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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圈子圈套

(2008-09-26 14:53:58) 下一個
  車剛從光華路的路口拐上東三環,洪鈞就知道糟了。東三環上自南向北的車道已經被堵成了停車場,半個小時之內無論如何是趕不到機場了。
  司機小丁剛剛抓住車流中的一個空當,把車並到了裏麵的車道,就扭過頭對洪鈞說:“老板,看樣子夠嗆啊,沒準兒這次得讓您的老板等咱們了。”
  洪鈞坐在後座上沒說話,如何盡快趕到機場是小丁的事,他正有些懊惱地想著自己的事:剛才真不該去吃琳達的“快餐”。
  洪鈞做銷售已經做了十多年,在現在的這家ICE公司做銷售總監也已經將近三年,他很喜歡這家美國的軟件公司,他感覺ICE讓他有一種成就感,最近這些天他的成就感正經曆著極大的滿足。合智集團這個客戶,終於要被盼來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的軟件合同,就要瓜熟蒂落了!ICE公司在中國還從來沒有簽過這麽大的合同,在洪鈞印象裏這麽大的合同在整個亞太區也是鳳毛麟角。但是,洪鈞心裏清楚,他現在所體會到的這種成就感的巨大滿足,並不隻是因為合智集團這個合同。洪鈞做了這麽多年的銷售,經曆了太多的輸贏,早已經在感覺上“疲”了、“淡”了,單單贏得一個合同並不會讓他多麽興奮。而真正讓洪鈞有些按耐不住的是:他終於要被“扶正”了。
  洪鈞代理ICE中國區的首席代表已經將近一年,從最初的興奮到想盡快做出成績的急切,到最近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焦慮了。每次都聽說要把“代理”二字抹掉,每次又都隻是風聲而已,一吹而過。但這次不同,這次他是真要被扶正了。
  洪鈞的老板,ICE主管亞太區業務的副總裁皮特·布蘭森就要到北京了。明天,就在明天,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首先是ICE和合智集團的正式簽約儀式,然後就是皮特和洪鈞一起出席一個新聞發布會,向媒體和業界宣布正式任命洪鈞為ICE中國代表處的首席代表。
  洪鈞這些天一直在想合智的項目,總覺得有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裏說:“太順了吧,會不會是……”洪鈞以往每到項目的這種最後關頭,常會聽到腦子裏的那個聲音,隻是這次的聲音更強烈,而且更急迫。洪鈞已經把合智這個項目從頭到尾想了很多遍,他想不出有什麽破綻,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麽遺漏掉的細節。他隻好安慰自己,人就是這樣,一直盼著願望實現,可是當願望真要實現的時候,又會想:“真有這麽好的事情嗎?”然後強迫自己找出可能導致願望終會落空的理由。
  就在剛才,快到中午的時候,洪鈞又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聽到了那個聲音,他隻好再一次陷入了苦思冥想,難道合智的項目真是萬無一失了嗎?忽然,他隔著落地玻璃上百葉窗簾間的縫隙,看見琳達熟悉的身影在外麵大辦公區的走廊上像雲彩一樣一掠而過,接著,就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洪鈞剛說了個“請”字,“進”字還沒有出口,琳達已經推開門進來了,隨手在身後把門掩上。琳達笑著,湊到洪鈞的大班台前,擺弄著大班台上放著的名片架,問洪鈞:“一個人幹嘛呢?都快吃飯了。”
  洪鈞隨口說:“沒什麽,想點事情。”
  琳達的眼角和嘴角都翹翹的,說:“那還不如想我呢。想好中午怎麽安排了嗎?”
  洪鈞心不在焉地回答:“能有什麽安排?等一下就該去接Peter了。”的確,洪鈞今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去機場接皮特。
  琳達笑了,說:“那還早著呢。哪兒能一直這麽等著呀?要不,咱們現在去你家吧。”
  洪鈞一愣,看著琳達,她的別出心裁總能讓洪鈞獲得新奇的體驗。琳達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神情,柔柔地說:“想你了嘛。我想犒勞你一下,你想不想要?”
  洪鈞腦子裏又響起了那個奇怪的聲音,怎麽也揮之不去。洪鈞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需要徹底地放鬆。洪鈞坐在自己的高背皮椅上,隨著皮椅微微地左右擺動著,右手無意識地撥弄著大班台上黑色的IBM筆記本電腦的鼠標,他看著琳達的臉,琳達眼裏的神情讓他立刻忘掉了那個聲音,他點了點頭。
  洪鈞等琳達走出了辦公室,一邊站起身來收拾東西,一邊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司機小丁的手機號碼,聽到接通了就對小丁說:“丁啊,是我。我得回家拿些東西,你在樓下等我。”
  洪鈞住在東三環和東四環之間,這是幾幢落成不到一年的高檔公寓。洪鈞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當初為什麽買了這套三房兩廳兩衛的房子,反正就是典型的“炒房炒成了房東”,而且他這個房東同時又是惟一的房客,結果一個人在裏麵住著感覺很是別扭。他有時候分析,認為自己以閃電般的速度泡上琳達就是這套大房子惹的禍。有時候他自己也會想得糊塗了,究竟是自己把琳達勾上了手,還是自己被琳達釣上了鉤。
  洪鈞從床邊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外麵的景色。八月的北京,簡直就是一個火爐,盼了好多天的雨,一直像是在和人們逗著玩兒。每次好不容易終於盼來了黑雲壓城,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可是老天爺好像和所有洗車鋪的老板是親戚一樣,每次都隻撒下那麽一陣雨點兒,除了把車打上一層泥點,什麽效果也沒有。有的時候更幹脆,風吹得稍微大了些,把自己剛送來的雲彩又給刮得無影無蹤了,連那層泥點都沒留下。
  夏天盼雨,就像洪鈞以往盼著客戶和他簽合同一樣。這客戶也像是雨,一直盼著它來,也好幾次都好像是真要來了,卻又沒了消息。還好,合智集團這個客戶終於真的來了,絕不會再被什麽風給刮跑了。洪鈞腦子裏又閃過那個念頭,不會最後關頭再出什麽變故吧?他立刻煩躁起來,琳達作為迷幻劑的效用現在已經越來越差了,隻能讓他片刻逃離那種不安和焦慮。
  洪鈞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琳達已經從床上下來,走到沙發上去拿她的內衣,洪鈞就問:“急什麽?”
  琳達抱著衣服回到床邊,一邊穿著一邊說:“您是老大,天高皇帝遠,誰能管你。可我是小白領,得回去上班呀,下午還有個meeting呢,不然你請來的那個Susan又要找我麻煩。”
  洪鈞已經有些厭煩了琳達對蘇珊的抱怨,懶懶地說:“Susan是Marketing Manager,做marketing的就你們兩個人還鬧別扭,你們女人就是同性相斥。”琳達噘了嘴不作聲。
  洪鈞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
  琳達聽了立刻眼睛一亮,穿衣服的動作也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反問道:“我把Susan替掉?怎麽不想啊?Susan什麽本事都沒有,真不知道你當初怎麽麵試她的。”
  洪鈞聽了哭笑不得,他也顧不上會不會讓琳達覺得尷尬,就說:“我不是指這個,我覺得,咱倆現在這樣,你還留在ICE不太好。”
  琳達像是被一棒子打懵了,愣在那裏,臉也一下子紅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委屈地說:“憑什麽呀?你沒結婚我沒嫁人,為什麽我不能留在ICE?你開始的時候還不許我用公司的E-mail給你發message呢,現在你自己在E-mail裏什麽都敢寫。”
  洪鈞隻好連哄帶解釋:“那不一樣啊,當初我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現在反正大家已經都知道了,再想保密也就沒什麽意義。但是正因為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我才覺得你最好換家公司。”
  琳達反駁說:“這是什麽道理呀?難道一個公司裏就不能有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嗎?人家還有開夫妻店的呢。”
  洪鈞一下子被她逗樂了,笑著說:“你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外企最怕的就是有人開夫妻店。像Peter他們這些老外們最不希望在我這兒發生office romance,等我當了正式的首席代表以後,他們肯定對這些更敏感。”
  琳達氣呼呼地坐在床沿上,一聲不吭。洪鈞便接著說:“咱們就拿Susan來說吧,她是你老板,我又是她老板,她夾在你和我中間,肯定覺得難受,這樣在一起共事大家都會覺得別扭。”然後,他口氣一轉,說:“不過,這事不急,我隻是說咱們應該從現在開始留意,如果有好的公司你就不用非留在ICE不可,我也會想辦法幫你找合適的機會。”
  琳達聽洪鈞這麽說,臉色才平和下來,白了洪鈞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洪鈞好像又進入了一種狀態,他確信自己肯定忘記了什麽,但就是怎麽想也想不起來究竟忘記的是什麽,他知道這種時候不能再硬想下去的,否則簡直會發瘋。他離開落地窗,自言自語地說:“我怎麽好像有什麽事?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琳達轉過身,衝洪鈞笑著說:“別想了,就想著我,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的老婆。”
  洪鈞豁然開朗,他想起來了,雙手使勁拍了一下說:“老大?我的老大要到了!就是這個想不起來了。”洪鈞開始忙著穿衣服。
  琳達也在往身上套著裙子,嘴裏問:“Peter是要來了,這麽大的事你會忘?”
  “當然不是忘了這個,是我得回公司取些file。我原想從家直接去機場接他的,這才想起來,我要給他看的文件都放在公司了。現在得先回公司再去機場,搞不好就要來不及了。”
  琳達一聽就笑了:“真逗,那急什麽,接他到了office再看唄,今天來不及明天再看不一樣?”
  洪鈞現在放鬆了很多,一邊打著領帶一邊解釋:“你不懂了吧?這個Peter有個毛病,好像非要把分分秒秒都利用上似的,從機場接上他,就得在路上給他做briefing,而且不能憑空談,必須拿著file什麽的指指點點才算report。所以我每次接他送他都得拿些書麵文件對付他。”
  琳達已經穿戴好,過來摟著洪鈞的腰說:“我算知道你是憑什麽爬得這麽快了。你說,你是寧肯接老板的時候遲到好呢,還是寧肯忘帶file好呢?”
  洪鈞把琳達推開,一邊拿起手機給小丁打電話,一邊不耐煩地說:“當然是寧可遲到。遲到了還可以賴到traffic上麵,自己忘帶file可沒的解釋。”
  琳達露出一臉壞相,說:“要不要我跟小丁說,說咱倆剛‘那個’完了,他可以來接你了?”
  洪鈞坐在桑塔納2000的後座上,心不在焉地翻著剛回公司取來準備應付皮特的文件,覺得有些頭暈腦漲、腰酸腿疼。“真是一次不如一次!”洪鈞在腦子裏總結著剛才和琳達那次短暫的“交火”,看來隨叫隨到的“快餐”的確不如精心烹製的“大餐”。洪鈞在飲食上的確以吃大餐為主,因為他很少有一個人吃飯的時候,一起吃飯的客戶、合作夥伴或者下屬都不會讓他用快餐便飯輕易打發的。相反,在女人上,洪鈞一直是吃這種“快餐”,雖然他一直憧憬著一頓大餐的來臨。每次他和一個女人開始的時候,他都曾想把對方享用一生,可是每次都淪為了“快餐”體驗,隻是快餐的種類和檔次有所不同,琳達嘛,算是快餐中的上品了吧,有些西式味道,就像必勝客。說來洪鈞自己也奇怪,他的腦海裏從來沒有浮現出過琳達的容貌,做夢也從來沒夢到過她,他也從來不注意琳達穿的是什麽衣服。在他的腦海裏能浮現出來的,隻是一些碎片,她的聲音、她的皮膚、她的姿態和她的味道,但這些碎片卻一直拚不到一起。
  小丁忽然長出了一口氣:“終於熬過來啦。”洪鈞一怔,晃了下腦袋,轉頭向右一看,發現已經過了三元橋邊的南銀大廈,開上了機場高速。小丁這句話真是一語雙關,正是洪鈞這時候想嚷出來的話。是啊,畢業出來做學徒,跟在別人屁股後麵打雜,學著做銷售,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隻有自己知道,到現在,終於熬出來了。洪鈞覺得怎樣犒勞自己都不過分,該是可以放縱一下自己的時候了。
  洪鈞回想著這幾年和皮特的一次次會麵,已經想不起來這是第幾次去機場接他了。洪鈞接觸過不少外國老板,美國人、德國人、英國人、澳大利亞人,等等,深入地打過交道之後,洪鈞覺得好像英國人最有全球觀念。可能因為當年的那個大英帝國的緣故,英國人大多都能意識到英倫三島隻不過是泱泱世界的小小一隅,大多領略過英國以外的世界與英國的不同。讓洪鈞得出這一結論的原因可能還因為:皮特是個英國人。洪鈞覺得在這些老板當中,皮特是和自己相處得最融洽、合作得最順暢的一個。皮特四十出頭,長相一般,有人說英國人是歐洲人中最難看的一群,這麽說來皮特在英國人中應該還算好看的了,但皮特的風度和儀表很好,有時候某個動作、某個姿勢會讓洪鈞想起皮爾斯·布魯斯南。洪鈞曾經對下屬講過,皮特是他見過的最善於傾聽的人,皮特不自以為他了解中國,他希望洪鈞給他介紹中國的事情、分析中國的業務並提出建議,他認真地聽、認真地記,而且一般都接受了洪鈞的建議。
  洪鈞不喜歡和娶了中國女人的外國男人打交道,更不希望遇到這樣的老板。凡是娶了中國女人的外國男人,大多以為自己已經成了中國通,其實他充其量隻是了解了一個或幾個中國女人而已。而且,這種外國男人常常基於他們對中國女人的了解來對付中國男人,而這最讓洪鈞受不了。皮特也很喜歡中國女人,不過他常住新加坡,在新加坡有個英國女人和他同住。
  小丁終於把車開到了首都機場的地下停車場,洪鈞等車剛停穩就從車裏跳出來,向到港大廳大步走去。他走過停車場門口的時候,停住看了一眼航班信息顯示屏,從香港飛來的港龍航空公司KA908航班在二十分鍾之前就降落了。皮特這次是巡視整個北亞地區,先從新加坡去漢城,再從漢城到台北,再到香港,從香港來北京隻住兩個晚上然後就回香港,再從香港返回新加坡。皮特自然是坐頭等艙,所以可以很快走出機艙經廊橋進入機場通道,而不必像後排的經濟艙乘客要等半天才能離開機艙。他隻在北京停留一天半,所以可能不會帶什麽需要托運的行李,即使他手提行李較多,港龍的空姐也一定會幫他找到地方放好,而不會要求他托運,這也是皮特喜歡坐國泰和港龍航空的一個原因。皮特應該可以在大隊乘客到來之前就辦好入境手續,又沒有托運行李,他現在肯定已經在到港大廳等著洪鈞了。洪鈞想到這些,步子邁得更大了。小丁在後麵跑上來跟著,他總不能跑到洪鈞的前麵去。
  剛一走進到港大廳,洪鈞的腦袋立刻就大了,眼前黑壓壓的全是人。洪鈞不想打皮特的手機,因為皮特很可能根本聽不見手機響,而且,洪鈞下了決心要親自找到他。洪鈞了解皮特,皮特最不願意和很多人擠在一起,洪鈞曾引用英語中的一句話來和皮特開玩笑,就是“Outstanding people always stand out”(出眾的人自然是要站出眾人之外的)。洪鈞的眼睛隻掃視那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果然,洪鈞向右邊望去,在大廳遠遠的一端是男女衛生間,兩個衛生間的門中間隔了一段距離,在這段距離的中點位置,站著一個人,正是皮特。皮特站在離牆不遠的地方,但他永遠不會靠著牆,一身藏藍色西裝,白色的襯衫沒有係領帶,很休閑的樣子,右手插在褲兜裏,左手撐在拉杆箱的拉杆上,左腿直立,右邊的小腿彎著從左腿前麵勾過來,右腳的鞋尖頂在左腳的外側,如果他左手拄著的是一支手杖或雨傘,簡直就是一副典型的英國紳士的樣子。皮特似乎沒有一絲焦急的神情,他也沒準備用手機給洪鈞打電話,他就那樣站著等著,因為找到他是洪鈞的責任,而他自己不需要做什麽。
  洪鈞大步走過去,當看到皮特的目光向自己這邊移過來時,向皮特揮了揮右手。皮特看到了洪鈞,臉上露出笑容,但並沒有挪動腳步。洪鈞走到皮特麵前,皮特已經伸出了右手,兩人的手握在一起,洪鈞用流利的英語打著招呼:“嗨,Peter,你好嗎?非常非常地抱歉。”
  皮特左手拍了拍洪鈞的肩膀說:“嗨,Jim,沒關係,這肯定是你頭一次盼著我的航班晚點吧?”Jim是洪鈞給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因為很多老外都把他的中文名字“鈞”念成英語裏的“六月”(June)。
  小丁趕緊湊上來接過了皮特的拉杆箱,皮特滿臉笑容地用他僅會的幾句漢語對小丁說:“丁,你好,謝謝。”
  小丁紅著臉,向皮特縮了一下脖子算是點頭致意,說著他僅會的一句英語:“哈嘍, 哈嘍。”就轉身快步走在前麵,向停車場走去。
  上車後,洪鈞問皮特:“我們是先去公司還是直接去嘉裏中心酒店?”
  皮特坐在洪鈞的右邊,挪著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說:“我在北京的時候一切聽你安排,你是老板。”
  洪鈞笑著說:“那我們先去公司,路上我們先談談。”
  皮特一邊把脫下的西裝上衣搭好,一邊問:“有什麽東西要給我看嗎?先看好消息還是先看壞消息?”
  “當然有東西要給你看,隻是恐怕我這次不能讓你完全滿意,因為我這裏沒有什麽壞消息可以給你。”洪鈞說著就把帶來的那些文件遞給皮特,心裏又想到了剛才和琳達在一起的情景,嘴角禁不住翹上去,露出一絲笑意,他馬上回過神來,快速但是自然地收斂了。
  皮特開心地笑了,接過洪鈞遞過來的文件,並沒有注意到洪鈞的表情。洪鈞說:“先看一下明天簽約儀式的日程安排。”
  皮特隨意地瀏覽著,問道:“我的導演,明天你需要我做些什麽?”
  洪鈞有條不紊地回答:“握手、落座、起立、致詞、幹杯、合影,就這些,你肯定會演得很出色。”
  “你要我說什麽嗎?”皮特問。
  洪鈞指著文件上的一段內容,對皮特說:“最後這頁上就是我想到的幾點:感謝合智集團給我們機會,讓我們的產品可以為他們管理水平的提升提供推動力,讚賞合智集團的決策者明智地選擇了我們作為他們的合作夥伴,表達我們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支持這個項目,確保他們可以盡早從我們的產品和服務中取得收益,最後預祝雙方合作成功。”
  皮特顯然早已對這些套話耳熟能詳,根本沒有加以留意,而是接著問:“我要不要邀請他們訪問我們在舊金山的總部?”
  洪鈞回答:“一定要邀請,但不必在致詞中提到,可以在接下來的午宴中直接向合智的老板發出邀請,這樣顯得更親切自然一些。”
  皮特點了點頭,又把文件翻回到第一頁看了看,問:“合智集團的頭號人物會來嗎?”
  “合智集團的董事會主席明天不會出席,他們的二號人物陳總裁會出席,代表合智方麵致詞、簽字的都是他。”洪鈞說著,觀察著皮特的臉色,他知道皮特一定希望合智由頭號人物出麵,這樣更能滿足他的虛榮心。
  還好,皮特隻是又點了點頭,轉而看另一份文件,沒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不滿的表情。他的腿盡可能地向前伸,上身往後頂,可是桑塔納2000裏麵的空間顯然很難讓他非常舒服地伸展開。洪鈞注意到了,心想,看來需要盡快換車了,也可以換車了。洪鈞這時候比皮特更不舒服,他的上身一直沒有完全靠在座椅靠背上,而是微微向前傾著,用腰來支撐著上身,這樣顯得謙恭一些,隻是行駛中的車子總在輕微地顛簸晃動,保持這種姿勢的確讓洪鈞的腰感到了少許的力不從心。洪鈞更後悔中午和琳達的那場交火,他暗暗告誡自己以後要慎重使用自己的腰了,是啊,男人的腰簡直就是不可再生的資源,掙錢的時候要用,花錢的時候也要用,必須要講求資源的使用效率了。
  皮特又問洪鈞:“合同內容還會有任何變化嗎?”
  洪鈞笑著說:“你開玩笑嗎?到現在不會再修改合同的任何內容了,除非他們想取消合同。”洪鈞說完最後半句話就有些後悔了,真不應該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皮特卻並不在意,看來英國人似乎並不忌諱“烏鴉嘴”,他順著自己的思路問:“合智現在的業務怎麽樣?好還是不好?”
  洪鈞很高興他換了話題,回答說:“他們現在的日子不輕鬆,事實上,他們的家電業務很艱難。家電產品的價格越來越低,華南的那些企業可以做出非常便宜的產品,他們的銷售價甚至比合智的成本都低,合智想推出新產品的難度也很大。”
  皮特來了興趣,說:“那我們的軟件正好可以幫助合智降低他們的成本,讓他們的價格更有競爭力,這樣合智就可以很快看到使用我們軟件後帶來的效益了。”
  洪鈞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恐怕我們最好不要讓合智對我們有這樣的期望值。合智的產量和華南順德市的一家廠商差不多,可在合智領工資的人數是那家廠商的兩倍,合智有太多的人在領退休金和報銷醫藥費,我們的軟件恐怕改變不了這種狀況。在和合智的陳總裁談時,陳總裁也說,其實他知道現在更能改變合智狀況的不是我們的軟件,而是他們想要爭取到的新政策。”
  皮特的眉頭皺了起來,把胳膊放在腦後,頭向後仰了仰,說:“聽起來,合智不會是一個很成功的樣板項目?我還想半年後再來參加他們宣布成功使用我們軟件的發布會呢。”
  洪鈞微笑了一下,他越來越佩服自己和老板溝通的本事了。他搞不懂為什麽有人那麽怕和老板在一起,那麽怕向老板匯報。在洪鈞看來,向老板匯報的過程,就是一個引導老板提出問題,好把自己想說的話變成老板想聽的話,再通過老板的耳朵放到老板心裏的過程。
  洪鈞平靜地接著解釋:“我對陳總裁說,恰恰因為合智現在應該做好準備,所以應該盡早買軟件。一旦新政策下來允許把很多人、很多負擔轉出合智,一旦合智一直要做的新產品被批準,我們的軟件就可以保證合智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這些改變,所以合智應該現在就開始我們的軟件項目,而不是等到以後再做。”
  皮特滿意地看了一眼洪鈞,點著頭說:“顯然陳總裁接受了你的建議。對了,我們的那兩家老對手怎麽樣?”
  “在合智集團這個項目上,我們的主要對手是維西爾公司,科曼公司在合智項目上沒有機會。因為科曼公司的軟件最好安裝在運行UNIX操作係統的服務器上,而合智集團的服務器都是運行微軟的視窗係列操作係統的,我們和維西爾的軟件都是既可以在UNIX也可以在微軟視窗的環境裏運行,所以合智是在我們和維西爾兩家之中選擇。維西爾公司的銷售團隊能力不行,到現在都沒能和合智的高層建立密切的聯係。所以在合智這個項目上,我們的對手一直是合智本身,其餘兩家都不是對手。”洪鈞看到皮特揚起眉毛,似乎在等洪鈞進一步說明,就接著說:“我擔心的是合智根本不買軟件或者拖到以後再買,而不擔心他們會買別人的軟件。我一直在努力說服合智盡早購買軟件,隻要他們決定買,就一定會買我們的,因為他們的硬件係統運行科曼軟件的效果不會好,而維西爾雖然產品還不錯但是他們的人不行。”
  皮特舒了一口氣,欣慰地看著洪鈞說:“贏了合智集團的合同,我們今年的業績就非常出色了。”
  洪鈞笑著對皮特說:“這還遠遠不是全部,我已經開始重點跟蹤另一個大項目,很可能是比合智集團更大的項目,就是普發集團,我爭取在今年年底前再給你一個驚喜。”
  車子的速度慢了下來,已經到了三元橋,正從機場高速拐上東三環。皮特很開心,他愜意地用手指彈著前排座椅的靠背,眼睛轉過來盯著洪鈞說:“所以,最重要的是人。Jim,我有你,ICE有你,而維西爾和科曼都沒有,我很幸運。”
  洪鈞矜持地笑笑,沒有立刻說什麽,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如何反應十分關鍵。有不少人能扛得住老板的批評甚至斥責,卻扛不住老板的表揚和讚許,結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勢。就好像老板在你麵前立了一根杆子,有的人想都不想就往上爬,結果滑下來摔得很難看;也有人癡癡地看著杆子不知所措,最後竟轉身離開,結果杆子就倒下來正好砸到他腦袋。洪鈞自然是要順著杆子往上爬的,但他會讓老板一隻手扶著杆子,一隻手扶著他,幫他往上爬。
  洪鈞看著皮特的眼睛,把他早已準備好的話,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你和我,我們是夢之隊。”
  車子開過了昆侖飯店和長城飯店,正要紮進農展館前麵的那段像隧道一樣的橋洞,洪鈞的手機響了。洪鈞悠閑地拿起手機,他根本想不到,這個電話,讓他的人生正像他坐著的車子一樣,進入了一段漆黑的隧道。
  洪鈞在車子進入橋洞之前的一霎那,看了一眼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一串八位數字,而沒有顯示什麽人的名字,看來對方的號碼沒被存進自己的手機號碼簿裏。他覺得這個號碼有些眼熟,在按下接聽鍵的同時,洪鈞想起來了,這個電話應該是從合智集團的一個電話分機打過來的。
  洪鈞首先向對方問候:“喂,你好,我是洪鈞。”
  手機裏立刻傳來很熱情的聲音:“洪總嗎?你好啊。我是合智的趙平凡啊。”
  洪鈞聽趙平凡稱呼自己洪總,而不是像平常那樣稱呼老洪,介紹他自己時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平凡”,就知道趙平凡旁邊一定還有其他人在場,而且他打這個電話很可能就是給旁邊的人聽的。
  洪鈞似乎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但還是非常自然地答道:“趙助總,你好,有什麽事嗎?”
  趙平凡的聲音很急切,急切得有點誇張:“洪總,我急著找你啊。出了個很不巧的事,得趕緊告訴你,看看下一步怎麽辦啊。”
  洪鈞感覺更不舒服了,而且已經很明確地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以前趙平凡一直也是這樣拖著長音說話,可洪鈞今天開始覺得有些反感了,但他還是盡量讓自己顯得一如平常的沉穩:“趙助總,什麽事情呢?”
  趙平凡大聲說著,一副天塌下來的架勢:“我們陳總突然有很緊急的安排啊,臨時去了香港。我也是剛知道的。你看這可怎麽好啊?咱們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啊。”
  洪鈞感覺自己所有的內髒器官好像都墜了下去。他感覺周圍漆黑一片,這個橋洞真黑啊,他想。他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因為他知道,危機已經來臨了,麵對危機,他必須讓自己保持鎮定。他的聲音和口氣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沉穩而平靜,甚至更親和了一些:“趙助總,這可真是突然啊。那你們的意思是怎麽安排呢?我們這邊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剛接到大老板,他已經到北京了,明天的媒體活動也都確認了。陳總什麽時候回來?徐董事長在家嗎?明天他能出席嗎?”
  趙平凡的聲音好像都帶了些哭腔:“洪總啊,陳總走的太急,都沒交代給我們,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啊。剛才打他手機沒開機,肯定在飛機上呢。徐董事長嘛,我倒是可以問一下,但我估計就算他在北京、就算他明天沒安排,他也不太可能會出席的,因為你知道咱們這項目他一直是讓陳總負責的啊。”
  洪鈞幹脆反問,因為他知道趙平凡已經準備好了:“趙助總,那合智的意見是明天的活動怎麽辦呢?”
  “洪總,真是不好意思啊,看來可能不能按計劃搞了。你看是不是先推遲一下,啊?”趙平凡很誠懇地說。
  洪鈞真想問他可不可以見麵談一下,但還是按捺住了,趙平凡不用手機而用桌上的固定電話,而且顯然旁邊有其他人,就意味著這不是他們之間的一次私人通話,而是合智集團正式向ICE公司發出的通知。如果他急著提出要麵談,趙平凡不僅不會答應,還會覺得他洪鈞怎麽這麽沒有水平。
  洪鈞隻好接著說,聲音中沒有流露出一絲的失望和無奈:“那也好,我就馬上通知那些媒體明天的活動改期了。這樣吧,麻煩你還是試著聯絡一下陳總,問問陳總的意見,我老板計劃後天就要離開北京了,我總得和他解釋一下,而且他肯定會問要改到什麽時候再拜訪陳總。”
  “那好啊,洪總,咱們明天的活動先推遲。對不起啊,麻煩你們了,真不好意思啊。再見啊洪總。”趙平凡忙不迭地客氣著。
  洪鈞也說了一聲再見,在聽到趙平凡掛上電話後才按下手機,把手機頂在下巴上想著什麽。他想到了那個這些天來一直回蕩在腦子裏的聲音,那一定是自己的第六感在向自己預警呢,雖然洪鈞仍然想不明白問題究竟出在哪裏,但他已經開始懊悔,他一定是過早地得意忘形了。
  他忽然意識到右邊的皮特一直在等著,忙恢複了常態,轉過臉來看著皮特。皮特用右手像剛才那樣敲著前排座椅的靠背,微笑著看著洪鈞,看來他沒有從洪鈞的臉上或聲音中察覺到有什麽不對。
  “是合智集團的總裁助理趙先生,說他們的陳總裁突然有急事去了香港,明天不能參加咱們的儀式了,他們希望把明天的活動推遲。”洪鈞盡量平淡地說,想讓皮特不要太感到意外和震驚。
  皮特怔住了,右手的手指也停住了敲打,眼睛和嘴巴都張大了,看著洪鈞,足有半分鍾之後才說話:“呃哦,壞消息。合智集團的頭號人物能來嗎?陳隻是二號人物嘛。合同能馬上簽嗎?”
  洪鈞的腦子裏很亂,但還是對皮特解釋道:“看來合智集團的徐董事長已經讓陳總裁全權負責這個項目,我們隻能和陳總裁打交道。趙在電話裏沒有提到合同,我也沒有問,我覺得合同的簽署、你和陳總裁的會麵還有新聞發布會都要推遲了。”
  “我明白了,”皮特的目光看著車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說,“看來剛才我在天上和陳總裁擦肩而過了,如果他是真的飛去了香港。嗯,你打算怎麽辦?”
  洪鈞咬著嘴唇說:“得先弄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現在就是要搜集各種信息,從各個渠道來了解內部消息,爭取拚出一幅完整的畫來。”
  皮特沒有看洪鈞,嘴裏擠出一句話:“我希望你能盡快搞清楚是怎麽回事。”洪鈞望著皮特的側影,不知道是因為車裏的空調太強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開始感覺有些冷。
  趙平凡和洪鈞通完電話,抬起頭,看著在他辦公室裏站著的幾個人說:“好了,我已經通知ICE公司了。從現在開始,啊,咱們必須統一口徑,他們一定會私下和你們聯係,急著想打聽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剛才向你們交待的,什麽是不能說的,什麽是能說的,能說的應該怎麽說,啊,都清楚了嗎?”
  幾個人都連忙點著頭,房間裏響起他們各自答應的聲音:“清楚了”、“好”、“OK”,一片此起彼伏。
  趙平凡便接著說,語氣更重了些:“以前你們和ICE的人,包括和他們的洪總,啊,還有那個銷售經理小譚,有的聯係多些,有的關係近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啊,無所謂。但是,從現在開始,他們從咱們合智的人嘴裏隻能聽到一種說法。”
  有人問了一句:“要不要和下麵的一些人也都打一下招呼?萬一小譚去問我的信息中心底下的人呢?”
  趙平凡開始有些不耐煩,他皺起了眉頭,說:“我就猜到你們可能會這麽想。除了這間屋子裏你們這幾個人以外,啊,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你去向他們打什麽招呼?啊?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小譚去問他們,他們正好回答什麽都不知道。懂不懂?”
  看看似乎不會有人再想說什麽,當然主要是因為趙平凡自己不想說什麽了,他擺手讓這幫人離開了自己的辦公室。等到辦公室的門輕輕地但是嚴實地掩上了,趙平凡禁不住用腳蹬了一下地板,讓轉椅帶著自己原地轉了一個圈,他有些興奮,更有一種成就感,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指揮所裏的統帥,剛剛下達了總攻的指令,一場精心策劃的大戲,開演了。
  趙平凡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又拿起了電話,他現在的任務就是連著打幾個電話。
  俞威左手的手腕勾著沉沉的電腦包,手指間捏著一張入境卡,右手握著筆在入境卡上歪七扭八地填著,兩隻腳還輪換著把放在地上的提包踢著往前挪。就在他以這種持重懸臂的姿勢正忙著的時候,兜裏的手機連震帶響地鬧了起來。俞威嘴裏咕噥著罵了一聲,把右手的筆挪到左手,用右手來掏左側褲兜裏的手機,手機還沒掏出來呢,筆卻忽然從左手的指縫滑到了地上,黑色的筆身重重地摔在地麵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摔得筆帽從筆身上甩出去,在幾米開外的地麵上轉圈兒。俞威更惱了,幹脆把左手的電腦包和沒填完的入境卡都扔在提包的旁邊,一邊掏手機,一邊走過去把筆撿起來。他按了手機的通話鍵,就把手機夾在左耳和左邊肩膀之間,兩隻手擺弄著他心愛的萬寶龍簽字筆查看著,嘴上粗聲大嗓地說:“喂,我是俞威,哪位啊?”
  手機裏傳來熟悉的聲音:“老俞,我是平凡啊,到香港了嗎?”
  俞威的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好像電話那邊的趙平凡能看見他的表情似的,忙說:“剛下飛機,這不正排隊過海關呢嘛。”
  趙平凡的聲音裏帶著一股喜氣,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哦。啊,我已經給ICE的洪鈞打了電話,告訴他明天簽不成合同了。他好像剛接到他老板,這會兒大概正向他老板解釋呢吧。”
  俞威現在根本不關心洪鈞在做什麽,趙平凡這個純粹是報喜邀功的電話沒給他帶來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他現在覺得比剛才更煩了,可他不會讓趙平凡察覺出一絲一毫,而是敷衍著:“是嗎?那好啊。”俞威停了一下,接著問:“他們知道陳總是來香港和我們簽合同的嗎?”
  趙平凡的口氣不像剛才那樣興致盎然了:“現在應該還不知道,不過我想洪鈞很快就會知道我們陳總是和你們談合同去了。”
  俞威聽到趙平凡特意說的是“談”合同而不是“簽”合同,似乎在有意提醒俞威:別得意,你們還沒拿到合同呢。俞威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沒有理會趙平凡的忸怩作態,而是順著自己的思路,希望盡快結束這次通話,他說:“那好,有什麽情況咱們隨時溝通。”
  趙平凡那邊似乎沒有盡興,“哦”了一聲,停了一下,又說:“好的啊,我還要給陳總打個電話呢,先掛了啊。”
  俞威抬眼看了一下旁邊排著的那條隊,看到馬上該輪到陳總辦入境手續了,俞威趕緊在趙平凡即將掛上電話之前衝著手機說:“喂,老趙,老趙,要不你過幾分鍾再打,陳總正要過海關呢。”
  俞威聽到趙平凡連聲說:“好的好的。”就掛斷了手機,他注意到趙平凡最後的語調中流露出一絲感激。
  輪到俞威辦理入境手續了。他把港澳通行證、入境卡和往返機票放到櫃台上,看著櫃台裏麵的工作人員把這些證件收了進去。他無聊之中四下張望,最後把眼睛落在了櫃台裏坐著的人的胸牌上,發現這個工作人員叫Jacky,他心想:香港人真逗,成龍叫Jacky,就都跟著也管自己叫Jacky?想到這裏,又抬眼仔細地看了一下胸牌的主人,俞威一下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那是一個瘦小枯幹的男人,稀疏的頭發倒向一邊。冷不防Jacky忽然抬頭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立刻止住笑,正容以對。其實Jacky隻是對照著又看了一下俞威證件上的照片,就低下頭去了。俞威不再胡思亂想,他看到陳總已經辦好手續向行李提取處走了過去,他開始著急了。
  終於,櫃台裏的Jacky站了起來,俞威伸手去接證件,卻發現Jacky的手裏並沒有拿著自己的證件。俞威正在詫異,Jacky說話了,典型的香港普通話:“這位先生請你先在這邊站一下,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下意識地按Jacky手指的方向挪到了一邊,看見Jacky已經在揮手招呼下一名旅客來辦手續,把自己晾在一旁了,他才反應過來,立刻急了,衝Jacky說:“喂,怎麽回事?有什麽問題啊?”
  Jacky一邊接過下一名旅客遞上來的證件,一邊回答:“沒什麽事情,隻是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更急了,可又不能發作,隻好忍著,眼睜睜地看著後麵的幾個人陸續辦好手續走了過去。
  又過了難熬的幾分鍾,一個從肩章上看得出來級別高些的人走了過來,對Jacky嘀咕了幾句,然後離開了。Jacky又站了起來,這次他手裏拿著俞威的證件並遞了過來,微笑著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可以了。”
  俞威接過證件翻看著,問道:“怎麽回事?”
  Jacky仍然微笑著說:“有人和你的名字一樣,我們需要仔細查一下。”
  俞威愣了一下,和自己重名,哪有這麽巧?他忽然明白了,大聲對Jacky說:“喂,你們是查的英文吧?我的這兩個中國字,沒幾個重名的啊,你們查英文,那不連什麽‘於衛’、‘餘偉’全都成了我的重名啦?”
  Jacky收起了笑容,公事公辦地說:“已經查好了,沒有問題,你可以過去了。”說完就坐下,開始辦理下一名旅客的手續。俞威氣哼哼地拖著電腦包和提包向外走,從櫃台前麵繞到櫃台的側麵時,冷不丁地對Jacky說:“好好學學普通話,大家都是中國人啦。”
  Jacky騰地一下蹦了起來,轉身正要對俞威說什麽,俞威已經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過去。
  俞威沒有托運的行李,他直接走過等著提取行李的人圍著的那一條條傳送帶,沒有看到陳總,心想陳總一定已經出去了。俞威更加快步向外走,終於在門口看到了陳總,陳總正和圍在身旁的幾個人說話,看來是在等他。
  陳總瞥見俞威走了過來,就停住了交談向這邊看,其他幾個人也都意識到了,順著陳總注視的方向看過來。俞威人高馬大的,上身穿一件米黃色的T恤衫,下麵是條寬鬆的棕色全棉的休閑褲,腳上是CLARK牌子的休閑皮鞋,衣服的顏色襯得他本來就不白的膚色更黑了些,加上他大步趕上來弄得一頭汗,好像剛在球場上打完十八個洞的樣子。等俞威走到眼前,陳總首先介紹說:“這位是俞總,科曼公司的銷售總監,我這次就是來和他們在香港談個合同。這位是薛總,我們合智香港的老總,這位是老吳,這位是黃生,這位是阿峰。”
  俞威滿麵熱情但卻是機械地逐個和陳總旁邊的這些生麵孔握手,在心裏暗暗地抓著每個人的特征,努力地用這種辦法在一瞬間把他們記在心裏。
  陳總等大家握完了手,衝著俞威說:“小俞啊,他們過來接我,我們去合智的辦公室辦些事,就不和你一道進市區了。咱們晚上見吧。”
  俞威稍微有些意外,他以為陳總會和他一起直接去酒店呢,但他馬上答應著:“沒問題,好的好的。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安排。晚上我在酒店等您。”他又和其他幾個人互相揮著手告別,嘴上還囑咐著:“替我照顧好陳總啊,別讓陳總一下飛機就這麽忙啊。”
  當他確信他們中不會有任何一個再回頭的時候,才把舉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來。俞威忽然覺得自己最後說的那句話太誇張了,誇張到了可笑的地步,好像自己和陳總的關係比人家和陳總的關係還要親密無間。做銷售的確常常需要自作多情的,很多人麵對客戶都不說“你們公司如何如何”,而是說“咱們公司如何如何”,但俞威沒想到自己居然和初級水平的銷售是一個層次的,他自嘲地笑了,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有點兒過了。”然後,他拎起提包,向機場快線的自動售票機走去。
  俞威坐在機場快線的車廂裏,下意識地把包裏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但還沒有打開,就又放了回去,因為他忽然意識到從機場到中環不過二十多分鍾,難道他離開了電腦就連這二十多分鍾都熬不過去?!職業病啊!俞威在心裏歎了一聲。他幹脆閉上眼睛,想養養神,整理一下晚上談判的思路。他沒想到,首先蹦到他腦子裏的,居然是洪鈞。這也難怪,俞威第一次坐機場快線從赤臘角機場進市區,就是和洪鈞同行。
  轉眼快三年了,一切好像都沒變,一切又好像都一去不複返了。一樣的季節,一樣的天氣,窗外的景色似乎也一樣,一樣的車廂,就連剛走過去的穿著漂亮製服的服務小姐好像都是同一個女孩兒……
  ……俞威愣愣地看著窗外,洪鈞正興趣十足地擺弄著前排座椅背後的小電視,最後停在了一個正播廣告的頻道上。
  洪鈞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俞威:“嘿,別裝憂鬱了啊。梁朝偉剛過去。”
  俞威一聽便轉過頭,向車廂前部的方向張望,又調頭向後,問道:“哪兒呢?他能也坐這個?”
  洪鈞笑了,看著小小的電視屏幕說:“他跳車了,連他都受不了您那憂鬱的樣子。”
  俞威嘴裏罵了一句,把身子坐正了,閉上眼睛,像是在問洪鈞,又像是在問自己,說了一句:“這公司也夠有病的,明明知道咱倆肯定都要走的人了,還讓咱倆跑香港開這破會。”
  洪鈞沒好氣地說:“廢話,你也不想想,這公司除了咱倆還有能開會的人嗎?讓reception來?讓cashier來?是來玩兒啊還是來選美啊?”
  俞威眼睛仍然閉著,可嘴上笑出了聲:“讓她們來,選醜還差不多。”
  洪鈞也笑了:“沒準兒就是因為公司有這麽二位人才,別人才都熬不下去逃了。哎,真是啊,這麽一想就全想明白了,reception難看,你說這客戶還能願意來嗎?cashier難看,這客戶還能願意來付款嗎?這生意沒法兒火。”
  俞威止住了笑,還是閉著眼睛:“我才不操那心呢,愛火不火。”
  洪鈞埋怨了一句:“就是,來歇兩天,買點兒東西,不是挺好嗎?你玩兒什麽深沉啊?”
  俞威晃著腦袋:“不是這個。”就不再出聲了。洪鈞也不理他,接著看電視。
  俞威忽然睜開眼,猛地坐直身子,轉過身盯著洪鈞,洪鈞嚇了一跳,衝著俞威罵道:“你有病啊?!”
  俞威當沒聽見,臉上笑著說:“哎,你看我這主意怎麽樣?咱倆一塊去科曼公司,他們要麽把咱倆都要了,要麽一個也別想要。”
  洪鈞想了想,撇了撇嘴說:“恐怕不現實吧?就算人家真是想一下子招兩個sales,就算人家對咱們兩個都滿意,你這麽一要求,不把人家嚇死?誰願意自己手底下有兩個是鐵哥們兒的?再說,科曼是一幫香港人當頭兒,我不想去。”
  俞威的眼神黯淡了下來,身子慢慢地回到靠背上,又把頭轉向了窗外。
  洪鈞又拿胳膊碰了一下俞威,接著說:“我還是想去ICE,我不是告訴過你我的原則嗎?要麽,老板是真說中國話的,要麽,老板是真不說中國話的。”
  俞威轉過頭,哭喪著臉說:“可我的英語不行啊,碰上真不說中國話的,我跟他說什麽呀?”
  洪鈞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他開始明白俞威一直心神不定的原因了。洪鈞看著俞威,一字一句地說:“我看呀,你就去科曼,我去ICE,你是不是擔心到時候咱倆打起來?這有什麽可擔心的?各為其主,但咱們照樣是哥們兒。諸葛亮和司馬懿還是朋友呢,管鮑之交,懂不懂?”說完,洪鈞又無憂無慮地看上電視了。
  俞威可一點兒都沒輕鬆起來,他根本顧不上追究諸葛亮到底什麽時候和司馬懿成了朋友,也不想搞清楚姓管的和姓鮑的又是怎麽回事,而是忙著湊過來,順著洪鈞的話頭說:“那孫權後來還把關羽給殺了呢?當初他們可一塊兒打曹操來著。”
  洪鈞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用手指著俞威的鼻子說:“你要是擔心咱們將來做不成朋友,我可以保證,不在一家公司做,照樣是朋友。你要是擔心咱倆將來打起來誰輸誰贏,我可沒辦法說,肯定是有輸有贏,那麽多項目呢,還不夠咱們分的?”
  俞威立刻說:“哎,要不咱們這樣,來個君子協定,退避三舍。”
  洪鈞樂了:“怎麽退避三舍?你退三十裏?還是我退三十裏?還是一起都退三十裏?那倒省事兒,誰也碰不著誰了。”
  俞威沒笑,他認真地說:“你聽我說,這麽著,你和我碰上的頭三個項目,每個項目誰先去見了客戶,另一個人就不爭這個項目了,誰先到誰先得。三個項目以後就沒這規定了,以後即使我一直做的項目,你也可以插進來把它搶過去。”
  洪鈞痛痛快快地說:“行,沒問題。反正你眼勤腿勤,肯定你先找到的項目多,我都不去搶。”
  俞威滿意地在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調整著姿勢,這下他踏實了。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麽,剛要對洪鈞再叮囑一句,車廂裏的音響響了起來,原來是在輪流用三種語言廣播,青衣站到了。俞威聽著廣播裏傳出的女子清晰柔和的聲音,他忽然大聲衝洪鈞喊著:“她們怎麽這樣?!怎麽把英語放在中國話前麵?!先用鳥語也就算了,然後應該是用普通話,怎麽能是英語呢?”
  洪鈞注意聽了一下,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你沒聽清,她們是三種語言輪著播的,轉著圈兒,你怎麽能分清誰先誰後?我就覺得是普通話在前麵,然後是廣東話,最後是英語。”……
  ……車廂裏的音響又響了起來,青衣站到了,俞威回過神來,看看四周,空空的,哪有洪鈞的影子。他又仔細聽了一下廣播裏那女性柔和的聲音,他也糊塗了,是英語在前還是普通話在前呢?分不清了。俞威不禁笑了一下。洪鈞呢?洪鈞現在正做什麽?恐怕正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裏轉呢吧。俞威又一想,不會,洪鈞辦公室裏的主人現在應該是他的那個英國老板,洪鈞現在應該正站著不動,挨罵呢吧,他英語好,肯定能一字不差地把罵他的話聽進心裏。哈哈,俞威咧著嘴,大聲地笑了起來。
  洪鈞在前麵引領著,皮特跟在後麵,兩人進了公司。坐在前台裏的簡馬上站了起來,皮特微笑著向她打招呼。洪鈞的辦公室在最裏麵,他倆順著兩列隔斷之間的過道,穿過外麵開放式的辦公區。洪鈞不時得停下來等一下皮特,因為皮特在向辦公室裏的員工逐一問候,即使有的正在打著電話,皮特也會去拍一下肩膀做個鬼臉。皮特可以叫出每個員工的名字,這讓洪鈞不得不佩服,因為他很清楚,老外記中國人短短的名字一點不比中國人記老外長長的名字來得容易,即使有些員工有英文名字。
  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洪鈞推開門,把皮特先讓了進去。洪鈞伸手邀請皮特坐他的大班台後麵的高背皮椅,皮特搖了搖頭,將西裝隨手搭在沙發上,把大班台前麵的兩把普通辦公椅的一把往外拉了拉,坐了下來。洪鈞隻好走過去坐在自己的皮椅上。
  簡跟了進來,問皮特想喝點什麽。皮特笑容可掬地對簡說:“這是北京,我喝茶,謝謝。”
  簡又走到洪鈞的桌旁伸手來拿洪鈞的茶杯,洪鈞擺了擺手,簡轉身走到門口,正好小丁提著皮特的行李進來。皮特嘴上說著謝謝,接過小丁雙手遞過來的電腦包,取出筆記本電腦,開了機,自己忙了起來。
  洪鈞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點都不自在。他不能像平時那樣向後仰著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而是身子前傾,屁股隻坐了椅子的前半部,雖然兩個胳膊肘放在大班台上,可也不能把全身重量壓上去,還是得靠腰部的力量把上身挺著。洪鈞看到皮特沒有要和自己討論什麽的意思,覺得這麽坐著實在別扭,所以隻隨意地擺弄了幾下電腦,便站起來對皮特說了聲失陪,皮特擺了下手,洪鈞便走到門口,一拉門,把正端著茶具要敲門的簡嚇了一跳。
  洪鈞走到大廈的電梯間,拿出手機撥了銷售經理小譚的號碼,叫著小譚的英文名字:“喂,David,一直等你電話呢,有什麽消息?”
  手機裏傳出小譚急切的聲音:“Jim,現在還不很清楚,可是感覺不好。陳總的確是去了香港,中午的飛機走的。趙平凡那兒什麽也不肯多說。”
  “你不要再找他了,他不會告訴咱們什麽的。你要從其他的channel盡可能打聽,關鍵是要搞清楚,陳總去香港,究竟是有其他緊急的事情,還是和咱們的case有關。”洪鈞盡力克製著,不讓自己的焦慮流露出來。
  小譚顯得有些慌亂地說:“Jim,我說感覺不好,就是因為我感覺合智的人全都怪怪的,如果陳總真是有別的事急著去了香港,他們也不用對我躲躲閃閃的啊?會不會是維西爾搞的鬼啊?”
  洪鈞又有了那種感覺,五髒六腑好像都墜了下去,這一次連脖子到後背都感到嗖嗖的涼氣。他喃喃地說:“恐怕不是維西爾,維西爾中國和維西爾香港是兩個實體,相互獨立,沒什麽關係。我擔心的是科曼,科曼大中國區的那幫人都在香港。釜底抽薪,也就俞威有這本事。”
  洪鈞掛了電話,走進公司,簡和其他人都看出了洪鈞臉色的異常,讓在一旁不知所措。洪鈞悶著頭走了過去,回到自己辦公室的門口,他轉過頭向琳達的座位看了一眼,琳達正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洪鈞的手在精致的銅門把手上停了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香港維多利亞灣的南岸,有一大片圍海造田堆出來的龐然大物,全然是鋼鐵構架和玻璃幕牆的混合體,這一帶就是鼎鼎大名的香港國際會展中心,見證了九七年香港回歸的所有曆史性時刻,據說它東麵的紫荊花雕像,簡直成了內地到香港的所有遊客必來駐足留影之地。和國際會展中心連為一體的還有兩家酒店,西麵的那家就是極豪華的君悅酒店。
  君悅酒店裏大大小小的商務設施中,有一間能容納二十人左右的會議室,朝北的落地窗能看到維多利亞灣的夜景和對麵九龍岸邊高大的霓虹燈廣告牌,隻是現在落地窗被厚厚的帷幔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會議室裏的人誰也沒有心思看外麵的風景。
  諾大的會議室空空蕩蕩的,巨大的長條型會議桌兩旁,分別隻坐了三個人。俞威穿著非常正式的藍黑色西裝,白色牛津紡的襯衫,係著一條鮮豔的紅底條紋領帶,還特意在襯衫的袖口上配了顯眼的鍍金紐扣。俞威在心裏暗算過,這一身行頭,就花了他一萬多塊錢,對了,還沒有包括他左手腕上的瑞士帝舵手表,不然就得加倍了。俞威的左邊,坐著他的老板,科曼公司大中國區的總經理,托尼·蔡。托尼是香港人,瘦瘦的,是在香港人中少見的高個子,隻是太瘦了,尤其是骨架太窄小,所有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讓人擔心會隨時從肩膀上滑落下來。托尼的左邊,是個瘦小的女孩子,是他的助理。
  托尼和俞威都笑容可掬地望著桌子另一邊的陳總、老吳和黃生,心裏卻是各懷心思。俞威一走進這間會議室,就在心裏罵托尼這幫人根本沒腦子。這房間太大了,桌子也太大了,讓人產生強烈的距離感,兩邊的人一坐過去,不自覺地就會變成了兩軍對壘,長條桌就像一條鴻溝,一絲一毫的親切氣氛都沒有了。像這種雙方各自隻有三個人的高層會晤,一定要找一間小會議室,哪怕顯得擁擠局促些都沒關係,最好是圍著一張圓桌,或者也可以是那種成直角擺放的沙發,中間放一張輕巧的茶幾就好,這樣就能營造出像一家人一樣的親熱氣氛。
  托尼琢磨的卻是陳總。陳總是房間裏惟一沒有穿正裝的人,實際上還是他下午飛來香港時穿的那身,根本沒換。淺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肘部,沒係領帶,下麵好像是條哢嘰布的褲子,應該不會是牛仔褲吧?托尼在想。陳總的個子比俞威和托尼都矮一些,當然他旁邊一左一右坐著的兩個就更矮了。托尼本來安排的不是在這裏談合同,科曼公司就在灣仔,而且就在君悅酒店對麵、港灣道上的瑞安中心裏麵,可是陳總不同意去科曼公司的會議室,他要求在酒店談,因為這是第三方的地方。
  剛見麵時的客套寒喧已經過去,實際上,現在會議室裏的氣氛幾乎可以用一個“僵”字來形容。
  陳總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再不說話就是不禮貌了,才淡淡地說:“蔡先生剛才說你們這邊又有些新情況,有些新東西要提一下,那不妨請蔡先生說說看,我先聽一下。”
  托尼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裏麵的冰水,咽了下去。俞威從側麵可以清晰地看見托尼突出的喉結先是提了起來又落了下去,俞威好像都聽到了這口水落進托尼肚子裏的聲音。他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記事本,不敢去看對麵的陳總他們,他相信他們一定也看到了托尼的喉結運動,如果目光對視,很可能都會禁不住笑出來。
  托尼開始說話了:“好,我把這邊的想法和陳總講一下。雙方的誠意都是不用說的啦,雙方的重視也不用說的啦。我老板也很重視,要求我一定把科曼公司的誠意向陳總轉達到。”
  別說陳總會不耐煩,連俞威都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忽然想起了周星馳的《大話西遊》裏麵嘮叨個沒完的唐僧。
  托尼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對方的反應,接著說:“總部也做了很大的努力,我們也把合智這個case的重要性一再和總部講了,但是科曼畢竟是家global company,有它一直的做法。總部已經批準了我們申請的優惠折扣,這個合同的價格是沒得變的了,但是這個付款,總部是要求在我們把軟件給你們後,你們一次就都付過來。還有,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不可以打折的,以前俞威和你們講時可能講過可以打折,那是他自己搞錯的啦。”
  俞威更不敢抬頭看陳總了,但他可以想象出陳總聽了以後的樣子。托尼怎麽能這麽說話呢?!而且這兩條也不能一下子都說出來啊,要先隻說一條,另一條要等陳總提出他們一方的要求時再掏出來嘛。
  陳總聽完托尼的話,把手中的筆放在了翻開的記事本上,胳膊離開了桌子,身體往後仰,靠在了椅背上。他顯然壓了壓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客氣地對托尼說:“蔡先生,俞威對我講的,我都理解成是你們科曼公司對我講的。我在北京的時候你們對我講的,我都不會再和你們談,因為已經談定了。我來香港,是想聽我們提的那幾條你們說還在考慮的,最後考慮得怎麽樣了。”
  托尼的嗓子好像更幹了,他硬著頭皮,說:“陳總,請你理解一下我們,我們一直在很努力,總部也盡了全力。”
  陳總把雙手放到腦後,托著腦袋,言語中簡直帶有些輕蔑了:“蔡先生,我已經講過了,項目的預算是一次審批、分步到位的,我還沒拿到全部的錢,怎麽可能一筆付給你?我們的項目經費是一次性的,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我們隻好從自己日常的管理費用裏麵出,經費有限,所以你們必須把服務費打折,否則我們接受不了。這些是已經談定的事,如果你們當初不答應這些,我根本不會來香港。你剛才說,申請的優惠折扣總部已經批了,你要講清楚,你們申請的是不是就是我們要求的,是不是我說的那個數,如果不是,你們總部批不批對我們沒有意義。”
  托尼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著脖子,他的聲音像是被擠出來的:“總部批準了,一百七十萬美元,科曼以前從來沒有給過這麽大的折扣。”
  陳總真火了,他上身朝桌子壓過來,衝著托尼說:“一百七十萬?一百七十萬我就和ICE簽了,我幹嘛大老遠跑到香港來?”
  托尼反而鎮靜下來了,之前他一直不知道陳總究竟會如何反應,是他腦子裏對陳總將如何反應的各種猜測把他自己嚇得夠嗆。現在好了,不用猜了,原來陳總是這樣反應的。托尼按照和俞威事先商量好的,使出了他的殺手鐧。他把桌上放著的簽字筆拿起來,插到西裝裏麵左側的內兜裏,雙手緩緩地把攤在桌上的記事本合了起來,對仍然盯著自己的陳總說:“陳總啊,我完全理解,雙方都非常想合作,這個case對我們都很重要,肯定還有很多detail要談的。我看這樣,今天我們先談到這裏,陳總今天很辛苦,先休息,我們明天,明天上午或者下午再談也可以嘛。”
  陳總笑了,扭轉頭分別向兩側坐著的人看了一眼,說:“怎麽樣?不出我所料吧?”旁邊的老吳和黃生都趕緊欠著身子,也都陪著笑了起來。
  陳總根本不看托尼,而是看著俞威,兩眼放光一般地說:“小俞啊,我們估計到了這種情況。雙方都希望合作,我們在北京也談得不錯,所以我這次來香港,也是有誠意的。但看起來你們總部的確對我們、對中國市場還不太了解,可能也不太重視,對你們這些在一線做項目的支持力度也不夠。這次可能隻能是個遺憾啦,我看明天也不必再談了,我爭取一早就回去。等一下我給趙平凡打個電話,讓他和徐董事長說一下,如果明天我趕不及,他就請徐董事長見一下ICE公司的人,把合作的事定下來。”說完,陳總把筆插在記事本裏專門放筆的小袋子裏,用更悠閑自得的姿態把記事本合上,往左邊推了一下,示意左邊的黃生替他把記事本收好,然後站了起來。
  會議室的空氣好像完全凝固住了,托尼呆呆地坐在椅子裏,好像他剛才舉起來的殺手鐧掉下來砸在了自己頭上。他左邊的助理張著嘴,不知所措。倒是俞威最先反應過來,他跳起來,繞著長長的桌子,快步走向門口去攔住陳總。
  俞威走到陳總麵前,橫在他和會議室的大門中間,陳總正好伸出手來要和俞威告別,俞威雙手抓住陳總的右手,又搖又晃,把陳總抬起的手又拉回到自然下垂的位置,嘴裏拖著長音說:“陳總,陳總,別呀。都可以談,都可以談嘛。大老遠來香港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呀。”
  俞威最後這句話剛一出口他就後悔了。果然,陳總甩開俞威的兩隻手,正色說道:“怎麽是空手?我很有收獲嘛,我總算認識了一家公司,我總算拿定了一個主意!”
  托尼也已經反應了過來,他站起身,但沒有走過來,而是原地站在桌旁說:“陳總,不要生氣。都還可以談,我們是非常願意談的,我們是一定要談成的。”
  俞威簡直是推著搡著把陳總又送回到了剛才的座位旁邊,但陳總堅持不坐下,而是雙手撐著桌麵,對托尼說:“說說吧,怎麽談?”
  托尼忙不迭地說:“好好談,好好談。這樣,我們現在馬上給headquarters打電話,打電話,請他們批準。”
  陳總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表,嘲諷地說:“現在美國幾點?你們老板起來了嗎?”
  托尼的臉紅了,嘴上嘟囔著:“找得到的,找得到的。” 陳總這才坐下。
  托尼和俞威前後腳走了出來,那個助理也戰戰兢兢地跟著,托尼轉頭對她吼著:“你出來幹什麽?!回去!照顧客人。”助理又戰戰兢兢地縮了回去。
  走出很遠,托尼確信沒人再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便轉過身來,左手叉著腰,右手攤出來衝著俞威嚷道:“我就說過不要play game的吧?人家翻了臉,我們怎麽辦?總部都批了嘛,直接答應他們,把合同簽了嘛。”
  俞威強壓住心裏的怒氣,臉上堆著笑解釋說:“Tony,是你首先問我可不可以試一下把價格抬高一些的。他們已經把和ICE簽合同的事推了,沒有退路了,咱們當然可以試試看,陳總來了香港就一定要簽了合同才回去,咱們主動啊,他拖不起的。”
  托尼不耐煩地擺著手:“不要再玩啦,不能再take risk,馬上答應他們,簽合同。”
  俞威有點急了:“Tony,要麽剛才一見麵就簽合同,開開心心的。既然現在已經不愉快了,就應該堅持一下,看誰能沉得住氣。陳總沒有退路的,他不可能回去找ICE的,他怕丟麵子,而且ICE的洪鈞要是知道了這些,也會抬高價格,陳總心裏肯定明白。”
  托尼已經不能正常地思考了,他斜著眼睛,瞥著俞威說:“你這麽有把握,剛才為什麽要攔住他?讓他走好啦。”
  俞威真是感到哭笑不得,他長舒了一口氣說:“Tony,剛才他走了,就徹底翻臉了,他一定會去和ICE簽的,不管ICE抬高多少價格。咱們現在進去,就說大老板正在飛機上,從波士頓飛洛杉磯什麽的,聯係不到,但咱們這次保證不會再有問題,明天一早簽合同。到了明天早上,咱們就說都批準了,隻是以後每年的服務費用不能打折,大的都答應他們,但留這個便宜在咱們手裏,陳總沒辦法,也隻能同意,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了,咱們總算不白折騰這一下。”
  托尼搖著頭,已經抬腿往會議室走,嘴上說著:“不要再玩了,我不敢再trust你了,都是bad idea。我進去就全部答應他們,趕快簽合同就好。”
  俞威的腦袋嗡嗡的,他真想把前麵走著的托尼一腳踹飛,又怕弄壞了自己的Brooks Brothers的高級皮鞋,他把脖子上勒著的領帶鬆了鬆,跟在後麵。到了會議室的門口,俞威沒有像平時那樣搶上一步替托尼開門,托尼也根本顧不上這些,他徑直推開門,在門打開的一霎那,他滿臉立刻堆上了一層厚厚的笑容。
  俞威自己都搞不清楚是如何從會議室回到酒店樓上自己的房間的,他也記不起來剛才是如何簽的合同、如何與陳總他們熱情告別,更不願意再去想分手時托尼的那副嘴臉。他一進房間,就把自己幾乎扒了個精光,把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那一萬多塊錢的行頭扔得房間裏到處都是,身上就剩一條CK牌子的內褲。他仰麵躺在碩大的床上,兩臂張開,兩條腿的膝蓋以下在床沿外麵耷拉著,就像一個下麵被截短的“大”字。他從來沒這麽窩囊過,而此刻恰恰原本應該是他最風光最得意的時候。做得多麽精彩漂亮的一個項目,沒想到本應該是最高潮的尾聲,卻是如此的失敗和狼狽。俞威感覺渾身火辣辣的,尤其是臉上,好像剛被人狠狠地扇了兩個耳光,俞威想,右邊的一下是陳總扇的,左邊的一下是那個托尼扇的。
  忽然,房間裏有什麽聲音,開始時很微弱,但越來越大了起來,俞威回過神來,他聽出是手機響了。他滑到地毯上,分辨著聲音的來源,因為他也記不起來剛才把手機塞在哪件衣服的兜裏,又把衣服扔在哪兒了。他爬向門口,忽然發現在鬆軟的地毯上爬行原來是這麽舒服,他真想這樣一直爬下去。到了門邊,他抓過地毯上的西裝上衣,從裏麵翻出叫聲越來越大的手機,看了一眼來電號碼,按了接聽鍵:“喂,是我。”
  “老俞,我老範啊,忙呢吧?是不是正‘請勿打擾’呐?哈哈。”
  俞威坐在地毯上,靠著牆壁,沒好氣地說:“扯淡。剛回房間,陳總他們剛走。”
  “簽了吧?肯定沒問題的,恭喜恭喜,我給你慶祝慶祝。”
  俞威硬邦邦地說:“沒什麽好慶祝的。你在哪兒?”
  “我在大堂啊,就在樓下。這會兒還早,出去轉轉吧。”
  俞威想起來了,他幾乎把和老範的約定忘得一幹二淨,這個老範就是泛舟係統集成公司的老板範宇宙,主要經銷UNIX係統的服務器,和俞威在合智項目上一直合作,今天也從北京飛來香港了,說好晚上聚聚的。俞威一邊撐著站起身來,一邊回答:“真忘了,暈頭轉向的。你等我一會兒,我這就下來。”
  俞威便穿上一身休閑舒適的衣服,坐電梯下了樓。出了電梯,他往大堂看去,大堂裏雖不能說熙熙攘攘,可也有不少人,但俞威仍然一眼就看到了範宇宙,他和大堂裏的所有東西都太不協調了。大堂裏有四根又高又粗的圓柱,都是黑底白紋的大理石表麵,很是氣派,圓柱靠近地麵的部分是一圈底座,範宇宙就靠在最遠處那根圓柱的底座上。他個子不高,但很壯實,上身的寬度和胸背的厚度簡直相差無幾,大大的腦袋,短粗的脖子,剃著方方正正的平頭,活像一個剛被鍛打得敦敦實實的鋼錠。範宇宙穿著一件寬大的套頭衫,下擺垂在褲子外麵,顯得上身很長腿很短,下麵穿著皺皺巴巴的寬大褲子,腳上是一雙涼鞋,他雙手背在身後靠在柱子上,左腳撐在地上,右腿向後彎起來,右腳底蹬在柱子上,大腦袋轉著,眼睛掃著大堂裏過往的人,因為過往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要多看他幾眼。俞威心裏暗笑:“這老範,門童居然放他這樣的進來了。”
  俞威走到範宇宙前麵不遠,範宇宙也看見了俞威,便離開柱子迎了過來。範宇宙笑著先開了口:“老俞,這地方我呆著不自在,咱們先出去上了車再說去哪兒。”俞威答應著,把胳膊搭在範宇宙的肩膀上,向外走去,他忽然感覺到旁邊的人都在看著他倆,猛地意識到兩個男的這麽親密的確有些紮眼,便把胳膊收了回來,和範宇宙也稍微拉開了些距離,範宇宙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俞威的這些舉動。
  上了的士,範宇宙趕緊問:“去哪兒?九龍?”
  俞威懶洋洋地說:“懶得折騰,還得過隧道,就在港島這邊吧。”
  範宇宙馬上告訴司機:“去銅鑼灣。”
  車子動了,範宇宙看著俞威說:“怎麽樣?累壞了吧?這麽大的合同,再累也值啊。單子多大?”
  俞威更加感覺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有氣無力地說:“不大,一百五十萬美元。”
  範宇宙怔了一下:“不是說應該能到一百七十萬美元嗎?”又馬上接著說:“噢,這也已經夠大的了,都超過一千兩百萬人民幣了,不錯不錯。”
  俞威一聽就來了氣:“要依著我,本來能簽得更大……”但他又停住了,他不想把剛才發生的事講給範宇宙聽。本來計劃好的在最後時刻攤牌,逼陳總讓步,結果托尼卻在和陳總的心理戰中一敗塗地,什麽便宜都沒賺到,回過頭來反而把俞威說得狗血淋頭,這不是什麽露臉的事,還是不說為好。
  範宇宙也不再問,話題一轉:“看你累得夠嗆,找個地方給你捏捏吧。”
  車開到銅鑼灣,在一條掛滿霓虹燈的巷子中間停了下來。範宇宙付了車費,和俞威走進一家康樂中心。一個女人迎上前來招呼,範宇宙對俞威建議:“先來‘素’的吧?找倆手藝不錯的男師傅給咱們好好捏捏,咱們還能聊聊。”
  見俞威點頭同意,範宇宙便把這意思對那女人說了,那女人連忙把他倆送到男賓部的門口。兩個人草草洗了淋浴,便讓男服務生帶他們進了一間按摩室,裏麵放著兩間按摩床。一個男服務生送進來茶水,後麵就進來了兩個男的按摩師,他們剛開口說老板晚上好,範宇宙就說:“老家哪兒的?江蘇的吧?”
  其中一個哈著腰說:“老板眼力真好,我們是從江蘇來的,揚州的,我來得早,他剛來,是我老鄉。”
  範宇宙讓俞威趴到靠裏麵的床上,自己往離門近的床上趴著,讓方才答話的年紀稍長的給俞威做,讓年輕些的給自己按摩,一邊說:“這年頭到哪兒都一樣,在國內,猜卡拉OK的小姐,不是四川的就是河南的,八九不離十,搓澡的按摩的師傅,一猜揚州的也差不多。沒想到在香港也這樣。”
  按摩師傅各就各位,年長的說:“老板,那可不一樣,揚州真有手藝的師傅都出來了,內地的都是假冒的多了。”
  範宇宙還沒吱聲,旁邊床上的俞威已經笑了出來:“這兒還有人才外流呐?”又止住笑,接著說:“香港有什麽好?!都往這兒跑!”
  兩個師傅見俞威變了臉,便都不再說話,悶著頭開始做上了。
  範宇宙閉著眼,怕俞威睡著了,緊著和俞威說話:“老俞,這項目也是夠不容易的,當初我還真以為咱們沒戲了呢。”
  俞威聲音不大,幽幽地說:“沒有一定能贏的項目,也沒有肯定沒戲的項目。有時候,別人覺得你沒戲,反倒是件好事。合智這項目,贏就贏在讓別人都覺得我們沒戲,ICE覺得維西爾是對手,維西爾覺得ICE是對手,都沒注意我們科曼。”俞威突然叫了起來:“嘿嘿,輕點兒嘿!”
  年長的按摩師傅忙停下來,試探著說:“喲,力氣重了?看您這麽壯實,還不怎麽能吃力呀。”
  見俞威不理他,便接著按起來,力氣輕了一些。範宇宙卻同時叫了起來:“我這位師傅,你得重點兒,你就把我當塊鐵,使勁按。我告訴你啊,別看我個兒矮,可表麵積不小,不許偷懶啊。”給他做的那位年輕師傅訕訕地笑笑,手上已經加了勁。
  範宇宙順著俞威剛才的話說:“是啊,合智買了那麽多跑微軟Windows係統的服務器,可你們科曼的軟件又最好是在UNIX機器上跑,誰都覺得合智不會選你們的。”
  “那是他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服務器算什麽,大不了再買幾台UNIX的服務器唄。他們沒找到合智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還以為合智就是想買軟件呢。”俞威頓了一下,心思好像又回到了合智的項目上。“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合智現在的家電業務太累,他們也想做IT,做電腦、服務、網絡什麽的,上次說的那個‘網中寶’,就是他們剛買過來想大做一場的東西。”
  範宇宙問:“就是你上次說合智想和你們科曼合作的那個東西?”
  “嗯,不是想和科曼合作,合智是看上了我們科曼的那幫代理商。當時我還不好和你說太多太細。合智現在的代理商全都是向老百姓賣家電的,不知道怎麽賣專門給企業用的‘網中寶’;我們那麽多代理商,代理商又都是專門向企業客戶賣軟件的,最適合代理他們那個‘網中寶’,他們就是看中了我們的代理商體係。那好,合作唄,他隻要買我的軟件,我就讓我的代理商替他賣他的‘網中寶’。”俞威開始有些得意了,接著說:“軟件?買誰的軟件不一樣?如果ICE和維西爾也有代理商,而不是隻靠自己做直銷的話,咱們可能就真沒戲了,可誰讓他們兩家都沒有代理商呢。”
  範宇宙一副愣愣的樣子,似乎沒全明白,俞威最願意看到他這種樣子,因為這讓他更加得意。
  範宇宙翻過身來,好像還在思考,在確認了單憑自己實在思考不出個所以然之後,便問道:“你和我說了以後,我當時心裏有底了,可後來聽說合智要和ICE簽合同了,我就又糊塗了,你還跟我打啞謎,隻說不用擔心,直到昨天你說你要去香港和陳總簽合同,我都沒明白過來。”
  俞威逗著範宇宙:“你現在就明白了?我不告訴你,你還是不明白。合智和我們整個就是編了一出戲,給我們公司總部那幫老美看的,主角卻是ICE,是洪鈞和他老板,哈哈。”
  俞威瞥了一眼範宇宙那張困惑的臉,他沉浸到了自己的傑作之中:“我們總部那幫老美,真是沒法說他們。他們覺得客戶買科曼的軟件是天經地義的,客戶不買科曼的軟件說明這客戶有毛病。合智錢比較緊,我們的軟件也的確是貴了點兒,合智想要的折扣我和托尼都給不出來,隻能請總部批準。總部牛啊,不批,他們覺得我們即使不降那麽多價合智最終也得找我們買。沒辦法,逼著我和合智一塊兒想了個主意,你總部不是不批嗎?我就嚇唬你,人家合智真要買別人的了,看你總部批不批?”
  俞威已經顧不上觀察範宇宙聽懂沒聽懂,他起身喝了口茶接著說:“要說演員,陳總和趙平凡是自導自演,演得真好,另外還有倆主角,一個是洪鈞,一個是他老板,主要是洪鈞演得好,把他老板調動得也好,當然關鍵還是我導演得好,洪鈞這小子太投入了,真以為他能贏這個項目,真以為合智請他老板來簽合同呢。我告訴總部,幾月幾號幾點,合智集團的老板要和ICE的老板正式簽合同了,合同金額會是一百七十萬美元,然後我說,如果你總部批準我要的折扣,我就能讓合智和咱們簽,讓ICE空手而歸。這幫老美,不見棺材不落淚,這才批準了。老範你知道嗎?三十六計裏頭的好幾計,我這一個項目就全用上了,像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隔岸觀火,還有釜底抽薪。”
  範宇宙張著嘴瞪著眼,聽呆了,半天才嘟囔著說:“哎喲,我都聽傻了。你玩兒得真厲害,真狠。”
  他好像轉了轉念頭,又說:“不過這次是不是把ICE給耍得太慘了?洪鈞真把他老板請來簽合同了,這下可慘了。你們倆當初還是哥們呐。”
  俞威覺得有些掃興,不以為然地應著:“又不是我耍的他,是合智陳總他們耍的他。他們想從我們這兒拿到更大的折扣,就用ICE來討價還價,為了讓我們總部相信他們真會和ICE簽合同,當然得騙得洪鈞把他老板請來了。”
  範宇宙好像還想多打聽個究竟,問:“你們倆當初那麽好,怎麽後來去了互相競爭的兩家公司呢?現在誰都不理誰了,也別太僵了。”
  俞威的臉沉了下來,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當初我和他是不錯,可畢竟後來是對手了啊。他也是死心眼兒,當初我們倆說過,頭幾個項目盡量不爭個你死我活,他先去做的項目我不去攪和,我先跟著的項目他別來摻和,可真到了項目上哪顧得上那麽多,誰能分得那麽清楚?剛到新公司,肯定要爭取盡快簽幾個合同嘛,我不管什麽他的我的,有項目就做,有什麽不對?”
  範宇宙忙陪著笑說:“就是就是,生意人嘛,在商言商的好。”
  他停了一下,像是享受著被揉捏得很舒服的感覺,其實是在腦子裏把想說的話又捋了一遍,然後說:“老俞,軟件合同簽了,大功告成,合智也得趕緊買UNIX的機器了吧?趕緊買趕緊安裝,裝好硬件好裝你們的軟件,然後趕緊給你們付款啊。”
  俞威的臉色已經平和了下來,他知道範宇宙關心的就是這個,慢條斯理地說:“我的軟件定了,你的硬件合同就跑不掉了,合智肯定得新買UNIX服務器的,我不會讓他們用那些運行微軟係統的服務器安裝我們的軟件。”
  範宇宙進一步試探著問:“那他們會不會從其他的公司買呢?我已經把底價什麽的都告訴趙平凡了,該做的也做了,他們應該會很快定吧?”
  俞威明白範宇宙說的“該做的”指的是什麽,他接著安慰範宇宙:“老範,都是一樣的機器,買誰的不是買?你該做的都做了,他們為什麽還非要找別的公司買?我回北京就會找趙平凡,催他趕緊和你把合同簽了,你把心放得踏踏實實的,你現在都可以馬上訂貨,合同一簽馬上發貨,硬件軟件安裝完了咱們一起收錢。”
  範宇宙咧開大嘴,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正好按摩也做到鍾了,兩個按摩師都停了手,等範宇宙給他們簽了工單便退了出去。範宇宙坐在床上,對仍然躺著的俞威說:“這我心裏就有數了。老俞,怎麽樣?舒坦點兒沒有?來‘葷’的吧,我叫領班來告訴他安排一下。”
  俞威躺著伸了個懶腰說:“隨你吧。不過我今天戰鬥力夠嗆,就當是陪你吧。”
  範宇宙笑著說:“行行,就當陪我吧。”
  說著拉開門,把領班叫了進來,對領班嘀咕了好幾句,領班像是心領神會的樣子,滿臉堆笑爽氣地說:“行,保證老板們滿意,你們稍等下,女孩子會來領老板們去房間。”說完退了出去。
  範宇宙坐回床邊,和俞威閑扯:“明天怎麽安排的?逛逛?”
  俞威隨口應道:“得給老婆買些化妝品,她給拉了個單子,我明天按方抓藥,回去交差。”
  範宇宙又問:“那能花多少時間?回去前沒別的事了?”
  俞威也坐了起來,整理著身上的浴衣說:“我得再來趟銅鑼灣,找家銀行開個賬戶,在香港有個賬戶以後有些事辦起來方便些。”
  範宇宙立刻問:“準備找哪家銀行啊?東西準備好了嗎?”
  俞威漫不經心地說:“知道一家,用中國護照就可以開戶,別的也沒什麽要準備的,開了戶,存幾百塊錢就行了唄。”
  範宇宙不動聲色地建議著:“老俞,應該多存些。我記得有些銀行如果你賬戶裏有五萬港幣,他們就不會每年都收你的服務費,好像還有些什麽VIP服務一類的。這樣,老俞,明天我也沒事,陪你去銀行,先往你賬戶裏麵放五萬港幣,以後省得交服務費什麽的。”
  俞威沒有馬上回話,低著頭整理浴衣上的腰帶,過了一會兒才說:“也行,那謝謝啦。”說完,抬起頭,還用手拍了下範宇宙寬厚的肩膀,但眼睛卻避開了範宇宙看著他的目光。範宇宙心裏清楚,俞威已經欣然笑納了範宇宙為他“該做的”事。
  這時門開了,門口一左一右、一前一後站著兩個女孩兒,看著他倆,前麵的說:“老板,咱們去房間吧。”
  俞威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又看了眼範宇宙,範宇宙立刻明白了,他立刻橫著身子從兩個女孩中間穿出去,走到走廊上,衝著不遠處站著的領班嚷道:“嘿,不是告訴你要豐滿的嗎?你怎麽找來倆瘦幹巴猴兒啊?!”
  小譚趕到三裏屯南街,推開那家愛爾蘭酒吧的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一進門,看見外間廳堂裏的客人好像還不如酒吧的服務生多,大概因為今天是星期三而不是周末的緣故。幾張厚重的木頭桌凳上圍坐著幾個在喝酒的,一看裝束就覺得像是從哪個寫字樓裏出來的外企白領。小譚抬頭看了眼北麵牆壁上畫著的那幅熟悉的畫,那位穿著綠色衣裙的肥肥胖胖的大嬸,手裏舉著幾大杯啤酒,咧著嘴笑著。小譚衝櫃台裏的服務生點了點頭,算是對他們的問候的回應,就徑直穿過櫃台旁邊的過道,向後麵的裏間走去。
  小譚進了裏間,站在過道口上四處用目光搜尋著。左前方一張木頭桌子,有三個女孩兒坐在桌旁的木頭長凳上,一個手裏把玩著飲料杯子,一個嘴上叼著根吸管,另一個把一瓶科洛娜放到嘴邊卻沒喝。小譚憑直覺一下子就能判斷出這三個女孩子也都是寫字樓裏的上班族,可能是前台、秘書或助理什麽的。她們三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什麽,三雙眼睛卻都盯著一個方向。小譚順著她們盯著的方向看過去,靠牆是一個長沙發,沙發雖然還算幹淨,顯然已經很老舊,被無數人坐過無數次了,已經看不出布麵上最初的顏色和花紋了。沙發上靠著一角坐著一個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很白淨,襯衫也是雪白,而且挺括得好像沒有一絲折皺,他悠閑地翹著二郎腿,能一眼看見藍黑色的西服褲子筆挺的褲線。雖然是坐著,也能看出是中等個子,身材很勻稱。他的西裝上衣搭在沙發上,看得出來是仔細地搭上去的,不會把西裝壓出任何折痕,一條領帶被細致地折疊成一個平整的小方塊,掖在西裝口袋裏。這人一隻手拿著一本旅遊雜誌在看,另一隻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沙發前麵放著個當作茶幾用的木頭案子,案子上麵放著一隻諾基亞的手機,手機旁邊是一個厚厚的皮夾。小譚笑了,恨不能把那三個女孩的目光都截留到自己的身上,他向這個男人走過去,站在木頭案子旁邊,說:“老板,早來了?”
  洪鈞抬起頭,見是小譚,便笑了笑,把雜誌合上放到麵前的木頭案子上,拍拍沙發示意小譚坐下,說道:“剛到一會兒。”
  小譚坐下就說:“你是看見那幾個女孩兒才坐這兒的?還是她們看見你湊過來的?”
  洪鈞嘴上說著:“哪兒?什麽女孩兒?”邊向周圍掃視著,看見了那三個女孩。三個女孩冷不防洪鈞直直地看過來,趕忙把目光轉開,三個人幾乎同時都開口說著什麽,顯得很可笑。洪鈞說:“哦,剛才沒看見啊。”
  小譚笑了:“老板還是這麽有吸引力啊,今天我也沾沾光。”
  洪鈞不搭理他的話,直接說:“怎麽約這麽晚?你以前不是說,帶著女孩兒去酒吧,就到三裏屯南街,到酒吧找女孩兒帶走,就去三裏屯北街,你給我選這地方是什麽意思?”
  小譚陪著笑說:“我以為你今天得陪Peter到挺晚呢。選這兒是想和你喝兩杯,鬱悶。”
  洪鈞說:“Peter早自己回酒店了,他也很鬱悶。怎麽著?你也鬱悶?也想讓我給你解解悶兒?”
  小譚連忙邊搖頭邊擺手地說:“不不不,沒這意思。哪兒敢啊?合智出了這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服務生走了過來,小譚點了一杯嘉士伯,洪鈞要的是健力士的黑啤。等兩杯啤酒送上來,洪鈞舉起酒杯說:“喝吧,說說都打聽到什麽。”
  小譚忙也舉起杯子碰了一下,喝了一口,嘴上還留著一圈啤酒沫就說:“趙平凡的確是什麽都不肯說,哼哼哈哈打官腔兒。項目組裏的其他人也都吞吞吐吐的,信息中心、財務部的,以前熟得不能再熟了,現在全像變了個人似的。後來你說得試試從其他渠道打聽,我就找了些別的關係。科曼的一個女孩兒,在科曼做行政的,我從她那兒套出來,俞威今天也去了香港。另外,合智法律部的一個女孩兒告訴我,她們審過兩個買軟件的合同,一個是和咱們的,一個是和科曼的,她當時還奇怪到底是要和誰簽。我還有個同學在合智企劃部,做什麽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的,說他們頭兒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談過不止一次了。”
  洪鈞起初聽得似乎不太在意,當聽到小譚最後這句話時,顯然把注意力提了起來。他把酒杯放在一旁,拿起原本放在杯子下麵的杯墊,兩隻手把玩著,眼睛卻像看著無窮遠處,像是自己對自己說著:“已經不要再有什麽僥幸心理了,陳總到香港,看來一定是去和科曼簽合同去了,我也是這樣告訴皮特的。現在就是要搞清楚,合智為什麽選擇科曼。新策略新產品規劃,科曼的渠道發展……你把你同學怎麽告訴你的都原封不動說一遍。”
  小譚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整理了一下思路,字斟句酌地說:“我這個同學說,合智一直在準備做一種新產品,他們企劃部經理讓他搜集過幾家軟件公司的代理商網絡情況,看來他們的新產品要交給代理商去銷售,企劃部經理也和科曼的渠道發展總監開過會,但沒有帶他去,具體談什麽他也不知道,都是他經理直接向陳總做匯報的。”
  洪鈞想了想,把杯墊往案子上一扔,緩緩地像是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明白了,我太大意了。”但馬上又恢複了平常樣子,說:“陳總也和我說過他們要推出一種新產品,我一直沒問是什麽產品,他們準備怎麽銷售,不過話說回來,就是問他也不會告訴我。現在想也覺得奇怪,如果新產品還是家電,那咱們和他們的研發部門那麽熟,早應該聽說了,看來是種全新的東西,而且不是合智自己研發的,沒準就是買來的技術。因為是全新的產品,所以銷售渠道也得是全新的,誰來幫合智做新渠道?科曼!科曼為什麽要幫合智,因為合智答應買科曼的軟件!”
  洪鈞伸出頎長的手指,把褲腳邊從沙發上粘來的一根細小的線頭兒彈掉,幽幽地說:“我們不知道很多很重要的事情,不輸才怪呢。”
  小譚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尋找著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仍不死心:“那科曼的軟件不能裝在合智現在那些Windows服務器上啊,合智舍得再花錢買硬件?而且,他們都決定和咱們簽合同了,Peter都來了,這不是把咱們當猴耍嗎?”
  洪鈞苦笑了一下,說:“比耍猴耍得慘,慘得多!買新硬件能花多少錢,可自己從無到有建代理商網絡要花多少錢、多少時間?這賬再好算不過了。至於為什麽耍咱們,很簡單,這種招術以前不少客戶也玩兒過,拿咱們嚇唬科曼,如果科曼不答應合智的條件,合智就買ICE的了,讓我把Peter請來準備和他們簽合同,這是做給科曼看的。”
  小譚還是有些想不通:“俞威和你那麽好的朋友,以前就說話不算數專門搶你的項目,可這次也太狠了吧?陳總,還有趙平凡,和咱們關係都很不錯啊,都快像一家人了,怎麽也會這麽毒呢?”
  洪鈞恨不能用手指去戳著小譚的腦門教訓他,但還是忍住了,盡量耐心地解釋:“David,誰和你是一家人啊?俞威怎麽做是他的事,你也永遠不要以為客戶真和你是一家人。如果咱們自己小心,他們算計不到咱們。這次,不怨別的,是我太想拿到這個項目了,考慮了太多拿到這個項目以後的事,而沒有仔細考慮這個項目本身。”
  洪鈞停下來,盯著小譚的眼睛問:“David,記得我以前說過的,怎樣算成功的銷售嗎?”
  小譚稍微愣了一下,馬上挺直身子說:“成功的銷售,就是讓客戶相信我們讓他相信的東西。”
  洪鈞把目光從小譚身上移開,又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怎樣算最失敗的競爭呢?相信了對手讓你相信的東西。這次,我是相信了對手和客戶合著讓我相信的東西。”
  小譚真傻了,把酒杯往案子上放的時候差點掉到地上,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麽,馬上說:“那Peter?Peter也被耍了,他要知道他白跑這趟,肯定得發火啊。”
  洪鈞平靜地說:“他已經知道了,我告訴他這個項目肯定出問題了。他發火也不會發到你頭上。”
  小譚還在嘟囔著:“本來還挺高興,這麽大的合同,提成大大的,全年的指標也都超額完成了,後幾個月可以開始跟蹤明年的項目了,這下可慘了,又得找新項目,手上另外幾個項目前一段都沒顧得上,又得回去炒冷飯了,咳,還得全力去攻普發集團那個項目吧。”
  洪鈞沒有說話,他心裏想,這個小譚,真是不知道事情的輕重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居然還在盤算著什麽提成、指標,心裏還惦記著有什麽新項目,雖然的確是個不錯的銷售人員,可是在這種關鍵時刻,是一點兒都不能為自己分憂,不能幫自己支撐一下的。洪鈞知道,像小譚這樣的,如果碰上一個像自己這樣的“好”老板,還可以“罩”著他,他隻管做項目就行了,如果洪鈞不是他老板而換成什麽其他人,像小譚這樣隻知道一個心眼做銷售,恐怕沒有好日子過的。
  洪鈞想著想著,不由得微微苦笑了一下。他在自嘲,自己已經處於這種危在旦夕的境地,居然還在替部下操這份心。
  洪鈞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以前似乎從沒有過這種強烈地想逃回家的感覺,在過去,這寬大得近乎冷清的家,隻是他過夜的一個地方而已,而剛才,在和皮特或小譚在一起的時候,他居然有好幾次好像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裏說:“回家吧,別撐著了,撐不住了。”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過山車一般的生活。每個電話,都可能是帶來一個好消息,讓他感覺像登上了世界之巔;每封電子郵件,又都可能是一個突發的噩耗,讓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所以,他已經慢慢養成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承受力。他有時候會想起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裏的那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實這一直就是他的座右銘,隻不過他越來越能體會到這話中的真諦,也愈發體會到這種境界的遙不可及。
  可今天,經曆的不是過山車,他好像是在玩兒蹦極,從高高的巔峰縱身一躍,向下麵的深淵跌了下去。不對,不是蹦極,而且遠不如蹦極,洪鈞腦子裏想著,他是正在巔峰上自我陶醉的時候,被人從後麵一腳踹下去的,而且,他的腳上也沒有綁著那根繩索,那根可以把他拽著再彈起來的繩索,那根可以讓他最終平安落地的繩索。現在已經落到底了嗎?洪鈞想。沒有,還遠沒有到底,洪鈞心裏再清楚不過了。
  洪鈞進到房間裏麵,立刻感覺自己的筋好像被抽走了一樣,要癱在地板上。是啊,不用再當著老板或下屬的麵,強撐著充硬漢了,他不用再在自己已經沒有底氣的時候還要給別人打氣。旁邊不再有人,不再需要演戲,真自在啊。洪鈞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仰頭靠著沙發,渾身徹底地散了架。
  這種徹底解脫的感覺稍縱即逝,還不到一分鍾,洪鈞的頭就耷拉了下來。是啊,自己的家,原來就是個沒有別人的地方,這樣的家也叫家嗎?洪鈞知道自己是永遠不會滿足的,剛才還隻是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逃避一下,現在已經又想要個人陪了。他就是這樣的不滿足,一路追逐著要更多的東西,要贏更多次,要掙更多錢,要管更多人,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洪鈞脫了衣服,剛要洗個澡,手機響了。他不禁哆嗦了一下,難道今天還沒過去?難道還有什麽壞消息正在空中朝自己飛過來?不一定吧,難道就不會是他正在等的人嗎?洪鈞想到這兒,來了精神,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立刻按了接聽鍵,不等琳達說話,直接說:“正想你呢,剛要洗澡。”
  要是在一天之前,琳達一定會說:“怎麽想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洗?”可洪鈞等了一會兒,等到的卻是琳達問他:“合智怎麽了?明天的活動怎麽都cancel了?”
  洪鈞立刻泄了氣,坐到沙發上,歎了口氣,卻沒說話。
  琳達接著問:“下午Susan讓我把訂的會場、花籃、橫幅什麽的都取消了,她自己給那些媒體打電話,她打不過來又分給我不少讓我打,一個個全通知說明天的活動cancel了,怎麽回事啊?”
  洪鈞硬著頭皮,向他本來認為最不必解釋的人做著解釋:“合智的項目出了問題,看來他們耍了我們,他們今天應該已經和科曼在香港簽了合同。”
  這回輪到琳達沉默了,洪鈞也就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琳達才說:“怎麽會呢?他們怎麽可能騙倒你呢?”
  洪鈞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說:“我又不是常勝將軍,又不是沒被別人騙過。”
  琳達看來也並不想和洪鈞在電話上總結失敗教訓,轉而問她更關心的一個問題:“合同不簽了,照樣可以向媒體announce你的任命啊,怎麽全cancel了呢?隻先在公司內部announce?那有什麽意義,本來我們早都知道你是老大。”
  洪鈞心裏覺得更苦,可又被琳達的話弄得更想笑,這滋味兒真難受,他耐著性子說:“我的傻丫頭,合智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還想著Peter正式給我升官兒啊?現在的問題,根本不是什麽時候宣布我當首席代表,也不是到底讓不讓我當這個正式的首席代表,現在的問題,是我還能不能在ICE呆下去。”
  電話裏一點聲音也沒有,連琳達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這樣停了半天,洪鈞簡直以為電話斷了,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旁挪到眼前看了一下,顯示還在通話中啊,洪鈞便對著手機嚷:“喂,琳達,琳達。”
  琳達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怎麽會呢?不過是一個case嘛,而且是David做的啊。為這麽一個合智,就不讓你幹了,那Peter還想不想要別的case了?”
  洪鈞把腿抬到沙發上躺下,頭枕著胳膊,說到這些,他反而變得坦然了:“這你不懂,Peter不會這麽看的。他早向總部報了合智這個大項目的特大喜訊,總部也批準了我的任命,結果他白跑一趟,所有對媒體的安排全取消,出了這麽大的事,他怎麽交代?你不明白,美國人是經濟動物,而英國人是政治動物。”
  琳達這次倒是很快就回答了,把洪鈞噎得夠嗆:“你倒是什麽都懂。”
  沙發太軟,洪鈞的腰陷進了沙發裏麵,身體窩著,並不舒服。洪鈞挪動著,不想和琳達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他知道,琳達不可能替他分擔什麽,也根本沒有人能替他分擔什麽。他真盼著琳達能對自己說:“我現在過來吧。”他等了一會兒,失望中試探著問了一句:“你上床了嗎?”
  琳達簡單地“嗯”了一聲,接著跟了一句:“都這麽晚了。”
  以前,她不在乎晚的。如果是琳達打來的電話,她常會說:“那我過來吧。”如果是洪鈞打過去的電話,她也常會問:“你是不是想我過來?”然後都常常會立刻掛上電話,換上第二天上班穿的衣服,趕過來。
  洪鈞似乎隱約聞到了琳達的味道,中午時在沙發上留下的味道,那味道曾經讓他興奮,現在也讓他感覺到一絲暖意,好像自己周圍有一個場,托著自己,不讓自己掉下去。慢慢地,洪鈞似乎覺得那種味道越來越淡了,場就顯得越來越弱,他就快掉下去了。洪鈞真想對著手機說:“我想你過來陪我。”他張開嘴,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那種味道,電話裏的聲音,電話另一端的那個人,好像都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
  第二天晚上,洪鈞一個人坐在嘉裏中心飯店大堂的酒吧裏,覺得自己的心情和這酒吧的名字“炫酷”無論如何也搭不上邊,他現在的感覺,倒正可以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懸”、“苦”。
  整個白天異常地平靜,好像一切都沒有變,而洪鈞卻感覺好像一切都已經變了。無所事事地熬,感覺這個白天無比漫長,昨天就是漫長的一天,那是因為昨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今天雖然似乎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卻讓他覺得漫長得多,因為洪鈞知道那個事情一定會來的,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來,洪鈞就這樣熬到了晚上。
  皮特白天沒有到公司來,他自己一個人留在飯店的房間裏。但洪鈞相信,皮特一定很忙,昨天夜裏他肯定已經和舊金山總部的頭頭們商量了,今天白天他肯定在和新加坡那幫亞太區的人忙活要具體料理的事情。快下班的時候,皮特打來電話,約洪鈞晚上在酒吧見麵,“喝一杯”。以往,皮特來北京住這家飯店的時候,他們常常是在樓上的豪華閣貴賓廊談事的。這次特地約在酒吧,洪鈞明白皮特一定是想把氣氛弄得放鬆些,看來見麵的話題一定會是沉重的,想到這些,洪鈞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心裏對自己說:“來吧。”
  洪鈞坐在軟椅上,麵向酒吧的入口,從入口望出去就是大堂。因為還早,酒吧裏人不多,菲律賓樂隊也還沒有開始表演。洪鈞從桌上拿起飯店提供的精致的火柴盒,擺弄著。他對這家飯店太熟悉了,雖然他對北京的主要豪華飯店都很熟悉,但對嘉裏中心似乎印象最深。已經開業幾年了?洪鈞在腦子裏回想著,九九年開業的?洪鈞不太確定。但洪鈞可以確定的是,這家飯店自從開業至今,就一直是被工地包圍著。北麵、西麵、南麵,都是工地,飯店門前的路麵常常鋪滿了重型卡車撒落的渣土,每逢冬春季節刮大風的時候,西北麵工地上吹來的塵土好像都能穿過飯店的兩道門進到大堂裏。有人說這飯店的地理位置絕佳,洪鈞卻覺得在很長時間裏它的位置反而是個缺陷,交通擁堵,周圍全是工地。洪鈞一直在琢磨的是,嘉裏中心究竟有什麽妙招,能夠把那麽多的會議和各種商務活動拉過來,能夠吸引那麽多顯貴來北京時到此下榻。實際上,洪鈞之所以對嘉裏中心飯店印象深,就是因為洪鈞覺得他們的銷售在北京的豪華飯店中是做得最好的。“找機會一定要和他們做會議銷售的人好好聊聊。”洪鈞心裏念叨著。忽然,他禁不住自己苦笑了起來,是啊,現在都什麽時候了,自己居然還有心思琢磨別人的生意經,還惦記著要和人家切磋一下,自己可真夠敬業的。
  洪鈞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用著熟悉的姿態,穿過大堂向酒吧裏走了過來。皮特的步子很輕盈,一身休閑裝,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拿著飯店的房卡,在手指間倒來倒去,像玩弄著一張撲克牌。皮特也看見了洪鈞,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揚了一下手,走了過來。洪鈞便站起身,等皮特走到麵前,邊伸出手握了一下,邊打著招呼。
  兩人都坐下來,四把單人軟椅圍著一張小圓桌,以往洪鈞和皮特都是挨著坐的,今天皮特很自然地便坐在了洪鈞對麵的椅子上。皮特先翹起二郎腿,洪鈞才跟著也翹起二郎腿,讓自己盡可能舒服些。皮特看見洪鈞麵前擺著杯飲料,看樣子不是酒,就問:“你點了什麽?”
  洪鈞回答:“湯力水。”
  皮特立刻略帶誇張地做了個驚訝而詫異的表情,問道:“為什麽不來點酒?”
  洪鈞笑著說:“湯力水就很好,你隨意點吧。”
  皮特也笑了笑,搖了搖頭。這時侍者也已經走了過來,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皮特對他說:“一杯卡布奇諾,不用帶那種小餅幹。”侍者答應著走開了。
  皮特和洪鈞都微笑著看著對方,對視了幾秒鍾,皮特先開了腔:“怎麽樣?各方麵都還好嗎?”
  這樣泛泛地隨便一問,洪鈞卻很難回答。要在以往,洪鈞都是笑著回答說好得不能再好了,玩笑中流露出自信,皮特也會哈哈地笑起來。可現在,洪鈞的感覺卻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可當然不能這樣回答。洪鈞停了一下,隻好說:“還好,和平常一樣。”
  皮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說:“今天又是漫長的一天,我相信對你和我都是這樣。”
  洪鈞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但沒有說什麽。這時侍者端著杯咖啡送了過來,放到皮特麵前,皮特說了聲謝謝,用手捏著咖啡杯的小把手,卻沒有端起來喝,而是看著咖啡上麵的泡沫圖案發呆。過了一會兒,皮特才又抬起頭,看著洪鈞說:“現在很難啊,你和我都很艱難,我們都很清楚。”
  洪鈞又點了點頭,看著皮特的眼睛,聽他繼續說:“合智是一個大項目,一個非常重要的項目,我們一直以為可以得到這個項目,總部很了解這個項目,他們一直在等著我們的好消息。現在看來,我們肯定已經輸掉了這個項目。至於為什麽輸了,怎麽輸的,肯定還有很多細節我們不知道,或者說至少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再在這上麵花時間了。合智的項目丟了,我們不再談它了,我們要考慮的是未來。”
  洪鈞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他聽出了皮特真正的意思。皮特說的不再談合智項目,而考慮未來,並不是說就這樣輕易地把這一頁翻過去了。他的意思,恰恰是為了未來,首先要把合智項目徹底做個了結。他不關心的隻是這項目究竟怎麽丟的,他關心的是丟了項目的這筆賬該怎麽算。
  皮特等了下洪鈞,見洪鈞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接著說:“合智這個項目丟掉了,ICE中國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是一個大問號,ICE亞太區今年的業績指標能否完成,也是個問題。但更重要的是,你和我,在總部建立起來的信譽,被大大地影響了,我們失掉的不僅是一個項目,而是我們的信譽。我們曾對總部說這個項目沒有問題,結果事實變成是我們這個項目沒有機會了,總部以後還會相信我們說的話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總部看到,我們已經找到了問題,並將很快解決問題,這樣才能重新建立我們的信譽。”說到這兒,皮特停了下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回味著。
  洪鈞忽然有一種憋不住想笑的感覺,這本來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而且和他的前途性命攸關,可他真覺得好像有什麽地方特別好笑。什麽地方不對呢?洪鈞明白了,原來,皮特剛才說的好幾個“我們”,其實都是在說“我”,隻是礙於當著洪鈞的麵,才隻好說“我們”,似乎把洪鈞也照應了進去。洪鈞想,中國人以前很少說“我”如何如何,都是說“我們”如何如何,其實隱含著都隻是在說“我”,沒想到英國人也學會了,而且運用得爐火純青。
  皮特好像又在等著洪鈞說話,可是洪鈞仍然隻是一臉專注地看著皮特,沒有任何要說話的意思,皮特也就隻好接著說得更明確些:“那麽,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我們必須先找出問題,然後再商量如何解決。”
  洪鈞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他清了清嗓子,挪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些,剛想說話,忽然發現自己怎麽弄得像個走向刑場慷慨赴死的英雄似的,又一次憋不住要笑出來,但他再一次控製住了,沒有流露出半點,而是非常平靜但不容置疑地說了一句很簡單的話:“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顯然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看著洪鈞,他肯定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剛才何必繞那麽大圈子做鋪墊呢?皮特馬上恢複了常態,麵帶微笑,溫和地對洪鈞說:“我完全理解你的感覺,你在這個項目上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現在輸掉了,你肯定覺得難以接受,過於自責,但這樣對你不公平,因為你畢竟不是直接負責這個項目的人。”
  洪鈞知道皮特指的是誰,他指的是小譚。作為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銷售經理,小譚的確應該為輸掉項目負責。但洪鈞也清楚,單單一個小譚,既不夠格成為皮特所要找的“問題”,更不夠格由皮特親自來“解決”。顯然,把小譚拋出去,並不能改善洪鈞的處境,為什麽還要做那種“惡人”呢?洪鈞打定了主意。
  洪鈞仍然用非常平靜的口吻說:“David是做銷售的,他當然對輸掉項目負有責任。但是合智這麽大的項目,自始至終並不是他單獨負責,實際上,我直接負責合智項目的整個銷售過程,尤其是那些關鍵階段,David隻是我的助手。”
  皮特並沒有想說服洪鈞,而是試探著說:“所以,你沒有考慮過讓David離開公司?”
  “沒有。雖然輸掉了合智,可現在離財政年度的結束還有四個月,David仍然有機會達到他的業績定額,他是個不錯的銷售經理,也從來沒有違反過公司的規矩,我們應該給他機會。如果他到年底時沒有完成定額,我們可以不和他續簽合同。但我覺得如果現在讓他離開,”洪鈞停頓了一下,盡量平和地補了一句,“那樣不公平。”
  皮特麵無表情,剛才一直浮現在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說:“Jim,合智項目不是一個簡單的項目,輸掉它,後果顯然是很嚴重的。我們必須要有人為此負責。”
  洪鈞麵帶微笑,把剛才說過的話用同樣的口氣又重複了一遍:“我對輸掉合智項目負全責。”
  皮特緊接著問:“你是說,你準備辭職?”
  洪鈞笑著搖了搖頭,皮特立刻一愣,洪鈞不等他問,就說:“我不辭職,你可以終止我的合同,或者說,你開掉我。”說完就專注地看著皮特的表情。
  皮特微微張著嘴,停在那裏,但腦子一定在飛速地轉動。他挪動了一下,把翹著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向前探過來,用非常誠懇的口吻對洪鈞說:“不,這不是個好主意,我不會這麽做。”
  在皮特說話的時候,洪鈞也把二郎腿放下來,坐得挺直了一些,聽皮特接著說。
  “Jim,我知道你是個負責的人,但我們這次的運氣太壞了,所以你和我必須做出艱難的決定,但無論如何,我不會開掉你。我的想法是,你提出辭職,然後我接受你的辭職。”皮特說完,發現洪鈞並沒有任何反應,就又把自己的意思說得更明白些,“你辭職的原因可以說是個人職業發展的考慮,要去嚐試新的機會,你和公司,都不丟臉,也可以溫和地分手,不是很好嗎?對了,公司還將給你三個月的工資,你可以理解為給你的補償,我可以理解為對你的貢獻的酬謝。”
  說實話,皮特開出的條件不能說沒有吸引力,尤其對現在的洪鈞來說更是如此,但洪鈞心裏很明白,他必須堅持住,雖然作為敗軍之將、行將被掃地出門的人,他沒有什麽選擇餘地,但他仍然要守住自己已經做出的決定。
  洪鈞深吸了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Peter,正是因為考慮到我下一步的職業機會,我才決定寧可被開掉也不辭職的。如果我辭職,我和公司簽的合同中的非競爭性條款就將生效,我將不能加入與ICE有競爭關係的公司,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行,尤其當ICE給了我工資補償以後。但是,我不想離開這個行業去重新從零開始。所以,我寧可不要ICE給我任何補償,我寧可ICE把我開掉,我也不願意在找下一個工作的時候受任何限製。”
  皮特似乎有些緊張,他已經開始考慮今後更遠一些的事情了,他向桌子再靠近一些,對洪鈞說:“Jim,即使ICE終止了和你的合同,你也不應該加入ICE的競爭對手啊。”
  洪鈞微笑著說:“Peter,你把我開掉了,我當然可以到任何公司去工作,當然也可以去你的競爭對手那裏,當然,我不會違反我和公司簽過的保密協議。”
  皮特的眉頭皺了起來,把手放在嘴邊,洪鈞知道這是他在緊張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正好剛才那個高高瘦瘦的侍者走了過來,問皮特要不要加些咖啡,皮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洪鈞發現一向溫文爾雅的皮特原來也有這種急躁的時候,他仍然微笑著,等著皮特。
  皮特似乎拿定了主意,臉上的表情柔和了很多,也露出了一絲笑容,說道:“Jim,我和ICE公司都非常欣賞你,我們都看到了你對ICE公司做出的貢獻,實際上,我們不想失去你。隻是,現在顯然你不再適合領導ICE中國公司。你覺得,在ICE中國公司,或者在新加坡,有沒有什麽你覺得合適的位置,可以先做一段時間,我可以保證會很快把你提升起來。”
  洪鈞聽了以後無聲地笑了起來,剛才他的微笑都是擺出來的表情,現在他好像真的覺得開心了,他把桌上裝著湯力水的玻璃杯拿起來,向上稍微舉了一下,做了個邀請幹杯的姿勢,然後端在胸前對皮特說:“Peter,謝謝你。你和我一直合作得很好,如果仍留在ICE卻不是像現在這樣直接向你匯報,我還是寧願離開。”
  皮特的目光中明顯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雙手放在兩腿的膝蓋上,好像準備撐著身體站起來,嘴裏說著:“看來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案了,Jim,給我一些時間,我要回房間準備些文件,然後你和我要在文件上簽字。你肯定理解,這種事,我們越快解決越好。”他看到洪鈞笑著點了點頭,便站起來,走了,步子似乎不像剛才來的時候那樣輕快了。
  洪鈞坐著沒動,平靜地等著。他知道皮特不會很快回來,因為他不得不重新準備文件,洪鈞相信他今天原本準備好的文件,一定包括兩個,一個是洪鈞開掉小譚用的,一個是洪鈞自己辭職用的,沒想到那份辭職的根本沒用上,而被開掉的是洪鈞。洪鈞剛才的那一絲開心早就消失了,他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麽勝利者,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隻是希望將來能換來一些機會。
  洪鈞拿出手機,給琳達發了條短信:“還在談。”
  很快,有條短信在他的手機屏幕上閃爍,洪鈞打開一看,是琳達的:“談得怎樣?”
  洪鈞隻寫了兩個字,就發了出去:“還好。”
  琳達很快就又回了短信:“那就好,你到家我給你電話。”
  洪鈞看完短信,便刪掉了,然後放下手機,有些惆悵地向四周看了看,菲律賓樂隊的幾個人已經走到了小小的表演區域,那個女歌手和幾個男樂手在說笑著。洪鈞知道,琳達並沒有理解他的“還好”是什麽意思,她會失望的。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皮特才回來,手裏拿了個透明的文件夾,裏麵有些打印好的文件。洪鈞想,這些文件一定是剛剛在樓上豪華閣的商務中心裏打印出來的。他自己以前是那裏的常客,還曾讚揚過豪華閣服務小姐的服務水平,他當時根本想不到,這些服務小姐有一天也會用出色的服務來製作出解除他合同的文件。洪鈞想到這兒,不禁又苦笑了起來。
  皮特走過來,看見洪鈞臉上的笑容,一定詫異這個洪鈞怎麽事到如今還這麽開心。皮特也不想和洪鈞再糾纏,他直接把兩份文件攤在小圓桌上,請洪鈞過目。洪鈞拿起文件仔細地審了一遍,又拿起另一份確認了兩份內容完全一致,便從西裝上衣內側的兜裏取出萬寶龍牌子的簽字筆,在兩份文件上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英文簽字,然後把文件推給了皮特。皮特也跟著簽好字,把其中一份遞過來,洪鈞便伸出一隻手去接,同時笑著說:“我們就不用交換簽過字的筆來做紀念了吧?”
  皮特苦笑了一下,把一份文件放回文件夾裏,站了起來。要在以往,洪鈞也會立刻站起身來,可他這次沒有,因為皮特已經不再是他的老板了,他就繼續坐在那裏,紋絲不動,他發現這樣坐著很舒服。
  皮特站著,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問洪鈞:“你知道ICE公司名字裏的這三個字母是什麽意思嗎?”
  這次輪到洪鈞覺得有些詫異了,他愣了一下,確認他沒有聽錯皮特的話,想了想,硬著頭皮說:“不是縮寫嗎?Intelligence & Computing Enterprise(智能計算企業)的頭三個字母?”
  皮特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看著洪鈞,說:“ICE,就是一個詞,‘冰’,我不得不這樣,像冰一樣冷酷無情。Jim,對不起。”
  洪鈞剛走出嘉裏中心飯店的旋轉門,站在門廊下,在旁邊不遠處等著的小丁便已經看見了他,他很快把那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開了過來。小丁下車走過來要給洪鈞開車門,嘴上還說著:“老板今兒早啊,我以為又得喝到挺晚呢。”
  洪鈞把小丁打開的車門又給關上了,看著小丁納悶的樣子,便說:“你先回去吧,我往前邊溜達溜達。”
  小丁覺得很奇怪:“那您呆會兒怎麽回家啊?”
  洪鈞漫不經心地說:“打車唄,很方便。”
  說完,衝小丁揮了揮手,向街上走去。但他馬上又停住了,折回來,衝剛坐進車裏的小丁說:“差點兒忘了。你明天早上八點四十在這兒接皮特,然後送他去公司。”說完轉身走了。
  小丁在後麵大聲問:“那您呢?您怎麽去公司啊?”
  洪鈞沒回頭,把手揮了一下,嚷了一句:“別管我了。”
  洪鈞走出來沒多遠,便有些後悔了,這種溜達看來遠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愜意。八月份的北京,晚上也不比白天涼快多少,西裝上衣肯定是穿不住的,洪鈞用手指勾住西裝的領子,搭在肩頭,西裝甩在後背上。走了幾步,仍然覺得太熱,便又把西裝甩到前麵,兩隻手分別把襯衫袖子上的扣子解開,把袖子整齊地折疊著挽到肘部,再把西裝搭到後背上,才覺得稍微舒服了些。沒有風,隻有當旁邊有車開過去時才會攪得空氣產生些流動,帶過來的也是尾氣和塵土。洪鈞開始覺得有些煩躁,停住腳,往路上張望著,他決定打車回家了。
  他剛往機動車道上搜尋了一眼,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便從後麵不遠開了上來,到洪鈞身旁停下,小丁探過身子把前麵右側的車門打開,探著頭對洪鈞說:“老板,上來吧,還是我送您吧,外頭太熱了。”
  洪鈞笑了,先把後車門打開,把西裝上衣扔到後座上,關上後車門,然後上了車,坐到小丁的旁邊。
  小丁笑著對洪鈞說:“您忘了,您的電腦還在我車上呢。”
  洪鈞回到家,把電腦包放在沙發上,去用涼水把臉洗了一下,然後拿起電腦包走進書房,他該開始做善後工作了。
  電話響了,洪鈞知道一定是琳達打來的。一接起電話,琳達的聲音就從聽筒裏蹦了出來,讓洪鈞下意識地把電話從耳邊挪開了一些。“怎麽樣?沒事了吧?”琳達問,聲音透著十分的急切。
  洪鈞笑了,歎了口氣,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沒事了,這次是徹底沒事了。”
  琳達剛應了一聲:“那就好。”但馬上就品味出洪鈞的語氣很奇怪,好像話裏有話,便緊接著問:“什麽意思啊?”
  洪鈞也就變得嚴肅了起來,一邊整理著電腦裏的文件,一邊對著電話說:“Peter建議我把David fire掉,也建議我辭職,我都沒接受,我要求他terminate我的合同,Peter接受了,所以,我現在輕鬆了,ICE把我fire掉了。”
  洪鈞忽然覺得這一切都非常具有諷刺意味,就在昨天,自己剛剛還在勸說琳達離開ICE,口口聲聲兩個人繼續留在同一家公司不太好,現在這問題已經迎刃而解,昨天勸別人離開的人今天已經自己離開了。洪鈞有些尷尬,又有些酸楚。
  電話裏傳過來琳達一聲長長的“啊”,然後半天沒有聲音,洪鈞耐心地等著,也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琳達好像非常不解地問:“你說你,你替那個David扛什麽責任啊?他不就是個小sales嗎?”
  “你不知道,就算fire掉David,Peter也不會讓我在ICE呆下去,他建議我辭職,還提出給我幾個月的工資作為補償。”
  洪鈞的這句解釋,反而讓琳達覺得他簡直瘋了,琳達一定覺得他特別的不可理喻。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尖利,嗓子好像都快劈開了:“啊,公司給你錢都不要,還非讓公司把你開掉,你到底圖什麽呀?”
  洪鈞好像怎麽也想不起來以前聽到過琳達發出這樣的聲音。高潮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沒有這麽刺耳,那時的叫聲要低沉些,像是拚命壓抑著但又壓抑不住,從身體裏的最深處發出的聲音。而現在這聲音,確是毫無遮攔地迸發出來的。
  洪鈞有些不高興,他悶聲說道:“你怎麽這麽對我說話?”
  琳達毫不示弱,立刻回應著:“怎麽啦?你已經不是我老板了。”洪鈞聽出來,這話裏沒有以往那種俏皮,琳達不是在開玩笑。
  洪鈞腦子裏居然浮現出琳達梗著脖子,撇著嘴說這句話的樣子。洪鈞納悶,自己以前很少在腦海裏出現琳達的全貌的,怎麽現在她竟然變得活生生了呢?洪鈞覺得有些好笑,隻能耐著性子給琳達解釋:“我如果辭了職,又拿了ICE給的錢,我就被限製住了。我讓ICE開掉我,我就不受限製,可以去任何公司。”
  剛說完,洪鈞忽然注意到,原來自己已經在不經意間改變了一個小小的細節,在說到ICE時,不再說“公司”怎樣怎樣,而是直接說那三個字母了,因為他已經不屬於那個公司。人的歸屬感真是非常奇怪,敏感得有時連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洪鈞已經把自己從ICE裏徹底摘出來了。
  琳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歎了口氣說:“咳,辭職不丟麵子倒不好找工作,被開掉了反而更好找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洪鈞不想再說這個,他覺得沒有再解釋的必要了,他停下手上的事,拿著電話,盡可能柔和地說:“Linda,咱們不說這些了,好嗎?我也不敢肯定我這麽做將來會怎麽樣,但既然已經這麽做了,就不再說了,啊?”
  琳達沒有回答,看來她也不想再和洪鈞糾纏下去了。洪鈞等了一會兒,見還沒反應,以為琳達氣消了,就說:“想你了,真想現在能和你在一起。”
  沒有回音。洪鈞接著幽幽地說:“過來好嗎?想你這種時候能呆在我身邊。什麽都不做,陪我說說話,如果不想說話,我們就挨在一起,坐著。隻要你能在我身邊就好。”
  仍然沒有回音,洪鈞等著,他實在受不了這種寂靜,剛張開口要說句什麽,琳達說話了:“太晚了,我心裏也亂得很,我去了你也不會開心。”
  琳達頓了一下,聲音柔和了許多,說:“睡吧,這兩天你太累了,累得都不像你了。”說完,好像又等了一下,然後掛上了電話。洪鈞的嘴張著,舉著電話機,聽著聽筒裏傳出的蜂鳴聲,半天都沒放下。
  早上七點,洪鈞被手機上設置的鬧鍾吵起來。星期五,該去上班的,小丁很快會到樓下的。洪鈞一骨碌便下了床,走到洗手間裏,和鏡子裏的自己打了個照麵,他這才一下子真醒了過來。他不用這麽早起來的,小丁今天也不會來接他,他今天也不用去上班,以後可能很多日子裏他都不用去上班。洪鈞醒了,他想起來,他已經沒有工作了。
  洪鈞回到床邊,把自己扔到床上,還是睡覺的好,他對自己說。
  蛐蛐叫,聲音越來越大,好像越來越近,好像就在床底下,洪鈞要抓住這隻蛐蛐,它太煩人了。洪鈞翻身坐了起來,眼睛仍然閉著,一隻手在床上,另一隻手在床頭櫃上,摸索著,終於抓到了那個一邊震動一邊唱歌的“蛐蛐”。洪鈞仍然閉著眼,把手機放到耳邊,“喂”了一聲,裏麵傳出的是小譚驚慌不安的聲音。
  “老板,怎麽啦?Peter剛給我們開了會,說你已經離開公司啦!”
  洪鈞翻開眼皮,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鬧鍾,九點半。他沒好氣地說:“我在睡覺!”就把手機掛了,倒頭埋進了枕頭裏。
  沒過多久,手機又響了。洪鈞一下子變得暴躁起來,一看鬧鍾,還不到十點。他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號碼,是小丁打來的。他平靜下來,雖然胸脯仍在一起一伏的,但聲音已經很正常了:“喂,丁啊,有事嗎?”
  小丁好像很為難地說:“財務總監讓我去找您,讓把您辦公室裏的一些東西給您送過去,他還讓我把您的筆記本電腦給帶回來。”
  洪鈞已經完全清醒了,他很輕快地對小丁說:“哦,我明白。你過來吧,順便把電腦拿回去。”
  洪鈞爬起來,開始洗漱,一切都收拾好了,小丁還沒到。洪鈞想,小丁肯定是想給自己多留些時間,在路上磨蹭呢,或者就在樓下等著呢。洪鈞心裏忽然覺得一熱,但馬上又覺得淒涼起來。是啊,小丁的確是個很細致、很體貼的人,而現在好像隻有小丁還有些人情味兒。
  洪鈞等了一會兒,已經一點困意都沒有了,小丁也按響了門鈴。洪鈞打開門,小丁手裏拎著個紙袋子,裏麵都是洪鈞放在辦公室裏的私人物品。洪鈞一邊翻看著紙袋裏的東西,一邊讓丁進來,可小丁死活不肯,就堅持站在門外的過道裏。
  洪鈞把紙袋大致翻了翻,問小丁:“我的那些名片呢?放在桌上的大名片盒裏的?”
  小丁囁嚅著說:“東西是我和簡收拾的,本來我把那些名片都放進來了,後來財務總監進來看見了,把整個名片盒又都拿了出來,說是客戶的資料,說是屬於公司的,不讓帶給您。”
  洪鈞笑了一下,沒說什麽,進去把昨晚已經整理好的裝著筆記本的電腦包提了出來,遞給了小丁,對小丁說:“謝謝啦,丁,保重啊。”
  小丁雙手接過電腦包,拎在手裏,臉紅了,憋了半天,才吭吭吃吃地說:“老板,您對我不錯,以後您要有什麽事,您隨時招呼我,我指定盡力。”
  洪鈞笑著點了點頭,小丁轉過身,剛要走,又回過頭,對洪鈞說:“老板,那我走啦。您也保重。”洪鈞又笑著點了點頭,抬手晃了晃,盡力做出像平時分手時的那種輕鬆隨意的樣子。
  洪鈞關上門,隨手把那個紙袋子放在一邊,心裏空蕩蕩的。他想了想,覺得讓自己不那麽空蕩蕩的最好方法,可能還是睡覺,便走進臥室,又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洪鈞似乎在迷糊之中,又聽見手機響了,“不可能,我都沒工作了,哪兒來的這麽多業務?”他翻了個身,想重新做個更有意思的夢,一個沒有手機叫聲的夢。
  不對,怎麽好像“處處聞啼鳥”了,到處都是手機響。洪鈞隻好爬了起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怎麽又是小丁的?會不會是小丁無意中碰了撥號鍵,把剛打過的電話又撥出來了?洪鈞印象中小丁好像很仔細的,應該不會,便接了起來:“喂,丁嗎?怎麽了?”
  電話裏小丁的聲音好像比剛才那個電話裏還要為難,簡直有些不知所措,而且有些斷斷續續的:“老板,我剛到公司地下的停車場,她正在這兒等著我呢,她要看您的電腦。”
  洪鈞一開始沒聽懂,便問:“誰?哪兒?誰的電腦?”
  小丁吞吞吐吐地解釋:“我一到停車場,她就過來了,要我把您的電腦給她,她說她要看看。”
  洪鈞聽是聽清楚了,可還是不明白:“誰啊?誰截住你要看我的電腦?”
  電話裏忽然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才又響起了小丁的簡直有些發顫的聲音:“是……是琳達。”
  洪鈞立刻一下子全明白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等自己平靜下來才問:“那她現在在你旁邊嗎?你讓她聽一下電話。”
  能聽到電話那一邊有人說話的聲音,洪鈞似乎看得見小丁和琳達推托著的樣子,還看得見琳達接過電話後走得離小丁足夠遠才停下。過了一會兒,電話裏傳來琳達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天際傳來的:“Jim,”琳達停了一下,接著說,“我想看一下你的電腦,看看裏麵有沒有和我有關的東西。”
  洪鈞猜到了會是這個緣故,他平和地對琳達說:“Linda,你放心,我昨天晚上已經把整個電腦全查過了,所有該刪的已經都刪掉了,你放心好了。”
  琳達沉默了一下,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很堅決地說:“Jim,你就讓我再看一下嘛,那裏麵有些東西對我很重要,我不想被別人看到,我必須make sure真的都刪掉了呀。”
  洪鈞稍微有些不耐煩了:“難道你就這麽不相信我?”
  琳達的口氣仍然很柔和,可洪鈞能聽出裏麵柔中帶剛:“Jim,我隻是想看一下你的電腦啊,既然你已經都刪了,那更應該可以讓我看一下嘛。”琳達停了一下,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再說,也已經不是你的電腦了呀。”
  洪鈞張著嘴呆住了,是啊,的確已經不是他的電腦了。何止是電腦,曾經屬於他的,都已經不再屬於他了。
  洪鈞心裏亂極了。一切都好像是很遙遠的過去,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不對啊,才兩天吧?僅僅兩天前,他好像擁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他擁有那麽多讓人稱羨的東西,並且有著光明遠大的前程。而僅僅四十八小時之後的現在,洪鈞忽然發現,他曾經擁有的都失去了,他感覺到疼了。擁有的時候他覺得無所謂,決定放棄的時候他也可以告訴自己不要去在乎,可當他真失去所有這些的時候,他覺得疼了。忽然,他覺得非常冷,他不敢去想,因為他也意識到了更可怕的東西:他的疼才剛剛開始,因為,他不僅沒有了過去,更沒有了前途,也沒有了希望。
  萬壽路這一帶,在北京是出了名的大院兒多的地方,首先是一堆軍隊係統的大院兒,然後就是一些部委機關,以前主要是電子部的,現在是信息產業部係統的了。北麵一條東西向的小街裏,有幾家飯館。現在正是八、九月間,天要挺晚才黑,外麵小風吹著也涼快,所以幾家飯館都在外麵支上桌子,每張桌子上撐開一把遮陽傘,眾人坐在傘下、桌旁,喝著啤酒,嚼著各樣下酒的小菜,整條街人聲鼎沸、煙熏火燎。本來就狹窄的街道,飯館擺出來的攤子把行人擠到了機動車道上,雙向的機動車道又被停著的車輛占了一條,隻剩下窄窄的一條車道勉強可以過車。
  一排連著的幾家飯館中間,夾著一家茶館。茶館門前沒有擺出桌子來,但也被停著的車擠得滿滿當當。俞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嗑著桌上小漆盤裏的瓜子,眼睛盯著窗外,外麵街上的食客中有幾個女子吸引著他的眼球,而且還不時有些過路的女子招搖地飄過去,把他的眼睛也一路帶著走。他開始感覺到眼睛不夠用了,因為他還得隨時關注一下他停在路邊的那輛捷達王,車旁邊經過的兩輪、三輪和四輪交通工具都隨時可能碰到它。
  茶館裏一點兒也不比外邊清靜,不遠處的幾桌都在打牌,吆五喝六地嚷著不停。俞威已經吃過飯了,他在等的人是趙平凡。合智集團有不少人都住在附近的宿舍區裏,以趙平凡這幾年做總裁助理的收入,也還沒攢夠在北京買套公寓的銀子。俞威剛給趙平凡打了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趙平凡說他正吃飯呢,一會兒就下來。這家茶館俞威以前來過幾次,每次都是來和趙平凡談事。這地方亂哄哄的,不引人注意,而且顯然不是商談“機密大事”的理想地方,所以即使被合智集團的其他人看見也不會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而俞威,又恰好喜歡在嘈雜的地方談“大事”、“正事”,一來嘈雜的環境可以讓他亢奮,二來這種環境也不會讓對方感覺到拘束。
  俞威忙得夠嗆的眼睛,終於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看見趙平凡從斜對麵的小區門口向茶館走來,先是在路上閃避著爭先恐後的車,又從幾家飯館外麵的攤子中鑽過來,虧得趙平凡還年輕,而且身材矮小靈活,所以麵對如此複雜的“路況”還算應付自如。
  趙平凡走到茶館門口,服務員已經挑起了門簾,他走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了已經迎上來的俞威,便笑著伸出了手。兩個人握了手,寒暄幾句,走到窗前的那張桌子旁坐下,服務員也跟了過來問他們點什麽茶。俞威把茶單遞給趙平凡,努著嘴說你來你來,趙平凡雖說接過了茶單,可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忙著拿出煙來點著,嘴上說:“還是你點,隨便來,反正啊,我不管是花兒還是葉子,啊,隻要說是茶就行。”
  俞威也掏出煙,他並沒有和趙平凡讓煙,因為已經太熟了,各自也都喜好不同,俞威一直是抽白盒的萬寶路,而趙平凡則隻抽“紅河”。俞威把煙叼在嘴裏,眯著眼看著茶單,就抬頭瞟著服務員說:“綠茶現在都不新鮮了吧?花茶一直不怎麽喝,來烏龍吧,有凍頂烏龍嗎?沒有的話就上你們最好的烏龍也行。”
  服務員點頭說有,就轉身離開了。
  俞威和趙平凡對望著,都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朝各自的右邊都扭了一下頭,幾乎同時從嘴裏噴出一大團煙霧,兩團煙霧朝平行的方向噴出來,很快散開,兩個人不約而同會心地笑了。
  趙平凡盯著俞威說:“老俞,不夠意思啊,簽了合同就不來了啊。從香港回來有半個多月了吧?我都一直找不到你。”
  俞威看著趙平凡臉上帶著笑,知道他是故作姿態,不必當真,但他還是很客氣地解釋著:“我哪兒敢啊,剛回來就又去了趟杭州,一個電力的項目。我知道你這邊肯定事兒也很多,估計你忙差不多了,這不就趕緊過來請安了嗎?”
  服務員抱著一大套泡烏龍茶的茶具走了過來,在桌上給他們泡茶。趙平凡眼睛盯著服務員的手在茶杯茶碗間忙來忙去,說:“陳總剛回來的時候就和我說了,我當時就想問你來著。陳總說在香港談合同的時候,你們的表現可是不怎麽好啊。”
  俞威知道趙平凡肯定得提一下這事,他也早就做好了準備,便很誠懇地說:“這件事,我到現在心裏都別扭。明明咱們在北京都談好的,到香港大家客客氣氣、高高興興地搞個簽字儀式多好。可托尼,我那個香港老板,貪心不足啊。他當時把我也給搞懵了,對陳總來了個突然襲擊,對我也突然啊。他肯定是覺得陳總已經親自到了香港,又把和ICE簽合同的事給取消了,他就想把已經答應過的東西反悔掉,想把價格抬高些,簽個更大的合同。”
  俞威正要接著說,趙平凡插了一句:“哪有這麽做生意的啊?你怎麽不勸勸他?啊,這弄得陳總對你們印象多不好啊。”
  俞威的表情已經從誠懇變成了委屈甚至顯得有點可憐,聲音中簡直都快帶著哭腔了,他說:“我怎麽沒勸啊?我都快和托尼翻臉了。我要事先知道他有那種想法,我一定會說服他不要那麽做。談合同的時候他把我和陳總都弄了個措手不及。陳總發火了,我就趕緊勸。然後我把托尼叫出來和他講,他還想堅持,他說陳總沒退路了,不管怎樣最後也隻能答應他托尼的條件。我就對他說,‘我了解陳總也了解合智,你這麽做行不通的’。最後我說,‘我自己不能說話不算數,如果你堅持這麽做,我就辭職’。”
  俞威的話音在最後變得慷慨激昂,然後猛地收住,他要讓這種氣氛多停留一下,可以更具震撼力。果然,趙平凡聽得呆住了,嘴巴和眼睛都張得大大的,似乎眼前浮現出俞威和一個香港人據理力爭的形象,他手指夾著的煙一絲絲燃燒著,都忘了去吸一口,最後還是因為長長的煙灰自己掉到了桌上,才把他從忘神中拉了回來。趙平凡低下頭,用餐巾紙把桌上的煙灰擦到地上,掩飾著剛才的失態,嘴上敷衍著:“你啊,老是這麽衝動,就這個脾氣怎麽行。”
  他抬起頭來,看著俞威,很自然地說:“其實啊,陳總也說應該不是你搞的鬼,都是老朋友了嘛。陳總還說,估計是你做了你老板的工作,所以你們出去商量了一下,再回來以後就很痛快地簽了合同嘛。”他說到這裏又頓了一下,很關心地說:“有句話可能不該說,畢竟是你們內部工作上的事,可是,啊,你有這樣一位老板,恐怕共事起來比較費力啊。”
  俞威顯得非常感動,像是遇到了知音,把手伸過去拍拍趙平凡放在桌上的手說:“你們知道我是什麽人就行了。”
  這時,他也意識到戲再演下去就有點兒“過”了,而且這種氣氛也不適合再談別的事,所以他就立刻誇張地用手去擦眼睛,嘴上學著東北口音說:“大哥,啥也別說了,眼淚嘩嘩的。”
  趙平凡被他那樣子逗笑了,說著:“別啊,你是我大哥,你比我大好幾歲呢。”
  俞威也笑了,他是得意地笑了。當初在香港攛掇托尼在談判中出爾反爾的時候,他就打定主意,如果日後合智的人責問他,他就把髒水全都扣到托尼的頭上。現在他果然把壞事變成了好事,顯然趙平凡和他的心理距離又拉近了一層。
  俞威拿起小小的茶杯,把裏麵的功夫茶一飲而盡,然後在嘴裏咂摸著,感受著一種甜甜的味道,滿意地對趙平凡說:“行了,能喝了,這凍頂烏龍看來是真的,的確不錯,尤其是抽一口煙再喝,更覺得嘴裏有股甜味兒,你品品。”
  趙平凡便拿起茶杯也一口喝了,茶水剛進嗓子眼兒,就立刻說:“行,不錯。”
  俞威暗笑,他知道趙平凡對這些東西其實既不講究,也沒興趣,完全是一句敷衍的客套,也就不再和他聊茶,他是來和趙平凡聊正經事的。
  俞威從包裏拿出一個像檔案袋一樣大小的信封,放到桌邊。趙平凡用眼角瞟了一眼信封,卻裝做沒看見。俞威對趙平凡說:“上次咱們說的那事,我已經辦妥了,這些東西你看一下,簽個字就行了,你留一份,其餘的我給他們帶回去。”說完,便把大信封打開,從裏麵拿出些打印好的文件給趙平凡遞過去。
  趙平凡接了,卻並沒有馬上翻看,而是隨手放在旁邊的凳子上,對俞威說:“這種法律上的事我不太懂,你給我說說就成了。”
  俞威心裏暗想,這趙平凡是總裁助理,天天和公司的法律、行政、人事部門打交道,居然說不太懂法律上的事,分明是在做戲,不過是想擺擺姿態、拿拿架子罷了,俞威覺得好笑,但還是克製住了,說:“這家普萊特公司,在我們科曼的代理商中是比較大的一家,一直都做得不錯,而且各方麵也都還比較正規,公司的股東是兩個人,我和他們倆都很熟,關係不錯。現在商量好的做法是這樣,他們答應給你5%的幹股,直接無償無條件地轉讓給你,這5%的股份隻在分紅的時候有效,沒有其他權益,沒有表決權,反正你就一年到頭什麽都不用管,年底的時候拿他們利潤的5%就行了。”
  趙平凡好像無意地隨口問了一句:“他們一年的利潤大概多少?”
  俞威沉吟著回答:“這幾年每年的銷售額,大概在兩千多萬,不到三千萬,至於利潤嘛,不是非常清楚,他們兩個告訴我說是大約在三百萬左右。就按這個數粗算,每年十五萬的分紅,也還可以啦。”
  趙平凡這才把剛放在凳子上的文件拿在手裏,翻看著,說:“錢不錢的無所謂,大家都是朋友嘛。”
  俞威看他拿起那些文件,就說:“都是他們的律師給準備的,股東會決議啊、股權轉讓協議啊什麽的,凡是你名字下麵留了空的地方就是需要你簽字的。他們做事很規矩。”
  趙平凡邊看著文件邊對俞威說:“大家在一塊兒都是為了做點實事,我這邊肯定也會盡力的。我們那個網中寶產品,我會首先交給這家……”他頓住了,在文件中查找著,接著說:“這家普萊特公司,來做代理,我可以讓他們做總代理,給他們的折扣也可以再大一點。剛開始做新產品,合智這邊本來就該多讓利給代理商嘛。”
  俞威笑著點了點頭,嘴上說著:“這就要你趙助總給他們些政策傾斜嘍。”心裏想,這話其實不必說,趙平凡一定會向他自己多傾斜多讓利的。
  趙平凡合上文件,笑著問俞威:“你老俞和他們關係不錯吧?要不怎麽挑了他們。”
  俞威知道趙平凡想了解什麽,不緊不慢地說:“我和他們就是朋友,處得久了,相互之間比較熟悉也比較信任,項目上、價格上、年底的返利上,我能照顧的就照顧他們點兒,我和他們公司沒什麽特別的關係,你放心好了。”
  趙平凡忙擺著頭說:“唉,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外麵街上的人流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稀少,幾家飯館門前剛才還人滿為患,現在已經空出了不少張桌子。天已經黑了,外麵已看不到什麽景色,偶爾有個女孩走過,也已經根本看不清輪廓,更不用說容貌了。俞威便把注意力往茶館裏麵轉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各張桌子幾乎都上了客人。那幾桌打牌的仍然非常熱烈,俞威隻要稍微豎起耳朵聽一下,就能分辨出來每張桌子上大致的戰況。附近角落裏原先空著的桌子現在都有了人,俞威逐個掃了一遍,發現全是一男一女,歲數似乎也都是三十多以上的,可無論俞威多麽專注,都聽不到人家在嘀咕什麽,隻能看見那些男男女女臉上的表情,像整個茶館裏麵的光線一樣曖昧。俞威心想,看來自己也已經到了該約個半老徐娘來泡茶館的階段了吧,但又不甘心,自己才三十多歲,他找的女孩一般都要比他小十歲,這麽一算,還是再過些年,等他四十多歲的時候,再來茶館泡三十多歲的女人吧。
  俞威的眼睛、耳朵和心思都在忙著,無意中把趙平凡晾在了一邊,因為俞威準備和他談的事已經談完,本想再閑坐一會兒也就散了,沒想到趙平凡一句話把他給拽了回來:“老俞,還有個事,陳總前幾天和我提過,啊,這事得和你商量商量。”
  俞威一聽,立刻把所有的心思全都收了回來,進入臨戰狀態,趙平凡打了陳總的旗號,應該不會是小事。俞威笑著說:“我聽著呢,陳總有什麽指示?”
  趙平凡也笑了,說:“什麽指示,這方麵你是專家,陳總和我是想讓你給出出主意。”
  俞威微笑著沒說話,他在等趙平凡接著說,凡是變得這麽客氣的時候,一定是比較難辦的事。
  趙平凡這回不怎麽拉他習慣帶的長音了,而是挺利索地說:“是培訓和考察的事。陳總回來以後就和我開始張羅這事,嘿,這一張羅就發現這事還真不太好辦。當初咱們談合同的時候,不是就留了一筆錢準備出國培訓和考察時候用的嗎?而且我記得當初咱們留的就已經不少了,當時覺得肯定夠了,可現在一張羅就不行了,太多的人要去。當初咱們搞這個項目的時候,這個部門的那個部門的都說和他們沒關係,也不參與也不支持,咱們費了多大的力才把項目爭取下來。現在倒好,一聽說要出去考察、出去培訓,全都找上門來了,積極性這個高啊,都不用動員,都爭著說他們對這個項目如何如何重視,都要派最得力的人參加項目組。我心想,這幫混蛋,都是隻想參加考察組,等考察回來真到做項目的時候肯定全沒影兒了。可陳總是個好人呐,心眼兒軟,也覺得有個機會能多讓些人出去看看也好,起碼回來以後不會唱對台戲,不會給這個項目添亂。我理解陳總的意思,但關鍵是個錢字。咱們一家人不說見外的話,你也知道我們合智現在預算很緊張,就這些錢,幹了這個就幹不了那個,捉襟見肘啊。我和陳總都想不出什麽主意,這不,想聽聽你的想法嘛。”
  俞威的腦子剛開了片刻的小差,現在又立刻高速運轉起來了,他聽趙平凡剛說第一句話就已經知道是什麽事了:太多人要出國考察、培訓,預留的費用不夠了,合智想從其他地方挪些錢過來,而且俞威已經猜到了他們在打什麽主意,現在的關鍵是要趕緊想出對策。他忽然覺得喜歡起趙平凡的囉嗦了,他越囉嗦,俞威就可以有更多的思考時間。現在俞威還沒有完全想好對策,他還需要些時間,所以他要讓趙平凡再囉嗦一下,俞威便裝作癡癡地說:“那你和陳總是怎麽商量的呢?”
  趙平凡試探著說:“陳總讓我問問你,看能不能在軟件款項上想些辦法。咱們的合同已經簽了,按說也不能減你們軟件的金額了,可實在沒別的辦法了。你看能不能這樣,我們按合同把軟件款分批給你們打過去,你們收到首期款以後,再給我們返回一部份來,具體返回多少數目咱們可以再商量,用什麽名義返回都成,我們就用這部分錢補足培訓和考察的費用,成不成?”
  俞威暗笑,早知道你們就會想從我的軟件上做文章。都已經簽了合同,一百五十萬美元已經比我想要的數少了二十萬美元呢,還想再扣一些回去,休想!俞威正好已經想出了對策,現在是思路清晰、胸有成竹了,他要讓趙平凡欣然接受他想讓趙平凡接受的東西。
  俞威很誠懇地說:“老趙,出國的事的確是大事,陳總想多派些人出去是對的,而且還應該把一路上的條件都安排得更好些,所以的確應該多爭取些預算。我來之前就想和你說件事,和出國經費的事沒準能聯係起來,可能兩件事能一起解決呢。你想不想聽聽?”
  趙平凡雖然心裏隻惦記著出國經費的難題,本不想聽俞威再提什麽另外的事,可是又不好不讓俞威說,畢竟要想挪用軟件款,還非得有俞威配合才行,又聽俞威說可能解決出國經費的問題,便忙說:“你說你說,一起商量嘛。”
  俞威便不緊不慢地說:“前些天碰到你們信息中心的幾個人,聊了聊,看來他們都有些想法啊,不知道你和陳總有沒有聽說。”
  趙平凡摸不著頭腦,納悶地說:“沒有啊,什麽想法?”
  俞威接著按他設計的思路說:“合智一直是用微軟Windows係統的服務器,聽說你們要換成跑UNIX係統的服務器,信息中心的人心裏沒底,於公於私都有些想法啊。於公,他們對新機器不熟悉,也沒有經驗,擔心短時間內掌握不好,影響項目的進行;於私,擔心公司會招聘懂新機器的新人來,他們這些老人兒,又不會UNIX技術,人人自危啊。”
  趙平凡還是有些糊塗,糊塗中帶著些不快,他瞥了眼俞威說:“就是因為你們科曼的軟件最好裝在UNIX的機器上,我們才不得不買新服務器的嘛。又不是我們自己非買不可。”
  俞威立刻坐直身子,睜大眼睛,提高嗓門,斬釘截鐵地說:“還不是ICE和維西爾的那些人這麽說的?他們當初和我們爭這個項目的時候,攻擊我們,說我們科曼的軟件隻能運行在UNIX係統的服務器上,想用這一條把我們擠出去。我們自己可從來沒說過我們的軟件不能裝在Windows的服務器上,科曼這麽大一家公司,全世界那麽多用戶,當然有裝在Windows服務器上的,哪兒能都是裝在UNIX機器上的呢?”
  趙平凡開始明白了,但因為這個思路對他來說太新,他還感覺有些不踏實,便接著問:“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不買UNIX的服務器,就用現在有的這些機器來裝你們的軟件,然後就可以用準備買服務器的錢去安排培訓和考察的事?”
  “是啊,”俞威知道趙平凡已經上套了,他還要趁熱打鐵,“已經批下來買服務器的錢足夠了,都夠每個人出兩次國的了。而且錢是你們的,想怎麽花就怎麽花。另外,這也打消了信息中心那幫人的疑慮,他們要不然還真對我們科曼有些抵觸呢。”
  趙平凡還要再確認一下心裏才能真踏實:“信息中心肯定不想換機器的,他們當然想用他們已經熟悉的技術,也的確是擔心你們科曼的軟件影響他們的飯碗。可問題是,你們的軟件裝在微軟係統的服務器上真沒問題嗎?這可不能有半點含糊。所有人都說你們的軟件隻能用UNIX的機器,買UNIX的機器也是你們建議的嘛。”
  俞威仍然理直氣壯,他很清楚,這種關鍵時刻一定要頂住,他必須給趙平凡充足的信心,他說:“那是競爭對手對我們的攻擊,不說明什麽問題。我們當初沒有堅決地反駁他們,也是為了和你們配合一起演戲。當初ICE為什麽能信以為真,真以為你們會和他們簽合同?就是因為他們相信了你們肯定不會買我們的軟件,他們覺得你們已經相信了他們說的科曼軟件有缺陷的話。如果我們當時爭論這個,說服你們不信他們的話,ICE就不會覺得他們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項目,就不會輕易上當。科曼的軟件裝在你們現有的服務器上絕對沒任何問題,我可以給你打保票。”
  俞威稍微喘了口氣,又喝了口茶,也顧不上咂摸裏麵的甜味兒了,趕緊乘勝追擊:“這是目前惟一可行的解決辦法,要不然,培訓和考察的費用從哪兒出啊?讓科曼收到軟件款再返給你們一部份,外企的內部審計都很嚴,這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很難操作。如果你們扣住一部分軟件款不付給我們,總部肯定就得急了,一定不會答應。如果你們想修改合同,少買一些軟件,把錢留出來出國用,那也得驚動我們總部啊,這事也就越鬧越大,總部肯定不高興。你想啊,陳總和你們去美國,整個培訓和考察都得靠我們總部那幫老美給你們安排,如果他們不高興,我真擔心這一路上可能就有照顧得不太好的地方,我也是鞭長莫及,美國畢竟不是咱們的地盤啊。”
  趙平凡沉吟著,沒有說話。俞威就拍了下手,斬釘截鐵地說:“老趙,你要覺得我空口無憑,咱們可以這樣,我明天就讓工程師模仿你們的Windows服務器的配置搭一個模擬環境,然後把我們的Windows版本的軟件裝上去給你看看。如果你還不放心,咱們再說其他的辦法。”
  現在輪到趙平凡的腦子轉得飛快了,俞威這一大套滴水不漏的說辭的確讓他挑不出毛病,他也覺得這的確是個十全十美、一舉多得的辦法,因為俞威的所有理由都是站在合智公司的角度來考慮的。可趙平凡又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舒服,他是準備好了來讓俞威從他們的軟件款裏讓出這筆錢的,怎麽就自然而然地讓俞威把矛頭轉到硬件款上去了呢?可俞威說的也的確很有道理,環環相扣,趙平凡想了想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那麽多了。
  他看著俞威,剛才皺著的眉頭全舒展開了,笑著說:“還是你考慮得全麵,要不怎麽陳總讓我找你商量呢?”
  忽然,趙平凡又僵住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麽,對俞威說:“哎呀,還有個事剛才沒想到啊。還不那麽簡單,這也得考慮進去。”
  俞威心裏又像被涼水激了一下,抽緊了,可臉上不動聲色,嘴上也平靜地說:“什麽事啊?一驚一乍的,嗬嗬。”
  趙平凡琢磨了一下怎麽說好,然後才開了口:“有個老範,範宇宙,那個泛舟公司的,你和他熟嗎?”
  俞威又立刻猜到了八九不離十,剛才抽緊的心終於又可以放鬆了,他心想,老和趙平凡這樣的人打交道,遲早得死在心髒病上,嘴上卻說:“範宇宙?見過幾麵,談不上熟。”
  趙平凡接著說:“我們這個項目他也花了不少功夫,跑前跑後的,和我關係也還算不錯。如果沒有咱們今天談的這事,我就準備過兩天讓信息中心和他簽合同了,從他那兒買UNIX的服務器。可現在,如果我們不買服務器了,就讓老範白忙活了,還空歡喜一場,這可怎麽好?”
  俞威聽著,心裏就在笑,他知道趙平凡肯定是已經拿了範宇宙的好處,但現在看來是不可能幫範宇宙辦成事了,正愁呢,怕範宇宙把好處又要回去。便開導趙平凡:“這有什麽。天有不測風雲,又不是你不幫他忙。再說,做生意的哪有奢望做一個成一個的?做不成就連朋友都不做了?買賣不成情誼都在嘛。我雖然和他不熟,總也了解一些。像老範這種人,做這麽多年生意了,這些道理一定懂的,雖然這次你們沒從他那兒買機器,可你這個朋友他一定願意交定的。”
  趙平凡嘀咕著:“我這個人就是心軟,最怕看到別人失望,尤其是朋友。可怎麽和他說呢?我是不好意思當麵讓他失望,打電話吧又開不了口。”
  俞威簡直覺得趙平凡這個人有些可氣和可恨了,想到自己以前在別的項目上,也曾經被“錢平凡”、“孫平凡”們像耍範宇宙一樣地耍他這個“俞宇宙”,他真想把杯子裏的茶潑到對麵那張臉上,不,茶水已經涼了,這杯子也太小,應該把角落裏放著的那壺開水整個潑過去!
  俞威怎麽想的,趙平凡根本察覺不到。俞威修煉多年的功夫,完全可以麵對一個他切齒痛恨的人,目光中卻是飽含著尊敬、親切甚至愛慕。
  俞威再一次把手伸過去,拍拍趙平凡放在桌子上的手,說:“你是好人呐,要不咱倆也成不了這麽好的朋友。這樣,我當一回惡人,我去找範宇宙,說明一下情況,再好好解釋一下。雖然我和他不熟,可我們都是生意人,好交流,合作機會也多嘛。”
  趙平凡立刻抬起頭,滿臉笑著,這次輪到他表達感情了。他抓住俞威的手,搖了搖,說:“哎呀,那可謝謝你了啊。你告訴老範,我這裏肯定會盡力再找機會,一定還有機會可以合作的,讓他放心。”
  俞威明白,趙平凡是想讓範宇宙“放了心”,他趙平凡才能真正放心。
  俞威瞥見那幾家飯館的夥計已經都出來收拾桌椅,還把遮陽傘收起來搬進去了。俞威覺得很得意,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成就感呢?這幾杯茶喝的,也真叫一波三折了,有危機也有機會,有好事也有壞事,而他恰恰把危機都變成了機會,把壞事都變成了好事,一切迎刃而解,一切隨心所願,俞威有些飄飄然了,他有些奇怪,怎麽這凍頂烏龍居然也能醉人嗎?俞威用眼角瞥著周圍桌上的人,打牌的聲嘶力竭、目光炯炯,約會的輕聲細語、眼色迷離,他們知道嗎,在他們旁邊惟一坐著兩個男人的一桌,剛剛發生多少驚心動魄的事嗎?有多少人的命運都被這兩個人的這番談話影響了嗎?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將有這輩子中頭一次去美國的機會;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將不用去學新東西,大可以抱著現在會的一點本事再混下去;也有的人還不知道,他已經被算計得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俞威雖然也是坐著,可他忽然覺得他是在俯視周圍這些人了,是啊,他們誰能體驗到俞威此時此刻這種成功的境界呢?一轉念間,俞威又糊塗了,自己是不是也在羨慕他們呢?怎麽周圍的這些人,聲音裏、目光中,好像都流露出他俞威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呢?
  直到趙平凡的背影進了他住的小區大門,向裏一拐,不見了,俞威才轉過身,走向自己的捷達王。他坐進駕駛室,把四扇車窗都搖了下來,讓外麵的空氣飄進車裏,結果飯館外麵那些燒烤攤子上的味道也跟著湧進車裏,俞威便趕緊點著火,開了出去。
  車開起來,外麵的風飛進來,空氣清新而且涼爽,俞威感覺非常的愜意和自在。他忽然想起一句廣告語,用來描述他現在的心情再恰當不過了,那句話是:“一切盡在掌握。”俞威有時候也會自己總結一下,為什麽這麽成功,有什麽奧秘嗎?俞威一直沒有想太明白,因為他每次都是想著想著,注意力就轉到去想那些成功時候的良辰美景,顧不上去想是怎麽成功的了。是自己的天分嗎?俞威對自己的聰明是充滿自信的。是自己的努力嗎?俞威也常常會想到自己付出的那些艱辛,毫無疑問,自己是很努力、很辛苦的,所以他才不斷地犒勞自己的身和心。是機遇嗎?當然,但是任何人麵前都有機遇,能否抓住機遇就要靠各人的本事了,所以還是自己抓機遇的手眼功夫絕佳。是什麽人的幫助嗎?俞威以前也是常常想到這兒就走神了:有什麽人幫過我嗎?好像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有吧,但關鍵還是因為我自己。
  現在去哪兒?一個成功男人,開著自己的車,兜裏還揣著不少錢,精力充沛,還能去哪兒?俞威想起了一個人:範宇宙。還是老範手裏的“資源”豐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老範曾經拍著胸脯對他說:隻要你沒累趴下,要幾個我給你送幾個,要什麽樣的我給你送什麽樣的。俞威心裏讚歎著:老範,人才啊。剛想到老範,俞威就回過神來,不行,現在不行,今晚不行,他得和老範說個正事呢。想到這兒,俞威又對自己的敬業精神由衷地欽佩起來:是啊,為了工作,為了事業,有多少次按耐住了自己的欲望,放棄了多少本來應該瀟灑一場的機會。他記得有一次,剛和一個女孩進了房間,手機響了,他不得不去見一個人,他隻好充滿遺憾、但絕沒有愧疚地告訴女孩他得走了,還對女孩解釋:“同誌,我們今天大踏步地後退,正是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進。”拉開門剛要出去,看見女孩一臉惶惑,才想起八十年代的女孩是沒看過《南征北戰》的,便隻好再解釋一句:“我今天先撤了,明天再來幹你!”女孩笑罵了一聲在他身後摔上了門。
  俞威占著最裏側的快車道,把車速放慢,左手拿起手機,撥了範宇宙的手機號碼,然後放到左耳邊。
  電話通了,俞威還沒說話,手機裏已經傳出範宇宙熱情洋溢的聲音:“老俞,在哪兒呢?正想你呢。”
  手機裏傳出嘈雜的聲音,窗外的風聲、車聲也都刮進了耳朵裏,後麵的車又是鳴喇叭又是晃大燈地催著,俞威便把四扇車窗都關上,風聲、車聲小了,但手機裏仍然亂哄哄的。俞威衝著手機嚷:“我在路上,開著車呢。你在哪兒呢?怎麽這麽吵啊?”
  手機裏的嘈雜聲似乎在移動,忽強忽弱,過了一會兒,噪音小了,範宇宙的聲音又傳出來:“在家酒吧,和幾個朋友,我走出來了。正想給你打電話讓你也過來呢,有個女孩兒,就是想介紹給你的,你過來吧。”
  俞威的心開始怦怦跳了起來,渾身的血液好像也開始沸騰,他覺得有些熱了。真想去啊,俞威的心裏在呐喊,可是,要克製,要按耐,要忍住。俞威的頭腦還是戰勝了身體某些部位的衝動,他盡量用平和的口吻說:“今天就算了,累壞了,你先給我留著吧。”
  範宇宙那邊頓了一下,然後“哦”了一聲。
  俞威集中一下思路,有條不紊地說:“急著給你打電話,是有個事得馬上告訴你。不是什麽好消息,你先有個心理準備啊。”
  範宇宙那邊又頓了一下,然後又“哦”了一聲,過了幾秒鍾,俞威聽見範宇宙咕噥著:“怎麽啦?你說吧,我聽著呢。”
  俞威在報喪的時候都要邀功買好,他說:“剛和趙平凡聊了一下,你不是讓我催他們快點兒把服務器的合同和你簽了嗎?我就是專門和他談這個。沒想到,合智那邊有些變化。”
  手機裏傳來範宇宙又“哦”了一聲。俞威接著說:“他們準備派不少人去美國考察和參加我們給他們搞的培訓,都想去玩兒一圈,名額全超了,當初準備的培訓費用不夠,他們就不想買服務器了,用這些錢出國玩兒去。”
  俞威停下來,想注意聽範宇宙的反應,可是範宇宙的反應就是根本沒反應,這次連“哦”一聲都沒有。俞威想這老範的腦子看來是真慢啊,還沒反應過來。他隻好繼續說,再說得詳細些:“他們可能不打算從你那裏買機器了,要用買機器的錢去美國玩兒去,要去一大幫人。”
  手機裏又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又傳來範宇宙的聲音,好像很沉悶:“噢,那他們不買新服務器,以前那些機器能裝你們的軟件嗎?”
  俞威連忙說:“是啊,我也問他們了,我還告訴他們,他們那些微軟係統的服務器,不能裝我們的軟件的,他們必須買UNIX服務器的。可沒用,趙平凡說陳總已經定了。我隻好說出了問題可別找我。”
  範宇宙又不吭聲了,俞威等著,過了一會兒,範宇宙才甕聲甕氣地說:“那這下可全白忙活了。”
  俞威恨不能把手伸進手機裏,讓手隨著信號也飄到範宇宙的身旁,拍拍他肩膀來安慰他,但現在隻好加倍地用語言來安慰說:“我對趙平凡說了,如果合智非這麽幹,我也沒辦法,人家老範也沒辦法。也是,手長在他身上,筆握在他手裏,他不和咱們簽,咱們真沒辦法。但我也對他說了,他心裏必須記著這事,一定得找機會照顧你的生意。”
  這次範宇宙很快便回答了:“啊,沒事,以後再說唄,看看別的機會吧。”
  俞威馬上接上:“是啊,還能怎麽樣,以後再想辦法吧。你放心,我這兒也會留意其他的項目,如果有客戶要買UNIX的機器,我一定讓他們找你。”
  範宇宙的聲音又響起來:“你今天真不過來啦?”
  俞威挺輕鬆,趙平凡囑咐的事已經辦好,話已經轉給範宇宙了,看樣子又是糊弄得滴水不漏,但他仍裝作充滿歉意地說:“不去了,真挺累的,改天吧。”
  俞威和範宇宙道了再見,就掛斷了手機,然後加大油門,開遠了。俞威根本想不到,範宇宙接完這個電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範宇宙掛上電話,站在外麵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然後長長地呼出來,才轉身走了回去。
  進了酒吧,找回自己的火車座一樣的位子,坐著的一個小夥子和兩個女孩都忙站了起來,範宇宙坐到兩個女孩的中間,看著對麵的小夥子。此時的範宇宙和俞威知道的範宇宙簡直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他眼睛亮亮的,咄咄逼人,盯著小夥子說:“小馬,大哥我讓人家給耍了。”
  小馬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張著嘴,問:“咋了,大哥?”
  範宇宙一字一頓地說:“我以為鴨子都煮熟了,結果他們把我給耍了。俞威告訴我,說趙平凡不買咱們的機器了,買機器的錢有別的用處,他還裝蒜,說他幫咱們說話了。”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又說:“媽的,他在香港還勸我早些訂貨,我定的這些機器都要砸手裏嘍。”
  小馬不解地問:“那,您咋知道他騙您了?”
  範宇宙哼了一聲,說:“他以為我是傻子?他替趙平凡傳話,告訴我生意沒了,就是怕趙平凡直接和我說的時候把他抖摟出來。如果他俞威沒向趙平凡保證,說合智現在的機器裝他的軟件肯定沒問題,借趙平凡十個膽兒,他也不敢不買新機器。”
  小馬還愣愣的,兩個女孩被突然變化的氣氛嚇得臉色土灰,呆呆地一動不敢動。
  範宇宙自顧自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嘴裏帶著酒氣噴出兩個字:“耍我!”
  耳邊的風聲似乎小了些,周圍女孩子們的尖叫聲也慢慢減弱了,能聽見座椅底部的鐵輪子軋著鐵軌的吱吱聲,鏈條吃力地拽著座椅往上爬。過山車剛從高處呼嘯著衝下來,在接近地麵的一段水平軌道上把速度減了下來,就又開始爬坡了,這次要上的是最高最陡的一個大回轉。
  洪鈞喘著氣,似乎都能聽見鏈條快要斷開的聲音,他真懷疑這麽多排沉重的座椅能不能被近乎垂直地拉到頂端,更擔心不會在半空中掉下去吧。過山車的速度好像快要降到零了,洪鈞往四周瞧了一下,什麽也看不見,就明白已經上到軌道的最高點了,洪鈞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知道那最刺激的一刻到來了。前麵的幾排座椅已經栽了下去,洪鈞坐著的座椅也一頭紮了下去。
  突然,洪鈞發現原本擋在他胸前的安全扶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抬了起來,高高地舉在頭頂上,他猛一低頭,糟了,剛才還係著的安全帶不見了!洪鈞忙伸手亂抓,想把扶手拉下來擋在胸前,可是拉不動;想向前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可是夠不到。洪鈞轉頭,看見旁邊坐著個女孩,張著嘴大叫著,一張臉上就剩下一張嘴了,可是洪鈞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洪鈞知道他完蛋了,周圍什麽聲音都消失了,他從座椅上飛了出來,向幾十米下麵的水泥地麵一頭栽了下去。洪鈞拚命伸手想抓住什麽,用力蹬著腿,好像可以在半空中蹬著空氣爬上去,忽然,洪鈞的頭撞在了什麽東西上,把他撞得睜開了眼,他跌坐在地板上,醒了。
  洪鈞揉著腦袋,又感覺到一側的胯骨和另一側的膝蓋也開始疼了起來,看來這就是他剛才從床上跌到地板上最先觸地的三個部位,真可氣,偏偏都是肉少的地方。洪鈞記得以前在書上看到過,貓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總可以讓自己的四肢先落地,看來人比貓差得太遠了;他又想起好像誰說過,小孩在睡夢中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也可以下意識地保證不會碰到自己的腦袋,看來自己真是退化了,洪鈞總結出這樣一個結論。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洪鈞靠在床邊,看了一眼床頭櫃上放著的鬧鍾,指針指在十點。“我睡了多久了?”洪鈞又想,好像上一次看時間是夜裏四點多,算來大概也睡了五個小時了。
  洪鈞這些日子白天以睡覺為主,夜裏以睡不著覺為主,隻是白天也常常被手機叫醒。來電的內容嘛,自然是以慰問電為主。從打來電話的時間先後順序,洪鈞都能大致分析出消息傳播的渠道。最先打來電話的當然是ICE公司裏的一些人,然後就是那幾家競爭對手中算得上是朋友的幾個人,然後就是有過合作的一些硬件公司、谘詢公司裏麵的人,再後麵是一些客戶,先是最近簽的新客戶,後是一些老客戶,居然還包括趙平凡這個曾經被洪鈞以為十拿十穩的“客戶”,客戶後麵是一些以前的老同事、老部下,後來離開這個圈子去幹別的了,最後才是一些自己早年的同學、多年的私交,卻是最後從別人嘴裏聽到的消息。洪鈞覺得有幸生活在信息社會真好,自己沒告訴任何一個人,時間不長,似乎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這麽多電話打過來,差不多問一樣的話,洪鈞也差不多做一樣的解釋,讓洪鈞後來都感覺到自己怎麽像是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了,一遍一遍地重複著一樣的話。有一次洪鈞一時興起,便起草了一封手機短信,準備用手機群發給他手機號碼簿上的所有人,短信很短:“本人已下崗,閉門修煉武林絕技,勿擾,因練功時鈴聲乍起可導致走火入魔。”寫完了,看著笑了笑,又刪了。
  小譚來過一個電話,情緒激昂地說要辭職,以抗議皮特因為輸了合智項目而找替罪羊,還說洪鈞應該事先和他說一下,他一定會主動辭職以保護洪鈞。洪鈞被他搞得哭笑不得,隻好說事情沒他想得那麽簡單,勸他就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好上他的班,接著做他的項目。
  小丁來過一個電話,問他需要不需要什麽東西,可以買了送過來,或者有什麽他可以跑腿的。洪鈞謝了他。
  前台的簡也來過一個電話,告訴他最近都有哪些人打來電話到ICE公司找他,她請他們打他的手機,凡是不知道他手機的她都沒告訴。洪鈞也謝了她,並像以前那樣誇獎她做得好,洪鈞心想這是最後一次誇獎她了。
  ICE裏其他來過電話的人都是他的下屬的下屬,他的那幾個直接下屬,包括那個財務總監和市場部的Susan,都沒有來過電話。洪鈞明白,他已經被劃清了界線,他是公司的“前負責人”了,成為了曆史,像一頁書一樣被翻了過去,他明白,他的那些下屬這麽做,證明了他們都非常具備“職業水準”,已經真的做到“對事不對人”了。
  洪鈞這些天沒有往外打過什麽電話,也沒往外發過電子郵件,他沒找工作。雖然,洪鈞非常清楚,這年頭,做男人難,做沒錢的男人更難,做曾經有錢現在沒錢的男人簡直是難上加難,但他仍然沒有開始找工作。洪鈞在等工作來找他,他知道,有時候如果真想把一樣東西賣出去、賣個好價,可能最好的辦法,是在這東西上標上兩個字:不賣。
  洪鈞站起來,走到客廳裏,滿眼一片狼藉,好像都沒有下腳的地方了,各種牌子的方便麵的碗筷堆在茶幾上、地板上。洪鈞又走進了廚房,操作台上都是速凍餃子的包裝盒,垃圾袋早已裝滿,垃圾都堆在四周的地上。洪鈞想,以前一直以為這些方便食品是專為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們準備的,原來像他這種大閑人其實需求更強烈,不知道那些廠家有沒有發現這一點。洪鈞側著身子,在垃圾間騰挪著走過去拉開了冰箱門,發現原來冰箱裏才是家裏最幹淨清潔的地方,因為裏麵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冰箱上麵還壓著個小紙片,是附近便利店的電話,這些天洪鈞的對外聯絡好像主要就是和它,因為打了不少次,洪鈞早已經記牢了這個號碼,他現在也想不出還有什麽新鮮東西可以讓便利店送上來的。
  洪鈞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北京的標準色調,公寓樓前的花園裏空蕩蕩的,沒什麽人影。大家都在忙啊,洪鈞想。忽然,洪鈞想出去看看了。
  洪鈞把自己上上下下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了一身自己覺得最舒服自在的衣服,出了門。
  這是洪鈞在過去的四十天裏,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家門。
  洪鈞沒有去地下二層開他的那輛帕薩特,他想出去走走。如果開著車,沿著路邊慢慢地逛,就太像黑車掃街拉活的了。洪鈞又一想,哪兒有開著帕薩特拉黑活的呢?但他還是直接走了出去。
  出了他住的那一帶公寓樓圍成的小區,快走到街上的時候,洪鈞看到了在拐角上的那個攤煎餅的三輪車,他立刻感覺到餓了,便走了過去。
  以前洪鈞坐小丁開的車路過,看見過這個煎餅攤兒很多次了,隻是好像從沒像今天這樣貼近過。三輪車上加了一個玻璃罩子,四周三麵被封上,一麵敞開,一個看樣子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旁邊的凳子上,顯然現在這個時間是沒什麽生意的“淡季”。她看見洪鈞向自己走過來,便立刻站起身,麻利地往兩個胳膊上套著套袖,笑著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洪鈞。
  洪鈞走過去,說了一句:“來個煎餅。”便立在旁邊,看著女人忙活。
  她從鍋裏舀起一勺子和好的麵糊,一下澆到鍋台的中央,弄了個不太規則的圓,又有些像四方形,洪鈞便覺得正像是北京城區的圖案。她把勺子放回鍋裏,抄起攤煎餅的家夥,一根細棍前端是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板,她把小木板一端的長邊放在麵糊上,胳膊繞著中心畫了一個圓圈,就把方才的北京城區擴大到了三環路,她把木板往外移了移,又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就擴大到了四環路,再一下,便到了五環路。看來這下沒弄好,在洪鈞覺得像是在望京那一帶的位置上,麵糊被攤得太薄,破了,那女人便把手裏的小木板倒了一下,用短的那邊把旁邊的麵糊勻過來一些,把破的地方粘好了。然後便接著攤,又攤到六環路,就正好攤到了鍋台的邊緣了。洪鈞立刻對這個攤煎餅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情,原來人家和北京城市規劃的那些專家們從事的是同樣的工作。
  洪鈞正欣賞著,冷不防女人大聲問了一句:“幾個蛋?”
  洪鈞一下子怔住了,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想了一下意識到沒錯,是這三個字。他愣著,心想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了,怎麽連攤煎餅的女人都開這種玩笑。
  那女人見洪鈞沒反應,便又問:“加一個還是兩個雞蛋?”
  洪鈞一下子笑了,原來是自己想歪了,忙笑著說:“兩個吧。”心想,自己也是好久沒買過煎餅了,當年在地鐵出口買煎餅吃著趕路上班的時候,煎餅沒有這麽多規格啊。
  女人覺得洪鈞有些怪,似乎和她的基本客戶群不太一樣,便又補了一句:“兩塊五啊。”
  洪鈞想了一下,覺得值,就裝作很老練地哼了一聲:“嗯,做你的吧。”
  洪鈞拿著煎餅,邊走邊吃,心想真是味道好極了,嘴塞得滿滿的,腮幫子脹得鼓鼓的,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洪鈞手裏拿著剛才裝煎餅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袋,想找個路邊的垃圾桶扔進去,就這樣一路找著一路向前走,一直走到東三環的一個路口,才找到個垃圾桶扔了進去。
  扔完了,轉過身,洪鈞才發現,這路口堵得厲害,幾個方向的車都排成了長龍,都等著通過三環主路跨線橋下的這個路口。在不動的車河中,有一些穿梭不停的身影,正忙著向停著的車上塞著小廣告。洪鈞出於職業習慣,對所有從事市場營銷的人都感興趣,便站在路邊看,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累,便幹脆蹲在了馬路牙子上,專注地看著。
  洪鈞很快便發現這是一支訓練有素、專業水平極高的隊伍。首先他們選擇的這個工作地點就很好,哪個路口車堵得厲害,哪裏就是他們的舞台。洪鈞不由得有些為他們擔心,如果北京真能把這些擁堵路口搞得不這麽堵了,他們可都得另尋辦公場所了,不過洪鈞很快就又放寬了心,是啊,等到北京真有那麽一天沒有擁堵路口了,這些人恐怕也都七老八十,正好該安度晚年了。
  他們中有不少人手上發的是名片樣的卡片,更吸引洪鈞的是另外一部分人,他們發的是大而薄的紙片。他們首先把紙片很靈巧地疊成一個個像飛鏢一樣,然後塞進車窗裏,如果車窗是關上的,他們就把“飛鏢”插在車門把手上、前、後玻璃的雨刷器下、甚至汽車前蓋、後蓋側麵的縫隙中,他們就沿著車流,一路走一路插過去。洪鈞覺得最精彩的,是他們走到車流的末尾,迎著從遠處開過來的車,用眼睛在移動的車身上找好可以插“飛鏢”的地方,在車幾乎要撞上他們的一瞬間,閃身躲開,同時把手裏的“飛鏢”準確地插在車上。洪鈞覺得他們就像是西班牙鬥牛中的那些花鏢手,雙手舉著花鏢,在公牛衝過來的一瞬間,轉身躲開,還把兩隻花鏢插在了牛背上。車裏坐著的人,就有些像公牛了,被插上了飛鏢,氣憤而無奈。
  以前塞進車裏的小廣告,都被小丁幾乎同時就又扔了出去,插在車身上的那些紙片,停車以後也被小丁立刻扔進了垃圾箱,所以洪鈞一直沒有看過這些小廣告到底都是推銷什麽東西,話說回來,他以前也沒心思關心這些。這時候的洪鈞可來了興趣,他一定要弄清楚什麽樣的產品可以用這種方式推銷。因為他明白,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麽多人被雇來發這些小廣告,說明雇他們的人肯定知道這種推銷方式是能帶來生意的。
  綠燈了,洪鈞麵前的車流開始移動起來了,在這一側發小廣告的人都退回到路邊,等著下一個紅燈的來臨。
  洪鈞朝離他最近的一個黑瘦的小個子揚了一下手,說:“喂,發的什麽啊?拿一張給我看看。”
  那個黑瘦的小個子沒反應,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當“花鏢手”的緊張和疲勞中緩過身來。洪鈞便衝他又喊了一遍:“嘿,給我一張啊。”
  小個子這回聽見了,轉過頭看見了是洪鈞在叫他,便下意識地走了過來,沒走幾步卻停住了,滿臉狐疑,上下打量了洪鈞幾遍,然後沒有任何表示,轉回身走開了,任憑洪鈞在他背後高聲叫著也不理睬,走到馬路對麵去了。
  洪鈞又氣又納悶,心想這小廣告又不是什麽寶貝,怎麽會舍不得給一張?而且,這小廣告他本來就是見車就塞的,怎麽就偏偏不肯給自己一張?洪鈞怎麽想也想不通。忽然,洪鈞明白了,他不由得大聲笑了起來。他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樣子和穿戴,腳上是一雙塑料底黑布麵的布鞋,就是俗稱 “懶漢鞋”的那種,下身是一條寬大的藍布褲子,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套頭衫,就是俗稱“老頭衫”的那種,下擺沒有掖進褲子裏,而是長長地耷拉著。洪鈞感覺自己的臉上恐怕也已經粘了不少土,嘴邊沒準還有剛才吃煎餅沒擦幹淨的渣子,這樣一副尊榮的人,蹲在馬路牙子上,與其說像是買得起廣告上推銷的東西的客戶,不如說更像是發小廣告的那幫家夥的同行。
  洪鈞止住了笑,不對,高抬自己了,自己不如人家,人家可是有工作的。洪鈞看著那個黑瘦小個子的背影,心想,連這個發小廣告的都知道要判斷一下對方是不是一個夠格的潛在客戶,如果他覺得不是,他連一張小廣告都不會給,連一句話都懶得說,不錯,已經是很專業的銷售員了,洪鈞像是發現了一個人才,讚歎著。
  這是洪鈞最熟悉的那個城市嗎?洪均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在這裏念書,在這裏工作,三十多年了,怎麽好像今天才忽然發現了很多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東西。洪鈞想著,大概這就叫“圈子”吧,或者用一個更雅致的詞:生活空間。洪鈞不想用“階層”這個詞,因為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屬於什麽高的階層,事到如今,他更不願意承認自己掉到了什麽低的階層。洪鈞對自己解釋說,自己是終於有了機會可以從原來的圈子裏溜出來,得以溜到其他的圈子中去逛逛。
  洪鈞開始有一種感覺,他覺得空間比以前大了許多,世界比以前豐富了許多。他就像一隻螞蟻,在一個小圈子裏忙忙碌碌地轉了很久,忽然他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兒,蹲在樹下,看著自己在土地上劃出來的一個小圓圈裏,有幾隻螞蟻在忙著。人就是這樣,先自己動手給自己劃一個小圓圈,美其名曰人生規劃,然後自己跳進去,在圈子裏忙。
  洪鈞曾經以為,他這些年其實就是在做兩件事:他一邊給別人設圈套,一邊防著別人給他設圈套。所謂成功與失敗,無非是別人有沒有掉進他設的圈套,以及,他有沒有掉進別人設的圈套。現在,洪鈞明白了,其實他一直還在做著第三件事,他在不停地給自己設著圈套,然後自己跳進去,人這一輩子,都是為自己所累。
  洪鈞現在才發現,北京原來真大啊,他好像隻是在東北角的這幾個街區裏逛了逛,就已經大開眼界了,如果再跳到其他地方轉轉,不知道又會有多少新鮮東西。洪鈞走著,感歎著,終於,他覺得累了。
  洪鈞停住腳步,手扶著旁邊的一棵小樹,向四下張望,尋找著適合一個人獨自吃飯的地方。他看見一家京味飯館,覺得可能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去處,便抬腳走了過去。
  他走到門口,雙手把門上垂下來的玻璃珠編成的簾子往兩邊一分,剛邁進去一隻腳,就聽見裏邊一群人大喊:“一位裏邊請!”
  洪鈞一下子怔住了,就這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跨在門檻上,稍一愣神,眼睛也適應了從外麵到室內的光線變化,一想既然人家已經明確說了“裏邊請”,便走了進去。
  很明顯,裏邊的客人比跑堂的這些小夥子還少,三三兩兩地隻零星坐著幾桌,倒是站著十幾位小夥子,一色的深色布衫布褲子,腳上和洪鈞一樣的布鞋,洪鈞腦子裏一下想起當年聽過評書裏常說的一句詞,叫做“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洪鈞心裏偷偷笑著,被一個“魁梧的”小夥子領到一張桌子前,坐到木頭長凳上。
  小夥子問:“您來點兒什麽?”
  洪鈞隨口說了句:“炒餅。”剛一說完,洪鈞就納悶自己怎麽想到要點這個,心想可見環境對人的影響有多大,進到這種飯館,不自覺地都會點應景的東西。
  小夥子又問:“您來素的還是肉的?”
  洪鈞反問:“素的多少錢?肉的多少錢?”
  小夥子朗聲回答:“素的五塊,肉的七塊。”見洪鈞稍一遲疑,又補充說明:“都送碗湯。”
  洪鈞立刻說:“素的。”
  小夥子用布擦了一下洪鈞麵前的桌子,把布往肩上一甩,轉身走了。
  洪鈞手裏擺弄著一雙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等著自己的炒餅。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像京戲裏叫板一樣的喊聲:“炒餅一盤!素的!”
  洪鈞又被震住了,話音剛落,一盤炒餅,素的,已經放在了他的桌上,那小夥子站在旁邊看洪鈞還有什麽吩咐沒有。洪鈞覺得臉上熱熱的,估計臉已經紅了,而且可能還紅得不太均勻,所以沒準是紅一塊紫一塊的。洪鈞低著頭,沒看小夥子,嘴上嘟囔了一句:“嚷嚷什麽?想讓地球人都知道啊?”說完了,洪鈞才抬頭看了一眼小夥子。
  這回輪到小夥子怔住了,過了一會兒可能才想明白洪鈞為什麽會不太高興。小夥子看來很不以為然,隻是因為洪鈞是客人,隻好還算客氣地說:“我們這兒都這樣,沒人兒在意。”說完又轉身走了。
  洪鈞低著頭吃他的素炒餅,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兒,倒不是因為這炒餅的味道,他是還為剛才小夥子唱著給他上菜覺得別扭。就五塊錢的一頓飯,還嚷嚷得所有人都聽見了,洪鈞覺得臊得慌。他正在心裏別扭著呢,忽然身後又傳來一聲唱,更洪亮悠揚:“花生米一盤!”
  另一個“精神”的小夥子端著一小盤花生米,向洪鈞斜前方的桌子走去,那張桌子上的一個男人,不等小夥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已經雙手伸過去在空中接過了花生米,其中一隻手裏已經捏好了一雙筷子,把盤子放到桌上,就用筷子靈巧地夾著花生米吃了起來,吃得很香,連洪鈞都能聽見他吧唧嘴的聲音。
  是啊,誰會在意呢?又何必在意誰呢?能有這種頓悟不容易啊,洪鈞現在覺得這五塊錢的炒餅點得真值了。
  洪鈞一盤素炒餅進了肚子,似乎意猶未盡,他越來越喜歡這京味飯館了,便又也要了一盤花生米,炒的,兩塊錢。等花生米上來了,就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夾著往嘴裏送。
  晚飯的高峰時間到了,飯館裏坐滿了人,洪鈞覺得再耗下去簡直是占著桌子影響飯館的生意了,便給了跑堂的小夥子七塊錢,結了賬。小夥子收了錢轉身就接著忙去了,洪鈞還想聽他大聲地唱收唱付呢,不由得稍微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才忽然發現桌上居然沒有餐巾紙,剛想招呼一聲要幾張,卻看見不管是“魁梧的”還是“精神的”小夥子們都忙得不亦樂乎,洪鈞便不好意思為這點小事麻煩人家,用手抹了下嘴,就算擦好了,便往外走。
  洪鈞一分門簾剛要邁步出門,就聽見所有的小夥子又齊聲發出一聲喊:“一位您慢走!”洪鈞聽了覺得渾身舒坦,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洪鈞一路向北逛著,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和一群剛下班的民工走在了一起,自己和周圍的幾個民工渾然一體,儼然是其中的一員了,洪鈞心裏就產生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大概這就叫歸屬感吧。民工們很快就拐進了一個窄小的路口,剩下洪鈞一個人沿著大街向北走,直到看見前麵人頭攢動,音樂震天。
  前麵是條小河,估計就是北麵的老護城河吧,現在看著更像是條水渠,十幾米寬的小河,兩邊是壘的整整齊齊的河岸,北岸是些人工堆出來的慢坡,種上了草坪,砌出了甬道,一直通到一道土牆腳下,這就是古老的元代城牆留下的土城遺址,河的南麵是個小廣場,現在就成了個大舞台。
  洪鈞圍著小廣場走著,看著各種各樣的人自娛自樂地玩兒著各種各樣的招式,簡直就像是瀏覽著一本包含各種文化娛樂和體育健身活動的百科全書。人們很自然地劃分成幾個特色鮮明的區域,卻又各不影響。有一群是跳國標舞的,以中年人為主,配的音樂都很有意思,都是典型的民族風格的“主旋律”,搭檔的形式很靈活,既有一男一女,也有兩男或兩女的,表情似乎稍嚴肅了些,顯然大家更多的以切磋技藝、活動身體為目的,而不是隻限於那種異性間的交際,裝束也都很休閑隨意,洪鈞還看到有幾個人穿著拖鞋在跳,看來他們自己也覺得有些影響水平發揮,所以有一個人很快就跑到場邊把拖鞋脫了,跑回去摟著舞伴光著腳轉了起來,的確輕快多了。往前走著,洪鈞耳朵裏悠揚的舞曲聲還沒散去,就已經被一種強烈的節奏震撼了,他才忽然發現他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蹦”著。他仔細地向四周張望著,看到了這一區域勢力的強大,地上放著好幾個大音箱,比剛才國標舞的錄音機自然氣派了許多,一個台階上的幾個人看樣子是領舞,不過和洪鈞在舞廳或夜總會裏見過的那些領舞女郎有很大的不同,這幾個人可不是什麽人花錢請來的,而是真正的從群眾中湧現出來的先進分子。洪鈞看不明白這麽多人一起跳的是種什麽舞,眼前隻能看見一大群的腦袋在整齊的上下起伏,不是迪斯科,也不是街舞,洪鈞猜想大多數人就是在“蹦”舞,很多人蹦的時候似乎麵無表情,讓洪鈞感覺他們就像是在做一種跳動的“瑜伽”。
  洪鈞剛以為他方才已經見識到了最熱烈的場麵,便發現他下的結論為時尚早,最有能量的恰恰是一群老年人的秧歌隊。洪鈞立刻開始佩服了,因為整個廣場上最大的“動靜”不是靠任何電源支持的音響設備發出來了,卻是一幫老年人全憑敲鑼打鼓整出來的,可見“不插電”的威力。洪鈞看到的是一隻真正的正規軍,統一的服裝,統一的裝備,整齊的動作,一樣的表情,都在咧著嘴開心的笑著。洪鈞不由得感歎,看來在中國,至少在北京,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是最快樂的。洪鈞也被感染了,覺得輕鬆了很多,甚至開始有些振奮,因為他隻需要再過二十多年,就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快樂了。
  洪鈞雙手抱在胸前,看著老年秧歌隊一趟趟地扭,聽著單調的鼓點一遍遍地敲,扭的人敲的人都還精神抖擻,站著的洪鈞卻覺得有些累了,他便漫無目的地接著走。很快,他就發現了廣場上密度最大的一群人,裏三層外三層,最外麵的人都踮著腳尖,不時地轉著脖子尋找人群中的縫隙往裏看。洪鈞已經很多年沒看過熱鬧了,這時卻像換了個人,扒開一條縫硬往裏鑽,鞋都被踩掉了便趿拉著布鞋接著往裏擠,一直擠到了站著的人的最裏層,卻發現裏麵還蹲著、坐著好幾層,圍著的巴掌大的空地上支著一張木頭桌子,桌子上麵放著個電視,桌子下麵還放著幾個電器樣的黑匣子,估計不是錄像機就是VCD機。電視裏演著卡拉OK的片子,桌旁站著個男人,正攥著個話筒投入地大聲唱著,穿著和洪鈞一樣的“老頭衫”,把下擺從下往上卷到腋窩下邊,腆著個肚子,看來是附近工地上民工裏的歌星。
  一首“大花轎”唱罷,掌聲熱烈,叫好聲一片,洪鈞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他好像已經完全沉浸在這片氣氛裏了,和周圍的人融在一起,洪鈞覺得自在,覺得痛快,他拍巴掌拍得越來越賣力氣,喊好喊得越來越響。但他還覺得不過癮,他覺得自己有一種躁動,胸中有一種情緒要宣泄。洪鈞好像是一隻剛剛從厚厚的殼中化出的蟬,他要宣告,他已經變了,他不再是隻能縮在殼裏在樹幹上爬的家夥了,他可以飛了。
  一段洪鈞似乎熟悉的曲子響了起來,這段前奏他聽過,這歌他會唱,而且這歌他現在就要唱。他看見旁邊不遠有個蹲著的人站了起來,抬腳在人群中尋找著落腳的地方,要向桌子走去,桌子上放著那隻話筒。洪鈞猛地向前撲,就好像後麵的人推了他一把似的,他在坐著人的頭頂上蹦跳著,也不顧踩著了別人的腳還是腿,向桌子搶了過去,跌跌撞撞地衝到桌子旁,一把抓起話筒。這時前奏已經過去,屏幕上已經走起了歌詞,洪鈞停了一下,喘了幾口氣,調整了呼吸,正好等到了他最喜歡的那段,便扯著嗓子唱了起來:“心若在,夢就在……,看成敗,人生豪邁,隻不過是從頭再來……”
  洪鈞笑著,自顧自地咧著嘴笑著,甩著手,走在街上,身後是那片廣場、那片人群、那片歌聲。
  忽然,褲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又是來慰問的吧?”洪鈞想,“這位聽到我下崗的消息可是夠晚的了。”
  洪鈞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一串手機號碼,沒有顯示名字,心裏想著會是誰呢,按了接聽鍵,放到耳邊,說:“喂,哪位?”
  “請問是Jim·洪嗎?”洪鈞一聽叫自己的英文名字,看來是圈子裏的人,似乎還有些口音。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洪鈞又問了一遍。
  “Jim,你好。我是Jason,林傑森,我是維西爾公司的。”
  洪鈞的心髒立刻跳得快了起來,他好像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電話,可現在電話來了,他的感覺卻好像和當初期盼的時候不太一樣了。洪鈞已經聽出這是典型的台灣國語,林傑森就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總經理。
  洪鈞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一下,盡量自然地說:“你好,林總,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是狗屁總,不要這樣子,就叫我傑森好了,Jason也可以嘛。”傑森痛快地說。
  洪鈞想笑,這個台灣人看來真是很實在,不裝腔作勢,才說了三句話,就連“狗屁”都已經帶出來了。但洪鈞已經和老外、香港人、台灣人打了太多交道,他知道有不少台灣人喜歡在談話時用這種“粗魯”來拉近和對方的距離。
  洪鈞沒有回話,他在等著傑森回答他剛才問的話,等傑森挑明來意。
  傑森接著說:“Jim,現在打電話給你不算晚吧?我估計你這一段肯定都是很晚才睡的喲。”
  洪鈞明顯地感覺到傑森的話語裏含著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的味道,這讓他覺得有些不舒服,他想接著沉默,讓傑森繼續說,但還是出於禮貌地應了一句:“還好,不晚,我手機一直是二十四小時都開著的,除了坐飛機。”
  手機裏傳出來傑森的笑聲:“哈哈,Jim你真是很敬業的喲。”
  洪鈞沒說話,傑森說:“我是剛下飛機,剛從上海飛來北京。”
  洪鈞又問了一句,他實在有些不習慣傑森這樣兜圈子:“找我有事嗎?”
  傑森的笑聲又響起來:“哈哈,Jim,你是明知故問啊,我是專門來北京見你的呀。”
  洪鈞早已經知道傑森來電話的目的是什麽,但他既要假裝沒有猜到,還要矜持著裝出不急於想知道的樣子,洪鈞又沒有回話。
  傑森便說:“Jim,我好想和你見麵,好好聊一聊,你明天時間方便嗎?”
  洪鈞知道,他等了四十天的電話終於來了,早在他要求皮特開掉他的時候就為自己設想好的機會終於來了。洪鈞也知道,剛剛過了一天開心自在的日子,他這就又要回到他原來的圈子裏去了。他隻是不知道,是自己即將鑽進傑森設好的圈套,還是傑森鑽進了他洪鈞設好的圈套,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他已經鑽進了他為自己設的下一個圈套。
  國貿中心西邊的星巴克咖啡館裏,洪鈞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的一張桌子旁邊,桌上放著他剛要的但還沒有動過的中杯摩卡,他一會兒看看摩卡上麵漂浮著的一層厚厚的奶油,一會兒扭頭向外,看著落地窗外路邊的景色。
  馬上就到“十一”了,可天氣還是挺熱,現在正是下午兩點,太陽毒毒地曬著。還好,連接星巴克對麵的國貿西翼的過街樓形成了一個門洞,陽光隻能從門洞裏透過來一些,星巴克外麵的路邊全都被過街樓和西翼遮擋在黑影裏,讓洪鈞感覺到很愜意。路上走著的人行色匆匆,星巴克裏坐著的人高談闊論,這都是他以前最熟悉的景象。洪鈞想想就覺得很有意思,昨天的這個時刻他還蹲在馬路牙子上看路上的人流和車河,現在又坐回到他曾經熟悉的圈子裏了,這種時空變幻會讓洪鈞搞不清楚,究竟自己屬於哪裏。
  就是因為這一帶洪鈞太熟悉了,所以昨晚傑森在電話裏提議在這兒見麵的時候,洪鈞是猶豫了一陣才同意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洪鈞擔心在這個外企一族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接頭,要想不被認識的人碰到簡直是小概率事件。洪鈞總覺得附近桌上的人就有認識他的,隨時會有個人走過來和他打招呼;外麵路上瞬間閃過的人裏,隨時會突然有一張熟悉的臉,衝著窗子裏的他笑著招手。洪鈞對傑森說圈子裏的人常去國貿星巴克的,很容易碰到熟人,能不能換個地方。傑森很不以為然,大大咧咧地說被人看見有什麽關係,你洪鈞已經不在ICE了,咱們就是朋友小聚,又不是競爭對手私下密談。洪鈞心裏覺得很不舒服,他知道傑森一定明白,以他們倆現在的狀況,任何認識的人看到他們坐在一起談事都能立刻猜出他們在談什麽,他總感覺傑森有種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而且好像就是有意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似的,但洪鈞沒再說什麽。
  兩點過了五分了,傑森還沒有到,洪鈞端起中杯的摩卡喝了一口,然後用紙巾擦了一下粘在上嘴唇邊上的奶油沫,靜靜地等。又過了五分鍾,洪鈞看見一個人衝進了星巴克,腳步定在門口,四處張望著。洪鈞認出是傑森來了,雖然他們沒有單獨呆過,但以前在各種公開場合已經見過不少次了。洪鈞站起來,衝傑森揮著手,傑森也看見了洪鈞,便走了過來。
  傑森身材不高,雖然不算胖,但也已經有了肚子,隻是在四十多歲的男人裏麵肚子還不算太大,臉上皮膚顯得有些黑,皺紋不少,似乎是因為疏於保養而顯得有些滄桑,洪鈞腦子裏突然跳出來一個詞:“漁民!”洪鈞忙想把這個念頭甩掉,可發現這印象卻好像已經牢牢地刻在腦子裏了。傑森穿著白襯衫,打了條領帶,領帶看來是被有意鬆開了些,能看到襯衫最上麵的紐扣也解開了,洪鈞估計他是趕過來的時候走得有些出汗了。
  傑森走過來,咧著嘴笑著,用手指著洪鈞說:“Jim,是吧?終於見麵了。”似乎是頭一次見麵的樣子。洪鈞又覺得不太舒服,傑森裝出多忘事的樣子,好像就說明他是貴人了,也可能傑森覺得今天的洪鈞是“新洪鈞”,不是以前見過的那個了。
  洪鈞笑了一下,伸手和傑森先探過來的手握了一下,沒想到傑森非常用力地攥著洪鈞的手,像是攥著個握力器正想打破自己握力的最好成績。洪鈞真想立刻把手抽出來,但他忍住了,也加力握了一下傑森的手,傑森便放開了。兩個人都坐下來,洪鈞在桌子底下活動著自己右手仍有些發麻的手掌和手指,心想,看來外企圈子裏有這種臭毛病的真是為數不少,不知道在哪兒學的,都要通過使勁地握手體現自己熱情、堅定、強有力、有魄力,結果讓握手變成了“攥手”。
  傑森剛坐下,就像椅子上有個彈簧又把他給彈起來了一樣,弄得洪鈞一愣,正想著自己是不是也應該再陪著站起來,傑森說話了:“我去拿一杯咖啡。”說完就轉身去了櫃台,過了幾分鍾,端著一杯拿鐵咖啡回來了。
  洪鈞看著傑森坐下,心想終於可以開始了吧,沒想到傑森又欠起身子,雙手遞過來他的名片。洪鈞雙手接過來,本都不想看了,因為名片上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可是出於禮貌,還是仔細地看了一遍。名片上正反麵分別印著中英文,中文名字叫林傑森,英文名字叫Jason Lin,洪鈞當初第一次聽到傑森的名字就想,這人的中英文名字的發音簡直是太吻合了,都無法去猜他是先有的中文名還是先有的英文名。公司的英文名稱是“VCL”,三個字母縮寫,所以根據英文發音起的中文名稱“維西爾”也還算貼切,隻是洪鈞每次聽到這個名字,總覺得更像是一家女性內衣的品牌,讓他浮想聯翩、心馳神蕩。
  傑森終於落了座,喝了一口他的拿鐵咖啡,臉上洋溢著一絲笑容,看了洪鈞幾秒鍾,才開口說:“久仰你的大名,隻是以前一直沒有這樣子的機會能和你好好聊一聊。”
  洪鈞看著傑森,臉上露出不卑不亢的平和的笑容,等著傑森接著說。
  “聽說你離開了ICE,有沒有弄得你不太愉快?究竟怎麽回事呢?”
  洪鈞回答:“ICE終止了和我的合同,沒有什麽不愉快,情況我相信和你聽說的一樣,不會差很多。”
  傑森笑了,說:“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洪鈞看著傑森搖頭晃腦地說著這些酸溜溜的文詞兒,又感覺到傑森似乎有一種得意的神氣,他仍然笑著沒有說話。
  傑森說:“來維西爾吧,我們合作。”
  洪鈞沒想到剛才磨蹭了半天的傑森,卻冷不丁一下子徑直切入主題,一絲試探和鋪墊都沒有,洪鈞被他弄得一愣,心裏倒有些喜歡這種直率的風格,這是洪鈞頭一次覺得傑森身上有些閃光之處。洪鈞畢竟是洪鈞,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如何應對。他沒有回答,因為這時候說什麽都不合適,他繼續麵帶笑容,等著傑森往下說。
  傑森說:“其實我一直很欣賞你,圈子這樣小,以前維西爾和ICE差不多在哪個項目上都會碰到,有時候你們贏,有時候我們贏,當然有時候是科曼贏了,就像這次的合智這樣子。我一直很留意你,很欣賞你的能力,也很欣賞你的為人,我是一直希望我們能有機會一起合作這樣子。”
  洪鈞心裏暗笑,他又一次感覺到了傑森似乎掩飾不住他的幸災樂禍,難道是洪鈞自己過於敏感了?以前洪鈞是ICE在中國的一把手,傑森是維西爾在中國的一把手,兩家直接競爭對手的一把手,要想有所合作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洪鈞的“落魄”,倒的確創造了兩人“合作”的機會,一個傑森可以“收容”洪鈞的機會。
  傑森並沒有想聽洪鈞答話,而是自己繼續著自己的獨白:“說老實話,我們維西爾公司的產品很好,隻是我們的銷售團隊比較年輕,沒有經驗,結果銷售老是做得這樣子,所以我這次是來請你大駕出馬,幫我帶一帶銷售這個team。我剛一聽說你離開了ICE就想立刻過來請你,又擔心你可能心情不太開心,可能也想休整一下這樣子,這次是專門來北京請你出山。”
  洪鈞很明白,傑森肯定是動了腦筋才拖到現在來找自己談的,傑森是覺得如果太早就急於來找洪鈞,會讓洪鈞自我感覺良好,會端架子、要條件,傑森就是要等洪鈞求職四處碰壁,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之際再來輕易“收編”的,傑森肯定還曾經盼著洪鈞主動找上門去到維西爾求職,卻見洪鈞一直沒動靜才主動來約的。洪鈞暗自感歎自己忍的那四十天還算沒有白忍,終於把傑森熬得受不住,主動來找自己了。
  洪鈞不能再不說話了,便很誠懇地說:“傑森,我對維西爾公司一直印象很好。以前沒和您直接打過交道,但聽過圈子裏不少朋友說起過您,我也一直希望能有機會能和您多接觸。”洪鈞很自然地稱起了“您”,可是昨晚在電話裏,還有剛才見麵時洪鈞都是稱“你”的,現在既然雙方已經在談即將開始的“上下級”合作,洪鈞便開始改了口。
  洪鈞接著說:“其實我離開ICE的時候,就想去找您毛遂自薦的,可是一方麵覺得冒昧,怕被您拒絕,接連受打擊;另一方麵也是想趁機休息一下,因為以後不管是開始在哪家公司做事,恐怕就再也沒有輕閑的時候了。”
  傑森笑起來,他很開心,指著洪鈞說:“你這個Jim,亂講,我怎麽會拒絕你呢?我還怕你另謀高就了呢。”
  洪鈞覺得雙方的誠意已經充分表達,氣氛也已經足夠親熱,該是談正事和細節的時候了,便不想再嘻嘻哈哈,問道:“傑森,您希望我來維西爾做什麽呢?”
  傑森咳嗽了一聲,喝了一口咖啡,又清了清嗓子,他這連著的三個準備動作讓洪鈞隱約地又感覺不舒服了,他聽見傑森說:“我們維西爾北京這個team尤其弱一些,我人又在上海,老往這邊跑都照顧不過來,我就是一定要請你來幫我帶一帶北京這個team,這樣子。”
  洪鈞一下子呆住了,心裏猛地一沉,從昨天接到電話到剛才的所有設想全錯了,他沒想到傑森隻是給他一個北京地區銷售經理的位置,他一直以為他會被傑森請到維西爾做中國區的銷售總監。洪鈞在ICE就是銷售總監,而且實際上是ICE中國區的頭兒,如果他到維西爾做銷售總監,雖然頭銜兒一樣,但他將是傑森的幾個下屬之一,最多隻能當個二把手,這在洪鈞看來已經是降格以求,“屈就”了。沒想到,這麽下決心準備“屈就”,看來都太樂觀了,都遠不夠“屈”。
  洪鈞還愣著,他不想掩飾,不想讓自己一下子裝得自然起來,他必須讓傑森知道他的感受。傑森早就看到了,忙解釋說:“Jim,我了解你的能力,我這樣子也是仔細考量過的。你來帶維西爾北京的團隊,應該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你就是把上海和廣州的團隊都帶起來,能力也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你剛來,維西爾的情況你還不了解,上海和廣州的兩個team leader很難搞的啦,上來就帶太大的team不容易的啊,這三個地方的人,現在也就我可以搞得定他們。所以你先帶北京,慢慢來,我會給你機會的啦。”
  洪鈞聽著,他心想,借口維西爾在上海、廣州的兩個負責人會不服他,這理由是站不住腳的,那兩人比他的資曆背景都差很遠,以洪鈞曾代理ICE中國區首席代表的身份,來管維西爾三個辦公室的銷售團隊沒有人會不服的,反而像這樣先隻讓他做北京的頭兒,和上海、廣州的平起平坐了,以後再想提升的時候那兩個人倒很可能不服了。不過洪鈞已經從傑森的後半段話中揣摩出了傑森真正的心思,像維西爾這種軟件公司,在中國的業務其實就是銷售和市場,誰掌握了銷售,誰就掌握了這家公司,傑森擔心讓洪鈞來當銷售總監遲早會把自己架空,從而威脅自己的地位,所以傑森是不會設銷售總監這個職務的,更不會讓洪鈞來坐這個實力派的位子。
  洪鈞腦子裏很亂,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自己不辭職而是要求皮特把自己開掉,就是準備來維西爾的,他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居然隻被施舍了這麽一個職位,他覺得傑森是在趁火打劫了,而他直到剛才還幼稚地以為自己是要被請來做銷售總監的呢,他為什麽沒有想到傑森絕不會請個人來架空他自己呢?
  洪鈞喝了一口摩卡咖啡,裏麵有很多巧克力,據說巧克力可以讓人鎮定,在寒冷中感覺到溫暖,洪鈞正需要自己讓自己暖起來。他平靜了下來,看著傑森那張“漁民”的臉,覺得恰恰自己是個“愚民”,說:“具體來講,有哪些工作呢?”
  傑森說:“我們維西爾北京不大,隻有不到十個人,有三個sales,向你匯報,還有三個工程師,他們的經理是Lucy,Lucy 在上海,但這三個工程師每天的工作,你也可以管起來。其他幾個都是back office的,有前台一個女孩子,還有個出納,她們的經理是Laura,也在上海,有什麽事你讓她們幫你做好了。”
  說了這些,傑森停下來觀察了一下洪鈞的臉色,又接著說:“我理解,你在ICE的時候帶那麽大的一個team,來維西爾隻帶三個sales,委屈你了。可以這樣子,你的title可以用北方區總經理,或者北方區銷售總監。”
  洪鈞笑了,傑森真夠“慷慨”的,可洪鈞並不在乎頭銜。他在乎的是他下一步會有什麽樣的職業發展機會和能否獲得成就感。維西爾北京是個爛攤子,手下就這麽幾個人,還肯定要受上海的露西和勞拉兩個人的牽製。在ICE的時候,和維西爾在上海、廣東還曾經有過幾次像樣的爭鬥,在北京,維西爾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洪鈞很清楚那個團隊有多弱。在業績一直不好的地方,哪怕做出一點成績都是飛躍,都會讓人刮目相看,這是洪鈞惟一可以寄希望“賭”一把的。
  洪鈞偏過頭,看著窗外,他需要想一想,傑森會給他這幾分鍾時間讓他考慮的。外麵的路上,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都在急匆匆地走著,好像所有人都在趕時間。忽然,一個女孩的身影吸引住了洪鈞,隻有她在溜達。她穿得山青水綠的,肩上背個包,腋下夾著些文件,裙擺被門洞裏的風吹得飄動著,連她的身體好像都隨時可以飄起來,洪鈞感覺這個女孩很熟悉啊。女孩的頭轉在一邊,看著星巴克的窗戶,掃過來,洪鈞看見了她的臉:是琳達!洪鈞剛想轉過頭或用手擋住臉,可已經來不及了,琳達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掃到洪鈞的臉上,又掃過去了,就像洪鈞是個透明的人。洪鈞心裏長舒了一口氣,看來是這窗戶的玻璃太暗了,琳達隻是在看外麵街上的風景映在窗戶上的影子,而不是在看窗戶裏麵的人。洪鈞想,琳達準是到國貿中心的那家公關公司辦事,然後就跑出來逛街了。
  傑森突然說了一句:“哦,看見哪個美眉了?”
  洪鈞吃了一驚,原來傑森也注意到了自己剛才看到琳達的樣子,便說:“沒什麽,好像是以前的一個熟人,走過去了。”
  傑森笑著說:“這裏是在北京看女孩子最好的地方,不過還是比上海差很多,在上海,坐在哪裏都可以看,滿街的漂亮女孩子。所以我要把你放在北京,這樣子你才可以專心做事。哈哈哈。”
  洪鈞說不清是為什麽,好像剛才飄過去的琳達的身影,讓他下了決心。洪鈞很明白,他現在處於穀底,維西爾北京也處於穀底,所以,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是在向“上”走。
  洪鈞打定主意,便說:“Title無所謂,按照公司的規定好了。Package方麵您怎麽考慮的呢?”
  傑森坐直了身子,爽快地說:“錢的事,這樣子,你在ICE是什麽樣的package,來維西爾我給你一樣的package。”
  洪鈞心裏又暗笑了起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在ICE的時候拿到的錢,絕不會是維西爾的一個經理能拿到的數目,他明白傑森隻是在賣個人情,自己必須也做個姿態才行,否則就把傑森僵在那裏了,便笑了一下說:“那不用吧,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體係的,來維西爾做,您就按維西爾的規矩來定吧,我想我應該沒有問題。”
  傑森的臉上露出非常讚賞的神情,接著誠懇地說:“Jim,不愧是Jim,非常professional。這樣子,你在直接向我匯報的幾個經理裏麵,我一定做到讓你的package最高。咱們這樣子,你的base salary是每年五萬美金,如果完全達到你的業績指標,每年總共可以拿到十萬美金。”
  洪鈞覺得傑森很有意思,剛誇了洪鈞很“專業”,自己就做了很不“專業”的事,他不應該對洪鈞說他的工資和其他經理的相比如何如何的,但洪鈞心領了,他知道傑森是在買好,他也不關心這個數目是否真是維西爾的經理級能拿到的最大數目,他沒想和他們比。
  洪鈞知道現在自己沒有什麽可以用來討價還價的籌碼,他想要的大多是這些單純的數字以外的東西,但那些東西都不是能“要”來的。洪鈞看著傑森的眼睛說:“可以,我說過我對package不會有問題,如果以後有問題我會主動和你談。”
  傑森很開心,笑著說:“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你馬上做出業績馬上就來找我談呢,我一定給你加上去。對了,你什麽時候可以來上班呢?”
  洪鈞是個很細心的人,做事也循規蹈矩慣了,就問:“還有沒有什麽其他的process要走嗎?比如做一下reference check,我可是被ICE fire掉的人啊。”
  傑森笑著罵了一句:“Check個鬼,那是對我不了解的人,才要問問別人的評價。你也不用再見其他人,咱們都談妥了,回去我把offer letter發電子郵件給你,你上班那天我們簽正式合同好了。你哪天來上班?”
  洪鈞想都沒想,隨口說:“隨時可以,明天就可以啊。”
  傑森沉吟著,好像在想著什麽,洪鈞覺得有些意外,過了一會兒,傑森才說:“你真是很敬業喲,不過不用這樣急嘛,你也可以再多休息幾天,你們這裏的‘十一’長假也要到了,多調整一下,這樣子,你十月八號和大家一起來上班好啦。”
  洪鈞一下子明白了,傑森算得真細啊。是啊,明天去上班,連著就是十一長假了,那幾天的工資傑森也就必須發給洪鈞,如果讓洪鈞過了長假來上班,那七天的工資傑森就省了。洪鈞不由得感歎自己剛才判斷的正確,像傑森這樣錙銖計較的人,是絕不會給出洪鈞在ICE時那麽高的工資待遇的。
  洪鈞便答應了十月八號上班。傑森顯然覺得大功告成,臉上笑著,把皺紋又多擠出了好幾層,他端起沉沉的咖啡杯,向洪鈞做了個幹杯的動作,自己喝了一口,好像連喝咖啡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沒有褪去,洪鈞看著都擔心傑森會讓咖啡嗆著自己。
  傑森放下杯子,嘴邊帶著咖啡的泡沫,也顧不上去擦,而是雙手抱著放在腦後,身子向後仰著,眯著眼睛,對洪鈞說:“Jim,你知道嗎?以前我還聽說維西爾亞太區的那幫混蛋,好像想把你找來換掉我呢,我聽說這個以後就對你特別留意,你的確很棒,哈哈。說起來我得好好感謝你老板呀,如果他不開掉你,你不可能來為我做事,我還得擔心你來搶我的飯碗呢,哈哈。”
  洪鈞心裏像被什麽尖東西紮到,他渾身激靈了一下,驚呆了,這傑森喝的隻是杯拿鐵咖啡,不是酒啊,怎麽會說出這種醉話、昏話?洪鈞搞不清這傑森是城府極深呢還是毫無城府,他看不透了,但無論如何,將來要和這樣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老板打交道,他得格外小心了。
  整個國慶長假,北京都在下雨,直到八號早晨天上還淅淅瀝瀝地掉著雨點兒。八點五十分,洪鈞到了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所在的寫字樓的大堂,說是大堂,隻不過是從台階上來到玻璃門再到電梯間之間的一片空間而已,靠牆擺著幾個沙發,洪鈞坐在沙發的角落裏,等著傑森。洪鈞已經養成了習慣,他總會比約定的時間早五到十分鍾到達,無論是約的什麽人、什麽事。
  洪鈞翹著二郎腿,手臂搭在他的皮箱上,是個很精致小巧的沙馳牌的手提皮箱,其實裏麵幾乎是空的,但洪鈞覺得頭一天上班空著手來好像不太好,便把這個多年不用的皮箱找了出來。自從幾年前開始用筆記本電腦以後,這種當年很流行、外企的先生們幾乎人手一個的小皮箱已經被各種電腦包取代了。
  洪鈞望著大堂裏的人,看著人流單向地沿著台階上來,轉著旋轉門走進大堂,再擠在電梯口,等門一開便蜂擁而入,門剛一關上門口就又聚了一堆人。洪鈞想著這些人裏麵有哪些會是維西爾北京的員工呢?有哪幾個會是自己要管的銷售人員呢?想著的時候,便猜著玩兒,是這個吧?那個應該是吧?
  人流好像變得稀少了,偶爾進來幾個,不管是紳士還是淑女都顧不得風度一路狂奔著,一看就是遲到了,洪鈞看了眼手表,九點已經過了。
  又過了一會兒,洪鈞看見外麵停下了一輛出租車,右後門一開,傑森鑽了出來。看來傑森也知道自己又晚了,著急地拉開右前門站在一邊,催著司機把發票趕緊打印好遞過來。發票剛遞過來,傑森一把抓住,轉身就跨上台階走了進來,連出租車的車門也顧不上關了。
  洪鈞已經站起來,提起皮箱迎了上去,傑森也看見了洪鈞。洪鈞本來隻揚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可是傑森的右手已經伸了過來,洪鈞沒有辦法,隻好也伸手過去,又被傑森緊緊地“攥”了一次,因為洪鈞這次已經在伸手時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這一次被“攥”的痛苦小了很多。
  傑森引著洪鈞走進電梯,按了標著“18”的按鈕,電梯向上移動了。
  傑森說:“這個樓層多好,我們的生意一定好,沒問題。”他說著豎了一下右手的大拇指,洪鈞不知道傑森是在“讚”誰。傑森接著說:“原來是在7樓,我一直不喜歡。我讓他們一直給我留意,後來說18層退出來一間,我馬上就定了說我們要移過來,這個號碼一定好的。”
  洪鈞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下電梯裏的另外幾個人,都很年輕,愣愣地聽著傑森說話,洪鈞便隻是微笑著而不說話,這些年做銷售,已經讓他養成了一個習慣,隻要電梯裏有外人,不管是否認識,他都從不說話,更不要說討論公司的事,因為他早已體會到,這世界太小了,而事情往往又那麽巧,隔牆都會有耳,同在一個電梯裏的人又怎麽能不防呢?
  電梯停了幾次,其他幾個人都下去了,隻剩下洪鈞和傑森。傑森發現洪鈞一直不說話,還以為洪鈞有什麽想法,便忙補上一句:“當然,號碼好,更要靠你喲,如果不是換了這個號碼,我還請不到你來這裏喲。”
  洪鈞見傑森想多了,也忙解釋一下:“哦,不是,我剛才是在想咱們的公司是什麽樣子,嗬嗬。”
  傑森也笑著說:“不用費腦筋了,這裏就是了。”說著,電梯停在了18層,洪鈞謙讓著,讓傑森先走出了電梯。
  如果不是傑森在前麵領著,洪鈞要想自己找到這間辦公室還真要花些功夫,因為離電梯挺遠,拐了兩個彎,門就在一個拐角的後麵,一不留神就會錯過了。傑森走到門口,回頭對洪鈞說:“這裏很好,很安靜,沒有人在外麵走來走去。”說完,便走進了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洪鈞深吸了一口氣,跟了進去。
  門裏先是迎麵一個前台,很小很局促,裏麵的一個女孩兒已經站了起來,笑著向傑森說早上好。傑森扭頭對洪鈞說:“這是Mary,我們的大美人。”又對瑪麗說:“這就是我說的Jim,你們的新老板。”
  瑪麗一聽傑森的話,已經紅了臉,扭捏著,又看著洪鈞,笑著說了一聲:“您好。”
  洪鈞也笑著向瑪麗說了聲你好,同時趁機打量了一下“大美人”,他便立刻得出了一個結論:看來傑森最不吝嗇的就是誇獎,尤其是與事實出入很大的“謬獎”。
  傑森和洪鈞轉過前台後麵像影壁一樣的一麵牆,整個維西爾北京辦公室便盡收眼底了。洪鈞看了一圈,估計不到一百平方米,兩個角各隔出了一間小房間,洪鈞猜其中一間是自己的辦公室,另一間應該是個小會客室。中間就是一個大的開放式的辦公區,洪鈞數到有十張辦公桌,分成兩列,一列五張,都是帶個轉角的那種寫字台,辦公區雖然不能說擁擠,但好像也不能再塞進什麽了。
  很明顯,桌子比人多,洪鈞實際上比數桌子數得都快,就已經知道他麵前一共有六個人了。
  傑森指著離得最近的一個女孩說:“這是Helen,是不是很像特洛伊裏麵那個海倫?她是你的大內總管,出納、行政啊都是她做。”
  洪鈞已經領教了傑森誇獎別人時候的誇張,看著海倫,問了一聲你好,心裏暗想,隻做公司的大內總管就好,不要進我的大內喲,我可不要這樣的生活秘書。又一想,這次傑森可能說的還算正確,特洛伊裏麵的海倫要是活到現在,的確也就是這種模樣了。
  傑森接著向洪鈞介紹另外幾個人,洪鈞與名叫武權和肖彬的兩個工程師簡單寒暄了一下,更多地是和兩個客戶經理聊著,這兩個是他直接的下屬,一個叫郝毅,英文名字是Harry,另一個叫楊文光,英文名字叫Vincent,洪鈞和楊文光開玩笑,問他和楊家將裏的楊文廣是不是親戚。這兩個小夥子都很年輕,見到洪鈞都很靦腆,甚至有些拘束,洪鈞心想,要把這兩人培養成像狼一樣凶猛的銷售好手,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第六個人,是個男人,坐在最遠處角落裏的座位上,一直背對著眾人,在打電話。傑森看到洪鈞在望著那個人,便對洪鈞說:“也是個做技術的,先不用管他,等他忙完你再和他打招呼好了。”
  洪鈞問傑森:“記得您說過應該有三個sales,這裏好像還差一個……”
  “哦,還有個女孩子,總是四處跑,等她回來再認識好了。”說完,傑森又問洪鈞:“怎麽樣? Jim,要不要講些什麽,算是你的就任致詞或是開場白?”
  洪鈞笑了,擺擺手說:“不用了吧,都是自己人,不搞那些了。我們也都已經認識了,各自忙吧。”
  傑森便招呼大家各忙各的,然後帶著洪鈞走向他的辦公室。洪鈞走到辦公室的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角落裏的那個男人,那人正好剛放下電話,微微轉過臉來往這邊看了一眼,發現洪鈞也正向他望著,便馬上把頭扭了回去,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這一下讓洪鈞來了更大的興趣,他要弄個究竟了,便向傑森說了句話,讓傑森先進了辦公室,自己轉身向那個人走去。
  洪鈞走到那個人的身後,他相信那人一定在豎著耳朵聽著洪鈞走過來的腳步聲,但仍然不回頭,手上胡亂忙著。洪鈞走到他的桌子旁邊,轉到他的麵前,伸出右手,大聲說:“你好,我是洪鈞,今天新來的,你叫我Jim好了,很高興認識你。”
  那人的身體震了一下,抬起頭,看見洪鈞伸過來的手,便把右手伸過來和洪鈞握在一起,身子慢慢從椅子上抬起來,就像是被洪鈞拉著手拽著站起來似的。洪鈞見他個子不高,貌不驚人,眼神閃閃爍爍的,好像總在回避著洪鈞的目光,洪鈞覺得他以前沒見過這個人,便等著聽他自己介紹。
  那人終於開口說話了:“李龍偉。”又嘀咕了一聲:“您好。”
  洪鈞相信自己以前一定聽過這個名字,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是在什麽時候、因為什麽事情了,他拍了下李龍偉的肩膀,轉身往辦公室走,他決定不再想了,他相信一定會在不經意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來。
  洪鈞站到自己的新辦公室門口,不由得笑了,這房間真夠小的,幾乎和外麵每個人占的空間差不多大,隻是被牆圍了起來,結果反而顯得更加狹小。傑森在房間裏站著,看洪鈞到了門口,便說:“很小,委屈你了,不過這樣子蠻好,你就會經常出去跑到客戶那裏去,不會呆在這小房間裏。”
  洪鈞笑了笑,走了進來,也說了一句:“蠻好。”
  傑森讓洪鈞做到自己的椅子上,便說要打幾個電話,走進那間小會客室了。肖彬拎著個電腦包走了進來,告訴洪鈞這是公司給他配的筆記本電腦,又把寫著密碼、用戶名等登錄信息的紙片遞給洪鈞。
  洪鈞把自己帶來的皮箱放在一旁的牆邊,打開電腦包,拿出裏麵的黑色IBM電腦,這讓他一下子懷念起在ICE時候的那台也是IBM的筆記本電腦了。
  洪鈞正在擺弄著電腦,設置著自己喜好的各種選項,門一下子被推開了,洪鈞先是感覺到了一陣風,然後發現他麵前站著一個女孩兒。
  洪鈞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孩兒已經開口了:“洪總,對不起啊,放完長假今天頭一天上班,有太多事了,我剛才是先去給一家客戶送些資料,本來十一前就應該給他們送過去的,可他們臨放假根本沒心思幹正事,所以我就想等放完假一上班再送去,本來是想送去放到他們桌上就回來的,可是他們上午好像不忙,非拉著我說這說那,講的都是沒意思的瞎說八道,我就一直急著趕緊往回跑,這不,才趕回來。”
  洪鈞張著嘴,被這女孩子的一長串連珠炮搞懵了,也在呆呆地看著這個女孩兒的樣子。她高高瘦瘦的,典型的豆芽菜骨感身材,長長的頭發,染了一些淡黃色,挽在腦後,臉倒是圓圓的,不算長,洪鈞心想謝天謝地,不然高個子長臉,真像個驚歎號了,現在的樣子挺好,是個向日葵。女孩的容貌很端正,皮膚很白很細,因為跑進來又說了一大堆話,五官稍微有些變形,慢慢恢複自然了,洪鈞就發現她很耐看,尤其是一雙眼睛,特別有靈氣,洪鈞好像找到這女孩為什麽話這麽多的原因了,因為她臉上的嘴巴和一雙眼睛都會說話。女孩兒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衣服,上麵是件襯衫,下麵是條褲子,很利索的樣子。
  女孩見洪鈞盯著自己,好像明白過來了,臉一紅,忙說:“哦,我是這兒的客戶經理,叫劉霏冰,你叫我菲比好了,P、H、O、E、B、E。”
  洪鈞聽著菲比把她的英文名字拚完,才注意到菲比直接稱呼自己“你”,而沒有像剛才的幾個人一樣對自己稱呼“您”,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又好像覺得挺舒服的。他對著菲比微笑著,說:“別叫我洪總,你要叫我洪總,我就叫你劉副總,因為咱倆是上下級,我是總,你就得是副總了,叫我Jim好了。”
  菲比說:“好吧好吧,反正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了,一直想認識認識你,沒想到你來當我老板了。你們做銷售真厲害,我都輸給你們好多回了,好多回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麽輸的,你們那個小譚老在項目上給我下套兒,他下了套我就鑽進去,都不知道為什麽老上當。這個小譚就是你帶出來的吧?太恐怖了,我從來都沒有從他手裏贏過單子。”
  洪鈞笑得更厲害了,他以前從沒見過心態能始終這麽好的常敗將軍,看來這個菲比倒是個可造之材啊。洪鈞打斷菲比:“不要還是‘你們你們’的呀,現在是咱們和他們了。”
  菲比笑著說:“對對,我忘了,現在你和我是一夥兒的了,歡迎你棄暗投明,革命不分先後。你來了就好了,我以後才不怕什麽小譚了呢,別說小譚,老譚也不怕了,因為我有老洪了……”菲比忽然停住了,好像猶豫了一下,然後接著說:“我就叫你老洪吧。”
  洪鈞笑著說:“隨便。不過,你的名字都不太好念,中文名字吧,不太上口,英文名字呢,好像也不是特別好。”
  菲比已經轉身走到門口,手扶在門上說:“你先忙吧,我來打個招呼,不打擾你了。名字嘛,怎麽你一見麵就想給我改名字呀?對不起,您湊合著叫吧。”說完,又像一陣風一樣刮走了。
  洪鈞愣在那裏,臉上還帶著剛才的笑容,他正在咂摸味道呢。這時,傑森推開門進來,洪鈞便站了起來。
  傑森說:“我們去那邊會客室聊聊吧,我把這裏的情形都和你講一講。對了,亞太區在新加坡要開個會,我不想去,沒時間,我想請你代替我去,帶著耳朵濫竽充數就好。”
  洪鈞聽了覺得很奇怪,跟著傑森向小會客室走去。
  洪鈞連著好幾天都在琢磨,為什麽傑森讓自己替他去新加坡出席亞太區的會議,好像猜出來一些,但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最後隻好搖了搖頭。傑森看來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像個不定向導彈,讓人琢磨不透,更無法預測他下一步的軌道是什麽樣。
  按傑森自己給洪鈞的說法是,他之所以自己不想去,是因為他不想浪費時間聽那些老外們的指手畫腳,他說他們是在“聒噪”。而他給亞太區找的理由是他的太太忽然病了,可能是因為在上海水土不服,所以傑森不能在這時候飛到新加坡去開兩天的會。洪鈞覺得好笑,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台灣人在上海會水土不服的,起碼台灣男人對上海的水土和上海的水土養的一方女人都“服”得很,也許正如此,台灣女人也可能會對上海不“服”了吧?誰知道。
  至於傑森為什麽選洪鈞代替他去,傑森自己的說法是希望洪鈞利用這個機會去熟悉一下環境。洪鈞覺得更可笑了,他剛來公司,連維西爾北京這個小環境他都還沒熟悉呢,跑去熟悉維西爾亞太區幹什麽?用去趟新加坡作為加入維西爾的獎賞?應該不會。洪鈞不是沒出過國的人,他已經跑過世界上太多地方了。
  當傑森上次在星巴克裏說出“維西爾亞太區那幫混蛋”的時候,洪鈞就已經很清楚傑森和維西爾亞太區的關係不好,當時還隻是以為那是傑森內心情緒的宣泄,沒想到他竟這麽直截了當地拒絕去開會,簡直是向亞太區示威和叫板。洪鈞總覺得這樣做過於情緒化,他很難理解傑森怎麽會這麽不加掩飾地公開他和亞太區的矛盾。
  另外,洪鈞推測傑森讓自己去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進一步向自己示好,表現他傑森對洪鈞毫無戒心,完全信任,沒有任何顧忌,可能他也有些後悔上次在星巴克無意中透露出的話,提到他曾經擔心維西爾把洪鈞挖過來替掉他,所以想打消洪鈞的疑慮。的確,傑森肯定已經不再擔心,洪鈞現在隻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經理了。另一個隱藏得更深的原因,是因為洪鈞新來乍到,對維西爾的情況不了解,傑森就不必擔心他向亞太區當麵告狀了。
  不管怎樣,洪鈞並不喜歡跑這趟差事,維西爾北京的爛攤子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呢。早上又被前台的那個瑪麗把他噎得夠嗆,讓他心裏慪了不少氣。
  早上剛上班,洪鈞走到前台,對瑪麗說:“Mary,幫我個忙好嗎?這是申請新加坡簽證的資料,我都弄好了,你幫我跑一趟嘉裏中心,送到簽證處就行了。”
  沒想到,瑪麗卻皺了眉頭,一臉難色地說:“哎呀,可我這會兒走不開呀,Laura給我布置了一大堆事,正愁忙不過來呢。要不您給上海打個電話,和Laura講一下,她不發話,我真不敢出去啊。”
  洪鈞一聽就火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孩兒,卻也知道利用外企的矩陣式架構搞小動作了。外企裏的很多崗位都是有兩個頭兒的,瑪麗在北京,洪鈞是她的老板,算是屬地管理;瑪麗是前台的接待員,做行政的,上海的財務經理勞拉也是她的老板,算是業務管理。水平低一些的,會利用這種雙重管理來偷懶,洪鈞讓她做事的時候,她推托正忙勞拉的事,洪鈞知道肯定當勞拉讓瑪麗辦事的時候,她會推托正忙洪鈞的事呢。水平高一些的,會在這種雙重管理下走鋼絲,想辦法讓兩個老板都努力爭取發展自己成為心腹,自己左右逢源,兩邊得好處。洪鈞相信這瑪麗還隻屬於低水平的玩法,洪鈞恨的是那種走鋼絲的高手。
  洪鈞壓住火氣,皺著眉頭,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對瑪麗說:“那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如果Jason來電話找我,你告訴他我去辦簽證了。Laura也真是的,給你派那麽多活,也不看看你幹得完幹不完,想把你累死啊。我得和Jason說說,應該再請一個秘書來,這麽多事一個人忙不過來嘛,除非找個能力更強一些的。”
  瑪麗聽著洪鈞的這些話,臉上就像是個萬花筒,變化了好幾次。剛聽了洪鈞的頭一句話,她是一陣輕鬆得意,心想又把一個差事推出去了;聽洪鈞接著說,她臉有些紅,洪鈞這麽心疼她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沒想到洪鈞話鋒一轉甩出了最後一句話,把她砸懵了,臉色變得白裏透綠、綠裏透白。她愣了半天,剛回過神來,想叫住洪鈞說句什麽,洪鈞早已不理她,徑直走出去,坐電梯下樓了。
  嘉裏中心寫字樓的北樓裏,有一家獵頭公司,在它裏麵的一間會議室裏,西裝革履的三個人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邊。其中一個頭發溜光水滑的人,是三個人裏麵的東道主,但他卻是三個人裏麵最少說話的一個。他的左手,是個外國人,四十多歲,彬彬有禮,謙和中又透著嚴謹;他的右手,是個中國人,應該不到四十歲,膚色有些黑,樣子比實際年齡老一些。這個有著溜光水滑的頭發的人,是這家獵頭公司的合夥人,就是他,把兩家直接競爭的公司中的兩個人撮合到了一起,他旁邊的外國人是個英國人,就是ICE公司的皮特·布蘭森,他旁邊的中國人,就是科曼公司的俞威。
  這已經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碰麵了,實際上,他們這次碰麵就是為了達成最終的協議,看樣子,一切順利,已經在收尾了。
  “溜光水滑”幫著兩個人整理著已經簽署的文件,大家都微笑著,都很滿意。皮特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俞威說:“我想再次確認一下,你確信你離開科曼公司後可以馬上直接加入ICE公司嗎?”
  俞威立刻用英語說了句:“沒有問題。”他好像覺得應該再多補充些更翔實的東西,可一時又好像不能用英語脫口而出,憋在那裏。
  “溜光水滑”便馬上接口用英語對皮特說:“我第一次和俞先生談時,就問了這個問題,他完全可以確認,他和科曼公司沒有簽過非競爭性條款,科曼公司不可以限製俞先生去哪家公司。”
  俞威完全聽得懂,點了點頭,表示這也是他原本想表達的意思。
  皮特很滿意,但還是又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但ICE不是科曼,我們要求所有員工都要簽署非競爭性條款的,尤其是首席代表。俞先生,你不會有問題吧?”
  俞威忙笑著用英語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皮特又說:“從今天到我們定好的你來ICE上班的日子,隻有這麽短的時間,你確信你和科曼公司可以完成交接嗎?”
  俞威一邊笑著,一邊連連點頭說:“沒有問題,我保證科曼公司會很快讓我走的。”說完,他又有些擔心皮特會不會誤解成科曼正巴不得他盡快走人呢,他看了眼皮特,皮特隻是微微點了點頭,沒什麽別的表示。
  “溜光水滑”拉開門,走出去裝訂文件,皮特便和俞威聊天,問道:“我聽說你和Jim·洪很熟,一直是朋友?”
  俞威回答:“以前是朋友,後來不怎麽聯係了。”
  皮特又問俞威:“你知道他離開ICE以後的情況嗎?”
  俞威便說:“不知道,我不關心他的事,我和他不是朋友了。”
  皮特喃喃地,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希望我和他還能是朋友。”
  皮特立刻注意到俞威臉上好像變得紅一塊紫一塊的,正想解釋一句或把話題岔開,恰巧“溜光水滑”推門進來,已經把兩份文件都弄好了,很專業的樣子。皮特和俞威便都站起身來,各自收好文件,三個人的手摞著握在一起,慶祝著。
  皮特對俞威說:“歡迎加入ICE,我希望你能為ICE簽更多像合智集團那樣的合同。”
  俞威臉上又非常不自然了,說:“我會盡我的全力。”
  “溜光水滑”說:“一定的。”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正要走出會議室,俞威忽然說:“布蘭森先生,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先走,五分鍾以後你再走,好嗎?”
  “溜光水滑”笑著說:“俞先生就是謹慎,所有的事都定下來了,還要這樣小心。”
  皮特笑著同意了俞威的建議,和俞威又握了手,便被“溜光水滑”陪著進了一間辦公室。
  俞威走出獵頭公司,向電梯走去,他沒想到,洪鈞坐的出租車也正好在這時停在了嘉裏中心寫字樓的門口。
  洪鈞付了出租車費,走進寫字樓的大堂,往左邊向北樓的電梯走去,他也沒想到,俞威正坐電梯下來。
  洪鈞離電梯間大概有十幾米的時候,一台電梯從上麵下到了大堂,門開了,俞威和幾個人一起走了出來。俞威和洪鈞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頓住了,但隻是一霎那,幾乎又是同時,兩個人都邁步走了過來。兩人走到近前,迎麵站住了,臉上都沒什麽表情,卻互相問候著,說的頭一句話都是“好久不見”。
  洪鈞問:“來這兒辦事?”
  俞威說:“啊,有點事,你呢?怎麽樣?”
  洪鈞說:“我現在在維西爾公司,來辦新加坡的簽證。”
  俞威怔了一下:“哦,你去維西爾了?噢,我應該想到的,就這麽幾家公司,還能去哪兒?去新加坡開會?”
  “不是,去參加個培訓,剛到新公司嘛。”洪鈞不想告訴他是去亞太區開會,那是公司內部的事。
  俞威笑了:“呃,你還用去培訓?是去培訓別人吧?怎麽你還用親自來辦簽證啊?叫秘書跑一趟不就成了嘛。”
  洪鈞麵帶笑容,平靜地聽著俞威的嘲諷,等他說完,便說:“那先這樣?都挺忙的。Bye。”說完,便向電梯間走去。俞威也說了聲bye,便向門口走去。
  洪鈞在電梯間站了一會兒,並沒上電梯,回頭看著俞威出了大門,便轉身折回來,走到大堂牆壁上貼著大廈裏各家公司名錄的水牌前,瀏覽著北樓裏都有哪些公司,想從中找到線索,看看俞威究竟是來幹什麽的。洪鈞也說不清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因為俞威是個競爭對手,還是恰恰因為他是俞威?
  洪鈞正仰著脖子看著那一排排一列列的公司名字,忽然覺得有一個曾經很熟悉的身影從眼角的餘光裏閃了過去,洪鈞下意識地扭過頭,看見一個老外,提著個電腦包,向大廈門口走去,即使隻是背影,洪鈞也已經認出來了,那是皮特!而且從皮特穿過大堂的路線洪鈞可以確信,他也是從北樓下來的。
  洪鈞便又抬起頭,更加仔細地在那些公司名字裏找著。很快,他的目光停住了,停在了那家他很熟悉的獵頭公司的名字上。俞威、皮特、獵頭,洪鈞的腦子裏隻轉了一下便已經把一切串了起來,弄明白整個來龍去脈了,他不相信巧合,他相信他的推理和判斷:俞威要去ICE了,應該是接替洪鈞做首席代表,不過應該不是代理的,而是正式的。
  洪鈞的腦子裏,好像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麵:一片平原上孤零零地有兩個山坡,自己剛從比較高的那個山坡頂上滾下來,還沒顧得上拍打身上的塵土,就蹣跚著爬上了這個矮些的山坡,剛站直身子,便看見俞威已經騎著馬衝上了自己曾經占據的那個高坡,向自己揮舞著手中的長矛。洪鈞知道,又要有一場惡戰了,可自己手裏好像一無所有。這麽想著,他忽然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各種滋味湧上心頭。洪鈞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轉身向電梯走去。
  俞威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電腦包放在旁邊,俞威忍不住又把剛才簽的協議從包裏拿了出來,攤在腿上看著,文件上的那幾個簡單的數字,讓他越看越開心,越看越喜歡,他更加得意自己討價還價的本事了。他知道ICE的工資待遇本來就比科曼更好一些,自己又是從科曼的銷售總監跳到了ICE的中國區首席代表,再加上幾番要價,他這回真是鯉魚跳龍門,又有名又有利,賺大發了。
  俞威一邊看得過癮,一邊掏出手機,正準備撥號,冷不防手機先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讓他稍微有些懊惱。俞威看了眼來電顯示,知道又是合智集團的趙平凡打來的,心想,這趙平凡應該改個名字了,叫“招人煩”,便按了接聽鍵,說:“喂,你好。”
  他的“好”字還沒出口,趙平凡已經急不可待地說上了:“老俞嗎?找你真難啊,剛才打你電話一直沒接,你在哪兒呢?”
  俞威心想,剛才我正和皮特談大事呢,怎麽可能接電話,再說,管我在哪兒呢。但他嘴裏還是客氣地說:“剛才在開個會,所以我把手機調成靜音了,現在正在路上呢。”
  趙平凡忙說:“在路上?那你現在過來一趟吧,這事急著和你談啊。”
  俞威暗笑,我在路上,又不是去合智的路上,而且你要談的事正是我要躲的事呢。俞威好像很無奈地說:“哎呀,現在過不去啊,我正急著去另一個會呢,早都定好了,現在肯定去不了你那兒了。”
  趙平凡現在不僅是“招人煩”,他自己也煩上了,沒好氣地說:“算啦算啦,那就在電話裏說吧。你們的軟件有問題啊,裝倒是裝上了,可是很不穩定啊,最近這一個星期每天都要重新啟動好幾次,這怎麽行?將來根本不能用啊。”
  俞威好像覺得不可思議似地說:“不會吧?當初不是專門裝了個模擬環境做了測試了嗎?”
  趙平凡都快罵出聲了:“壞就壞在那次隻是個模擬環境,誰知道你們怎麽給我模擬的呀?把整套軟件裝在我們真正的環境裏麵,就成現在的德行啦。”
  俞威一點兒不急,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的工程師不是去看過了嗎?我聽說又重新裝了一遍,還不行嗎?”
  “不行不行,根本沒用。我問你的工程師了,他說他從來沒在Windows的服務器上裝過你們的軟件,都是在UNIX的機器上裝的。他照著你們內部的操作指南裝,裝是裝上了,可出了問題他也不知道能有什麽辦法。”趙平凡壓住火氣說。
  俞威接著糊弄:“版本不一樣,他可能沒什麽經驗,這樣吧,我把你們的情況向亞太區和總部說一下,爭取讓他們派個有經驗的過來。”
  趙平凡一聽就急了:“那要等到什麽時候?!陳總可都生氣了,連徐董事長都知道了,問了陳總好幾次,陳總要求你們務必馬上解決!”
  這時候俞威反而來了興致,他好像是貓在逗弄著一隻老鼠,笑著說:“老趙,這技術上的事得講科學,急不得,光聽命令蠻幹,出不來還是出不來啊。”
  趙平凡被俞威徹底激怒了,真要罵人了,大聲嚷著:“老俞,當初可是你拍著胸脯告訴我,說你們的軟件裝在我們這些服務器上肯定沒問題,你當初說這話的時候講沒講科學?還是你瞎說的?”
  俞威卻一點不急,更沒發火,而是心平氣和地出著主意:“老趙,科曼的軟件在世界上的確有不少都是裝在你們這樣的Windows機器上的,但是我們北京的工程師可能沒怎麽接觸過,我說請外麵的專家來,你又嫌慢,那現在換UNIX的服務器,還來不來得及呢?”
  趙平凡的聲音裏好像都帶著哭腔了:“老俞,我這次可以等你從國外請個人來,可是以後呢?誰想到你這裏的人根本沒辦法支持呀?我可不能提心吊膽直到你們培養出人來。要想換機器,那些預算已經挪去準備出國用的,雖然還沒去,可是該花的已經花了,剩下的也都是留好用途的,要不然出國的時候肯定安排不好。買新機器,時間倒是來得及,可沒有預算了啊,再申請預算可來不及了,而且這事就捅大了。”
  俞威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老趙,我是這麽建議啊,你們出國,也不要太鋪張了,隻把幾個老板安排得好些,下麵那幫家夥能去趟美國已經知足了,條件差些都能忍了,就能剩下些錢,買幾台UNIX的服務器,先別買太好的,配置不用太大,剛剛夠用就行,反正剛開始的時候軟件也不會真正用起來,等將來真要用了,再申請預算換大機器。”
  說完了,俞威都被自己感動了,他現在已經要去ICE了,還管科曼的客戶幹嘛呢?
  趙平凡想都沒想,便開了口,語氣又強硬了:“不行,出國的事,大都已經安排好了,不好再變,從別的地方也擠不出錢了。我看,就得從你們的軟件款上想辦法了。”
  俞威便問:“你們給我們打過來多少了?30%?”
  “嗯,我們已經給你們付了30%了。”
  俞威懶得再和趙平凡玩兒,他覺得是攤牌的時候了,就說:“老趙,事到如今,我也盡力了,你們少付款,甚至不付款,都不關我的事了,陳總是和香港的托尼簽的合同,你請陳總直接找托尼吧,我這邊已經要開會了,咱們再聯係吧。”
  說完,俞威便掛上了電話,他覺得自己再也沒必要搭理趙平凡了,趙平凡肯定被他最後這幾句話搞懵了,肯定覺得俞威怎麽會一下子判若兩人?俞威懶得再理他,反正過些天他自己會知道俞威跳槽的事,到時候他自然就會明白了。不過,剛才這個電話,讓俞威覺得非常得意,自己怎麽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得這麽好呢?恰恰就在合智的項目出事的時候,俞威已經有了更好的去處,別人用了八抬大轎來請他,他正好可以甩手扔下這個爛攤子,另謀高就去了。
  咦,本來剛才拿電話是要打給誰來的,結果卻讓趙平凡給攪了?哦,想起來了,是要打給托尼那家夥的。俞威心想托尼這下要有好日子過了,合智這麽大的客戶要想改合同、少付款,可不是小事,估計這官司得扯很長時間。合智恐怕一時半會兒擠不出錢來買新的UNIX機器,除非科曼下狠心自己負擔費用,把一個外國專家派到北京常駐,專門為合智提供技術支持,否則這個項目看來就要一直在糾紛中擱置下去了,不過以俞威對托尼的了解,這個香港人幹不出這麽有魄力的事來,所以合智項目的歸宿也就顯而易見了。
  俞威一邊想著,便撥了托尼的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等著,嘴角向上翹,他禁不住得意地笑著。
  電話通了,他聽見托尼的聲音,便說:“喂,托尼,我是俞威,和你說個事啊。”
  電話裏傳出托尼不太情願的回答:“俞威啊,我這邊正好有要緊的事,你可不可以再過十五分鍾以後打過來?”
  俞威根本不願意理睬,直接說:“我就一句話,但是很重要,說完就沒事了。”
  托尼好像沉吟了一下,顯然很不高興,但還是說:“那你講吧。”
  俞威對著話筒大聲地嚷著,好像要把胸中積攢許久的怒火和怨氣都發泄出來:“我決定辭職了。我馬上會給你發個電子郵件,正式的,我現在是先用電話和你說一聲,讓你有個思想準備。”
  俞威就是要在電話裏聽到托尼的反應,才打這個電話的,他本來真希望能當麵向托尼提出辭職,好親眼看到托尼的驚愕、慌亂,可惜現在隻能親耳聽到了,但這也足夠讓俞威感覺到極大的快感。
  托尼的確被驚呆了,停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怎麽突然就?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不好的嘛,我要和你談談,好好談談。”
  俞威感覺舒服、滿足、痛快,笑著說:“不突然。這不是向你打招呼了嗎?等你收到我的郵件,咱們再談吧。你不是正忙要緊的事呢嗎?那你接著忙吧。”
  俞威剛想說拜拜,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急忙加了一句:“喂,對了,差點忘了,還有件事,也是件大事,也是向你打個招呼,讓你有個準備。合智集團想要修改合同金額,甚至可能退貨。拜拜。”
  俞威掛了電話,解氣啊,渾身的毛孔好像都張開了,他此時就想到了一個字:爽。
  洪鈞從嘉裏中心回到公司,走過前台的時候,看了一眼坐在裏麵的瑪麗,瑪麗衝他笑著,洪鈞覺得她笑得不太自然。洪鈞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門就被推開了,原來瑪麗也跟了過來。
  洪鈞看著瑪麗,等著她說話。瑪麗站在洪鈞的桌子前,兩隻手垂在身體前麵上衣下擺的位置,左手握著右手的四個手指,攥得緊緊的,看著洪鈞,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都忙完了,您的簽證還要去取吧?您把取簽證的單子給我吧,我給您取。”
  洪鈞見她主動來為自己做事,知道是剛才出去前甩下的幾句話起了作用,但看到她這麽緊張局促,沒想到她會被嚇成這個樣子,又有些不忍心了。
  洪鈞拿出取簽證的單子,遞給了瑪麗,笑著說:“謝謝你啦。”
  瑪麗雙手從洪鈞手裏接過單子,垂下眼簾,不去看洪鈞,嘴上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同時轉過身,就要拉開門出去。
  洪鈞想起了什麽,說了句:“等一下。”
  瑪麗立刻轉過身,臉都紅了,低著頭說:“啊,忘了問您還有什麽事了。”
  洪鈞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他沒想到自己已經被當成了個凶神惡煞,隻好笑著,盡量溫和地說:“沒事,我就是剛想起來,想請你幫我訂一下機票。”
  瑪麗跺了下腳,甚至帶著些懊惱地自言自語:“哎呀,剛才還想著要問呢。”
  洪鈞一下子笑了起來,拿過一張便箋,寫了幾行字,遞給瑪麗,說:“你就按這上麵的日子訂航班吧,你幫我訂國航的。”
  瑪麗又雙手接過了便箋,看著,問了一句:“您不坐新加坡航空公司的嗎?不是都說新航服務好嗎?”
  洪鈞選國航,其實是為了積攢他的國航知音卡上的裏程,但他沒明說,而是換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新航的機票貴,國航的便宜不少呢。”
  瑪麗露出了一種又欽佩又感動的表情,好像麵前的洪鈞簡直是個光輝高大的楷模似的。
  洪鈞又補了一句:“不過訂國航的時候你要注意一下,我不要經停廈門的,你幫我訂直飛的。”瑪麗點頭答應了。
  洪鈞笑著說:“我想想,從新加坡能給你帶些什麽呢?那兒好像實在沒什麽東西可帶的。紀念品嘛都是那種魚尾獅,可是做得怎麽看怎麽像是個魚尾狗。估計我隻能給你帶些巧克力什麽的糊弄一下你了。”
  瑪麗愣了一下,因為這的確出乎她的意外,但很快她就高興起來,看著洪鈞笑了,擺著手說:“哎呀,您什麽也不用帶,真的。”
  洪鈞也很高興終於讓瑪麗開心一些了,他知道不是因為什麽巧克力的小恩小惠,而是瑪麗看到了他並沒有成見和惡意,終於不再提心吊膽了。瑪麗笑著又問了一句還有沒有別的事,洪鈞搖頭說沒有了,瑪麗才轉身出去了,洪鈞仿佛可以聽到瑪麗的腳步輕快了許多。
  洪鈞的腦子裏還在想著航班的事,他想起了新航的空姐,嬌小的身材,可人的笑臉,腳上的涼鞋,尤其是柔軟的衣裙,緊緊地裹著身子,她們的腰怎麽都那麽細呢?但洪鈞受不了她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有一種東南亞特有的氣味,但洪鈞又一想,如果不是這樣,像他自己這樣的蒼蠅、蚊子恐怕早都叮上去了。
  洪鈞腦子裏的原本不願意去新加坡開會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以後,就一下子改變了。亞太區老板的秘書發了封郵件來,是發給所有將要出席會議的人的,郵件裏提到了大家住宿和開會的地方都將是新加坡的裏茲·卡爾頓酒店。洪鈞對郵件中還列出的出席人員名單、議題和日程都沒什麽興趣,這種會他已經參加過太多次了,而且他這次完全就是去“湊數”的,是替傑森 “點卯”去的,但是,選定的這家酒店倒讓洪鈞想去開這個會了,甚至變得有些期待。
  洪鈞去新加坡已經去過N次了,也已經把魚尾獅雕像北麵那片出名的酒店區裏的各家酒店差不多都住遍了,從西麵的斯坦佛酒店、萊佛士酒店,到東麵的濱華、東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幾家酒店,都住過了,惟獨沒有住過的就是這家裏茲·卡爾頓酒店,洪鈞曾經在附近經過時注意到這座板型建築的酒店,從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戶,他就覺得有些好奇,是在客房裏有這種形狀的窗戶,還是有什麽特別的功用?
  現在,當洪鈞打開自己在裏茲·卡爾頓酒店的房間的大門,把行李扔到地毯上,站在房間的中央四下一打量的時候,他就看見了那八角形的窗戶,是在衛生間裏的,窗下就是浴缸。
  洪鈞走進衛生間,看見了馬桶旁邊還有一個像馬桶一樣的東西,隻是沒有蓋子,也沒有那麽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反正不是給他預備的,他想起來朱利亞·羅伯茨在電影《漂亮女人》裏衝到陽台上,對李察·基爾喊著她終於搞明白這個東西是做什麽用的了,不禁笑了。
  洪鈞走到浴缸邊,把水龍頭打開,調好溫度,關上浴缸裏的下水閥,從浴缸邊的台麵上拿過來兩個精致的小瓶子,把整整兩瓶浴液都倒進了浴缸,龍頭裏流出來的水攪拌著浴液,很快就把整個浴缸都充滿了晶瑩透亮的泡沫,洪鈞又從台麵上的一個瓷罐裏舀出不少浴鹽,撒進了浴缸裏,一粒粒藍紫色的浴鹽起初都被泡沫托著,慢慢墜下去、溶化了,看不見了。
  一切準備就緒,洪鈞沒有忘記還有一個動作要做,他走到衛生間的門口,按了下開關,關上了整個衛生間裏所有的燈。他一回頭,呆住了,衛生間裏暗下來,卻能看見這時的八角窗就像一個精美的畫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畫麵,鑲嵌在牆壁上。八角窗讓洪鈞想起蘇州園林裏的那些精致的傑作—— 窗含岫色,他終於領略到了這種東方特有的意境。
  洪鈞脫了衣服,借著窗外照進來的光亮,走到窗前,坐進浴缸半躺下來,腦袋枕在浴缸邊沿上,左手邊就是八角窗,他抬著手腕用手指敲打著玻璃,歪著頭看著窗外。他的房間是朝向北麵的,能看見遠處泛島高速公路上長串車燈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帶,左麵的幾條是紅色的,因為都是尾燈,右麵的幾條是白色的,因為都是前照燈,這裏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鈞想,如果住在南麵的房間裏,應該正好可以看見中心商務區的那些鱗次櫛比的樓群和月色下的海灣,景色應該更美,他有些後悔剛才應該專門要一個南麵的房間的。
  十年前,當他剛入行、還在打雜的時候,頭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個晚上二十塊錢的招待所,還是和一個什麽鄉辦機械廠的長得像李逵似的銷售員同住一個房間,因為洪鈞包不起一個人住這個房間,四十元一間的房價超標了。他一直為他身上的那筆五百塊錢的“巨款”提心吊膽,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費。他最初把錢放在枕頭下麵,結果怎麽也睡不著,後來隻好找了個小塑料袋,把錢放進塑料袋裏再把塑料袋塞在內褲裏,終於安然入睡。就在當時,他的一個朋友同樣也是個打雜的,但人家是在IBM打雜,也到上海出差,人家住的卻是錦滄文華。洪鈞當時對IBM每年有多少銷售額、在世界五百強裏麵排第幾名還不甚了了,但一聽說這事,就覺得IBM的實力絕對太了不得了,讓他咂舌了很長時間:打雜的都住錦滄文華,嘖嘖。不僅對他震撼不小,他那個住了錦滄文華的朋友,在後來的一年裏麵都常常動不動就說“上次在錦滄文華……”,自豪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洪鈞曾經想不通,外企讓員工住那麽貴的酒店,得花多少錢啊,這外企得多有錢啊。後來,洪鈞慢慢想明白了,其實這是外企非常精明的地方。外企鼓勵員工甚至不相幹的人都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費總量就可以和頂級的豪華酒店談下很好的公司價格,比普通檔次的賓館再貴也貴不了多少,正是這不大的代價,卻可以非常直接地提升公司的形象,展示著公司其實可能並不怎麽強大的實力,讓客戶、合作夥伴甚至公眾都會肅然起敬。另外,對員工也有很有效的功用,員工出差住進當地最好的酒店,會成為他一段長久的美好回憶,讓他以在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讓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他也會有意無意地把這美好體驗向他的家人、同學、朋友分享。當外企經營發生困難需要節約開支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控製差旅的數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隻去一個人就不派兩個人,但他們不會降低差旅的規格標準,不會改住低檔的地方。
  洪鈞躺在浴缸裏,想起他在ICE的時候,正是因為這種考慮,他規定員工不分級別,出差時都可以住當地一流的酒店,他嚴加控製的是出差的次數、人數和天數,但他不在酒店的單價上省錢,算下來,這樣“奢侈”一年,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車店也沒高出多少錢,酒店費用占全部經營費用的比重仍然很小。
  現在,他到了維西爾,他出差住哪裏,其他人出差住哪裏,這些已經不是他能說了算的了。
  洪鈞在裏茲·卡爾頓酒店已經住了兩個晚上,每晚都在八角窗下舒適的浴缸裏泡很久,他也已經在會議室裏開了兩天的會了。
  會議室裏的長條桌排起來,組成了一個“U”形的圖案,不過“U”的底部是直線,不是弧線,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坐在“U”型長桌的外圈,“U”字的開口處朝著一麵牆,用來打投影和幻燈,講話的人就站在投影旁邊。組成“U”形的長桌子上都鋪了深綠色的絨布,桌旁邊總共坐了大約二十個人,每人麵前都攤著筆記本電腦、稿紙和文件,還有一個高腳玻璃杯,放在杯墊上,桌上每隔兩、三個人的距離就放著一個更大的有把手的玻璃杯,裏麵放著用來喝的冰水,放在盤子上,盤子上墊著餐巾。
  洪鈞坐在“U”字的一條邊線和底線的拐角結合處,這位置很好,是洪鈞精心挑選的,他可以把兩條邊線和一條底線上的所有人都一覽無餘,而其他人無論坐在哪個位置,都不會把他放在視野的中心。
  在兩天的會議裏,除了在一開始的時候做了下簡單的自我介紹,洪鈞就一直沒再發言。會議的內容本身的確像傑森說的那樣空洞無物,這樣的會議洪鈞也參加過多次了,以前他常常很活躍地像個主角,而這次他就是個旁觀者,所以更覺得乏味。來自維西爾公司在亞太各個國家或地區的負責人,輪番介紹他們各自的業務狀況,亞太區的各個部門的業務負責人再做相應的匯總,都是蒼白的數字、空洞的承諾、糊弄人的故事,夾雜著各種插科打諢用的笑話。但洪鈞也理解,這種會議是一定要開的,而且至少一個季度要開一次,要不然,整個亞太區的管理機構就好像根本無事可做。
  都說國內國營企業的會多,其實外企的會更多,而且每次都是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遊山玩水,專找度假勝地。洪鈞起初曾經納悶他們這次為什麽就簡單地留在新加坡開,怎麽沒去巴厘島?也可以去澳洲的黃金海岸嘛。洪鈞想,如果不是在新加坡開而是又去哪個度假勝地的話,也許傑森就會欣然前往了吧。慢慢地,隨著會議的進行,隨著洪鈞對維西爾在亞太區各地的業務狀況的了解,洪鈞開始明白了:因為形勢嚴峻,不容樂觀,現在不是遊山玩水的時候。
  洪鈞在這兩天裏,利用吃飯的時間也和不少人聊了,也已經交了些朋友,但始終沒有張揚,他一直在觀察每個人,在熟悉每個人。像這樣的亞太區會議,有兩種常用的語言,第一種當然是英語,會議正式通用的語言。第二種就是漢語,中國大陸、香港和台灣來的人自然用漢語,而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負責人又一定是華裔,也可以說漢語,亞太區一些部門的負責人也有不少華人,所以漢語就成了會下非正式場合最主要的語言了。
  奇怪的是,從一開始,洪鈞就有一種感覺,他感覺有人也在注意著他,也在觀察著他。時間一長,他的這種感覺就更強烈,等到為期兩天的會議即將結束,他也已經徹底驗證了,的確有個人在一直觀察著他。這個人,就是現在正站在大家麵前,做著會議總結發言的人:維西爾亞太區的總裁,澳大利亞人,科克·伍德布裏奇。
  科克說完話,大家參差不齊地鼓了一下掌,會議就算結束了,晚上還有最後一場聚餐,但有些人急著要趕飛機回去,不會參加聚餐了,就在這時和大家告別。會議室裏亂哄哄的,洪鈞整理著自己的東西,不時和過來告別的人應酬一下,等到都收拾好了,他正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洪鈞還以為是維西爾台灣公司的總經理,一回頭,卻發現不是,而是科克·伍德布裏奇。
  科克衝洪鈞微笑著,見洪鈞臉上閃過詫異的神情,便說:“Jim,明天離開嗎?今晚一起吃飯嗎?”
  洪鈞回答:“明天上午的航班,我會參加晚上的晚餐。”
  科克開著玩笑:“但願不是‘最後的晚餐’。”他頓了一下,說:“晚飯後,我想請你喝一杯,可以嗎?”
  洪鈞立刻說:“沒有問題,我沒有其他安排。”
  科克很高興,便伸出手來,和洪鈞握了下手,說:“很好,一會兒見。”
  洪鈞說了拜拜,便離開會議室,走進電梯,按了自己房間所在的樓層,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也許晚上和科克聊天,能讓這次新加坡之行變得有些意義?”
  晚餐說是七點鍾開始,可是差不多到八點了才真正進到海鮮餐廳裏麵落座,之前都是圍在吧台四周喝酒、喝飲料、聊天。雖說經曆了太多這種場麵,洪鈞還是有些不習慣,害得洪鈞饑腸轆轆,又灌了一肚子的各種液體,感覺都可以聽得到自己肚子裏像演奏著交響樂,他連曲子的名字都想好了:D大調饑餓奏鳴曲。
  海鮮大餐吃了將近兩個小時,洪鈞早已預見到的局麵又不幸應驗了,他吃海鮮從沒吃飽過,一道菜上來,吃完以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一般都要等到把上一道菜完全消化之後,下一道菜才千呼萬喚始出來。
  十點左右,大家才散了。科克用目光找尋著洪鈞,示意他一起走,洪鈞便被科克領著,來到酒廊。這酒廊很別致,高高的玻璃拱頂,仿佛能看到天上的星空,裏麵的陳設,包括沙發、桌椅都色調明快,遠比一般低矮陰暗的酒廊讓洪鈞感覺到愜意。
  科克也看出來洪鈞對這裏的環境和氣氛很滿意,臉上便露出一絲欣慰的神情,和洪鈞一起坐下,準備點些喝的。科克自己要了杯啤酒,什麽牌子的洪鈞沒聽清,但好像是澳大利亞產的一種。洪鈞自己點了杯熱巧克力,弄得科克和侍者都揚起了眉毛,一副不解的樣子,洪鈞又接著點了幾種小吃,像花生豆、爆玉米花和曲奇餅。侍者記下了一串名字離開了,科克還睜大著眼睛看著洪鈞,洪鈞便笑著說:“老實說,我沒吃飽,現在正想吃些東西。”
  科克聽了哈哈大笑,說:“其實我也沒吃飽,但我想忍著的。你做得對,我也要吃一些曲奇餅。”
  很快,好像知道這兩個人都急等著要吃似的,侍者把吃的喝的都送上來了。洪鈞喝了口巧克力,手上抓著幾粒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裏送著,腦子裏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家京味飯館先吃炒餅再夾花生米吃的樣子,不禁笑了一下。
  科克見洪鈞笑,自己也笑了起來,吃著曲奇餅說:“我發現你的英語很好,沒有口音,不像新加坡人,他們老帶著一種‘啦’的音。”說著,就學著新加坡人說話時常帶的“尾巴”。
  洪鈞笑了,其實科克自己的澳洲口音就很重,“吞”音吞得厲害,每次洪鈞和澳大利亞人說話,剛開始都不太習慣,這次已經聽了兩整天,總算是適應了。洪鈞開玩笑說:“我的英語比大多數中國人好一些,比大多數美國人差一些。”
  科克又瞪大了眼睛,問:“那就是比一些美國人好了?不會比美國人的英語還好吧?你開玩笑。”
  洪鈞便笑著解釋:“因為美國也有很多嬰兒和啞巴的,我的英語比這部分美國人的好。”
  科克聽了大笑,非常開心的樣子,然後,止住笑,衝洪鈞眨了下眼睛說:“而且,美國也有更多的傻瓜。”
  洪鈞知道,有不少澳大利亞人對美國人是很不以為然的,他們覺得美國人無知而又自大,目中無人,科克的話裏可能也帶有他對維西爾美國總部那幫人的不滿。但洪鈞心裏也明白,科克也可能是有意無意地在用嘲笑美國人來拉近他和洪鈞的距離。
  洪鈞便笑著說:“我同意。至少我相信,大多數中國人對美國的了解,比大多數美國人對中國的了解,要多得多,美國人覺得美國就是整個世界。其實我們中國人在好幾百年前也是這樣的,所以中國後來才落後了,美國這樣下去也會落後的。”
  科克連著點頭說:“是的,美國一定會被中國超過去的,我完全相信,而且我認為可能用不了多久,可能五十年,最多一百年。Jim,你可以看看亞洲的發展,這幾個國家都在增長,像中國、香港、台灣和韓國,亞洲一定又會成為世界的中心的。”
  洪鈞立刻接了一句,臉上仍然帶著笑容,但是語氣很堅定,不容質疑地說:“科克,我不得不更正一下,香港和台灣都不是國家,隻是中國的兩個地區而已。”
  科克愣了一下,也立刻笑了起來,指著洪鈞說:“Jim,你是對的。你提醒得好,以後我去中國,不,不管在哪裏,當我見到中國人的時候,都會注意這一點。”
  洪鈞知道,科克其實很可能根本不在意台灣是不是屬於中國的,在他心目中這些地理概念都隻是他的市場的不同區域而已。洪鈞清楚自己不可能改變科克對這些問題的看法,但他必須讓科克明白,當他麵對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客戶的時候,他必須有意識地留神這些敏感的話題。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非常高大的人走進了酒廊,站在門口向四處張望著,然後朝科克和洪鈞的桌子走了過來。洪鈞認出來了,是維西爾澳大利亞公司的總經理,名字叫韋恩。
  韋恩走過來,衝科克和洪鈞揚了下手,對洪鈞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問科克:“我們明天要去馬來西亞的柔佛州打高爾夫,你去嗎?”說完又轉頭問洪鈞:“Jim,你呢?”
  洪鈞笑著說:“我明天一早的飛機。”韋恩聳了一下肩,就看著科克,等著科克回答。
  科克說:“我不去的。有太多事要做,而且我這次都沒帶球杆來。對了,為什麽不在新加坡打,還要專門跑到馬來西亞去?”
  韋恩又聳了一下肩,撇了撇嘴說:“新加坡太小了,我開球的的時候,要麽一杆就打到海裏去了,要麽一杆就打到馬來西亞去了,所以幹脆直接去馬來西亞打好了。”說完,他自己已經笑了起來,又說:“沒關係,我隻是過來問你們一下。”他伸過手來和洪鈞握了一下,又拍了拍科克的肩膀,算是告別,然後轉身走了。
  科克喝了口啤酒,看著洪鈞,說:“這兩天的會議上你都很安靜啊,是不是還不太熟悉,有些拘束?”
  洪鈞知道剛才的前奏曲已經結束,該進入正題了,便停住了不再吃那些小吃,用餐巾擦了嘴和手指,把餐巾折疊著搭在桌子上,說:“現在已經了解了很多了,我這次來主要就是來聽的,來學習的,這是個新環境,有太多新東西。”
  科克立刻接了一句:“還有新挑戰。”
  洪鈞笑了一下,說:“是的,我隻希望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會有太多讓我覺得意外的,希望不要比我之前想的……”洪鈞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看著科克的眼睛說:“更糟。”
  科克的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轉而問道:“你之前在ICE做了多長時間?三年?”
  洪鈞說:“差兩個月三年。”
  科克又問:“你去的時候就是去做銷售總監?”
  洪鈞回答:“頭銜雖然是銷售總監,但剛開始的時候其實隻有我一個人,後來才逐漸招了一些人。”
  科克又問:“是你把ICE每年的銷售額從一百萬美元做到了一千兩百萬美元?”
  洪鈞愣了一下,科克看來的確對他的背景做了不少了解,剛問的這些怎麽有些像是在麵試自己?他想了想,讓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然後說:“不是我一個人,ICE的團隊是個很棒的團隊。”
  科克聽了以後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再抬眼看著洪鈞說:“你以前和維西爾打交道多嗎?你覺得你對維西爾了解嗎?”
  洪鈞笑了,怎麽會打交道打得不多?維西爾、ICE和科曼,就像是軟件行業裏的三國演義,在哪個項目裏這三家都會到齊的。洪鈞剛想說三國演義,又想起來科克恐怕不知道三國演義是什麽吧,便說:“經常打交道,差不多在每個項目、每個客戶那裏都會碰到。但我不能說我了解維西爾,一個人不可能站在外麵就可以了解裏麵的東西的。”
  科克也笑了,他也想把氣氛弄得活躍一些,說:“那好,你就說說看,你當時在ICE,站在維西爾公司的外麵的時候,你怎麽看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
  洪鈞開始覺得為難了,他很難實話實說,他也把握不好應該說到什麽深度、說到多麽嚴重才是恰到好處。說維西爾的問題,不可能隻說維西爾北京公司的問題,而應該說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其實就是在說他現在的頂頭上司傑森的問題,而且更複雜的是,洪鈞自己已經成了維西爾的一員了,所以這些問題他自己也會都有份的。但是,洪鈞還是決定要把話說透,要把問題都點出來,不然的話隻會使科克對他失望,也可能錯過解決這些問題的機會。
  洪鈞非常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說:“我在ICE的時候,很重視維西爾這個競爭對手,因為我知道維西爾是個有實力的公司,尤其是產品非常好,可能比ICE和科曼的產品都好。但是後來,我慢慢發現維西爾並不是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更不是可怕的對手。好像隻有競爭對手才知道維西爾的產品好,而客戶都不知道這一點,維西爾沒有讓客戶認識到維西爾的優勢和價值。”
  科克馬上接了一句,說:“所以你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就是銷售的問題?銷售團隊太弱了?”
  洪鈞慢慢搖了搖頭,端起熱巧克力喝了一口,看著科克正期待地盯著自己,就接著說:“我覺得可能還不能這麽看。可能應該想一下,是某一個銷售人員弱,還是整個銷售隊伍都弱?是銷售隊伍自身的問題,還是整個公司對銷售的支持不夠?是撤換銷售人員就可以了,還是應該加強對銷售人員的培訓、指導和管理?這些就不是我在ICE的時候能了解到的了。”
  科克仔細地聽著,好像不想漏掉一個字,他抿著嘴,既在琢磨著洪鈞的話裏的意思,也在對照著他所了解到的維西爾中國公司的問題,看能不能和洪鈞的分析對應上。過了一會兒,看來他還想讓洪鈞把所有的意思都直接倒出來,他又追問道:“你在ICE的時候,都看到維西爾的哪些問題呢?或者你當時覺得應該怎麽解決這些問題呢?”
  洪鈞心裏暗暗叫苦,看來很難草草地一語帶過,可是越深入地談,就越和他現在的小小維西爾北京的銷售負責人的角色不相符了。洪鈞又覺得似乎科克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是維西爾北京的小頭目,好像還是把自己當作ICE的銷售總監和代理首席代表,洪鈞忽然有一種衝動,他想充分地展示自己,他好像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南陽茅廬中的諸葛亮,要把自己對天下三分格局的韜略一吐為快。
  洪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地考慮了一陣,科克就一直耐心地等著,又過了一會兒,洪鈞開始說話了:“我自己沒有注意到維西爾有非常優秀的銷售人員,但這並不重要,就像一隻橄欖球隊,如果沒有任何大牌球星,所有隊員都並不出眾,照樣可以獲勝,甚至還可能獲得冠軍。我們的銷售方式都是‘團隊型銷售’,一般的項目也是要靠一個團隊合作贏下來的,遇到大項目甚至是靠整個公司的合作才能贏到。所以,輸掉一個客戶,可能是一個銷售人員有問題,輸掉一個市場,就一定是公司有問題。”
  洪鈞說到這兒,停下來看了一下科克的反應,科克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或提問的意思,臉色也很平和,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快,洪鈞像是受到了鼓勵,便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我覺得,維西爾的問題在於,維西爾不是一個由銷售驅動的公司,沒有銷售第一的文化,銷售人員在公司的地位太低,而且像是一個惡性循環,沒有地位,沒有信心,沒有調動公司資源的影響力,就很難贏得銷售,贏不到項目,就更沒有地位,更沒有信心。任何人都可以指責銷售人員,公司的任何問題都可以算到銷售人員的頭上,好像銷售隻是銷售人員的事,其他人都沒有責任。我在ICE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前方,即使前台的接待員都知道她對公司的銷售業績有直接的責任,她沒有接好一個電話,就可能讓一個客戶離開;她錯發了一份傳真,就可能讓我們輸掉一個投標,在ICE,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銷售人員。而維西爾有很明顯的前方和後方的劃分,隻有銷售人員在前方,其他人都守在後方。”
  洪鈞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說完了,胸口好像還在一起一伏的,他趕緊端過熱巧克力喝了一口,讓自己的情緒稍微緩和一些,同時腦子裏回想著剛才說的話有什麽紕漏。
  科克聽到這,好像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開始坐不住了,他挺直身子說:“這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文化,不是我們維西爾本來的文化!”
  洪鈞明顯地感覺到了科克對維西爾中國公司現狀的不滿,但是,經過這兩天的觀察,他覺得這種文化並不是隻在維西爾中國公司存在,其他地方包括亞太區也大多如此,頭頭們高高在上,遠離客戶和戰場,高談闊論,但洪鈞並沒有把這些想法表露出來。
  科克長出了一口氣,喝了口啤酒,衝洪鈞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強,他換了個話題說:“你是在北京嗎?”
  洪鈞答應著。
  科克說:“傑森是在上海吧?北京和上海,哪個地方做中國公司的總部更好些?”
  洪鈞知道這是個更敏感的問題,直接和他的頂頭上司傑森有關了,但洪鈞現在已經放開了,管他呢,科克也是自己的老板嘛,還是更高一級的老板,有什麽不能說的?
  洪鈞說:“我們可以看一下,維西爾的客戶和ICE的客戶一樣,都主要是在四個行業,金融、電信、政府部門和製造業。金融業裏,中國的中央銀行在北京,五大商業銀行裏有四家在北京;電信業,中國的四大電信運營商有三家在北京;政府部門,不必說了,北京是首都;製造業,當初的客戶主要是跨國公司在中國的合資和全資子公司的時候,客戶大多是在上海,但是現在的客戶主要是中國本土的企業,在地理上的分布就比較平均了。而且,維西爾的合作夥伴,包括硬件廠商、谘詢公司、係統集成商,在北京的也多一些。”
  科克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鼻子裏哼了一聲:“哼,傑森就是離他的客戶太遠了,他為什麽不去北京?”
  洪鈞笑了,他很清楚,屁股決定腦袋,他本人在北京,自然希望維西爾能把更多業務重心移到北京,所以可以講出剛才那一大套道理,而假如洪鈞自己希望維西爾的總部放在上海,他一定也可以找出有說服力的放在上海的理由。其實可能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各人的立場不同,決定了各人自有一套道理。洪鈞相信傑森一定也可以如數家珍般地列出把總部放在上海的理由,但讓洪鈞覺得有些驚喜的是,自己是個新來的小人物,居然有機會可以在科克的腦子裏來個先入為主,而傑森以前似乎都沒有想過要給科克洗洗腦。
  洪鈞覺得現在應該輪到他活躍一下氣氛了,便說:“這我可不清楚了,我想傑森一定有他的考慮吧。可能是因為他喜歡上海,其實,如果是你,我猜想你也會願意住在上海的,大多數外國人都會更喜歡上海。”
  科克一聽就來了興致,情緒也好轉了,問著:“為什麽?你為什麽猜我會喜歡上海?上海和北京我都還沒有去過。”
  洪鈞心裏立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科克居然到現在都沒去過中國,一個亞太區的總裁居然還沒有去過在他的地盤裏最有潛力的市場。洪鈞猜也可能是因為傑森不想讓科克來中國,所以一直找理由把科克擋在外麵,這更讓洪鈞覺得哭笑不得,這公司、這兩個人都夠有意思的。
  洪鈞想著,嘴裏解釋著:“我也不太肯定,隻是一種感覺,上海好像比北京更舒適些、更自由些、更商業化一些、更現代、更西方化一些。我想,可能你會喜歡上海的那種……”洪鈞頓了一下說,“味道。”
  科克抿著嘴“嗯”了一聲,似懂非懂,琢磨了一會兒,便笑著說:“反正,這兩個地方我都是要去的,越快越好,我已經太遲了。”
  洪鈞聽到科克這麽說,覺得科克總算認識到了他以往的疏忽,亡羊補牢,也還算精神可嘉。
  科克衝吧台旁邊的侍者招了一下手,招呼侍者過來,他又要了一瓶啤酒。侍者端來啤酒,想替他把酒倒進玻璃杯,科克連著擺手製止了,他就是想直接用瓶子喝,看來他現在情緒不錯。科克仰著脖子,把酒瓶的口對著自己的嘴,咕咕地喝了一大口,然後手裏攥著瓶子說:“維西爾在中國有三個辦公室吧,北京、上海和廣州。Jim,你覺得這三個團隊合作得怎麽樣?”
  洪鈞笑了,想開個玩笑,也想吊一下科克的胃口,說:“你想聽什麽?真話還是假話?”
  科克立刻正色道:“當然是真話。”
  洪鈞也就一本正經地說:“我在ICE的時候,感覺是在和三家維西爾公司競爭。”科克歪了一下腦袋,眉毛揚了起來,看來在琢磨洪鈞話裏的含義。洪鈞便說得更明白一些:“維西爾在北京、上海和廣州的三個團隊,實際上很少合作,各自專注在自己的區域裏,而且,這三個團隊之間似乎在暗地裏競爭。我曾經感覺到,比如說,當ICE和維西爾北京公司在爭奪一個北京地區的客戶時,似乎維西爾上海和廣州的人,在心裏更希望是ICE贏,而不希望看到維西爾北京贏得項目。”
  科克愣住了,慢慢地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嗓子裏發出表示驚訝的聲音:“呃哦。”然後苦笑了一下,說:“我真希望另外兩個辦公室的維西爾人沒有幫助你們擊敗他們的同事。”
  洪鈞也笑了一下說:“當時他們的確也幫不上ICE什麽忙,因為維西爾的三個團隊互相都不信任,他們各自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我們從一家維西爾辦公室很難了解到另兩家辦公室的信息。”
  科克卻根本笑不出來,而是獨自沉吟著:“看來他們當時的確想幫你們,可是沒有做到。”然後,又抬眼看著洪鈞說:“這究竟是文化的問題呢,還是組織結構的問題?你們中國人經常會這樣內部競爭嗎?”
  洪鈞的臉唰地一下紅了,他自己都能立刻感覺出來。科克的確是對政治很敏感的人,而且他絕對不是對中國一無所知。洪鈞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緩緩地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也承認,在我們中國人中間倡導合作、開放和共享,似乎比不少其他地方的人要難一些。可能是因為中國人太多,所有的資源包括生存空間都不夠用,所以人們就有一種很強烈的危機感,假如不去爭、不去搶,自己可能就沒有機會生存下去。每個人在頭腦裏都有意無意地劃分著三個圈子:自己的敵人、自己的合作夥伴、與自己無關的人。自己的同事不一定就是合作夥伴,有時候恰恰同事是最主要的競爭對手,所以不少人會熱心地幫助陌生人,因為陌生人與自己無關,對自己沒有威脅,但卻不會去幫助自己的同事。所以,在製定組織結構的時候,必須想辦法盡可能地消除內部爭鬥的起因,而不是鼓勵內部爭鬥,假如不能在目標和利益上使同事之間都成為合作夥伴,也不要讓同事變成競爭關係,因為很難保證他們之間會健康地競爭,而不會惡意地競爭。”
  科克全神貫注地聽著洪鈞的分析,不住地點頭,一直等洪鈞說完了,才接著說:“事實上,人類的本性都是如此,不單是中國人喜歡內部爭鬥,中國人也並不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喜歡內部爭鬥。但是,很顯然,在維西爾中國,這個問題的確很嚴重。”
  洪鈞聽出來了,科克的前半段話是要表明自己對中國人沒有偏見,不想讓洪鈞因為他剛才那樣問問題而不舒服,而科克的後半句話,明顯地是在指責傑森,因為他覺得正是傑森一手造成了維西爾在中國的三個辦公室之間不僅沒有合作,反而可能有彼此拆台的情形。
  到這個時候,洪鈞心裏一直懸著的石頭,才終於落了地,他踏實了。在科克說這句話之前,洪鈞一直擔心,假如傑森知道了洪鈞這次和科克談話的內容,洪鈞在維西爾的日子就走到頭了。洪鈞剛才向科克講的大量對傑森不利的話,雖然大多是事實,而且是對事不對人,也沒有添加洪鈞個人的感情色彩,但洪鈞並不清楚科克會怎樣利用這些東西,他也不清楚科克在利用這些東西的時候會不會顧及洪鈞的利益。洪鈞剛才是在賭,他首先押的是科克是個理性的人,是按常人的合理邏輯思考和行事的人;其次,科克還要是一個可靠的人,說話謹慎,不會無意走漏口風;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科克需要洪鈞,他不會在和傑森的交鋒中出賣洪鈞。科克剛才的一番話,讓洪鈞相信科克對傑森的不滿與傑森對科克的不滿是同樣強烈的,科克和傑森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科克不會用洪鈞來和傑森做交易。
  洪鈞的頭腦高速運轉著,但嘴上卻一句話也沒說,臉上也很平靜,因為科克剛才的最後一句話既然明顯地是在說傑森,那洪鈞此時說什麽都不合適。科克從桌上拿起啤酒瓶,但並沒有馬上喝,而是問洪鈞:“Jim,你覺得,維西爾亞太區應該怎樣做,才能更好地幫助維西爾中國公司?”
  洪鈞馬上連著擺手說:“不,不,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傑森的,我不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合適的人。”
  科克搖著頭,握著酒瓶的右手伸出來,食指離開酒瓶翹著,指向洪鈞,說:“我是在問你,Jim,我知道我是不是問對了人,你必須回答我,現在就回答。”
  洪鈞看著科克,科克臉上雖然帶著微笑,但聲音裏卻含著明確的信息,科克是非常認真的。
  洪鈞隻好不再推托,想了想,說:“我在ICE的時候,在和維西爾競爭的項目中,好像沒有發現維西爾的團隊中有維西爾中國公司以外的人。而ICE常常有從亞太區、美國總部甚至歐洲請來的行業顧問和技術專家,他們的確有很多經驗,中國的客戶麵臨的問題,他們在其他地方已經遇到過並解決過了,這對中國的客戶很有價值,這也是他們選擇與像ICE和維西爾這樣的跨國公司合作的主要原因,但維西爾好像沒有讓中國的客戶看到維西爾在全球有豐富的經驗和資源。”
  科克立刻就說:“我們願意幫忙,幫維西爾中國就是幫我們自己,但是,維西爾中國似乎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表示過他們需要幫助。”洪鈞剛張了張嘴,可還沒說出來,就被科克擺著手製止,科克接著說:“你不用講,我也相信中國市場的潛力,我也相信中國客戶對維西爾產品的需要,我相信中國能為維西爾貢獻很多很大的合同,甚至最大的合同。不是我不重視中國,不是我不想幫助,而又是因為傑森,傑森不讓我或者別人幫助他。我猜想,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他不相信我,他怕我派去的人了解太多維西爾中國公司的事情;第二,他不相信他自己,他沒有信心贏得大的項目,所以他在每個項目上都不敢投入,更不敢請求亞太區甚至總部的資源來幫他,他擔心輸掉項目後沒法交待。”
  洪鈞越來越領教到這個澳大利亞人的厲害了,科克對傑森的分析的確是一針見血。洪鈞還感覺到,科克是一個比較堅決果斷的人,他目標明確,言語中沒有絲毫的忸怩作態。當他覺得洪鈞是個可用和可靠的人才時,他會不加掩飾地直接讓洪鈞明白這一點,而不會繞彎子、打啞謎。
  說到這兒,科克話題一轉,又聊到了洪鈞本人身上,他問洪鈞:“Jim,告訴我,是什麽使你下了決心,讓你決定加入維西爾的?”問完了,便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洪鈞。
  洪鈞笑了,臉不自覺地紅了,他緩緩地,像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似的說:“因為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這句回答大大出乎科克的意料,他呆住了,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後又似乎在琢磨著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的深意,最後,他忽然間哈哈大笑了起來,手情不自禁地拍打著椅子的扶手,等他停住了笑聲,嘴角仍然帶著笑容說:“Jim,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的風格,你很坦率,也很聰明。你這句話,可以理解為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善意的嘲諷,也可以理解是對你自己和維西爾的最大的肯定。和你聊天我真的很開心。”
  洪鈞仍然笑著,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
  看來科克已經覺得聊得差不多了,隻是還想再閑聊幾句,便隨意地問了一句:“你來維西爾還不到一個月,怎麽樣?有什麽讓你覺得不習慣的嗎?”
  洪鈞想了想,他想再一次用半開玩笑的方式做一次試探,他也不太確信他這麽做的分寸是否合適,但今天和科克的談話,讓他似乎覺得可以毫無顧忌,科克好像就是要讓洪鈞把內心深處壓抑著的東西都張揚出來。
  洪鈞想到這兒,就說:“我還是懷念我以前坐飛機可以坐商務艙的日子。”
  科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臉嚴肅,盯著洪鈞的眼睛,盯了足足有好幾秒鍾,才非常鄭重地說:“Jim,請你向我保證,你不會轉而習慣於去坐經濟艙。我相信,會有一天,你又會重新開始坐商務艙的,我希望這一天的到來,比你和我想的都要快。”
  洪鈞在星期六下午從新加坡回到北京,星期一早晨剛走進維西爾北京的辦公室,他就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洪鈞對自己說,還是先忘了新加坡的會,更應該趕緊把和科克的談話都忘到腦後去吧。洪鈞很清楚,他現在首先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在維西爾先站住腳,生存下去,然後再用不斷的成功為自己搭出向上爬的台階。
  傑森好像也根本沒把新加坡的會放在心上,他隻是在星期一上午來了個電話,客套地問了一句是否一切順利,洪鈞說還好,沒什麽不順利的。傑森就又說了一句:“怎麽樣?我沒有講錯吧,是不是很無聊?”
  洪鈞知道傑森隻是在發泄他的情緒,並沒有想聽自己說什麽,便隻是“嗬嗬”地笑了一下。看來傑森並沒有想請洪鈞傳達會議“精神”的意思,而洪鈞其實也想不出這次會議有什麽真正的“精神”可言,惟一的一點收獲就是那個晚上和科克的一場交談,但交談的內容乃至有過這麽一場交談的事都是不能讓傑森知道的。
  傑森似乎早已料定洪鈞會比較認同自己事先的判斷,便再也懶得提這個“無聊”的會議,隨便和洪鈞嘻嘻哈哈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洪鈞可絲毫沒有嘻嘻哈哈的心情,他得和他手下的三個兵開會了。他剛一來維西爾上任,就讓他們都做好準備,他要聽他們介紹目前各自在做的項目,如果不是冒出來這個去新加坡開會的事,他自己布置的這個會早該開過了。也好,讓他們幾個能多幾天時間準備,希望不至於太糟,洪鈞心想。
  四個人坐在洪鈞的小辦公室裏,擁擠得像是沙丁魚罐頭,洪鈞覺得這樣也好,起碼先打消了他和他們在物理上的距離,再打消心理上的距離就容易些了。
  還不到半個小時,洪鈞就知道自己曾有的希望和幻想都破滅了,他明白了,即使再給他們三個一年的時間,他也休想從他們嘴裏聽到讓他滿意的項目匯報。
  剛開始當洪鈞召集他們三個一起開會的時候,郝毅和楊文光都愣了一下,弄得洪鈞也愣了一下,便問:“怎麽?有問題嗎?”
  郝毅和楊文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互相推托了半天,最後還是郝毅囁嚅著低聲說:“幾個人都在一起開呀,我們還以為您是要分別聽我們的匯報呢。”
  洪鈞明白了,他們沒想到會四個人一起討論各自的項目,便說:“沒關係,大家都是同事。咱們這麽小的公司,這麽小的團隊,沒什麽要擔心的,大家都靠得住。”洪鈞當時還覺得這兩個人還有些保密意識,不願意把手裏的項目拿出來被別人了解,後來,洪鈞才意識到,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都覺得他們的那些項目實在是拿不出手。
  三個人都在洪鈞的辦公室裏擠著坐下了,外麵的人想進來恐怕連門都推不開。洪鈞笑著,目光從郝毅掃到了楊文光,又掃到了菲比,然後再往回掃,開口說:“怎麽樣?一直想聽聽你們說說正在做的一些項目的情況,然後大家可以一起出出主意,看看怎麽做更好,我也很想和你們一起去見客戶,咱們都是sales嘛,應該很容易溝通。怎麽樣,誰先說說?”
  郝毅和楊文光又開始了他們非常默契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方式,像是用目光玩兒著太極推手。菲比閃著眼睛,一會兒看一下洪鈞,一會兒又看一下她右邊的郝毅和楊文光,嘴閉著,可洪鈞仿佛聽到菲比的眼睛在說:“他們男生為什麽不先說?”
  這麽沉默了一陣,洪鈞剛要開口點將,郝毅說話了:“我把我的項目情況做了一份EXCEL表,想到的就都寫在表裏了,您可以看一下。”說著,便遞給洪鈞一張表格。
  洪鈞把表格接過來拿在手裏,很快掃了一遍,看到大約有十多個項目,分別列出來客戶公司的名稱、公司的大致簡介、郝毅在這些公司裏的聯係人都是誰、具體的聯係方式,每家公司後麵都寫著三組數據,一個是日期,是郝毅覺得能和各家客戶簽合同的時間,一個是錢數,是郝毅估計能和客戶簽的合同金額,最後一個是百分比,是郝毅判斷的在各個項目上獲勝的可能性。洪鈞沒有細看表裏的各項內容,而是抬起頭,看著郝毅說:“嗯,整理得挺清楚的,一目了然。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這些項目給我分別做一下分析,表裏已經有的這些基本情況,你都不用再講,我會仔細看的,你把表上沒寫的每個項目的競爭情況說一下。”
  郝毅看起來有些緊張,似乎不太明白洪鈞想讓他說的是什麽,愣在那裏。洪鈞便又很耐心地解釋了一句:“比如說,你可以挑一個你覺得希望最大的項目,說說看,你覺得要想贏得這個項目,還需要做些什麽工作?”
  這時郝毅好像明白了,探過身子用手指著洪鈞手裏拿著的表格說:“這第一個,就是我覺得應該能贏下來的項目。已經去做了好幾次presentation了,他們還讓我們給他們做了demo,我們也已經把方案書和報價都給他們了,他們說讓我等消息,大概月底他們就能最後決定了。”
  洪鈞看了一眼表格,知道了郝毅指的是排在最上麵的那家客戶,在末尾的一欄裏填的百分數是80%,就是郝毅覺得最可能贏的項目。洪鈞剛想說什麽,好像忍住了,隻是沉吟了一聲,接著問郝毅:“這第二個呢?你也給它標的是80%,你覺得這個項目是不是也有比較大的把握?”
  郝毅立刻回答:“是,他們是主動來找咱們的,說對咱們的產品初步了解以後感覺有興趣,想深入了解一下。他們提出要看demo,我們就給他們做了,他們說印象挺好的,後來他們說想去走訪一下咱們的老用戶,我給他們安排了,還陪著他們去了,那家老客戶幫著說了不少好話,我覺得效果不錯。這個項目我也向Jason匯報過,Jason也覺得這個項目希望挺大的,還特批了折扣,所以客戶覺得咱們的報價挺有競爭力的。他們說年底以前肯定會定的,因為時間比剛才那家晚一點兒,所以我就把這家排在第二位了。”
  連著如數家珍一般地說了這麽多,郝毅似乎神態自然起來了,眼睛看著洪鈞,等著洪鈞接著問,又像是在期待著洪鈞的讚許。
  洪鈞笑了,把手裏拿著的那張表格輕輕地放在桌麵上,忽然問郝毅:“誰給你發工資?”
  郝毅一下子愣住了,旁邊的楊文光和菲比也都呆住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速地瞥了一眼張著嘴的郝毅,就都轉過來盯著洪鈞。
  郝毅見洪鈞依然麵帶笑容看著自己,便硬著頭皮說:“工資?工資都是直接打到我卡裏的,每個月Helen發給我一張工資單。您是問這個嗎?”
  洪鈞便笑了起來,說:“這麽說,是維西爾每個月給你發工資嘍,怎麽我覺得好像是客戶給你發工資似的。”洪鈞看見三個人仍然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便慢慢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因為客戶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
  三個人都愣著,郝毅最先明白了過來,臉一下子紅了。洪鈞接著便看出來菲比和楊文光也都先後琢磨出來了,但他不想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因為現在不是深入點評他們每個人的時候,更不可能靠說教就能解決他們可能已經根深蒂固的毛病,他也不想再聽郝毅說其他的項目了,便把目光轉向了楊文光,說:“Vincent,說說你目前的項目吧。”
  楊文光手裏拿著個黑色的小本子,看來他準備的一些東西都寫在本子上了,他說了沒幾句,洪鈞心裏已經有數了,這個楊文光的能力和悟性看來一點也不比郝毅強些,但洪鈞還是耐著性子聽他講了個大概,他總不能一棍子把他的幾個兵僅有的一點自信心全都打掉吧。
  輪到菲比了,菲比把一個很精致的真皮封麵的文件夾攤開在膝蓋上,用一支圓珠筆在文件夾裏的紙頁上指指點點著,向洪鈞介紹著她目前在做的幾個項目,當洪鈞聽見她說到其中一個項目的時候,立刻變得非常專注了。菲比說:“我現在還在跟的一個項目就是普發集團,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普發可能是個很大的項目,估計他們在軟件上的預算就要在一百萬美元以上。我聽說ICE和科曼盯這個項目也盯了很長時間了,尤其是ICE,你和小譚,不,小譚他們應該和普發的人挺熟的。我現在的問題就是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我都是和他們下麵的一些人打交道,我一個小sales,人家的大老板怎麽會願意見我呢,再說,我就是見了他們的大老板,我和他說什麽呀。我和Jason提了好幾次,希望他能出麵去拜訪一下普發的人,可是普發的人能抽出時間的時候Jason都是在上海,他不肯單單為了普發專門飛來北京一下,他來北京每次就隻呆一兩天,他讓我安排他和普發的人見麵,可普發的人不是你想什麽時候見就能什麽時候見的。所以我挺為難的,現在你來了,我想讓你幫我去見普發的老板,光憑我自己,我可搞不定他們。”
  菲比一口氣連著說了這麽多,洪鈞都想關切地問問她是否需要喝口水,一看桌上隻擺著自己的杯子,就算了,心想,以後和菲比說事,得讓她自己端著水杯來。
  洪鈞等菲比說完,就笑著對他們三個人說:“行,今天就先聊這麽多吧,大致的情況我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我會分別和你們每個人單獨溝通。”
  洪鈞心裏感覺很不是滋味,他原本計劃這個會得熱熱鬧鬧地開一個上午的,沒想到半個多小時就已經讓他決定結束了。他起初還想讓他們三個人互相分析一下別人的項目,彼此多出出主意,對別人對自己都能有所啟發,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現在看來,他們都不是臭皮匠。
  三個人都站了起來,挪著椅子以便騰出空間好把門打開,菲比把她的文件夾抱在胸前,用一隻手正搬著一把椅子,聽見洪鈞叫著自己的名字說:“菲比,你留一下吧,我和你商量一下普發集團的事。”
  郝毅和楊文光都回頭看了一眼洪鈞,便又拉開門,走了出去。在門剛被打開的一瞬間,洪鈞看見外麵的辦公區裏有個人正趁著門開時往裏張望著,洪鈞看見了這個人的臉,是李龍偉,那個做技術的工程師。自從洪鈞來維西爾上班的頭一天,李龍偉結結巴巴地和洪鈞打過招呼以後,兩個人就沒有再說過話,洪鈞還是想不出來為什麽他覺得以前就知道這個人的名字,而且洪鈞似乎感覺到,這個李龍偉對他的興趣,一點不比他對李龍偉的興趣小。這時,兩個人的目光就正好撞上,李龍偉發現洪鈞在看著他,便立刻低下頭走開了。
  洪鈞看見菲比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便問了一句:“要不要去把你自己的水杯拿來?”
  菲比怔怔地看著洪鈞,大大的眼睛瞪著,搖了搖頭,反問道:“幹嘛要拿水杯?”
  洪鈞笑了,解釋著:“沒事,就是想你可能要喝水了。”
  菲比一聽也笑了,雙手猛地一抱拳,結果右手裏握著的長長的圓珠筆差點紮到自己的臉,說了一聲:“謝謝老板關心。我拿水杯幹什麽?又不是我要做報告。”
  洪鈞聽出菲比話裏的意思,就說:“我也不是要給你做報告,要不我這報告的聽眾也太少得可憐了。咱們必須好好討論一下普發這個項目。”
  菲比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正了正自己的身體,右手把圓珠筆握緊了,做出好像隨時準備記錄的樣子。
  洪鈞的腦子裏在想,究竟應該把話對菲比說到什麽程度。洪鈞從見到菲比的頭一麵就感覺這個女孩具有很好的心態,或者說心理素質,而這在洪鈞看來,是成為一名出色的銷售人員的最重要的條件。今天聽菲比介紹她做的項目的情況,洪鈞也已經看出她的經驗、能力和技巧的確還非常“初級”。洪鈞決定毫不保留地實話實說,不留任何情麵,菲比的承受能力應該能夠經得起他的話,普發項目目前麵臨的關鍵局勢也使他不能再顧及婆婆媽媽的事。
  洪鈞的臉色仍然很溫和,甚至還帶著剛才的那種微笑,但是話語裏已經帶著足足的份量了:“菲比,剛才你說的那些項目裏麵,我目前想和你談的,隻有普發這一個項目。要和你談普發,並不是因為你已經在普發項目上有很大的機會,恰恰相反,我可以不客氣地說,現在維西爾在普發項目上是沒有贏的可能的。我和你談普發,是因為我相信你的所有那些項目裏麵,隻有普發才是真正的項目,而且肯定會是一個很大的項目,而其他那些,在短期內根本不會有結果,甚至永遠也不會有結果。我們必須把寶全都押在普發項目上,必須贏得普發的單子。你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其他項目從你的紙上劃掉,從你的腦子裏劃掉,隻想著普發這一個項目。”
  洪鈞說完,忽然覺得倒是自己該喝口水了,他端過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始終看著菲比,他也搞不清自己這麽囉嗦地講了一大通,菲比有沒有聽明白。
  顯然,菲比完全聽明白了,她圓圓的白皙的臉變紅了,原本像機關槍一樣的快嘴也卡了殼,手攥著圓珠筆,大拇指的指肚一下下地按著上端的撳鈕,下意識地把筆尖不斷地彈出來又收回去,洪鈞小小的辦公室裏一片寂靜,隻有菲比手裏圓珠筆的撳鈕和彈簧“哢”、“哢”地響著。
  忽然,菲比像是被圓珠筆的聲音驚醒,臉一下子更紅了,簡直讓洪鈞想起來“猴子的屁股”那個比喻,洪鈞沒笑出來,當前的話題太嚴肅了,另外,洪鈞好像也不願意把那麽不雅的形容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回過神來,甩了一下腦袋,好像要把耷拉在臉頰上的頭發甩到耳朵後邊去,又像是要把剛才腦子裏的淩亂也一並甩掉。
  菲比開口說:“老洪,怎麽樣?忍不住開始做報告了吧。”可她的這句玩笑,既沒有讓自己也沒有讓洪鈞笑出來。菲比接著說:“我知道普發項目的希望不大,我剛才就和你說了,我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所以,就是因為我覺得普發的單子可能沒戲了,我才想爭取其他的單子,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我覺得另外的幾個項目裏麵,還是有機會的,你可能覺得我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可總比最後連芝麻都沒撿到強吧?”
  洪鈞完全理解菲比現在的心情,其實菲比的反應比洪鈞做的最壞估計要平靜得多,洪鈞也清楚,另外的那些項目裏,如果真花大力氣去做,也可能把一兩個項目催熟,沒準兒能簽個合同下來的,但是這種合同隻會是客戶礙於麵子,實在不忍心看著菲比等人這麽忙活,而施舍出來的小單子,的確也就會是芝麻大的東西。菲比現在追求的是簽成合同,就像在麻將桌上打了幾圈,一直沒“和”過牌,一心想和一把,哪怕是“小破和”也行,而洪鈞要的不是小破和,小破和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他是要和一副大牌。洪鈞不想把這一點對菲比挑明,他要徹底打消菲比對其他項目所抱的幻想,同時增強菲比對普發項目的信心,讓她和自己一起賭一把。
  想到這兒,洪鈞對菲比說:“我擔心的恰恰是那幾個項目連芝麻都不是。那幾家公司,要麽是根本沒立項、沒預算、沒需求,就根本沒打算買軟件,隻是下麵的幾個人想了解咱們的東西,甚至可能隻是他們不好意思明確拒絕你,所以才和你一來一往地接觸著;還有的,可能要惡劣得多,客戶已經拿定主意買別家的軟件,但不是都要求要貨比三家嗎?他們必須找幾家陪綁的,找咱們就是要用咱們做‘分母’,他們的選型報告裏麵就可以這樣寫,經過對包括維西爾等國際知名公司的產品的多方詳細調研,綜合評估,最終決定選擇某某公司的產品。你的所有心血和努力,隻是被他們用來在報告裏麵提一下維西爾的名字。像剛才郝毅的那兩個項目,他都覺得形勢挺好,希望挺大,都估計了至少有80%贏單的把握,可我憑直覺就相信,那兩個項目咱們都是在陪綁,他一路按照客戶的要求把該做的都做了,就等著客戶通知他去簽合同,可我敢說,客戶一定會和別人簽合同,恐怕到最後都不會通知他一聲,這些我會自己找郝毅談的,你就不要和他講了。你要記住,銷售就是一個引導客戶的過程,而如果你被客戶引導著,這個合同一定不是你的。”
  說到這裏,洪鈞自己一下子噎住了,因為他忽然想到了合智集團那個項目,他不正是被合智集團和俞威一起“引導”著最後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的嗎?自己居然還有臉教訓菲比。
  菲比趁著洪鈞頓住的空隙,毫不客氣地說:“郝毅那兩個項目都是你當初和小譚設計好的吧?耍郝毅是不是就是你在ICE的時候教客戶做的?我的那幾個項目,是不是也都是你們ICE已經贏定了的?”
  洪鈞還沒把自己從合智項目的陰影中拉回來,又被菲比的這番話噎得夠嗆,他生氣了,盯著菲比的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菲比,我最後說一次,你和我現在是維西爾的同事。ICE也好,小譚也好,是你和我共同的對手。”
  菲比被洪鈞的氣勢鎮住了,其實她自己剛才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麽邪,竟然這樣和新來的老板說話。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腦子裏對自己喊著“停,別說了”,可嘴裏卻越說越快,而且不僅說了郝毅的項目,還傻乎乎地把自己也帶了出來。菲比盯著洪鈞,心裏還在奇怪,到底應不應該對這個家夥心存敬畏呢?按理說是必須的,可自己怎麽對桌子後麵的這個人一點都不怕呢?
  菲比迎著洪鈞的目光,又甩了一下頭,口氣軟了很多,可是目光裏毫無畏縮的意思,說:“本來嘛,你想啊,你說我在普發項目上根本沒有贏的可能,其他項目呢,要麽根本不是項目,要麽就是陪綁,照你這麽說,我還有什麽可做的?”
  洪鈞被菲比氣樂了,他暗自檢討自己剛才的一番話還是說得重了,菲比就算再有承受能力,也受不住被別人說得一無是處啊,而且洪鈞意識到,自己隻是把麵前的菲比當作是手下的一名銷售人員,而沒有把她當作是一個女孩兒。
  洪鈞麵帶微笑,目光柔和了很多,剛才是為了打消菲比對其他項目的幻想,下麵該給菲比打氣了,洪鈞說:“大小姐,把我的話聽清楚了再叫喚好不好?我說的是現在咱們在普發項目上沒有機會,不是以後還沒機會。如果我覺得普發一定不會買咱們的軟件了,我幹嘛還要和你全力以赴地去爭這個項目,我有病啊?”
  洪鈞稍微頓了一下,看看菲比的反應,見她沒有插話的意思,看來覺得沒有必要對洪鈞到底有沒有病做出判斷,便接著說:“說實話,ICE和科曼的確一直盯著普發,這隻是恰恰說明了普發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大項目,他們兩家比咱們現在有優勢,但都沒有勝勢,咱們還有機會,關鍵看咱們能不能在剩下的時間裏扭轉局勢,後來居上。依你看,你覺得咱們下一步應該采取什麽樣的策略?”
  菲比把圓珠筆的一端頂在下巴上,然後又移到嘴唇上,再從嘴唇上挪開的時候才說:“我就是覺得,關鍵是要見他們的老板。”
  洪鈞對菲比的回答不是很滿意,她的腦子裏的確是沒有什麽策略可言,可她始終堅持無論如何要見到客戶的老板,這種執著和目標明確,倒讓洪鈞覺得高興。洪鈞笑著說:“說對了一半,你講的是一步很關鍵的動作,但還不是策略,咱們現在的策略就是一個字:拖。如果普發現在就敲定買誰的軟件,一定不會選維西爾的,但三個月以後,普發就會決定選咱們。咱們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在爭取來的時間裏用比對手更高的效率來做客戶的工作。”
  菲比興奮起來,說:“三個月?咱們三個月以後就能拿到普發的合同?你真神了!”
  洪鈞嘴上隻好說:“我相信咱們能拿到普發這個單子,而且是個大單子。”其實,洪鈞心裏也沒底,如果有把握,那還能叫賭博嗎?
  洪鈞正想和菲比商量去拜訪普發集團的安排,忽然想起了什麽,隨口問菲比:“哎,對了,李龍偉有英文名字嗎?叫他龍偉總覺得有些別扭。”
  菲比笑了,說:“像龍的尾巴吧?我們都這麽說。他的英文名字是Larry,我們都不叫他Larry,就叫他龍偉,你注意到他的大腦袋了嗎?我們叫他虎頭龍偉,哈哈。”
  洪鈞沒有跟著菲比笑,其實菲比說的後幾句話他都沒聽進去。Larry,李龍偉就是Larry Li,洪鈞想起來了,他知道自己為什麽覺得這個名字以前聽到過了。
  普發集團的總部在北京城的北部,四環路的旁邊,樓層不高,正好八層,但是非常氣派,尤其是大樓正門的台階和廊柱,簡直就像是按比例縮小了的人民大會堂,但是把整個大樓作為總體一看,就覺得有些滑稽了,好像人的一張臉,被嘴和下巴占去了一大半。
  洪鈞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比和菲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十分鍾,坐著出租車到了普發的樓下。車剛停穩,洪鈞抬頭看了眼普發的大門,就發現不對勁了。台階上圍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聲音也很大,洪鈞再往上看,看見上麵幾層的窗戶上都布滿了人臉,都把鼻子壓在玻璃上向下看呢。
  洪鈞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他現在也不是和民工們同場放歌時的那個洪鈞了,他付了車費,收好發票下了車,便遠遠地站著,看著大樓台階上的人群。台階上站著一些穿藍色衣服的人,洪鈞一看便知道是普發集團的員工,藍色的套服是普發集團統一的工作服,似乎不太受員工的歡迎,否則員工們也不會抱怨大家都成了“藍精靈”;還有一些人好像穿著一種也是統一製作的馬甲,黃色的,上麵有字,但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麽。“藍精靈”大多站著不動,看來是在看熱鬧;“黃馬甲”們大多四處忙活,看來是熱鬧的製造者。洪鈞再往四周一看,看見了幾輛被塗得花花綠綠的南京依維柯,停在馬路對麵的不遠處,車上麵也寫著不少字,這次洪鈞看清楚是什麽字了,他也明白這場熱鬧是怎麽回事了。洪鈞以前就聽說過已經有劇組利用普發大樓的台階拍電視劇的外景,普發集團的保安已經客串了不少次群眾演員了,沒想到自己正好趕上了這麽一場。
  洪鈞看了眼手表,還早,但他也沒心思看熱鬧,便抬腳向普發大樓的門口走。台階中間已經被清了場,看來是等一會兒演員們要在此出沒,“藍精靈”們被“黃馬甲”們向兩邊轟著,站在台階高處的一些人被轟了下來,也有的幹脆被轟進了大門裏麵。洪鈞沿著台階的最邊上,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台階,被幾個“藍精靈”夾著裹進了普發大樓的大門,進到前廳裏麵。
  前廳裏麵其實挺空的,有些人圍在大門兩旁的落地玻璃上,墨色的玻璃再加上反光,外麵的人看不到玻璃裏麵的人,所以他們得以在玻璃裏麵看熱鬧。但一圈落地玻璃容不下太多人,擠不上去的人隻好跑到樓上尋找有利地形去了。洪鈞孤零零地站在前廳裏麵,和他在一起的隻有前台的兩個接待員。接待員看著洪鈞,洪鈞隻衝她們笑了一下,他不想去填訪客單,那是菲比應該做的,就轉頭去看牆上張貼著的東西。
  洪鈞站著等了一會兒,抬手看了下表,快到十點了,便要拿出手機給菲比打電話。就在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骨感美女從大門裏擠了進來,菲比一臉興奮地出現在洪鈞麵前,上麵是西服上裝,下麵是條西服長褲。
  菲比還沒站穩,就比劃著說:“呀,你到了。你看見了嗎?他們說那誰,就那誰,待會兒就該走這個台階了,然後在台階上被別人叫住,他們在台階上說話,那誰叫什麽來的?就是演那個什麽的那個。”
  洪鈞本來有些著急,讓菲比這麽一通胡說八道徹底逗樂了,他用下巴往前台指了一下說:“愛誰誰,就算你想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快填單子吧,要晚了。”
  菲比笑著,揚了一下自己的手,洪鈞看見她手裏捏著一張紙片,已經讓她攥得皺皺巴巴的了,知道她剛才早就到了,是先填了訪客單,才溜出去看熱鬧的。
  菲比翻著自己挎著的大包,嘴上說:“我先給孫主任打個電話。”她翻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嘟囔著:“我還是覺得,沒必要單獨見孫主任,這樣一個一個按順序見,得見到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們的大老板呀?”
  洪鈞沒回答,因為他估計菲比的電話已經撥通,果然,菲比不等洪鈞說話就已經對著手機說話了:“孫主任嗎?您好啊。我是小劉,維西爾公司的,……,對對,我在您樓下呢,……,對,我們洪總也在呢,……,那行,那您先忙,我們等一下,……,沒事沒事,您別客氣,好,再見。”
  菲比掛了電話,對洪鈞說:“他說他手頭正忙著一份文件,讓咱們等他幾分鍾,他就下來。”
  洪鈞點點頭說:“辦公室主任嘛,他不忙誰忙,咱們等會兒。”說完,又想起了什麽,接著說:“對,剛才說為什麽要專門見他。我上次不是說了嗎?我在ICE的時候,沒有專門拜訪過他,都是那個小譚約的他,我見他們的周副總和柳副總的時候他倒是都在場,但是都不是專門和他談。我現在來了維西爾,要像以前沒和普發接觸過一樣,要先拜訪他,不能越過他直接去見周和柳,因為畢竟孫主任是這個項目名義上的協調人,雖然他什麽都說了不算,但不能讓他對我、對維西爾有情緒。”
  菲比嘴上說著:“嗯,明白了,咱們就從山腳下開始磕頭,一直磕到最上麵。”說完,眼睛就往大門外麵瞟著,還踮起腳尖、抻長脖子向那邊張望著,讓洪鈞想起來在電視上的動物欄目裏看過的那些貓鼬。洪鈞笑了,心想不知道菲比想沒想起來“那誰”究竟是誰,真有意思,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星”,還值得這麽去“追”嗎?
  洪鈞好像能聽到外麵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黃馬甲們也都各就各位,看來是要實拍了。過了沒幾分鍾,又亂了起來,看來是已經走了一遍。洪鈞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十點十分了,菲比注意到洪鈞的動作,也看了下表,說:“都過了十分鍾了,怎麽還不下來?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
  洪鈞搖了搖頭說:“不用,再等會兒吧,不要催人家。”
  然後,洪鈞話題一轉,笑著問菲比:“哎,我問你,你注意到所有的手表廣告了嗎?廣告上手表的指針都指的是什麽時間?”
  菲比懵懂著想了想,搖了搖頭說:“沒注意,都是同一種時間嗎?”
  洪鈞說:“對,不信你從現在開始可以去找、去看,都是同樣的時間。而且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十點十分。”
  菲比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說:“真的嗎?你沒騙人?可為什麽呢?”
  洪鈞笑著說:“真的。我也沒研究過為什麽,不過我想可能因為這時候指針的位置看上去最美觀。你看,十點十分,”洪鈞說著把手腕抬起來給菲比看他的手表,“兩個指針都向斜上方,之間張開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度角,而且兩個指針沿著中線對稱。不對稱就不好看了,張開的角度太大或太小也不好看,就現在這樣最好看。”
  菲比歪著腦袋看了看,還轉了幾個角度,好像是想象著其他時刻指針的位置,然後說:“真的哎,我以前怎麽沒注意到。我這個周末就去太平洋啊、東方廣場啊什麽的專門看表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都是十點十分。”
  洪鈞接了一句:“不是去看表,是表的廣告,報紙雜誌上的、廣告牌上的。”
  這時,外麵又靜了下來,沒過多久又一陣忙亂,這次簡直有些像騷亂了,黃馬甲們開始收拾家夥裝箱,藍精靈們蜂擁著往大門裏擠,看來是拍完了。洪鈞一邊和菲比往旁邊挪著躲避著人流,一邊心想,估計不是什麽精心大作,不然怎麽走了兩遍就算拍成了呢,看來這位導演不是什麽精益求精的大師。轉念又一想,普發的管理也夠“人性化”的,外麵的電視劇什麽時候收工,裏麵的普發就什麽時候才開始上工。
  菲比把踮著的腳尖放下來,活動了幾下脖子,看了眼表,時針和分針已經成了一條直線,樣子的確不好看,已經過了十點二十了。菲比又問洪鈞:“都過了二十分鍾了,該打電話了吧?”
  洪鈞“嗯”了一聲,眉頭稍微皺了起來,他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但沒說出來,他不想影響菲比打電話。
  菲比又撥通了手機,洪鈞聽著她說:“喂,孫主任,還是我,對,小劉,怎麽樣啦您忙得?……哦,突然要開個會啊,……,周副總剛通知的,大概多長時間呢,……說不好啊,哦,……那我們等著?……,先回去,下次再約?……您等一下,我問一下洪總啊。”
  菲比沒有掛電話,兩隻手把手機捂得嚴嚴的,她不想讓孫主任聽到她和洪鈞的談話。她看著洪鈞,洪鈞卻不等她說話,就用手指指著腳下站著的地方,張大口型,不出聲地說:“等。”菲比明白了,洪鈞的意思是就在這兒等著。
  菲比又對著手機說:“孫主任,要不這樣吧,您開您的會,我和洪總在下麵等您,……,我們沒其他安排,……,沒事,您別這麽客氣,……,那您先忙,好的,再見。”
  菲比掛上手機,望了一眼洪鈞,兩個人都苦笑了一下。
  洪鈞問:“他都沒說安排咱們先去樓上的會客室等著?”
  菲比搖了搖頭,說:“真怪了,都約好了的,剛才也沒說要開會啊。”
  洪鈞笑了笑說:“人家不是說了嘛,周副總剛通知的。你覺得是真的嗎?”
  菲比又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不像,他是故意不想見咱們。如果真是突然要開會,他肯定剛才會主動打電話告訴咱們,而且他應該下來和咱們打個招呼。”
  洪鈞用讚賞的目光看著菲比,點了點頭說:“嗯,有道理。隻是有一點不太準確。”洪鈞看見菲比歪著頭在等著,就接著說:“他不是故意不想見咱們,而是不想見我,不包括你,如果你一個人來,他肯定下來見了。嗯,也不是不想見我,而是不想這麽輕易地就見我。”
  菲比一聽就嚷了起來:“憑什麽呀?”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嗓門太大了,因為前台的兩個接待員都看著她,她一邊吐了下舌頭,一邊縮了下脖子,小聲說:“他不就是個小主任嗎?我都覺得你不用專門見他,他還擺什麽譜啊。”
  洪鈞笑了,說:“我起初也是這麽想的,我洪鈞專門來見你孫主任,你還不立刻來見?看來是我錯了。首先,前天約他的那個電話應該我自己打,而不是由你來打,而且,剛才我應該主動接過你的手機和他說話。你知道嗎?越是咱們認為是小人物的,他們越不希望被咱們看作是小人物。我以前在ICE的時候都是越過他直接見他的老板,他心裏就已經不舒服了,現在我來維西爾得從頭開始拜山門,他還不趁此機會擺擺譜過過癮?”
  菲比撇著嘴,一臉不屑,說:“那咱們怎麽辦?真這麽等著?還是回去吧,下次再來,他讓咱們白跑一趟,也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洪鈞搖了搖頭,說:“不回去,不然下次再來又得把今天這些重來一次,而且又耽誤了幾天的工夫。咱們就在這兒等,再等半小時,等到十一點的時候我給他打電話。我今天不僅要滿足他的虛榮心,還要滿足他的虐待狂心理,我要讓他徹底滿意一回。”
  時間一分一秒地向前挪著,洪鈞和菲比各自看手表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短了,起初每看一次手表,表都往前走個五、六分鍾,後來每看一次,才走個兩、三分鍾,而且,他們都覺得這時候的手表表盤可真難看啊,兩個指針就像是兩根枯樹杈,怎麽擺怎麽不是地方。
  洪鈞和菲比都把整個前廳掃了好幾遍了,的確是沒有一張椅子,洪鈞甚至在想會不會是姓孫的昨天特意把椅子挪走了,心裏罵著:“姓孫的,真夠孫子的。”
  前台裏的兩個接待小姐也看著洪鈞和菲比覺得奇怪,早早地填了訪客單,可是就見著給樓上打電話,卻見不著人下來接,而且還堅持著不走,開始時眼光裏滿是狐疑,慢慢地也多了份同情。
  洪鈞最不習慣於站太久了,可是現在他又不能在人家的前廳四處走動,也不能大庭廣眾之下舒展腰腿,隻能小範圍地挪著地方,慢慢地晃著腰算是活動活動。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看了一眼表,立刻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笑了一下,十一點到了。
  洪鈞讓菲比用手機撥了孫主任的座機號碼,然後接過手機放到耳邊,通了,裏麵傳出孫主任的聲音:“喂,哪裏?”
  洪鈞說:“孫主任,我洪鈞啊,以前在ICE,現在來維西爾了,這不是專門向您報到來了嗎?”
  孫主任立刻故作驚訝地說:“哎呀,洪總啊,你們不是回去了嗎?我剛才是個很急的會。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回去了呢,看這事鬧的,怪我怪我,還在樓下呢嗎?”
  洪鈞笑著,而且故意讓孫主任聽得到他的笑聲,爽朗地說:“沒事沒事,我就知道這種很急的會都不會太長,等一下沒關係的。您那麽忙,下次再想抓您的時間就更難了,我幹脆來個死皮賴臉,今天非見著您這位真佛不可。”
  孫主任忙說:“哎呀哎呀,我能有什麽事?你有事電話裏和我講一聲就行了,哎呀,別說了,我馬上下來接你們。對了,你都等這麽長時間了,看來中午也沒什麽安排吧,我叫他們準備一下工作餐,就在這兒吃了。你等我一分鍾,我馬上下來。”
  洪鈞掛上電話,把手機還給菲比,笑著說:“怎麽樣?沒白等吧?這下馬威來得值,人家已經答應管飯了。”
  菲比也笑了,說:“誰稀罕。他足足晾了咱們一個小時。”
  洪鈞認真地說:“希望中午吃飯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陪咱們吃,那樣的話,我保證這頓飯以後,讓他孫主任成為咱們的辦公室主任。”
  還是那張大班台,還是那張高背椅,但這個房間的主人已經不再是洪鈞,而是俞威了。
  俞威已經在這間辦公室裏坐了幾天,早已沒有最初的新奇感,但他還是老覺得在這房間裏左右都不自在。最初兩天他還以為是因為皮特也在這間辦公室裏,就坐在他對麵的緣故,可是專程從新加坡來北京的皮特,在將新到任的俞威正式介紹給ICE公司的全體同事之後,隻呆了一天就飛走了。俞威覺得有些遺憾,因為他曾以為皮特會在北京搞一個媒體見麵會,讓他有機會高調對外亮相,結果皮特隻在公司內部開了個會,俞威這位ICE中國公司的首席代表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上任了。皮特走了以後,俞威開始明白他為什麽在這間房間裏總感覺不舒服了,因為這是洪鈞曾經用過的辦公室。俞威總覺得洪鈞的影子在周圍晃悠著,他真想換個房間,或者把這個房間裏的“洪鈞時期”的家具、擺設全換掉,可他最終還是忍住了。ICE公司裏洪鈞的影子、洪鈞的烙印無處不在,他首先要消除掉的洪鈞的“餘孽”太多了,而且遠比這些桌椅、陳設重要得多。
  辦公室的門開著,小譚出現在門口,舉起手輕輕敲了下門框,其實即使他不這麽做,俞威也已經知道他到了。俞威剛才給前台的簡打了電話,讓她叫小譚來一下,這時候正看著門口等著他來呢。
  小譚看到俞威正看著自己,笑了一下說:“俞總,您找我?”
  俞威也笑著,一邊招手示意小譚進來坐下,一邊說:“是啊,想問你現在有沒有空,想和你聊聊。”
  小譚坐下了,忙說:“有空啊,您找我我哪兒能沒空啊。我還想好好找您聊聊呢,我是怕您沒空。”
  俞威笑了,小譚的這些話讓他聽著舒服,雖然他不相信小譚在心裏真對自己這麽服帖,但起碼他嘴上的這種態度讓俞威覺得受用。俞威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滿足於這些表麵的東西,但他現在的確愛聽順耳的話,他情緒好了很多,問小譚:“喲,那好啊,那就你先說,你想和我聊什麽?”
  小譚也笑著,顯然兩人都想讓這場初次談話能夠始終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他說:“我還能找您說什麽?說項目的事唄,我手上現在正跟著的幾個項目,都想向您匯報一下,而且都還要靠您親自出馬支持呢。”
  俞威其實並不著急談什麽項目,可是小譚來找他匯報項目上的事是順理成章的,他隻好說:“唔,好啊,我也很想聽聽現在的項目情況都怎麽樣,我可還指望你這個大sales給我抱個大單回來呢。”
  小譚做了這麽久的銷售,臉皮已經很厚了,可居然被俞威最後這句話弄得臉微微紅了,因為他很清楚,丟了合智集團的項目,他今年到現在的業績其實很不怎麽樣。小譚鎮靜了一下,硬著頭皮說:“其實我現在跟的項目裏麵,重要的就是普發集團的項目,應該會是個百萬美元以上的單子,已經跟了也快一年了,感覺還行,爭取年底能拿下吧。您以前在科曼肯定也和普發接觸過,所以項目的情況您肯定挺清楚的,我就是想聽聽您的意思,這項目挺關鍵,現在又到了關鍵的時候,您得拿主意啊。”
  俞威知道小譚自從輸掉合智集團的合同以後日子就不好過,加上洪鈞離開了ICE,他簡直有些像個沒娘的孩子了。而俞威也知道小譚做銷售是很用心的,肯花力氣,手下還帶著幾個銷售代表,也算是ICE的中堅力量了,所以,俞威才下決心要搞定小譚,把他從洪鈞的舊將變為自己的心腹。俞威很有信心,因為他覺得現在小譚正是需要重新找個主心骨的時候,小譚一定很需要歸屬感。
  俞威翹著二郎腿,雙手放在腦後,很隨意地說:“說實話,我自己和普發的人接觸還真不多,前一陣子心思都花在合智項目上了,淨和他們泡在一起。”俞威注意到,小譚一聽到合智這兩個字臉就又紅了。俞威心裏很愜意,他最大的快樂莫過於找出他所麵對的人的痛處。
  俞威停頓了一下,觀察著小譚的反應,見小譚無話可說,俞威便接著說:“那你說說普發的情況,形勢怎麽樣?下一步咱們怎麽做比較好?”俞威覺得自己真是大人有大量,既然已經看夠了小譚的尷尬和狼狽,便很大度地換了話題。
  小譚好像在心裏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把身子挺了挺,開始說普發的事:“普發這項目,估計還是這三家爭,ICE、科曼和維西爾,國內做企業管理軟件的幾家公司機會都不大,咱們不用在意他們。您剛才說科曼以前跟這個項目跟得不緊,現在您又來了ICE,他們估計現在正亂著呢,肯定力不從心。洪總現在去了維西爾,他……”
  小譚正說著,已經被俞威猛地抬了一下手,打住了他的話頭。俞威笑著問小譚:“你說洪鈞去維西爾了,你現在和他聯係多嗎?”
  小譚感覺腦子裏亂亂的,俞威的微笑更讓他覺得心裏沒底。他剛才說到俞威“來了ICE”的時候,已經自己亂了陣腳,他不知道是說俞威“離開了科曼”好呢還是“來了ICE”好,雖說看來是明擺著的一回事,可小譚覺得怎麽說都不好,一個下屬當著老板的麵來描述老板工作的變化,的確怎麽描述都不合適,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下屬該提的事。而且,當他說到“科曼正亂著呢”,也生怕俞威有什麽不好的感覺,是啊,說俞威一走科曼就亂了,到底是誇俞威是頂梁柱,科曼離開他就亂了?還是暗指俞威不地道,置老東家於不顧就一甩手走人?小譚正亂著,被俞威打斷了這麽一問,愣住了,才意識到是自己話裏把洪鈞帶出來了,而且還是稱的“洪總”。
  小譚加倍地小心,盡量輕描淡寫地說:“從洪鈞離開ICE以後就一直沒怎麽聯係,前幾天想起來了,打個電話,結果他說在新加坡呢,我問是去玩兒嗎?他說是開會,他到維西爾去了,我這才知道。”
  俞威一聽,沉吟了一下,怎麽是去開會?他想起來上次在嘉裏中心迎麵撞見洪鈞的時候,洪鈞說是去新加坡培訓的,便像是隨口問了一句:“唔,他去維西爾了,坐什麽位子?”
  小譚回答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負責他們北方區的銷售吧。”
  俞威心裏舒坦了下來,原來洪鈞不過是在維西爾做個地區主管,看來是隨便找個地方混口飯吃罷了,想到這兒,俞威居然對洪鈞產生了一絲憐憫,他也搞不清楚是因為自己歲數大了心變軟了,還是有些兔死狐悲。
  俞威不想看著小譚這麽拘束,他希望看到小譚真實的一麵,便笑著說:“剛才說到哪兒啦?維西爾,對,你覺得普發項目上咱們形勢不錯?”
  小譚再一次定了定神,集中精力,還是說他喜歡說的項目讓他覺得輕鬆些,他接著剛才的話頭說:“我覺得維西爾應該機會也不大,他們盯普發項目的是個女孩兒,太嫩了,一直和客戶尤其是高層沒把關係做透,都隻是在表麵上客客氣氣的。您如果有時間,我把普發的幾個關鍵人物的情況給您介紹一下,主要說說我和他們每個人溝通的情況。”
  俞威開始有些喜歡甚至欣賞麵前的這個小譚了,他一聽小譚上來就要逐個分析普發集團裏每個關鍵人物的情況,就覺得他是個不錯的銷售。銷售,就是做人的工作,看來小譚真正明白這一點。
  俞威笑著,特意讓小譚看到自己對他的滿意,說:“好啊,我就想聽這些。對了,時間怎麽樣?你剛才說年底,那還剩兩個月,時間挺緊的啊。”
  小譚的心情也輕鬆起來,說:“是啊,這麽大的項目,兩個月裏得做好多事呢,所以想好好聽聽您的意思,怎麽樣爭取不要在最後關頭忙中出錯、功虧一簣。”
  俞威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說了四個字:“趁熱打鐵!”他說完頓了一下,看了眼小譚,接著說:“洪鈞去了維西爾,他肯定也清楚普發的情況,他以前和普發的人肯定也有些關係,所以我們要搶時間,越早讓客戶下決心,我們就越有把握。”
  俞威拿起桌上的水杯,很輕,發現裏麵已經沒有水了。他便按了桌上內線電話的免提鍵,撥了前台簡的號碼,等簡一接起電話,就對著電話大聲說:“簡,給我倒杯水。”聽到簡答應了,便又按了下免提鍵,掛了電話。
  俞威想在聽小譚詳談普發的那些客戶之前,隨便聊些別的,聊些他原本叫小譚來時想談的,便和顏悅色地說:“小譚,剛才說到洪鈞,你在他下麵做了挺長時間了吧?”
  小譚隨口應道:“兩年多一點兒。”
  俞威說:“哦,感覺怎麽樣?”
  小譚有點摸不著頭腦,便愣愣地問:“您是說……什麽怎麽樣?”
  俞威笑了:“沒什麽,就是你和他合作得怎麽樣?你和他關係怎麽樣?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
  小譚的神經又繃緊了,可他覺得自己神經越繃緊腦子卻越不夠用。正好,簡在這個時候進來給俞威的水杯裏倒水,他正好可以利用這寶貴的片刻時間思考一下應該如何作答。可是,這寶貴的片刻很快就過去了,簡顯然一秒鍾都不想在這間辦公室裏多呆,倒了水就轉身出去了,又剩下了小譚和俞威兩個人。小譚不敢拖到讓俞威追問自己,就隻好說了,就像開車不久的新手,忽然發現麵前的路上有個坑,但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幹脆就這麽開過去,同時把眼睛一閉。
  小譚說:“覺得他人挺好,一直挺幫我的,銷售上,項目上,我是跟他學了不少東西。”說到這兒,小譚停了一下,看著俞威的反應。小譚心裏盤算著,總不能說洪鈞什麽壞話吧?雖說俞威和洪鈞從朋友變成了對手,可畢竟不能說前任老板的壞話,因為現任老板沒準兒會推斷自己將來也會說他的壞話呢。
  小譚見俞威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而是平靜地看著自己,看樣子是要聽自己接著說,便說:“關係嘛,就是老板和下屬的關係,一般吧。”
  聽到這兒,俞威覺得都很滿意,他開始覺得這個小譚不僅有希望被俞威“收編”的主觀願望,也有實際行動。俞威想再多了解一些,便問了個更直截了當的問題:“洪鈞到底是因為什麽離開ICE的?”稍微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方便嗎?你要是不方便說也沒關係。”
  小譚惴惴地說:“您來的時候,Peter沒和您說過他走的事?”
  俞威很喜歡看到小譚麵對自己這種忐忑不安的神情,笑著說:“Peter就提了一句,因為洪鈞在業務上有重大過失,給ICE公司造成了重大損失,所以終止了和他的合同。我是想私下裏問問你,具體有些什麽情況?”
  小譚腦子裏又亂了,隻好說:“就是因為合智集團那個項目。當時我們以為合智真要和我們簽合同了,Peter專門來北京,他也肯定已經先向我們在舊金山的總部報了喜,結果我們不是被合智和你們……嗯,合智和科曼……給騙了嗎?Peter覺得下不了台,後來聽說他本來是想讓洪鈞把我給開掉的,結果洪鈞不肯,他說他來負責,Peter 就把他給開了。”
  俞威開始覺得不快了,他冷著臉問了一句:“是洪鈞自己告訴你的?”
  小譚就像開車時本來想刹車的時候卻一腳踩在了油門上,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他什麽也沒跟我說,是公司裏大家瞎聊的時候別人說的,我聽了一想,覺得的確是這麽回事。所以我覺得洪鈞這老板真不錯,他替我扛了事,還不肯告訴我。”
  小譚嘴上說完了,心裏也沉了下來,他原本是不想說這些的,他也真想和俞威這位新老板搞好關係,做銷售嘛,一個接一個項目做著,簽單拿錢就行了,管誰是自己的老板呢?小譚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是因為自己真的對洪鈞心存感激,才這樣不顧一切地脫口而出?還是因為俞威有種魔力,讓自己無法隱瞞、憋不住要實話實說?現在反正已經都吐露出來了,小譚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等著俞威發話了。
  俞威腦子裏轉得飛快,在短短的片刻之間已經想了很多東西,他已經不喜歡小譚了,甚至覺得有些厭惡。俞威向來是鄙夷那些知恩圖報的人的,他自己從來不去花心思記住別人對他的什麽恩惠,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爭取的結果;他也從來不指望別人記住曾受過他的什麽恩惠,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利益交換、兩廂情願罷了,誰也不欠誰,都隻是生意而已,沒有什麽恩情二字可言。
  俞威之前想到了小譚可能對洪鈞是有些情誼的,畢竟他們倆曾在一個戰壕裏打過仗,但俞威沒想到小譚居然把洪鈞視為恩人,這讓俞威瞧不起。俞威希望小譚對自己心存畏懼,也希望小譚有求於自己,他覺得這樣才能很好地籠絡住小譚,因為利益紐帶是實實在在的,但他沒想過要給小譚什麽恩情,他覺得累,也覺得恩情這東西是最容易被“清零”的,最靠不住。
  而讓俞威更感意外的是小譚居然如此沒有城府,三問兩問就把心裏話給套出來了,俞威覺得小譚簡直沒有一點政治頭腦,除了知道做銷售掙錢之外,對政治毫無感覺、不知利害。俞威盤算著,如果自己手下的幹將都是這樣的家夥,當自己需要他們的時候,恐怕他們一個也立不起來。想到這兒,俞威忽然又想到了洪鈞,洪鈞苦心經營了三年的ICE,手下怎麽是這樣的人,難怪在關鍵時刻隻得自己一走了之。俞威在心裏歎了口氣,居然有些同情起洪鈞來了。
  俞威打定了主意,這個小譚隻知道打打殺殺,最多是個跑腿的角色,對自己不可能有太大的用處。他已經在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一組同心圓中,把小譚劃到了最外圈,既然對小譚沒了興趣,俞威也就立刻沒了情緒,不想再和小譚聊普發的事。
  但是,俞威立刻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層:看來也不能再把這個小譚放到重要的戰場上去了。俞威已經知道普發項目的分量,而且看來又是要和洪鈞有一場較量,萬一小譚在項目上演一出華容道,像關羽放走曹操一樣對洪鈞網開一麵,普發的形勢可就難料了。想到這兒,俞威定了定神,看來這個普發項目,一定要自己親自上陣了。
  於是,他的臉上又出現了輕鬆的笑容,擺著手說:“哦,這樣啊,咳,我也是好奇,都是過去的事,沒工夫再閑扯了,我看咱們還是聊正事。”說著,俞威把桌上的一摞空白的A4 大小的紙推到小譚麵前,在上麵放上自己的萬寶龍簽字筆,接著說:“這樣,你邊說邊畫,把普發的組織結構圖畫出來,再一個人一個人地把你和他們接觸的情況都詳細說說,我也好好聽聽。”
  小譚沒想到俞威居然對自己剛才的話什麽也沒提,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就鬆了口氣,覺得俞威看來和自己一樣,都是一心隻關心著普發這個大項目,便立刻來了精神,咽了口唾沫,如數家珍一般地開始介紹他和普發集團的那些關鍵人物以往溝通的情況。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已經在按照俞威的期望,開始向俞威交接普發項目最核心的東西了。
  普發集團總部的那座八層大樓的第八層,被電梯間無形之中從中間分成了兩個區域,一邊是普發的老總們各自的辦公室,普發集團的董事長金總的辦公室就在走廊最深處的那一端;另一邊是幾個大大小小的會議室,位於走廊的盡頭和金總的辦公室大門遙遙相對的是最大的一間會議室。此刻,在這間最大的會議室裏,維西爾公司正在向普發集團介紹著他們的軟件解決方案。
  洪鈞坐在會議室前部的側麵,一麵聽著菲比在中間的台子上做介紹,一麵打量著會議室和裏麵坐著的人。這間會議室夠大的,足足能容納一百多人,是個很規矩的長方形,前麵主席台的位置放著張桌子,菲比的筆記本電腦連著投影儀都放在桌子上,投影直接打到牆麵上,牆上在投影位置的上方貼著八個大字:“團結”、“奮進”、“求實”、“創新”,洪鈞能判斷出這些字都已經有些年頭了。洪鈞和一起來的工程師肖彬坐在旁邊的兩把椅子上,在他們的對麵,主席台的另一側,放著張黑板,上麵用粉筆草草寫著“維西爾公司軟件產品研討會”,看來是剛寫上去,顯然也將會很快就被擦掉。聽眾席是一排排的長桌和椅子,最後一排椅子後麵的牆上,貼著兩排大字:“學習三個代表 實踐三個代表”、“開創普發集團建設的新局麵”,洪鈞相信這些字是才貼上去不久的。
  會議室裏除了洪鈞他們三個維西爾的人,其他二十多個人都是普發的,其中隻有幾個人沒有穿普發統一的藍色製服,其餘的都是一色的藍精靈,一眼就知道是“小嘍羅”,洪鈞的注意力自然全放在藍精靈以外的那幾個人身上。前幾排桌椅都空著,後幾排桌椅也都空著,二十幾個人都擠在中間那幾排,結果形成了一幅可笑的場景,諾大的會議室隻坐了不多的人,還分成了兩個區域,洪鈞他們被孤零零地晾在前麵,麵前是幾排像隔離帶一樣的空桌椅。
  洪鈞在心裏苦笑,這也是沒有辦法。開講之前菲比就像是走江湖耍把式的人一樣,一個個拉著普發的人往前麵坐,可是藍精靈們好像都靦腆了起來,都隻肯遠遠地坐下看著。菲比在搞這個研討會之前就有情緒,她不明白洪鈞為什麽非要在項目的後期還搞這種初步接觸時才搞的銷售活動。其實洪鈞也是不得已,他是要“拖”,他就是要用這種在項目早期軟件廠商初次在客戶麵前亮相時常搞的活動,來衝淡普發的人腦子裏那種項目已接近尾聲的意識,讓普發的人覺得還有很多工作沒有做完,不能急於拍板定案。
  別說菲比有情緒,普發集團項目組的人也有情緒,多虧了普發的孫主任,否則洪鈞連這次研討會都開不成。洪鈞親自向孫主任解釋,維西爾和普發接觸了這麽久,還沒有一次正式地把想講的話都講到,讓該聽的人都聽到,還沒有讓普發項目組的每個人都能對維西爾公司和維西爾的產品有個全麵準確地了解,請孫主任幫忙成全。孫主任還真幫忙,連拉帶哄地把軟件選型項目組的人都叫齊了,隻是他自己在最後一刻找了個借口溜了。洪鈞並不在意孫主任此刻在不在場,因為他的價值就在於“召集”而不是“出席”會議。
  台上的菲比手裏拿著個激光筆,在牆麵的投影上打出一個亮晶晶的紅色圓點,在投影的字裏行間比劃著。她穿著一套正裝,棕色的上衣和褲子,上衣翻開的領口上別著個胸花。菲比說話的語速雖然比較快,但是字正腔圓,讓人覺得很入耳,她說:“這種業務流程正是由我們維西爾公司最早在一九八幾年的時候就開始在軟件中加以實現的,這才使這個業務流程得以被廣大的企業用戶所采用,其他幾家軟件公司後來也都模仿我們,也在他們的軟件中加進了這些功能,實際上,就連他們自己也都承認,維西爾軟件中包含的這種業務模式已經成為了業界的標準。”
  剛說到這兒,聽眾中有人舉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了這個人。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位於普發那幫人的最前麵,實際上那一排隻有他一個人,他側身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西服,沒打領帶,翹著二郎腿,腳上的皮鞋也早該擦了,瘦瘦的,戴著眼鏡。因為是側身坐著,所以一個胳膊搭在自己的桌子上,另一個胳膊搭在後麵的桌子上,他可以看到會議室裏的所有人,而此刻所有人也都在看著他,他的座位儼然成了主席台了。洪鈞認出來了,他姓姚,是普發集團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姚主任,好像在他的姓後麵帶個官銜是對他的侮辱,所以大家都叫他姚工。
  姚工的眼睛看一下菲比,又看一下洪鈞,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劉小姐,好像有人說咱們的易經和八卦是最早的二進製,還說所以是咱們中國人最早發明計算機的原型的。可是呢,事到如今我們還不是隻能買你們這些外國軟件?你們還不是都跑到外國的軟件公司打工去了?當年中國人還最先發明了火藥呢,不照樣被洋槍洋炮害慘了。所以啊,就算真是你們最先做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就別提當年了,還是就講講現在吧。”
  菲比的臉紅了,又慢慢地變白,比平時的白好像更白了幾分,沒有任何血色了,她原本舉著激光筆的手也僵在那裏,但她馬上意識到了,便放下手,關掉激光筆的光束,看著姚工,又轉過頭來看著洪鈞,眼睛裏流露出求助的神情。
  洪鈞心裏明白,這個時候菲比如果能夠輕鬆地把姚工冒出來的這些話一帶而過,接著該講什麽還講什麽,其實這個小插曲也就到此為止,波瀾過後很快會恢複平靜的,也不會有誰去真正在意。但現在看來,菲比有些像是被打懵了,根本不知如何應對,真成了“下不了台”。洪鈞想這肯定是因為菲比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什麽人這樣搶白、調侃過,便隻好親自出馬了。
  洪鈞站起身,看著姚工,笑著說:“剛才姚工的話挺有意思啊,我現在還在回味呢。”然後便轉向普發的眾人,仍然麵帶微笑,接著說:“其實啊,我們這些中國人之所以到外國的軟件公司工作,就是去教外國人應該怎麽樣在中國做軟件,要不然老外們不懂啊。”
  普發的藍精靈們有幾個笑了起來,氣氛變得輕鬆了一些。洪鈞接著便轉過頭,依然笑著,對菲比說:“這樣,下麵你把維西爾在國內做的幾個典型項目的情況給大家介紹一下。”說完就坐了下來。
  菲比立刻回過神來,臉上也露出輕鬆的笑容,把筆記本電腦上的講解文件迅速往後翻了幾頁,就開始講維西爾公司的成功案例了。
  這場研討會總算結束了,藍精靈們一哄而散出了會議室,有幾個級別高的沒穿統一製服的人走上前來與洪鈞、菲比和肖彬握手告別,姚工站起身,衝洪鈞笑著,揮了揮手,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洪鈞等著菲比和肖彬把東西收拾好,然後三個人各自提著一個電腦包,走進了電梯。菲比按了“1”層,等電梯門剛關上,就長出了一口氣說:“哎喲,快噎死我了。他怎麽回事啊?我還從來沒被誰這麽噎過。”
  洪鈞微笑著看著菲比,沒說什麽。菲比接著說:“老洪,這姚工你以前打過交道嗎?他怎麽是這麽個人呐?”
  這時,電梯到了六層,停了,進來兩個藍精靈。洪鈞便轉過頭,不看菲比,而是盯著電梯門上方變動著的樓層數字。菲比又問了句:“哎,你說呀。”
  洪鈞仍然仰頭看著別處,嘴上說了句:“現在打車,路上肯定堵啊。”
  菲比愣著,瞪著眼睛,直到電梯到了一層大家走出電梯,沒再說話。
  走下普發大樓那段宏偉的台階,還沒走到樓前的街上,菲比剛要揚手招呼排隊等在街邊的出租車,洪鈞卻把她的胳膊按住了,說:“不要這些等候的,到對麵截過路的車。”
  菲比和肖彬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好跟著洪鈞穿過馬路走到街對麵。三個人站定了,洪鈞才對菲比說:“菲比,以後記住啊,在電梯裏,尤其是有客戶公司的人在的時候,不管你認不認識,別說項目的事,要說也隻能說些無關的話。”他頓了一下,想起了什麽,又說:“對了,還有,不要打普發門口排隊的出租車。像普發這種大單位,獨門獨戶,不少在門口等活兒的出租車都是長年在這兒趴著,長年拉這個單位的人,都快成普發內部的司機了。這幫的哥無孔不入,消息靈通,嘴也快得很,咱們上了他們的車,我是一句話都不敢說,誰知道他聽了會和誰說去。”
  菲比一邊聽一邊點頭,情緒好了很多,笑著說:“老板,佩服啊。”
  這時,遠處開過來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肖彬剛要揚手,又被洪鈞按住了,洪鈞說:“別打夏利了,至少攔個每公裏一塊六的啊。”
  菲比笑著對肖彬說:“就是,你不知道給老板打一輛高級點的?想替公司省錢啊?”
  肖彬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麽,正好又來了一輛捷達,他便看著洪鈞,不知道該不該招手攔車。洪鈞笑了,說:“就是它了。在客戶門口,坐個好點兒的車形象好些,咱們三個也可以舒服一點兒。”
  捷達車停在麵前,肖彬坐在了司機旁邊的副駕駛位置,洪鈞和菲比坐在後座,菲比一坐下就衝著司機說:“喂,你認識普發集團的什麽人嗎?”
  車裏連司機在內的三個男人都愣住了,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眼菲比,確定她是在問自己,便嘟囔著說:“普發?做什麽的?不認識。”
  菲比便說:“那行,沒事,開你的車吧。”然後轉過頭來,衝洪鈞做個怪臉說:“好啦,怎麽樣?現在可以說了吧?”
  洪鈞這才明白她鬧的什麽花樣,被她逗笑了,說:“怎麽?現在不覺得噎得慌了?”
  菲比一噘嘴說:“誰說的?我還記著呢,要不怎麽急著問你。你說,這個姚工是不是已經被ICE搞定了?你和小譚當初早就把他變成ICE的人了吧?也太赤裸裸了,明目張膽地攻擊咱們。”
  洪鈞的神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轉過臉看著坐在旁邊的菲比說:“菲比,不能用這種思維方式,尤其不能輕易下結論。我可以告訴你,姚工不是ICE的人,我從ICE來,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要對你說的是,千萬不能簡單地在客戶裏劃一條線,一種是支持我們的人,一種是反對我們的人,就像不能把人簡單地分為好人壞人一樣,尤其不能隻看到表麵現象就輕易下結論。其實,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恰恰要提防對咱們很客氣、始終對咱們微笑的人,因為真正反對咱們的人是不會當麵對咱們亮相、攤牌的。像姚工這樣,如果僅僅因為他沒說咱們的好話,就把他定為反對咱們的人,這樣反而會把他推到競爭對手的陣營裏去。”
  菲比一直靜靜地聽著,顯然這些話都說到了她心裏,但她嘴上仍然強著:“他哪兒隻是沒說好話啊?他簡直就是給了我一個大耳光,我還得笑著,我可是個女孩子啊,想起來就恐怖。”
  洪鈞笑了,拍了一下前排肖彬的座椅靠背,說:“什麽意思?對我們男的隨便打耳光就沒事?”
  菲比嘟囔著說:“誰說了?你自己瞎想。那你說,姚工這家夥怎麽對付?不理他?”
  洪鈞搖著頭說:“不,一定要理。依我看,姚工好像有些玩世不恭,而且沒有太深的城府,又是做技術出身,有些書生氣,性格比較直、比較倔。這種人,大家都會公認他是比較正的人,不容易被利益所打動,很難收買,所以,他的觀點往往會被大家所重視,因為大家都覺得他不會存著私心。如果他在最後討論拍板的時候說的話對咱們不利,真正反對咱們的人就會利用他的話大做文章。”
  菲比聽到這兒,撇著嘴說:“這個家夥,一看就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家夥,怎麽做他的工作?”
  洪鈞立刻說:“哎,這點你算說對了。對姚工,要攻心為上。如果咱們能和他聊得投機,讓他覺得遇到了知音,他就會真把咱們當作朋友,到時候,不用咱們說話,他都會主動幫助咱們,而且不會要任何回報。”
  菲比笑了,說:“那也太理想了,我看夠嗆,還是你負責搞定他吧。”
  洪鈞也笑著說:“我來就我來,這樣,你負責把情況搞清楚,我要知道他有什麽樣的愛好,不是那種物質上的,他一定有某種精神上的追求,讓他癡迷讓他陶醉的。”
  洪鈞三個人回到維西爾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出了十八層的電梯,拐彎抹角進了維西爾的辦公室,洪鈞現在已經可以閉著眼睛從電梯口徑直摸到自己的小房間了。
  洪鈞在門口對菲比說:“你趕緊了解一下我剛才讓你問的事,有結果馬上告訴我。”
  菲比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就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鈞卻又叫住她:“哎,菲比,卸磨殺驢啊?人家肖彬辛苦了半天,你連句‘謝謝’也沒有?”
  菲比忙轉回身,蹦到洪鈞和肖彬旁邊,先衝肖彬敬了個禮,又握著肖彬的手說:“謝謝了啊,你今天講得很好,普發的人都問不出什麽問題來。我是因為你是我的死黨,所以覺得就不用和你客氣了,既然老板說了,我就謝謝你,嗬嗬。”
  說完,她又轉過臉衝洪鈞說:“我就不用謝你了吧?你幫我做什麽都是應該的喲,誰讓你是我老板呢。”
  然後,菲比就把洪鈞和肖彬晾在身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鈞和肖彬互相看著,肖彬滿臉通紅,半天才小聲說:“那,洪總,沒什麽事我先幹活去了。”
  洪鈞笑著,拍了拍肖彬的肩膀,說:“辛苦了啊。”然後走進自己狹小的房間。
  洪鈞心裏苦笑,其實他對肖彬剛才在普發做的產品和技術介紹並不滿意,菲比誇的那句“普發的人都問不出什麽問題來”恰恰是讓洪鈞覺得效果不好的地方,肖彬的介紹,平淡而無味,都是從維西爾公司的角度出發,沒有站在客戶的角度去講客戶關心的東西,難怪引不起普發的人的任何共鳴。但洪鈞也清楚,肖彬已經盡了力了,他是不知道什麽樣的講演才是出色的講演,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
  洪鈞拿起桌上的內線電話,撥了李龍偉的分機號碼,聽到對方接起了電話,就說:“龍偉嗎?我是洪鈞。你現在有時間嗎?哦,那正好。你來一下吧,和你說些事。”
  洪鈞放下電話,等了一會兒,李龍偉才出現在門口,望著洪鈞。洪鈞笑著請李龍偉進來坐下,看著李龍偉一副忐忑而戒備的樣子,便開門見山地說:“龍偉,沒別的事,是我想請你出馬,幫幫菲比普發那個項目。”
  李龍偉詫異地看著洪鈞,半天才說了一個字:“我?……”
  洪鈞笑著解釋:“是啊,普發項目很關鍵,售前支持、技術方案,還有以後可能會搞的投標,要做的事很多,可現在的人手不夠,實力也弱啊。所以我想請你來,和菲比一起商量商量普發的項目,也請你出出主意、出出力。”
  李龍偉聽得很明白,可還是覺得突然,便說:“哦,可我以前一直沒參與過普發這個項目,不好一下子介入進來吧?”
  洪鈞的語氣變得堅決起來,不容置疑地說:“龍偉,咱們就這麽幾個人,這麽小的團隊,就不用分那麽多彼此了吧?你現在來了,不就是開始參與了嗎?”
  李龍偉隻好嘟囔了一句:“那,我就先聽聽。”
  洪鈞笑了,剛伸手去拿桌上的電話,想叫菲比來一起討論,菲比已經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看見李龍偉坐在洪鈞麵前,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便徑自朝洪鈞說開了:“老洪,我打聽出來了。你真說對了,那個姚工還真有個愛好,你猜是什麽?他喜歡研究曆史,尤其是明朝的曆史。”
  洪鈞笑了,先示意菲比把門關上,然後對菲比說:“正好要找你來呢,我想讓你給龍偉介紹一下普發項目的情況。”
  菲比愣住了,覺得很奇怪,便問:“我剛才說的你聽見了嗎?”
  洪鈞回答:“聽見了,全聽見了。麻煩你先去拿張椅子進來,再去把你那個寶貝文件夾也拿來,咱們討論項目。”最後,他又補了一句:“另外,你趕緊約普發信息中心的人,咱們和他們一起吃個飯,記住,別人可以不來,但姚工必須來。”
  菲比笑了,她聽見洪鈞最後這句話,又看到洪鈞一臉自信的笑容,她知道洪鈞已經有了主意。
  北四環外麵,離普發集團大樓大約幾站地之遙,是一條餐飲街,各種風味的餐館比肩接踵,粵菜海鮮、湖北燉菜、京味烤鴨、重慶火鍋等等,還有一家韓國燒烤和一家日本料理。其實,不僅是這條街上有各種風味,就連每家餐館裏也都有各種風味了,打的牌子隻是塊招牌,餐館必須照顧到所有進門食客的口味,所以,在湖北館子裏可以點到京醬肉絲,在重慶館子裏可以點到梅菜扣肉,也就不足為奇了。頂級的餐館和街邊的小攤,都可以痛快地對食客說“不”,人們到頂級餐館隻是為了臉麵,到街邊小攤隻是為了果腹,這兩種需求其實都好滿足,恰恰是中檔的飯館難做,因為還要照顧到食客的各種需求,絕對是不能說“不”的。
  洪鈞是專門選擇了這條街,來安排和普發信息中心幾個人的晚飯的,說好了的隻是一起吃頓晚飯,而不是晚宴。姚工雖然是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信息中心在普發屬於技術部門,歸總工程師管,是一個二級部門,而不是直接歸總經理管,所以姚工屬於中層領導,姚工的那些部下,更是重實惠超過重形式,招待中層的人,自然要找中等檔次的飯館了。洪鈞理解這些中層幹部難當,他也早已體會到做這些中層幹部的工作是最難的,因為他們的需求最多最雜。
  洪鈞選了這條街的那家潮州菜館,要菲比定了間六個人的包間,普發會來五個人,加上洪鈞和菲比共七個人,但洪鈞沒有要更大的包間,而是要服務員加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他想和姚工坐得越近越好。
  洪鈞和菲比剛到包間裏坐下沒多久,姚工就帶著人準時到了。洪鈞心裏暗想,自己又沒猜錯,姚工雖然玩世不恭,但一定律己甚嚴,他不願意別人挑他的毛病,尤其是不願意沾上不守時的壞名聲。五個人都進了包間,大家都看似隨意地坐下了,說是隨意,其實規矩都在裏麵了。姚工並沒有虛意客套,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洪鈞盡可能緊挨著姚工坐下,姚工的副主任坐在姚工的另一邊,然後是菲比,這四個人是來談事的,菲比和洪鈞之間的另外半圈坐著其他三個人,他們就是來吃飯的。
  服務員捧著厚重的菜單,眼睛掃著眾人,想判斷出來會是哪位負責點菜。菲比伸手接過菜單又轉遞給姚工,嘴上說著請姚工來點,姚工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說:“我不點我不點,你們誰點都成,點什麽我吃什麽。”
  菲比一隻手舉著圖文並茂、像百科全書似的菜單,眼看舉不動了,便用眼睛望著洪鈞,洪鈞笑著說:“菲比,你就點吧。就你一位女士,我們把權力讓給你。”
  菲比便雙手捧著打開的菜單,開始上下搜尋著,很快,便抬頭問已站到她身旁的服務員:“涼菜先要個鹵水鵝掌吧。對了,你這裏鵝是怎麽做的?燒的還是蒸的?我們幾個人要一隻燒雁鵝夠嗎?”
  洪鈞立刻擺著手說:“吃鵝你可別算上我啊,我不吃,你們六個人隨意。”
  菲比睜大眼睛,詫異地問:“來吃潮州菜你不吃鵝呀?”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著洪鈞。
  洪鈞便不慌不忙地解釋說:“我脖子後麵生了個癤子,本來沒事的,這兩天忽然又紅又腫,弄得我不敢掉以輕心了。鵝肉是發物,我可不敢吃,燒鵝也好,蒸鵝也好,我怕吃了就該像徐達那樣完蛋了,你可別學朱元璋逼著我吃蒸鵝啊。”
  菲比和其他幾個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菲比也顧不上洪鈞的後半句話是什麽意思,反正知道洪鈞是不願意吃帶“鵝”字的菜了,便低下頭繼續看著菜單。
  姚工一邊整理著餐巾,一邊很隨意地衝旁邊的洪鈞說了一句:“看來你知道這個典故?怎麽?你對明史挺有些研究嗎?”
  洪鈞笑著說:“什麽‘研究’啊,我這也就算是一點兒興趣。上次去南京,還專門去莫愁湖看了勝棋樓,又到太平門外麵去看了徐達的墓,明孝陵是以前就去過了。”
  這時,菲比正在問服務員六個人點一隻燒鵝夠不夠,姚工立刻衝菲比擺著手說:“你這個小劉也真是的,你們洪總不能吃鵝嘛,我們又不是非要吃,不要點鵝了,那麽厚的菜單點什麽不好嘛。”
  洪鈞笑著謝了姚工的好意,菲比紅著臉,很快就點完了菜,然後站起身給大家倒茶。
  姚工點上煙,深吸了一口,問洪鈞:“你是對明史特別有興趣呢?還是對各代曆史都有興趣?”
  洪鈞轉動著桌上的托盤,把一個煙灰缸移了過來,放在姚工手邊,然後說:“我呀,就是個雜家。從小到現在都喜歡曆史,那時候是最喜歡看各種演義,《東周列國》呀、《三國演義》呀什麽的,後來才慢慢地開始看正史。又到了後來,二十四史一路看下來,歲數也大了,就開始喜歡明史了。”
  姚工聽到這兒,不再像剛才那樣試探,而是直接挑明了說:“不瞞你說,我也喜歡明史,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麽喜歡明史啊,但我知道我是為什麽,因為就是在明朝,中國開始比歐洲落後了,後來越落越遠。明朝就像是咱們中國曆史上的一塊疤,我就是喜歡把這塊疤揭開來,看看究竟怎麽回事,看的時候心裏疼啊,我是越看越疼,越疼越看。”
  洪鈞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姚工是個性情中人,他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裏,洪鈞從心裏開始喜歡這個姚工了。這時,涼菜上來了,菲比把托盤上的幾個菜都轉到姚工和他的副主任麵前,請他們先動筷子。姚工心不在焉地夾了個鹵水雞蛋放到自己的小盤上,並不馬上吃,而是看著洪鈞。
  洪鈞知道姚工在等著聽自己說話,便沒動筷子,而是立刻說:“嗬嗬,我和您的出發點有所不同啊,我喜歡看明史,起初是因為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惟一的夾在兩個少數民族政權之間的朝代,明朝開國是推翻了蒙古族的元朝,最後又把江山送給了滿族的清朝,當時覺得這裏麵有太多的經驗教訓了,可是這幾年我看明史,是越看越自豪,越看越解氣。”
  姚工好像有些不解,遲疑了一下才說:“解氣?我可沒覺得,我倒是覺得整個明史就是一本太監史、窩囊史。王振、汪直、劉瑾、魏忠賢,全是太監亂政,就那段鄭和七下西洋還算揚眉吐氣,結果鄭和也是個太監。”
  洪鈞笑了,一邊看著服務員開始往桌上上著熱菜,一邊說:“姚工,我給您講個故事啊,是個真事。前幾年我有個客戶是一家日本的電氣公司,有一次和他們社長的翻譯一起喝酒。日本人有個特點,喜歡喝酒,而且一喝就醉,這翻譯也是,喝了沒多少就有點兒不行了。他告訴我,他是在早稻田大學學的漢語,他跟我講,日本人大多數瞧不起他們這些學漢語的,學英語和法語的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人特別讚賞他們這些學漢語的,說他們是在忍辱負重地學習‘敵國’語言,將來是會派上大用場、做出大貢獻的。這家夥問我,他不理解為什麽中國把元朝也算進自己的曆史裏麵,中國不是被蒙古人給滅亡的嗎?他還說,在日本,研究元朝曆史的人非常多,比中國、蒙古研究元朝的都多,為什麽呢?因為日本是蒙古人惟一一個想打而沒有打下來的國家,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不是號稱世界征服者嗎?日本人特別自豪,因為隻有日本沒被他們征服。”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喝了口茶,他忽然意識到包間裏鴉雀無聲,剛才忙著夾菜的那幾個人也都停了下來,姚工也目不轉睛地扭著頭看著自己,洪鈞就接著說:“聽他這麽講,我就對他說,我不研究元朝,我研究明朝,因為明朝推翻了元朝,日本隻不過是因為一場台風而僥幸躲了過去,而明朝是真正擊敗了元朝。最後,我又加了一句,我喜歡研究明朝,還因為明朝是中國曆史上惟一一個沒有自欺欺人地宣揚中日友好,而是堅決地打擊日本,並且取得了全麵勝利的朝代。”
  姚工旁邊的副主任忙問:“那個翻譯聽了以後怎麽說?”
  洪鈞笑了:“他後來已經醉得不行,第二天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副主任惋惜地說:“哎呀,可惜了,讓他記住該多好。”
  姚工若有所思,又從煙盒裏拿出一支煙,過了一會兒才說:“這倒真是,不管是海戰、陸戰,還是在浙江福建、朝鮮,最後都是打贏了。嘉靖和萬曆那兩個皇帝都很昏庸,抗倭倒是都挺堅決的。”
  這時候,洪鈞對麵、坐在菲比旁邊的一個人說了句:“來,洪總,您嚐嚐這個,菜膽炒扇貝,挺不錯的。”說著,就已經轉起了桌上的托盤。
  洪鈞看了一眼托盤,菜膽炒扇貝剛才正好放在那個人的麵前,而洪鈞麵前的是這桌菜裏最貴的焗龍蝦,那人把菜膽炒扇貝轉過來送到洪鈞這裏時,就正好把焗龍蝦轉到了他自己的麵前。洪鈞心裏暗笑著,看來那個家夥是自己急著要吃龍蝦,便假借讓洪鈞吃扇貝的名義,把龍蝦“讓”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轉著的托盤剛定住,那個家夥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龍蝦上去了。
  洪鈞看了一眼姚工,發現姚工正瞪著那個下屬,目光中簡直充滿了厭惡和憎恨。洪鈞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戲,看來,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聰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氣那家夥打斷他和洪鈞的切磋。
  菜已經上齊了,洪鈞和姚工都隻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個下屬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約兩杯就不肯喝了,那三個下屬開始還想勸菲比接著喝,被姚工訓了一句就老實了,三個人互相敬著酒,倒也自得其樂。洪鈞覺得,姚工已經把洪鈞和菲比當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細節上都關照著他們。
  接下來,姚工一直在津津樂道地說著明宮三大案,洪鈞認真地聽,不時加一些自己的評點,插話不多,更沒有剛才的那種長篇大論,但都很到位。姚工談得很開心,基本上沒怎麽動筷子,煙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尋覓了好久才碰上洪鈞這麽個知音。
  點心和果盤也都上過了,姚工和洪鈞還在聊著,那三個人一邊用牙簽剔著牙一邊搭訕著,菲比出去結了賬回來,看見她旁邊的副主任一個人幹坐著,便看了看洪鈞,洪鈞注意到了,就找了個機會對姚工說:“怎麽樣?您幾位都吃好了嗎?要不咱們今天先到這兒,明天都還得上班。”
  姚工說:“好啊,不錯不錯,今天吃得挺開心,你們幾個人也吃好了吧?那咱們散了吧。”
  大家站起來,走出包間,來到餐廳外麵的台階前,洪鈞沒開口,他在等著姚工說話。果然,姚工說:“我看這樣,你們先走吧,我今天難得和洪總聊得開心,我要和他找個地方再聊聊,你們別管我。”
  洪鈞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猶未盡,而且,這麽不避嫌疑地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鈞單獨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風,他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別人也就沒什麽可說三道四的。
  洪鈞和姚工站在台階上,看著菲比在路邊叫了出租車,先把副主任和三個下屬送走,菲比自己在臨離開時衝洪鈞擠了下眼睛,洪鈞衝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邊的姚工,姚工根本沒注意,他已經發現不遠處掛著個圓盤形狀的霓虹燈,上麵是個綠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鈞的胳膊向那家茶館走去。
  直到進了茶館,直到被服務員領著找了張桌子坐下,姚工拉著洪鈞胳膊的手才放開。服務員遞過來一個做得像戰國竹簡一樣的茶單,姚工連看也不看,就擺了下手說:“就來壺菊花。”然後對著洪鈞笑著說:“說話說太多了,口幹舌燥的,他們幾個知道,我從來沒說過這麽多話的。”
  洪鈞笑著,他知道姚工想拉著自己接著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鈞心裏惦記的卻是當前普發項目的事,他必須把姚工拉回到現今的世界裏來。洪鈞先叮囑服務員替姚工拿一包香煙,等服務員轉身走了,就對姚工說:“姚工,剛才您提到鄭和下西洋,您說那是明朝裏麵惟一揚眉吐氣的事,可我不這麽看。”
  姚工一臉興奮,急不可待地等著又開始這一輪新話題,嘴上催促著:“嗯,你說你說。”
  洪鈞接著說:“您剛才說,明朝是中國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正是從明朝開始比歐洲落後了,我覺得,鄭和下西洋恰恰正是明朝從強盛到衰落的轉折點。鄭和下西洋,從永樂年間開始,到後來的洪熙,再到後來的宣德年間結束,您肯定知道,明朝的前四帝,不算那個下落不明的建文帝,從朱元璋的洪武到永樂、洪熙、宣德,這祖孫四朝是明朝強盛的時期,後麵接著的明英宗就發生了土木堡之變,連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虜了,後來就一直再也沒有大的轉機,連一次像樣的中興都沒有。”
  正好服務員端著茶上來,洪鈞便停住了,姚工皺著眉頭,說:“宣德以前的確是強盛,那時候都是在海上就把倭寇給幹掉了,倭寇根本上不了岸。可我覺得英宗以後的混亂是由太監專權造成的,如果不是那個王振哄騙英宗親征,英宗也不會被俘,後麵也不會那麽亂。”
  洪鈞先給姚工倒上茶,又給自己倒上,也不讓茶,就先喝了一口,說:“太監專權,是朝政混亂的根本原因,但朝廷裏的政治鬥爭,還不至於馬上影響到整個國家的國力。而鄭和下西洋,前後下了七次,把國庫都弄空了,傾盡了國家的人力物力,而國家卻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好處。明成祖為什麽下西洋?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宣揚明朝的天威,出去轉了七圈,四處宣揚老子多強盛,老子多威風,圖的是虛榮心的極大滿足,造成的是極端的狂妄自大。他的孫子宣德皇帝在鄭和最後一次下西洋以後,一算總賬就傻眼了,他沒想到下一次西洋花這麽多錢,更沒想到自己已經快成窮光蛋了。”
  姚工插了一句:“下西洋也做了很多貿易嘛,不能說經濟上什麽收獲也沒有。”
  洪鈞笑著說:“鄭和的船隊本身幹的那些事,不能算是做貿易,他給別人的東西叫賞賜,他收別人的東西叫貢奉。跟著鄭和屁股後麵的一些民間船隊倒是做了些貿易,但明朝根本不重視,連像樣的海關製度都沒有建立起來,所以雖然的確有些人發了財,但國家卻是隻出不進。這也難怪宣德皇帝後來一怒之下決定再也不下西洋,而且更走極端,最後把鄭和的船也燒了,連航海圖都給燒了。我估計啊,要不是鄭和死在印度,宣德皇帝都會對鄭和掘墓鞭屍的。”
  姚工沒說話,一邊喝茶一邊琢磨著,洪鈞知道火候已到,話題一轉,說:“姚工,我現在有個感覺,不知道該講還是不該講。”
  姚工沒抬頭,腦子裏還在想著洪鈞剛才的一番話,嘴上說:“你說你說。”
  洪鈞沉吟了一下,說:“姚工啊,我感覺,普發現在搞這個軟件項目的陣勢,怎麽有些像鄭和下西洋啊?”
  姚工一下子抬起頭,放下茶碗,直直地看著洪鈞,足足看了半分鍾,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笑著說:“哎呀,洪鈞。哎,對了,以後我就叫你洪鈞吧,別老‘總’啊‘總’的,你也別老‘您’啊‘您’的了。從開始要搞這個項目,我就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可又說不清是什麽地方不對,剛才你冷不丁這麽一點,我一下子就全明白啦。”
  洪鈞笑了,他繞了這麽大的一個圈子,終於可以直截了當地談正題了,他立刻接著說:“姚工,那我先說說我的看法,你看和你的感覺一樣不一樣。普發這次要買企業管理軟件,也是隻算政治賬,沒算經濟賬。普發發展到現在,也是行業裏的老大了,不花個幾千萬人民幣上一個軟件項目,不買最貴的軟件,好像就感覺說不過去似的。實際上,軟件是普發買來給自己用的,而不是買來給別人看的。我和普發的一些人聊,發現他們最關心的是同行裏都有誰也買了軟件了,別人都花了多少錢,別人都打算什麽時候上軟件項目,可是好像都沒有仔細想過,普發自己是不是真應該上軟件項目了?買軟件究竟為了什麽?普發用什麽樣的軟件最合適?”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看著姚工。姚工舉起右手,用手指點了一下洪鈞,放下了,欲言又止,又舉起來點了一下洪鈞,又放下了,才說:“你呀,說得太對了,全都太對了。說,你接著說。”
  洪鈞便趁熱打鐵,說:“普發的軟件項目,是外麵看轟轟烈烈,裏麵看冷冷清清。軟件公司、谘詢公司、硬件公司像走馬燈一樣來登普發的門,全世界恨不能都知道普發要上大項目了,普發也沒少出去聽講座、參觀考察,熱鬧得很。可是,普發到現在也沒有充分論證過為什麽要上這個項目,為什麽要現在馬上買軟件,也沒有明確定出用了軟件以後要達到哪些目標,獲得哪些效益。好像到現在普發還沒有確定誰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吧?也沒有一個專職的項目組吧?孫主任隻是負責具體協調,不能算是負責人,但沒有總負責人,大家都是隻參與、不負責,這項目肯定搞不好。說老實話,普發還遠遠沒有做好買軟件、上軟件的準備,這樣就急於買軟件,就像鄭和下西洋一樣,是好大喜功,得不到任何實際收益,買來的軟件和硬件最後也都會變成一堆垃圾。姚工,你願意普發的項目最後落得這樣的結果嗎?”
  姚工神色凝重,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他在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樣過了一會兒他說:“洪鈞,我見了這麽多做生意的,直到現在,你是我見過的惟一一個站在我們的立場、替我們考慮的。你說的這些,我們普發很多人根本沒考慮,有些可能考慮了,但也覺得和自己沒什麽關係,反正也不是花自己的錢,就也不提出來,慚愧呀。洪鈞,你今天和我說這些,說白了,是你看得起我,咱們今天聊的,我都要講出去,要講給每一個人聽。我說話雖然不管用,但我還是要說,我要說,不要急著買軟件,自己的事情都還沒搞清楚呢。”
  洪鈞忙接上話頭說:“就是嘛,現在離選定買哪家的軟件還早呢,還有很多很重要的工作沒做。依我看,應該搞一次正規的招標。首先,要確定標書的內容,這樣就可以把為什麽買軟件,對軟件有什麽要求,用軟件要產生什麽效益都明確了。其次,招標就要有領導小組,從寫標書到評標,這樣就形成了以後的項目組,要想保證項目成功,有一個強有力的專門的項目組很重要。”
  姚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卷比劃著,洪鈞這才注意到,姚工從進了茶館直到現在,夾在手上的煙都沒顧得上點著過。姚工的嗓子有些沙啞,但很堅決地說:“有道理,就這麽做,明天我就找我們的總工談一下。下個禮拜一又是中層以上幹部的例會,我還要開它一炮。”
  洪鈞笑了,忽然,他開始覺得有些餓了,因為剛才的那頓潮州菜他幾乎沒怎麽動過筷子。
  第二天,洪鈞把自己關在他的那間小辦公室裏,他必須按傑森要求的做出一份報告發給他。洪鈞心裏很不情願,傑森如果真想了解這些項目的事,應該打電話過來和洪鈞直接談,而且,最好是讓洪鈞安排他一起去拜訪客戶。但是,洪鈞已經發現,傑森就像不願意去見亞太區的科克一樣地不願意去見客戶。傑森最願意見的是記者,隻要是各種媒體的編輯、記者要采訪他,傑森立刻就會欣然應允,而且他還經常主動出擊,直接聯係記者請人家來采訪他。
  過去的這段時間裏傑森隻來過一次北京,而且根本沒有到維西爾的北京辦公室,隻是在他住的酒店裏和一家報社的記者聊了一個上午。後來洪鈞還真看到了那個記者發的采訪報道,讓洪鈞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通篇的報道都是在說林傑森自己如何如何,隻是在提到他的頭銜的時候,提到了一句維西爾公司。洪鈞心想,這種宣傳無非是傑森在為他的下一次跳槽做準備,對維西爾公司的業務是毫無幫助的。更讓洪鈞生氣的是,既然傑森最關心的是自己的“上鏡率”,對維西爾的市場占有率和項目上的贏率並不真正關心,卻裝腔作勢地定期要看書麵的匯報。
  洪鈞正應付著那份報告,有人敲門,洪鈞隻說了聲“請進”,頭也沒抬,門被推開了,是菲比。洪鈞抬起頭看著菲比,卻見菲比故作神秘地輕輕把門關嚴,又咬著嘴唇憋著笑,躡手躡腳地走到洪鈞的椅子旁邊。洪鈞正詫異地不知所以,聽見菲比笑著說:“老洪,你把頭低下去。”
  洪鈞才不會由菲比擺布,而是擺著手,又指著桌子對麵的椅子,示意菲比走回到她原本該呆的地方坐下,嘴上說:“你犯什麽毛病了?有事說事。”
  菲比討了個沒趣,卻也並不在意,嘟囔著:“沒勁。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脖子後麵是不是真長了個癤子。”
  洪鈞笑了,這才弄明白菲比想搞什麽花樣,他整理著脖子上的領帶說:“這個嘛,無可奉告。”
  菲比也笑著說:“愛說不說,我猜你就會這樣賣關子。對了,你是以前就知道那麽多明朝的事呢,還是這幾天拚命惡補的?”
  洪鈞仍然笑著,還是那句話:“無可奉告。”
  菲比撇了下嘴,說:“切,愛說不說。”然後,又立刻堅決地說:“不行,你必須告訴我,要不然我以後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麽辦呀?”
  洪鈞隻好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沒什麽,我不是說了嗎?我是個雜家,當個雜家,對做銷售有好處。對什麽事都有點興趣,對什麽事都有些自己的看法,都能說上一二,也就行了。”
  洪鈞說完了,看著菲比,心想她怎麽還不出去。菲比忽然想起了什麽,說:“嗨,差點忘了我是來幹什麽的了。”說完,把手裏一直拿著的一張單子放在洪鈞的桌上。
  洪鈞拿起單子看著,菲比在對麵解釋說:“我晚上想請普發的周副總他們那些做銷售和市場的唱卡拉OK,這是費用申請,你批了我好找Helen預支現金。”
  洪鈞笑了,說:“喲,又要去腐敗啦?”然後又問:“他們幾個人啊?”
  菲比回答:“四個。周副總,還有下麵三個部門的頭兒,一共四個人。”
  洪鈞點著申請單上麵的金額說:“嗯,五、六個人,隻打算花三千塊錢,那就去不了什麽太高檔的地方了。”
  菲比便接上說:“是啊,可是Helen和她老板Laura都說Jason對費用控製得挺嚴的,我也就不敢申請太多。”
  洪鈞說:“哦,周副總他們自己就是做營銷的,見的世麵太多了,你弄得縮手縮腳,太寒酸了,還不如不請人家。”
  他想了想,又說:“這樣吧,你把申請的數改成六千,我給你批,這樣的話,六個人,平均每個人一千塊錢,還湊合吧。”
  菲比歪著腦袋,愣了一下說:“你是腦袋上長了癤子吧?他們四個加我是五個人,六千塊錢,每個人一千?你怎麽算的呀?”
  洪鈞笑著說:“看你這張嘴,沒大沒小的。是六個人,我也去。”
  菲比一聽,張著嘴,先是驚訝,立刻就高興地笑了起來。
  東三環的北麵那個飯店紮堆的地方,有家五星級酒店的地下一層,是個很熱鬧的夜總會,進門右手的迪斯科舞廳震耳欲聾,左手的走廊走進去就是一間間的卡拉OK包房。這家夜總會和這家酒店一樣,都已經有些顯得陳舊和過時了,隻是以往名鎮京城的影響尚存。是洪鈞提議的這個地方,菲比在電話裏告訴周副總的時候,周副總立刻連聲說:“好啊好啊,那地方好。”菲比把周副總的反應講給洪鈞聽,洪鈞心裏暗笑,看來周副總也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光顧過,而且美好的回憶至今猶存啊。
  菲比去接周副總一行,洪鈞一個人先到了,他讓服務生安排了一間能坐十個人的包房。很快,包房的門被推開了,周副總首先邁了進來,他身材很魁梧,應該隻比洪鈞年長幾歲,四十出頭的樣子,洪鈞和周副總之前已經見過,現在又不是什麽正式場合,便笑著很隨意地握了手,打了招呼,後麵跟著進來了菲比還有另外三個男人,都是周副總的下屬。
  洪鈞請周副總先坐了,菲比很自然地緊挨著周副總坐下,另外三個人都上來和洪鈞握手,然後各自找地方安頓下來。洪鈞仍然站著,吩咐服務生上果盤和各種小吃,剛問服務生這裏對開洋酒有什麽規矩,正和菲比閑聊著的周副總立刻說:“老洪,別開酒啊,沒必要花那錢。”
  洪鈞搖著頭說:“那怎麽行?其實他們這裏還不算太黑,你可別替我省錢。”
  周副總很堅持:“老洪,我不是和你客氣,咱們都幹這行的,這些都見得多了,誰也不差這口酒,今天咱們就是自己關上門自己開心,你聽我的。”
  洪鈞也就隻好作罷,征求他們幾個的意見點了些啤酒和果汁,然後對服務員說:“差不多先這樣吧,對了,你去把‘媽咪’叫過來,我們這兒要四個小姐。”
  正在說著話的周副總和菲比都抬起了頭,周副總說:“老洪,不用了吧,咱們自己熱鬧熱鬧就行了。”
  洪鈞笑了,衝周副總說:“周總,看來你是‘三個代表’學得不到家啊,你自己有我們劉小姐陪著,你就不代表我們這些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了啊。”
  周副總和他的三個下屬都大聲笑了起來,隻有菲比紅著臉,衝洪鈞撇了一下嘴,瞪了他一眼。
  這時,一個年紀不大的“媽咪”推門進來,一邊堆著笑容殷勤地打著招呼,一邊暗地掃視著這幾個人,極老道地推斷著這些人的來路和喜好。洪鈞對她說:“你呀,給我們找四位小姐。這裏小姐的水準我也大致了解,就不囉嗦了,我就提一條,不要穿褲子的,隻要穿裙子的。”
  媽咪笑著答應著,退了出去。洪鈞剛轉過身,就為剛才最後那句玩笑話後悔了,因為他這才注意到菲比又是像平時一樣穿著條西式長褲。洪鈞愣在那兒,也不知道該不該解釋,更想不出來怎麽解釋。這時,菲比站了起來,臉比剛才更紅了,她走到洪鈞麵前,湊到他的耳朵旁邊,咬牙切齒地說了四個字:“我鄙視你。”聲音不大,可周副總幾個人全聽得很清楚,大家都笑了起來。
  洪鈞也笑了,因為他從菲比的眼神裏看出她並沒有生氣,便把菲比又讓到周副總旁邊坐下,自己也終於坐了下來。
  門再次被推開,媽咪領著四個女孩兒走了進來,四個女孩兒在門口隻停了片刻,見裏麵的男人沒有挑選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徑自分別走到四個男人身旁坐了下來。洪鈞知道那三個部下當著周副總的麵是不敢挑挑揀揀的,但仍然衝他們客氣地問了一句:“怎麽樣?都還行吧?”
  三個人立刻回答說:“行啊”、“不錯”、“可以可以”,洪鈞便衝一直站在門口的媽咪揮了下手,示意她出去了。
  洪鈞安頓好一切,剛靜下心來想端詳一下坐在自己旁邊的小姐,沒想到人家已經搶先說話了:“先生,怎麽稱呼你呀?”
  洪鈞連想都沒想,立刻就脫口而出:“洪鈞。”
  包房裏突然沉寂了下來,周副總幾個人都愣住了,坐在旁邊的菲比更是驚訝地轉過臉看著洪鈞,她沒想到洪鈞居然敢在這種場所、對這種人如實地自報家門。
  這時,那個小姐先笑了起來,然後說:“紅軍?你要是‘紅’軍,那我就是‘黃’軍。”
  話一出口,又是很短暫的沉寂,然後立刻所有人都大聲笑了起來,周副總笑得聲音最大,好像他是衝著話筒在笑似的。菲比也笑了,現在她明白為什麽洪鈞敢告訴小姐他的真名了,因為反正小姐也不會相信的。菲比想,看來洪鈞肯定早就很多次經曆過這種對話了,所以才這麽應對自如。
  一直熱鬧到十二點多,周副總等幾個人都還情緒高漲,菲比唱歌唱得很好,尤其是學唱的粵語歌很有味道,中間還陪周副總跳了幾支曲子。洪鈞倒是有些累了,可又不好由他來提議結束,就隻好堅持著。這時,一陣手機聲忽然響了起來,正和周副總表演情歌對唱的菲比立刻反應過來,叫了聲:“是我的。”就放下話筒,拿起自己的手包把手機翻了出來,走到門口,卻並不拉開門出去,而是就拉著門把手接通了電話。
  菲比對著手機說:“喂,啊,沒事,我正和客戶玩兒呢,……,沒事,您不用管,玩兒好了我就回去。……,哎呀不用擔心的,我打車回去好了。行了啊,你們睡吧,我掛了。”
  掛了電話,菲比就轉回身,又有說有笑地回到沙發上坐下。周副總馬上對洪鈞說:“老洪,都過十二點了,我看要不就到這兒吧。”
  洪鈞樂得到此為止,也想早點回去,就看了菲比一眼,菲比便拿起手包出去結賬,洪鈞對周副總說:“哎呀,都沒注意,時間過得還真快。怎麽樣?周總,有機會放鬆放鬆還是有好處。”
  周副總笑著說:“別人要約我玩兒,我還真不一定來,劉小姐說你晚上也在,我就說我一定來。咱們是同行,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這人不錯,爽快,不婆婆媽媽。來的路上我對他們說,玩兒的時候人家洪總一定不會扯上軟件項目的事。怎麽樣?我沒說錯吧?”說完,就轉過去看著那三個人,他們都笑著點頭。
  菲比推開門進來,把手包放到沙發上,但沒坐下,而是手裏拿著錢包,挨個走到每個小姐麵前,輪流給四個小姐發小費。洪鈞旁邊的那個小姐從菲比手裏接過錢,都不用點數就準確地感覺出究竟是幾張百元鈔票,把鈔票攥成卷握在手心裏,笑著說:“今天真逗,還從來沒有過小姐給小姐發小費的呢。”
  剛轉身走向另一個小姐的菲比一聽,立刻停住腳,轉過臉沒好氣地說:“別瞎說啊!誰是小姐?!”
  洪鈞在旁邊接上一句:“就是,她要是小姐,你們這幾個就全沒飯碗了。”
  菲比想都沒想就隨口說:“就是。”可是剛轉身走了一步,就定住了,她反應過來了,這時周副總等幾個人都已經笑出聲來。菲比慢慢地轉回身,兩隻眼睛死死地盯住洪鈞,大聲說:“我加倍鄙視你。”說完,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大家離開夜總會,上到酒店大堂,等在那裏的周副總的司機看見他們過來了,就馬上跑出去把一輛小麵包開了過來。洪鈞剛說讓菲比送周副總回去,周副總笑著說:“不用不用,我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要喝酒,所以我們都沒開車,司機把我們挨個兒送到家,你們不用管。”上車之前又對洪鈞補了一句:“對了,剛才人家劉小姐家已經來電話了,這麽晚了家裏一定擔心,你還是別管我們,把劉小姐送回家吧。”
  等周副總他們坐的小麵包開走了,洪鈞對菲比說:“好啦,咱們也該撤了,打個車吧,我送你回去。”
  菲比卻說:“老洪,我剛才喝了點啤酒,他們又不停地抽煙,連那幾個小姐都抽,嗆得我夠嗆,我好像有些頭暈,弄不好會吐在車上,要不,咱們往前走走,等我舒服一些再打車吧。”
  洪鈞愣了一下,隻好說:“嗯,好吧。”便拔腳向酒店外麵的三環路走,菲比忙快步跟了上去。
  進入十一月,應該已經入冬了,可是這幾天北京好像很暖和。洪鈞和菲比沿著三環路旁的人行道往前溜達著,兩個人手裏各自拿著件風衣,誰都不覺得有必要穿上。洪鈞一句話不說,隻顧自己走著,他的確有些累了,便轉頭看看後麵有沒有空駛的出租車開過來,卻聽見旁邊跟著的菲比說:“怎麽了?才走這麽兩步就累啦?”
  洪鈞便站住說:“不是。”然後很誇張地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
  菲比笑了,說:“你不用故意做給我看,你覺得太晚了是不是?”
  洪鈞隻好說:“那再往前走走吧。”
  菲比便跟著洪鈞走,沒想到洪鈞根本就不是在散步,步子很大很快,菲比隻好快步攆著,馬上就覺得不行了,先喊了一句:“喂,你不能走慢點嗎?”她看見洪鈞立刻把步子放慢了,又說:“哎,我發現那幾個小姐怎麽都那麽喜歡你呀?”
  洪鈞頭也沒回就說:“她們以為最後會是我給她們發小費呢。其實啊,她們這些‘職業婦女’喜歡我,是因為她們覺得我和她們一樣,都是賣東西的。”
  剛走了兩步,洪鈞覺得忽然有什麽不對,便站住了,回過頭來才發現菲比還定在剛才的地方,一動沒動。洪鈞等了一下,見菲比還沒有挪動的意思,便隻好走回來,等走近了,洪鈞一下子愣住了,菲比臉色鐵青,胸脯一起一伏著,咬著嘴唇瞪著洪鈞。洪鈞莫名其妙,心裏沒底,隻好說了句:“又怎麽了?”
  菲比氣呼呼地說:“你幹嘛拿你和她們比?那我和你一樣也是做銷售的,你是不是也要拿我來和她們比?”
  洪鈞一麵體味著菲比的話,一麵想著怎麽樣向她解釋,最後說:“哎呀,我隻是隨口胡說的。而且我也隻是拿我自己開了句玩笑,你幹嘛往你自己身上攬啊?”
  菲比大聲說:“那樣說你自己也不行!”
  洪鈞隻好陪著笑說:“好好,那我誰也不說了,是我說錯話了。走吧?”
  菲比才又慢慢向前走,洪鈞這時不敢再大步甩下菲比了,而是耐著性子和菲比保持著並排。菲比終於又說話了:“我真搞不懂,究竟什麽時候的你才是真實的你呢?你好像有好多麵,可究竟哪一麵真是你呢?”
  洪鈞笑著說:“其實啊,你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我呀。人本來就是多麵性的,沒有那麽簡單的真和假、好和壞。你呀,還是太單純,做銷售和做人,都不能太單純的,但是,不單純不意味著虛假,照樣可以活得很真實,就像我一樣。”
  菲比輕輕歎了一口氣,神情變得憂鬱起來,說:“咳,我就知道,你肯定覺得我幼稚。哎,你聽說過這句話嗎?天底下有三種人,男人、女人,還有女sales。”
  洪鈞說:“這種話聽得太多了,凡是想拿自己說事兒的,就把自己說成是第三種人,像什麽男人、女人還有女博士,男人、女人還有男護士,什麽的。你自己這兒又冒出個女sales,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菲比被洪鈞這番話又弄得紅了臉,她停了一會兒沒出聲,最後才鼓足勇氣似的說:“那,能不能這樣,以後在上班的時候,你把我當sales,在下班的時候,你把我當女人?”
  洪鈞一下子站住了,他呆呆地看著菲比,好像麵前的菲比是個陌生人。菲比最後的這句話實在太出乎洪鈞的意料了,從洪鈞見到菲比這名下屬至今,他倆就一直像是在戰壕裏並肩戰鬥,洪鈞真是隻把菲比當作一名戰士了,菲比剛才的這句話才頭一次提醒了洪鈞,菲比是個女孩兒。
  更讓洪鈞感到震驚的是,他剛剛還在教訓菲比“人都是多麵性的”,現在卻發現原來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他直到剛才還隻是看到了菲比的一麵,而菲比最後的這句話讓洪鈞看到了她完全不同的另一麵。
  洪鈞明白了,菲比並不單純,更不幼稚,恰恰是洪鈞自己在和菲比的接觸中太單純、太幼稚了,他根本沒有去想過菲比對他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洪鈞的腦子裏覺得更亂了,這種措手不及是他最不喜歡的,他暗暗告訴自己,以後對菲比的一舉一動都要多想一層含義了。
  洪鈞忽然覺得有些懊惱,他猜想菲比會不會是有意在洪鈞疲累了一天、狀態不好的時候對他突然襲擊。這麽一想,洪鈞就板起臉,硬硬地對菲比說了一句:“你別忘了,咱們做銷售的,從來沒有下班的時候。”
  菲比聽到洪鈞的這句話,本來一直紅著的臉,一下子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白,比上次被姚工當眾搶白時的臉色還難看幾分,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衝著洪鈞身後的方向揮了一下手,洪鈞立刻聽到一聲尖厲的刹車聲,他下意識地一回頭,看見一輛亮著頂燈的出租車已經聽在了路邊。
  菲比走過去,拉開出租車的後車門,洪鈞跟了過去。菲比坐進後座便要關門,洪鈞一把拉住了車門把手,說:“哎,我得送你呀。”
  菲比一邊繼續使勁拉著車門試圖把門關上,一邊衝洪鈞大聲說:“不用,我這麽大人了,能自己回家。”
  洪鈞稍一遲疑,手上的力氣就小了一些,菲比趁勢猛地把車門關上了。
  洪鈞愣愣地看著車開遠了,半天沒回過神來,最後,才搖了搖頭,把手裏的風衣往肩上一搭,獨自沿著路邊向前走去。
  星期六的上午,菲比和李龍偉幾個人在加班,洪鈞坐在公司的那間小會客室裏,敲著筆記本電腦的鍵盤,處理著一堆已經積攢了幾天的電子郵件,他在等一個人。
  前一天菲比收到了普發集團發來的傳真,普發集團決定正式招標,十二月一號發出標書,十五號截止投標並公開唱標。洪鈞正給菲比幾個人布置著寫標書的事,電話來了,是範宇宙。洪鈞知道範宇宙和他的泛舟公司,也聽過不少關於他的故事,但沒有見過麵。範宇宙在電話裏說要聊一下普發集團招標的事情,洪鈞當然有興趣,他現在對任何有可能幫維西爾投標的人都有興趣。範宇宙說可以一起吃飯,洪鈞客氣地推辭了,約了第二天來公司談。
  十點,約定的時間到了,洪鈞聽到外麵的菲比在和什麽人打招呼,他知道是範宇宙準時到了。很快,菲比敲了一下小會客室開著的門,洪鈞抬起頭,看見菲比和一個很敦實的男人站在門口。洪鈞站起身,範宇宙已經伸出手來,笑著說:“哎呀,洪總,周末還這麽忙,我還來給你添亂,太不好意思啦。”
  洪鈞握了一下範宇宙的手,腦子裏立刻想起剛從蒸屜裏端出來的熊掌,嘴上說:“沒有沒有,手頭有些雜事。讓你大周末的跑一趟,該是我不好意思啊。”說完,請範宇宙在小圓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菲比問範宇宙喝什麽,範宇宙仰頭直直地看著菲比,張著嘴愣了一下說:“啊,隨便吧,什麽都行。”菲比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洪鈞一眼,轉身出去了。
  範宇宙坐正了,衝洪鈞說:“你的秘書吧?這個女孩子真漂亮。”
  洪鈞解釋著:“不是秘書,是我們的客戶經理,就是她負責普發項目的。”
  範宇宙一邊往外掏著名片,一邊說:“你們這個辦公室不大,看來是藏龍臥虎呀,啊不,是藏龍臥鳳。”
  洪鈞聽了這話覺得渾身不舒服,他現在明白剛才菲比那種眼神的意思了,這個範宇宙是夠讓人膩歪的。
  洪鈞沒回話,靜靜地看著剛從範宇宙手裏交換過來的名片。菲比又走了進來,把一杯白水放在了範宇宙的麵前,範宇宙立刻仰起胖臉,一邊說著謝謝,一邊看著菲比的身影出了門。
  洪鈞心裏的不舒服已經變成了不快,他咳嗽了一聲,然後說:“範總,說正事吧。你消息很靈通啊,我們剛收到普發準備招標的傳真,你的電話就來了。”
  範宇宙穿著一身棕色的西裝,係著一條明黃色的很紮眼的領帶,雙臂放在小圓桌上,兩隻肥大的手把玩著一隻非常小巧的手機,滿臉笑容地說:“洪總你這是罵我啊,你是怪我沒早些來拜訪,單等著普發要招標了才來報佛腳啊。”洪鈞剛要張口解釋一下,範宇宙卻已經接著說了:“哈哈,洪總你不要介意,我開個玩笑。哦,對了,你叫我老範吧,大家都這麽叫我。”
  洪鈞也笑了起來,說:“那好,老範,我估計你不喜歡叫別人英文名字,你就也叫我老洪吧。我可決沒有怪你的意思啊,更不敢罵你。以前一直沒機會合作,這次看來是緣分來了。”
  範宇宙聽洪鈞這麽說,非常高興,連聲說:“緣分啊,咱們有緣份,來來,咱們這次合作一把。老洪,這次普發招標,你把你們維西爾的軟件,交給我來投吧。”
  洪鈞也熱情地笑著,但嘴上並沒有馬上答話,他把筆記本電腦合上,不緊不慢地說:“老範,普發給你們發招標通知書了嗎?”
  範宇宙搖著頭說:“沒有沒有,他們就給你們、ICE和科曼這三家軟件公司發了,還給IBM、惠普、SUN那幾家硬件公司發了。像我們這些做係統集成的,天天圍著他們轉,不用給我們發我們也都知道。其實他們通知的這些外企,不管是做軟件的還是做硬件的,都不會直接投標,像IBM他們肯定都是找他們的代理商來投標。”
  洪鈞微微點頭,接著問:“依你看,普發會選誰的軟件?”
  範宇宙又搖頭,說:“這不該問我呀,你們做軟件的自己心裏還不清楚?”
  洪鈞愣了一下,他覺得對麵的這個人是典型的大智若愚,不可小視,便說:“我當然是覺得普發會買我們維西爾的軟件,沒有這個信心,我不會請你來,浪費咱們的時間。你肯定也不會主動要求投我們的軟件。”
  範宇宙笑了,說:“老洪,咱們剛見麵你就唬我啊?不夠意思啊。我和你不一樣,我這人實在,怎麽想怎麽說。我覺得這三家軟件裏麵,把握最小的就是維西爾,我這麽說你可別生氣啊。”
  洪鈞心裏“咯噔”一下,表麵上仍很平靜,問道:“唔,那你說說,你為什麽認為我們的機會最小呢?”
  範宇宙用手機輕輕地敲著桌子,好像是要加大一下自己話音的分量,說:“我們比你們還關心普發會買誰的軟件。軟件是你們自己的,有戲沒戲你們都得賣,我們可不一樣,你們誰的軟件也不是我們的,可你們誰的軟件我們也都能賣,我們就是一定要賣普發想買的軟件。我在普發裏朋友不少,我上上下下打聽了,就沒有一個朋友勸我代理你們的軟件來投標的,你說,這還不說明你們的機會最小?”
  洪鈞心裏很不是滋味兒,他不喜歡這種被動的守勢,但他手裏的確沒有什麽牌可打,但他還是倔強地問了一句:“你既然覺得我們維西爾沒戲,那幹嘛還要投我們的軟件呢?”
  範宇宙又笑了,露出一絲得意,說:“所以我說這是咱們的緣分呐。咱們一起合著做,我來幫你們,你們的機會就大了呀。當然我也不白幫你,你得給我最低的投標價格,誰給我的利潤最大,我就投誰的軟件。”
  洪鈞立刻問:“你可以怎麽幫呢?”
  範宇宙哈哈笑著,咧著嘴說:“老洪,事兒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我在普發的關係到什麽程度,我也不和你吹,到時候你想見誰我就能把誰約出來;你送東西,人家都不敢收,我替你送,人家肯定二話不說就能收嘍。”
  洪鈞忽然感覺和範宇宙的談話,就像他當初和傑森談加入維西爾的事一樣,他沒有更多的選擇,他隻能說“要”或是“不要”,而他還不能說“不要”。他還想爭取一下,就問:“你怎麽能保證你會盡全力來支持我們維西爾呢?”
  範宇宙又搖了下他的大腦袋,說:“我保證不了。我實話實說,你們三家的軟件我都會投,我會用泛舟公司和我另外兩家公司的名義,分別投你們三家的軟件。我也不知道那塊雲彩會下雨,我隻能都投。”
  洪鈞很了解範宇宙的算盤,像他們這些做係統集成的,其實就是純粹做商務貿易的,都想使自己利於不敗之地,腳踩所有的船,不管普發決定買誰的軟件他們都有機會中標。洪鈞不想再多聊了,因為他發現看似大大咧咧、為人爽快的範宇宙,其實嘴上很嚴,現在不會吐露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洪鈞隻好說:“我看這樣吧,老範,咱們今天就先明確達成個意向,我歡迎你們在普發項目上代理我們維西爾的軟件,具體細節咱們隨時溝通,今天也不用談太細的東西了吧?”說完,就站起身來。
  範宇宙也站起來,和洪鈞握著手,兩人出了小會客室的門。洪鈞正要送他出去,範宇宙卻指著旁邊不遠的菲比大聲說:“老洪你就留步吧,這位小姐可以送我出去的,你先忙吧。”
  菲比聽見範宇宙這句話,看著洪鈞,洪鈞隻好僵硬地笑了一下,菲比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嘴,走了過來。範宇宙立刻衝菲比伸出手,簡直是拽過菲比的手握了一下,然後跟著菲比向電梯間走去。
  普發集團總部的那間最大的會議室裏,維西爾公司的軟件方案介紹會就快開始了。這是參與競標的軟件廠商在投標截止之前的最後一輪介紹會,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連著三家軟件公司維西爾、ICE和科曼每家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像走馬燈似的做介紹,安排得既緊湊又公平。洪鈞本來希望維西爾能被安排在頭一個講,為此還分別給孫主任和姚工都打了招呼,結果還是被安排在了最後,頭一個講的是ICE。洪鈞心想,看來這又是俞威在和自己較勁。
  前一天晚上,洪鈞把小譚約到後海找了家酒吧喝酒,自從離開ICE洪鈞還一直沒見過這位以前的老部下。洪鈞知道小譚根本得不到俞威的信任和重用,他已經不再負責普發項目,而是被俞威安排到一個閑差上去了,洪鈞便想從小譚嘴裏了解俞威在普發項目上的動向。小譚雖然人還在ICE,但心裏已經一點兒都不盼著ICE好了,他巴不得俞威輸掉普發的單子。小譚向洪鈞提供了兩條寶貴的信息,第一,俞威已經搞定了普發的柳副總,第二,俞威在報價上不會給普發大的折扣,因為皮特自從丟了合智集團的單子以後,正逼著ICE中國公司要簽一個大合同。
  洪鈞正高興收獲不小,沒想到小譚又向他報告了另一條消息:琳達已經和俞威好上了!
  洪鈞聽了以後心裏是五味俱全,卻又說不出究竟是一種什麽感覺。為什麽偏偏又是那個俞威?又一想,誰讓自己敗在俞威手上,隻好眼看著俞威登上原本留給自己的位置,來了個全盤接收的呢?洪鈞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讓他一下子出了一身汗,琳達會不會對俞威談起她和洪鈞在一起的那些事呢?她會不會把洪鈞的那些短處說出來討好俞威呢?洪鈞不敢想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被剝得赤身露體地暴露在他的死對頭麵前,連一絲一毫的私密都沒有了。
  想到這兒,洪鈞明白了,俞威,一定是俞威更主動,圈子裏的人都知道洪鈞和琳達的事,俞威自然也知道,所以沒有什麽比占有琳達更能羞辱洪鈞的了。
  洪鈞盡量不再去想這些,眼前的事正需要他集中全力呢。他和菲比站在會議室門口外麵,和每位進來的人都打著招呼,李龍偉在講台上調試投影儀,肖彬在台下的座位中間分發資料。快到九點了,會議室裏稀稀拉拉地坐了不到一半,還不時有人不慌不忙地踱著步子向會議室走來。孫主任從會議室裏走出來,笑著對洪鈞說:“洪總,時間差不多了,怎麽樣?要不你們也進去吧?然後咱們就開始。”
  洪鈞也笑著隨口問了一句:“你們金總不來呀?”又開著玩笑:“我一直想拜見你們的董事長呢,這次是又沒機會了,看來隻能等簽合同的時候再見了。”
  孫主任似笑非笑地應付著:“有機會,有機會。金總太忙了,這個會就沒去請他參加,前兩家來講的時候,金總也都沒聽,很公平的。”
  洪鈞麵帶微笑,但並沒有挪動腳步,他不急於進會議室。洪鈞故意向走廊的另一頭張望著,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也不知道金總今天在不在家。”洪鈞所說的“家”指的就是普發公司和金總的辦公室,公仆們都是以公司、以辦公室為家的,說著聽著都顯得親切,洪鈞也就入鄉隨俗了。
  正好,姚工也從會議室裏走了出來,一聽洪鈞的這句話,就立刻說:“在呢,在呢,我看見金總的車停在樓下呢,他又沒出差,肯定在家。”
  話音剛落,洪鈞就看見遠處一間辦公室的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來兩個人,他們正往與會議室遙遙相對的金總的辦公室走。姚工也看見了,立刻說:“那不就是金總嗎?是剛從柳副總的房間出來吧?哎,柳副總應該來聽這個會的呀。”
  洪鈞迅速地對孫主任和姚工說了一句:“我去打個招呼。”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把他們倆和菲比都甩在一旁,大步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遠處那兩個人在走到金總的辦公室大門前麵時,停了下來,麵對麵站著說著什麽。洪鈞一邊走一邊想,天助我也,他就怕自己還沒走到的時候他們就進了辦公室又關上了門,洪鈞就隻得硬著頭皮敲門,那可就遠不如這種路上“偶遇”來得自然了。洪鈞拚命邁開大步,並把頻率加到最大,但他絕不能跑起來,哪怕是小跑也不行,不然就成了送快遞的了。洪鈞忽然有種感覺,這幾十米的走廊怎麽這麽長啊,怎麽走都到不了盡頭。
  那兩個人說著話,肯定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兩人眼角的餘光也都能看到一個身影正大步朝這邊走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見一個中等身材、西裝革履的人走了過來,便下意識地不再說話,而是注視著洪鈞。
  洪鈞看到他們發現了自己,心裏輕鬆了許多,他放心了,因為他們不會甩下他走進辦公室。洪鈞臉上立刻浮現出笑容,一邊繼續大步走著,一邊迅速打量著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老一少,他猜測那個老而胖而矮的應該是金總,又回憶了一下在一樓前廳牆上張貼著的金總的相片,他確定了目標。
  洪鈞在還離兩個人三、四米的地方就向金總伸出了右手,走到金總麵前站定,對金總說:“金總您好,我是維西爾軟件公司的,我姓洪,我們今天來給普發介紹一下為普發做的軟件方案,見到您很榮幸。”
  金總雖然覺得有些意外,但出於禮貌還是把手也伸出來和洪鈞的手握了一下。洪鈞看了一眼金總旁邊的人,年紀似乎比自己稍微年輕一些,就也伸出手,對他說:“您好,我是洪鈞,維西爾公司的,請問您是?”
  那個人邊和洪鈞握手邊回答:“我姓韓,韓湘,是金總的助理。”
  洪鈞又轉向金總,雙手遞上自己的名片,韓湘在金總接過洪鈞的名片正翻看著的時候說:“他們幾家都是軟件廠商,都想參與咱們的軟件項目,今天應該是維西爾公司來講他們的方案。”
  洪鈞在旁邊笑著說:“是,我就是專門過來,想請金總也能去聽聽,就聽一部分也好。”說完,又向韓湘遞上自己的名片,韓湘也從兜裏掏出名片,和洪鈞交換了。
  金總麵帶微笑,看著洪鈞說:“好,歡迎啊,歡迎你們把國際先進的管理思想帶給我們,也謝謝你們支持我們的工作。”然後,稍微沉吟了一下,麵露難色地說:“嗯,我下麵正好還有個會,就不過去聽你們介紹了。”
  洪鈞不等韓湘和金總挪動腳步就緊接著說:“金總,我直接過來和您打招呼就已經夠冒昧的了,那我就幹脆鬥膽再冒昧一下,我想請問,普發集團這次的軟件項目,是要解決麵子問題呢還是解決肚子問題呢?”
  金總愣了,韓湘也愣了,洪鈞不慌不忙的笑著解釋:“我這是打了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麵子問題,就是花錢買套軟件,裝裝門麵,也無所謂真正用得怎麽樣;肚子問題,就是真要用軟件提高普發的管理水平,創造效益,讓普發在以後更激烈的市場競爭中能夠一直吃飽吃好,能夠生存和發展。”
  金總耐心地聽洪鈞說完,微微一笑,韓湘也隨著笑了一下,金總看著洪鈞的眼睛說:“那你是怎麽看的?”
  洪鈞迎著金總的目光,平靜地說:“我希望普發能選對軟件,更要用好軟件,我相信普發上軟件項目是下決心要獲得回報、取得成功的,因此您的參與就非常關鍵,所以我來請您。如果隻是為了解決麵子問題,那項目就太容易做了,您也沒有必要在這個項目上花太多時間了。”
  金總也很平靜,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洪鈞,韓湘看一眼洪鈞,又看一眼金總,剛想對洪鈞說句什麽,金總忽然開口說話了:“小韓,你去把我桌上的本子拿上,我先去聽聽。”
  韓湘立刻笑著答應了一聲,又注視了洪鈞一眼,轉身走進了金總的大辦公室。金總衝洪鈞抬了下手,示意和他一起去會議室。
  洪鈞早已喜出望外,這下更是差一點興奮得跳了起來。他剛才看見金總的身影就過來請金總去聽維西爾的介紹會,完全是抓住時機搏一把,沒想到金總這麽痛快地答應了,而且主動和洪鈞一起並肩走到會議室,這種舉動向大家傳遞的信息太豐富了。
  洪鈞極力控製住自己興奮的心情,微微欠著身子,跟在金總的旁邊。金總邁的步子不大也不快,很穩健地走著,洪鈞再也不用像剛才衝過來那樣大步流星了,也穩穩地壓住步子跟著。
  金總轉頭笑著對洪鈞說:“剛才看你的名片,你可是狀元啊。”
  洪鈞聽了一愣,馬上明白過來了,卻並不挑明,而是故作納悶地問:“您的意思是?”
  金總笑了起來,擺了下手說:“沒什麽,我開個玩笑。你不知道嗎?晚清的時候有個很出名的人啊,他也叫洪鈞,和你完全一樣的兩個字,他就是狀元,大才子啊,出使過歐洲,還帶著那個叫賽金花的名妓,還算不辱使命吧,嗬嗬。”
  洪鈞當然知道一百年前的這位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家夥,但是現在不是他炫耀自己是個“雜家”的時候,他陪著笑說:“是嗎?您不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可太慚愧了。金總,您的學識可真淵博啊。”
  金總又擺了一下手說:“不行不行,隻是愛看幾本閑書而已。”
  說著話,已經從走廊那頭走到了走廊這頭,兩人到了大會議室的門口。菲比興奮得滿臉通紅,她想不出洪鈞用了什麽辦法竟然這麽容易地就把金總給請來了,孫主任和姚工等幾個站在門口的人也都很驚訝,但他們顧不上想菲比在想的問題,金總的突然駕到更讓他們覺得緊張。孫主任忙把金總領進會議室,會議室裏立刻產生了一陣騷動,坐在第一排的幾個副總級別的人都站了起來,挪著桌上的東西給金總騰出最中間的位置,後麵有些人忙拿起手機撥著號碼,還有的幹脆跑出了會議室,洪鈞偷著樂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正忙著招呼人來呢,金總都到了,下麵的頭頭腦腦還不趕緊來?
  韓湘快步走進了會議室,他手裏拿著兩個大記事本,一個是金總的,一個是自己的,當和洪鈞的目光相遇的時候,他特意朝洪鈞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把金總的記事本遞給金總,自己坐在了頭一排靠邊的座位上。柳副總也匆忙走了進來,手裏除了記事本還拿著個不鏽鋼的保溫杯,看來保溫杯裏都沒來得及沏上茶,他一邊和金總等人打著招呼,一邊叫服務員往他的保溫杯裏倒水。洪鈞衝柳副總笑著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心想他肯定是原本沒打算來的,聽說金總來了才忙著趕來。洪鈞以前見過這位主管財務的副總經理兼總會計師,柳副總身材瘦小,還稍微有些駝背,像是長期伏案勞作的結果。
  九點已經過了,但因為發生了這麽一個小插曲,介紹會晚些開始也很自然。孫主任走到講台前麵,掃視了一下轉眼之間已經坐得滿滿的會議室,便走到金總的座位前,弓著身子對金總說了幾句,金總沒說話,隻是向上抬了抬手,孫主任便挺直身子,敲了敲手裏的話筒,說:“大家靜一靜啊,咱們這是第三場軟件方案介紹會了,今天給我們做介紹的是維西爾公司,他們的情況我就不說了,留著他們自己來做介紹。我要特別提一句,集團領導也都很重視這次的軟件項目,金總親自到會,柳副總、周副總也都來參加,希望項目組和今天在場的所有同誌都能認真地聽,也積極地參與討論。好,下麵,我們就有請維西爾公司的先生們和女士來給我們做介紹。”說完,還象征性地鼓了幾下掌,沒想到金總很認真地鼓起掌來,帶著所有人也都一絲不苟地鼓掌,孫主任一愣,便也又鼓了幾下。
  洪鈞麵帶微笑,走上來接過孫主任手裏的話筒,該他上場了。
  洪鈞已經在剛才短短的幾分鍾裏臨時改變了介紹的順序和內容。原先的安排是由菲比首先介紹一下維西爾公司,然後李龍偉介紹維西爾為普發做的軟件方案和項目計劃,最後由洪鈞做收尾,講講維西爾對普發項目的重視和承諾,肖彬沒有任務,他就是來打雜和充數的。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洪鈞要先講,而且他要講的東西也變了,在洪鈞眼裏,滿滿的會議室裏隻有一個聽眾,就是金總,他要講金總想聽的東西。
  洪鈞首先環顧了一下會議室裏坐著的所有人,然後把目光移向了前排,微笑著說:“金總,柳副總、周副總,在座的各位大家好。首先感謝普發集團給我們維西爾公司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們可以和大家一起交流。下麵的內容我們是這樣安排的,等一下我們維西爾公司的資深工程師李龍偉先生將向大家介紹一下維西爾為普發集團所做的軟件方案。在此之前,我想先花一些時間,和大家聊一聊別的。”
  說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台下的一些人忽然意識到周圍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便停下手上的各種小動作,抬起頭一臉奇怪地看著洪鈞。洪鈞見收到了效果,便接著說:“我做企業管理軟件大約有十年了,親身參與了不少項目,耳聞目睹的項目就更多了。很少有買了軟件卻不想把它用好的客戶,也很少有賣了軟件卻希望項目失敗的軟件公司,但是,不可否認,一些企業買了軟件以後一直沒有用好,有的根本沒有用起來,原因很多,而且每家都有每家的特定情況。普發集團決定上軟件項目,最關心的是什麽?是如何把軟件用好,獲得切實的收益。所以,我想和大家聊的,是我自己這些年總結出來的:決定軟件項目成敗的九個因素。”
  金總拿起筆,在已經攤開的筆記本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洪鈞演講的題目,然後在“成敗”二字下麵又重重地劃了兩條線。洪鈞事先準備演講用的投影幻燈片裏,隻有三張和他臨時改定的主題有些關係,洪鈞就隻用了這三張片子,足足講了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裏,台下幾乎所有人都一直專注地聽著,金總的到來足以把他們都“釘”在椅子上,使得他們不敢隨意離場,但把他們的心思都“釘”在洪鈞身上的,隻能是洪鈞自己的表現了。金總自己的筆記本已經記滿了一頁,又翻了一頁接著寫。
  菲比坐在側麵,一直癡癡地盯著洪鈞,恨不得把洪鈞的每句話都印在腦子裏,她早把洪鈞分配給她的任務忘得一幹二淨。洪鈞專門囑咐過她要注意觀察普發的關鍵人物們在聽介紹時的反應,一個細微的表情或動作都不要漏掉,可菲比卻直勾勾地看著洪鈞,仿佛洪鈞是在為她一個人做著精彩的表演,仿佛這間會議室裏隻有她和他兩個人。
  一陣掌聲響起來,菲比在如醉如癡中被驚醒了,洪鈞已經講完。接下來是李龍偉上場,最後是現場交流,由洪鈞和李龍偉分別回答了普發幾個人提的問題。
  這時,金總轉了下手腕,低頭看了眼手表,然後抬起頭看著孫主任,孫主任立刻明白了,衝金總點了點頭,然後對大家說:“時間也差不多了,今天大家交流得不錯,維西爾公司也給我們做了精彩的介紹,我代表咱們普發集團向維西爾公司表示感謝。今天就到這兒吧。”
  大家鼓了鼓掌,就都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起身準備散了。洪鈞望著金總,看到韓湘快步走到金總的座位前麵,替金總收好記事本,又輕聲對金總耳語了一句,金總便抬起頭,往洪鈞站的位置望了過來,發現洪鈞正在看著自己,就客氣地笑了一下,扭頭招呼孫主任:“老孫,請客人們一起到餐廳吃頓便飯吧,我、老柳、老周也一起去。”說完,又轉頭衝洪鈞笑著說:“狀元公,走吧,不要嫌棄,十塊錢標準的工作餐,普發請客。”
  洪鈞又一次喜出望外,他克製著內心的驚喜,笑著點了點頭。柳副總正站在金總旁邊,輕聲說:“老金,好像前兩家公司講完之後,咱們都沒請人家吃飯,要不,以後再找機會?”
  金總一聽,就對孫主任說:“是這樣嗎,老孫?那你可是失禮啦,來的都是客嘛,哪兒能連頓飯都不留人家呀?人家埋怨你老孫我不管,我可不能讓狀元公說我未盡地主之誼。走吧,老柳,一起去,就是一頓便飯嘛,影響不了公平競爭。”
  柳副總隻好說:“你們先去,我處理點事隨後就到。”說完匆匆走了。
  金總走到會議室門口,站住了等著,洪鈞忙一邊催著李龍偉、肖彬收拾好東西,一邊帶著菲比快步走向門口。周副總在一旁拍了洪鈞後背一下,嘻嘻哈哈地開了句玩笑:“你麵子夠大的呀,我還沒來得及回請你呢,你倒先來蹭了我們金總一頓。”然後又衝金總解釋著:“他們請我們幾個腐敗了一次,唱了唱歌,洪總和劉小姐唱歌都夠得上是專業水平。”周副總還對菲比擠了下眼睛,菲比正在納悶周副總怎麽這麽沒遮沒攔地把被請去卡拉OK的事都說了,有些不知所措。
  洪鈞倒覺得很自然,周副總這樣做恰恰顯得很坦蕩,沒人能說什麽,金總也不會在意。果然,金總用手指著洪鈞和菲比說:“你和劉小姐,狀元公和賽……”說到半截突然打住了,哈哈笑了笑,擺著手說:“不說不說了,再說就是胡說八道了。”
  菲比還愣著,洪鈞用手指輕輕推了推菲比的腰,讓她往前走,菲比壓低聲音悄悄問洪鈞:“‘賽’什麽?”洪鈞什麽也沒說,笑著往前走,走到韓湘麵前時,他主動伸出手和韓湘握了一下,用眼睛對韓湘說了句:“謝謝。”韓湘又是笑著點了點頭,洪鈞相信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洪鈞腳步輕快地和金總走出會議室,他的心情已經很久沒這麽好過了。十塊錢一頓的普通員工餐,隻有他知道得來的多不容易,也隻有他知道這頓飯有多麽大的價值。
  洪鈞一行四個人從普發回到維西爾公司,洪鈞忽然覺得他一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辦,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他隻好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了,估計等一下就會不經意地被什麽東西提示出來。
  有人急促地敲了兩下門框,洪鈞嘴裏說著“請進”,一抬頭看見是菲比。菲比輕輕關上門,手裏拿著一張紙,呼吸好像有些急促,胸脯一起一伏的,她大大的眼睛亮亮的,好像和紅紅的臉蛋一起放著光,洪鈞不好意思再盯著看了,又轉向電腦屏幕,問了一句:“有事嗎?”
  菲比沒有像平常那樣在洪鈞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而是繞過桌子,挨著洪鈞身邊站著,把那張紙攤在洪鈞麵前的筆記本鍵盤上,菲比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好像急著馬上說完一樣,她說:“李龍偉和我商量的軟件配置,給普發選的模塊和用戶數都列出來了,技術上沒有問題,你看價格上、商務上還需要怎麽處理。”
  洪鈞正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一看是最終的軟件清單,也就不再多想,而是坐直了身子,仔細地一行行看著。
  突然,菲比俯下身子,把頭湊到洪鈞旁邊,飛快地在洪鈞的右邊臉頰上親了一口,然後就像被彈開了一樣,整個人又同樣飛快地閃到了一邊。
  正在專心看著清單的洪鈞,對這突然的一下“攻擊”毫無準備,整個身體像被電擊了一樣,也一下子彈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在椅子上,驚魂未定地瞪大眼睛看著菲比。
  菲比已經繞回到桌子前麵,坐了下來,恢複了平靜,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微笑著望著洪鈞。
  洪鈞有些氣惱,卻又不便發作,等自己的呼吸變得平穩了,才指著菲比,一下子笑了出來,說:“你怎麽回事啊?我告你性騷擾啊。”
  菲比被洪鈞逗得大笑起來,又馬上誇張地捂住嘴,不讓聲音發出來,但是手沒有捂住的大眼睛已經笑得眯成了縫。等她笑得差不多了,菲比才說:“切,我就騷擾你啦,你去告呀。”
  洪鈞已經恢複了常態,拿自己解嘲:“咳,看我現在混的,全都反過來了,陰盛陽衰啊。”
  菲比又笑了起來,說:“你去告呀,我還是蓄謀已久的呢。”
  洪鈞拿起那張軟件清單說:“你跑來學荊軻刺秦王呐?拿來這張紙讓我看,趁我不注意就行刺?”
  菲比瞪大眼睛,連連點頭說:“對呀,學得不錯吧?而且,他沒成功,我成功了,嘻嘻。”
  洪鈞開始嚴肅起來,板著臉說:“這可是在辦公室,是在上班時間,有你這樣的嗎?”
  菲比一聽,也收住了笑容,調整了一下姿勢,一本正經地說:“別忘了,是你自己說的,做sales的沒有下班的時候,所以上班下班一個樣。”
  洪鈞一時沒想出來怎麽回答,下意識地抬起手,用手指擦著右臉剛才被菲比親到的位置。菲比笑了,晃著腦袋說:“不用擦,什麽也沒有。吃完午飯我特意沒補口紅。”
  洪鈞被她弄得又好氣又好笑,看來她的確是蓄謀已久的。洪鈞隻好說:“第一,諒你年幼無知,又是初犯,我就不再追究了;第二,你剛才的動作,在咱們同誌之間,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也沒什麽不可以的,但不能代表別的意思啊。”
  菲比根本不在乎洪鈞怎麽說,立刻嗤之以鼻地接了一句:“切,看你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我剛才那隻是先給你一個下馬威,我現在明確地通知你,你今天晚上要請我一起吃飯,我們應該好好談談。”
  洪鈞眼睛一亮,立刻記起來了他剛才一直在想的那件重要的事是什麽,他忙從搭在椅子靠背上的西裝的兜裏掏出上午收來的一堆名片,一邊在裏麵翻著,一邊對菲比說:“我真得謝謝你,你可真提醒我了,我晚上必須請人吃飯,但不能是你嘍。”
  菲比一聽,氣不打一處來,眼睛瞪了起來,說:“你這不是故意欺負人嗎?”又立刻平靜了,問:“你要請誰呀?我能問一下嗎?”
  洪鈞向菲比解釋:“韓湘,金總的助理呀,吃飯的時候你們不是也打了招呼了嗎?今天上午的兩個意外收獲,一個是請到了金總來聽咱們的介紹,另一個是發現了項目負責人的理想人選,就是韓湘。”
  菲比隻好說:“是他呀,你要鼓動他來做項目負責人嗎?他好像是對你印象挺好的,老衝你笑。那好吧,你直接約他嗎?還是我來替你約?”
  洪鈞已經找到韓湘的名片,嘴上說著:“這可得我自己來打,不敢勞您的大駕。”他拿起電話,發現菲比還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沒有要出去的意思,就衝著門努了努嘴。
  菲比歪著脖子看著房頂,說:“我不走,你給韓湘打電話我怎麽不可以聽呀?我倒要看看你們是怎麽約的。”
  洪鈞拿菲比沒辦法,搖了搖頭,撥通了韓湘的手機,說:“喂,你好,我是洪鈞,維西爾公司的。”
  韓湘在電話裏說:“哦,洪總啊,你好你好。”
  洪鈞說:“韓助理,我心裏清楚,是你向金總提議大家一起吃午飯的吧?我要謝謝你呀。”
  韓湘回答:“哎,不必客氣,金總不是說了嗎?地主之誼嘛。你們今天講得很好啊,以後我要找機會多向你討教啊。”
  洪鈞一聽韓湘這麽說,心裏更有數了,看來他沒看錯人,韓湘不僅是個值得一交的人,而且韓湘也正有與他進一步結交的願望。
  洪鈞立刻就勢來了個順杆兒爬,說:“好啊,選日不如撞日,既然說到這兒了,咱們就今天吧,晚上一起吃個飯?”
  韓湘好像有些為難,想了想還是說:“哎呀,今天還真不巧。”
  洪鈞便問:“怎麽?晚上有安排了?”剛說完,卻看見對麵的菲比得意地笑了,洪鈞瞪了她一眼。
  韓湘說:“是這樣,晚上金總有個應酬,我得陪一下,隻是意思意思,對方也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和金總也不太熟。”
  洪鈞一聽,又來了精神,忙問:“那你那邊大概幾點能結束?”他抬眼看了下菲比,這回輪到菲比瞪了他一眼。
  韓湘說:“不會晚過九點吧,金總不喜歡這種應酬的,他總說,還不如回家翻翻書看呢。”
  洪鈞立刻說:“那這樣吧,晚上九點,咱們約個茶館吧,你要是喜歡咖啡館也行。估計你們就是在普發附近吃晚飯吧?那就在你們附近定個地方。”
  韓湘說:“好的,我們普發大樓出來往東,十字路口再往南,有個咖啡館,就那兒吧,九點,不見不散。”
  洪鈞一邊重複著韓湘說的路線和位置,一邊記在了桌上的便簽上,然後,對著電話也說了句不見不散,就放下了電話。
  洪鈞滿意地長舒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哈哈,安排妥當,隨心所願。”抬起頭,卻意外地發現菲比正咬著嘴唇,眼圈紅了,洪鈞立刻不知所措,剛想說些什麽,菲比已經站起來,說了句:“那你忙吧,我沒事了。”就拉開門走了出去。
  傍晚的時候,起風了,十八層本來並不算高,可是洪鈞的小辦公室位於寫字樓的一個拐角位置,又麵向西北,正好成了風口,大風夾帶著沙塵拍打在樓外的牆麵上、撞擊到窗戶上,鬼哭狼嚎一般地呼嘯著。
  洪鈞差不多忙完了,覺得餓了,普發集團的那頓十塊錢的工作餐,的確是精神作用大於物質效果。洪鈞站起身,剛要走出辦公室去想辦法解決自己的肚子問題,菲比正好拎著一個塑料袋把他堵了回來。
  菲比把塑料袋放到桌子上,從裏麵往外掏著,嘴裏說著:“麥香魚兩個,蘋果派一個,小心燙嘴,香草味的奶昔一大杯,就這些。現在有瘋牛病,就沒給你買巨無霸;現在有口 蹄 疫,就沒給你買豬柳蛋;現在還有禽流感,就也沒給你買麥香雞;油炸食品會讓你變得更加癡呆,就也沒給你買薯條。所以,就這些,湊合吃吧。”
  洪鈞聽著菲比嘮叨著,知道她又已經把下午的不開心拋到腦後了,便笑著說:“行了,別擺攤兒了,我自己來吧。哎,李龍偉他們吃了嗎?”
  菲比一邊把已經空了的塑料袋捋了一下,打了一個結,扔到廢紙簍裏,一邊說:“李龍偉和肖彬出去吃了,說是去涮羊肉,回來還得挑燈夜戰呢,要先補一補。”
  洪鈞把包著漢堡包的紙打開,兩隻手捏住漢堡,張開嘴正要去咬,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停住了問:“哎,對了,你吃了嗎?”
  菲比一聽,先是雙手合十,作了個揖,又用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憋著笑說:“謝謝菩薩和瑪麗亞,虧你還知道關心我一下,我太感動了。我才不吃這些垃圾食品呢,我呀,就吃了一瓶酸奶,嘻嘻,我減肥呢。”
  洪鈞就不再客氣,他真餓了,咬了一大口漢堡包,嘴裏嚼著,咕噥著說:“別介,你減什麽肥呀,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再說,你也得有的可減呀。”
  菲比仰頭衝著天花板,說:“切,我樂意。誰讓我麵子不夠,不配和你共進晚餐呢,就隻能自己打發自己了。”
  洪鈞隨口又問了一句:“那你晚上怎麽安排?”
  菲比立刻看著洪鈞,興奮地說:“咦,太陽從東麵掉下去啦?要不,等你和韓湘談完,你請我吃飯?”
  洪鈞搖著頭說:“我就是隨便問問,我和韓湘不定談到什麽時候呢。”
  菲比的神情又黯淡了下來,她站起身,說:“你吃吧,我走了。”
  洪鈞在她背後喊了一句:“早點兒回家吧,別陪他們加班了。”菲比沒有任何反應,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風一點沒有變小的意思,呼呼地刮著,當洪鈞和韓湘走出咖啡館的時候,韓湘已經把洪鈞當作了知己,並且已經下決心向金總主動請纓,要求擔任普發集團軟件項目的負責人,因為他覺得洪鈞分析得很有道理,這次的軟件項目可以使他深入普發集團的核心業務,並借機為普發拓展新興業務,成為普發新生代的代表人物。韓湘已經相信,洪鈞是他理想的合作夥伴,他們可以真正實現在普發的雙贏。
  洪鈞在街邊攔了一輛出租車,把韓湘先送走,他一隻手裹緊衣領,另一隻手在風中揮了揮。等車走遠了,洪鈞轉過身,一邊努力背對著風,一邊向小街的兩頭張望尋找著空車。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就在他的正對麵,小街的另一側,兩棵細長的已經被風刮彎了的小樹中間,立著一個同樣細長的身影,迎著風倔強地筆直站著。洪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眯起眼睛仔細看,那人一動不動,洪鈞看不清那人的臉,但覺得那人一直在死死地盯著自己。終於,洪鈞看清了那人被風吹起的風衣的顏色,是紫紅色,洪鈞確信了自己剛才掃過第一眼時候的感覺,是菲比!
  洪鈞立刻向街對麵跑過去,大風把他吹得差一點刹不住腳步,他幾乎要撞到菲比才停了下來,現在鼻尖對著鼻尖,洪鈞終於看清了菲比的臉。菲比滿臉通紅,洪鈞想起來這一整天她的臉色都是這樣紅紅的,他顧不上去想她之前的臉紅是因為什麽,他很清楚她現在的臉紅是被風吹的、被凍的。
  洪鈞馬上拉著菲比的胳膊轉了個半圈,這樣菲比就可以背對著風,而洪鈞變成迎風站著了。菲比的眼睛終於可以完全睜開,一眨不眨地看著洪鈞,笑了。
  洪鈞奇怪她是怎麽找到這裏的,馬上想起來下午和韓湘約定這家咖啡館的時候菲比就在旁邊聽著。洪鈞吃力地把嘴張開一道縫,問菲比:“什麽時候來的?”
  菲比說:“不到十點就到了,誰想到你們真聊這麽久。”
  洪鈞吃力地說:“怎麽不進去?給我發短信也可以啊。”
  菲比說:“怕影響你嘛。”
  洪鈞大聲問:“怎麽了?有什麽急事嗎?”
  菲比剛一見到洪鈞就變得亮亮的眼睛又黯淡了下來,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沒事,想見你,想讓你請我吃飯。”
  洪鈞哭笑不得,本想從鼻子裏往外“哼”一聲,結果被風嗆了回去。他有些不耐煩地說:“為什麽非得今天啊?這麽大風,改天不行嗎?”
  菲比咬著嘴唇,一個字也不說,隻是輕輕搖了下頭。
  洪鈞又問:“別說是你生日啊,那也太俗了。”見菲比又搖了搖頭,他又咧著嘴笑著補了一句:“今天是一二九,你要紀念學生運動嗎?”
  菲比沒有笑,又搖了下頭。
  洪鈞伸出手,拉著菲比的胳膊說:“走吧,打車送你回家,有話上車說,風太大了。”
  菲比沒有動,洪鈞又拽了一下,還是沒有拽動,菲比死死釘在地上。洪鈞看著菲比的臉,剛要大聲喊出來,卻一下子呆住了,借著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路燈的微光,洪鈞看見菲比的眼睛裏兩串大大的淚珠無聲地淌了下來。
  洪鈞懵了,他在腦子裏對自己說:“完了”。洪鈞最見不得女孩子在他麵前流淚了,這是他的軟肋,這是他的命門,菲比的眼淚在瞬間就把洪鈞俘虜了。
  洪鈞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他覺得麵前的菲比是那麽淒美,對他是那麽真情。洪鈞雙手扶住菲比的肩頭說:“算啦,我算是死在你手裏了。走吧,反正我剛才咖啡喝多了,一點兒也不困,幹脆我陪你吃飯,陪你聊天,陪你一晚上。”
  菲比笑了,眼淚卻沒有止住,仍然刷刷地流著。
  洪鈞也笑了,說:“我手髒,你自己找東西把眼淚擦了,被風一吹皮膚該壞了。”
  菲比使勁點了點頭,把手伸進手包裏掏著。洪鈞側過身和菲比並排站著,把手搭在菲比的肩頭,摟著菲比,說了句:“走吧。”
  菲比和洪鈞沿著小街向前麵的十字路口走去,沒走幾步,菲比就把頭歪過來,靠在了洪鈞的肩膀上,洪鈞的脖子有些僵硬,又過了一會兒,才放鬆下來,慢慢地把頭也歪過來,和菲比的腦袋挨在了一起。
  十二月十五號,是普發集團的軟件項目招標截止並開標的日子。在開標當天,韓湘就被金總直接點將,“空降”到專門成立的“普發集團現代企業管理示範工程領導小組”當了常務副組長,金總掛了個組長的虛名,由韓湘負責具體工作。開標當天的下午,韓湘就率領評標小組的十多個人,幾輛車浩浩蕩蕩地開到京北小湯山的一個度假村開始封閉式的評標了。
  評標小組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負責技術,一部分負責商務。負責技術的由姚工牽頭,除了普發自己的人,還包括幾個從外麵請來的專家。商務部分由韓湘本人牽頭,人數也不多,都是普發自己的人。
  普發忙活開了,洪鈞這裏倒平靜了下來,甚至顯得有些清閑了。洪鈞幾乎每天都會在晚上和姚工通一次電話,聊聊評標過程中出現的各種情況。姚工是真心希望洪鈞和維西爾能贏得這個項目,因為他覺得這樣才能保證項目獲得成功。洪鈞曾經都擔心姚工的傾向性太明顯,明顯的傾向性反而會讓他的影響力打折扣,但很快洪鈞就放心了,姚工其實很老練甚至是狡猾。洪鈞想,這大概和姚工喜歡曆史有關吧,他看了那麽多爾虞我詐的東西,雖然不齒,但也學到幾分了。
  洪鈞沒有主動給韓湘打過電話,倒是韓湘每隔一兩天就會打過來一次,雖然韓湘每次都說洪鈞可以隨時和他聯係,但洪鈞還是想緩一緩,他不想讓頭一次操辦這麽大項目的韓湘感到洪鈞在給他壓力。
  一個多星期以後,評標結束,評標小組也就結束了在度假村裏的甜蜜舒適的日子,回到各自崗位上去了,評標的結果也差不多有了眉目。姚工負責的技術部分評標的結論是維西爾和ICE的標書難分伯仲,科曼的標書問題不少,據說柳副總非常明確地指出了科曼產品上的問題。商務部分,形勢就複雜了,三家軟件公司各自找了三家代理商來投標,所以總共有九家公司投出了九種價格。價格從低向高排,投維西爾產品的三家排在第二、三、六,投科曼的三家排在一、四、五,投ICE的三家價格都很高,排在七、八、九。範宇宙用三家公司的名義分別投了三家的軟件,他這三份標書的價格,分別排在第五、第六和第七,洪鈞一直在琢磨範宇宙這個胖子的確是獨具匠心,他用泛舟公司的名義投的維西爾的價格,比維西爾的另外兩家代理都高;他投科曼的價格,也比科曼的另外兩家代理都高;ICE采取的是高價競標策略,而他投ICE的價格,卻比ICE的另兩家代理都低。
  韓湘還透露,各方麵找金總打招呼、遞條子的也不少,但是因為這項目的錢全是普發自己出,自己的錢,自己的項目,金總的口氣就硬了,方方麵麵的人打招呼來,也隻能說是請關照一下,不敢明確提要求,但有幾家金總還是要關照一下,所以普發不會選擇出價太低的投標商,因為價格太低就沒有操作空間了。
  這讓洪鈞覺得有些沉重,因為俞威找的三家代理商投的價格最高,而且韓湘也說了柳副總在總經理會上明確提出應該選ICE的軟件。不過韓湘還說了些讓洪鈞寬心的話,雖然金總始終沒有明確表態,但所有人都知道金總對洪鈞的印象很好,他是傾向於維西爾的,所以就連柳副總也絕口不說ICE的壞話。
  洪鈞心裏有數了,現在維西爾和ICE在普發項目上處於膠著狀態,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因為這種情況下,誰不犯錯誤誰就將最後獲勝。洪鈞準備踏踏實實地過聖誕、過元旦,甚至過春節了。
  轉眼過了元旦,新的一年開始了,這一年的春節來得早,一月底就又要過農曆新年了。俞威本來希望在十二月底以前能夠簽下普發集團的合同,這樣在他初到ICE的頭一個季度裏就能抱個金蛋,足以讓總部的皮特等人對他更加器重和信賴了。沒想到項目不像他預期的那麽順利,一直拖過了年,他自己覺得非常氣惱,尤其是皮特已經明顯地流露出了不滿。可是隨著春節的臨近,俞威的心情又好起來,他想開了,把普發留到新的一年裏來簽,對他其實是件更好的事。如果去年年底簽了,去年的業績雖然很不錯,可今年的指標就會立刻水漲船高,俞威可不想立足未穩就讓自己麵臨太艱巨的任務;另外,過早地簽了普發,人們難免覺得他是撿了洪鈞留下的便宜,一樁大大的功勞無形之中就會被打了折扣,所以俞威覺得現在這樣挺好,把普發留到新的一年,留到他俞威執掌ICE的第一個全年。
  晚上範宇宙做東,請俞威和普發的柳副總吃飯,地方在亞運村附近的一家大酒店三層的粵菜館,範宇宙事先定好的菜都擺上了,三個人便觥籌交錯地忙了起來。
  正在邊吃邊聊,範宇宙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向柳副總欠了欠身,就跑出去接電話。俞威趁著範宇宙不在旁邊,忙說:“事情已經辦好了,您女兒在英國的學費就不用操心了。您讓她專心學習,爭取明年考上牛津、劍橋什麽的。”
  柳副總一邊夾著菜,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其實真沒這個必要,我就是送她出去學一年英語,沒打算讓她在那兒念大學,她媽放不下心。”
  俞威沒有接著柳副總的話說,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估計過年前普發定不下來了吧?”
  柳副總還是不看俞威,而是端詳著盤子裏的菜說:“估計夠嗆,金總還沒表態呢,其實當初他真是沒打算太多介入這個項目,就是想讓我來定的,可是上次聽了維西爾的介紹,他就對這個項目來了興趣。金總肯定是傾向維西爾的,但我感覺他隻是對他們有些好感,沒什麽特別的考慮,我想拖一拖他就不會堅持了,好感能當飯吃呀?咱們還是前一陣的思路,靜觀其變。明天上午又是這個月的例會,金總估計還會把這個議題拿出來。看吧,也許他明天就不再堅持了呢。”
  俞威剛要說什麽,一個服務員忽然推開門進來了,範宇宙正站在門外不遠對手機嚷著,冷不防他的一句話已經從門口飄進了包間:“你要是安排不好,壞了事,小心我撕了你。”範宇宙立刻注意到門開了,便馬上轉過身,一邊露出笑臉,一邊掛斷電話走了回來。俞威和柳副總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也都沒有在意。
  九點已過,這頓飯吃了將近三個小時,再好的朋友也有聊累了的時候,何況這三位誰又真正把誰當朋友呢?柳副總剔著牙,一句話不說,隻顧養著神,俞威笑著看了看範宇宙,範宇宙便從自己的西裝內兜裏拿出了兩張房卡,一張塞進了柳副總的手裏,一張遞給俞威,柳副總睜開眼,問了句:“這是?”
  範宇宙笑著對柳副總說:“時間還早,著急回家幹嘛?上去休息休息吧。”他又轉頭對俞威說:“你們兩個房間不挨著,我專門讓他們開的是不在同一層樓的,省得咱們幾個人好像集體活動似的太紮眼。”
  柳副總直接把房卡放進兜裏,然後站起身來,俞威和範宇宙也就跟著離開桌子,俞威笑著拍了拍範宇宙的肩膀,說:“哎,老範,今天的又是從哪裏請來的人才呀?”
  範宇宙剛說了句:“她們說是學生……”,就被柳副總打斷了,柳副總瞥了一眼俞威說:“老俞你怎麽一點神秘感都不要呀?”
  俞威忙陪著笑說:“我又錯了,那就留著您親自探索吧。”說完三個人已經都笑了起來。
  範宇宙在前麵領著,三個人來到三樓的電梯間,守在電梯口的領位小姐替他們按了向下的按鈕,俞威剛要伸手過去改按向上的按鈕,被範宇宙用眼神製止住了。等進了電梯,俞威便問:“剛才幹嘛不直接上去?”
  範宇宙笑嗬嗬地說:“那小姐就守著電梯,咱們停在幾層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覺得別扭。”
  電梯停在一樓大堂,範宇宙領著他倆又進了另一部電梯,接著先後按了兩個樓層的按鈕。電梯第一次停下來,俞威衝範宇宙和柳副總晃了晃手裏的房卡,笑著說:“老範你照顧柳總吧,我先去了啊,完事以後咱們在大堂再聚?”
  柳副總揮了揮手,說:“不用了吧,就在這兒分手吧,等一下就不再聚了,明天要是有進展我給你電話。”
  俞威便沒說什麽,出了電梯,回身衝柳副總笑著招手,直到電梯門關上。
  範宇宙和柳副總接著坐電梯又上了幾層,然後出電梯走到一間客房門口,柳副總掏出房卡,範宇宙忙接過來開了門。門口牆上插卡取電的槽裏已經插了一張房卡,廊燈、衛生間的燈都大亮著,顯然房間裏已經有了人。
  範宇宙把門關上,拉著柳副總往裏麵走了幾步,就看見客房的大床上靠著床沿坐著個女孩兒,一身很平常的穿著,一套羽絨服搭在床旁邊的沙發上。窗簾已經嚴嚴地拉上,隻開了一個床頭燈,還被女孩兒把亮度調得很暗,電視開著,房間裏顯得昏暗,又有些曖昧。
  正在看電視的女孩兒一看他們進來,連忙站了起來,範宇宙打開鏡子上的燈,房間裏頓時亮了,柳副總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直到現在他才看清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非常苗條漂亮的女孩兒。
  柳副總眼裏瞬間閃過的亮光沒有逃過範宇宙的眼睛,範宇宙笑著說:“怎麽樣?那你們二位就聊聊吧,我就不在這兒摻和了。”說完就往門口走。
  柳副總也跟到門口,對範宇宙小聲說:“你別管我了,完事以後我打你電話。”
  範宇宙特意對柳副總叮囑著:“您別關手機啊,有什麽事我可以給你打手機。”拉開門又補了一句:“也別調成靜音或是振動啊。”柳副總又是點頭又是擺手,等範宇宙的腳後跟剛走出房間就急不可耐地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範宇宙站在門外,嘴裏不出聲地罵了一句,抬手看了眼手表,準確地記下了時間,然後沿著走廊向電梯間走去。
  範宇宙下到大堂,走到一扇寫著“員工通道”的門前,推開門走了進去,找到消防樓梯,往上走到兩層之間的拐角,站住了。他看了眼手表,才過了三分鍾,他有些緊張,更有些不耐煩,便不顧身上的西裝,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又過了兩分鍾,範宇宙咬了咬嘴唇,掏出手機,撥了柳副總的手機號碼。
  手機的鈴聲已經響了三下,柳副總還沒接,範宇宙覺得更加煩躁,心想肯定是已經洗上鴛鴦浴了。範宇宙倔強地等著,讓鈴聲一直響,終於,手機接通了,傳來柳副總煩躁的聲音:“怎麽啦?”範宇宙果然聽見了蓮蓬頭嘩嘩噴水的聲音。
  範宇宙立刻用急促的音調說:“我是老範,出事了。聽說一幫便衣剛進大堂,要上電梯了,肯定是來查房的,您趕緊走。”範宇宙緊接著說:“您別管老俞,我這就給他打……”他還沒說完,柳副總已經“啪”的一聲掛了電話。範宇宙暗笑,自己的小心真是多餘,居然還擔心柳副總會通知俞威,看來這柳副總才顧不上多此一舉呢。
  範宇宙從樓梯上站起來,沿著原路走回大堂,縮在一個拐角後麵等著。很快,他就看見柳副總腳步匆匆,卻又故作鎮定地走出電梯,穿過大堂,出門上了一輛出租車走了。範宇宙又看了眼手表,才過了兩分多鍾。
  範宇宙心裏更加緊張,他緊貼著牆站著,撥通了一個手機號碼,壓低嗓音說:“小馬,安排好了吧?小心我撕了你。”
  手機裏傳來小馬的聲音:“大哥,安排好了,他們就在外麵的車裏呢。”
  範宇宙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他又看了眼手表,然後說:“好,事兒成了大半了。小馬,你聽好,再過五分鍾,你給車裏那幾個打電話,讓他們上去。俞威就是再能磨蹭,也已經該幹上了。記住房號,1405。” 最後狠狠地問了一句:“聽見沒有?”
  小馬利索地說:“放心,大哥。”
  範宇宙把手機揣進西服兜裏,從拐角裏走出來,站在離總台不遠的地方魂不守舍地翻著贈閱欄裏麵的雜誌。過了一會兒,他從眼角瞥見三個穿著皮夾克的人推著酒店的旋轉門進了大堂,大步衝向了電梯間。範宇宙忙看了眼手表,正好過了五分鍾多一點。範宇宙扔下手裏的雜誌,快步走到了酒店門外,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的奧迪A6迅速開了過來,範宇宙拉開門鑽了進去,小馬也不等他發話,就立刻加油開走了。
  範宇宙長舒了幾口氣,等自己的心跳恢複正常了才說話:“這仨片兒警辦事靠譜兒吧?”
  小馬笑著說:“您放心,大哥。一聽說是抓賣淫嫖娼的,都特踴躍。”
  範宇宙忙說:“可別鬧大發了啊。”
  小馬便說:“您不是說就嚇唬一下嗎?這對他們就是小菜兒,他們知道分寸。”
  範宇宙就不再說話,又掏出手機撥了柳副總的號碼。柳副總的手機通了,從雜音能聽得出應該是還在出租車上,但柳副總並不說話。
  範宇宙心想,這柳副總還真小心,便說:“是我,我這裏什麽事都沒有,我說話您聽著就行了。我打聽了,是他們這家酒店的人前幾天把公安局給惹了,警察這是專門找他們酒店的麻煩來了,不是衝著咱們,您放心。”
  柳副總還是一聲不吭,範宇宙就接著說:“我沒來得及通知那誰,就是一起吃飯的那個,他可能沒走成,我現在也不敢給他打手機。您接完這個電話,就把手機關了,回家也把家裏電話拔了吧。您一定不能接他的電話,誰知道他旁邊是不是正站著警察呢?”
  柳副總仍然沒反應,範宇宙又叮囑了一句:“您放心,不是衝著咱們來的,您就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該怎麽著還怎麽著。”
  範宇宙說完了,注意聽著手機那邊的動靜,又是像剛才一樣“啪”的一聲,柳副總已經掛了手機。範宇宙立刻又撥回去,聽到一個女人冷冰冰的聲音:“您撥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範宇宙這才放心地笑了。
  小馬在旁邊注意到範宇宙的臉色好了起來,就問:“大哥,這次您出氣了吧?”
  範宇宙鼻子“哼”了一聲,說:“我哪兒有閑功夫找他出氣?我這全是為了普發那個標,老這麽僵著,得拖到什麽時候?我看這下子應該能定了。”
  柳副總回到家裏,立刻把幾個房間裏的電話線都拔了下來,老婆覺得奇怪,問他是怎麽回事,柳副總嘟囔著說是這幾天有人追著他讓他幫忙辦事,他不想在家裏還被他們騷擾到,幹脆拔了電話清靜。老婆提了一句說要是女兒從英國打來電話接不到怎麽辦,柳副總沒好氣地回答說她可以打你的手機嘛,老婆便不再吱聲了。
  柳副總一夜沒睡。他一直在想,俞威到底出事沒有呢?聽範宇宙的意思,看來是出事了。隻是俞威一個人出事了,還是酒店裏也有其他人卷進去了?起碼自己和範宇宙都平安無事嘛,沒準真是隻有俞威出了事。如果真像範宇宙說的那樣,這警察不是專門衝他們來的,那事情倒是簡單了,無非是虛驚一場,隻可惜壞了他和那個學生妹的好事。可是那麽大的酒店,怎麽警察就會那麽容易地找到俞威的房間,而他和範宇宙卻都能僥幸躲過呢?如果警察真是要通過找酒店客人的麻煩,來找酒店麻煩的話,警察肯定得不到酒店的積極協助,也察看不到監控錄像什麽的,怎麽俞威就會那麽倒黴的被抓住了呢?
  柳副總想著想著身上都出汗了,他感覺俞威是讓人給盯上了。會是什麽人呢?範宇宙?不會吧?他們之間哪兒會有這種過節呀,生意人當然免不了互相算計,但總還是狼狽為奸的時候多嘛,而且怎麽想也想不出範宇宙這麽做能得到什麽好處啊。如果真是有人盯上了俞威,是會就此罷手呢,還是會一而再、再而三?柳副總覺得脖子後麵冒涼氣了,如果有人還想繼續對俞威下手,自己可得和俞威離得越遠越好啊。如果這事真是俞威的對頭幹的,自己要是仍然和俞威綁得這麽緊,他柳副總不就把俞威的對頭也變成了他自己的對頭了嘛。
  柳副總接著想,越想越不敢想,越不敢想卻又越放不下。俞威會不會把他柳副總、範宇宙也給抖落出來呢?按說不會,俞威又不是共產黨的幹部,他不會有黨委紀委找他麻煩,要隻是個人的事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用不著檢舉揭發別人來立功贖罪,反而是如果又牽出其他人其它事,性質可就變了,從個體變成團夥,從醜事變成案件了。可是,俞威的醜事會不會傳出去呢?很可能,那就更得趕緊和俞威劃清界限了,人言可畏呀。
  柳副總想到了第二天要開的會,想到了他在軟件項目上的表態,看來他要變一變,應該重新表一次態了。
  柳副總正似睡非睡,老婆的手機響了,在英國的女兒像平常一樣在臨睡前給她媽打來了電話。柳副總睜眼看了看,北京的天已經亮了。對了,女兒的學費怎麽辦呢?雖然那隻是他和俞威之間的一個托辭、一個名目而已,可女兒的學費的確是筆不小的開銷。柳副總轉念一想,這有什麽可操心的,換掉俞威,還有其它的公司頂上來嘛,即使這個項目不行,以後還有別的項目嘛,隻要他柳副總在這個位置上,正像俞威那句話說的,女兒的學費應該不用他操心的。
  俞威也是一夜沒睡。當三個人衝進他的房間的時候,他真被嚇傻了,等他被架著下到大堂,又被塞進一輛切諾基裏,他的雙腿都是軟的,俞威坐在後座,被兩個人夾著,腦子才開始恢複了運轉。車一開動,他注意到周圍沒有其它車是和他們一起的,便覺得有些奇怪,怎麽沒把那個女孩兒也一起帶走?好像不是什麽大規模行動,倒像是幾個人專門衝著他來的。範宇宙和柳副總呢?俞威掃了一眼酒店門前停著的一排車,但還沒來得及看清,切諾基已經開到了街上。俞威覺得剛才瞥見了幾輛像是奧迪A6的停在門口,可不知道裏麵有沒有範宇宙的那輛。
  車上的幾個人一直沒說話,臉色都顯得很輕鬆。車開了不遠,就停在了一座小樓的門口,這時候俞威的腿腳已經又可以聽他使喚了,他便自己下了車,跟著人家進了小樓,俞威看見了樓門口掛著的牌子,他知道自己是被帶到了一個派出所。
  四個人走進一間值班室,其中一個人隨手指著一把椅子,衝俞威努了努嘴,俞威便很聽話地走過去坐下,心裏稍微安定了一些,因為他印象中警察都是讓壞人蹲著的,自己居然有可以坐著的待遇。另一個人一路上手裏一直拿著俞威的手包還有手機,這時候也把手包和手機往一張桌子上一扔,便端起一個不鏽鋼的水杯走到旁邊沏茶去了。第三個人就是剛才開車的那個,他走到遠處一個角落裏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隻說了句:“行了,沒事兒了。”就掛斷了。
  俞威心跳得像打鼓一樣,忽然感覺自己口幹舌燥,又想喝水,又想抽煙,可是都不敢開口提出來,隻好忍著。那三個人誰都不理他,各自收拾停當就圍坐在電視機前麵,一邊胡亂換台一邊聊著什麽。俞威的腦子裏緊張地想著自己會被問到什麽樣的問題,自己應該如何回答。他的手包裏名片、身份證一應俱全,手機上號碼簿也一目了然,所以俞威知道關於他是誰這個問題還是如實回答的好。
  剛想到這兒,俞威的手機響了起來,俞威一動也不敢動,看著那幾個警察。其中一個走過去把桌上響著的手機拿起來,並沒有接聽,隻是由著鈴聲一直響著,然後看著來電顯示的信息說:“琳達,怎麽這麽怪的名字?”他說完這句話,鈴聲也停了。
  那個警察剛把手機放回桌上,沒想到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收到了個短信。他就又把手機拿在手裏,按了個鍵開始大聲念著:“你在哪裏?做什麽呢?怎麽不理我?我想你了。”接著又說:“還是這個琳達。”他斜著眼看著俞威說:“這位是你的情兒吧?你也真夠忙的了,好好反省反省吧。”
  俞威估計現在差不多十點了,知道琳達不會再打電話或發短信過來,因為這是他和琳達約好的,十點以後她不可以主動找俞威,隻能俞威找她,不然萬一接起電話或是打開短信的是俞威的老婆呢?俞威現在顧不上想琳達的事,他忙著衝那個警察點著頭,開始“反省”自己。
  俞威覺得他們一定會問他:“你知道我們為什麽帶你上這兒來嗎?”他從電影電視上看到的都是這樣。俞威盤算著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想著想著他不禁心裏苦笑了一下,他可以老實回答他幹了什麽,但是他實在無法回答他幹了誰,因為他對那個女孩兒一無所知。俞威猶豫了半天,還沒想好自己應不應該承認嫖娼,因為他連那個女孩兒是不是“娼”都不清楚。他有一點想明白了,就是他不能把範宇宙和柳副總說出來,可是那個女孩兒是從哪兒來的呢?俞威擔心不說出範宇宙就說不清那個女孩兒的來曆,他更擔心說出範宇宙這事兒就鬧大了。俞威最愁的就是這一點,同時他還是奇怪他們為什麽沒把那個女孩兒一起帶來,難道他們對那個女孩兒是誰不感興趣?
  俞威一直這麽緊張地想著,感覺自己到了崩潰的邊緣。忽然,看電視的那三個人裏有個人衝他這邊嚷了一句:“哎,叫你呢。”
  俞威渾身哆嗦了一下,低著頭可憐巴巴地說了一句:“我錯了,我交罰款。”
  俞威原本預備著迎接對方的大聲嗬斥,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陣笑聲,那個人笑累了才又說:“會打拖拉機嗎?三缺一,你過來湊一手。”
  俞威以為自己聽錯了,扭過頭抬起眼皮看過去,看見那三個人已經離開電視,圍坐在一個破舊的茶幾旁邊,衝他喊話的人兩隻手裏各拿著一副撲克牌,俞威這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他的屁股從椅子上抬起來,哈著腰走了過去,那個人用腳把茶幾旁邊的一把椅子往前勾了勾,俞威便知道那是自己的位子了。
  俞威坐下來,先堆起笑容朝自己的對家點了點頭,又朝兩邊的人笑了笑,然後勤快地洗著牌。開始輪流抓牌了,俞威的心慢慢地放了下來,他覺得這次應該不算什麽大事,直到這時,他才開始集中精力地考慮一個重要的問題:“這是誰幹的呢?”
  俞威相信和他有仇的人應該不少,商場上、職場上、情場上哪能沒有發生過結的,可是他實在理不出個頭緒都有哪些人和他有仇。俞威這個人,既想不起都有什麽人曾經幫過他,也記不清都有什麽人曾經被他坑過,俞威記得清清楚楚的隻有坑過他的人。俞威發現這樣雜亂無章地想效率太低,便改變策略,從自己認識的人裏麵一個個地篩。
  他想到了範宇宙,難道是因為上次合智集團不買UNIX機器的事?按道理不會呀,合智可能最後還是不得不買幾台UNIX機器的呀,那就還會是他範宇宙的生意嘛,隻是生意來得晚了些、小了些。但也說不定,如果範宇宙和他俞威一樣都是睚眥必報的人呢?得留神查一查。
  俞威還想到了自己的老婆,會是她嗎?看這幾個警察沒有再為難他的意思,不想把事情搞大而給他帶來更多麻煩,似乎害他的人隻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從這個動機來看倒有些像是他老婆的作為。剛才那個警察不是也讓他好好反省反省嗎?說這話的立場也的確像她老婆的立場,可是俞威很懷疑他老婆的能力,她應該沒這些本事吧。
  俞威腦子裏都在想這些,手上的牌出得有多臭就可想而知了,他的臨時搭檔不時大聲地指責甚至謾罵,三番五次地把俞威的思緒拉回到牌桌上來,可是俞威的表現沒有一絲好轉,最後他的對家忍無可忍,把牌“啪”的一聲摔在茶幾上,俞威被嚇醒了,旁邊的兩個人笑著解勸著。
  也不知道後來過了多久,俞威一直陪著他們三個打“拖拉機”,再後來,派出所裏有人走動,一早來上班的人已經陸陸續續地來了。俞威偷偷瞥了眼牆上的石英鍾,已經是早上七點多了。昨晚上開車的那個人站起來,把俞威的手包和手機拿過來扔在他懷裏,對他說:“走吧,別在這兒賴著了。”
  俞威喜出望外,忙站起來欠著身子,心想,誰想在這兒賴著了。那個人又朝俞威說:“你的那些爛事,你老婆都懶得管,我們更懶得管,走吧。”
  俞威走出派出所,早晨的陽光刺得他兩眼都睜不開,他上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了他家的地址,就拿出手機開始撥號。先打柳副總的手機,關機,再打柳副總家裏,沒人接,俞威緊張了,難道柳副總也被抓了?不可能啊,酒店和派出所都隻有他一個人啊,難道柳副總被帶到別的派出所去了?俞威馬上又打範宇宙的手機,關機,再打範宇宙家裏,沒人接,俞威更慌了。他拚命讓已經疲憊不堪的大腦繼續運轉,但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俞威隻好寬慰自己,他們可能都正在上班的路上。俞威查看著手機,看見了琳達昨晚打來的那個未接電話和那條短信,但俞威現在沒心思搭理她。
  俞威堅持著回到了家,老婆不在,已經上班去了,俞威看見房間裏各處擺著的老婆的照片,好像都正在對自己奇怪地笑著,他又想起了那個警察最後說的那句話,“你老婆都懶得管”,他怎麽知道我老婆懶得管?俞威覺得那句話意味深長,看來老婆的嫌疑是越來越大了,難道她真有這麽大的本事?難道兔子急了真會咬人?
  俞威硬撐著,不讓自己躺下,挺到八點半,站著給柳副總的辦公室打了電話,占線,俞威放了心,柳副總已經像平常一樣開始工作了。俞威又給範宇宙的幾個辦公地點中的一個打了電話,一個女孩接起來說範總今天不在這邊,他剛才來電話說他今天在那邊,俞威完全放心了,他也懶得再給“那邊”打電話找範宇宙。他想,看來昨晚人家兩個都平安無事,隻有他自己倒了黴,這次的惡心事隻能暫且埋在心裏,慢慢查訪吧。
  俞威立刻被疲倦徹底淹沒了,他倒在床上,不到一分鍾就沉沉睡去,他根本沒想起來柳副總昨晚提到的那句話,今天上午普發集團又有一次總經理例會。
  快到中午的時候,正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呆著的洪鈞,接到了韓湘打來的電話。
  韓湘第一句話就說:“你們中標了!”
  洪鈞一時沒反應過來,雖然他天天都盼著普發有好消息傳來,但他根本沒想到會這樣毫無預兆地喜從天降,他下意識地問:“普發定了嗎?什麽時候?”
  韓湘笑了起來,說:“你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咱們不都以為得拖過春節了嘛。今天上午的例會上定的。”
  洪鈞開始激動起來,但他盡量表現得很平靜,又接著問:“怎麽這麽順利?有什麽特別原因嗎?”
  韓湘說:“例會上金總照例把軟件項目的事提出來,問問大家有什麽新的考慮、新的意見。柳副總說他這些天又搜集了一些維西爾公司的情況,仔細琢磨了一下,還專門和幾個專家聊了聊,覺得雖然維西爾的產品不能說是最好的,但是維西爾提交的項目實施計劃和技術支持方案都非常周密,他說沒有所謂最好的產品,隻有最適合的產品,所以建議在選型的時候也要把這點考慮進來。金總是多聰明的人啊,立刻知道柳副總的態度轉了,便馬上說柳副總的意見很重要,要求大家充分考慮柳副總的建議,然後就提議表決,結果全票一致通過,定了你們維西爾的軟件。我們的評標規則裏麵不是有‘集團領導評議’這一項嗎?占十分呢,把這十分加到之前已經評出來的技術分和商務分上,範宇宙的泛舟公司就中標了,當然也就是你們維西爾的軟件中標了。你說,這是不是個好消息?”
  洪鈞立刻表示:“好消息,大好消息,來之不易啊。”又問了一句:“哎,柳副總是怎麽轉過彎子來的?金總做他工作了嗎?”
  韓湘回答:“這還不清楚,我覺得金總對柳副總的大轉彎兒也有些意外。”
  洪鈞不打算在電話裏就這個疑問深究下去,這個疑問有可能將來會水落石出,有可能就一直是個謎了,洪鈞腦子裏亂了,韓湘後麵又說了什麽,他一點都沒在意,敷衍著終於掛上電話之後,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遠處依稀可辨的西山,想著應該把這個好消息第一個告訴誰。
  他想好以後就走回桌旁,取出一摞名片在裏麵翻著,然後抽出一張,照著上麵的號碼撥著。
  電話通了,洪鈞用英語說:“你好,科克,我是Jim。”
  電話裏傳來科克的笑聲,他說:“你好,Jim,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可是你第一次給我打電話。”
  洪鈞也笑著說:“是的,我很想和你一起分享一個好消息,我相信你聽了會高興的。”
  科克立刻說:“是嗎?好啊,請告訴我。”
  洪鈞說:“我剛得到消息,我們贏得了一個大項目,是普發集團的項目。”
  電話裏沒有聲音,科克沒說話,洪鈞有些意外,他剛懷疑是不是電話斷了,才聽到科克變得低沉的聲音:“Jim,我聽到這個消息,我不是高興。”他停了一下就轉而大笑著說:“我是非常高興,無比高興,極度高興!”
  洪鈞這才明白科克又在鬧著玩兒了,他也被科克的情緒感染起來。科克接著說:“我知道你能做到的,我堅信你能做到。Jim,祝賀你,你太棒了。”
  洪鈞客氣了一下:“謝謝。這是團隊的努力,整個團隊都很出色。”
  科克說:“我同意,但我也知道,是你讓這個團隊變得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你可以告訴我這個合同有多大嗎?”
  洪鈞回答:“我現在還不清楚,普發集團剛剛確定了一家投了我們的產品的總承包商中標,我們要和這家總承包商談最後的軟件合同,到那時候才會知道準確的金額,但是我相信,這個合同一定會是維西爾在中國簽過的最大的合同。”
  科克興奮地說:“太棒了。Jim,我希望能有機會盡早去北京拜訪這家客戶,我更希望能盡早和你在北京見麵。”
  洪鈞隨口表示了一下:“歡迎你,到時候我會去機場接你。”
  春節過後剛上班沒兩天,洪鈞開著自己的帕薩特行駛在機場高速上,他是去接初次來北京的科克的。洪鈞經過一番琢磨之後,才決定開自己的車去接。維西爾北京還沒有屬於公司的車,本想打輛出租車去,但顯然不夠正式和隆重;又想從給科克定好的酒店包一輛車去接,但會顯得隻是酒店去接自己的客人,而不是洪鈞去接自己的老板的老板,似乎又沒有體現自己的人情味兒。洪鈞坐在自己的帕薩特上,感覺用這車去接科克沒問題,車的檔次很合適,科克和傑森坐在後排也不會覺得擁擠。
  兩天前,正月初七,春節長假的最後一天的一大早,洪鈞忽然接到了科克打來的電話,他正在新加坡的樟宜機場,等著登機飛上海。洪鈞有些意外,他沒想到科克會在假期裏還打電話來,更沒想到科克會突然飛去上海,他和傑森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在正月初八上班的頭一天談呢?
  洪鈞有些預感,這預感說不上好還是不好,隻是覺得來得有些突然。科克的口氣很輕鬆,甚至有些懶洋洋的,告訴洪鈞他計劃在兩天後的晚上飛到北京。科克開玩笑說洪鈞最好能兌現他的諾言,因為洪鈞說過要去機場接他的。洪鈞笑著說沒問題,他一定去,他不會讓初來乍到的科克在北京迷路的。
  洪鈞問科克計劃在北京停留幾天,以便洪鈞安排他在北京的行程,科克仍然懶洋洋地說大概一個星期吧。這又讓洪鈞覺得奇怪,科克在上海隻停留兩天,在北京卻要住一個星期,而且好像還可以看情況再延長些。洪鈞試探著告訴科克,可能來不及為他安排拜訪客戶和合作夥伴公司,因為不少公司都還沒有真正開始上班。科克在電話裏打著哈哈說,沒有關係,這次來北京就是來拜訪洪鈞的,他想請洪鈞陪著他去爬長城。洪鈞相信科克這次是衝著他來的,這讓他隱隱地有些期盼,心裏也激動起來。
  洪鈞一路想著,已經開進了首都機場的地下停車場。他來到國內航班的到港大廳,信息屏上顯示著從上海飛來北京的國航CA1516航班將會正點到達,洪鈞一邊溜達著一邊接著動他的腦子。
  洪鈞已經琢磨了兩天,心裏大致有了思想準備,他估計科克會要求傑森把自己提升為維西爾中國公司的銷售總監,成為在維西爾中國公司僅次於傑森的二號人物,這也是洪鈞當初離開ICE的時候為自己設想的職位,來了短短三個多月能拿到這個職位,洪鈞感到了一絲寬慰,自己當初迫不得已選擇了被ICE開掉,到今天終於得到了回報。
  洪鈞估計傑森會和科克一起來北京,傑森是應該全程陪同他的老板的首次中國之行的。洪鈞本以為傑森這兩天會給自己來個電話,但傑森沒有任何動靜,洪鈞明白傑森一定是心裏有怨氣,他一定是寧願自己主動提拔洪鈞,而不願意在科克的提名甚至壓力下才這麽做。
  廣播裏提醒CA1516航班已經到達,洪鈞往前湊了湊,站到接機人群的最前排,他估計坐頭等艙的科克和傑森應該很快出來,傑森按級別是應該做商務艙的,但是當他陪同科克坐同一個航班的時候,也可以坐頭等艙。
  洪鈞伸著脖子向裏麵的托運行李提取區張望著,真巧,CA1516航班的托運行李傳送帶正對著洪鈞站著的地方,洪鈞一眼看見了科克,但隻是他一個人,傑森不在旁邊,傑森怎麽會不來呢?看來傑森這次是氣壞了,他一定是故意不來北京,以此來表現和發泄他對科克和洪鈞的不滿。洪鈞的心裏有些打鼓,傑森這樣把矛盾挑明了,日後洪鈞和他怎麽相處呢?難道這種效果正是科克想看到的?
  科克已經推著行李向外麵走來,洪鈞衝科克招著手,科克一臉笑容走到洪鈞麵前,首先向洪鈞伸出了手,洪鈞握住科克的手,還沒來得及問候,科克已經開口說:“Jim,我是專門來北京當麵向你宣布一個消息的,你已經是維西爾中國公司的總經理了。”
  洪鈞愣住了,一時沒想到應該如何回答,隻是覺得自己的手心裏出汗了,他正要從科克手裏抽回手來,科克卻更緊地握住洪鈞的手並搖了搖,衝洪鈞眨了下眼睛說:“Jim,順便提醒你,你以後可以坐商務艙了。”

續:圈子圈套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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