已來的消息,讓他做好接待安排的準備。電話中小航態度冷淡,但是答應了。答應了就成,態度如何她不在乎。
  建國爹這次來還真沒別的事,還真就是為專程送他的大兒子。嚴格說不是為“送”,而是要親眼看著顧家給大兒子把方方麵麵的事情落實好。他不相信老二,老二在他媳婦他丈母娘麵前太?。老大不愛說話,遇事從不爭,安排得不滿意他絕對是委屈著自己。老大是他心裏的一塊病。那年,在天橋上,老二媳婦說的那番話雖讓他惱火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您沒這個能力供他您應該為此感到慚愧才是!”不僅為沒供大兒子上學慚愧,還為這些年為了供二兒子上學,大兒子跟著他吃苦受累、到現在連自己的房都沒有而慚愧。所以在最後時刻他決定,親自送大兒子來北京,如有什麽不妥,他還可以出麵為兒子說話,為兒子爭。

  第十三章
  建國爹對顧家給大兒子安排的住處首先就不滿意,住的是簡易工棚,上下鋪,窗戶很小,有的還沒有玻璃,糊著報紙,被風吹得直呼扇,到處暴土揚塵,於是道:“就住這兒?俺們農村牲口棚都比這兒強!”
  小航頓時火冒三丈。他扔下手裏正忙的事情親自去接他們來送他們,一句感謝話沒有倒也罷了,還說這個,要飯吃還嫌涼,當即硬邦邦回一句:“農村的牲口棚比這兒強,去住啊,誰攔著你們了!”
  建國爹白瞪眼說不出話,他那話本來是說給建國媳婦聽的,忘了顧小航這茬兒。被顧小航這麽一頂,火氣一下子沒了,對眼下局麵一下子看清楚了。建國媳婦是有責任給建成安排,她弟弟沒這個責任,看他那樣兒,還真能給你說撂就撂。“她兄弟,”建國爹擠出點兒笑對小航道,“俺不是那個意思,俺的意思是,能不能給安排個好一點兒的地場兒?”
  小航毫不含糊:“不能。這在工地算條件不錯的,還有睡大通鋪的,二十多人三班倒著睡,一班睡的時候,另外兩班幹活兒!”
  何建成忙道:“爹,咱出來打工是為掙錢,不是圖吃圖喝圖舒服。”率先夾著行李進了工棚。建國爹沒法,隻好也跟了進去。
  這期間小西始終沒吭聲,心裏頭覺著頗為解氣,正想跟弟弟說幾句什麽,弟弟看都沒看她,一低頭,跟著進了工棚。小西隻好也跟了進去。
  工棚裏,建國爹已跟包工頭套上了近乎,邊給那人遞煙邊說:“這位大哥,俺兒,你多給照應著點兒。”滿臉的討好和謙卑。包工頭皺著眉頭推開那煙正要說幾句例行的“公話”,忽然餘光瞥到顧小航進來了,忙伸手接過那煙大聲地道:“什麽照應不照應的。顧經理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
  建國爹一聽說小航是經理,臉色驟變,對小西道:“建國媳婦,過來,俺跟你說句話。”把小西拉了出去,“你咋沒說你兄弟是經理哩?”
  “經理和經理還不一樣,他不過是這個項目的經理。”
  “啥經理也是經理!你跟你兄弟說說,給你哥找個寫寫算算的差事。他好賴也是高中畢業,當年和建國一起考上了大學,要不是因為家裏供不起兩個,他現在也是大學畢業了哩,也能跟建國似的,在北京工作在北京成家了哩!”又生氣,“你哥來早都跟你們電話裏說了,就是讓你們有個預備,你們就這樣預備的?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這話被從工棚裏出來的包工頭聽到了,插話道:“大爺,這您就不知道了。現在北京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都滿大街呢,住地下室、做北漂,一個樣,有的連飯都吃不上還不抵民工。”建國爹繃著個臉不吭聲。這人當然是得替顧小航說話,顧小航是他的領導。但是接下來,包工頭說出的話讓他緊繃著的臉一下子鬆了下來。包工頭說:“按說,按你兒子的那個條件,從來沒出來幹過,也沒啥技術,都得先從力工幹起。力工是啥?就是出力的工人。挖溝卸貨肩扛手提,哪裏需要上哪兒,是建築隊最底層、最苦、最沒技術的工種。”說到這兒他看小航一眼,“但是,我們顧經理說了,何建成是他親戚,讓我一定給他安排好。顧經理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沒二話,幹瓦工!不會,學!誰一生下來就會?……大爺,知道瓦工不?”建國爹點頭,瓦工他還能不知道?家裏蓋房,就花錢請的瓦工哩,得不少工錢哩。包工頭說:“瓦工活兒輕快不說,還能學技術。學會了,再走哪兒都不怕了!現在北京,最缺的就是建築工人。為啥?零八年奧運會啊,得抓緊時間搞建設啊!”
  建國爹這就要向顧小航表示感謝,未開口先擠出一臉笑。顧小航不想看他諂媚的樣兒更不想他說出肉麻的話,搶在他前頭說:“我還有事我先走了。”就走了。
  建國爹懷著一顆喜憂參半的心離開了工棚。喜不用說,為兒子要當瓦工學技術。憂還是為了兒子的住處。大兒子打小身子骨弱,就那住處,四處通風撒氣,咋住?是夜,建國爹睡在穿兩件褂子都嫌熱的小兒子家裏,想著睡在工棚的大兒子,怎麽也睡不著,很想給小兒子打電話絮叨絮叨,讓他再跟他媳婦說說,能不能再給換一個好一點兒的地場兒。又怕兒子一著急再跟媳婦吵,惹得小公母倆不和,對建成更不好。隻好忍著,想第二天就去工地,再給大兒子送床被窩過去。次日一大早起來,他就把這話跟兒媳婦說了。兒媳婦這次倒是表現不錯,很爽快地答應,當即把家裏最厚的一床緞子麵被子給找了出來,還讓他打車去,給了他打車的錢,還給了他飯錢,說是她晚上回家有事,可能要晚一點兒回來,來不及給他做飯,讓他去樓下的小館吃。他嘴上應著心裏清楚,回家有什麽事?她的事就是不想跟他在一塊兒呆著,她嫌棄他。不過同時心裏一動,對兒媳說時間晚了就別回來了,在娘家睡下算了,省得來回跑。心裏想的是,兒媳不回來,大兒子就可以來家住,雖說不是個長久的法兒,也不求長久,能住一晚是一晚,已經立春了,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小西聽建國爹這樣說,隻當公公不願跟她同住一屋—— 一如她不願跟他同住一屋——尤其何建國不在家時,兩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沒話還得找話說,都累得慌,當下對公公的建議欣然同意。
  建國爹吃罷早飯,就去了工地,沒找到人。工人們已經出工了,工棚門上了鎖。打聽旁人,說是中午也不回來,晌午飯都在工地上吃。他隻好回了家,想吃罷晚上飯再來。吃罷晚飯,他再次去了工棚,這次找到了建成,跟建成說讓他跟他回家住。建成不肯。說是別說這事沒經過弟媳婦同意,就是弟媳婦同意,他也不會去,他這就給人添不少麻煩了。這孩子就是忠厚,有事先替別人想。建國爹沒法子,隻好又返回小西家,拿上那床被窩,夾著,給兒子送去。工地工棚裏燈光昏黃,因為太冷,工人們都早早鑽進了被窩。建成是新來的,隻能睡正衝著門、因而也是最冷的那個地場兒。建國爹失神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裏難受得不行:兩個兒子,一個上了大學,一個沒上,上和沒上,地下天上。小兒子過的啥日子?大兒子過的啥日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從工地回來,發現又忘帶門鑰匙了。村裏人,就沒帶鑰匙的習慣。於是,蹲在門口等。有過往鄰居問他需不需要打個電話,他說不需要。建國說他十一點多就能回來,這會兒已經十點多了。他寧肯在門外等一個鍾頭,也不想給兒媳婦打電話要鑰匙,不想讓人嫌棄。
  其實這一次建國爹還真是誤解小西了,小西回家真有事而不是嫌棄他。就是嫌棄,也不會這時候嫌棄。何建國不在家,電話裏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接待好他爹,這節骨眼上她撇下他爹回娘家,不是沒事找事嗎?但事情也是巧了,她必須今天回家跟爸爸把書的授權合同簽了,有了合同才好去跟劉凱瑞談讚助一事,讚助小西爸爸出書。若不是因為惦著建國爹父子這幾天來,她昨天下班後就直接回媽媽家不回自己家了。本打算合同簽完了就回去,見建國爹不讓她回去,她也就樂得就坡下驢,不回去了。想想也沒什麽非回去的必要,晚飯安排好了,煤氣啊水啊的不讓他動,就一個晚上,何建國今天夜裏就能回來,能有什麽問題?而爸爸的書必須在晚上簽了次日把合同帶到社裏去。
  小西爸那本書社裏本來是定下來出的,不料在社委會最後的選題會上,遭發行部主任堅決反對,說是:“我認為今天研究的選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不能出。為什麽?賣不動。要我說,編輯做書也得稍微尊重一下發行部門的意見吧?跟你們編輯部說多少回了,做選題的時候一定要關注市場關注市場,充耳不聞!其中最典型的,是一個什麽教授的什麽古代詩人研究,顧小西抓的,那書能出嗎?出了誰看?銷售對象是誰?作過市場分析嗎?成本算過嗎?賠了算誰的?亂搞!”他並不知道書的作者是顧小西的爸爸,是顧小西不想讓人知道,怕人說她以權謀私。簡佳當時作為編輯室副主任參加了此會,一聽就急了。一是真心為小西爸急,她目睹了小西爸為這本書做出的付出和寄予的希望;私心裏,主要是為自己急,現在顧家上下一致反對她和顧小航,這個節骨眼上把顧教授的書斃掉,作為編輯室副主任,不是她的事兒也是她的事兒了!於是她馬上說:“這選題是去年就報過的,再說,社裏同意編輯室一年做幾本不以營利為目的的學術書。”發行部主任說:“可以不以營利為目的,但是也不能以賠本為目的。至少保證個不賺不賠!就是出學術書,也得有出學術書的資格,換句話說,得有名氣。賣書賣兩條,要麽賣作者名氣,要麽賣書的內容。您兩頭不占,讓人賣什麽?”簡佳說不過他,隻好強調這本書的作者是教授。發行部主任毫不客氣道,“教授?教授算名氣嗎?充其量是一專業職稱,在自個兒單位可能還能唬一唬人,到社會上,誰認這個?”僵持到最後,總編出來和稀泥,說實在要出也行,自費——等於是投了發行部主任的讚同票。發行部主任隨即表現出勝利者的寬容和大度,說簡佳我給你出個主意吧:拉讚助。大家都笑了,這也能叫“主意”?現在誰不想拉讚助,想拉都想瘋了。於是發行部主任也笑了,點著頭說是啊是啊,這要是一美少女作家嘛,拉拉讚助,還有點兒可能;一男的,還那麽老,拉讚助,哪兒拉去?會散後回編輯室的路上,簡佳苦苦思索,突然之間,想到了劉凱瑞。
  那天小西同劉凱瑞談完回來後告訴她,劉凱瑞說可以讚助,但有兩個條件,一是不讚助陳藍,二是得簡佳去談。簡佳當下冷冷一笑,此事就此作罷。現在,她決定,為顧教授,去向劉凱瑞拉這筆讚助。小西勸她慎重。盡管小西知道如果簡佳若能就此和劉凱瑞重歸於好,她弟弟的問題就算是解決了,但也不想為這個就慫恿別人往火坑裏跳。不管劉凱瑞有多優秀,她也認為,他那裏終究不是一個女人的正常歸宿。也想到簡佳這麽做可能是為了表現給她家裏人看,但同時她知道,沒用。於是事先把這所有的話跟簡佳說清楚了,她不能裝聾作啞利用別人。簡佳一笑置之,說小西過慮了,說她之所以要這麽做完全是為了她自己,她不想讓顧家為書出不了的事情誤會她。當即給劉凱瑞打電話。劉凱瑞說希望能夠麵談。她一口答應,並約好當晚就談。並且,當晚就談妥了。次日一上班,就跟小西說劉凱瑞答應了讚助,讓她今天回去跟她爸把書的授權合同簽了,免得夜長夢多。
  上班後,小西把簽好的合同交給了簡佳;下班後,直接回爸媽家。爸媽當時還提醒她說,建國不在她公公一個人在家好不好?她說這是她公公的意思。吃了飯,看了會兒電視,小西就洗洗睡了,全然不知道建國他爹這會兒正等在家門口的樓道裏。樓道裏沒有暖氣,冷得很。建國說十一點回來不知為什麽十二點了還沒有到,凍得他站不住蹲不住,來回顛倒著兩個腳蹦?。何建國就是這時候到的,在他爹在他家門口來回蹦?的時候到的,登時憤怒。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讓顧小西接待好他爹他哥,走後又不斷為這事給她打電話,想不到她竟能撇下他爹一個人回了娘家!建國爹倒是替兒媳婦解釋了幾句,但是根據何建國對顧小西的了解和顧小西以往的表現,他怎麽能相信那解釋?想當然認為父親是為息事寧人才不得已而為之。但是這事,他沒法“息”,“息”不了!進家後先下一大鍋熱騰騰的麵給父親吃了,照顧父親洗了個熱水澡讓他上床,就去撥顧家電話,質問。盛怒中理智尚存,撥的小西手機。顧家座機在客廳,一響,全家都聽得到,這時已是半夜,顧家早該睡了。但是小西的手機說“已關機”,就是說,她也睡了。她倒也能睡得著呀!他哥哥來的當天她就把他送到了工棚,扔下他人地兩生的老父親一個人在家,她自己跑出去躲清閑去,心真夠狠的!手機撥不通,他想也不想,就去撥座機。這時建國爹聞聲趕出來攔他,說不中,看吵著了她爹媽;何建國咬牙切齒說她不把我爹媽當爹媽,她爹媽也就不是我爹媽!
  顧家一片靜寂,都睡了。電話鈴響起的那一瞬,小西媽嚇得一下子坐了起來,當反應過來是電話鈴聲時,馬上想到的是6床出問題了,6床上午做的肝大部切除,切的過程中大出血,報了兩次病危。這樣想著下床光著腳摸著黑就向客廳走,不小心膝蓋撞著了椅子,疼得她“哎呀”出聲。小西爸急得滿牆胡亂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燈的開關,把燈打開。
  小西媽到客廳時,小夏已經接了電話,到底是年輕,反應快動作也快,正對電話小聲說:“小西睡下了……好,我去叫。”小西媽問是誰,小夏說了是誰,小西媽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一聲不響回屋。已是夜裏一點多了,他有什麽事,就不能明天再說?打家裏電話,明明知道他們已經睡下,明天都還要工作,她和小西爸年紀都大了身體還不好,他這麽幹,是什麽意思?當時就覺著胸悶,回屋後服了硝酸甘油,服了安定。小西爸埋怨她說就是醫院有事也不用這麽急。她說就是醫院沒事,大半夜的,睡得好好的,電話鈴這麽一響,也受不了。又說,兒女的婚事處理不好,父母得跟著遭一輩子罪。他們都本能感覺到,何建國這樣一反常態地找小西,肯定是兩人之間又出問題了。
  小西迷迷糊糊來接了電話,電話那頭何建國劈頭蓋臉暴風驟雨,小西沒聽完就把電話給拔了,解釋都不解釋。肯定是她那個公公又在中間挑撥離間了,嫌給他大兒子沒安排好住處唄。心裏頭也是火直冒,明明知道她爸媽的生活習慣還這麽幹,什麽意思,破釜沉舟了不打算過了?
  小西猜得不錯,在小西拔斷電話的那一瞬間,何建國想到了離婚。次日吃罷早飯他和父親去看他哥,幾經輾轉打聽,找到了他哥幹活兒的地方。他哥正在跟一個瓦工幹活兒。那個瓦工不錯,也是山東人,對何建成很是照顧,毫無保留地教他技術。何建成非常滿意。那個瓦工對何建成也滿意,說他心靈手巧,一點就透,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單挑了。看到哥哥狀況,何建國心裏一下子平和了,這才肯耐下心來聽父親關於昨天情況的詳細敘述,聽完了,才知道可能是有點兒冤枉小西了,才想到也許小西回家確實是有事,才想到他爹進不了門是因為他自己沒帶鑰匙不能全怪小西。這時父親跟他說顧家這回表現不錯,看來,隻要他們想辦的事,還是能辦成的。同時問兒子,能不能再跟小西好好說說,讓她家把何建成的住處也給解決了,那工棚也太孬了。何建國沒馬上答應。人家給哥哥安排了工作,安排得不錯,馬上又提新的要求,不好。心裏還有一個顧慮是,不知昨天深夜打的那個電話在顧家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於是跟爹說緩緩再說好不好?爹想了想,同意緩緩再說。
  快十點了,小西來到會議室。會議室水果、飲料均已準備好了。水果是草莓、西瓜、哈密瓜,一水兒的反季節水果。也是時尚。夏季上冬季水果,冬季上夏季水果,方能顯示出對客人的尊敬和重視。
  劉凱瑞十點半到,來簽讚助合同。聽說這麽大人物要親自到出版社來,社領導挺高興,當然也奇怪——反常規的事情不能不讓人奇怪。一筆不大的讚助,一本不重要的書,值得劉凱瑞這樣日理萬機的人降尊紆貴親力親為嗎?隻有簡佳和顧小西清楚這是為了什麽。出於對簡佳的感謝——畢竟是她幫她談成了她爸爸書的讚助;也出於對昔日朋友的保護——所謂“昔日”朋友,是因為自從有了小航的事,她們的友誼已不複存在——小西對大家解釋說,劉凱瑞是一個有文化情結,具體說是有語文情結的人。所以他才會對書、對作家、對出版社如此眷顧。大家雖覺這解釋仍顯牽強,卻又找不出別的解釋來,也就接受了。劉凱瑞來送錢是一件大大的好事,誰會為一件大好事去費心思追根刨底?這事就這樣被小西給糊弄過去了。由於簡佳不願過多出麵,小西說到時一切由她處理,直到非簡佳出麵不可的時候,她來露一小臉兒即可。
  小西在會議室裏檢查著每一個細節,她倒不怎麽把劉凱瑞的到來放在心上,但是得把她的領導放在心上。社長、總編聽說劉凱瑞要來,都說要過來坐一下,她具體負責這事,當然想給領導留下一個良好印象。這時走廊裏傳來一陣人聲的嘈雜,發行部主任一行人引劉凱瑞到。劉凱瑞一見小西立刻熱情招呼,周圍人立刻對顧小西刮目相看,在令顧小西覺得倍兒有麵子的同時,不由得也對劉凱瑞生出了幾分敬畏。敬畏可以相互傳染。發行部主任在一邊一個勁兒用眼睛問她,有這樣重要的關係資源怎麽你從來沒有透露過?顧小西不看他也不解釋,越發要當眾跟劉凱瑞說出一些熟稔的話兒來;劉凱瑞明白她的心思,不動聲色配合,默契自然隨意。再一次讓顧小西覺得,這個人身上很是有一些吸引女人也吸引男人的優秀素質……劉凱瑞在桌前坐下了,發行部主任說社長總編馬上過來。劉凱瑞才不關心什麽社長總編,掃視了周圍一圈後直視顧小西問:簡佳呢?顧小西心裏一咯噔,對發行部主任解釋一句“劉總的讚助是簡佳出麵談成的”,就跑出去找簡佳了。看來簡佳是躲不過去了,她不來,劉凱瑞就會不停追問,反會讓人生疑。
  簡佳不在辦公室,手機放在辦公桌上沒帶,不知去了哪裏。小西等了好一會兒,這期間發行部主任打了她無數次手機,好不容易,才等到簡佳回來,說是去設計室看圖書封麵了。小西說了自己來找她的目的,那一瞬簡佳臉上現出的厭惡使她心中如電光一閃,清楚地看到了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簡佳真的不愛劉凱瑞了,不但不愛,而且討厭。女人一旦討厭起一個男人來,非常徹底,一種從心理到生理的討厭,其程度甚於讓她去觸摸癩蛤蟆或蛇。看清了這個事實,小西心中油然生出了慚愧還有擔心。擔心自然是為弟弟,看這架勢他和簡佳似乎是不可阻擋;慚愧是為自己,這種情況下還讓簡佳去跟劉凱瑞談拉讚助,真是難為了她了!簡佳默默聽顧小西闡述完了她去和不去的利弊,默默拿起桌上的手機,跟著顧小西走。顯然她剛才沒拿手機是故意,就是不想讓人找到她。
  社長、總編一行人從會議室走了出來,發行部主任陪劉凱瑞站在門口送領導走,心裏頭一個勁兒起急:顧小西和簡佳幹什麽去了還不來?劉凱瑞遲遲沒簽合同,說是還想就幾個細節問題跟責任編輯談一下。發行部主任說什麽細節可以跟他談他都可以做主。劉凱瑞隻是擺了擺手表示不容置疑。發行部主任心中不無愁苦,合同這事,一刻不簽,就隨時有可能前功盡棄。他倒不是為那個什麽教授的書出不了著急,而是,這件事如果劉凱瑞摻和上了,接下來,他那邊還有一係列的後續動作,那些動作的意義可不僅僅是一筆錢一本書的事。心裏頭也不無懷疑,劉凱瑞為什麽非要同簡佳談?突然一愣:難不成他簽這合同就是為了簡佳?很有這個可能!簡佳漂亮啊!心中當即浮出一句濫俗的話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凡能濫俗的就是真理,放之四海顛撲不破。思路繼而向縱深延伸,一定得找時間跟社領導好好談談,再招人,“形象”一定要作為重要的一條堂而皇之明確列上。現如今,一個人形象優劣已經成為了她也包括他能力的組成部分!正在他陷入沉思時,感到身邊劉凱瑞明顯身體一繃,馬上清醒,抬頭隨劉凱瑞目光看去——簡佳和小西沿樓道走來;再偷眼看劉凱瑞——絕對不是主觀心理作用——他看到了劉凱瑞眼中閃過的深情愛慕。是了是了,他的判斷對了,現在是一個美色經濟的時代——絕不是性別歧視,男女的美色都是“色”——過去其實也是,但人們總不肯承認並且斥之為趣味低下,人為構成了美色經濟的發展障礙,得徹底消除殘留障礙與時俱進!……
  四個人——劉凱瑞、簡佳、顧小西、發行部主任——進會議室,沒等顧小西坐下,發行部主任就借口有事,叫顧小西跟他出去。走前,著重把合同往簡佳麵前推推,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出去後,還細心地輕輕關上了門。他們一走,劉凱瑞就把簡佳麵前的合同拿了過來,看也不看,在簽名的地方刷刷刷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後,把它推給了簡佳,笑道:
  “簡佳,這次我可是被你利用了啊。”
  “怎麽了?”
  “沒怎麽。很高興。我一直非常喜歡被人利用,如果有人利用你,恰巧說明你有利用價值。我不明白,為什麽你不喜歡這種感覺。”簡佳不說話。劉凱瑞隻好往下說,說正題:“ 簡佳,你和顧小西的弟弟是玩玩還是來真的?”
  “我從來沒有跟人玩過!”
  “明白。……就是說,打算跟他結婚?”
  “對!”
  “那種生活不適合你!柴米油鹽婆婆媽媽,過兩天你就得煩。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庸常如同螞蟻,多一隻不多,少一隻不少。隻有百分之一少數優秀的人——”
  “可惜,我沒那麽優秀,”簡佳打斷他,“我隻想做那百分之九十九裏的一員,結婚生孩子做妻子做母親有一個自己的家!”
  “簡佳,你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做夢都想跟我這樣的人一塊兒,”帶點自嘲地一笑,“成為那百分之一裏的一員嗎?”簡佳不吭聲。劉凱瑞一把抓住她的手,“簡佳,不就是生孩子做母親嗎?和我生!我把你辦到國外,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你隨便挑,法國也成,在那些國家未婚母親不會受到任何歧視……”
  “然後,”簡佳接道,“我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那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等待著你百忙之中的偶爾寵幸。劉凱瑞,你是一個自私的人!”
  “自私?哪裏自私?我是真心喜歡你,也是真心地不願意傷害我的妻子,如果說這是自私,那麽世界上有多少優秀男人不自私?”
  “好,你不自私,你優秀,那麽,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想再跟你這個優秀男人有什麽瓜葛,我不想再做第三者!”說罷起身就走,走前,把桌上那份合同小心地收了起來。
  劉凱瑞目送她走,目光裏有失落有憤怒—— 一種被戲耍了後的憤怒。不錯,兩萬塊錢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但是,他花錢的原則是,每一塊錢,都要花得合理。如果是這樣,就不合理。事情不在錢,在於他們違背了遊戲規則。當時拿出電話給顧小航打電話,說要跟他談談。
  …………
  回到辦公室,顧小西正在屋裏等簡佳,簡佳一聲不響地把合同遞了過去。小西接過合同,慚愧得不敢抬眼看她。簡佳也不說話,打開電腦工作。屋子裏靜靜的,隻有鍵盤聲和電腦主機的嗡嗡聲。好一會兒,小西先打破了這沉默。
  “簡佳,這事別讓我爸知道。他自認為自己做了件對社會有益的事兒,要是讓他知道了還得自費出版,他寧可不出!老頭兒自尊心很強,別看他平常蔫不出的……”
  “你爸?還‘蔫不出’?”簡佳忍不住哼了一聲,“別逗了!”
  “簡佳,你得理解他們……”
  “我理解他們!誰理解我們?”簡佳爆發了,“小西,你也算是年輕人,想不到你也會如此陳腐!”
  “我不是!”
  “不是,那是什麽?”
  “是為你們好!”
  “為我們好你就該幫助我們!”
  “簡佳,既然你和小航是真感情,就應該能夠經得住考驗。”
  “我們是真感情,為什麽要經受什麽無聊的考驗?”
  …………
  最終,二人不歡而散。晚上,小西剛一進家,小航屋門立刻開了,顯然,他一直在等她。見到她馬上說,有事要跟她談。她進了小航屋,關了門後,小航跟她說了與劉凱瑞通電話的事。電話中,劉凱瑞憤怒譴責了他們的無恥。小航聽說了這事,比劉凱瑞還要憤怒。“為什麽?”他問小西。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用劉凱瑞的錢?”
  “因為他有錢!”
  “有錢的人多了!”小西一下子張口結舌回答不出話來了。不用說,小航的分析敏銳準確。小航繼續道:“這事絕對是你幹的,你們那兒沒有人知道劉凱瑞和簡佳的事。你是在利用簡佳,你就是想把簡佳往劉凱瑞那裏推!你為阻止簡佳當你的弟媳婦丟你的臉簡直是不擇手段。……顧小西,想不到你會這麽無恥!”
  小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小航說的事實全是那個事實,但結論不是那個結論。可是,什麽叫做事實勝於雄辯?這就是。
  何建國下班。下班後,開著車去了他哥哥的工地接哥哥。說好爹在的日子,每天下班他去工地接他哥回來吃住。最終建成同意了回家吃,但是堅決不同意回家住。何建國到的時候,見他哥正在挖溝,春寒料峭,哥隻穿件單褂兒頭上仍是騰騰的汗。哥哥不是幹瓦工嗎,這是瓦工幹的活兒嗎?問哥哥怎麽回事,哥哥說,今天早晨,包工頭通知他,以後不讓他幹瓦工了,他沒技術,幹不了。何建國一聽就急了,當下給小西打電話問。小西一聽也有點兒蒙,忙給小航打電話,小航在電話那頭態度極其冷淡,說力工怎麽啦?他原本就該著幹力工!說罷收了電話。
  事實是這樣的,那包工頭安排何建成做瓦工有他的交換條件,即:讓顧經理在他的工程單上簽字。但是他的工程達不到驗收標準顧小航不能簽字。包工頭倒也樸實,立馬直通通就報複上了,說是:“顧經理,你那親戚幹這幾天瓦工,人家反映說他啥都不會,瓦工我看他幹不了,隻能幹力工!”顧小航輕蔑地看那人一眼,揚長而去。他從不拿工程質量做交易,尤其不跟小人做交易,但何建成的瓦工也就此泡湯。這些事他不想跟姐姐講,講了是力工,不講也是力工,講它幹嗎?而且,他也犯不著跟她解釋,他又不該她的。
  小西跟小航通完電話,肺都快氣炸了。拿準了小航這麽做是為簡佳的事,是報複。再撥小航電話,他幹脆按了忙音,不接她電話!這人怎麽這樣?明知道她和何建國現在的關係如同一根繃到了極限的鋼絲,一碰即斷,他這樣做豈不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再撥小航電話,還是不接。跑到街上,用公用電話撥,一撥就接了。小西在電話中吼了起來:“顧小航,你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那邊顧小航根本不回答,一下子就把電話掛了。小西想都沒想,衝出家門,打了輛車,直奔簡佳住所而去。
  簡佳這時正在家裏拿著計算器算她的積蓄,存單存折攤一桌子。
  由於小航家人的堅決反對,小航和簡佳做了一個大膽決定,買房子。買一棟他們共同居住的房子。小航父母沒同意前,他們同居,等到他們同意,就結婚。做出了這個決定後,二人的沉重心情一下子輕鬆了。盡管簡佳曾跟劉凱瑞同居過,但那是不一樣的。那時,她隻是劉凱瑞的一個外室,現在,她和小航將是彼此的惟一。小航約她下班後一塊兒去看一個樓盤,是小航經過反複挑選察看後選中的地方,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小區共三期,一、二期已住上人了。一律正南正北的板樓,最高六層,樓與樓的間距達三十多米。簡佳一來就喜歡上了,僅從外觀上看,就喜歡了。那小樓線條圓潤流暢,全不同慣見的方頭方腦的呆板高層建築。一、二期他們也去看了,是個成熟社區,地麵上看不到汽車行駛,車道全在地下;有健身俱樂部,俱樂部遊泳池、健身器械、淋浴、桑拿一應俱全,前台工作人員熱情得體,一看見簡佳便主動介紹。這裏還有瑜伽班、跳操班、動感單車……隻要是會員,免費有教練。小區綠化非常之好,到處是草坪和樹,已有迎春花和榆葉梅開放,陽光下,迎春花閃爍著一團團耀眼的明黃,榆葉梅舒展著一枝枝雅靜的紅粉,與那明黃的熱烈遙相呼應。一條條青石板小徑通向草坪中青石板鋪就的平台,平台上有長椅,長椅上有老人,老人在沐浴西下的太陽……簡佳不禁拉住了小航的手,這是一個可以讓他們在此老去的地方!小航不知簡佳在想什麽,但能感覺到她的喜愛和滿意,於是開始從專業人員的角度向簡佳作專業介紹。“不要以為小高層僅僅是一個方便,小高層主要意味著,單位麵積裏居住的人少;意味著,人均空地相對大。現代居住,環境越來越重要,絕不能簡單理解為一個裝人的水泥建築……”
  簡佳笑起來:“又開始了又開始了,又開始犯職業病了。”
  小航也笑了:“那,我們明天來交定金?”
  簡佳說:“交首付。”於是就這麽定了。
  簡佳心裏頭充滿幸福,她終於要有自己的家了。盡管知道前麵還有很多的困難,但她相信,隻要他們倆同心同德,所有困難都會過去。畢竟,要結婚的是他們而不是別人。
  把所有的存單存折加好,簡佳滿意地發現自己的錢還真不少。至少,交首付她出三分之一沒有問題。這讓她頗有成就感。這時,外麵傳來了敲門聲,她一下子從心底裏微笑了,肯定是小航。隻有小航,才會不期而至。不料一開門,來的是小西。小西也來找小航。小航去哪兒了?
  小航正開著車在馬路上走,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像上次那樣,跟著綠燈走。他一直在想的是,這件事簡佳為什麽不告訴他。他們倆現在無話不談,工作上的,生活中的,馬路上遇到的,甚至中午單位吃的什麽菜,她都會發短信告訴他,那讓他感到了一種由家常瑣屑小事串成的依戀和信賴——女人對男人的依戀信賴。這種感覺讓他迷醉。但是,跟劉凱瑞拉讚助——而且是為他的爸爸——這麽大的事,怎麽隻字沒有聽她提起過?不用說,是在刻意瞞他,為什麽要瞞他?付房款首付的存款他昨天就拿出來了,當時還覺著不少,挺有成就感,現在想想,真是可笑,那存款的分量之輕現在隻能使他感到屈辱。分量的輕重永遠是相對而言,此刻,相對的便是劉凱瑞。小航陷入久久的沉思,頭一次發現,在同簡佳這件事上,他是過於自大過於自負了。他一直認為,障礙隻在簡佳那邊,是簡佳覺著她配不上他,卻從來沒有深入想想,沒有把自己和劉凱瑞放在一塊兒比比,客觀比比,在女人那裏,誰分量更重。在需要青春需要熱情的時候,他重;但是在需要金錢需要物質的時候呢?他遠不是對方的對手!……

  第十四章
  再一日,何建國下班後去接哥哥時,碰上他在背水泥板。那水泥板高達兩米,沉而硬,背起走,在後頭看,看不到人,隻能看到一塊塊水泥板在移動。何建國當時眼圈就紅了,發誓說一定要給哥哥換個活兒。何建成不同意,他知道弟弟難,不想再讓他作難。他不怕吃苦,隻要不白吃、能吃出個結果就好。他喜歡北京。來到北京,覺著視野一下子開闊了。私心裏想,要是能在北京紮下來,以後,把孩子接過來上學,就好了。他這輩子就這樣了,隻能寄希望於孩子。雖說是倆閨女,但在城裏,閨女兒子真的都一樣。像他弟媳婦,不就跟男的一樣上班拿工資嗎?還有小西媽,比小西爸還得強。但是何建國根本就不聽哥哥說了些什麽,一顆心完全被憤怒和屈辱占據。昨天給小西打電話詢問此事,她答應說馬上問她弟弟,說她親眼目睹了負責安排工人的包工頭對她弟弟那種竭盡討好之能事的逢迎,這裏麵肯定有誤會了,讓何建國盡管放心,保證沒有問題。當時何建國一感動,還就深夜打電話打擾了顧家一事道了歉。小西說沒事,說開了就好了,沒事。完後她就再沒來電話。他也沒去電話。覺著不來電話就是沒問題了。沒想到來到工地上,看到的卻是這個——哥哥幹的活兒還不如昨天那活兒!狂怒之下不失冷靜,想顧小西如果是這個態度,那就說明她豁出去了,準備硬碰硬了。她不怕他跟她離婚,或許,看到他家裏有無休無止的事要麻煩她,改變了主意,又想跟他離婚了呢!這個時候,他就得改變策略,不能跟她硬碰硬。無論如何,哥這事還得她家給辦。無論如何,得先糊弄著她幫哥的事辦了再說其他。
  接上哥哥回家後,何建國跟爹商量,咋辦。最終,他們決定去小西家一趟,打的名義是,建國爹來北京了,看看親家,順便,何建國還可以為深夜打電話驚擾了二位老人道一個歉。決定明天去,晚上去,晚上可以叫上何建成一塊兒。一來,何建成去了,提給何建成調工種的事,就顯得比較自然。二來,晚上他們一家子都在,白天就小西爸在,小西爸一點兒事不管。
  次日,白天何建國上班,建國爹做去看親家的準備,上門總不能空著手。可是,不空手他們又能給人家啥?說起來也就是個“自家地裏種的”還拿得出手,這回來又沒帶,光顧給大兒子帶行李了。建國說這個問題好解決,小區前麵就有個超市,去超市買點兒玉米麵小米子帶上,就說是從老家帶來的,就行了。事先給小西家也打電話聯係了,小西爸接的,很熱情,說是歡迎,白天就可以去不必非等到晚上,中午還可以在家裏吃頓飯,家裏有小夏。心裏,是不想讓建國爹他們晚上來打擾小西媽,她上一天班夠累了,晚上需要放鬆一下,陪一個毫無共同語言的人說話,是很累心的事。建國爹卻說白天去不了,白天建國得上班,隻能晚上去。他和小西爸是一個思路,白天小西媽不在家。小西媽不在家他去幹啥?白天去,就小西爸在家,兩個老頭兒說點兒不鹹不淡的話,禮數到了,算完——這家人家心眼忒多!
  小西爸聽建國爹執意要晚上來,放下電話就給小西媽和小西分頭打了電話,讓她們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接到爸爸電話後小西想了想,她知道他們來是為了什麽。
  小西當即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叫媽媽晚上不要回去了。她很怕建國爹當著媽媽的麵說什麽“親家母不中?找她看病的人裏就沒有大官”?媽媽肯定當場回絕。那結果肯定就是,當場鬧翻。她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她也不回去了,就說加班。她回去何建國肯定要問他哥的

事,當著他哥他爹的麵,讓她怎麽說?說小航現在為簡佳的事與全家人為敵,就是不想給他們辦?當然不能。家醜不能外揚。而後,她給爸爸打電話說了她的安排,爸爸同意,說她們不必回去,有他一人在前線作戰,足矣。
  小西爸帶領著小夏在家做飯,怕飯不夠,還特地去買了個大號電飯煲,他們家人主食吃得一向少。菜的花樣不必多,分量得足,“硬”菜得多。魚都不行,得豬肉雞肉。按照小西爸的理論原則,小夏負責具體實施。燒了一大鍋糖醋排骨,買了一隻大香酥雞,另外還燉了肘子肉。肉香氣從家裏一直飄進樓道,人人走進樓道都會不由自主深吸一下鼻子……
  天安門華燈初放,何建國開著車帶著父親和哥哥沿長安街走。何建成穿著弟弟的衣服,在弟弟家洗過了澡,頭上還噴了摩絲。這一收拾,看上去比白領還要白領。爹特地讓他坐在前麵,為的是讓他看風景看得更清楚些。他是頭回到北京來,來的當天就被送上了工地,哪裏都沒去過。何建成和弟弟長得極像,氣質也像,端正的五官中透著淡淡的憂鬱。他坐在弟弟旁邊,看弟弟熟練駕車,看車窗外的流光溢彩,覺得如在夢中。天安門是他從課本、書中、電視裏聽到看到無數次的地方,這地方對他來說如同童話裏的水晶宮,虛幻而神秘;如同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祖國的心髒……雄偉壯麗……金水橋……人民大會堂……那一切的一切,而今近在咫尺置身其中,卻一點兒不覺著高興,相反,感到憂傷。不能不再一次地想,倘若,當初抓鬮,是他抓上了呢?心馬上抽搐了一下。這些年來,弟弟上大學,留北京,結婚,買房子,他為弟弟高興的同時,每一次,心都要像這樣被針紮了一樣地抽搐。背地裏,怨過爹媽,怨過命,但最終,還是得麵對現實,在農村幹活兒,結婚,生子。妻子也是按照農村標準找的,沒多少文化,聽話能幹,長相上看得過去。農村女子,長得再好,幾年農活兒幹下來,再生上個把孩子,看上去也就都差不多了,麵黑肉糙,一雙手骨節粗大皮膚皸裂,與男人的手的差別,隻是小一號而已。書上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建國爹坐在後座看著前麵的兩個兒子,心裏頭難過得要命。什麽是命?這就是。論說,老大比老二還要聰明好學,就因為投錯了胎,投到了他家,這輩子就這麽交代了。他知道老大心裏不甘,這孩子心氣高著哪,要不,他考試也不會考那麽好。也問過他,他從來都說“沒啥”。家裏為供老二上學,快十年了,沒給他蓋上房,每每提及,他也說“沒啥”。可惜了老大了,聰明,誌氣高,心眼又好,卻不得不跟他這個爹似的,土裏刨食!“建國,啥時候方便了,叫你嫂子帶著你侄女,一塊兒來看看吧。”建國爹說。沒等老二開腔,老大已搶著說了:“再說吧。”何建國假裝目視前方集中精力開車,根本不敢看哥哥,一顆心早已被那熟悉的慚愧、憂傷緊緊攫住,讓他窒息。這時聽爹說:“建國,這次去他們家,有這麽幾件事要辦,一、你和你媳婦的關係,要趁今天兩家老人都在的工夫,緩和下了;二、你哥的工作問題。這事不用你們張嘴,我說。我就不信我豁出這張老臉,他們能不買賬;第三件事,”何建國不由得豎起了耳朵,還有第三件事,什麽事?建國爹說:“你們生孩子的事!”
  “爹!這事不許說!”何建國斷然道。
  “這事不說第一件事也就不用說了。讓你們緩和關係為啥?就為了孫子!就你那媳婦,要是再說不生孩子,你要是不跟她離你就不是我兒子!”
  何建國緩和了口氣:“爹,這事咱們再說好不好?生孩子也不是說生就生的事,咱先把眼前的、當務之急的事辦了,好不好?”
  何建成忙道:“爹,建國說得有道理!”
  建國爹重重地哼了一聲,總算是沒再吭氣。
  小西到醫院裏找媽媽,媽媽說在辦公室等她。推開辦公室門,燈沒開,沒人。正要離開,聽到媽媽叫她,定睛一看,媽媽在長沙發上躺著呢。她嚇了一跳,撲過去連問媽媽你怎麽啦,媽媽說沒怎麽,累了,躺會兒。小西慚愧得無以複加,若不是因為她,媽媽何至於下了班還得在辦公室裏躺著不能回家?在媽媽身邊坐下,拉過媽媽的一隻手合在自己的手裏,媽媽的手軟軟的,暖暖的。摩挲著媽媽的手,她說:“都怪我,給您惹這麽多麻煩。”
  “建國這孩子總起來說還是不錯的。”
  “光他不錯有什麽用!”
  “從另一個角度看,他能夠這樣孝敬他的父母,說明他心地厚道。”
  “孝敬也不能沒有原則!他爹媽讓他去殺人他也去?這叫孝敬啊?這叫軟弱!叫愚蠢!叫助紂為虐!”小西恨恨。小西媽卻突然自顧笑起來。小西不解:“媽,你笑什麽?”
  “唉,把你爸一人扔家裏對付你那個老公公,真夠難為他的了。”於是小西也笑了。這時媽媽說:“對了,小西,我幫你聯係了一個老中醫,專治習慣性流產。不過他去貴州了,等他回來我帶你去找他。”小西沒吭聲,小西媽:“小西?”
  “沒戲。媽媽,沒戲。我看書了,沒戲。”
  “你看的書是西醫的書,西醫治不了的病,中醫——”
  “你們西醫說中醫壓根兒就是騙人的……”
  “胡說!我是西醫我就不這麽認為,那樣說不是偏見就是無知——”
  小西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打斷媽媽:“媽媽,你歇夠了嗎?……歇夠了咱倆吃飯去啊!”媽媽從沙發上起來,二人向外走,小西說:“我帶您去個好地兒,正宗紹興菜,做得特好,就是貴了點兒,不過別怕,我請客!”
  小西媽笑了:“你請客,好大的口氣!你整個人都是我養大的,請我吃頓飯還不是應該的!”
  “可我並沒要求您養我啊!是您要生我,您生了我,撫養我就是您的義務和責任!”
  “把你這套理論跟何建國的父親說去!”
  “那他還不得殺了我!”
  小西媽皺眉笑,小西也笑,挽起媽媽的胳膊沿病區走廊遠去。
  顧家門鈴響了。響得正是時候,家中一切就緒。菜都上了桌,怕涼,還用碗扣上了。米飯也做好了。灶上,還燉著隻沙鍋,到飯吃一半的時候再上。沒準備酒,怕一喝上酒,時間上難以控製,小西媽晚上十點就得休息。
  不料建國爹帶了酒來。他總覺得光帶點兒“自家地裏種的”雜糧分量不夠,於是自作主張買了兩瓶酒,精裝的二鍋頭。他進門後一把握住小西爸的手,親熱地說:“親家啊,我看你這命賤得很啊。”
  何建國趕緊在一邊翻譯:“爸,在我們那兒,說命賤是活得長的意思。活得越賤就活得越長。”
  小西爸嗬嗬笑道:“同賤同賤!”又跟何建成打招呼,“這就是建成?小夥子很帥啊!”
  建國爹接道:“有啥用?再帥還不是當力工,挖溝開渠扛水泥板!”
  小西爸假裝沒聽見——他們來的幾個可能的目的小西都跟他說過了——他叫小夏:“小夏啊,快給客人倒水。”又對建國他們說,“走走走,咱們去沙發上坐,先喝口水歇會兒,就洗手吃飯!”
  建國爹不坐,扭著脖子四處看。顯然,他在找人,沒找到他要找的人,於是問了:“親家母不在家?”
  “還沒有下班。”
  建國爹這才到沙發上穩穩當當坐下,“那咱等她回來一塊兒吃。”
  “她晚上不回來了。科裏有重病人。”
  建國爹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何建國臉上也不太好看。但他極力忍著,對父親:“醫生的工作就這樣。醫生的工作時間表,要依據病人的需要而定。”
  建國爹不理兒子,對小西爸道:“親家母也是,官大不由己啊。早知道她今天忙,俺們就改日了。要不,知道的,說是我們來得不巧,沒挑日子,趕上人家忙,沒見上麵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故意躲著俺,不願意見俺哩。”
  小西爸假裝聽不出來弦外之音:“可不就是?醫生這個活兒,真不是人幹的。沒日沒夜沒時沒刻。”這時小夏送茶上來。小西爸趁機轉移話題,對建國爹道:“有件事一直想跟你們說謝謝,一直沒有機會。”
  建國爹愣住:“啥事?”
  小西爸一指小夏:“小夏!……在這裏幹得非常好,學東西快,上心,很努力。自從她來以後,我們家的生活水平有了質的提高!聽建國說你們為給我們找好這個人,費了不少的心思。”
  建國爹擺手:“說不上說不上!不過,寶安媳婦確實是俺村裏數得著的好媳婦。”又對小夏,“寶安媳婦,聽見了嗎,俺親家誇你啦!好好幹,人家待咱不薄,你身上穿的衣裳都是來這兒後人家給置辦的吧?”小夏點了點頭。建國爹:“這樣就對啦,人心換人心,兩好加一好!”
  小夏點頭,請示小西爸:“顧教授,現在開飯?”
  建國爹道:“建國媳婦和她兄弟呢?”
  “小西不知道忙什麽去了。”不容建國爹再問,對小航屋裏叫:“小航!吃飯!”
  “不想吃!不餓!你們吃吧!”就在屋裏答了這麽一聲,連門都沒開,連個臉都沒露,家裏頭一下子進來這麽一大幫人他不會聽不到!這下子,不僅建國父子覺著憤怒,連小西爸都覺著臉上掛不住了,小航此舉實在是太過分了!他騰騰騰走到兒子門口,開門,門鎖著,不假思索嘭嘭嘭地敲,片刻,門開,小西爸搶先一步進去,小聲有力責問:“你是怎麽回事,起碼的禮貌禮節都不懂嗎?!”
  小航根本不說話不解釋,拿起手機就要出屋,想想,又把手機放下,放下前關了機。出屋看到建國父子們隻是點了點頭,而後徑去門廳穿鞋穿外套,開門,走了!
  小西爸極為尷尬,對建國父子搖頭苦笑解嘲:“青春期,都這樣,沒辦法!”
  何建國忍不住道:“他這青春期也太長了點兒吧!”在場的除了小西爸,為小航行為而尷尬的,就得屬他了。
  何建成說:“爹,這酒用不用打開?”態度極認真鄭重,像是這酒開不開是多麽大一件事情,自然而然不動聲色地轉移開了話題,化緊張氣氛於無形。
  小西爸不由得注意地看了何建成一眼想,這孩子,心很細很懂事很有眼力見兒呢!那邊,建國爹聽兒子這樣問,把小航事暫時撇到一邊,命令小夏:“寶安媳婦,去拿起子,開酒!”
  小夏看小西爸,小西爸略一思忖,知道這酒今天是勢在必喝,隻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於是對小夏點了點頭。小夏得令拿著酒去了廚房,小西爸趁此招呼大夥去餐廳就餐。都坐下了。建國爹從小夏手裏接過酒瓶對小西爸說:“這酒您一定得喝,不喝您就是看不起我們……”
  看著小西爸為難的樣子——他實在是不願喝酒——何建成道:“爹,教授不能喝就算了,酒不是什麽好東西。”何建國感謝地看哥哥一眼,這種場合,他的身份,不好為小西爸說話。
  建國爹悻悻地放下酒瓶。小西爸想想,自己拿起瓶子倒了小半杯,舉起:“來!歡迎你們的到來!有安排不周的地方,請多包涵!”說著一仰脖把酒全部喝下,“我先幹為敬!”
  建國爹臉色立刻緩和了,倒滿一杯子酒一口灌下:“親家啊,你不跟俺見外,瞧得起俺,俺就知足了。你不能喝酒就別喝,你隻要有這個心,就夠了。”
  “吃菜吃菜!”小西爸招呼大家,同時也招呼小夏,“小夏,你沒事了吧?……沒事趕緊坐下,吃!”
  建國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用不著!”
  “又不是坐不開。一塊兒吃,要不菜涼了。”小西爸道。
  建國爹搖頭:“不中!”同時耐心開導小夏,“寶安媳婦,不中!人家對咱好咱領情,咱自個兒心裏可不能沒點兒數——主人就是主人!”
  “什麽主人不主人的。小夏來,是來幫我們分擔家務的,不過是分工不同,人和人是平等的。”
  “人和人是平等的?”建國爹叮問了一句。
  “平等的。”小西爸點頭。
  建國爹又倒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搖著頭笑:“也就是說說罷了。他人和人能平等嗎?打個比方,一條道上,有騎馬的,有騎驢的,還有挑擔的,平等,咋平等?要平等不就都騎馬了?……親家,你是教授,學問比我大,大得多,可是在這件事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我告訴你說,這人和人是不平等的!別人不說,我這倆兒。一個娘肚子裏出來的,一個家裏頭長大的,就因為一個上了大學,一個沒上,結果咋樣?上了大學的,一年到頭坐在屋裏,風吹不著日曬不著,冬有暖氣夏有涼風,拿錢還多;沒上大學的呢,見天下地上山,累一年下來,掙不了仨瓜倆棗。尋思到城裏來找個掙錢多點兒的營生吧,幹的那活兒,驢都不幹!”眼圈有些紅,伸手去拿酒杯,酒杯裏沒酒,他直眉瞪眼看小夏:“寶安媳婦,倒酒!”酒倒上後,又是一口灌下,而後道:“住的地方,也太孬,就是個牲口棚!”
  何建成忍不住打斷父親:“爹,來時候不是說好不說這些的嗎!這已經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了,建國和小西為咱鬧得到現在都不說話!”
  小西爸又看建成,心裏對這孩子的印象越發的好。同時不由得就對建國爹的心情有了些感性的理解。是,這麽一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就因為家裏拿不出錢來供他,命運就遭到了這樣的改變,不能不讓人痛惜,他一個外人都感到痛惜,何況親爹?
  建國爹受到何建成提醒,開始說來的路上定下要說的事。“親家,今晚上來,一是來認認門,二是想說說這兩個孩子的事。我也知道,小西嫁給建國,是有些委屈,我們一個農民家庭……”
  “哪裏哪裏!”小西爸擺手,“你看如今的財富排行榜上,一半都是農民家庭出身!”
  建國爹也擺手:“那些人是些啥人咱不知道。咱隻知道咱家裏條件差,讓媳婦受了不少委屈。年了節了,俺們那兒冷,屋裏頭沒暖氣,頭年建國說要帶媳婦回家過年,建國他娘和他嫂子一宿沒合眼,給他們紉被子,用新打下的棉花,裏外三新,紉了三床被子一床褥子——”說著,先後豎起中間三根指頭和一根指頭。
  “知道,我們知道。小西回來也都說了。小西這孩子從小跟我母親長大,我和她媽媽工作忙,顧不上管她,給慣壞了,過於任性,也嬌氣。”
  “主要還是俺們窮,條件孬,建國說話做事也有不周全的地方,得罪了小西,你看,我一來,小兩口就鬧矛盾,一來,就鬧矛盾,鬧得我這個心裏頭很不好受。所以,我今晚上來,就算是給你們賠不是了。你給小西說說?”
  “沒問題沒問題。小兩口打架說出點兒過火兒的話,是常有的事。要照您這麽說,我得替我們家小西給您賠多少不是啊?回頭小西回來,我跟她說。”然後扭臉對何建國說:“建國啊,小西是女孩子,有空的時候,你主動給她打個電話,談一談,溝通一下,啊?我跟小西媽,也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每次都是我主動。我們是男人——”
  “對!男人是不能跟婦女一般見識!”建國爹也對兒子說,“給小西打電話,這就打!”小西爸說不用這麽急,建國爹堅持:“去!打去!”何建國想想,起身去了。最終促使他打電話的原因是,看今晚顧家這陣勢,小西媽指望不上,都躲出去不見他們了,態度不言自明,那麽,隻有請小西出麵,請她跟小航說說,把他哥哥的工作調換一下。
  何建國沒用家裏的座機打電話,用的自己手機,去了陽台。他不想讓人聽到他打電話的內容。道歉和獻媚一樣,最好不要有第三者在場,因為那樣會使道歉或獻媚者有心理障礙,直接影響到道歉或獻媚時的水平發揮。
  小西接了他的電話,開始她不想接,媽媽催促她接。電話裏,何建國誠懇向她道歉,並請她向媽媽轉達他深夜打電話驚擾的歉意。小西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對方一說軟話她就容易放鬆警惕,容易以誠懇對誠懇,當下就說了很多掏心窩子的話:“建國,我知道你難。夾在老婆和父母中間的男人,很難。我不反對你孝順父母,但不能沒有原則,你得學會說不!能辦的事,辦;不能辦的事,就是不能辦——”
  殊不知這邊何建國正不知該怎麽把話題引到這上邊來呢,那邊小西主動提及,他立刻不失時機地給小西上了一堂關於文化差異城鄉差異的課,當然這之前,先得站在小西立場上譴責一番農民的愚昧落後——先要“同情”,而後才有可能“共情”——他說:“我知道我們家有時提的要求荒唐過分,但作為一個出身農村考進北京的孩子,我同時也深知這種城與鄉之間價值取向和文化認同上的巨大差異。那差異不是說說道理就能夠說得通的,換句話說就是,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道理。什麽叫做入境問禁入鄉隨俗?什麽叫做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就是。就是我何建國,就算我有著此刻的認識和文化,一旦回到我的沂蒙山老家,也做不到與現實對抗。”
  …………
  與此同時,餐桌上,建國爹也正在和小西爸理論這事。小西爸答應小航回來後同小航說。正說著呢,小航回來了。小航出去吃的飯,他是有意躲著何家人的,何建成的事情使他內疚,解釋又無法解釋,有法解釋他們也未必信,連自己的親姐姐都不信何況他們?小航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吃完飯開車在街上轉了一會兒,估摸著何家人該走了,才回來。一進家門就後悔,該先打個電話問一下的。進來後淡淡地跟何家人指向不明地說聲“你好”,就去飲水機處接水喝,晚飯有點鹹。水沒了,小夏說打電話要過水了,馬上送來。小航點點頭就去了自己房間,順手,關上了門。片刻後又探頭出來,問小夏看到他的MP3了沒有,小夏進去幫他找時,建國爹問啥東西沒了,小西爸告訴了他是什麽東西後又找補一句,說是他兒子就這毛病,愛亂放東西。不一會兒,小夏出來,建國爹馬上關心地問東西找著了沒有,得知找著了後,方放心地點了點頭。不料送水工來了後,小西爸叫小航把錢付了時,小航錢包又找不到了,又問小夏。小夏去衛生間給他找來了錢包。錢包在他換洗的牛仔褲兜裏,被小夏掏出來放洗衣機邊上了。小航拿錢包付錢給送水工,聽建國爹說:“親家,小航回來了,你不跟他說說?”
  小西爸在心裏歎,這人怎麽這麽不懂事呢?當場要答複,很容易把別人和自己都逼進死角。他以為家家都像他家似的,老人說一不二。他兒子早已年滿十八了,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和意誌。就是未成年時,他們也一向尊重他的意見和選擇。沒人時,他可以好好問問情況,跟兒子談談,當著這麽一夥子人,叫他怎麽跟兒子說?
  小航聞言卻主動問了:“跟我說?說什麽?”他不想讓父親替他為難。
  建國爹張口結舌,他乍接觸小航就有點兒怵他,青瓜蛋子愣頭青,最不好對付,於是隻跟小西爸說話:“親家,你說還是我說?”意思當然是“你說”。
  小航正要開口,被小西爸擺手製止。他看出小航情緒不對,這時說非鬧崩了不可,他決定用緩兵之計,否則這樣糾纏下去,小西媽什麽時候才能回家休息?他說:“這樣吧,你們先回去。建成的事情,我們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得想辦法幫著解決!”
  “我們盡量!”
  “你的意思是,連這點兒事,你都不能保證?”
  “不能。”
  建國爹一拍大腿,起身:“好好好,我明白了!……親家,我們是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該賠的不是也賠了,不該賠的也賠了。你閨女要是還願意跟建國過呢,就好好過,要是不願意呢,就給句痛快話!”高聲衝陽台叫,“建國!走!”
  何建國聞聲出來。他其實早跟小西通完話了,就是不想進屋,寧肯一人在陽台上看月亮。他不願意看到父親難堪或者看到由父親造成的難堪局麵,更受不了小西爸媽家的氣氛和小西爸的態度。不願意見他爹他哥,不說,躲著藏著,留她爸一人在家裏應付。覺著自己高別人一等是不是?不稀罕跟他們打交道是不是?說呀!不說。不說不說吧,還口口聲聲說什麽人和人都是平等的,真他媽虛偽。更虛偽的是他自己,明明對這家人充滿了反感,卻還要虛與委蛇笑臉相迎,為了一點點的實際利益。
  …………
  何建國開車帶父親哥哥走。建國爹一上車就說:“我看你這個老丈杆子,就是一個怕老婆的漢,沒啥大出息。”停停,“你那個親家母也真刁啊,就硬是能躲著不見。”
  “爹,我看這事你也是催得太緊——”何建國之所以這樣說,是不想拱火。不料爹還是火了。
  “事兒是沒落在你的頭上!要是你哥上了大學,你幹力工,看你是不是還覺著我催得緊!”
  何建成忙道:“爹!爹!我也覺著你是催得緊了點兒。這事是咱求人,不是人求咱!”
  見大兒子開口了,建國爹這才不說什麽了。卻仍是憤憤:“他家那個兒子,什麽東西!統共回來屁大點兒的工夫,一會兒找什麽P3,一會兒找錢包,啥意思?”這樣說著,還不解氣,這一晚上,他受的氣委實太多!瞪一眼前方開車的老二,憤憤然又道:“整晚上的,就耍你爹我一個人——舍出一張老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到頭來,人家還不讓貼!我兒子倒好,跑到陽台上躲清閑去了!”
  何建國一聲不響,任爹數落。心裏頭想,不求她家了,永遠不求了。哥哥的事,他想辦法解決。調動起所有關係,輾轉托人,也得給哥哥解決了!
  …………
  接到小西爸的警報解除電話後小西母女回了家,由於何建國的道歉小西心情不錯,一進家就跟爸爸開玩笑:“爸,今晚上讓他們折磨得夠嗆吧?”
  “不要這麽說話,他畢竟是你的公公,雖然說‘人俗少義理’,但——”小西媽擺手打斷丈夫的掉書袋子,讓他說正事。當說到不給何建成安排好工作,他們就有可能讓何建國跟小西離婚時,小西媽生氣了:這是什麽邏輯,訛人啊!離婚就離婚,誰怕誰?小西爸說理解吧,他們認為這是件很容易的事,不是辦不了,是我們不給辦。小西媽說就是不給辦又怎麽了?小西爸道這些話是不能講的,講不通,彼此的環境、處境、觀念,差得太大。小西爸的這種感觸在親眼看到何建國的哥哥何建成後,尤為深切,並且,深感同情。“你是沒見,建國那哥哥真不錯,太可惜了!建國也是個好孩子……”
  小西媽長歎:“他要是不好,事情倒好辦多了。”
  問題又回到了起始處,於是,都不說話了。沒話說。

  第十五章
  上午一上班,簡佳就跟主任請好假說是下午有事要早走一會兒,早就跟小航約好下午三點在售樓處集合,交首付。當時小航說開車來接她,她堅決不讓。她在東南,顧小航在西北,售樓處亦在西北,何必?小航同意了,但是叮囑她不得以任何借口遲到或者不到,因為,交購房首付對他們來說,是一件意義遠超過購房本身的事情。昨晚回到住處,她給小航發過短信,沒什麽特別的事,說說話而已,小航沒回。打電話過去,說是“沒有開機”,想是手機沒有電了,又不敢打顧家座機,隻好忍了一晚上。一個晚上都沒能聯係,很不好過。上午開了一上午會,討論顧教授書的封麵、印數、宣傳方案以及書的題目,發行部也派人參加了,因為有讚助有劉凱瑞,發行部對這本書表現出了難得的熱情,按常規,他們才不會對這樣一本無名作者的學術書有興趣。會一直開到中午吃飯。這其間簡佳溜出去給小航打過電話,“無人接聽”,想他正忙,也可能因環境嘈雜沒有聽到。他說過,今天上午去工地。中午吃完飯她出去洗碗的工夫,小航打電話來了,打的辦公室的座機,小西接的。洗碗回來後小西告訴她,小航來電話了,說是下午他有事,他們約好的事情不能去了。簡佳不信,當場給小航撥電話,這次小航接了,聲音禮貌得不正常,如果不是說冷淡的話。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問他怎麽了,他說沒怎麽;問那什麽時候再去,說是再說吧。接著說他正忙,不容她再說什麽就收了電話。簡佳慢慢收了電話,心裏感覺不妙。她看小西,小西也正看她。於是,她直截了當問了:“小航怎麽了?”
  小西簡潔道:“你跟劉凱瑞談讚助的事,他知道了。”
  “你跟他說了?”
  “劉凱瑞跟他說的。我沒否定而已。”
  “你為什麽不否定?”
  “首先,我沒想到。其次,你怎麽不想想你們的感情為什麽這麽脆弱?這麽一點兒事都經不住,這叫事嗎?……早勸你別動真情別動真情,你總認為我是為我弟弟不是為你,現在知道我為誰了吧?為你們倆!小男孩兒的變數太大,對你有感覺的時候,怎麽都好;稍不順心,掉頭就走!你們倆呀,遲早得有這出——”
  簡佳不等小西說完,拿起電話撥小航電話。小航接了,說“你好”,從前他接她電話時從來不說“你好”。但此刻簡佳已顧不上計較這些,話語簡潔直接:“下午三點原地點集合我等你!”說罷收了電話,同時心裏也拿定了主意,他如果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那小西就算是說對了,他們倆真的不合適。
  下午簡佳本來想早一點兒趕到,不料因為路太遠,對堵車時間估計不足,不僅沒能早到,反而遲到了五分鍾。那一路她急得呀,一身身地冒汗,如果因為她遲到他走了而最終導致他倆分手,她哭都沒地兒哭去。車行至北三環時,幹脆停下不動了,據說聯想橋附近發生了交通事故。司機拿起份早報看,一版看完了看二版,二版看完了看三版,令簡佳對他這種不同仇敵愾不風雨同舟的態度痛恨不已,殊不知人家這也是修煉出來的職業素質。車隊裏還夾了輛救護車,嗚嗚地叫,有什麽用?一長串車,頭連尾尾連頭親密無間,這陣勢,別說車,過個人都難。據說墨西哥城因道路堵塞,有大亨已乘直升機上班,停機坪就是自家公司大樓的樓頂,有錢真好。但是前提是不能所有人都有錢,否則特權優勢就又沒了。你想啊,如果很多人都能乘直升機上班了,就像現在很多人都乘私家車出租車上班了一樣,那麽,空中便也會堵。堵在空中還不如堵在陸地,浪費能源不說,萬一撞下個把飛機來,後果不堪設想。足可見科學無休止、過迅速地發展,對人類真不是什麽好事。……正在簡佳胡思亂想的當口,車移動!交通事故解除!她看了下表,長長出了口氣。倘若剩下的路沒什麽意外,她按時趕到還有希望。
  她遲到了五分鍾。下了出租就向售樓處跑,跑近時,止住,看到小航了,站在售樓處門口,頎長的身材,俊朗的麵孔,正在同什麽人打電話。簡佳癡癡地看他,竟有點兒不想走過去了。小航肯來,肯等她,說明他還在意她,想聽她解釋;但是,萬一聽完了她的解釋,他不回頭呢?還不如就這樣,保留著一線希望。這時顧小航偶爾向這邊看來——也許不是偶爾,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四目相對。他匆匆對電話說幾句什麽,收了電話,走下台階,她迎著他,走過去,二人走近,停下。簡佳想應該她先開口,但是還沒容她開口,小航先說了。
  “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
  “你和他談讚助。”
  “我沒有說沒和他談。”
  “這就等於是騙我。”
  “我不這樣認為。我並沒有說假話。”
  “假話有兩種,一種是,把黑的說成白的;一種是,把黑的隱瞞起來。”
  “小航,你不能不講道理!不提他是不願意讓你多心,不願意讓你苦惱。我想我自己明白是怎麽回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可不可以問你,你還有什麽會讓我多心、讓我苦惱的事,沒對我說?”
  簡佳憤怒得眼睛放亮,轉身就走,小航哼一聲也轉身走開,二人相背離去。
  …………
  六編室電話響了,小西接的電話,劉凱瑞助理打來的,要求出版社在顧教授的作品研討會上,請作者談他們的房地產項目,具體要求是,談他們房地產項目的人文精神,被小西一口回絕,盡管談人文精神是她爸的強項,但你沒法叫他談啊!她爸要知道這書非讚助而不能出,讚助還得他本人親自出麵給人家說好話唱讚歌,肯定不幹,寧可書不出也不會幹。她太知道她爸了,典型的舊式知識分子,做事先要對得起自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不由得埋怨簡佳當初怎麽沒把這事說清楚,簡佳說當時跟劉凱瑞說的時候並沒有說這個。於是小西一揮手,“那就不管他。反正讚助合同已經簽了。”“合同是簽了,可是款還沒打過來。”小西一下子傻了。簡佳說:“要不,我給劉凱瑞打個電話問一下?”小西低聲道:“給你添麻煩了。”
  弟弟和簡佳吹了的事小西已經知道了,盡管一直以來這是她和爸媽期望的結果,但一旦成為現實,她還是不能不為那兩個人感到遺憾,還有內疚。不管怎麽說,是她的不作為導致的他們倆分手。也自我安慰說外因是變化的根據,內因才是變化的根本,他們倆的根本就是,根本不是一個筐裏的人。想是這樣想,心裏的那份內疚卻無法完全消弭,尤其當看到簡佳一如既往為爸爸出書的事盡心盡力時,更覺不是滋味,覺著自己像個小人。曾經還懷疑人家簡佳幫助爸爸出書是為了討好爸爸,不是小人又是什麽?這工夫簡佳打完電話,對小西說劉凱瑞沒這個意思,是他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他讓他們馬上把款打過來。小西邊點頭邊在心裏感慨:什麽“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劉凱瑞不發話,底下人擅自做這主幹嗎,吃飽了撐的呀?這不過是因為簡佳找他了,他礙於簡佳的麵子,才這麽說。換句話說,他對簡佳,除了結婚這一條外,真的是有求必應。他是愛她的。
  “謝謝啦。”小西道,停停,又訕訕道,“簡佳,我反對你和小航,真不全是為了小航。”
  “主要是為小航。怕你弟弟吃虧!”
  “也是怕你傷心!我說過,小航是男孩子,再吃虧能吃到哪兒去?”停停,又道,“先聲明啊,我這絕不是把你往劉凱瑞那裏推——我誠心誠意地說,作為一個男人,劉凱瑞確實不錯。有錢,又愛你,多少女孩子撲都撲不著呢……”這時,簡佳臉上露出的嫌惡讓她閉上了嘴。那嫌惡可能是針對劉凱瑞的,但是,更有可能是針對她的,針對她的這種行徑。她低頭假裝打字,打出來的字是什麽意思自己都不知道,就這樣打了一會兒,抬頭,鼓足勇氣對對麵的簡佳道,“簡佳,需要我去跟小航解釋一下嗎?”
  簡佳凝神看她,反問:“解釋什麽呢?”
  小西答不上來了。接著打字。又打了一會兒,停住。“簡佳,問你個事兒吧?”
  “說。”
  “如果劉凱瑞現在要跟你結婚,你跟不跟他?”
  “沒有這個如果。”
  “假如!”
  “那他就不是他了!”
  “明白了。”小西點著頭道,“其實你在意的根本問題是他不跟你結婚,跟簡·愛似的,你在意的是那個正房的名分。”
  “你怎麽不說我跟簡·愛似的,不想當有錢人的寵物?”
  “當寵物好還是當老婆好,這事得看怎麽說。打個比方吧,要是讓你選,做有錢人的寵物還是做——”她想了想,“何建國他哥他們那種人的老婆,你選哪個?”
  “這也太極端了。”
  “極端才能說明問題。”
  “你想說明什麽問題?”
  “物質和情感無法截然分開。”而後又推心置腹,“遠的不說,我和何建國,感情深吧?當初也曾是海可枯石可爛什麽的,怎麽樣現在?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是好的!下決心在一起的時候,是真的;吵架的時候,也是真的。說明什麽?人不可能完全左右自己,人同時還總要被周圍左右被你自己的變化左右。簡佳,從本質上說你我的情況完全相同。不要認為有了愛情就有一切,以為愛情可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曆經摧殘磨煉不改本色,不不不!因為,愛情不僅僅是精神的,同時也還是物質的……”
  簡佳隻是一言不發。
  北風呼嘯,樹枝在風中搖曳,雨夾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化凍的河水又結上了一層薄冰,所謂的倒春寒來了,感覺上比冬天還冷,令何建國憂心忡忡。為了他住在工棚裏的哥哥,更為了一直對哥哥住那種地方而耿耿於懷的父親。該安排父親早走幾天的,早幾天還春暖花開風和日麗呢!父親拖著沒走,是為他來的幾件事沒一件落實的,總是心有不甘。
  這些天,小西一直住在娘家沒有回來,美其名曰,她不在,他們父子三個團聚起來方便一些。是方便,不止一些,方便得多。她不在的日子裏,他天天接哥哥建成回來吃晚飯。吃了晚飯,洗個澡,衣裳也讓哥哥拿回來洗,洗衣機裏一轉,拿出來晾在有暖氣的房間裏,一夜就幹,次日早晨起來,就可以穿了走。小西要是在,他敢這麽做嗎?就是她允許,他也受不了她在這些事麵前表現出的隱忍大度和腹議。腹議是他的揣測,但卻是百分之二百的事實。他也多次留哥哥在家裏住,哥哥堅決不肯,哥哥實在是個懂得體恤的人。看著外麵的天兒,建國爹愁腸百結,大兒子說今晚不回來了,工地上加班。昨天白天下一天雨沒幹活兒,今天就得加班補上。雨是停了,天卻沒晴,陰冷陰冷,這樣的天兒還要連軸轉地加班,拿人當人不?這天是周末,午飯何建國給父親做的炸醬麵,用五花肉肉丁炸的醬。父親對菜好不好吃的評價標準就一個,香不香。炸醬時何建國用了很多油,加上五花肉浸出的油,一鍋醬得有半鍋油。再洗上幾根章丘大蔥,大蔥蘸醬吃麵,是父親最好的一口。但就這,父親也沒吃多少,想著大兒子在外麵受苦,想著這就要走了幾件事沒一件辦成的,他怎麽吃得下去?父親吃不下何建國也吃不下,下的麵剩了一大半,坨在鍋裏。父親不吃飯,也不說話,就那麽悶著頭,一口口地抽煙,是在給他施加壓力呢。何建國的感覺沒有錯,父親對他非常不滿,不明白這個老二為什麽這麽怕老婆!父子倆悶了很久,何建國沉不住氣了,說,爹,我去小西家,接她回來,咱跟她當麵談。爹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舒展了一些。
  小西不在家,帶小夏出去買東西去了。小夏要買東西請建國爹給捎回家去。考慮到她北京路不熟,小西媽讓小西帶著她去,並提前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給她。小西出門前還帶上了相機,說順便帶小夏去天安門看看。小夏聽說帶她去天安門,高興壞了,說是沒到過天安門,人家就不覺著她到過北京。來前,她上小學的閨女跟她叨叨最多的,就是天安門,讓娘一定到天安門照幾張相給她捎回來。閨女的課本上,關於北京天安門的課文有好幾篇,老師還經常讓學生用天安門做題目寫作文。從天安門說起,一路上,小夏跟顧小西說最多的,就是她閨女。說得興起,還掏出張二寸小照給顧小西看,照片上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兒,大眼睛亮亮的,小酒窩淺淺的,非常可愛,由於還沒有經過農村風雨勞作的洗禮,看上去與城裏小孩兒無異。那照片小夏顯然是隨身帶身上的,已經有了些折皺。看著那照片小西隨口問了句:“你不在孩子不想你嗎?”沒想到小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咋不想哩?上回給她奶奶打電話,說是俺閨女夜裏睡著睡著就哭醒了,邊哭邊叫娘……”小西沒有想到。這是她頭一次正視這個在她們家幹活兒的農村婦女的內心世界感情世界,有一些意外。她總以為農村婦女對孩子的感情是粗糙的,不僅是對孩子,她們所有的感情都是粗糙的,以至於看著她在家裏頭裏裏外外地忙活,從沒有想過要跟她說說聊聊。離開天安門後,她們去商場買東西,小夏看中了一套一百多元的兒童裝,看了好久,終是放下了,舍不得買,後來是小西掏錢給她買了下來,她沒說什麽,她不太善說,但能看得出來她很感動。這期間,小西爸媽給她們打了無數次電話,每次電話內容大同小異,無外乎問小夏這東西或那東西放哪裏了。於是當手機再響,小西幹脆直接遞給小夏同時笑道:“準又找你。我們家現在,離了你簡直沒法過了。”果然是找小夏,問醋放哪裏了。收起電話後,兩個人都笑了。從商場出來,路過動物園,小西不由得就有些惋惜,應該先帶小夏玩,玩完了再買東西。小夏卻說不礙的,這點兒東西算啥?她一個人就提上了!聽意思是很想去。小夏當然想去,就算她無所謂,也得替閨女去。於是,倆人又決定去動物園。
  到動物園門口,小西去買門票,小夏沒有想到,天安門都不要票的嘛!一張票二十塊,兩個人就是四十塊,四十塊錢夠娃兒一個學期的學費了,不去了不去了要錢就不去了!但是小西根本不聽她的,嘻嘻哈哈買了票後帶她進去,還說,她們來的時間不對,趕不上動物園裏海洋館的海豚表演,哪天一定帶她來看看。這一次小夏沒敢貿然應承,而是先問一句,看海豚表演多少錢?一個人一百!她當時眼圈又紅了,這次是因為感動。她紅著眼圈說:“小西,你們家對人真好。……咱樓下那家,他們家阿姨是安徽的,跟我說,他們家主人都不讓她在家裏解大手,嫌味兒,她解大手都得去公共廁所。還總嫌她吃得多,不直著說不讓她吃,整天跟她說吃多了不好,肥胖會引起很多病,說她已經有點兒發胖了……”小西聽得哈哈大笑,那一瞬,覺著跟這個農村婦女情感一下子近了很多。
  小西不在家,何建國有些遺憾同時也慶幸。遺憾是為白跑一趟,慶幸也是為白跑一趟,回去可以跟父親交差說小西不在。他對小西爸媽說他來接小西,既然小西不在他就不呆了,因為他爹這幾天要走,他還要回去收拾東西做做準備。不料小西爸媽像看穿了他似的說,既然來了不妨坐一會兒,少坐一會兒,他們正好有些事想跟他談談。何建國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坐下。他知道他們要跟他談什麽,所以他才急著走,一如小西知道他爹會跟她談什麽,所以才會躲在娘家不露頭。
  小西爸媽說的全是些說了一百八十遍的車軲轆話,什麽你父親歲數大了,對事情有一些難以改變的固有觀念和做法,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該啊;什麽你父親沒有文化,但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什麽事能做,什麽事不能做,在你那裏就應當有一個分析判斷篩選啊;什麽我們一致認為你是個好孩子,很多方麵比小西強,在單位裏你幹得也很好,上上下下都滿意,這說明你是有思想有能力的,為什麽一到老家的事情上,就會變得這麽軟弱這麽沒有原則了啊;什麽老思想老觀念,可以理解,改變不了,也不能慫恿、縱容,尤其是不應當往他們這兒推,他這樣做的結果,勢必要引起長輩之間的矛盾啊……何建國木著張臉,同時也木著個腦子,聽,不得不聽的時候,隻能聽,一耳朵聽一耳朵冒就是了,要不,幹脆不聽就是了,想別的事。他開始想他哥的工作,昨天給一個朋友打電話,說起他哥的事,他朋友說可以幫他想想辦法,就在這時,他聽到小西爸叫他:“建國!”他茫然抬頭,小西爸目光犀利:“建國,在處理你和你父親你們家的關係這個問題上,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哪?”
  何建國嚇了一跳:“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他的反應是過於強烈了,小西爸媽都感覺到了,相互對視了一下,眼睛裏都閃過明顯的疑惑。
  “建國啊,”片刻後,小西爸斟字酌句地說,“你要是有什麽不好說的事情——”
  這時小航屋門開了,小航從裏麵探頭出來,對何建國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而後問他媽是不是從他錢包裏拿錢了,說是他錢包裏的錢少了。小西媽“哼”一聲說你知道你錢包裏有多少錢嗎!他說這次他記得很清楚,昨天下班回家路上剛從卡裏取了一千,然後就回家了,到現在,門都沒出,錢包裏隻剩下了五百,他銀行取錢的回執都在。小西媽讓他再好好回憶回憶。他就回憶了,回憶說今天早晨小夏洗衣服時幫他把錢包掏出來過,聽到這裏何建國脫口而出:“不會是小夏!”反應之迅速之強烈略顯失態。
  小西媽看他一眼,淡淡地道:“我們並沒有說是小夏。”
  “我的意思是說,”何建國有些尷尬,自我解嘲,“她要偷,全偷好了,哪有偷一半留一半的?”
  小航半開玩笑道:“姐夫,這你就不懂了,這叫‘抽張’!偷也要有藝術,細水長流,才能夠常偷常有。”
  小西媽嗬斥:“胡說!去,自己回屋找找去!”
  小航縮回自己屋裏,但何建國臉色已然變得非常難看,明顯對抗地沉默了。一時間,屋裏氣氛有些尷尬。小西爸又開始裝沒事兒人,起身向電話走去:“我去給小西打個電話,叫她趕快回來。別讓建國等了。”電話撥通,隨著顧小西手機彩鈴的響起,小西和小夏說說笑笑大包小裹地開門回來了。
  何建國把小西叫到她的房間裏,關上了門,嚴肅地跟她談了一次。先是說了他爹這次來的三件事:一是他哥的工作,二是他們的關係,三是他和小西的孩子。然後,讓小西權衡。小西凝神看著何建國那張異常嚴肅的臉:“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這三件事辦不成,我們的關係就算到頭了?”
  “難道一件都辦不成嗎?”
  “你覺著呢?”
  “我覺著,”何建國一字字道,“這三件事總有一件是在你的掌握之中的。”
  小西對他的態度異常反感:“何建國,你在威脅我嗎?”
  “小西,你最後聽我說一次,如果你還是不能理解,那我們可能真的是緣分盡了。”何建國沒正麵回答問題,自顧說自己的,“我爹沒文化,沒見過世麵,以他的經驗,他認為你們家隻要想,就能夠做到呼風喚雨要什麽有什麽。你替他想想,一天書沒念過,一輩子就在那個小村子裏轉轉,前年才剛剛看上電視。他以為,北京人個個手眼通天,跟黨中央國務院住鄰居,有啥難事,打聲招呼就是!……我這樣說,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如果說昨天何建國說這些話,小西還不會往心裏頭去的話,此刻卻是聽進去了,因為小夏。想到小夏在天安門、動物園時的欣喜,想到小夏對她女兒的感情,想到保姆在別人家幹活兒的不易,她對何建國家突然間有了一些感性的理解。從前她不理解是因為彼此所處環境相差太大,使她想設身處地替對方想都沒有可能。何建國雖然不知道此刻小西具體想的是什麽,但是感覺到她對他的話聽進去了。說實在的他沒敢希望小西能把父親的事情都辦了,首先生孩子一事,就不是他們說了能算的事。他希望的隻是,這次,小西能夠作為一個兒媳,客客氣氣周周到到地把父親送了走,就是說,大麵上過得去就行。這時,小西說話了。
  “行。除了生孩子,你哥的工作和住處,你讓你爹放心。我盡全力。”
  何建國感動的同時心頭的憂鬱仍是揮之不去。這次是行了。下次再有什麽事,怎麽辦?還有,他們的孩子,不,他爹的孫子,怎麽辦?
  何建國帶小西走後,小西爸媽就打發小夏去收拾她要捎走的東西,而後就去了小航屋,並注意地關上了門,都惦著小航丟錢的事呢。小航錢沒找著,三個人心裏頭都很別扭。五百塊錢不算什麽,但這事要真是小夏——光這麽一想,就讓人心情無比沉重。小夏現在是他們家不可缺少的一員,可她要是有這麽一個毛病的話,往後還怎麽相處?
  “慢藏誨盜啊!”小西爸搖頭。意思是小夏原本沒這毛病,現在就是真有,也是小航的責任。什麽東西都放在讓人輕易可以拿到的地方,叫“慢藏”,慢藏的結果就是,教唆人家來偷,這就是“誨盜”。
  小航突然想起來:“給我姐打個電話,問她拿了沒有!”
  三個人心中同時升起了希望。
  小航電話打來時小西和何建國還在路上,車裏。小西對小航說她壓根兒就沒看到過他的錢包,收起電話後何建國開口了。
  “讓他問問是不是小夏拿了!”
  “你什麽意思?”
  “就這個意思——問問是不是小夏拿了!”
  “莫名其妙嗎這不是!東西找不著了打個電話問問很正常的事,你過什麽敏啊?”
  “是我敏感啊還是你們對農村人壓根兒就抱有某種成見?……誰家過日子沒個東西找不著的時候丟三落四的時候?尤其是你們家,東西找不著簡直是家常便飯!沒保姆的時候什麽事沒有,丟就丟了,有了保姆就不行了,就成保姆的事了。想想真是後怕,幸虧當初我在你們家伺候你爸那會兒家裏沒丟什麽,要不,我就成小夏了,我也是從農村來的!”
  小西真生氣了,除了生孩子她說了不算,她什麽什麽都答應了他還來勁兒,他到底想幹什麽?是不是因為孩子的事,他父親發了話了,讓他把她休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就算抱有某種成見,也不能說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
  何建國冷笑:“你這麽討厭農村人,到頭來幹嗎嫁給農村人的兒子做媳婦?”
  小西也冷笑:“那時我年輕不懂事。”
  何建國加倍冷笑:“謔!你也不想想,我要不是農村的,能輪得到你嫁?”
  “你是不是得健忘症了啊何建國同學,當初是誰一天給我寫八封信打八百個電話還急嘮嘮地要見我媽?哼,要不是我,要不是我媽,你能不能留在北京工作都是個問題!”
  “是是是,我是沾了你和你們家不少的光。顧小西,你念好吧:你幸虧生在北京,有一個做教授的爹當專家的媽,你要是生在農村試試?你做保姆,競爭力都不如小夏!”
  小西氣得伸手開車門就要跳車,被何建國一把給拉回來,同時關車門,鎖車門。顧小西一肚子氣沒處發泄,伸手打何建國。何建國一把推開她道:“小心點兒!別傷了自個兒啊!”吉普車畫了一個S形,疾駛而去……
  直到走進電梯,二人還是板著臉誰也不看誰。出電梯後,到家門口時,二人不約而同調整了自己板著的麵肌,建國爹明天就走了,他們要鬧,也沒必要當著他的麵鬧,都不想多那事。
  不料二人進家後,建國爹對小西出乎意料的熱情,並表現出出乎意料的通達。先說建成的事情能辦就辦,不能辦讓建國想辦法也不麻煩她家了,又說他們一來就給小西添麻煩實在是不好意思。後來才知,何建國走後,何建成就這事跟他爹掰開揉碎地說了很久,讓爹站在小西和小西家的角度替他們想想。何建成有文化,到北京後視野一開闊,對一些事情自然就有了與在家鄉時不同的看法。而且,由他跟建國爹說,建國爹就聽得進去。何建成的身份客觀啊,沒有任何“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嫌疑啊。
  建國爹這麽一說,小西立刻感動,挽起袖子就下廚做飯,建國要去幫忙,都被她推了出去,讓他跟爹說說話,畢竟,爹要走了。一時間,家裏洋溢著一片難得的互敬互愛氣氛。
  小西一人在廚房炒菜做飯,建國爺兒仨去客廳喝水說話。這期間小夏來了,小西出來同她打了個招呼後就又進去忙了。小夏送捎回家的東西,塞滿了整整一個大提包,另外還交給建國爹一個信封,說是裏頭有五百塊錢,讓交給孩子她奶奶。這時,一直沒有開口的何建國開口了:“小夏,你來的時候沒讓他們看看你這包?”小夏愣愣地搖了搖頭。何建國皺起眉頭:“該讓他們看看的。看看,清楚了,再少了啥,就怨不到你的頭上。”
  “他們少啥了?”小夏聽出了話中的話,警覺地道。
  “小航丟了五百塊錢!”何建國不假思索道。小夏臉騰一下子紅了。
  “他們說是寶安媳婦拿的了?”建國爹插話道,連他都聽出了何建國話裏的那層意思。
  何建國沒理父親,隻盯著小夏變紅了的臉道:“家裏就這麽一個外人,他們總不能自己偷自己吧!”於是小夏臉更紅了。何建國的心隨著小夏臉紅的程度直線下沉,麵上卻不動聲色,相反,極力和顏悅色,招呼小夏:“小夏,坐,坐。”小夏機械地坐下。何建國道:“我大致看了看,你買的這些東西,再加上你捎回家的這五百塊錢,超出了你的經濟能力。”
  “啥?”小夏一時沒聽明白。
  “我的意思是說,就算他們把下月工錢支給你了,你也不會有這麽多錢!”
  “你的意思是說,我拿了他們家的錢?”
  “拿沒拿呢?”何建國說著不忘朝廚房看看,小西正在裏頭忙得熱火朝天,不可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小夏,這裏沒外人,你跟我說實話。我當然不會去跟他們說,我會想辦法把這事處理好。”
  “他們咋說?”
  “他們沒咋說!”何建國不耐煩了,“可咱自己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沒拿。”
  “小夏!”
  “我沒拿!”
  何建國不好再逼她,“沒拿就沒拿吧。我不過就是問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提醒你以後多加小心注意。你回吧,他們家休息早。”
  小夏不動,不響。滿眼是淚,她極力忍著。
  “寶安媳婦,沒啥。”建國爹道,“建國也就是問問。回去好好幹……”
  這時,小夏開口了,一開口,震落了眼裏的淚:“俺,俺,俺不幹了!”何建國和建國爹沒有想到,呆住。這時聽小夏又說,“他大爺,那五百塊錢你給我吧,我買火車票得使。”
  何建國急了:“你不想讓你閨女上大學了?”
  小夏態度堅決:“我可以找別的活兒幹。”
  “那你也不能說走就走啊!”
  “不走賴在人家家裏幹啥,讓人家當賊防著?”
  “他們對你的工作方麵還是很肯定的……”這話說得何建國自己都覺蒼白無力。
  “建國兄弟,啥都別說了。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明天跟你們一塊兒走!”說罷轉身走了出去,都忘了跟小西打個招呼。
  小西感覺到了某種異樣,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怎麽啦?……小夏呢?”沒有人回答她。

  第十六章
  小夏動手收拾自己的東西。小西在一邊不住嘴說:“小夏,何必呢?建國又沒說錢是你拿的——他沒說吧?”
  “他是沒說。”重音放在“他”上。
  “我們也沒說啊,我們誰說啦?”
  “小西,這用不著誰說。我沒有文化,可我不是傻子……你們再換個人吧。願意幹的人有的是。”
  “小夏!”小西叫,馬上又緩和了口氣,“小航確實丟了錢,可他這個人,丟三落四慣了,你來之前就不說了,你來之後他是不是經常丟東西?找不著不去管它,過兩天自己就出來了。”
  “可他從來沒丟過錢吧?”
  “有什麽區別嗎?”
  “東西丟了,你們可以來查,我攏共這點兒東西,好查。錢丟了,咋查?我說這錢不是小航的是我的,有啥證據?”
  “那也用不著走嘛。”
  小夏自顧收拾東西,再不說話,顯然決心已定,不想多?嗦了。小西又急又火同時非常生何建國的氣,他為什麽要跟小夏說這事?上次她看到小夏私自吃蘋果告訴了他後,小夏再見她時很不自然,以後叫她吃她也不吃了,小西就知道何建國跟小夏說了,問他,果然是說了。當時小西就很生氣,指責他分不清個裏外,要不然就是幹脆認小夏是“裏”她們家是“外”。何建國當時為自己分辯說小夏是他們家找來的,他對她有教育的責任。話是不錯,但得看怎麽教育。他也是從農村出來的,當初,他上學咬牙打工學跆拳道的時候,就是為了對付來自城裏人的欺侮和歧視,怎麽這麽快就忘了自己當初的感受?這次的事和蘋果的事有著本質區別,沒有確鑿證據前,問都不能問。就是有了證據,問,也得想想怎麽問,哪有他這樣的?上來就問,連點兒彎都不帶拐的,連先跟她家溝通一下都沒有,讓她家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顯然,本質上,心裏頭,他就覺著小夏是“裏”她家是“外”。他之所以先問她,就是一個“家醜不外揚”的思路,結果,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人小夏根本就不吃他這一套,弄得現在兩家都被動。他惹完了事,躲在家裏不敢露頭,讓她回媽媽家來跟小夏說。爸媽聽說小夏要走,當時就傻了,過慣了有小夏在由小夏處理一切的日子,一下子沒了小夏,等於一下子沒了依靠一下子塌掉了半邊天。
  小西爸媽為小夏要走在屋裏相對長籲短歎,不僅是為自家生活會因此亂套,同時也為小夏受到了傷害難過。小西媽眉頭緊鎖:“這個建國,怎麽能這麽處理問題!”
  小西爸道:“他的問題在於,過高估計了自己對小夏的控製能力。心是好的,總覺著小夏是他找來的,他要對我們負責任……”
  “光心好有什麽用?”停停,恨道:“總是添亂,沒完沒了!”前幾日,為躲何家父子她和小西在外麵吃飯時,小西跟她說了自己近日的擔憂,感覺何建國跟她有一點兒離心離德,讓小西媽跟小航談談,好歹幫何建國他哥調換一下工作。小西媽本來是想抽空跟小航談談的:不能這麽狹隘嘛,為了個簡佳,姐弟情分都不顧了。現在想,不談。何建國真要跟小西分手,就分。他們的婚姻,存在著一個永遠無法消除的隱患,與其得過且過,不如一刀兩斷。長痛不如短痛。
  小西爸見老伴許久不吭聲,安慰她:“沒什麽,以前沒保姆我們不是照過?”
  小西媽長歎:“話能這麽說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小西爸點頭:“是呀是呀,人往上過好日子容易,再從上往下過就難嘍!……要不,再跟小夏談談?”
  小西媽搖頭:“何建國都跟她那樣說了,我們再說什麽都是虛偽。”
  門開了,進來的是小西和小夏。小夏在前麵,小西站在她右後側半步的地方,一副不得不來不忍目睹的樣子。小夏來告辭。她今晚就過到小西家那邊去,明天跟建國爹他們一塊兒走。告辭的話說完了,雙方都不知該說點兒什麽才好,就這麽結束似乎又倉促了點兒,於是,小西媽問了句:“小夏,回家的路費有嗎?”
  “有!有五百!”小夏忙道,稍一停,又道:“是原先打算捎回家的錢,小航的錢我沒拿!”
  小西爸媽和小西歎息了。
  小西送小夏到她和何建國家。去時何建成已走了,工地通知他們晚上加班,卸車。白天大貨車不讓進城,隻能晚上進,所以,就得晚上幹,幹完了,大貨車好接著走。
  小西她們到時,餐桌上已擺滿了飯菜。但是建國爹和何建國都沒有動筷子,顯然,在等她們呢。小西一進來,建國爹格外熱情地招呼:“小西啊,來來來!飯都做好了!你建成哥幹活兒去了,就等你了!”
  小西勉強笑笑表示感謝,而後拉小夏:“來來小夏,吃飯!”
  小夏固執地不上桌。在小西家吃飯,她跟他們家人一塊兒吃。但是建國爹在這,她就得遵照村裏的規矩。建國爹招呼她上桌她也不上,扭頭去了廚房。
  建國爹生氣:“寶安媳婦脾氣咋這麽強,驢似的!”為小夏執意要離開顧家的事,他也著急。小夏回去收拾東西時他已經數落兒子半天了,說兒子辦事不講究方式方法,說看來處理不好跟顧家的關係,跟兒子也有關係。兒子隻悶頭聽爹說,一句話不說。事情鬧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麽也是白說。小夏的走對顧家會產生什麽樣後果何建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的心如同小西的一樣,在同城裏人這麽多年的拉鋸戰遊擊戰陣地戰以及無數次圍剿與反圍剿中,早就一點兒一點兒硬了。剩下一點兒沒硬的部分,柔軟的部分,留給了他的家人,他沂蒙山的家人,眼下具體說,留給了他哥哥。他目前心裏頭真正惦著的,隻有哥哥。近來發生的所有事,在他認為,隻有哥哥的事是一件值得認真對待的事:本來白天已幹了一天的重體力活兒了,晚上說加班就得加班,卸車,卸什麽?不會還是那近兩米高的水泥板吧?而哥哥眼下的處境,與顧家有著直接關係。小航完全可以給哥哥調換一下工種,不調。顧家完全可以讓小航做這件事,沒讓。說是小航為了簡佳的事正跟他們鬧矛盾他們說不上話。客觀想想,擺擺,這些事,孰輕孰重?而他們家永遠是,他們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何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是農民意識。
  建國爹看出兒子有心事不想說話,心裏生氣但也沒有辦法,兒大不由爺啊!怕小西有看法,主動承擔起了調氣氛的責任。
  “小西,你不喝點兒?”
  “不不不,您喝!”
  這時何建國喝了自己的杯中酒,又給自己倒滿一杯。小西忍不住道:“少喝點兒吧你!”
  何建國聞之幹脆把新倒的酒一口倒進了嘴裏。建國爹皺起了眉頭:“讓你少喝點兒就少喝點兒,你媳婦是為你好。”
  “為我好?她呀,是借題發揮。”
  “咦?我借什麽題發什麽揮了?”
  “行了別裝了,都是聰明人!……就算小夏要走是我的責任,是我多了句嘴,可你們怎麽不想想,她是怎麽來的啊?不是我們給你們找來的嗎?她現在走了,你們不過恢複到了從前的狀態而已,並沒有額外地損失什麽呀!”
  “何建國,你還講不講理了你!”
  “我怎麽不講理了?我說的話字字在理,句句屬實!”
  小西氣得說不出話來。何建國得意地冷笑一聲,伸手又去拿酒瓶。說時遲那時快,他的話音未落,後腦勺“咣”,挨了一大巴掌,他驚訝地扭頭看爹:“爹,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三天不打你上房揭瓦!給你媳婦賠不是!現在!馬上!趕緊的!”
  “爹!!”
  建國爹又揚起了手:“你說不說?”
  小西也驚訝,緩過神兒後連道:“算了爸,算了!算了!”
  建國爹不算,高揚著一隻手,眼睛瞪著兒子。何建國扭過臉說了聲“對不起”,眼圈一下子紅了。建國爹的眼圈也紅了。小西眼圈也紅了。她從這反常中感到了一種不祥。
  小西頭腳走,建國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湊到兒子身邊,摸摸剛才他打過的地方。“疼不?”何建國閃開父親的手,眼圈又有些紅。建國爹喃喃:“打你十歲上爹就沒打過你……手下得太重了……別記恨爹,爹是打給她看,爹是為你們好,是為你哥——”原來爹的思路和他一樣!心裏頭不由得恨自己,恨自己怎麽就這麽不爭氣,不能混得好一點兒,比如,混成個劉凱瑞。那麽,他就誰也不用求了,哥哥的事,他舉舉手,就解決了。他什麽都沒說,隻一聲不響地去給小夏找鋪蓋鋪床。這時,聽爹的聲音傳來:“寶安媳婦,你打定主意要走了,不再考慮考慮了?”
  沒等小夏說話,何建國當即高聲道:“不考慮了,走!……小夏,你不在他們家幹就對了!看來以後我也得少上他們家,省得讓人家當賊防著!”
  次日,何建國送父親和小夏到車站,上了車,直坐到列車裏廣播“送親友的請下車”才下了車。父親送他到車門口,探出半個身子來一個勁兒催他回去。想到父親專程為哥哥而來卻不得不失望地回去,何建國難受至極。這時,小夏忽然急急跑到車門口,遞給他一遝錢,說讓轉交顧家,說是顧家預支了她一個月的工資。何建國接過那錢,慢慢道:“小夏,好樣的!”
  建國爹聽兒子如是說,不由得歎了口氣,勸道:“回去跟你媳婦好好談談。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你媳婦是沒生過娃,不懂事,等她自己生了娃,就知道做爹娘的艱難了。抓緊時間生個娃!這回懷上,賣房子賣地,也不能再讓你們把娃做了!”
  這時何建國的話突然脫口而出:“爹,如果她就是生不了娃,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就是不想生娃——”
  “那咱還要她幹啥?”爹的臉“刷”一下,變得冰冷冰冷。
  何建國明白了,點了點頭。火車開了,由慢到快,載著他的父親離開了北京,向著他又愛又恨的沂蒙山而去……
  周末,何建國去了書店,上到四層,找到醫學書的區域,放眼望去,內科學、外科學、兒科學、神經內科、婦科學……他抽出一本厚重的《 婦科學 》,翻,翻到相關頁,看。書卻沒說“習慣性流產”能治或不能治,隻說怎麽治。他決定買下這書,拿回去後細細看。買的時候就想好了,不能拿家裏去,拿家裏小西看到了肯定多心,他現在一點兒都不想跟她解釋什麽。拿單位去。何建國辦公室裏有一個帶鎖的抽屜。也不能讓同事看到他看《 婦科學 》,人家肯定得想,他琢磨什麽呢。
  這天晚上下班前,他給小西打了個電話,說是加班。下班後,去街邊花五塊錢買兩個掉渣燒餅吃了,晚飯就算解決了。而後回到辦公室,打開帶鎖的抽屜,拿出那本大大的《 婦科學 》,翻到“習慣性流產”一節,看。那一節不長,就那點兒內容,他在書店裏全看過了。不說能治或不能治,隻說怎麽治。他忽然心裏一動,翻到“絨毛上皮癌”一章看——有對比才有鑒別——居然也沒說能治或不能治!也隻說怎麽治!他又如此翻了幾種老百姓通常認為的不治之症看,都是一樣的風格。那就是說,書是不會幹脆說某病能治或不能治的,它隻說怎麽治。想想,也不能怪著書者推諉塞責,概因醫學實在是浩瀚繁複,規律是有,但個案也多,不容你下出某種鐵定不變的結論。比如,肺癌,號稱癌中之王,厲害吧?他們村有一個老頭兒就得了這癌,上省城濟南查出來後,聽說是不治之症,決意不治。別說家裏錢不多,就是錢多,不治之症還治它幹嗎,錢多燒的啊!當下跟兒子們回了家。老頭兒有三個兒子,小兒子混得最好,在安徽做到了廳局級幹部。小兒子把父親接到了安徽——趁父親還活著,讓他到處轉轉看看——托付給了一個在黃山工作的朋友。那裏空氣好,對肺肯定也好。父親在那裏住了一段,病絲毫沒加重不說,似乎還減輕了。於是哥仨湊錢在黃山附近給父親租了房子,把母親也接了去,還有一個兒子一家也跟了去照顧父親。幾個月過後再查,肺上隻剩鈣化點了,連醫生都連稱奇跡呢。……何建國合上厚厚的《 婦科學 》,有些失望,也覺自己有些可笑,要是僅靠看書就能下診斷,那醫生也太好當了。他把書重新鎖進抽屜,決定去醫院,找醫生。還不能去小西媽所在醫院,免得讓她知道了起疑。
  何建國去了北京婦產醫院,請了假,花一百塊錢預約了一個特需專家號。他想問問專家,在臨床上,這種病多不多?病因是什麽?治好的多還是治不好的多?怎麽治?等等等等。預約專家是事先查114,打電話問清楚了的,還在頭一天裏把《 婦科學 》有關章節又看了一遍,結果到那兒人家根本就是“男賓止步”——他進不去,百密一疏——關鍵的是,這“一疏”他還無法彌補。能叫顧小西來嗎?早叫她來晚叫她來都行,就是不能這個時候叫她來。他們的關係正在微妙時刻,沒事她都會多事,他真這時叫她來查病,明擺著授她以柄。
  何建國這時已下定決心了,如果小西就是生不了孩子的話,他隻能聽他爹的。他之所以要問“習慣性流產”的病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有多少責任。如全部是他的責任,他就算是欠她的了。但是,她也欠他的,結果就是,兩不相欠!
  從婦產醫院回來,病沒看成,倒耽誤了一上午時間,隻好晚上加班補上。加完班走出辦公室時,已經十二點多了,到家,快一點了,電梯已經停了,隻能爬樓。
  何建國一個人向十八層樓上爬,樓道裏黑洞洞的,月亮從樓梯拐彎處照了進來,灑滿一地,如銀似水,他不由得站住,恍若夢中……
  那時候,他和小西甜蜜蜜。她懷孕了,他們從醫院裏檢查了回來,到家時,看到樓外貼一通知,下午三點至淩晨三點停電,很抱歉雲雲。不遠處停著一搬家公司的車,有人正在跟物業吵:“你們怎麽能說停電就停電?我家具都拉來了,十七層樓哪,沒電梯,你讓我怎麽辦?”“是供電局的事,不是我們的事。”“我們跟供電局沒有合同關係,我們隻跟你們物業有合同關係!”……一些下班回來的人也在發愁,人們都提著買回來的菜等,顯然是都住高層。
  何建國一點兒不急,伏身到小西麵前:“來!”
  “幹嗎?”
  “我背你。”
  “十八層哪!”
  “來吧!”
  於是,小西伏上身去,沐浴著人們羨慕的目光,由年輕的丈夫背著上樓。
  建國背著小西上樓。上到七層以後,樓道裏隻剩下建國的腳步了。
  “你這是為我,還是為你的孩子?”小西悄然問道。
  “合著我以前沒有背過你?!”
  “背過嗎?”
  “好好想想。”
  “不記得。”小西耍賴。
  “真不記得?……不記得就不背了!”何建國說著將小西放下,重重地喘氣。
  小西笑:“背不動了就說,累了就說,別找借口。”
  何建國承認:“是有點兒累了。”
  “那次去慕田峪長城我腳崴了,你一口氣背了我十幾裏地——”
  “老啦!跟那時候不能比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決定的:嫁給他,這是個男人!男人就得像個男人,得有力氣,有生氣!”
  何建國坐下:“坐下歇會兒吧。”小西就要往台階上坐,何建國拍拍自己的腿,“坐這兒!地上涼!不會有人來的,放心。”小西就在丈夫的腿上坐下了,他伸出一隻胳膊攬住了她。這裏正是在樓梯的拐彎處,月光從窗子裏進來,靜靜地照著他們。何建國手放在小西腰間摸摸:“怎麽一點兒動靜沒有?”
  小西笑:“你這麽大時在你媽肚子裏也是一點兒動靜沒有!”
  何建國表決心道:“等他出來了,不管兒子閨女,跟你一樣,學鋼琴!他要是敢說一個不字,瞧我揍他!”
  小西感動得一把攬住何建國的脖子,神往地說:“然後呢——然後,我和我們家的音樂神童帶著你這個樂盲,去歐洲的音樂之鄉!……”
  “我是樂盲?!談戀愛時,你可是一直誇我歌唱得好!”
  “談戀愛時說的話也能信啊?談戀愛時說的話都是昏話傻話瘋話胡說!”
  “是嗎?”
  “是。”
  “那好。”何建國說著把小西推開,自己往樓上走。
  小西站在黑黑的樓道裏可憐巴巴地叫:“建國!”
  何建國這才站住:“說,你當年說的那些話是不是胡說?”
  “不是。都是真心話。”
  “再說一遍。”
  “是真心話。”
  “我讓你把當年說的話再說一遍!”
  於是小西做甜蜜狀:“建國,你的歌唱得真好啊!”
  “還有!”
  小西叫起來:“建國!”
  何建國毫不留情:“說!不說我就走!把你一個人撂這兒!”
  “……我愛你。”
  何建國糾正她:“不對!你說的是:‘我非常非常愛你一輩子愛你!’”
  小西乖乖地道:“我非常非常愛你一輩子愛你。”
  建國:“這才像話!”走下去,彎下腰,“上來吧!”
  小西趕緊趴上去。何建國背起她,二人向樓上走……
  光陰如梭,愛情如夢,那一切的一切,此時儼然如窗外的月亮,美,美得遙遠,遠得可望而不可及……
  由於工作出色,何建國被公司任命為技術總監,副總監那步都沒走直接就是正的,成為公司核心管理層最年輕的幹部。工資漲了不說,還為他配了一輛專車,有專門的司機。一般情況下他還是自己開車,但一到工作緊、忙、累時,就得讓司機開。開車還是比坐車累。
  這天,何建國代表公司去參加一個會議,會議規格很高,要求必須著正裝,就是說,西裝領帶。去開會的地方何建國路不熟,怕誤事,讓司機開車。正走著,前方路邊一個民工模樣的人帽子被風刮掉了,他追著帽子直向馬路中間來。司機猝不及防,一腳急刹車,何建國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把脖子折了。那民工拾到了他的帽子,趕緊往路邊走。司機不幹了,跳下車大罵:“找死呢你!你以為這是你們村的鄉間小道哪!”
  何建國光顧在車裏揉脖子了,車門車窗都關著,他聽不到外麵的動靜。
  司機揪著那個民工罵罵咧咧:“你一個破帽子值幾個錢,啊?我他媽撞上了你算誰的,啊?!”已有看熱鬧的人圍上來了,後麵被堵的車“嘀”成了一片。
  何建國揉了陣脖子,才發現司機怎麽還沒上來。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打開車窗叫:“小孫!走吧!開會要晚了!”
  司機扭過臉來:“何總監,他們這幫民工,太沒素質了!跟他們你就不能客氣——”忽然,他住了嘴。他發現何總監眼神不對。
  被司機揪住的那個民工,正是何建成。這時何建成也看到了弟弟。弟弟穿得是如此體麵,身份也體麵,有車,還有司機,何建成知道自己不便與他相認,使使勁兒,一下子扒拉開司機揪住他的那隻手,不等弟弟表示什麽,轉身跑開。何建國沒說話,可以解釋為事情來得太突然他沒想到,但是,在看清是哥哥到他哥哥跑開之前,不是沒有時間。在這個時間裏,他為什麽沒有說話?
  司機仍不依不饒,衝何建成的背影喊:“你他媽跑!你他媽就是欠揍!丫下次別再碰上我,碰上我讓你丫——”這時他聽到腦後一聲厲喝:
  “小孫!走!”
  是何總監。臉青得像黑鐵。他這才閉了嘴,上車,開車。
  何建國開完會後回公司辦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到後勤處——而不是打電話——找到他們的負責人,請他們立刻把今天給他開車的那個孫姓司機開了,理由是,素質太差。
  晚上,下班回到家裏,何建國鄭重向小西提出,可否請小航給他哥哥建成調換一下工作,當瓦工。他的同學答應讓何建成去公司裏當保安,何建國沒有同意。三十多了幹保安,沒技術含量,沒前途。哥哥也不想當保安,一心一意想學瓦工。小西當時正心煩,她剛放下爸爸的電話。爸爸在電話裏說,她給家裏新找的那個保姆,不辭而別了,什麽原因沒說,也無須說。走時,那保姆拿走了家裏放在抽屜裏的一千多元現金。這幸好是家裏還有爸爸在,不上班。要是家裏沒人,她還不得把家給搬空了?因此當何建國又拿他哥哥的事來煩她時,她就沒好氣,想也不想地道:“不行。”
  “為什麽?”
  他還要問!她道:“你哥沒技術,就得幹力工。而後視情況,再說。”
  “剛開始不都幹瓦工了嗎?”
  “那是小航的關係。”
  “為什麽不能讓小航再動用一下他的關係?”
  “你們為什麽總是讓別人動用別人的關係?為什麽就不能憑自己的能力?”
  這些話要是放在以往,沒什麽。顧小西說過的比這難聽的話多了,逮著機會,何建國再還回去就是了。但是這次不同。這在開口前就決定了,這是他最後一次向她提要求,她如果沒什麽改變,他就改變。但是總不想以不能生孩子為理由,他說不出口。就算她不能生孩子不是因為他,他也說不出口。本來,她不能生孩子自己就不好受,他再直著跟她這麽說,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嗎?何建國沉默片刻,轉身,出了家門。

  第十七章
  何建國一個人開車在路上走,漫無目的。從前,跟顧小西吵了架也是這樣,要麽她走,要麽他走。她走可以回娘家,他走就隻有滿大街溜達。現在比從前好多了,至少可以開著車溜達。一輛輛滿載的大貨車轟隆隆迎麵駛來。它們從哪兒來、上哪兒去?車上裝的是什麽?將要為它們卸車的是誰?那次哥哥被叫去卸車,整整卸了大半夜,第二天隻比平時晚起了一個小時,而後,又幹了一天的活兒。不知道將要卸這些車的人裏,是不是也會有哥哥。刹那間,那刀削斧鑿般的一幕又在眼前閃出:土屋、土炕,父親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邊一個,三人中間的炕上擱著兩個攥成團的紙鬮。父親讓他們抓鬮決定誰上大學,哥哥先抓。當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間的那兩個鬮時,何建國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終身,這是何樣的殘酷?哥哥抓起兩個鬮中的一個,停了一會兒後方才打開來看,看後就交給了父親,而後,下炕,一聲不響抓起門邊的鋤頭,下地幹活兒。那鬮上寫的字是:不上……
  何建國閉了閉眼,不能再想。他將車停在第一個遇到的酒吧前,下車,走了進去。裏頭燈光昏暗,幾乎都是成雙成對或三五成群的人,他揀了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坐了,一坐下就後悔了,原先隻看到那裏人少,隻一個人,安靜,怎麽也沒想到那個人會是熟人,是簡佳。顯然對方也為碰上了他而煩惱,都礙於禮貌勉為應酬,說一些“你也來了”之類不鹹不淡的話。何建國知道簡佳為什麽會坐在這裏,小航和她吹了,心裏苦悶。簡佳卻不知道何建國為什麽會來這裏,何建國壓根兒就不是個來這裏的人。三言兩語之後,才知道又和小西吵架了。她懶得打聽他們為什麽吵架。內心深處,還有點兒幸災樂禍。活該,這就是報應。她一直為小西對她和小航的事的態度失望。小西爸媽的態度可以理解,她不該呀。她準備再稍坐一會兒就走,坐到禮節禮貌所需要的時間後就走。這時,她聽到何建國說話了,語調鄭重:“簡佳,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她看他。他說:“上婦產醫院,查一查習慣性流產到底能不能治。”
  簡佳立刻意識到了什麽:“為什麽不叫小西去?”
  “不想讓她知道。”
  “是不是如果不能治的話,你就不跟她過了?”
  何建國沒說話,沒說話就是答案。簡佳震驚,繼而憤怒:“何建國,你這麽做太不地道了,小西的病是怎麽落下的——”
  何建國擺擺手打斷她,聲音消沉:“簡佳,我不想翻舊賬,沒意思。也不想讓你來當裁判,誰判了我也不聽。”
  簡佳說:“你們結婚的時候怎麽說的?肯定是‘不論發生了什麽,都是一生一世在一起’吧?不能說隻能在一起享福不能在一起受苦吧?不能說一方有了病另一方就可以棄她而去不要人家了吧?”
  何建國被逼無奈,簡單說了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說:“不是我不想跟她一生一世在一起,是她不給我這個勇氣!”
  簡佳:“不就是沒幫你哥哥安排好工作嗎?……我去找小航談!”
  何建國“咦”了一聲後,小心地道:“我聽說,顧小西她家不同意你們的關係。”簡佳沒吭聲。何建國又道:“你究竟為什麽要離開劉凱瑞?是,他不能跟你結婚,可你們女的不是經常說嗎,幸福就是真金白銀!”
  簡佳冷笑一聲,反問他:“哪個女的這樣說?”
  “既然你不這樣認為,去跟顧小航說啊!”
  “他信嗎?他,他們家,都認為我不跟劉凱瑞隻是因為他不肯跟我結婚,要是劉凱瑞肯,我能立馬回頭。”
  “你不會嗎?”
  “當然。”
  “為什麽?”
  “因為我並不認為幸福就是真金白銀!”
  何建國點頭,再也無話。
  發行部主任來了,小西爸那本書準備開個研討會,他來跟小西和簡佳商量會在哪裏開。小西的意思是就在社裏的會議室開,以降低成本。發行部主任的意思是要麽不做,做就做好,做出檔次,記者們很看重這個。最後他說出了他來的目的,他想把研討會在劉凱瑞公司的會所裏開,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與有錢人打交道的機會。小西立刻想到了簡佳,嘴裏拖延:“為什麽要在他們那裏開?……他是想擴大他的知名度!”
  “雙贏,有什麽不好?……那會所我看了,豪華,氣派,中式仿古,最絕的是牆壁上鑲著的那道門,暗門,看上去就是一堵牆,其實有一個機關,一按開關,那牆就徐徐打開,裏麵別有洞天——據說宋朝李師師和宋徽宗就是這樣見麵的。宋徽宗礙於身份,和李師師見麵都是在密室裏——瞧瞧人家這設計,多具人文情懷!……”
  小西打斷了他:“主任,這事等簡佳回來再定,好不好?”
  主任擺手:“為什麽非得等簡佳?實話說吧,這事我是來通知你們的,不是來跟你們商量的。因為,劉凱瑞的助理已經跟我談定了!……顧小西你還別翻白眼,人家出讚助不能白出,咱們得學會尊重資本的意誌!”
  “什麽資本的意誌,不就是拜金主義嗎?誰有錢就聽誰的,有奶便是娘!”
  “那你算是說對了,有奶還就是娘,沒奶你能長這麽大嗎?”
  “奶牛也有奶,你管它叫娘嗎?”
  簡佳回來了,得知二人爭執的來龍去脈後,對小西生出一絲好感。看來她不是像她以為的那樣,隻要能把小航擇出來,就把她胡亂向外推,哪怕推給劉凱瑞。
  心裏一軟,忍不住就把遇見何建國的事對她說了。她之所以要說,是為小西好,因此說的時候,在讓小西有危機感的同時,盡量對何建國的激烈情緒作了淡化處理。中心說了兩個事實:一是何建國對她能不能生孩子的事很在意;二是他對顧家對他哥哥的工作安排很在意。小西一聽就有些急,當下,就跑到工地上去找了小航。
  “姐,未必為了你的婚姻,我們全家都要做何家的奴隸!”小航說。
  “小航,這對你不過是舉手之勞——”
  “舉手之勞?開玩笑!那包工頭要跟我做交易,讓我在不合格的驗收單上簽字。”
  “那就換了他!”
  “換他?沒點兒背景的人能當包工頭嗎?那人已經弄走倆項目經理了。到最後還不知道誰換誰呢!”
  “那你為什麽不早說,我也好早給你姐夫說!他以為你是不幫他,你不幫他是因為我和爸媽一塊兒反對你和簡佳的事。”
  小航冷笑一聲:“小心眼,小人。我才懶得跟這種人做這種無聊的解釋。”轉身走。
  小西追著叫:“小航,真的幫不了他哥嗎?”
  “幫不了!”小航的聲音遠遠傳來。小西失神地目送他遠去。
  從那次跟何建國吵了架後,小西就回爸媽家住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走,她很客氣地跟何建國說明了原因:爸爸的書稿正在最後衝刺階段,比較緊張,家裏頭沒有保姆,她回去可以幫著做點兒家事。而且,作為爸爸書的責任編輯,有什麽事在家裏可以隨時商量。總之,找了很多理由。從前,她要走,甩手就走,動靜怎麽大怎麽來,就是要讓對方知道,我走是因為我生氣。這次她沒這樣做,本能感覺到他已不會在意她的生氣與否,她那樣隻能是自討沒趣。她實在不想在自己家住了,何建國的不冷不熱不陰不陽不死不活,令她窒息。
  小西在廚房裏拿飯盒準備去食堂打飯,爸爸在書房弄他的稿子。媽媽下班回來了,回來就進臥室裏翻找什麽。小西拿著飯盒向外走時,媽媽出來問她看到小航送她的那枚胸針了沒有,她晚上有一個老同學聚會。小西放下飯盒去幫媽媽找,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沒有找到。媽媽邊找邊自語般道:“這就奇了怪了,我上個月還戴了呢,去參加肝膽外科學術會時,戴了。”
  小西爸聞聲從書房裏出來,問小西媽:“你上次參加會穿的哪件衣服?”小西媽說了哪件。小西爸想了想,從門廳掛外套的衣櫃裏找出了那件衣服,結果,胸針在那衣服的口袋裏。同時感慨:“這要小夏在,真找不著又得懷疑人家了。……幹保姆不容易。這點最不容易。誰家裏都有個找不著東西的時候。家裏沒保姆的時候沒事,有了保姆,就是保姆的事。小航的錢找到了沒有?”
  小西媽搖頭。
  小西給媽媽別胸針:“那是怎麽回事呢?我怎麽想怎麽覺著小夏不是那種人!”
  小西爸斬截道:“絕對不是。你看她那性格,自尊到了剛烈!”
  小航回來了,出乎小西意料。他最近下班後極少按時回來,說加班。加班是不回家的最好借口。不用說,是因為簡佳的事情不願意跟家人在一起。到家後跟爸媽姐姐打了個招呼,就進了自己房間。
  小西跟到小航房間門口問他在不在家吃飯,她要去打飯。他說不在家吃,換件衣服馬上走,跟朋友們出去吃。小西很想跟他說一說何建成的事。想了想,沒說。何建國最近的態度,跟小航幫何建成沒幫到位很有關係。小航是不該,但是何建國更不該,別人幫你,是心好;幫不了或就是不幫,是正常。不能說不幫你就是欠了你。想想這點就寒心,這麽多年夫妻了,幫了他家那麽多的忙了,隻要一點兒幫不上,就是對他家對他沒感情,就全盤否定。如此下去,看來他倆的日子真的是到頭了。這工夫小航換好了衣服,向外走,走到門口,想起件事,回頭對大家道:“對了,我那五百塊錢沒丟。借給一個朋友後忘了,今天還我錢,才想起來。”
  小西媽不由得大怒:“荒唐!”
  小航回嘴:“有什麽呀!誰還沒有個忘事的時候?”
  小西媽走到他跟前,用手指點著他:“你知道你忘的這事,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給別人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小西忙道:“媽,我們再請她回來就是了。”
  小西爸:“對,跟建國說,再請小夏回來。同時向人家道歉。”感慨,“這個小夏,寧折不彎,剛直不阿,士可殺不可辱!好!”
  小西媽不耐煩地對丈夫道:“行了你別掉書袋子了!”又對兒子說,“小航我跟你說啊——”
  這工夫兒子已經出門了。小西媽氣得重重歎了口氣,把穿好的衣服又往下扒,走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要給人家打電話說有事不去了。小西極力勸媽媽去,去散散心,同時保證跟何建國說,首先讓他代向小夏道歉,而後,看能不能請小夏回來,媽媽這才算勉強穿上衣服,走了。
  小西和爸爸吃飯。為省事,打的包子和粥。食堂裏的包子皮很厚,餡很鹹很油。小西爸吃得直歎氣。真想吃小夏包的包子啊,茴香苗切得細細的,肉也是切的,不是剁的,切成小丁,和茴香苗拌一起,小夏稱之為“沙餡”。如果說那是沙餡,食堂的包子就是“泥餡”。肯定都是攪拌機攪碎的,硬硬的一小坨,是什麽菜都吃不出來。
  父女二人沒滋沒味地吃完了飯,爸爸又一頭鑽進書房,小西收拾了餐具去廚房,洗碗,放碗……感覺日子過得也像剛才那頓飯一樣,沒滋沒味。心裏頭還沉重,小夏的事,怎麽跟何建國說?看家裏的情況,實在需要小夏,但是現在,她沒辦法跟何建國開口讓他幫自己家辦事。他哥哥那事沒有辦好,何家尤其何建國正為這個生著氣呢。
  這時候,門鈴響了,她紮煞著兩隻濕手來到門口問:“誰?”外麵的人說:“我。”好像是何建國!小西把濕手在褲子上蹭蹭,一把拉開了門,是何建國。小西的心裏,先驚後喜,驚的是沒想到他會來,喜的是正想他呢他就來了。
  聽到何建國來了,爸爸從書房裏出來跟他打招呼,這時聽建國跟爸爸說:“爸,您的書忙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那,我接小西回去,可以嗎?”
  小西萬萬沒有想到,用詢問的目光看何建國。何建國不看她。
  小西爸道:“沒問題沒問題。……我本來也沒說讓小西回來是她非要回來。……建國啊,你可有日子沒來了,聽說當上領導了,工作更忙了是吧?”
  何建國顯然不想聽爸爸再?嗦下去,敷衍地跟爸爸說了幾句什麽後,就轉對小西道:“那,小西,我們回去?”
  小西一轉身回了房間,收拾回自己家的東西,一句話沒說,不敢說,怕哭出來,是喜極而泣的哭,他終於還是來了,終於還是離不開她。他們這麽多年的感情,終歸不會那麽脆弱。
  …………
  小西跟丈夫回家。何建國開車,開的公司的車。他車現在已經開得很熟練了。小西坐在何建國旁邊,二人都沒說話。在小西,是一時找不到話說。她最想說的是:“你為什麽突然想起接我回去了?”要擱從前,這話她能張口就來,現在,不能了。現在他們的關係已不是從前那關係了。過去是想吵就吵有什麽說什麽根本不過腦子。現在呢,說前得先想想能不能說,會不會讓對方反感,會不會引起矛盾。
  他們的車追上一輛卡車,超過去。在北京明亮的路燈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車上擠滿了一車民工。小西回頭看那車:“這天兒讓人坐敞篷車!”她說這話固然是真心同情那些這天兒還坐敞篷車的人,但在潛意識裏,不能說沒有迎合討好何建國的成分。
  何建國隻淡淡回了一句:“民工嘛!”
  小西沉默了片刻:“是得想辦法給你哥調調工作。我跟小航說。”
  何建國說:“不用了。我已托了我的一個同學了,他答應讓我哥去他公司裏做保安。室內保安。”
  “三十多歲了做保安?也學不到技術。”
  “先挨過這一段再說。等天暖和了再說。小航那邊你不要再找他,我同學說他可以輾轉找人想辦法。”
  就是說,他來接她不是為他哥的工作。那麽,他來接她回去的原因就應該是純粹的,就是想接她回去。這樣想著,心裏越發溫暖起來。
  車到樓下,二人下車,進樓,發現電梯壞了。二人幾乎是同時想起了那個步行攀爬的月夜,他背著她。她看他,並不是想讓他背她,她現在身體好好的不用他背,她隻是想,哪怕兩個人一起在樓道裏走,能有機會體會一下當年的感覺,也是好的。他卻掏出了手機,說道:“問問物業,什麽時候能修好。”
  小西心裏一陣失望,為表明心跡,搶著道:“沒關係。我們步行上去,權當鍛煉身體。我好久沒鍛煉了。”意即,我沒有讓你背的意思。我有自知之明。
  何建國這時卻已經撥通了物業的電話,物業回答,五分鍾之後即可開通。
  他們站在樓口等電梯。這天月亮很好,很圓,是十五了嗎?小西看那月亮,眼睛有點濕,想起一件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那天停電,他背她上樓,她懷孕了,月光如水。音樂如歌。那是鳴響在他們心中的音樂。樂曲的名字叫《 愛情的故事 》。是那時候他們最喜歡的一支曲子,美國電影《 愛情的故事 》的主題曲。熱戀時,他們一塊兒看了那個電影。看完後小西說了:“你是不是想讓我向那個男主人公學習,學習他跟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結婚?”
  何建國沒有回答,隻摸摸小西的頭發:“小西,你條件那麽好,有那麽多人追你,那麽多人反對你跟我,你為什麽要跟我?”
  小西笑嘻嘻道:“因為我糊塗。”
  何建國有點兒生氣了:“小西!”
  小西這才不敢開玩笑了,答:“因為我有眼光嘛!不像那些虛榮的女孩子看人隻看表麵!”
  何建國一把把小西攬在懷裏……
  這時,何建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走吧。電梯修好了。”聲音幹巴巴的,讓小西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地上,掉回了現實中。她跟何建國進電梯。她知道他不想背她。不是怕費勁兒,是不想跟她有那樣的親密接觸。肉體上、情感上,都不想。那麽,他接她回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何建國是想跟小西商量,讓小西在娘家住,讓他哥哥回他家來住。至少住幾個月,度過乍暖還寒的這些日子。
  何建成自幼身體就不是特別強壯,家裏條件雖不好,但是也比工棚裏強。家裏幹活兒的強度,也比工地上輕。條件差加上勞動強度高,可能也有水土不服的原因,他發起了高燒。剛開始還忍著不說,繼續幹活兒,結果,暈倒在了工地上。接到通知後何建國趕到醫院,哥哥已被送到了醫院,這會兒正在輸液,血象很高。坐在醫院急診的輸液室裏,燒得直說胡話。何建國到後立刻花錢租了輛平車,讓哥哥疲憊的病體能夠躺下。那夜,他陪哥哥在醫院過了半夜,而後,把哥哥接到了自己家裏。哥哥到家就睡,早晨何建國起來後他還在睡,一動不動。摸摸額頭,燒已經退了。顯然沒什麽大問題,就是凍的,累的。何建國給哥哥把吃的喝的準備好,留了個條,就上班去了。上午公司開會,一開開到了半下午,下午他抽空回家了一趟,采購了一大堆東西,準備拿回來塞進冰箱,等哥哥病好了後,好好給他補補。進門一看,哥哥居然在擦抽油煙機!何建國一下子急了:“哥,你不好好躺著在這兒幹嗎呢!”“燒退了,冰涼的了,躺不住。”他過去把何建國手裏的東西接過來,邊說:“俺尋思著還是上工地住,都扣了夥食費的,不吃也不退。”
  “不退就不退吧,沒有幾個錢。這回說好了,你就住這兒,早晨吃了走,晚上回來吃,開了春兒再說。你要是聽我的話,能來家裏住,就不會有這些事!”又補充說了句,“這和小西都商量過的。她怕你覺著不方便,回她娘家住去了。”
  何建成根本不信,連連擺手:“建國,你這樣做,不中!她是你媳婦,不跟你住一塊兒,住娘家,哪中?沒有這個道理!俺這就回工地,再帶床被窩去就中。”何建國欲說什麽,何建成擺手:“這事就這麽定了!”再不說話,吭哧吭哧安好了抽油煙機。哥哥真是個聰明人,什麽事,一琢磨就會。何建國心裏又痛,忙上去幫哥哥安裝抽油煙機,找點兒事占住手。哥兒倆一上一下安裝油煙機,配合默契。建國說了:“哥,那天你在路上見了我,咋扭頭就跑呢?”邊說邊在心裏頭罵自己虛偽。哥哥卻說:“正想跟你說這事呢!建國,以後,你跟你單位上的人在一塊兒的時候,碰上,咱不說話,不認識,啊?”何建國眼圈一下子紅了。何建成裝沒看到,專心安油煙機,邊說:“這我就知足了,建國。有你對哥的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們沒必要給你在單位造成不好的影響。”何建國再也說不出話,心像被誰攥住了似的,喘不動氣。哥哥這麽說是因為哥哥什麽都不知道,要是哥哥知道了事實真相,他還會這麽說嗎?他還會認他這個弟弟嗎?
  何建國決意要讓哥哥回家住。顯然哥哥的主要顧慮在顧小西,這事非由顧小西出麵,辦不了。這天下班後,何建國決定去找小西談,麵談,重要的事情不能在電話裏談。但是門一開,一看到由於他的到來小西臉上露出的情不自禁的喜悅,他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她以為他來是想跟她和好,他如果馬上說出了來的目的,對她不啻是一個打擊,而且是雙倍打擊。不說,又不知該說什麽,隻好說“我接小西回去”。心裏頭想的是,接回去再說,瞅機會再跟她商量。
  當來到樓下看到電梯不能使用時他和小西本能對視了一下,僅那“一下”,他就從小西眼睛裏讀出了她心中的內容,知道她想起了什麽。但是現在,那絕無可能。小西猜得一點兒不錯,他就是不想背她。不是怕費勁兒,就是不想跟她有那樣的親密接觸。肉體上、情感上,都不想。那會使他難受,使他覺著虛偽,同時也會覺著是對小西的欺騙。
  二人開門進家。小西離開家沒多少日子,感覺上卻像是走了很久似的,有一種又親切又陌生的感覺,廚房裏,臥室裏,洗手間,陽台……她挨個走了一遍後,馬上開始從包裏向外收拾她從娘家拿回來的換洗衣裳等物。這時何建國的手機響了,他拿著手機去了陽台。接完電話後在陽台上站了許久,思索著事情的整個局麵。
  小西把東西都帶回來了,就是說,她是準備回來住了。這種情況下他怎麽跟她開口說他想讓哥哥來家住的事?不說,哥哥怎麽辦?突然,他想到了一個辦法,這樣也許更好——他們三個同居,他倆睡臥室,他哥哥睡客廳——這樣的話,哥哥才可能安心。否則不管怎麽樣,他來住而小西不在,他都會覺著是他擠走了小西,影響了他們夫妻的正常生活。當下心中釋然,腳步輕快地從陽台上回屋。這時,他聽到洗手間已發出了嘩嘩的淋浴聲,想也不想就推開了洗手間的門,他急於跟小西說話。
  小西驚叫一聲。她沒想到他會推門。當然這隻是表層的原因。深層的原因是,他們已好久沒有過肉體的接觸了,彼此已有些陌生了,不習慣赤裸相對了。何建國馬上關上了門退了出去,並說了聲“對不起”。
  小西繼續洗澡,心裏頭後悔:叫什麽叫?有什麽好叫的?他們難道不是夫妻嗎?彼此肌膚相親熟悉對方身體上的每一方寸的妻子和丈夫!她很想叫他回來,像夫妻那樣無拘無束。她洗澡,他在一邊陪她說說話,或者,幫她擦擦背,或者,一塊兒淋一個浴?……算了,時過境遷,剛才她一聲叫把他阻在了外麵,現在請他回來,就生硬了。晚上,晚上睡下了再說。
  夜裏,夫妻上床。他們習慣各睡各的被窩。熄了燈後,小西主動鑽進了何建國的被窩。從前,大部分時間,一直是他主動。她主動的時候有,少。但是這次,她決心主動。心之使然,而非性。
  何建國沒有想到。他跟小西很久沒有房事了,這期間,他一直是自力更生靠“右手情人”解決問題。而且就他的心情來說,也是寧肯用“右手情人”也不願用顧小西。但是現在小西主動要求他卻不能拒絕,都說男女平等,什麽時候也平等不了。就說這事,女的拒絕男的是天經地義,是驕傲是矜持;男的拒絕女的你試試?是冷漠是殘酷是對女方的傷害,再不就是,沒有本事。他現在的情況是,又冷漠,又沒本事——昨天晚上剛剛自慰過一次,儲備用光了。
  小西鑽進了他的被窩,鑽進了他的腋下,嘴裏還兀自呢喃,令何建國頭皮一陣陣發麻。她什麽時候學會這個了?從前她不是這樣子的啊!這時候,他感到她的一隻手從他的胸上開始下移,他下麵全無準備呢!心裏暗叫不好,一把抓住了這隻手,倉皇之下,把它捧到了嘴邊。沒想這也能誤導她,以為他是要講究情調。從前,她總嫌他在夫妻生活上沒有情調,一點兒彎不拐,一點兒鋪墊沒有,直奔主題。她肯定以為他現在是在跟她講情調,這可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她立刻就作出了相應反應,把嘴湊到他的耳邊,咬他的耳垂。他曾跟她

說過,耳垂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她卻從來跟沒聽到似的。顯然,她是聽到了,就是不想做。隻要她想做,也能做得很好呢。在小西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到底也是自身年輕,還有,小西的身體也年輕,那沒有生育過的身體苗條、緊致、富於彈性,最終喚醒了他男性的本能,於是,他進入了。一旦進入,方感那裏的濕潤溫軟哪裏是他的右手情人所能比的?……這一次,由於小西的主動,配合,他們體會到了空前的痛快愉悅。事畢,二人隻簡單擦了擦,洗都沒洗,就睡了。那一夜,睡得很沉。
  次日是周末,何建國一覺醒來,九點多了。睜開眼睛,嚇了一跳,麵前,極近的距離處,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他看。他反應了幾秒,才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立刻,向對方綻出了一個笑。小西被這笑感動得要哭,掩飾地一下子把頭拱進了何建國的懷裏,嘴裏喃喃:“建國,我們有多久沒有這樣過了?……有一個世紀了吧?有一陣兒,我都想讓你去醫院看看了。”
  “看什麽?”
  “看你是不是ED了。”
  “ED?我?”稍停又說,“不過,男人到我這個歲數,我這樣的工作壓力家庭壓力,十有八九,也差不多該ED了。我是少數的幾個例外。”
  “又吹又吹!”
  “不信,你去問!”
  “問誰?”何建國笑了,知道所言荒唐。小西道:“就是能問也不用問,答案明擺著,肯定個個跟你似的,是‘少數的幾個例外’!吹牛,尤其在這件事上吹牛,是你們男人的重要特點之一。”
  何建國搖頭擺尾道:“咱可不是吹吧。咱這可是,‘用事實說話’吧?你昨天晚上感覺怎麽樣,難道不是——飄飄欲仙?”
  小西嘁了一聲:“一個人做點兒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
  “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魅力,能不能讓我‘一輩子做好事’。”將小西往懷裏摟了摟,“小西,跟你商量個事吧?”
  而後就說了那事——他一直處心積慮想說一直沒有機會開口說的那事。但是隻說了個開頭,還沒說到“同居”呢,剛說到想讓他哥回來住的時候,顧小西就“噌”,從他懷裏跳了出去,直接下床,穿衣。
  小西感到惡心。為了她自以為的他的感情需要,為了昨天夜裏他表現出的跟真事兒似的激情。婚後有一段時間,特別是近一段時間,他們之間是有過這種現象,當一方有求於另一方時,這方就會事先表現出對對方好來,比如,主動送對方點兒東西啊,主動端一杯水啊遞雙拖鞋啊,但是,為了達到一個目的做這樣的事,於他們還是第一次。簡直下作,簡直褻瀆!簡直無恥!小西沒聽何建國說完便從床上跳了下來,連聲冷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昨天我還納悶呢,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這麽殷勤這麽主動地跑去接我,當時就想你是不是有什麽事。但是,但是,”她強忍著眼裏的淚,“但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你能到這種地步,居然為了你們家那點兒破事兒不惜——”她停了一秒,“不惜使用美人計!”
  何建國無從解釋,他這才真是一步被動,步步被動。無從解釋就不解釋,就事論事。“就住到五一!太冷了他們工棚!”
  小西穿上衣服,摔門就走。小夏的事沒跟他說,不說,再說這個,他們的關係就更是交換關係了,赤裸裸的交換!
  在小西摔門而走的那一瞬,何建國徹底失望,下決心把這件事情作一個了斷。不想這時,哥哥何建成那邊出事了。
  這日,何建成被安排給幾個瓦工打下手,鋪甬道。這是一個高檔住宅區,獨棟別墅,每一棟都在五百萬以上。何建成負責搬磚,運水泥沙子。一個小頭目對瓦工們說:“這些個磚都是從意大利進口的。比你們的手指頭還貴。切的時候小心著點兒,別給切廢了。”說到這兒,又指著何建成道:“你,搬東西的同時,看著點兒來往的人,別讓他們往剛鋪好的道上踩,看房的,讓他們走那邊!”何建成點頭答應。
  傍中午的時候,一個氣度非凡的人來看房,抬腳就往剛剛鋪好的甬道上踩,何建成忙攔住他說這磚剛鋪上不能踩。對方說那你讓我走哪兒?甬道兩旁到處是碎石水泥還有沙,確實也沒路可走,沒有這種人可走的路。何建成他們無所謂,他們有著跟這環境配套的服裝鞋子和身份。購房人不一樣,黑皮鞋亮得閃白光,西裝筆挺。何建成隻能小聲重複頭目的話這道不能踩,磚剛鋪上,踩壞了得重新鋪……對方像沒聽見般,踏著甬道就走。何建成情急之下拉了他一把:“不能踩啊!這磚是意大利進口的……”對方嫌惡地甩開了何建成的手,但是,晚了,那深藍西服的袖子上,已經留下了何建成的手印,不知是水泥是土還是切割地磚的粉塵。對方立刻火了:“你這是幹什麽?有話說話,怎麽動開手了?……意大利進口的磚怎麽了?你就知道意大利進口的磚,知不知道我這西服是哪裏進口的?”邊使勁兒撣著袖子上的灰,撣不幹淨,他越發火了:“我下午還有個會——你、你、你他媽混蛋!”不知如何發泄怒火,邊說,邊用腳在甬道上使勁兒跺了幾下。何建成不由得心疼地閉了閉眼。
  小航從一邊路過,基本看到了整個過程,非常生氣,走過去對那人道:“先生,知不知道這是施工現場,閑人免進?”
  “閑人免進,我是閑人嗎?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我是來買樓的,是這兒的客戶,是你們的上帝!”
  “買樓去售樓處,有相關人員接待介紹,這兒是施工現場。甬道不能踩,請你下來!”對方站著不動。“再說一遍,下來!”對方仍不動。四目相對。
  工人們齊齊住了手看他們。這兩人都是有身份的,也就是說,勢均力敵。不像何建成,根本就不是對方對手。看那人還不動,小航火了,一伸手,把那人從甬道上拉了下來。對方掙紮著不離開,小航加大了力度,對方沒站穩,向後摔去,一屁股坐到了身後和好的水泥、沙子裏。那身不知從哪裏進口的西裝當然徹底完蛋。何建成不由擔心地看小航,發現小航也是一驚,顯然,事情到這地步並不是他的本意。這時,那人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小航鼻子破口大罵:“小子,你等著,我去投訴你!老子今天不把你的飯碗砸了老子跟你姓!”說罷揚長而去。小航陰著臉對工人們說了句“幹活兒吧”後,走了。何建成一直目送他走,心裏頭非常不安。
  這件事情的結果是,顧小航被解職。
  這事像陰雲一樣,籠罩了顧家。當然,憑小航的年齡和工作經曆,再找一個工作沒有問題,但是,要馬上找一個合適的工作,可不那麽容易。小西堅決站弟弟一邊:“他有錢怎麽了,有錢就是上帝嗎,就能把別人的勞動不當勞動、規定不當規定了嗎?”
  小西媽:“這些沒用的就別說了。現在的問題是,小航沒了工作怎麽辦。”
  一直沉默的小西爸開口了:“小航,我要是你的上司,我也會這樣處理。不問過程,隻看結果。結果就是,你讓公司失去了一個準備掏五百萬買樓的重要客戶。”
  小西道:“聽他吹!我還準備掏一千萬買樓呢!”
  小西爸正色道:“人家定金都付了。大定。”小西這才不說話了。小西爸道:“發生這種事情,看似偶然,實為必然。那人固然有他的問題,但是我們現在要找的不是他人的問題而是自己的問題。小航,我們了解你,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化險為夷化幹戈為玉帛有能力兼顧雙方的利益,但你卻沒有這樣做,而是像個毫無職業素質的老粗一樣硬碰硬跟客戶對罵直至動手!為什麽?因為你的心思沒有放在工作上!”所有人同時一愣,看小西爸,包括小航,不知小西爸指的是什麽。小西爸慢慢道:“沒想到,就因為我們反對你和簡佳的事情你就會變得如此頹喪失去理性,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一個心胸!在這裏我要勸你一句小航,你可以不愛江山愛美人,但是,美人可是要愛江山的喲!換句話說,沒有哪個女人會心甘情願地愛一個一事無成的男人。事業,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說罷,起身就走。進了書房,咣,關了門。
  小航沒吭聲。他不得不承認,父親的分析是對的——不是指他對女人的分析,而是對他本人的分析——他近來火氣確實是大,無名火。究其竟,跟簡佳的事有直接關係。否則,今天的事情,完全有可能是另一個結果。
  屋子裏靜下來了。小西媽和小西想安慰小航,又不知該說什麽。這時,門鈴響了,小西去開了門。來人是何建國。小西一看是他,哼一聲都沒哼,沒看見似的;何建國毫不在意,跟小西媽打了招呼,而後,直截了當對小航道:“小航,今天的事,我聽我哥跟我說了,說你在關鍵時刻幫他說了話。謝謝你!”
  小西冷冷道:“你哥怕是還不知道,小航為今天這事被開了吧?”
  何建國大吃一驚,扭臉看小航。小航苦笑了一下沒說話。就是說,是真的!何建國這就有點兒搞不懂他這個小舅子了,為怕得罪包工頭,他寧可讓他哥受苦;現在卻又能為了他哥,把工作都給丟了。但不管怎麽樣,他為他哥把工作給弄丟了是事實。
  這天晚上,何建國請小航吃飯聊表謝意。席間,何建國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謝讓小航覺著不好意思,說讓姐夫不要再感謝他,他不想無功受祿。他當時如此過激不完全是挺身而出見義勇為,主要是因為反感那個客戶,那人的目中無人飛揚跋扈不能不讓他想到劉凱瑞。因為了劉凱瑞的緣故,小航開始有一點兒仇富。也知道這很狹隘,但那股勁兒一旦上來,就是控製不住。當然,如是別的工人的事他可能也不會管,但他的管,也不是為何建成,而是為姐姐。姐姐和姐夫最近關係緊張,何建成工作沒安排好是一個重要原因,何建成真出了事姐姐肯定要再次受到牽連,就是說,這件事情他主要是為自己,次要是為姐姐,跟何家全沒關係。何建國聽了,點著頭想,這就對了這就對了,這才合乎事情的本來邏輯。但卻並沒有因此就慢待小航,相反,對他格外尊重。他一向欣賞他這個小舅子的敢作敢為胸懷坦蕩,由於小西的關係,很長時間以來,二人有些疏遠,能有這個機會坐一起聊聊喝喝,委實是一件愜意之事。聊著,喝著,神差鬼使般,何建國對小航說了在酒吧碰到過簡佳一事,還把當時簡佳對他說的話一並對小航說了。他知道顧家反對小航和簡佳,潛意識裏,就是想撮合他們對抗顧家的反對,他對顧家道貌岸然的偽傳統反感至極。
  何建國所說之事令小航受到了震動和鼓舞,當下就做出了一個決定。
  …………
  小航在劉凱瑞辦公室的外間等,門開了,劉凱瑞出來。
  “小航!稀客稀客!……走走走,進屋!”
  “不用了!就幾句話,說完就走!”
  劉凱瑞對助理:“你去吧。”助理走了,小心地關好了門。劉凱瑞:“什麽事?小航。”
  “你說簡佳從你那裏拉了兩萬塊錢的讚助?”
  “是。”
  “你為什麽要給她讚助?”
  “因為我愛她。”
  “打算跟她結婚嗎?”
  “不。但是我會給她幸福。”
  “幸福的標準全在於每個人的感覺。”
  “說得好!現在就看簡佳更在意什麽:是你的年輕還是我的富有!”
  小航糾正他:“我的感情!”
  劉凱瑞笑了:“小航,你和簡佳之間是不是出問題了?”
  小航:“什麽意思?”
  劉凱瑞:“你們倆要是好好的,你來找我幹嗎?”
  “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那兩萬塊錢的讚助,我出!”從包裏拿出兩萬塊錢拍到桌子上,“給寫個收條。”
  劉凱瑞愣一下,哈哈大笑:“好!好好!”一揮而就簽了名。邊簽邊道:“小航,你是不是把你最後一個銅板都拿出來了?”
  小航輕蔑地看他一眼,轉身走了。劉凱瑞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
  …………
  小航從劉凱瑞處出來,直接開車去了出版社,找到了六編室。姐姐也在,這讓他稍感不便,不過也沒什麽,隻要簡佳在就好。進屋後開門見山:“簡佳,我想跟你談談。”看也不看小西一眼,明擺著挑釁。
  小西道:“不行。我們馬上要商量事情,事情要馬上定!”
  小航淡淡一笑:“也好,那就在這裏說。”拿出一張紙,“就一句話,劉凱瑞讚助的兩萬,我還給了他。這是收條。省得你去再還他一遍。”
  簡佳愣住:“你跟他怎麽說的?”
  “就說,這錢不用他出。順便問了問他,認為在你那裏幸福的標準是什麽。”
  “他說是什麽?”
  “是富有。”
  “你呢?”
  “是感情。”
  “你能確定你的感情嗎?”
  “能。我愛你。簡佳,我們結婚吧。”
  小西歎了口氣,悄然離去。

  第十八章
  何建國決定再請小西回家。這個決定,是那天晚上和顧小航吃飯後作出的。由顧小航口中他得知,顧家沒給他哥安排好不是不想安排,而確實有他們的難處,也就是說,至少在這個問題上,他誤會小西了。夜裏一個人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冷靜反省,再次想到了那個不為他掌握、預知的未來,下決心請小西回來。否則,心有不安。先是給小西打了個電話。小西卻說還是讓你哥哥回去住吧,好歹過了這一段冬春交替的季節;她在北京又不是沒有地兒住,隻要她明白了他的心就好,正如他明白了她的心一樣。看態度不像是賭氣,很真誠,讓他不明白這變化是為了什麽。
  變化的直接原因是,何建國電話打來時小西剛剛從婦產醫院出來,正處於一個非常特殊的心境之下。
  小西之所以不想去媽媽醫院而去婦產醫院,是因為媽媽醫院的人認識她,她怕他們為了安慰她而瞞她。受簡佳那天跟她說的話的提醒,她決定去婦產醫院查。事先打電話預約,掛了一百元的專家號——這程序也是從簡佳那裏聽來的,而簡佳是從何建國那裏聽來的。拿著專家號向專家診室走,小西心裏頭充滿了辛辣的自嘲和淒涼。按說,妻子有了病,丈夫應當積極陪她一塊兒來才是,他們倆卻是以這樣的一種就診方式。而且,丈夫替妻子看病不是為了妻子,是為了決定他自己的何去何從。那天聽了簡佳推心置腹的忠告後,這念頭便深深紮在了小西的心上,如一根刺,不能動,動就疼。她便按下不動,極力站在何建國的角度替何建國想:他是農村出來的,農村有農村的文化傳統,根深蒂固。無後在農村是頭等大事,而何建國對父母的孝順從客觀上說,也是優點。……長達七八年的婚姻生活已然使小西成熟了不少。年輕時對愛情的要求是,純粹如蒸餾水般,不能含一點兒雜質。現在想想,哪裏可能?所有愛情,無一不是各種內外在條件平衡之後的結果。就說何建國,如果他現在成了一民工,一月幾百塊錢不到一千,天天一身臭汗——何建成身上就有那味,隻要他一進家,滿家都是那味——她還能愛他嗎?肯定不能。自己是俗人,就不能要求別人是聖人。
  專家的態度令她失望。她希望從專家那裏得到的是“是”或“否”,而後決定她走還是留。專家卻不說是或否,最後被她問急了也是纏煩了——幸虧掛的是一百塊錢的特需專家號,若是掛十四塊錢的普通專家號,她根本就沒有問專家這麽多問題的時間——告訴她,醫生,越是好的醫生,就越不可能跟你說“是”或“否”。她若是想找那種滿口肯定答複甚至包治百病的,可以去街上的小廣告看看。
  從婦產醫院出來,小西心裏一片茫然。何建國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態度誠懇地請她回家,並且就他哥哥的工作安排一事感謝並道歉。很客氣,很理智。也許,他跟她一樣,也在婚姻中變得成熟了。於是她以同樣態度跟他說了上述的那番話。其實她住在爸媽家沒什麽不好,從條件上說,比自己家裏還要好些,至少有食堂,不想做的時候,還可以打飯。她不願在爸媽家住隻是個心理問題,覺著自己不被丈夫重視。現在既然雙方就這個問題談開了,就是說,心理問題解決了,就實事求是地怎麽對大家都有利怎麽來好了。
  回到家裏,沒想到何建國在家裏等她,正跟爸爸聊得火熱。見小西回來,小西爸馬上說小西你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回去吧,建國工作這麽忙,還親自跑來接你。何建國沒說話,隻是笑著點頭,證實並加強著小西爸所言。此舉令小西意外而感動。他現在很忙她是知道的,據說現在上公司裏找他,都得提前預約,不預約別想見得到他,比她媽媽在醫院裏的譜兒都大。小西就問他她回去了他哥哥怎麽辦?何建國不說他哥怎麽辦,隻說希望小西回家,小西爸也在一邊勸她。小西深深噓口氣,進屋去收拾自己的東西。這次跟何建國鬧得比較大,比較久,帶回來的東西比較多,收拾起來比較麻煩。收拾了一半,到打飯時間了,於是放下手裏的事情,去廚房拿飯盒打飯。何建國要下廚做飯來著,小西爸說什麽也不讓,完全不像從前,何建國進門挽挽袖子就下廚全家人都覺著自然而然。小西不無心酸,想,由於她沒處理好這個關係,家裏人、包括最喜歡何建國的爸爸,跟何建國都有些生分了。
  小西拿著飯盒要出門時,小航回來了。弟弟為何建成或說為她所做的一切,令小西感激,因此小航失去工作後小西比誰都著急,事業是男人的立身之本,爸爸說的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他跟簡佳說要跟人家結婚,結婚你得有結婚的資本,總不能結了婚後讓老婆養著你吧!但她知道小航肯定知道這些,不想給他施加太多壓力,又忍不住不說,就拐著彎地說:“你又不用上班,一天到晚在外麵瞎忙活啥?這個時候才回來!小夏不在了,你沒事就老實做做家政工作,省得在家裏吃閑飯。”
  小航道:“我做家政工作,你們誰付得起我一月一萬二的工資?”
  小西爸關心地問:“麵試的情況怎麽樣?”
  小航道:“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才發現外麵的世界原來是這般廣闊!”
  小西道:“得了吧,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咱國,缺啥也不會缺人!”
  小航說:“但是,缺人才!”
  何建國關心地問:“定下了沒有?”
  小航一揮手:“正在選擇。”
  小西說:“謔,還是搶手貨!”
  這時小西爸問了:“簡佳對這事什麽態度?”
  小航挑釁地說:“她無所謂!”
  小西爸哼一聲:“‘無所謂’?我就不信她真的無所謂。跟你說小航,沒有哪個女人會長久地愛一個隻會追在女人屁股後麵跑的無業遊民……”
  小航正色道:“爸我跟您說過,在你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請不要跟我談論簡佳!”
  氣氛一下子開始緊張,小西忙把飯盒飯卡塞給小航:“打飯去打飯去!我還得收拾東西去!”把他推將出去。
  小航打飯去了,小西繼續收拾東西。小西媽下班回來,一看何建國在,有點兒意外,淡淡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徑自換鞋洗手,問都沒問一句“你怎麽來了”?或“有什麽事嗎”?就那樣把何建國撇在了一邊,任他臉上堆著濃濃的笑,看都不看。小西爸有點兒過意不去,跟到衛生間道:“建國來接小西回去。”小西媽“噢”了一聲,自顧咕嘰咕嘰洗手。小西爸又從衛生間出去,對建國高聲地道:“建國啊,晚上一塊兒湊合一頓吧。我在準備研討會上的發言,沒工夫做飯。”
  小航打飯回來,一進門就說:“爸,請保姆的事咱們還是得抓緊。”
  小西爸道:“什麽事不做不知道——這保姆很不好請!給家政公司聯係過幾次,隻有二十來歲的小姑娘。”
  小西在屋裏說:“小姑娘不行。不懂事也不容易安心。”
  小西爸說:“年齡大的也不一定就都好。樓上許教授家那個保姆,年紀倒不小了,四十多了,不懂事。自己愛吃肉,就恨不能頓頓紅燒肉,吃得老許的血脂噌噌地往上漲……”
  小航和何建國往餐桌上擺飯,小航道:“姐夫,能不能把小夏請回來?”
  小西爸道:“這時想起人家小夏來了!……小航,不要以為隻有你是人才。各行有各行的人才,小夏就是她那個行當裏的人才!”
  “小夏走怪我嗎?”小航道,“是,怪我。但不能隻怪我。大家都有份兒。”
  他說的是事實。於是都不吭聲了。何建國忙道:“都是誤會,解釋清楚了就好了。等我打電話跟我們家說說。”
  小西媽從衛生間出來,不冷不熱道:“不必勉強。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何建國心頭火又起來了,但是他忍住了沒說什麽。當天吃罷晚飯,小夫妻雙雙走後,小西媽方說何建國指不定又有什麽事要求小西了。小西爸批評說她這是成見。小西媽再沒說什麽,臉上的表情是:等著瞧。
  發行部主任來了。劉凱瑞那邊對他們的策劃方案非常滿意,現在正在商量實施細節。所有細節裏最重要的細節是,把要請的名人請到。會議規格的高低,宣傳規模的大小,全要看到場名人的質與量。發行部主任來找顧小西,讓她通過何建國的關係,請何建國所在通重公司來一個公司領導,總裁來最好。顧小西當即給何建國打電話,辦公室沒人,手機沒有人接,於是對發行部主任說通重公司就算了,已有那麽多名人答應來了,少來一家問題不大。發行部主任不幹,說是做就要做到盡善盡美,通重是大跨國公司,影響大。略一思索後,道:“繼續跟你老公聯係,公司總裁能來最好,最不濟,你老公來!”小西叫起來:“他哪行!他不過一技術總監——”“重要的是,他身後的那個平台!他可能正在開會不方便接電話,你給他發個短信,跟他說這是你爸的書,他一定得來捧場!”
  這期間簡佳一直在接電話:“……我們還沒開始請媒體呢,放心吧,肯定第一個請你。”掛了電話,對發行部主任說:“主任,咱們什麽時候通知媒體啊?”
  “這個事我們也得慎重。這次我們的研討會是限量版,媒體來的有限,因此,邀請誰不邀請誰,要方方麵麵考慮周到,否則是會得罪人的。你們想啊,記者們上哪兒找這麽個機會,一下子見這麽多名流這麽多有錢人?”
  小西小心地問:“多多益善誰來都行,不行嗎?”
  發行部主任斬截道:“不行!人,決定檔次。多多益善誰來都行,結果是什麽?魚龍混雜。魚來了龍就會不高興。龍不高興,魚再多有什麽用?剛才有一瞬間我都在想,我們是不是選一家最有影響的媒體,搞一個獨家新聞?”
  發行部主任走後,小西沉浸在意想不到的喜悅裏。這意想不到的喜悅就是,她沒能想到何建國居然也能混跡於名流的行列裏。發行部主任這種人信息廣,最具比較鑒別的能力,是這方麵的權威。當下心中對何建國生出了佩服和敬畏。
  簡佳笑嘻嘻地道:“小西,你們家建國當領導你是不是很自豪啊?”
  “是!覺著我俗?”
  “俗。”
  小西美滋滋地說:“哎,咱就是俗,咱就盼著老公步步高升平步青雲夫貴妻榮封妻蔭子!真到有那一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問簡佳,“你猜是什麽?”
  “買房子?……買奔馳?……買鑽石?”小西一律搖頭。簡佳笑:“不至於也去買兩碗豆漿,喝一碗倒一碗吧?”
  “你呀,看來這輩子隻能給作家當編輯而當不了作家了,完全沒有作家的想象力嘛,沒有那種植根於生活的想象力——告訴你,我要是有那麽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爾後,每天睡到自然醒,每年上國外去度假……”
  “再生他一大堆孩子!瑞士生一個,美國生一個,法國生一個,對,還有意大利,在哪國生的就是哪國公民,到時候你們家就是一個聯合國……”忽然發現小西情緒不對,才猛省到自己的失誤,“對不起,小西!”
  小西強笑笑沒說什麽。
  晚上下班回家,何建國還沒回來,小西進廚房做飯。在為何建國升遷高興的同時,她陡然感到了危機。自己得有所收斂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任性了,否則,她的婚姻前景真的是不妙了,當下決定,嚴格要求自己。比如今天,她在社裏忙了一天,要是從前,回家絕不做飯,回來早了也不做,等何建國做。今天,就要求自己,不想做也得做。做事不能光憑著想與不想。門開了,何建國回來了,小西迎了上去。何建國脫鞋,她去接他手裏的包,碰到了他的手。“手這麽涼!還是得穿外套。下車進樓也得走一段呢,這麽冷的天!”
  “是啊,這麽冷的天!”何建國接道。接著這個話題他說了,“這麽冷的天那些民工就住在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工棚裏!”
  這之前,無論建國怎麽動員他哥哥,他哥哥都不肯來住。說是不能為了我,讓你們夫妻分居。何建國說小西同意了。何建成說她同意是因為她懂事,人家懂事咱不能不懂事,為了哥哥把媳婦擠出去,從哪兒說,都說不過去。這期間何建成又發了次高燒,也不能說是“又”,上次感冒壓根兒就沒有痊愈。這一次在家又是僅住了一天,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於是何建國想到,能讓哥哥留下的惟一可能,還得小西回來。不過這次他沒跟小西提這事,怕再次影響到他們脆弱的夫妻關係。但今天既然話趕話說到這兒了,他也就不妨說說。小西最近對他態度很好,萬一能行,豈不兩全其美?
  “小西,我哥哥前些日子又病了,高燒,上醫院查,沒別的原因,就是凍的。”小西不等他說完馬上道那我走,讓你哥來!何建國擺擺手,“他一來,你就走,他住在這裏能心安嗎?”
  小西傻乎乎問:“我不走咱們怎麽住?”
  “怎麽不能住?大學一間宿舍八個人都能住!”
  “那也得分個男宿舍女宿舍吧?沒有說男女同居的吧?”
  “咱們去泰山,一個大通鋪,有男有女,十來個人,你不是也住了嗎?現在這麽大房子三個人怎麽就不能住了呢!”
  小西:“那能一樣嗎?”
  何建國說:“說一樣就一樣。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小西這才明白了。明白了後心一下子就涼了,透心地涼。正要發作,不管不顧地發作,她手機響了,發行部主任打來的,問她何建國到會的事落實了沒有。小西接完電話,生生把心中已熊熊燃燒的怒火壓了回去。同時不能不感到深深的悲哀:他們這還叫夫妻嗎?為利益所牽製,為利益而維係。當然也許,這才是夫妻。以前他們對夫妻關係的理解,是天真,是幼稚。收起電話小西毫不延宕地說:“我們發行部主任電話,問你們公司能不能出席我們的會。”
  “總裁肯定去不了,他不在國內。”
  “你呢,能不能去?”不等回答馬上又道,“你讓你哥來住。咱們在客廳給他搭床。”
  “謝謝。”何建國稍一停,“你們出版社的會,我爭取去。”
  簡佳帶人忙著布置會場,登高爬梯掛橫幅,橫幅上的字是:《 東方文化和享樂主義 》研討會。這時她手機響,一接,臉上立刻露出喜悅:“小航!……你現在到哪兒了?……向左拐二百米就是!……你來得很是時候,我們這兒缺的就是力工!”收起電話後對年輕人們道:“你們先幹著點兒,我去門口接個人。我給咱們找了一個力工!”
  簡佳走出會所,不期然在門口遇到了劉凱瑞。也許不是遇上,也許他壓根兒就是在這裏等她。簡佳毫不意外——在劉凱瑞的地盤上遇上劉凱瑞還不是遲早的事?不躲不閃大大方方主動招呼:“還沒有下班?”
  劉凱瑞道:“正要走。送你一段?”
  “謝謝。我現在還不走。我們還沒有弄完。”
  對方笑笑:“是怕你的小男朋友多心吧?”
  “當然不想增添不必要的猜忌。”
  “簡佳,如果我現在決定娶你呢?”
  “你不會的。我了解你。”
  “你真是我的紅顏知己啊!”話語中有自嘲。簡佳再也懶得與之說什麽,徑自走了,小航在那邊等她呢。
  小航幫簡佳幹完了活兒,一行人向外走。一小姑娘對簡佳悄聲道:“簡姐,夠帥的啊,抓住他!”簡佳笑道:“明白。”小姑娘招呼了同伴們一聲。年輕人們知趣地先走了。
  小航:“那女孩兒剛才跟你說什麽?”
  “看上你了。……給你們介紹介紹?”
  “沒問題。”
  “有問題。我不同意。”二人同時笑。簡佳:“明天你來嗎?”
  “來。為了劉凱瑞我也得來。不過可能會晚一點兒。先得送我媽去機場。我媽去外地會診。”
  簡佳挽著小航的胳膊走,她有意如此,她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們呢。劉凱瑞的眼睛。
  次日下午,會議如期召開,名流如雲。劉凱瑞靜靜地坐在嘉賓席裏聽台上的顧教授發言。“英國史學家湯因比曾說:‘如果讓我選擇,我願意活在中國的宋朝。’許多著名的中國學者也說過:‘我最向往的朝代就是宋朝’——宋朝是一個最講究精致生活的朝代,而宋朝的文化人也最有資格講求品位……”
  劉凱瑞覺著枯燥,心想,這些老夫子們今天搞這些東西,有什麽意義嘛,吃飽了撐的吧?還不得不坐在這裏聽,作聽得津津有味狀。其他嘉賓大概也同他一樣心情,一個個正襟危坐。名人也是不好當的,也是身不由己。他們來,僅是因為聽說了彼此要來,他們不願漏過任何一次相映成輝的機會。忽然,劉凱瑞在嘉賓席發現坐在他前方左側的一個人麵熟,想了想,想不起來,於是伸長脖子看他麵前的座位牌,牌子上赫然寫著:通重公司技術總監!再看名字,何建國。他一下子想起來是誰了,顧小西的丈夫,在一次誰的書的簽售會上他們有過一麵之交。那會兒看他,不過一普通打工仔,現在居然成了大公司的技術總監,真可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於是伸手過去拍了拍何建國的肩。何建國回頭,也是麵露驚喜,他也正感到枯燥不知如何打發時光,二人立刻開始交頭接耳。
  “劉總會所真是名不虛傳氣派得很啊!明天一見報,這廣告就算是做出去了!”
  “雙贏雙贏!……何總監今天到場是作為嘉賓還是作為責任編輯的家屬啊?”
  “既是嘉賓也是家屬。既是責任編輯的家屬也是作者的家屬。”示意正發言的顧教授,“顧教授是我的嶽父。”
  劉凱瑞完全沒有想到:“你是說,這本書的作者,是顧小西顧小航的父親?”
  何建國不明就裏,一點頭:“啊。”
  劉凱瑞的憤怒頓時溢於言表,想了想,他寫了個短信。按了“發出”,同時眼睛向簡佳所在位置看。幾分鍾後,簡佳顯然收到了短信,看完後,想了想,起身,向外走。於是劉凱瑞也起身向外走,何建國問他去哪兒他也沒顧上回答。他太生氣了:他花錢讚助的、花精力促成的這件事,居然是為了顧小航的父親!
  會場外,簡佳在他指定的地點等他。他上來就問:“為什麽要瞞我?”態度嚴厲。
  簡佳挑戰般地說:“你並沒有問我!”
  劉凱瑞一字字道:“簡佳,我是喜歡被人利用,但是不喜歡被人欺騙。”
  “我沒有。”
  “還沒有?為討好你未來的公公——確切說,為討好你的男朋友你不惜利用我對你的好感對你的信任!拿著喜歡你的男人的錢,去給你喜歡的男人花——”
  “據我所知,顧小航把兩萬塊還給你了!”
  劉凱瑞把手一揮:“那是出書的錢!場地錢呢?研討會的錢呢?一個專家兩千——”把手向裏一揮,“你數數這是多少千!簡佳,你自己說這是什麽行為,是不是欺騙?而且是,不擇手段!”簡佳不響。劉凱瑞厲聲地說了,“簡佳,說話!”
  “我隻找你要過兩萬塊錢的讚助,你說的後來這些,跟我無關!”
  “你明明知道跟你有關!”
  簡佳沉默了。片刻,抬頭:“好吧,算算總共多少錢,我們還你。”
  劉凱瑞眯起眼睛:“你們?”
  “對,我們。”
  劉凱瑞凝神看簡佳:“就是說,你和那個小男孩兒是認真的嘍?”簡佳不說話。劉凱瑞搖頭,“簡佳,我們畢竟相處了六年,以我對你的了解,你跟他不合適。”
  “合不合適必須要了解了雙方才行,你了解顧小航嗎?”
  劉凱瑞仰天大笑:“他?我不了解?他這樣的男孩兒,我們公司裏隨便抓抓就是一大把!”
  簡佳看了他片刻,扭頭就走,被劉凱瑞一把拉住。簡佳說:“你要幹什麽?”
  “我為你花了這麽大一筆錢,現在要求你陪我一會兒,說說話,這權利我應當是有的吧?”
  “你——無恥!”
  “是你無恥在先!”
  忽然劉凱瑞的手被一隻年輕有力的手扯開,一隻男人的手。二人抬頭一看,是顧小航。劉凱瑞被他推了一把,向後踉蹌了幾步,站穩後審視對方。小航也審視他。簡佳躲在了小航的身後。極靜。片刻後,劉凱瑞輕輕一笑:“顧小航,你不覺著在我的地盤上,花著我的錢,開你爸的學術研討會,有一點兒滑稽嗎?”
  小航警覺地看著他,靜待他說下去。
  “這一切都是因為簡佳找了我。她為什麽找我而不找你?因為你沒有這個能力,沒有能力滿足她的要求。……小航你現在還年輕,還可以靠你的青春浪漫甜蜜哄一哄女人,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別管什麽樣的,光拿嘴哄,沒用。你哄得了她一時哄不了她一輩子。你年輕的時候,她也年輕的時候,你在她窗下彈兩個小曲說幾句I LOVE YOU,她頭腦一熱就跟了你,你要以為那就是愛情,你錯了。早晚有一天,她會跟你說你騙了她——其實你騙她什麽了?你不就是沒讓她過上比鄰家閨女更風光的日子嗎?”
  小航擁著簡佳,對劉凱瑞道:“我真的很同情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愛。”
  劉凱瑞朗聲大笑:“你知道做富人最大的苦惱是什麽?是沒有人同情。謝謝你,這麽多年來,你是第一個對我表示同情的人。”劉凱瑞說完看了下表,“該我發言了。……你們不打算聽一聽我的精彩發言嗎?”
  …………
  劉凱瑞發言。會場裏一片寂靜。
  “顧教授的書所談到的婦女的雙重價值,極深刻精辟。我想以我的切身體驗來為顧教授的理論作一個詮釋。曾經,一次聚會中我的一個大學同學跟我們抱怨,說現在的女人太勢利。對於成功的男人,她就是一隻最乖巧伶俐溫柔的小寵物狗;而對於不成功的男人,她立刻就會變成一個專橫跋扈的悍婦,連一點兒溫柔的渣子都不肯為你掉。……說老實話,我同情一個落魄的男人,不過認真想想,他們實在是咎由自取。一個男人如果沒有能力使自己立足於世,你有什麽資格要求你夢想中的女人按照你的想法生活?……”
  小航開始還能鎮定地聽,後來就越來越不自在。簡佳感覺到了,不時用目光鼓勵他,礙於身邊熟人太多,不便有更明顯的舉動。但小航還是坐不住了,終於起身就走。簡佳想起身追他,被小西一把拽住。正發言的劉凱瑞注意到了這一幕,事實上他這番話正是針對小航、簡佳說的。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但是上述發言沒有受到影響沒有絲毫的停頓。
  “一個男人要想對女人有很高的要求,他首先應該對自己有很高的要求,否則他就會像一個對生活品質有要求的乞丐一樣讓人生厭!”
  …………
  會散後,何建國開車和小西一塊兒送小西爸回家。走了一路,小西爸感慨了一路,回到家後,還兀自感慨個不休:“這個劉凱瑞,風流倜儻才華橫溢——”
  小西補充一句:“——腰纏萬貫!”
  小西爸點點頭:“小航跟他去競爭,除了年齡上那點兒優勢——”
  小西歎:“那是優勢嗎?是劣勢!現在興的還是男大女小,人簡佳對他的年齡不是沒有顧慮!”
  “小西啊,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不勸阻他反而要為他說話?”
  “因為勸不了!人一旦為愛情武裝,那就是刀槍不入。這時勸他無異於螳臂當車,咱粉身碎骨了不說,絲毫不耽誤他沿著他的軌道走。咱現在除了眼睜睜看他翻車一頭栽下懸崖,別無辦法!……要我說,爸,隨他去算了。”
  “你這是變著法兒地給他們當說客!……小西我告訴你說,你不要在這裏和稀泥,小航和簡佳的事我和你媽絕對不——”話音未落,小航進門。小西爸臉立刻板了起來:“你去哪兒了?”
  “吃飯去了。”
  “跟誰?”
  “我們老總。”
  小西爸頓時痛心疾首:“小航啊,你看你現在墮落到了什麽地步!過去好歹也是公司一骨幹,老總經常要請你吃吃飯,現在為了工作要倒過頭來去請老總吃——”
  “是為了工作,但沒有倒過頭來,今天還是他請我吃飯。”眾人不明白。小航道:“他跟我道歉,請我回去,越快越好。工期已經比預期延誤至少三天了,耽誤一天就是一百萬。……這個項目所有的技術資料,幾遝子工程圖,換個項目經理,不合眼地看也得看三天,這還得是天才——換個普通的,讓他看半個月,能摸到門兒在哪兒就不錯!”
  小西爸忙道:“你怎麽說?”
  “我說,回去也行,有一個條件:施工現場閑人免進!客戶看樓,必須和施工方打招呼,售樓處必須要專人陪同,行走路線事先必須要征得我們的同意!”
  小西高興道:“讓你什麽時候去上班?”
  “沒聽我說嘛,越快越好。明天就去。”
  “那媽明天回來誰去接啊?”
  “原來早給我安排好活兒了。這又不嫌我是無業遊民了。”
  何建國說:“我讓我的司機去。”
  小西看何建國一眼,很為自己有“我的司機”的老公自豪。歡快地說:“對。建國有司機。這樣大家誰都不用耽誤工作。”小西回家住後,何建國的哥哥仍不肯去弟弟家住,說是“剛來不習慣,習慣習慣就好了”,令小西感動。因而最近一段,夫妻關係得以進一步改善。
  小航斜了她一眼,學她的口氣:“‘建國有司機’——淺不淺薄啊姐!”
  小西剛要回擊,何建國手機響,他接電話:“爹!”小西立刻高度警惕。何建國接完電話後她問他爹什麽事,何建國說沒什麽大事,而後說他有點兒事不能在家吃飯了先走了。就走了。
  何建國之所以沒對小西說爹在電話裏說的事,是想自己把這事處理了,不想讓小西生厭,不想讓他們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關係再次緊張。他去工地找哥哥。爹來電話說,嫂子的爺爺過世,她爺爺家希望孫輩們都能回去看看。包括小西。何建國覺著這事讓小西回去有一點兒說不過去,就想先來跟他哥商量一下,先打通哥哥這關。本能覺著,哥哥這一關好過,哥哥同意了,再讓哥哥去做嫂子做家人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沒想到哥哥卻說:“你嫂子跟她爺爺感情很好,老人走了,哭喪是孫輩的責任。……我知道這事沒啥大意思,可他們重視。讓小西遷就這一回不行?”
  何建國極力說服:“哥,他們城裏人在人情方麵很淡的,基本上都是關起門來朝天過。有些道理想跟他們說通,讓他們理解,非常困難……”
  何建成顯然明白這點,揮揮手:“不用她理解啥,隻請她幫個忙。你嫂子很不容易,雖說文化不高,但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一般的事,她不開口。但凡她開了口,在她,就是大事。……你看我來北京,她一個人在家裏,伺候完了老的伺候小的,炕上炕下家裏地裏,啥時候聽她抱怨過一句?所以這回,我想盡量滿足她的要求。”
  “哥,你看咱能不能花錢雇個哭喪婆,替一下小西?錢我來出!”
  何建成擺手,歎道:“建國,這不是一個錢的事。……叫小西回去是為啥?為她有身份,能讓你嫂子覺著臉上有光。你嫂子為了照顧咱爹媽和孩子,自己的爺爺走,都不在身邊,這件事讓她心裏頭很不好受!”
  哥哥的態度使何建國下定了決心:“行,我跟小西說!請幾天假跑一趟,算不了啥。”
  離開哥哥,何建國開著車直接去了超市,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同時給小西打電話,說讓她晚飯務必回家吃,他要請她吃大餐,真正的大餐,他剛從超市采購出來,還買了小西最愛吃的海螃蟹。晚上,他剛進家小西就到家了,到家後就是一臉的警惕。能不警惕嗎?上午他爹剛來過電話,晚上他就請她吃大餐!何建國做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讓小西幫著剝蔥砸蒜,小西動也不動,直視他的眼睛說:“建國,咱們老夫老妻的了,就別來這個了。說吧,你爹有什麽事!”
  何建國萬分尷尬,吭吭哧哧地說了,聽他說完後小西冷笑起來。
  “跟你說何建國,如果說你家以前找我家幫著辦的那些事還可以理解的話,這件事情,堅決不行!我絕不能向落後勢力妥協!簡直莫名其妙,給你嫂子的爺爺、我認識都不認識的一個人去哭喪,披麻戴孝,神經病啊?”
  “小西,我開車去,抓點兒緊,連來帶去三天足夠!”
  “愚昧!無知!落後!……何建國,我說你是不是有病啊?平時,別管什麽事,隻要跟你家沒關,你那腦子明白著呢,正常著呢!怎麽一到你家的事上,你那腦子就短路就糊塗——讓我扔下工作專門請假火車汽車地跑去給你嫂子的爺爺哭喪,我也得哭得著啊,你心裏能不明白嗎,非讓我去?”
  何建國正色:“小西,我現在不是跟你講理,跟你講情。”
  “我跟他沒情!”
  “不看僧麵看佛麵,這裏麵不是還擱著一個我嗎!”
  “你什麽意思?”
  “這意思就是,讓你去是為我,不是為我們家!去還是不去,你自己斟酌!”
  小西瞪大了眼睛。而後,轉身,摔門而去。盡管他現在平步青雲如日中天,盡管她希望夫唱婦隨夫貴妻榮,但是,那不是沒有底線的,那底線就是,她做人的自尊和原則。
  何建國站在原地,久久地一動沒動。廚房裏,堆著一地還沒有來得及從袋裏拿出的東西。
  小西媽走出機場,神情極為疲憊。昨天趕去外地會診,今天返回,對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來說,實在是緊張了些。正在舉目四望找人——小西說何建國派他的司機來接——沒料到看到了何建國。她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建國!……你怎麽來了,工作這麽忙。讓司機來就可以嘛。”
  “沒事媽媽沒事。走吧。”何建國一手拎起小西媽的東西,一手嗬護小西媽走。邊走邊主動匯報:小夏的事已經跟家裏說了,小夏聽說了也很高興,但是近期她來不了,兩口子正在鬧離婚。具體為什麽事不知道,但總之,一時是出不來了。又說,家裏如果能堅持一下就堅持一下,堅持不了就讓他爹在村裏另幫家裏找。最後,上車之後,駛上高速路後,何建國才小小心心地說了。說了希望小西能跟他回去一趟的事。小西媽沉默了好長時間後,說讓何建國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何建國說他保證。最終小西媽同意跟小西說說。
  小西仍然不同意。
  小航勸姐姐:“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他們農村人什麽都沒有,要是再沒臉,還活個什麽勁兒?讓你去就是為了給他們增光拔份!”
  小西回道:“那你也得去!你是死者的孫女婿的弟弟的小舅子!”
  小西媽眉頭緊鎖:“行了,都什麽時候了還開玩笑!我的意見,去一趟。給對方個台階下。走走形式,他們需要的也就是一個形式。小西,這事我仔細想了,你如果不打算跟他過了,那我沒話說。如果你還打算跟他過,有些事上還就得讓一讓……”
  “我怎麽沒讓!我不是答應跟他們哥兒倆一塊兒同居了嗎?”
  “可他哥最終還是沒去你家住,而何建國卻在百忙當中參加了你爸的研討會!……小西,你現在也該體會到了,夫妻過日子就是壓蹺蹺板,你高我低,你低我高,不能總是一方高高在上,那樣子的話日子很難過得下去。”
  為緩和家中氣氛,小航湊趣說:“媽,您跟我爸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嗎,壓蹺蹺板?”
  正在客廳看晚報的小西爸頭也不抬道:“壓。不過總是你媽高高在上。”
  “我高高在上?我高高在上都是虛的,實權全在你手裏。說說看老顧,咱家的大政方針哪一樣不是得聽你的?”
  小西禁不住笑了起來:“爸夠陰險的啊!”
  小西媽也笑:“非常陰險。”
  小西走到她爸身邊,一把拿開父親正看的報紙:“爸,別假裝看報了,教我兩手!”
  小西爸一把扯回報紙:“去去去去!”都笑了。家裏一片溫馨。笑著,小西爸說:“我的意見跟你媽一樣,還是去一趟,啊?”
  小西長歎,算是同意。小西爸媽鬆了口氣。致命的原因,心照不宣的原因誰都沒說,那就是,小西的生育問題。(因為授權原因,連載到此結束,給大家帶來不便,深表歉意!)

  結尾
  小西媽猝死。
  當天她剛做完九個小時的大手術,在向手術室外走的時候,癱倒在了手術室門口。搶救工作持續了兩個小時,小西爸和小航都趕來了,醫院派出了最好的醫生使用了最新設備最好的藥物,仍未能挽留住她。
  小西媽死的那刻,小西正在一群全然陌生的哭喪隊伍裏,哭一個與她素昧平生的人。她自然是哭不出,何建國都哭不出,隻能一齊低頭表演哭,因建國嫂子哭得都快背過氣去了,他們不能不與之同悲共苦。有兩個專職哭喪婆陪建國嫂子一家人哭,不愧是專職,哭得比死者家人更響更久更有韻律,邊哭邊喊著一些老少鹹宜的哭喪用語,比如,“你走了可讓我們怎麽活呀”。也算專業用語的一種。她們的存在使哭喪隊伍顯得熱鬧了許多,氣勢宏大了許多。紅白喜事辦得熱不熱鬧,人來得多不多,是這家人在村裏地位和人緣的衡量尺度。但是,難道他們,比如建國嫂子家人,就感覺不到那熱鬧那氣勢的虛假嗎?那不僅顯示不出生者對逝者的哀痛,反把悲劇弄得成了鬧劇,對死者形成了褻瀆。也許他們在意的壓根兒就不是死者的感受。生者為死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生者自己。當然這些想法小西隻是在心裏想想,絕不會說。沒有人說。她就不信何建國沒有感覺。既然他能保持沉默並欣然加入,她也能。不就是虛偽嗎?虛偽太容易了。隻要走進這個隊伍,低下頭去,別讓人看到你無動於衷的臉,就一切OK。將心比心,當下就對那兩個專職的哭喪婆由衷佩服:沒有相當天賦,比如與眾不同的淚腺和寬廣結實的嗓音及良好的敬業精神,斷然別想以此為生。
  小西媽去世的消息小航沒敢直接給姐姐打電話,而是通知了何建國。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況且——況且,無論如何,媽媽走的時候他和爸爸還算見了媽媽一麵,姐姐呢?走的時候媽媽還好好的,回到家裏,媽媽沒了,他都不知道怎麽跟姐姐交代。何建國接到這個電話時,小西正和建國母親忙著給參加哭喪的人做飯,小西負責拉風箱燒火,滿臉沾著草屑、煙灰,令何建國不敢也無顏對她實話實說。隻說,媽媽病了,爸爸讓我們回去。盡量輕描淡寫。他害怕,他不知小西會是怎樣的反應。無論如何,實情還是回到北京再說,北京還有她的爸爸和弟弟,還有好的醫院好的醫療條件,她萬一有什麽過激反應發生不測,處理起來都比在這個要甚沒甚的窮山村裏要好得多。他對爹娘說了小西媽去世的消息,爹娘大吃一驚,趕緊催他們上路。一路上小西心急火燎,不停地給小航打電話問媽媽情況。由於何建國事先已與小航溝通過,所以小航也隻是對姐姐說媽媽病了,但沒敢說不重,思想準備不能一點兒沒有。聽說媽媽病重小西越發著急,但仍沒有一點兒媽媽已就此與她永別了的預感和心理準備。
  …………
  太平間在醫院後院一個僻靜處,裏麵放著一排平車,隻有一個平車上有人,蓋著白單子,裏麵靜靜的,由於過於偏僻,陽光都少。門開了,小西風塵仆仆進來,撲過去,掀開單子,於是看到了親愛的媽媽。她一句話沒說抱住了媽媽,把臉在媽媽臉上蹭啊蹭啊,淚水把媽媽的臉都打濕了,她卻一聲不響……
  何建國站在稍後的地方無聲流淚,小航在病房陪護小西爸,小西爸在小西媽去世當天,便因突發心髒病入院。
  小西隻是不響,看上去令人窒息。何建國再也無法忍受,走過去,從後麵輕輕抱住她:“小西,我們走吧?”
  小西沒動,沒響,許久,低聲道:“建國,我們分手吧。”
  何建國一怔,而後急道:“小西,這是一個偶然巧合——”
  “偶然中的必然。……我已經看清楚了建國,隔在我們倆中間的這條溝實在是太深了,深到了我們的愛情無法逾越。……”
  “小西!!”
  “離吧,離吧,長痛不如短痛。”
  …………
  小西爸出院了。這天,姐弟倆接父親回家,小西守在一邊,一隻手一直握著父親的手。
  出院兩天後,小西爸就催女兒、兒子上班去。老伴在的時候,最反對子女因為私事耽誤工作,他這麽做也是秉承老伴的遺願。小西和小航不放心,提出再過一段,要不,一人一天在家裏陪著爸爸。小西爸說有什麽不放心的,退休這幾年來,我不都是一人在家?小西、小航眼圈立刻紅了,說那能一樣嗎?小西爸卻表現得異常堅決固執,說他們的媽媽一輩子了,不願意別人為她麻煩,更不願拖累兒女。所以,他們倆必須馬上上班去。至於他一個人在家,這是早晚的事。既然是早晚的事,那就應該早一點兒開始適應。小西小航拗不過父親,隻好同意了。但是很快,他們便發現了父親的變化,一種令他們不安的變化。最初一次是小西發現的。那天,小航和小西都因單位有事沒能按時下班,小西先回來的,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家裏卻黑洞洞地沒有開燈。她以為爸爸出去了,進家開燈一看,爸爸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問爸爸為什麽不開燈,爸爸說:忘了。還有一次是小航發現的,爸爸不接電話。那天他在工地上,空閑時給爸爸打了個電話想問問爸爸的情況,家裏沒有人接電話。他給姐姐打電話,問爸爸是不是出去了,說是不知道。當下姐弟二人輪著往家裏撥電話,就是沒有人接。二人急了,分別從單位裏往家趕,到家時,發現爸爸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進家時正有一個電話打來,爸爸任電話鈴瘋狂地響,無動於衷。小西接了電話。電話中人先問是呂主任家嗎?又說呂主任治好了他的病他們一家萬分感激無以回報,現有朋友送了兩筐大閘蟹他想送過來請呂主任嚐嚐雲雲。小西道了謝後婉辭,突然就明白了父親不接電話的原因:父親退休後家中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電話都是找媽媽,爸爸受不了這種“請找呂主任”的電話的刺激!
  晚上,何建國來看小西爸,采購了吃的並親自下廚給小西爸做了,其中就有小西爸最愛吃的文思豆腐。小西爸卻隻吃了很少的一點兒就推開椅子離席而去。小西爸走後,何建國從小西那兒了解到了小西爸近日的種種情況。
  這天,何建國按照在網上查到的一個老年問題谘詢處的地址,找了去。一位鶴發童顏、看上去就令人信任的老專家接待了他。在聽了他關於小西爸的情況敘述後,說小西爸的這種情況非常普遍。退休使老年人的社會角色中斷,部分社會關係喪失,會使老人感到孤獨,這點在男性老年人身上更加突出,男人對社會交往交際的依賴遠遠高於女性,換句話說,男人比女人更怕孤獨,喪偶之後,尤其會感到孤獨。這就是為什麽喪偶的老年男性比女性再婚的要多得多。他的建議是,盡快給小西爸找一個合適的老伴。聽專家這樣說,何建國說老兩口生前關係非常好,他認為老人不會接受再找老伴。這時專家告訴他,過去,人們以為老年人再婚隻是情感訴求,是排遣寂寞的需要,現在的事實表明,老人再婚,更是一種有效的養老模式,伴侶對於老年人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何建國把谘詢結果轉達給了小西。小西回家後又跟小航說了。兩人都發愁。就算專家說得對,那“老伴”也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不是沒想到找保姆,但保姆就是個勞動力,而以小西爸現在的情況,肯定不願意家裏來個生人,還不夠累心的呢。他現在需要的,是“伴侶”—— 一個能照顧他的、能跟他說話的熟人,做伴兒,同時這“伴侶”還必須有時間不用上班,這樣的人哪兒找去?壓根兒就不存在!
  這天是周末,小西下廚給爸爸做了文思豆腐,學著何建國的做法做的,做出來後,味道大相徑庭,也隻能端上去,好在爸爸現在對什麽都不挑剔,都不在意。一家三口吃飯時,家裏來了人。小西去開的門,開門後愣住,不是因為來者是何建國,而是因為站在何建國旁邊的那個人。
  那人是小夏。
  了解了小西爸的情況後的當天,何建國就回家跟哥商量——現在哥哥名正言順住家裏了,這個家純粹是何建國的家了,但不知為什麽二人卻沒有因此感到輕鬆,相反,常常覺著內疚,覺著不自在——何建國跟哥哥商量,親自再回老家一趟,把小夏請來。
  看到站在麵前的小夏,小西爸的聲音裏竟透出幾分激動:“小夏啊!……你怎麽來了!快,快進屋!”
  小西、小航,尤其是何建國,長長噓了口氣。
  小西送何建國走,一路下樓,無語。到樓門口,要分手了,小西低聲道:“謝謝你。”
  何建國也低聲道:“對不起。”
  那次,小西站在樓口一直目送何建國開車遠去……
  家裏有了小夏,立刻有了生氣。她做事也是熟門熟路,什麽事都不用人操心。小西爸情緒眼看著好轉了許多。有時候小夏做事,他也會到廚房裏來給她打打下手,說說話。這天下午,小夏在廚房邊煎中藥,邊剝著豌豆。小西爸午休起來後,便也來到了廚房,幫她剝豌豆。
  “小夏啊,你這次出來,你愛人同意嗎?”
  小夏遲疑一秒:“我離婚了。”小西爸一愣。小夏很快道:“他家一直嫌我生的是個閨女,讓我再生,我不想再生。這回離婚,就為我把懷上的孩子給做了。”
  “為什麽——我是說你為什麽不肯再生?”
  “如果再生,萬一還是閨女怎麽辦?就算是生了兒子,就家裏的那個條件,肯定得先盡著兒子,那我閨女這輩子不就白瞎了?”
  小西爸似讚似歎:“小夏,你和一般的農村婦女還真是不太一樣。是得讓孩子上學,不管男孩子女孩子,不上學沒有出路。”
  “是。上回賭氣走了以後俺心裏也是後悔。離了婚就更沒法過了,俺們那兒女人離了婚沒有地,分給每家的地,都頂在男人的名下。在農村,農民沒地,靠什麽過?……”
  小西爸聽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聽到這裏插道:“離了婚,你出來了,孩子現在誰給你帶?”
  小夏含糊道:“老人帶著。”
  沒說實話是因為建國兄弟不讓說,不讓她跟顧家人說孩子是建國嫂子幫著帶著。她想他可能是怕他們有思想負擔。
  春節快到了。到處是商家打折促銷的條幅、廣告,超級女聲在大大小小的海報上微笑……
  小夏把家裏該洗的洗了,該擦的擦了,該換的換了,買菜時還買了一束百合花回來,使家裏充溢著花香和生氣。小西爸現在把每月的生活費交由小夏管理,買什麽,吃什麽,交各種費用,全由小夏決定實施。
  這期間小西給爸爸張羅了不少對象,最後選定了一個姓秦的教授,也是教中文的。二人交往了一段,相互感覺尚可,定下初三秦教授來顧家拜訪。這天,一家人吃完飯後在客廳裏看電視說話,小西說起了秦教授,說爸要是覺著不錯,就把手續辦了吧。說那人跟爸條件上般配,都是教授,長得也挺好看。小航不同意最後一點說法,說是這個歲數的女人了,哪有什麽好看不好看一說,隻有難看不難看之分。小西說他是性別歧視,小航說她是性別危機。小西爸打斷了兒女們的鬥嘴,說談正事。他的“正事”就是,他這一雙兒女的婚事。都老大不小了,一個離婚在家,一個當婚未婚。先怪小西沒早把跟何建國離婚的事告訴他,又怪小航被簡佳“一葉障目”,結果鬧成了現在這個結果,一家三口,三個光棍。……正在這時候, 小夏收拾完廚房過來了,向顧教授提出,春節要回家。
  小西爸當時就慌了神,他想象不出家裏要是沒了小夏,日子還怎麽過。但他隨即就道:“應該的,應該的,該回去看看了,都來這麽久了。具體打算什麽時候走啊?”小夏回說要跟建國兄弟商量商量,看他和他哥什麽時候走,她跟他們一起走。
  小西爸連說“行行行”,神情中卻有明顯失落。小西也是,明顯失落,她是因為聽說何建國也要回去。盡管從顧家生活走上正軌後,尤其是小西爸知道了他們離婚的事情後,她與何建國的來往很少。但是來往少歸來往少,知道他還在這個城市裏,心裏就踏實,知道他要離開,就失落,尤其是在春節這樣的日子裏。
  何建成卻不回去過年了。春節不回家過年在這裏能拿到三倍的工錢,他爹說多掙點兒錢比啥都強。於是,就不回去了。晚上,哥兒倆說起了這事,何建國突然心思一動說,要不,讓嫂子帶著孩子一起上北京來過年?何建成沒想到。從來沒有敢想。一想這是一件完全可能的事情,心裏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媳婦,他閨女,做夢也想不到能來北京啊!決定了後就打電話跟小夏說了,讓小夏自己回去,不要等他們了。
  小夏忙著做回家過年的準備。給女兒買了新衣服、漫畫書,還有零食。這天,她做完了飯後,匆忙往嘴裏扒拉了幾口,就請假出去要再給閨女買什麽東西。小夏走後,小西長歎:“小夏走了太不方便了!本來還打算春節徹底放鬆一下,這下子完了,還得幹活兒!……小航,你也得幹啊!一人一天!”
  小夏決定不回去過春節了。一是顧教授這個樣子讓她不放心;二是覺著人家犯病跟自己有直接關係,不過意。何建國兄弟為小夏不回去過春節犯開了難:她閨女怎麽辦?何建成一家要來北京,總不能把孩子撂給老人吧。思來想去,何建成說要不幹脆叫她們都別來了。何建國搖頭,跟大人孩子都說了,一家人、尤其是孩子們,都高興瘋了,又說不來,能行?何建成跟弟弟說要不然就把小夏的孩子也帶來。何建國沉吟了好一會兒後才同意,因為別無他法。當下給小夏打電話,說了他們的意見,但有一條,小夏孩子是他們家給帶著的事,不能讓顧家知道。何建國放下電話後,何建成說你這是何苦,就是讓他家知道了又咋樣?何建國隻是搖頭不語。
  大年初一,小西爸接到了女朋友秦教授的拜年電話,確切說,是小夏接的。告知小西爸不方便接電話,身體不好。於是對方就小西爸的身體狀況詢問了很長時間,令小夏感到了對方真誠的關心,放下電話後高興地一五一十地向小西爸通報了他女朋友的電話內容,她為顧教授高興。不知為什麽顧教授卻什麽都沒說,沒顯出一絲絲的高興來。初二晚上,秦教授再次打來了電話,先是禮貌地問了顧教授的身體狀況,而後,同樣禮貌地取消了初三的拜訪。小西爸聽後仍是什麽沒說。當時小西小航都在,還是小夏接的電話,小西問她秦阿姨在電話裏說沒說為什麽取消拜訪,小夏說她說“有事”。這麽說的一般就是沒事,就是不想來了,於是問爸爸最近和秦阿姨是不是鬧矛盾了。小西爸搖頭一笑,說:“她呀,是想打退堂鼓了,聽說我心髒不好。……年輕人找對象,先問的是有沒有錢,有沒有貌;老年人找對象,先要問的是,有沒有病,還能活多久。”小西、小航駭然。小西爸接著道:“你們理解不了這種心情,我理解。老年人再婚為什麽?相互做伴相互照顧。本著這個需要,一不能要太老的,二不能要有病的。我也一樣。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不老、沒病的,人家為什麽要你這個又老又有病的糟老頭呢?”小西、小航一句話也說不出。
  小西爸當時就慌了神,他想象不出家裏要是沒了小夏,日子還怎麽過。但他隨即就道:“應該的,應該的,該回去看看了,都來這麽久了。具體打算什麽時候走啊?”小夏回說要跟建國兄弟商量商量,看他和他哥什麽時候走,她跟他們一起走。
  小西爸連說“行行行”,神情中卻有明顯失落。小西也是,明顯失落,她是因為聽說何建國也要回去。盡管從顧家生活走上正軌後,尤其是小西爸知道了他們離婚的事情後,她與何建國的來往很少。但是來往少歸來往少,知道他還在這個城市裏,心裏就踏實,知道他要離開,就失落,尤其是在春節這樣的日子裏。
  何建成卻不回去過年了。春節不回家過年在這裏能拿到三倍的工錢,他爹說多掙點兒錢比啥都強。於是,就不回去了。晚上,哥兒倆說起了這事,何建國突然心思一動說,要不,讓嫂子帶著孩子一起上北京來過年?何建成沒想到。從來沒有敢想。一想這是一件完全可能的事情,心裏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媳婦,他閨女,做夢也想不到能來北京啊!決定了後就打電話跟小夏說了,讓小夏自己回去,不要等他們了。
  小夏忙著做回家過年的準備。給女兒買了新衣服、漫畫書,還有零食。這天,她做完了飯後,匆忙往嘴裏扒拉了幾口,就請假出去要再給閨女買什麽東西。小夏走後,小西長歎:“小夏走了太不方便了!本來還打算春節徹底放鬆一下,這下子完了,還得幹活兒!……小航,你也得幹啊!一人一天!”
  小夏決定不回去過春節了。一是顧教授這個樣子讓她不放心;二是覺著人家犯病跟自己有直接關係,不過意。何建國兄弟為小夏不回去過春節犯開了難:她閨女怎麽辦?何建成一家要來北京,總不能把孩子撂給老人吧。思來想去,何建成說要不幹脆叫她們都別來了。何建國搖頭,跟大人孩子都說了,一家人、尤其是孩子們,都高興瘋了,又說不來,能行?何建成跟弟弟說要不然就把小夏的孩子也帶來。何建國沉吟了好一會兒後才同意,因為別無他法。當下給小夏打電話,說了他們的意見,但有一條,小夏孩子是他們家給帶著的事,不能讓顧家知道。何建國放下電話後,何建成說你這是何苦,就是讓他家知道了又咋樣?何建國隻是搖頭不語。
  大年初一,小西爸接到了女朋友秦教授的拜年電話,確切說,是小夏接的。告知小西爸不方便接電話,身體不好。於是對方就小西爸的身體狀況詢問了很長時間,令小夏感到了對方真誠的關心,放下電話後高興地一五一十地向小西爸通報了他女朋友的電話內容,她為顧教授高興。不知為什麽顧教授卻什麽都沒說,沒顯出一絲絲的高興來。初二晚上,秦教授再次打來了電話,先是禮貌地問了顧教授的身體狀況,而後,同樣禮貌地取消了初三的拜訪。小西爸聽後仍是什麽沒說。當時小西小航都在,還是小夏接的電話,小西問她秦阿姨在電話裏說沒說為什麽取消拜訪,小夏說她說“有事”。這麽說的一般就是沒事,就是不想來了,於是問爸爸最近和秦阿姨是不是鬧矛盾了。小西爸搖頭一笑,說:“她呀,是想打退堂鼓了,聽說我心髒不好。……年輕人找對象,先問的是有沒有錢,有沒有貌;老年人找對象,先要問的是,有沒有病,還能活多久。”小西、小航駭然。小西爸接著道:“你們理解不了這種心情,我理解。老年人再婚為什麽?相互做伴相互照顧。本著這個需要,一不能要太老的,二不能要有病的。我也一樣。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不老、沒病的,人家為什麽要你這個又老又有病的糟老頭呢?”小西、小航一句話也說不出。
  次日,小航說開車帶大家、主要是帶爸爸,出去轉轉、散散心。熱鬧地方去不了,看看春節北京的街景也好。小夏卻說她就不去了,她有幾個老鄉,過年了想一起聚聚。小航說開車順路帶她過去。她說不順路,她坐公交車就成。當下一塊兒出門分頭走了。小航是在半路上才回過神來:她說不順路,她都不知道他們上哪兒怎麽就知道順不順路?她就是不想跟他們同行。晚上,回來很久後小夏還沒有回來,於是小航說小夏可能是找到對象了,談戀愛去了。並如此這般地分析了一番:一、本來說好春節回家突然又不回了。當然不能小人之心說人家留下來不是為了小西爸,但說她公私兼顧肯定不過分;二、為什麽不敢與他們同行?他們出去本來也沒什麽具體目的,專門送她一程都可以;三、這麽晚了還不回來,肯定是難分難舍。小西爸倒不認為小夏會去談什麽戀愛,但很擔心她這麽晚了還不回來會遇到壞人,想抽時間有合適機會,跟她談談。沒想還沒等他跟她談呢,第二天,小夏做完了午飯後,又請假要出去,仍是老鄉聚會,但說爭取晚飯前回來,給他們做飯。顧家春節期間,是要付小夏三倍工資的。小西爸看她急急忙忙的樣子,沒好說什麽,讓她去了。小西、小航聽說了這事後,異口同聲說小夏肯定是談上戀愛了,要不,什麽老鄉啊,昨天剛會了,今天又會!小西爸仍不信,說她一個農村來的保姆在北京能找到什麽人。小航說怎麽不能?保姆可以找民工啊!小西爸這才開始有些相信,可同時又有了新的擔心,擔心小夏遇人不淑上當受騙。想一定得跟小夏談談。但一旦麵對了小夏,卻又不知怎麽談起。人家沒說談戀愛,你跟人家說談戀愛,不是明擺著對人家不信任?小夏又是那樣自尊的一個人,萬一談不好,雙方都難堪。於是又沒談,想看看明天的情況再說。豈料次日,中午飯一吃完廚房收拾好,小夏又請假要出去,理由依然!聯想她這幾天的精神狀態,魂不守舍,從早晨開始就琢磨著下午要出去,每次回來都特別興奮,不是談戀愛了又是什麽?但願她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誰要能找到小夏,也是他有眼力有福氣。但同時立刻想到,小夏要是有了對象,下一步,就會結婚,結了婚,就算小夏願意為了顧家跟新郎分居,新郎也不能同意。當下心中失落,沉重。自語:“小夏要真是有了對象,在咱家可就幹不長了。”
  “爸,沒事兒。家裏有我呢。我來照顧您。”小西安慰爸爸。
  小西爸把小夏可能要離開的失落情緒一下子發泄到了女兒頭上:“你來照顧我?你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照顧’!”
  劉凱瑞打電話找小西,直接打到了她的手機上。說是如果她方便的話,希望她出來一下,他有事想跟她談談。麵談。小航攔住了姐姐。
  “姐,你說她會不會讓你替他給簡佳當說客?”
  “放心吧。簡佳要是不想跟他,誰當說客也沒用,反過來也一樣。”
  小西爸說了:“說不定劉凱瑞改變主意想跟簡佳結婚呢。就我的感覺,他對簡佳始終就沒有放棄。”
  小西道:“沒放棄是真。結婚也沒可能。劉凱瑞這種男人,說好聽點兒是把事業看得比什麽都重,說難聽點兒是把錢看得比什麽都重,離了婚他老婆得拿走他一半的財產他能幹嗎?其實他是對的,男人沒了事業就沒了一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說罷擺擺手走了。
  劉凱瑞的妻子死了。
  劉凱瑞為搶救她盡了他的全力,畢竟,她是他的發妻,他孩子的母親,他們之間有著很深的感情和二十年的共同歲月。說這些話時他跟小西坐在一家咖啡店裏。他的樣子憔悴了不少,看來所言屬實。他也沒必要在小西麵前作這個秀。小西說行啊,你現在成鑽石王老五了,往你身上撲的女孩兒是不是推不掉趕不走前仆後繼啊?他說他妻子還在世的時候,就是這樣。小西說那你為什麽非簡佳不可?就沒有比她年輕比她漂亮的了?他反問小西:“你以為男人隻知道以貌取人嗎?”
  “別的男人我不知道。你以什麽取人?”
  “在我接觸過的所有女孩兒裏,簡佳是惟一一個不是為了我的錢而跟我好的女孩兒。”而後說了他這次約小西出來的目的,他給簡佳打電話發短信說了他的事情說他想跟簡佳結婚,簡佳那邊毫無音信。
  小西問:“這事你為什麽要找我說?”
  “希望你幫我。幫我就等於幫你們。你們家不是一直不讚成小航和她嗎?簡佳跟了我,小航的事等於是迎刃而解!”
  晚上回到家,小西跟爸爸和弟弟實話實說:“劉凱瑞老婆死了,他想跟簡佳結婚。”
  小航道:“你打算怎麽辦,幫劉凱瑞說服簡佳?”
  小西沒說是或否。而是說:“按照現在的標準,劉凱瑞算得上是新好男人了。”
  小航追問:“就是說你打算幫他嘍?”
  小西爸說話了:“幫他就是幫你!常言道,要想知道一隻鳥兒是否屬於你,就不該把它關在籠子裏!”小航沉默了。小西爸起身:“休息了,時間不早了。”
  小西道:“不等小夏了?”
  “她今天晚上不回來了。”
  “什麽?!”小西驚怒。
  小夏次日下午才回到顧家。她剛上火車站送走了女兒,分手時,女兒哭,她也哭,現在,倆眼珠子還是紅的。一回家她就感覺家中氣氛不好,也顧不上這許多了,悶頭向廚房裏走,一心想一個人待會兒靜會兒,卻被小西給叫住了。
  “小夏,你到底去哪兒了?”
  小夏如實回答:“去了趟火車站。”停停,“我、我老鄉今天走。”
  小西目光尖銳:“那就是說以後你不必每天下午都出去約會了?”
  小夏一驚。一直注視著她的小西當然注意到了她的這一驚:“小夏,你為什麽不跟我們說實話!”
  小夏說不出話,臉憋得通紅。屋子裏極靜。片刻後,小夏突然走到茶幾那兒,拿起電話,撥號。所有人都不明白她要幹什麽。電話通了,有人接了。小夏對電話道:“建國兄弟嗎?你馬上來家裏一趟!教授家!有事!”態度強硬強忍著淚。
  何建國來了。一五一十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後問眾人、主要是問小西明白了沒有。小西說不明白,說不明白這事有什麽好瞞人的還不讓小夏說。
  何建國道:“要不是今天讓你逼到這份兒上了,我永遠不會跟你說!”
  “為什麽?”
  “怕你誤會。不想讓你以為我對你還,心存幻想。”說罷扭頭就走。家裏靜下來了,誰也不看誰。
  何建國回到家裏,跟哥哥說了去顧家的事。何建成聽了沉思一會兒說,他覺著通過這事看來,小西還很在意建國。而建國對小西的感情他是知道的。就算小西媽走時小西不在媽媽身邊那事傷了她的心,一怒之下跟弟弟離了婚,可現在事情過去都快一年了,事實證明,兩人心裏都還有著對方,怎麽就不能談談說說呢?這時,何建國才跟哥哥說了他最大的顧慮:他擔心小西生不了孩子,爹娘不能接受她。要是爹娘不能接受她,他現在去招惹她,將來對她的傷害豈不是更大?何建成萬萬沒有想到,當下愣住。
  晚上,都準備休息了,小航手機響了,簡佳的。簡佳春節回父親家了,明天回來,問小航能不能去機場接她一下。這是從那次小航在家中對簡佳說了那番話後,簡佳第一次跟小航聯係。小航當場答應:沒問題。
  小西爸問兒子:“她為什麽不叫劉凱瑞去接?”
  小航不回答,情緒很好地進衛生間洗漱,事情是明擺著的。
  小西問爸爸:“爸,簡佳要是拒絕了劉凱瑞的求婚的話——”
  “那我就放心了。”
  “什麽意思?”
  “證明簡佳是真心愛小航。”
  “您的意思是不是,這樣的話,您就會同意他們倆?”爸爸點了點頭。小西頓時又羨慕又失落:“他們多好啊!”小西爸趁機勸女兒也該抓抓緊了,不要再挑了。小西不無心酸地道:“挑?我哪裏還有資格挑?一個三十多歲的離婚婦女,那就是處理品!”
  “小西啊,我建議你主動找建國談談!”小西猛烈搖頭。小西爸生氣了。小西道:“爸,我們之間有一個解不開的結,我不能生孩子。而他們家不能容忍我不能生孩子。”
  小西爸皺起眉頭,半晌慢慢道:“這個建國,什麽都好,怎麽一到他家的問題上,就變得不可理喻了呢?”
  “完全是病態!”
  小西爸仍那樣皺著眉頭:“我總覺著建國有什麽難言之隱。……小西,找他談談!”
  小西去何建國公司找何建國,事先沒給他打電話說她要來,不想打這個電話,不想弄得這麽正式。這是小西頭一次來何建國的總監辦公室。辦公室不是特別大,辦公家具也不是特別豪華,但卻不知從什麽地方散發出一種此處是重要位置的信息——當然這也許是小西的心理作用。何建國忙著親自為小西倒水泡茶,請小西坐在他辦公桌後的轉椅上,自己則拖把別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對麵。屋子裏靜下來了。有一會兒沒話。都急著說話,越急越找不到話說。何建國隻好又說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何建國緊著提醒:“小心!燙!”但晚了,小西已被燙到了,水灑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紙爭著擦,手和手相碰,又訕訕縮回,各自坐下。靜了片刻,同時道:“小西!”“建國!”又同時道:“你說!”而後還是同時道:“對不起。”
  這天何總監不僅上午沒安排事情,下午也沒有,晚上也沒有。晚上,他請她吃的飯。這一天裏,主要是他在向對方檢討,檢討屬於他這方麵的所有過錯。翻來覆去,情真意切,越發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錯為什麽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總覺著他們在農村受窮,我一個人在北京享福——”
  “建國,他們在農村受窮不是你的錯,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們家為你交學費供了你,但那是他們的責任,你考大學考出來了過上美好的生活,是你應得的,是你通過自己努力得來的,你並不欠任何人的。為什麽你總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你們家,對不起你哥?的確,當年你哥和你一樣同時考上了大學他比你還高了幾分,但誰讓你們家窮呀?供不起兩個大學生呀?怎麽辦,隻能讓命運來決定。我個人認為,抓鬮是一個再公平不過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沒有抓到,這就是命。你沒沾誰的光,你哥不冤。人的運氣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有運氣,有的人沒運氣,誰欠誰的?”
  當時他們正坐在一家中檔餐廳靠窗的兩人餐桌前,麵對麵。何建國聽小西說完這番話後許久沒有話說,思想鬥爭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於心十幾年、在這個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小西默默看著他,絕不再催,本能感覺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國躲開這目光,把臉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綠草坪,草坪上的強光地燈強化著草坪的綠,使之如同他們家鄉的麥田,刹那間,那刀刻斧鑿般的一幕在腦海中再現:農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國相對而坐,爹坐中間。爹抽著煙袋說:“你們兩個都上大學,四年,得小十萬塊錢。十萬塊錢我和你娘就是賣房子賣地賣骨頭賣肉,也湊不齊。你們倆,我隻能供一個!”
  何建國何建成同時抬頭,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閃開。誰也不再看誰,不敢看。太殘酷了,何建國不無絕望地想。想必此時,哥哥也是這樣想。這時聽爹又說:“都是我的兒子,讓誰上不讓誰上,我不能說。”爹說到這裏,住了嘴。屋裏靜下來了,靜得仿佛地球都停轉了。後來,爹說:“抓鬮吧!”何建國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兩個人相對點了點頭。接著,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求生的本能——高聲說他來製鬮,跳下炕找紙找筆。爹在他身後囑咐:“一個寫上‘不上’,一個寫上‘上’!”
  何建國把一張紙一撕兩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紙上寫下了“不上”,又拿過另一半紙,猶豫不到一秒,便果斷地也寫下了“不上”,再接下來的動作迅速流暢一氣嗬成,把兩張紙團成一團,交給了炕中間的爹,自己同時邁腿上了炕。爹把手裏的兩個鬮放到了兩個兒子中間的炕上。“抓吧。”都沒有動。爹催:“抓啊!”何建國開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點點頭同意,“建成,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點兒抖—— 一抓定終身啊——最終眼一閉,抓起了一個,看了看,交給了父親。建國爹展開紙看了一眼,半天沒有說話。這時何建國迅速抓起剩下的那個鬮,緊緊攥在了手心裏。與此同時,爹開口了:“建成,讓你弟去上吧!”
  何建成何建國的眼圈同時紅了,建國爹的眼圈也紅了……
  淚水順著何建國的臉滾滾流下。小西看著他,驚訝到了極點。“他們誰也沒有要看我的鬮,誰也沒想到我會這麽做,都覺著這張是‘不上’,那張肯定就是‘上’——他們信任我!……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我的心上……我永遠忘不了我哥當時的那個樣子,上了大學後很長一段時間,一做夢,就是我哥的樣子:一聲不響,抓起鋤頭下地!……小西,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麽對我們家尤其是我哥,說一不二百依百順,用你的話說,是沒有原則地順從袒護。那是因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徹底理解了何建國。她不知該說什麽,又不能不說,於是安慰他:“也不能這麽說,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話說得蒼白無力。
  何建國猛烈搖頭,一把拉過小西的手緊緊捂在了自己的臉上痛哭失聲:“小西,小西,小西!”
  這天晚上,他們一直坐到飯店打烊。
  何建國開車送小西回家。快一點了,北京的深夜,公路一馬平川。
  “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嗎?”小西點頭。“能原諒我嗎?”小西又點頭。“那咱倆的事,你啥意見?”
  小西淒然一笑:“我的意見管用嗎?……建國,我現在是真的、打心眼兒裏理解了你,還有你們家。所以,我們現在隻能聽從他們的決定!”
  何建國急急道:“小西,我們還年輕,我們治!我上網查了,習慣性流產不是說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我哥說,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說。”小西驀然一怔。何建國道:“我哥堅決站在我們這邊。來北京後他長了不少見識。他跟家裏說比我說要有力度。”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後慢慢道,“還有,我的意見,抓鬮那事就不要跟你哥說了。我們不能為了自己懺悔後的輕鬆,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徒然打亂他已經平靜下來的生活……”
  “謝謝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國道,“請也不要對你們家說,好嗎?”
  “但你得用實際行動彌補!”小西道,“首先,幫助你哥充電、提高,參加成人高考!他底子好,這不應該成為問題。其次,讓你哥哥的兩個孩子到北京來上學,你負責全部學費,小學,中學,大學!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找我。”
  何建國痛苦而感動,感動是因為小西,痛苦還是因為小西。這麽好的女人,他卻無法就他們的未來做出任何承諾,他隻能聽家裏的。小西當然感覺到了何建國內心的矛盾,不禁潸然淚下……
  晚上何建國回到家後,哥一直在等他,關心他和小西談得怎麽樣。何建國卻問他和爹談得怎麽樣。何建成說他在電話裏把事兒和他的意見建國的意見都說了,爹沒說話。而後長歎說,自己要是生的是兒子就好了,結果,倆閨女!何建國說男女都一樣。何建成說那是在城裏。這時何建國說了小西的話:“哥,小西說,讓你的兩個女兒都上北京來上學,小學中學大學,讓我出學費,說要是有困難,可以找她。”何建成意外而感動。何建國繼續說,“哥,你再給爹打電話,跟他說,小西是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點——包括所謂的不能生孩子——但同時,她更有很多難能可貴的優點!……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話,我這輩子就——”停了停,“就單身!”
  又是一年情人節。天陰,飄著零星雪花,但一點兒都不影響情人節氣氛。商家廣告鋪天蓋地,處處可見賣花的小姑娘捧著玫瑰和手捧玫瑰而行的情侶。
  快遞人員手執六枝“藍色妖姬”進了出版社,在樓道裏尋尋覓覓。終於看到了“六編室”,他進去:“請問哪位是顧小西?”
  簡佳和小西同時吃了一驚,為了那束昂貴的藍色妖姬。簽收時得知是何建國送來的後,簡佳笑了,說情人還是比老婆的待遇高啊,從前何建國什麽時候舍得花這錢?小西卻一點兒也不笑,說花這錢幹嗎?還不如攢著給他侄女當學費。簡佳說她變了,小西卻不想就此多說什麽,轉移話題問簡佳和小航打算什麽時候結婚。簡佳說打算著小西和何建國有了確實消息後再說。小西說那你們就別結婚了。簡佳說不至於那麽悲觀吧?小西笑笑沒有說話。
  下班後,小西捧著藍色妖姬回家,一路上,小心而珍惜,她很想拿回家炫耀一下。沒想到小夏和爸爸對她手裏這束昂貴的花置若罔聞,小夏更甚,很樸實地說了一句:“花還是紅顏色的好看一點兒是吧?”讓小西掃興,早知家中二位是這個態度,她何必費勁兒拿回來?放辦公室供人瞻仰得了。幸而小航回來,一回來就驚叫:“藍色妖姬!”總算還有一個識貨的。小西去找瓶子插花的工夫,小航悄悄對爸爸說,何建國能送這花給姐姐,意思很明確了。接著發愁,要是他們都結婚都出去了,爸爸怎麽辦。爸爸說他有小夏,同時傷感,這可真是,“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妻子生前常說這輩子沒有照顧好他,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今天就讓她親手調教出來的小夏做了她沒有能來得及做的事。小航卻總覺這不是個長久之計,不管怎麽說,小夏是保姆,還年輕,人家還要有人家的生活,到那時候,爸怎麽辦?
  是夜,小西爸睡不著了,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小西現在還年輕還很難體會到這點,等她體會到了,就晚了。三十多歲了,四十五十也就是一眨眼工夫,等到四五十歲再嫁,嫁誰去?過去,這些事有小西媽操心他壓力還沒這麽大,現在妻子沒了,所有的擔子都落到了他的肩上。越想越睡不著,起來吃安眠藥,驚動了小夏。小夏過來侍候他吃了藥,陪他說了會兒話。小西爸問小夏:“小夏,你們農村在男孩兒女孩兒這個問題上,觀念就不對!女孩兒怎麽就不能傳承香火了?”
  “對咋著不對又咋著?在農村,家裏沒有男人撐著門麵你就得受氣!分地都不給婦女分!還有好多活兒,婦女就是幹不了!……”
  “是啊,說起來也不能隻怪農民落後重男輕女,看來是有實際問題。”
  他們的談話聲驚動了小航,小航一向睡得晚起得晚,夜貓子型,這會兒正在房間網上查資料。聽到說話聲開門看,看到了斜對麵父親房間裏,坐在父親床邊和父親說話的小夏,朦朧燈光下,兩個人談得很融洽,看上去很溫馨……小航心裏忽然一動。次日晨,小航一反常態早早起了床,為的是在姐姐上班走前跟姐姐說他夜裏想到的事情,爸爸的終身大事。
  小西聽了和小航一致認為這事對爸爸和小夏是好事,互相幫助互通有無,應該沒什麽問題,小航覺著問題還是有的——觀念問題。一個教授,一個保姆,一個六十多,一個三十多,就算他們心裏頭都同意,會不會因為在意世俗的、外人的看法而放棄?小西說她跟爸談,讓何建國跟小夏談。小夏是他找來的,他得算是小夏的娘家人。何建國知道了這事後非常感動,對小西說:“小西,你爸有你這樣的女兒,是福氣。”小西回敬他說:“彼此彼此。你爸有你這樣的兒子,也同樣。”談話一下子觸碰到敏感區域,都不響了。
  事情進展出乎意料的順利。小西爸對小夏感覺一直很好,並且,經過了秦教授那次,決意倘若再婚,首先要實事求是,為自己結婚而不是為麵子、為別人結婚,他不是年輕人了,可以賭一把,不成再離,反正還有翻本的機會。他來日無多,他現在隻求安定和睦溫暖衣食無憂,而這些,小夏都可以做到。小夏的顧慮卻不單單是觀念上的,她有實際問題:閨女怎麽辦?總讓建國嫂子帶,不是個長法。小西爸說,閨女接過來,在北京上學。小夏當時淚水奪眶而出,在北京上學,這是閨女的夢啊,如今夢想成真!
  建國爹來了,大兒子何建成被評為北京市優秀進城務工人員,要開表彰大會,讓何建成代表發言,哥兒倆打電話讓爹務必來看一看。何建成的發言稿是自己寫的,寫完後叫建國幫著看看,何建國便拿給小西看,畢竟小西是學中文的。小西看後大為驚訝,那文章文筆流暢,思想深刻,像“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樣的詩句,引用得準確自如隨處可見,令小西感慨萬端,過去是不了解,了解了,真替他們這些人可惜。有才華,有誌向,就因為沒有錢,整個人生就給改變了,同時越發理解了何建國對他哥的感情,越理解越為自己與何建國的關係前景感到悲觀。爸爸和小夏、小航和簡佳至今沒有結婚,都說不急。她心裏明白,他們是怕她受刺激。
  何建國打電話來說建國爹想來顧家看看,他爹給顧家“帶了點兒自家種的糧食”。小西爸不想讓他爹來,且不說兩家已然沒什麽關係了,單說他來了,小西肯定會觸景生情會難過,卻又沒理由拒絕,隻能同意。
  說好晚上來,不來吃飯,隻來看看。這天顧家早早吃了晚飯,收拾了,洗好水果泡上茶,等客人到來。小西爸注意到小西晚飯吃得很少,心神不寧,一會兒說他們來她躲出去算了,一會兒又說算了,見一麵也沒什麽。顯然心情矛盾,怕著並期待著。弄得小西爸也跟著緊張起來:建國爹專程來,恐怕不是為那“自家種的糧食”,他來很可能有事,什麽事呢?對小西表示點兒歉意?畢竟,小西的習慣性流產與何家有直接關係。
  約好的時間到了,門鈴響了,小西的身體由於緊張,一下子繃直——她最終沒有躲出去,決定留下來——小西爸見女兒這樣,非常難過。
  小夏去開了門。建國爹和兩個兒子都來了,何建國最後進來,手裏提著個大提包。小西起身迎接,但對所有來者都沒有稱呼,隻是客氣而拘謹地道“你好”“你好”,客氣到同每個人都握了握手。落座後,建國爹讓建國把提包打開,拿出一樣樣小雜糧放茶幾上,最後,拿出了一個紙包,同時,從懷裏摸出張紙,說是為治小西的病給尋下的一個藥方子,“專治婦女流產。藥方裏其他幾味藥城裏頭都有,估摸著有兩味不好弄,俺就給帶了來!”說著打開那個紙包,用手扒拉著裏麵的東西給小西看:“六個青蛙眼,一對羊睾丸。”
  小西接過建國爹的方子和那紙包東西,看。大家都看她。片刻後,小西頭也不抬道:“要是,我這病就是治不好了呢?”
  建國爹說:“你們要實在想要孩子,就讓建成把他閨女過繼給你們一個!”
  小西一愣,抬起頭來:“你們不要孫子了?”
  “那個,”建國爹咳了一聲,“那個男女要是都一樣了,孫子孫女的,有啥不一樣?”
  小西怔怔地看建國爹,半天,“謝謝,”停一下道,“——爸。”
  建國爹又咳一聲,轉對小西爸:“建國建成都跟我說,他們娘也說,說小西是有不少——”想不起來,看兒子們,“那話你們是咋說的來?”
  何建成說:“——是有不少顯而易見的缺點,但更有很多難能可貴的優點。”
  小西扭臉看何建國:“這話是你說的?”何建國點頭。小西叫起來:“我有什麽缺點?……還‘不少’?還‘顯而易見’?”
  全家人都笑了。何建國和小西也笑了,笑著,淚流下來了……
  一年以後,小西生下了她和何建國的女兒。女兒生下來時是單眼皮,滿月後,變成了雙眼皮,一雙瞳仁兒又黑又亮,眼白卻是藍色的,藍得如同晴日的天空,沒有一絲雜質。

(全文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