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情慢慢殺死你

(2008-09-20 19:14:02) 下一個

  一間小小房間,沒有窗,放著一張三角形桌子,牆上有一隻掛鍾,秒針不停轉動,表示錄像從未隔斷,這很明顯是一間審問室。
  錄像帶中隻見一個女子及兩名便衣警員坐在桌前。
  警員問:「劉女士,請問十一月十日晚稍後發生什麽事?」
  那個麵目娟秀身段適中的少婦答:「他回來了,喝得很醉,呼暍我,掌摑我,然後,把我的頭按到鏡子麵前,說:『你看看你多醜,隻有我這種笨人才會娶你這種醜婦』,這時,我一轉身,就把刀子插進他胸膛。」
  少婦聲音十分平靜,就像說「我喝了一杯茶,加三顆糖」一般。
  朱禮子聽得發呆。
  她的姐姐朱禮禾醫生說:「看下去,還有更意外的事呢。」
  禮子渾身寒毛豎起來。
  少婦輕輕說:「我隔一會,見他不再動彈,便通知警方,我鬆一口氣,知道自由了,十分高興。」
  警察說:「你承認供詞的話,請在這裏簽字。」
  少婦豪不猶疑簽名。
  女警低聲說了幾句話。
  少婦答:「我明白,不必浪費納稅人的金錢上法庭了,我承擔一切責任。」
  嗬這分明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女子。
  禮禾站起來按熄錄像機。
  禮子發楞,「結果呢?」
  禮禾在手提電腦裏查閱紀錄,「劉麗嫦,二十七歲,結婚三年,有一子兩歲,她受過良好教育,是一名銀行經理,警方對此案頗為躊躇。」
  「那孩子呢?」
  「孩子交由外祖母領養。」
  「家庭暴力事件對孩子身心一定有極大影響。」
  「那也不應妨礙他成為社會上積極的一份子。」
  「他需要比別人堅強。」
  「每個人都需自強。」
  「姐,你任警方心理醫生日久必定消化不良。」
  「有時食不下咽,晚上失眠。」
  「你剛才說警方有疑問,何故?」
  「正是,請觀看這一段錄像帶。」
  禮子用手掩著臉,「早知真不該向編輯建議寫家暴專輯。」
  「你應當隨大隊去采訪為何婦女用來裝載雜物的袋子會成為身分象征,並且售價動輒以萬元計。」
  姐妹倆都笑了。
  禮子說:「敝報時裝版記者得到最新消息:愛瑪仕已經截止凱莉袋輪候名單,即是說,他們已拒絕預訂,本來五年才可買得到的手袋已經成為絕響。」
  禮禾笑得更大聲,「那又怎樣呢,世上總有比這隻手袋更重要的事吧。」
  「母親有好幾隻這種手袋。」
  禮禾唏噓,「可有帶給她快樂否,我想不。」
  姐妹倆沉默,禮禾再給妹妹看錄像帶。
  這次,是朱禮禾醫生與劉麗嫦的部分談話紀錄。
  朱醫生開門見山問:「你與丈夫,是在大學認識?」
  她很平靜地回答:「都說在大學找對象萬無一失。」
  「同學多年,你一點也沒有發覺他性格上缺憾?」
  劉麗嫦答:「他們哪裏會叫你看出來。」
  「什麽時候發覺他真麵目?」
  「畢業一年後雙方找到工作,決定結婚,父母把名下一間公寓給我們暫住,幫我們一把,接著,我懷孕了,他便露出本色,算一算,隻得一年多好時光。」
  「劉女士──」
  「我不明白警方還在查問什麽,我已認罪,隻待判刑。」
  朱醫生微笑,「不是你承認一百宗罪行,警方就相信。」
  「不相信什麽?」
  「警方查到聖恩醫院有你多次受傷入院紀錄,還有,幼兒『自床上摔下』,『不小心被香煙燙到』,引致骨折皮爛,這些,都是證據。」
  劉麗嫦沉默。
  「那些,都是他做的吧,看樣子,他不但傷害你的肉體,對你心靈,更造成巨大創傷,你已喪失掙紮意誌力。」
  劉麗嫦仍然不出聲。
  「判刑多寡,可以造成很大分別,或許,你還來得及看到孩子升讀大學,或許,你會錯過他的婚禮。」
  劉麗嫦輕輕抬起頭來。
  朱醫生緩緩問:「他動機是什麽,為何虐待你們母子?」
  劉麗嫦答:「他要我向父母要錢。」
  「要來幹什麽?」
  「他說他受夠打工生涯,想要一筆本錢,做期貨買賣。」
  「他嶽父母怎麽說?」
  「我把結婚禮物算一算,籌了五十萬給他,被他一個周末輸清。」
  「之後呢?」
  “要求把公寓轉到他名下,父母考慮後隻願贈予我。他日夜逼我按給銀行籌取現款。”
  “你可有照做?”
  “我拒絕,從此之後,他視我為眼中釘。虐打我母子。”
  “你可有尋求幫忙?”
  “他向我家人借錢,父母叔伯,無一幸免,人人都是債主,這裏十萬那處五萬,結算共百餘萬。我向他家投訴,他母親冷冷說:‘媳婦你不是來自有錢人家嗎’。”
  “你可有想過向組織求助?”
  劉麗嫦回答:“我在大學時也做過家庭熱線義工。”
  “你家人可有指引?”
  “他們勸我離婚。”
  “你為何不接受忠告?”
  “單方麵申請離婚需要一段時間,他不願分居,換句話說,他覺得家庭拖累他,他拒絕負責,但又不肯放棄財源。”
  朱醫生這時輕輕說:“但,殺人是錯的。”
  誰知劉麗嫦點頭,“是我不對,我應當接受法律製裁,我該作出選擇,至少我可以匿藏娘家,或是帶著孩子到外國居住一段日子。她並沒有為自己辯護。
  她已失去生存意願。
  “政府會替你代聘律師。”
  “不用了。”
  “你可有想念家人及孩子?”
  她答:“死人已沒有思想,不後悔也不悲痛。”
  朱醫生按熄錄影機。
  禮子說:“這樣壞的一個人,應當看得出來。”
  禮禾感慨:“婚姻純粹碰運氣,哪一對年輕男女不是相處年餘就決定結婚,你看大哥一畢業就娶了陌陌生生的華僑女,連家長都不在場就匆匆注冊,可是大嫂順風順水,十年來相安無事,大哥從頭到尾包辦經濟,大嫂上街像英國女皇,手袋不載現款,我從未見過她掏腰包,每次聚餐,大哥不是說:‘大妹你付’,就是‘二妹輪到你’,喂,我真想說:你的賢妻也是女人,為什麽不叫她付。”
  禮子笑,“可見也有幸運的女人。”
  “看樣子要從大哥第一份薪水用到他最後一份退休金為止。”
  “那自然,她沒有工作,並無收入。”
  “年齡與我們相仿,可是我們要做六十歲。”
  禮子問:“你願意作她嗎?”
  “浪費生命。”
  “那又何必不服氣。”
  “你說得對。”禮禾說:“人各有誌。講一講你的新工作。”
  禮子答:“這間光明日報十分精彩,與一般急就章以震撼版麵嘩眾取寵的報紙不同,編輯與記者分兩組,一組做突發,另一組做特寫。”
  “你被編到專題組?不好做呢。”
  “需細說從頭,引經據典,即使寫一部四驅車,也得從英國路華廠在二次大戰因協助蒙哥馬利元帥在北非打沙漠之狐隆美爾而製造四驅車說起,一代一代演變,又美國軍車悍馬號因耗油過度,已不再繼續在民間生產,響應環保。”
  “你選擇寫家庭暴力。”
  “每三對夫婦有一對會得離婚,百分之六十遇害女性認識凶手,真是驚人數字,我還不是說第三世界嫌妻子嫁妝不足把她燒死另娶的事實。”
  禮禾說:“我明日在華南女子中學設講座,你來旁聽吧。”
  “關於什麽?”
  “這點我要賣關子。”
  “最近警方頻頻參予社會活動。”
  “旨在教育市民,尤其是小青年,考試八科平均分數九十八,可是走到街上,茫然失措,那有什麽用?應當多教街頭智慧:怎樣談戀愛選配偶買賣股票投資房產之類,現時軍裝警察定期到小學教育孩子們如何打三條九緊急電話,千叮萬囑,不可與陌生人說話,不可接近陌生車輛,看護到中學講解性教育,出示各種避孕工具以示防範性病方法……”
  禮子想,這些常識,起碼同立方根與十四行詩一般重要,校方不應回避。
  “朋友女兒在加國長大,說小學第一班已經有醫生與警察合作,用玩偶示範,何等樣肢體接觸屬於不恰當行為,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完美世界,應趁早預防。”
  “家長或許覺得難以啟齒。”
  朱禮禾醫生說:“對我來講,最難開口隻是一件事:叫老板加薪。”
  第二天禮子到華南女子中學去聽朱醫生講座。
  聽眾出奇地多,坐滿大半個禮堂,這是一間校風良好保守女校,校服百年不變,仍是陰丹士藍旗袍,銅製小小校徽別在領口,天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女生們開始發育,羞澀地穿一件背心遮住變化中身段,不再挺胸走路,倒不是為書包太重。
  同她們談性教育,可也是大難題。
  可是朱醫生一開口,禮子就佩服不已。
  她大方介紹自己,然後,派發講義,輕聲問:“各位同學,愛有多少種?”
  同學們答不上來。
  “有廣義的愛,像愛環境,愛動物,愛藝術,還有什麽種類的愛?”
  一個女生答:“父母兄弟姐妹的愛。”
  “是,另外,就是異性的愛了。”
  大家臉紅紅,不敢出聲,有人咕咕笑。
  朱醫生說:“異性如果愛惜我們,感覺應當愉快幸福,但是有許多時候,一些人口口聲聲說愛我們,我們卻覺得痛苦傷心,這個時候,就得警惕了。”
  女生們聳然動容。
  “他有意圖控製你嗎?限製你與朋友來往,不準你穿某種服飾,監視你,盯緊你——我不是指你的慈母——”
  禮子隨女生們笑出聲來。
  “他在言語上可有不尊重你?譬如說你肥胖、愚蠢、不夠資格?可有動手打你推你,不一定要造成傷痕,可有掌摑你,扯你頭發?這些,都是虐待,有時隻是一個輕蔑眼神,有時,你做什麽他都采取相反意見,籍此詆毀你,貶低你,他可以做得十分含蓄,但,這也是虐待。”
  女生睜大雙眼,坐近禮子的一個女孩忽然流淚。
  朱醫生說下去:“如果你有懷疑,就應疏遠此人,不要讓他貶低你的自尊心,假使你有躊躇,請與家長詳談,或是與社署熱線聯絡,不要害怕,不要妥協。”
  這個三十分鍾講座十分受歡迎,老師上前與朱醫生握手。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朱醫生說:“我讚成男女同校,趁早讓女生看清楚男性嘴臉,消除一切神秘感,我讀男女校,到了高中,男生在暑天脫了鞋襪取涼,臭腳臭襪,我在十五歲之前明白,她們也許是好人,但絕對不是英雄。”
  有女生上前怯怯地問:“男朋友是否應當把我們當女神?”
  朱醫生答:“當然不是——”
  禮子注意到那流淚的女生還坐在那裏。
  她過去問她:“你是第幾班的學生?叫什麽名字?”
  女生答:“我叫陳幗珠,今年畢業。”
  禮子細聲問:“你有疑問?”
  女生不作聲。
  朱醫生走近。
  “有身邊麽話說出來舒服些,醫生老師都可以幫到你。”
  陳幗珠低聲說:“剛才朱醫生說到虐待的事,我家天天發生,我原先不知那是虐待,我今日——”她淚水湧出。
  “誰那樣對你?”
  “不是我,是我父親天天那樣辱罵母親:‘你沒有一件事做得好’,‘你才中學畢業,你懂什麽’,‘你看什麽報紙,把頁數全部兜亂’,十多年來,我們都習以為常,以為他脾氣不好。”
  禮子這時輕輕歎口氣。
  “但父親不是壞人,他每月交家用,每晚回來吃飯,從不賭博,亦無外遇。”
  禮子不出聲。
  “但是他輕蔑家母 ,覺得她配不起他,‘你始終沒講好英語,叫你學國畫也無結果,別人太太都有專業資格,鍾太太趁子女大了竟讀得大律師資格,區太太做家具生意,年入百萬,你是寄生蟲’。”
  朱醫生氣得臉色發青。
  “最可怕我們不覺得有何不妥。”
  禮子低聲問:“他可有動手?”
  “從不,他不會打人。”
  禮子說:“他的舌頭比刀還銳利。”
  陳同學落淚,“可憐得母親,請問,我應該怎麽辦?”
  “你可以與父親談一談。”
  陳幗珠說:“我不敢。”
  朱醫生說:“你外公外婆還在否?”
  “已經辭世,我亦無舅姨,我想外人也不方便介入,以家父脾氣,倘若知道我在外邊訴苦,真會趕走我。”
  “你母親可有反抗?”
  “多年來她還覺得他是個好丈夫,她自疚自卑,她沒有經濟能力,她早婚,從未正式工作。”
  朱醫生說:“嗯,你或可勸你母親學習一門功課,培養自尊,豐富生活,每日與你們一起出門,中午回家,還來得及做家務。”
  陳同學眼睛亮起來,“學什麽?”
  “學電腦運用吧,這時不可不學的知識。”
  “對,我怎麽沒想到。”
  “然後,學習網上購物,買賣股票、閱讀、繪畫、甚至會計,亦可同時溫習英語。”
  “我明白了,我這就與母親說:首先,要強身健體,才能應付外侮。”陳同學十分興奮。
  朱醫生點點頭,“不要與父親對抗,當他發脾氣之際,拉開母親。”
  “明白。”陳同學十分感激。
  朱醫生說:“這是社區中心各種學習班的電話及地址,請鼓勵她振作。”
  稍後,朱醫生收拾紙筆與妹妹離去。
  禮子困惑,“為什麽陳太太多年忍受侮辱?”
  “她沒有經濟能力,無處可去,那總是一個家,提供三餐一宿,況且,她有子女。”
  “如此說來,經濟不能獨立,是婦女受虐的罪魁禍首。”
  “那又不是,許多富裕太太亦默默接受丈夫冶遊惡習,你看我們母親就知道了,娘家有能力,自身有學曆,可是一直沒有提出離婚。”
  “那是為著我們姐妹。”
  禮禾說:“你是唯一鼓勵父母離婚的女兒。”
  “母親誤會穩定生活即是幸福。”
  “每人都有苦衷,人人一言不合,拍案而起,即時分手,隻怕天下大亂。”
  “朱禮子,姑息養奸。”
  “朱醫生,凡事忍耐。”姐妹倆意見略有出入。
  “是,劉麗嫦女士終於忍無可忍。”
  “她是個極端例子。”
  朱醫生唏噓,“;連你都這麽想,母親對你有不良影響。”
  “劉麗嫦一案進展如何?”
  “我也在等待結果,我可以介紹律政署的朋友給你,他可以幫你了解案情。”
  她們在學校門口道別,禮子返回報館。
  秘書通知她:“他們等你開會。”
  就在這個時候,整間新聞室轟動起來:“施本然,施本然。”
  禮子抬起頭,隻見娛樂版編輯神采飛揚地伴著著名男演員施本然走進來。
  施小生穿深灰色西服白色襯衫,高大英俊,溫文有禮,朝每位同事微笑點頭,同事們身不由主一湧而上,要求簽名合照。
  禮子不禁稱讚:“竟有這樣好看的男子。”
  她推門進會議室。
  編輯陳大同問:“禮子,你的家庭暴力篇可以交卷沒有?”
  “我已謹記截稿日期。”
  “大家可讀到昆榮寫的都市奇景?”
  禮子微笑,“精采絕倫,尤其是‘天橋似自屋中穿出’及‘公園晾衣服’兩段,足可得新聞獎。”
  這是秘書進來在老陳耳邊說了幾句。
  他站起來,“哎呀,我女兒最喜歡施本然。”他匆匆出去。
  禮子笑:“明星效應。”
  昆榮搖頭,“本市十大奇景也及不上一張豔星照。”
  醫藥版記者惠明說:“真叫人氣餒。”
  她打開小小錄音機,一把歌聲傳出來:“我希望你死的痛苦,我希望你即時窒息,我才不要與你做朋友,我隻希望你生命結束,”聲音越來越怨毒:“你拋棄我,你錯待我,我祝你不久就死亡……”
  禮子駭笑,“這是什麽歌?”
  “爽脆直接,是首好歌。”
  “怎可這樣坦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根本就如此,何必虛偽,愛的反麵就是恨。”
  “你看珍寶身上的圖案。”
  隻見政治專題專家珍寶穿著一件時髦的T恤,胸前印著一顆觸目驚心滴血的心,一把尖刀插在心中,歌德英文字體寫著Love Slowly:愛情慢慢殺死你。
  禮子嚇一跳,“嗬,現今世界四周充滿暴力。”
  “時裝版同事說今年最流行骷髏圖案。”
  “可怕。”
  “我們的皮肉都包著一具骷髏。”
  “喂,不要再說好不好,請以禮義廉恥包裝赤裸真相。”
  “二十一世紀,實事求是,生物學家說:其實沒有愛情這回事,人類與世上其它生物一樣,異性相吸,隻為著交配繁殖,適者生存是生命唯一任務,後來,人類漸漸文明,忽然添加戀愛一詞 ,以圖增值。”
  “我也聽說過這個理論,完全可靠:我們為什麽至今崇尚青春貌美,豐胸盛臀,因為這時年輕女性繁殖能力最強,健美身段最宜生養。」
  「人與畜牲沒有分別。」
  「有些甚至更差。」
  「注意,她們又開始詆毀男性了。」
  幸虧這時老陳回來,手上還拿著施本然的簽名照片,「真人比銀幕上所見還英俊,對,我們剛才說到哪裏?」
  「施本然並不如表麵那般可愛,他專門喜歡有點爛撻撻的豔女,緋聞甚多。」
  男同事大聲說:「我們也喜歡。」
  老陳咳嗽一聲,「說到哪裏?」
  自報館出來,禮子回娘家,朱宅是都會罕見的兩層獨立屋,庭院深深,禮子嫌太靜。
  秀麗的朱太太,出來笑說:「你倒來了,我等禮禾呢。」
  「禮禾有話說?」
  「她建議我去計算機班,我去過一次,那裏地雜人多,空氣渾濁,停車困難,學生大多是少男少女,我學不到任何東西,越聽越胡塗。」
  禮子溫和地說:「你沒有興趣。」
  「對了,我完全不能集中。」
  「可憐的媽媽。」禮子摟住母親。
  「是代溝吧,我隻覺頭暈眼花。」
  「我找人到家裏敎你。」
  「算了,我還是學國畫好了。」
  朱先生走出來聽見揶揄道:「你母親是工筆仕女,怎與計算機熒幕打交道。」
  往日禮子打個哈哈算數,今日,她認真起來:「你憑什麽取笑她,你還不是叫秘書代傳電郵,你時時揚言說格林斯潘與李嘉誠肯定都不諳計算機科技。」
  朱先生尷尬,「這是中小學生的玩意兒。」
  禮子還想說話,被她母親按住。
  朱先生瞪了她們母女一眼,「我有事出去。」
  禮子直問:「去什麽地方?我們從小到大聽見你一聲出去,有時兩天三夜不回,可是秘書又找得到你。」
  「禮子。」母親出聲阻止。
  「李翁處有個牌局。」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朱太太責備:「禮子你怎麽了?」
  禮子甩掉母親的手,坐下喝杯冰咖啡,氣緩緩消了,「今夏熱得早。」她說。
  朱太太說:「你爸是老式男人,賺錢養家,當然有點淫威。」
  禮子說:「多少女子擔起半爿天,對裏對外都和顏悅色,男人就非得拍台拍櫈,耀武揚威,英前首相戴卓爾夫人說過:『講政治,找男人,辦妥政治,要找女人』。」
  朱太太練得一身刀槍不入好涵養功夫,「是嗎,說得真好。」
  禮子借家中舒適書房開始寫稿,她母親一下子端來龍井茶,隔一回又是綠豆糕,唉,不到一小時禮子自覺胖了一圈。
  朱母仍然怪心痛,「那麽多行業,偏偏做這種絞腦汁工作。」
  不一會,朱禮禾醫生又來了,在偏廳與母親激烈辯論。
  禮子放下筆,走出發牢騷:「大作家剛動筆,繆斯便被你們吵走,幹什麽大聲呼喝?」
  禮禾生氣,「母親懶惰。」
  「隻有大人嫌小孩疲懶。」
  禮子勸:「不要提高聲音,家人不可吵鬧。」
  禮禾說,「我把同樣課程介紹給一位陳太太,人家不知讀得多滋味,下課還不願走。」
  朱母生氣,「你們老將我比別人。」
  禮子代姐姐道歉:「快向媽媽低頭,別傷和氣。」
  朱太太忽然沉下麵孔,「你為我好,我知道,可是你還年輕,你不知就裏,你以為我努力去讀一個博士課程你父親會得耽家中?虧你還是心理醫生,他嫌我人老珠黃,他又不嫌我沒有學問。」
  禮禾答:「母親,我隻是想你生活中有點調劑。」
  她們紅了雙眼。
  禮子笑,「是呀,你看我多易滿足,我這名大作家生性儉樸可愛,那是不用講。」
  這時有電話找朱太太,她走開了。
  禮子責姐姐:「人各有誌,你怎麽了?」
  「母親耽於逸樂。」她痛心疾首。
  「她已經一生一世了。」
  「胡說,她隻不過是人到中年。」
  朱太太這時進來,「華廈珠寶進了一顆五卡拉粉紅鑽石,我去看一看即返。」
  禮禾與禮子一起按著母親,「倘若你有這筆餘錢,請捐給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
  朱太太撫摸女兒麵頰,「什麽叫做不肖女?即不像母親的女兒,那是你們倆。」
  她施施然離去。
  這下子連禮子都頓足,「媽媽返老還童。」
  「她從小到大都如此無聊。」
  禮子歎氣,「難怪一些老式男人會看不起女性,事實上那一代女性也太不爭氣;不願勞動,專喜逸樂,一生一世帶著女仆過活,不務正業。」
  「一個人叫人看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她不生氣,也不賭氣,逛半日街搓一夜台灣牌,一天又順利過去。」
  兩姐妹徒呼荷荷。
  半響禮子問:「那陳太太喜歡學習?」
  「她生性聰穎,由女兒陪著;不到半堂課已經上手。」
  「那多好,豐富生活,又有個寄托。」
  她倆結伴到附近小館子吃雲吞麵。
  姐姐問妹妹:「找到男朋友沒有?」
  妹妹搖頭,「有國際新聞記者某,相當投契,他隨大隊追著總理出發到北美訪問,已一個多月沒見麵,你呢?」
  「有一個檢控官,但我不知道他背景,又不想查他。」
  「怎樣在數月間從陌生人發展到親密伴侶?」
  「我不知道,問一問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一夜之間決定拋棄父母私奔。」
  「現代人漸漸理智,又見到眾多失敗例子,十分躊躇。」
  
  禮子稱讚:“這碗雲吞麵是極品。”
  禮禾附和:“我特別欣賞麵湯上幾片韭黃。”
  這時鄰座發出齟齬聲:“你不會教他,他自然不及格。”一個中年男子彈眼碌睛地教訓妻子:“我付不起補習費,你們母子自己想清楚,再不用功,隻好做苦力。”
  禮禾厭惡地看著那壯年人。
  禮子輕輕說:“不要生事。”
  “教訓老婆孩子,何必到公眾地方吵鬧。”
  “噓。”
  鄰桌男子大聲說:“愚婦生愚子,我受夠了。”
  有熟人勸他:“慢慢教啦,別動氣。”
  那母子一聲不響,食不下咽。
  壯男更加神氣,“白養了你們,早知喂狗。”
  禮禾霍一聲站起來,禮子連忙付賬,拉著姐姐離去。
  “我還沒吃那碟子油菜。”
  “我看你想吃那人耳光。”
  “你看看,不過吃人家一口青菜淡飯,便淪落得豬狗不如,人真要自己爭氣。”
  “也許他隻是在氣頭上。”
  “我生氣,我斬死你,可以嗎?”禮禾悻悻然。
  “哪家不吵架,也許將來賢伉儷吵得更厲害。”
  “真叫人納罕,他們也曾經相愛過嗎?”
  “當然,大醫生,當他們年輕力壯,精力無限,天真地憧憬戰勝出身,可是十多年轉瞬過去,發覺生活艱苦辛勞,荊棘處處才漸漸絕望,愛念消失,怨懟頓生。”
  禮禾說:“你看得十分徹底。”
  禮子答:“所以看淡男女關係。”
  劉麗嫦一案,明日判決,你應當來聽聽於啟韶大律師結案陳詞,她的理據清晰易明,可是涵義豐富,感人肺腑,不可多得。“
  “你怎麽看?”
  “我希望看到劉女士無罪釋放。”
  “姐,這不大可能吧。”
  “在心理學上,這叫被虐妻症候,多年受苦,她已失去理智,覺得他們母子生命隨時有危險,故自衛殺人。”
  禮子沉默,“姐,你應放長假休息,我倆去巴西雨林,我還沒去過南美。”
  “我不想逃避工作。”
  “你太緊張,遇事迎頭撞上 ,兩敗俱傷,不如留前後門。”
  “明天法院見。”
  後天就要交稿了。
  第二天一早,朱禮子準時抵達三號法庭,隻見劉麗嫦坐著低頭不語,神情平和,她父母抱著幼兒在後座垂淚,各路記者都十分留意這宗案件。
  控方律師指摘劉麗嫦死個冷血的殺人凶手:放棄離婚、投訴、出走等途徑,她選擇了殺人。
  於啟韶律師這時輕輕站起來。
  她皮膚白皙,容貌秀麗,烏黑長發梳在腦後,聲音清晰:“劉麗嫦受虐多年,已喪失意誌力,她隻想救助幼兒生命,事發後沒有逃跑,她報警認罪,她因自衛不得不下此策……”
  禮子迅速用手提電腦筆記。
  “各位看過她受傷記錄,一次,她被人飛擲到牆上,撞碎肩骨,又有一次,被重物擊頭,視網膜脫落,至今右眼視力尚未恢複,她三條肋骨曾經折斷,頭發遭到扯脫,劉麗嫦是一隻活沙包。”
  法庭中有人飲泣。
  “各位,殺人有罪,自衛無罪,當事人與她的孩子生命十分危險,不設法自衛,她今日不會站在這裏。”
  那兩歲孩子忽然嚎啕大哭,被請出法庭,但陪審員已聳然動容。
  “幼兒傷勢更加驚人,在所有罪行之中,傷及兒童,最為卑賤下流,最無可恕。”
  禮禾與禮子交換眼色,知道於律師占了優勢。
  陳詞完畢,法官宣布陪審員退庭商議。
  禮子覺得她腳步有點浮。
  她趕回報館寫稿子最後一段。
  一待宣審,稿件即可刊出。
  她把稿件交給編輯老陳。
  陳大同讀後說:“禮子你擅用簡單語言描述複雜故事,井井有條,讀者容易理解,而且,淺易句子並不影響你傳達深切感情,你的文字十分感動讀者。”
  “謝謝你老陳。”
  “可是這篇文字悲哀得叫人心酸!一對夫妻關係怎會搞到這種地步,太沉重了,幸虧有其他輕鬆專題中和。”
  禮子沉默。
  惠明走近,“副刊需莊諧並重。”
  寶珍問:“你猜當事人有罪抑或無罪?”
  禮子抬頭,“你說呢,你是陪審員會怎麽做?”
  “所以我最怕有日選中我。”
  這時秘書近來說:“禮子電話,法庭打來。”
  大家連忙走近聽消息,駐法庭記者在電話理說:“陪審員隻商議了兩個半小時,便宣判劉麗嫦無罪,當庭釋放,與孩子團聚。”
  大家都鬆一口氣。
  “法官例外地吩咐劉麗嫦按時到心理醫生處診治。”
  禮子連忙去寫報告得結尾。
  陳大同說:“把故事放到網頁,叫讀者投票:有罪抑或無罪。”
  禮子不出聲,她疲倦地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半晌才發覺水溫太熨,皮膚發紅,她累極而睡。
  夢見一個穿校服的大男孩,走近他,叫她:“朱小姐,你還記得我嗎,我叫劉偉明,現在我隨母姓了。”
  禮子愕然問:“我不認識你,你母親是我朋友嗎?”
  “朱小姐,我是那個孩子呀,你忘記了,劉麗嫦的兒子。”
  禮子退後一步,強作鎮定,“啊,你這麽大了。”
  “他們說你最清楚這件事,懇請你詳盡告訴我,我父母之間的恩怨。”
  “你母親呢,她還好嗎?”
  “她隻說,早知這麽多人同情她,早知這麽容易脫身,她應該早些動手。”
  禮子大驚,“什麽?”
  “那天晚上,她醉酒回家,倒地不起,她當時並無生命危險,但是,她已計劃良久——”
  “胡說。”
  禮子喝止。
  “你怎知道無此可能?”年輕人瞪著朱禮子,“你與陪審員濫用同情心。”
  禮子慘叫驚醒,滾下床撞到頭。
  電話鈴不住響,是禮禾聲音,“我找了你一夜。”
  “我知道裁判後果後一早睡了,由你負責替劉麗嫦診治?”禮子一邊揉著疼痛額頭。
  “我們是否過分同情事主?”
  “我給你一個地址,你去看過,再決定未遲。”
  “那是什麽地方?”
  “靈恩婦女庇護所,對,下個專題寫什麽?”
  “我將申請連寫半年,每周一次,徹底討論家暴問題,並且要叫讀者戰栗。”
  “我讚成,總不能天天請讀者吃冰淇淋。”
  “我想讓年輕女子知道,即使他勉強你改變發型,也是一種不良控製,小心!如果他連這些小事都覺不滿,請另覓女友,不要塑造洋娃娃。”
  電話掛斷,她更衣往靈恩庇護所。
  在接待處朱禮子詢問:“你們可接受捐款?”
  接待員答:“求之不得,我們都是義工,經費全靠政府少許津貼以及熱心人士資助。”
  禮子放下一張支票,“可以參觀一下嗎?”
  “請跟我來,不要打攪這裏的婦孺,有問題你可以直接問我。”
  “她們都因家暴暫時留在這裏?”
  “是,我們幫她們處理生活,替她們找工作負責托兒,這裏一共七個床位,我們希望可以做到二十個床位。”
  禮子問:“這座小小洋房亦由人捐助?”
  “由靈恩教會資助。”
  禮子看到年輕憔悴的年輕婦女在進行各種家務活動。
  “為什麽不到親友家去?”禮子脫口問。
  接待員微笑,“朱小姐,去到某種地步,你會發覺,一個人其實不是擁有那麽多親戚朋友,大多數人會勸她們忍耐,況且,伴侶是她們當初自己挑選,咎由自取,不大得人同情。”
  禮子籲出一口氣。
  一個少婦正在幫孩子洗澡,她右眼有一隻大大像熊貓那樣的黑眼圈,顯然是捱打結果,可是這樣吃苦,仍不妨礙她繼續生養。
  她低頭服侍孩子,一聲不響。
  禮子低聲問:“有勸她們回家嗎?”
  那負責人嚇一跳,低聲說:“我們太明白情況不會輕易改善,即使男方尋到此地,求妻子回家,我們也不會讚成,通常是道歉、再犯、道歉、又犯,直至發生慘劇。”
  禮子心裏發寒。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大聲擾攘,那人責罵:“你們挑撥我妻子離家出走,該當何罪,你們鼓勵夫妻分手?孩子們怎麽辦?”
  盡管有人阻攔,他還是衝了進來。
  那人凶神惡煞,一臉胡子渣,握著拳頭,看到少婦與孩子,大聲叫:“詠詩,跟我回去。”
  少婦把孩子緊緊抱住,躲到禮子身後。
  那男子要伸手來推開禮子,禮子大怒,“喂,你手指碰到我寒毛 ,我都不會放過你!”
  那男子退後一步,“詠詩,跟我回去,我錯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犯,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時有一個孔武有力的年輕人衝樓上奔下,沉聲對大漢說:“請你即時離去,否則召警。”
  那大漢聲嘶力竭地喊叫:“詠詩,我錯了——”
  但是他已經被趕了出去。
  禮子詫異,他竟如此戲劇化,沒想到毆妻之徒也有這麽號的演技。
  大漢被轟走,庇護所又靜下來。
  叫詠詩的少婦仍然緊緊抱著孩子不放。
  年輕人伸出手,“王誌誠,義務兒科醫生,我每周來服務一次。”
  “失敬,我是光明日報記者朱禮子。”
  “剛才你很勇敢。”
  禮子說:“我的心突突跳。”
  “我們已司空見慣。”
  那年輕人粗眉大眼,十分俊朗,禮子對他有親切感。
  “這麽多不幸的女子。”她喃喃說。
  王醫生不予置評,他采取宣明會慈善態度:不批判,不發表意見,隻是盡力援助有需要人士。
  他說:“我送你出去,怕那男人還在門口等。”
  王醫生用車載禮子回報館。
  在車上談了幾句,原來他已經三十多小時沒有休息,卻仍然神清氣朗,十分難得。
  禮子在報館處理了一些工作,回家教母親用電腦做筆記。
  她說:“看,多方便,一段段寫好,可以隨意編排安插更改,誰還用打字機。”
  母親嘖嘖稱奇,但是,仍然沒有興趣。
  禮子不想勉強母親,禮禾卻剛相反。
  禮禾輕輕對妹妹說:“那位陳太太已到警署做工作,她幫警方尋找兒童色情網絡客戶,協助將他們繩之於法。”
  “那多好,陳太進步迅速。”
  “可不是,陳同學告訴我,她父親現在比較尊重配偶,因為她有收入有工作,而且,有一班穿軍裝的同事,他甚至開始關心妻子安危。”
  “這是奇跡,”禮子說:“她可打算原諒他?”
  “她沒有記仇。”
  朱太太詫異問:“在說誰?”
  這時,禮子手提電話響起,“明白,我馬上來。”
  朱太太追在後邊,“你到什麽地方去?”
  禮子立刻叫車子趕往萬宜商場停車場,剛才新聞組同事同她說:“禮子,家暴血案,與你的報告有關,速來萬宜商場。”
  她跳下車,奔過去,隻見警方已經趕到,用黃色帶子圍住現場,他們正在該處搭起帳篷,遮住線索,一麵引起公眾不安。
  同事寶珍與禮子會合,她臉色慘白,顯然是看到了殘忍場麵。
  “什麽事?”禮子一手拉住寶珍。
  寶珍用手一指,“看到白色的六座位沒有,一個年輕女子與兩個小女兒購物出來,剛上車就被她伺伏在一旁的丈夫拖下車,當著年幼子女用槍擊斃,他接著吞槍自殺。”
  禮子震驚,“為什麽?”
  “他倆已經分居,她獲得孩子撫養權,他威脅要她性命。”
  “警方呢,她沒有求助?”
  “禮子,她丈夫正是警察署督察鬱勇,這件案與你家暴報告有關。”
  “兩個小女孩在哪裏?”
  “一個三歲,另一個五歲,已被帶往社署。”
  禮子用手搓揉麵孔,“天嗬,為什麽。”
  “叫你頭皮發麻可是,”寶珍深深歎息,“我也一直問為什麽,這裏每個人都不好過,他是他們同事。”
  寶珍讓禮子看她拍攝到的圖像,她到得早,連孩子們驚恐得樣貌都記錄下來。
  她倆沉默地回到報館,兩人合作,把一段新聞寫出,還沒有腹稿,警方代表已出來發言:“這無疑是一宗慘劇,警方已在處理之中,這是一宗獨立個案,與公眾安全無關。”
  寶珍歎息,“我有資料:女方多次求助,可是不得要領,都隻是叫她忍耐。”
  “是他的同事不想他難堪?”
  寶珍說:“我會詳細調查。”
  這時編輯陳大同出來說:“兩人合寫得天衣無縫,你們仿佛開了竅,我有得救了。”
  禮子一顆心重得像鉛,“請勿刊登血腥照片。”
  寶珍答:“我會選擇比較溫和得圖像。”
  “這件事沒有任何溫和成分。”
  她回到家裏,把案件勇專題角度寫出來,禮子看看他們一家四口笑容滿麵的合照,不禁黯然,他們似乎也曾經開心過。
  傍晚,她再到萬宜商場停車處,發覺黃帶子及帳篷已經拆除,水門汀地麵經過清洗,但路人指指點點,有人在案發附近放下花束。
  禮子深深歎息。
  她聽到有人問:“孩子們怎麽辦,為什麽叫他們身帶烙印活下去?”
  說得真好,烙印:永不磨滅的印記。
  “會交給外祖母照顧吧。”
  “祖蓮投訴多次,她生活在極度恐慌之中,可是,大家都沒想到鬱督察會下此策。”
  他們這時看到有陌生麵孔,放下燭杯鮮花離去。
  禮子隻得踟躕回家。
  電視新聞整晚都是鬱氏慘案報告。
  禮禾找她:“你在寫該段新聞?”
  “是,我正想請教你關於凶手的心態。”
  “凶手認為妻兒屬他擁有,並非獨立個體,他有權把他們帶走。”
  禮子悲哀:“他是懦夫。”
  “但懦夫往往最懂得傷害身邊的人,不少成年人一遇生活欠順便虐打孩子。”
  “偏偏這段新聞,會像所有新聞一樣,不出十天八天,便遭公眾遺忘。”
  “禮子,我將為那兩個小女孩做心理評估。”
  “姐,我可否在場?”
  “恐怕不能,我亦不可透露訪問內容,當然也不方便給你觀看錄影。”
  一連串好幾個不字叫禮子沮喪。
  “禮子,工作是工作,不要太過投入。”
  禮子說聲明白,忽然之間她疲倦到極點,倒在沙發上,嗬欠連連,沉沉睡去。
  不到一刻,她驀然發覺自己有伴,不由驚問:“是誰,誰在我屋裏?”眼前漸漸光亮,禮子看到一個容貌娟秀的陌生少婦坐在她麵前,用右手掩著一邊麵孔。
  禮子不禁問:“你怎麽了,你不舒服?”
  她的右臉顯然受傷,有血液自指縫流出。
  她輕輕說:“照顧我的女兒。”
  禮子問:“你是誰?”
  她拉開少婦的手,看到她右額上一個烏溜溜彈孔,因為近距離中槍,附近皮膚有黑色火藥炙傷痕跡。
  但是,出乎意料,禮子並沒有特別驚恐,她問少婦:“我怎樣才可以幫你?”
  少婦剛想說話,忽然有人推開房門進來,那是一個小小圓麵孔女孩,隻得兩三歲模樣,一聲不響,爬到少婦膝上,伏在那裏動也不動啜吃手指。
  禮子問:“這是你的女兒嗎?”
  少婦點點頭,“請你照顧她。”
  禮子趨向前,問幼兒:“會說話嗎,你叫什麽名字?”
  幼兒把臉伏在母親懷中,一言不發,也不抬頭。
  少婦輕輕歎氣。
  這時轟隆一聲,禮子驚醒,原來鄰座一早開始裝修工程,不停的鑿牆鋸木刺耳聲傳來。
  禮子梳洗,回到報館撰稿。
  她把凶手與受害人的照片取出重看,不,不是她夢中那個少婦。
  寶珍過來說:“這麽早,可見你也沒睡好。”
  “聽說雙方父母都願意撫養孫兒。”
  “是,雙方都訂在今日下午招待記者,肯定各執一詞。”
  “為什麽有那麽多的話要對陌生人訴說?”
  “我也不知道,”寶珍說:“可是你的家暴專題忽然炙手可燙(熱?)成為光明日報最觸目文字,網上讀者紛紛發表意見,一日點擊達萬多次。”
  禮子不知道是悲是喜。
  “娛樂版同事原先以為銷路靠他們打拚,這幾日對我們改觀。”
  老陳吩咐:“今日下午,你,禮子與寶珍,走兩檔。”
  寶珍應一聲,問禮子:“你家裏可和睦?”
  禮子微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們家忙糊口,不知大有別的。”
  禮子說:“你也長大了。”
  “而且兄弟姐妹十分友愛,從不吵嘴。”
  有電話找寶珍,她去了一下,回來時臉上充滿意外神色,她說:“記者會取消了。”
  同事昆榮說:“禮子,當事人周太太指明要見你。”
  禮子錯愕,“我,為什麽?”
  老陳走出來,“因為你了解家庭暴力事件,我轉運了,通常是我手下記者為著追新聞滿街跑,現在新聞找上門,來人呀,太一箱香檳來慶祝。”
  寶珍悻悻,“禮子,你若不與我一起,我們從此陌路。”
  昆榮說:“寶珍,下次吧,下次加油努力。”
  禮子問:“這麽說來,光明日報可獨家報道?”
  老陳說:“正是,大家準備,把會議室收拾一下,招待貴賓,還有,不可泄露消息,免得行家蜂湧而至,禮子與寶珍合作,拍攝時莫驚動孩子。”
  寶珍臉色稍霽。
  禮子卻緊張,問什麽好?她偷偷回到辦公室,用電話找到禮禾,向她求教。
  禮禾也呆住,“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到報館來?外公與外婆想說什麽?”
  “請你賜教呀。”
  “盡量教他們鬆弛,點燃熏衣草蠟燭,準備一壺龍井茶,還有,巧克力餅幹招待孩子。”
  “誰有這種好心情。”
  “你聽不聽忠告?”
  禮子答:“我叫人去辦,我該問什麽問題?”
  “問孩子你看見什麽,聽見什麽,之前可有跡象,事後如何應付。”
  “多麽殘忍,我不知道是否做得到。”
  “這是你夢寐以求的機會——”
  忽然昆榮過來大聲說:“他們一家決定半小時後出現。”
  禮子連忙丟下電話作準備。
  小小會議室忽然像一間會客室,寶珍裝置拍攝器具。
  他們來了。
  這一對外祖父外祖母年紀並不大,才五十出頭,難怪要向記者訴苦,他們臉色愁苦鐵青,明顯影響幼兒,她們各用毛巾遮著頭臉,禮子聽見她們低聲飲泣。
  隨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名陸律師。
  大家坐好,外婆一手擁一個孩子不放。
  時間寶貴,機會難得,但是,禮子卻不知說什麽才好。
  寶珍焦急地推她一下,禮子清一清喉嚨,
  陸律師為她們介紹。
  “周氏夫婦十分勇敢,他們堅決爭取外孫撫養權。”
  孩子頭上毛巾被輕輕掀起,她們卻把麵孔埋在大人懷中。
  這種情形何等熟悉,禮子人急智生,用顏色筆在手指尖畫上小小麵譜,“你好,我叫禮子,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看了一眼,不出聲。
  “那天,你們看到什麽,聽見什麽,可以說一說嗎?”
  外婆周太太鼓勵她:“說給禮子聽,禮子會明白。”
  禮子背脊淌滿冷汗,這叫汗顏。
  那個約五歲大的大女兒輕輕說:“我們在外婆家住,那天,媽媽帶我們到店裏買泳衣,出來時,我們上車,爸爸忽然出現,他抓住媽媽頭發,把她拖下車。”
  她哭泣。
  禮子覺得再問下去太過殘忍,沉默無言。
  寶珍更覺淒然,鼻子發紅。
  但是外婆叫她說下去:“你講清楚,然後呢?”
  “然後媽媽大聲喊‘救命救命’,我聽見嘭一聲,我看到媽媽頭上流血。”
  小會議室裏每個人臉如死灰,孩子稚嫩的聲音竟說出如此可怕訊息。
  “然後,再嘭的一聲,爸爸也倒在地上,然後,警察就來了。”
  “告訴禮子,以後你想跟誰住?”
  “我住外公外婆家,我不要去別處。”
  禮子當然知道這時周氏夫婦的意思,但她無言。
  “請禮子姐姐幫忙轉達你的意思。”
  小女孩說:“請禮子幫我們。”
  她看著禮子指尖。
  這時陸律師說:“謝謝各位,訪問到此為止。”
  禮子蹲下,輕輕與那個更小的女孩說:“你呢,你叫什麽名字,你為什麽不說話?”
  幼兒緩緩轉過頭,臉上掛著大滴眼淚,她答:“我叫安妮,”她忽然清晰滴說:“我掛念媽媽,我也掛住爸爸。”
  周氏夫婦低頭飲泣。
  昆榮進來說:“對不起,樓下有大批記者,你們從後門離去吧。”
  陸律師問禮子:“你咳需要資料的話,與我聯絡。”
  他們匆匆從貨物電梯離開報館。
  寶珍伏在辦公桌上呻吟:“人間慘劇。”
  禮子雙手顫抖,“我想我還是轉行教書為佳。”
  昆榮歎氣,“我家孩子與那小姐妹同齡。”
  大家用手托著頭發呆。
  老陳進來吆喝著叫他們開工。
  “今晚必做噩夢。”
  寶珍再禮子拇指上畫的臉譜加添藍色淚水,拍攝照片。
  報道以圖像為主,但隻讓幼兒露出部分臉龐及四肢,說明十分簡單動人:“我聽到嘭一聲”,“血,我看到血”,還有:“我要跟外公外婆住。”
  第二天一早新聞出來,不到八點報紙已經告罄,網頁不勝負荷,幾乎崩潰。
  鬱家大怒,指明要見記者朱禮子:“不能單聽一麵之言!”“這是什麽新聞”禮子雙眼布滿紅絲,她隻想休息。
  鬱氏夫婦闖上報館,要求同樣待遇。
  寶珍舉起字牌,上麵寫著大大的“和平救亡”四字。
  忽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寶珍又再舉牌,這次寫著“愛護幼兒”。
  忽然鬱氏夫婦相擁哭泣,不發一言。
  然後在親人陪同下靜靜離去。
  報館裏沒有一雙幹的眼睛。
  禮子用手撐著頭,這幾天她明顯地瘦了一圈,仍然與寶珍努力把最後一篇報告寫出。
  寶珍輕輕說:“我將往時代周刊工作。”
  禮子詫異,“牛後不如雞口,你想清楚才好。”
  “很久沒聽到這句話,我想過了,想變一下環境也好。”
  “祝你一帆風順,鴻運當頭。”
  “你也是,禮子,祝你五世其昌,前途似錦。”
  當天晚上,寶珍就向老陳呈辭。
  兩人密斟良久,終於留不住她。
  第二天,禮子卻獲得加薪升職。
  昆榮調侃:“你現在是亞太區行政總監助理,還是亞太區助理行政總監?”
  禮子輕輕答:“我是亞太區太白金星兼二郎神君,又稱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切勿過份沉迷銜頭。”
  “明白,有人挖角才算好漢。”
  “禮子,你形容憔悴,何故?”
  “我噩夢連連,每晚看到一個哭泣的幼兒。”
  “去度假吧。”昆榮怪同情。
  “到何處,去做什麽,去見啥人?漫無目的。”
  “乘火車經大草原如何,青藏鐵路通車,我與你一起。”
  “我倆又不是情侶。”
  “女人怎麽搞的,乘火車與談戀愛有何關係?”
  惠明在一旁聽見,“嘿,長途旅行何等辛苦,隻有與愛人一起才值得。”
  昆榮笑:“我不明白你們。”
  “毋須了解,隻需愛惜我們,以我們福利為重。”
  昆榮說:“太嬌縱了。”
  他一向對惠明有意思,可是不喜歡他的職業,報館工作完全不定時,約莫每周工作八十小時,深夜回家,絕少在家晚飯……無論男女,新聞工作者都不是理想伴侶。
  昆榮與惠明一起歎口氣。
  惠明輕輕說:“我們小時候媽媽一定在身旁,無論是跌一跤或是肚子痛,媽媽立即救亡,她好像沒有自己生活,純為侍候家人:半夜幫我做勞作,大清早送我習泳,安排暑假旅行,生日聚會,那是孩子們全盛時代,今日情況就差遠了,父母工作時間越來越長,未能體貼子女。”
  “這是否引起家庭暴力的原因?”
  “可能,從前,母親是家裏定海神針,今日,她比誰都忙碌。”
  昆榮說:“無論如何,我不會打人,尤其是婦孺。”
  有工作多好,一班誌同道合同事可以聊天散心。
  “我最佩服禮子,對不愉快事視若無睹。”
  禮子把手放在惠明肩上微笑,“這叫做涵養。”
  “明日我們三人去釣魚可好?”
  禮子轉頭,“工作天天見麵,還一起約會,慘過結婚。”
  可是第二天,她還是去了,駕駛父親的四驅車,車尾放著小冰箱,啤酒汽水水果齊備。
  她把車停在公園斜坡,鋪下紅白格子毯,躺著仰看藍天白雲,她不覺盹著。
  耳邊聽見昆榮與惠明絮絮細語,“結婚後我可不想吃虧。”
  “那永遠結不了婚,男女都得有所犧牲。”
  “雙方都蝕了出來,誰賺了呢?”
  “地產商吧。”
  “咦,什麽事,那邊有人擾攘,好像是一班少年。”
  “過去看看,把禮子叫醒。”
  他們叫醒她,惠明仍然嘀咕:“誰做洗熨,誰搬回家用雜物,賬單如何分配?”
  禮子揉揉眼,看向小溪源頭,那裏有一塊濕地。
  有三個十多歲男孩大聲議論:“撈起看看”,“不會是值錢東西吧”,“是粉紅色旅行袋”。
  禮子看仔細了,泡在溪水裏,果然是一隻書包大小旅行袋,其中一個少年脫去鞋子,伸手拎起它。
  “重嗎?”,“不重”,“打開看看”。
  拉鏈拉開,不遠處三個成年人聽見小動物微弱叫聲,少年說:“咦,是小貓,尚未溺斃。”
  昆榮與惠明已經變色,隻見少年伸手掏出袋裏一團東西,忽然之間,他們三個齊口驚呼,昆榮奔過去,其中一個少年連忙脫下襯衫,裹著那團蠕動東西。
  惠明即時掏出手提電話報警:“快,沼地公園溪邊,發現棄嬰,請速派救護車。”
  三個成年人跑近,隻見少年把嬰兒抱在懷中,那幼嬰混身濕透,皮色發紫,隻剩微弱一絲氣息。
  禮子奔回車子,取出毛巾及毯子,卷住嬰兒,十二隻手慌亂地挽救小小生命。
  三個大男孩大惑不解:“丟在水裏,分明是叫嬰兒死去,怎麽可以這麽做?”
  救護車駛至,昆榮大聲叫:“這裏這裏!”
  警察也隨即趕到。
  救護員接過嬰兒,“啊,這幼兒出生不會超過一小時。”
  溪畔熱鬧起來,遊人圍攏。
  救護車立即倒後,駛往醫院,他們一行六人往警察局錄口供。
  惠明忽然痛哭。
  警察說:“你可以放心,嬰兒無恙,救回來了,一定有熱心人士會得願意領養,她的命運不會悲慘。”
  昆榮說:“我想訪問三位小英雄。”
  警員微笑,“那三個少年逃學,沒想到誤打誤撞救了小嬰。”
  其中一個還犧牲了襯衣,一直光著膀子。
  昆榮說:“對不起,禮子,搶你的新聞。”
  “我在草地睡著,這是你們的新聞。”
  他倆回報館去,禮子回家。
  她雙手一直簌簌發抖,那棄嬰隻得中五磅重,麵孔小得像一隻梨子,可是分明也是人類,她至為震驚。
  禮子喝一小杯拔蘭地,淋熱水浴後蜷縮在床上。
  太過投入這份工作了,她筋疲力盡。
  禮禾來看她,吃驚地說:“怪不得媽媽叫我帶食物來,你看你瘦得眼珠都凹了。”
  禮子無奈,“我晚上睡不著,白天打瞌睡。”
  “你失戀?”
  “沒有,所以要請教你心理醫生。”
  “工作太辛苦了,你陪媽媽乘船遊地中海吧。”
  “我不去,家裏起碼千餘平方(口尺),困在窄小船艙,悶死。”
  “為何故沮喪?可需我開藥給你?”
  “心理醫生藥物,全部令人體內內分泌佯作歡喜。”
  “嗯,你要求太苛刻。”
  禮禾打開盒子,取出各種食物,其中椒醬肉丁最為禮子所喜,但是今日她毫無胃口。
  “禮禾,我一閉上雙眼就做噩夢,可怕。”
  “我不擅長夢,可是,華裔所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十分正確。”
  “姐,你講了等於沒講。”
  “你做什麽夢?掉牙齒,脫頭發,墮入萬丈深淵,抑或被老虎追逐?”
  禮子說:“姐,你坐下,我慢慢說你聽。”
  “我約了人,下次吧。”
  禮子怪羨慕,“是男朋友吧。”
  “確是異性,我喜歡他的細麻布白襯衫。”
  禮子說:“我始終屬意濃眉長睫,眼睛會說話的男生。”
  禮禾告辭。
  禮子無聊,聽著音樂,電話響,是惠明找她。
  “禮子,原來從今年一月到六月,本市共有四宗棄嬰。”
  “是多是寡?”
  “禮子,一宗也已太多。”
  “說多好。”禮子歎氣。
  “警方曾叫棄嬰人現身,即往不究,可是始終無人出頭,一個在公路車站,另一名在醫院門口,再一個在梯間,然後就是今晨這宗。”
  禮子無言。
  “多謝你把新聞讓出。”
  禮子說聲不客氣,她放下電話,聽到有人敲門,她轉身去看,隻見門外站著一個少女。
  “找哪一位:”禮子詫異,“這麽晚了,你還不回家?”
  少女說:“我來謝你。”
  “謝我幹什麽?我並不認識你。”
  “不,你救過我,記得嗎,十五年前,沼池公園那個粉紅色旅行袋內的棄嬰,那就是我。”
  禮子震驚得說不出話,“那是昨天的事,你胡說什麽,快回家去,免叫你父母擔心。”
  少女微笑,“多謝你救我。”
  “不,不是我,是三個少年把你從濕地救出。”
  “可是,你也在聲。”
  “你好嗎”,禮子忍不住問她,“這些年來,你生活如何?”
  “有一對善心夫婦領養我,我已長大,前來尋找恩人,打擾你了。”
  少女雙眼異常明亮,牙齒與皮膚光潔,言語有禮,打扮標致,顯然生活得不錯,叫禮子安慰。
  禮子不住地說:“你終於長大了,真好,打算讀哪一科?”
  這時,有人叫:“禮子禮子。”
  禮子突然驚醒,自長沙發上跳起。
  原來陳大同在電話叫她:“禮子,我是老陳,速回報館。”
  禮子回答:“什麽事?”
  “一位王誌誠醫生找你,他說在靈恩庇護所見過你。”
  禮子想一想,“是我馬上來。”
  是那個精神奕奕的年輕義工,禮子記得他,欣賞他熱心。
  她回到報館,在門口小販攤檔買一大包臭豆腐,淋上紅黃醬,開口便吃,這個東西總算叫她胃口略開。
  到了辦公室,同事聞到香味,都來搶要,禮子聞秘書:“客人在何處?”
  “這裏。”
  王醫生站在她身後,掏出手帕讓她抹手。
  “叫你久候,不好意思。”
  “是我沒有預約,請坐,我替你叫了黑咖啡。”
  禮子詫異,他反客為主,可見個性甚強。
  一對年輕男女忍不住互相打量。
  他看到一個不修邊幅可是氣質獨特的女子,卡其褲白襯衫,脖子上有一條極細金鏈子,臉龐比上次見像是更清秀了,像足一個文字工作者。
  她看到粗眉大眼高鼻梁的他就有好感,輕輕問:“什麽事?”
  “記得庇護所叫詠詩的少婦嗎?”
  禮子點點頭,“她怎麽了?”
  “她回家去了,那惡漢向她再三認錯,甚至當著庇護所工作人員下跪,她終於決定回家。”
  禮子歎口氣。
  “是,三天後她左手臂折斷,在急症室遇見我,說是摔了一跤,事實手臂是被硬生生扭斷。”
  “現在她已回家?”
  “是,我甚覺不安,故此想你去探訪。”
  “她是成年人——”禮子有點為難。
  惠明在一旁聽見,“不怕,禮子,我陪你去,我們一直看著新聞裏的天災人禍愛莫能助,此刻是出一分力的時候了。”
  “說得對,但是那女子十分懦弱——”
  惠明說:“更加要去,必要時通知警方協助。”
  由王醫生帶路,他們駛往一個中級住宅區。
  他找到門牌,“是這裏了。”
  惠明輕輕說:“環境很好,可見那莽漢經濟狀況不賴。”
  “這是她更加難以離開的原因。”
  他們按鈴,有人隔著門問話。
  王醫生揚聲:“李詠詩女士,你傷勢如何,可有需要幫忙之處?”
  門輕輕打開,“王醫生,多謝你關心,我沒事。”
  看樣子她不打算讓客人進屋。
  “李詠詩,你假如不願幫助自己,沒有人幫到你。”
  惠明覺得王醫生也咄咄逼人,她說:“我們走吧。”
  “李詠詩,記住你有朋友,有人關心你。”
  門打開一條縫,禮子眼尖,看到女主人眼睛淤青,麵孔像挨揍沙包。
  惠明大吃一驚,“有什麽必要如此受虐,快快報警。”
  “不不不!”她砰一聲關上大門。
  王醫生頓足。
  禮子說:“她有一日會死在這間公寓裏。”
  三個年輕人站在門口徒呼荷荷。
  惠明說:“去喝杯咖啡商量一下。”
  禮子說:“我猜她是沒有顏麵再回庇護所。”
  王醫生繞起雙臂不出聲,這時他的手機響起,他一看便說:“醫院找我,我先把你倆送回報館。”
  惠明說:“我們自己會回去。”
  “不,”他很固執:“我負責接送。”
  惠明看禮子一眼。
  回到報館,禮子說:“我打算通知社會福利所跟進。”
  惠明問非所答:“禮子,你與王醫生認識多久?”
  “才第二次見麵。”
  “小心,他這人主見甚強,為人霸道。”
  禮子笑,“你說到哪裏去了?”
  “你沒發覺?他認為事事都要照他的意思做。”
  禮子取起電話,“我們開始工作吧。”
  陳大同出來,“你們看:明日報、大觀報、眾民報,忽然都跟風做起婦女被虐新聞,繪形繪色,十分低級。”
  禮子低頭翻閱,乎覺頭眩,眼前發出七彩強光,啪一聲跌倒在地。
  同時們大驚,扶起她,:“送院,叫救護車,快!”
  “不,不,”禮子喘息,“我回家休息一會就好。”
  “通知她姐姐朱禮禾醫生。”
  禮禾稍後趕到把她接回家,給她服藥。
  姐姐忠告妹妹:“太瘦也不好看,男性喜歡豐滿圓潤女子,看上去有能力繁殖後代那類女子。”
  “我並無節食。”
  “我看你根本沒有進食。”
  “別讓媽媽知道這一切,我倆已經成人。”
  “可憐的媽媽,趁這幾天休息,你與她多聊幾句。”
  禮禾幫妹妹煮了一鍋白粥,看她喝了半碗。
  “你看你,吃的是草,擠的是奶。”
  禮子問姐姐:“這陣子你看見父親沒有?”
  禮禾語氣溫和,“你就別管他了。”
  “姐姐你有美德。”
  “母親又不少穿的吃的,手上八位數字私蓄,另有房產。”
  “不敬,何以別乎。”像養一隻狗似。
  “那是她的選擇。”
  姐妹倆齊口歎息,稍後禮禾告辭。
  禮子安然入睡,在茫茫人海中,她有敬愛的母與姐,也算是幸運了。
  睡到半夜,禮子忽然覺得心中煩躁無比,她驚聲大叫:“不,不”不什麽?她一身冷汗,也不知何故。
  禮子用雙手掩著胸前喘氣,她自嘲:“朱禮子,你經不起考驗,受不起壓力,你不是人才。”
  清晨,她到附近茶餐廳吃早點,她一向喜歡平民化生活習慣,自覺與母親及姐姐的嗜好有點距離,她愛看眾生像,像今日,她座位前麵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吸引她目光,那女子手臂肉肉的十分性感,她穿一套暗紋壽字黑綢唐裝衫褲,彎著腰,背脊露出小小一截皮膚,可以看到一個特別的紋身,那是兩顆色子,呈雙六字樣。
  禮子看到如此風景,暫時分心,露出笑容。
  那對男女異常親密,手臂交纏。
  禮子喝完檀島咖啡離座,回到家樓下,看到有人等她。
  她有點意外,“王醫生你早。”
  王誌誠鬆口氣,“我聽說你不舒服,卻找不到你。”
  “不好意思關了電話。”
  “電話應隨時跟在身邊開著。”
  禮子唯唯諾諾,他也是出自關懷。
  “你在辦公室昏倒?卻又到處走。”
  禮子槌著胸口訴苦:“我生活枯燥,悶壞了。”
  王誌誠笑,“我來幫你解悶。”
  禮子看著他微笑,“我怎麽敢當。”
  “你疲倦過度,有點神經衰弱,最好休息過後再加衝刺。”
  禮子說:“那樣太過奢侈了,我想寫比較輕鬆題材。”
  “可以把新主意告訴我嗎?”
  禮子請他到樓上喝杯茶。
  王醫生坐下打量環境一下,“像間大學宿舍。”
  禮子很坦白,“我的生活習慣永遠似大學二年生,不知怎的,那段生活對我刻骨銘心。”
  王醫生捧著熱咖啡忽然說:“這一代女生在結婚之前已經有一個自己的家,她們不再天真地自父母的家走進丈夫的家,她們早已經濟獨立,養成不少習慣,很難融入遷就配偶的生活方式。”
  禮子聽出因由,她問:“譬如說,你會期望何種配合?”
  “我是一個手術醫生,我沒有假期,我也 許久沒有渡過周末,我的伴侶如果不能委屈諒解,那就慘了。”
  禮子嗯地一聲。
  王醫生說下去:“假使她是一個自由撰稿人,那最理想不過,我從醫院回來,她在書房寫作,可以立刻向我噓寒問暖,遞上一杯熱可可。”
  禮子笑得彎腰。
  這是示愛的一種方式嗎?禮子受寵若驚。
  她顧左右言他:“我搜集了一些初步資料,我想訪問在大學裏專攻特殊科目的年輕女性。”
  “啊,我知道,在馬達加斯加研究利馬猿的那種。”
  “正是,是什麽促使她們走向那些前輩沒有走過的路呢?”
  禮子取出一隻文件夾子,取出小小一段簡報,讀出:“華裔女生劉潔,二十一歲,自美總統布殊(布什)手中接過西點軍校畢業證書,劉潔被授少尉軍銜,她將先赴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政治學碩士,然後返美在軍隊服務。”
  王誌誠也不禁喊說:“未來的國防部長。”
  “還有這一段,請來看:多倫多大學環境科學學生康某領導同學一組三人在極北之地能那域研究每日冰海溶解情況,繪製地圖,派予當地土著,方便他們捕魚及其他活動。”
  “女性的職業選擇的確多了,可是,誰願娶一個航天員呢:‘你妻子在什麽地方?’‘啊,她在發現號十八火箭上正往月球寧靜海開會。’哈哈哈。”
  禮子倒是不生氣。
  “女子有女子的天職與責任。”
  “那是什麽?煮飯洗衣服?”
  王醫生回答:“令家人覺得幸福快樂,我有一個朋友娶了檢察官,三天也見不到她一次,終於在十八個月後分手。”
  “這也是你們女性說的:最討厭男人沒誌氣。”
  禮子歎口氣,第一次約會就談如此沉重題材,不是好主意。
  王誌誠說:“說說你家庭背景。”
  “父親是小生意人,母親是家庭主婦,有一個姐姐比我大三歲,生活無憂無慮,可以培養自己的興趣。”
  王誌誠說:“我有兩個姐姐,她們也沒有事業。”
  “姐夫對她們好嗎?”
  “家境寬裕,她們有傭人有司機,我從未見過兩個姐姐穿便裝,她們永遠盛妝華服,在家耽著也化全妝,她們的睡袍比許多晚禮服都考究。”
  禮子低呼:“家母也是從來不穿襯衫長褲,連運動衣褲都是凱絲咪製造,我常常想,供奉那樣一個優雅女性,成年累月,得花多少金錢,難怪今日男人寧娶貨車司機。”
  “或是氣質特殊的作家。”
  禮子又笑,“我怎好算作家,我欠作品。”
  王誌誠說:“我到廚房看看有什麽吃的。”
  禮子叫聲慚愧。
  可是王醫生卻說:“有那麽好的椒醬肉,還有青瓜,可做椒醬麵。”
  他幹脆磊落地動手,一下子做了兩大碗麵,青瓜絲清香撲鼻。
  “多吃些,你太瘦了。”他那命令性口吻又再出現。
  但是他有那麽高超廚藝,禮子也沒有抱怨。
  一個願意下廚的手術醫生,不是那麽容易找到,況且,他又對她表示好感。
  “本周末可有時間?家母六十歲生日,在家吃飯,希望你可以出席。”
  禮子連想都沒必想便回答:“我不想出席家庭聚會。”
  “可是,早晚總得見麵。”他笑嘻嘻。
  “待我吃多幾碗椒醬麵再說吧。”
  他表示遺憾,“家母可不是年年六十歲。”
  真是,禮子媽也六十歲了。
  朱太太十分沮喪,“誰,你說誰在十六歲時會料到能活到六十歲?”
  禮禾與禮子不敢出聲,終於禮禾舉手笑答:“我不介意健康愉快地活到一百歲。”
  朱太太歎氣,“新一代越來越怪,我們那一代的偶像是林黛玉與朱麗葉,你們倒不是不怕老。”
  “媽媽,我們幫你慶祝生日,希望怎樣都可以。”
  “我才不要,還大肆宣揚呢。”
  “我明白了,叫爸爸來出麵。”
  “也不用。”朱太太雙手托著腮。
  “什麽不用?”一說到朱先生他便出現。
  他自胸前取出一隻首飾盒子。
  朱太太輕聲問:“都有呢,還是隻我一個人有?”
  朱先生笑,“誰還買得起第二件。”
  禮子連忙打開盒子,“唷,好好,你看是你上次去看的粉紅色鑽戒。”她取出戒指套在手上,“媽媽,可否借給我出場麵用。”
  朱太太看著鑽戒說:“何必珍珠慰寂寥。”
  禮禾連忙說:“我是長女先借用。”
  朱先生說:“公司還有事,我得回轉開會,你們想怎樣慶祝,告訴我秘書阿蓮。”
  他又出去了。
  朱太太還在呻吟:“我已人老珠黃。”
  “媽媽,這也是你的選擇,等我們六十歲時,可能隻得一個人坐在屋內,這也是我們的選擇。”
  禮子說:“這隻指環確是精品。”
  禮禾也讚:“連我們一向不甚喜歡首飾的人也覺好看。”
  朱太太終於把指環戴上,伸直手觀賞,露出一絲笑,“可惜沒有耳環配對。”
  這時門鈴響,禮子去看門,有兩個珠寶店職員滿麵笑容走進來,“朱太太,朱先生著我們送來耳環與項鏈。”
  這才是驚喜,禮子把禮禾拉到一旁,“你看,這就是他們至今尚在一起的原因。”
  禮禾歎口氣,“父親對她始終留有愛意,他從未提過離婚二字,她也不講,相信我,假使他真要拋棄她,辦法是很多的。”
  職員把珍寶替朱太太戴起,“朱太太,不喜歡的話可以隨意改動。”
  禮子說:“你看媽媽麵孔發亮。”
  “我們一家乘輪船慶祝吧。”
  禮子叫苦,“拜托,挑短程船,還有,我要一人睡一艙。”
  姐姐揶揄妹妹,“你怪脾氣這樣多,如何嫁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我才不會打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禮禾說:“如此說來,你會成為離婚專家。”
  “你詛咒完畢,請策劃慶祝母親華誕。”
  禮子知道自己到了那個年紀,大約禮禾與她都不如母親舒泰。她想像自己獨居,因為享有遺產,生活不致於窘逼,但是十分寂寥孤苦,友人同事漸漸老病死,不是失散,就已登極樂,想找個人說話也難,且收入幹澀,一動不如一靜,然後,腿一軟,在家摔一跤,結束一生。
  學問有多精湛,人品何等高級,有什麽鬼用,鄰居還不是掩鼻皺眉。
  朱太太探頭進來,“在想什麽?”
  禮子抬起頭,隻見母親手上拿著珠寶圖樣,“你看這串紅綠寶石項鏈多麽喜氣洋洋。”
  禮子看了看,“還是爸爸挑選的鑽石項鏈好看,這些雕花當中穿孔寶石,隻有印度才有,是當年藩王們送給他們的瑪哈拉妮戴在足踝上,後來被歐洲珠寶商搜來重鑲。”
  “哎唷,被你一說,恍然大悟,我也從不往拍賣行買首飾,什麽人戴過呢,走運的人會把頭麵賣出來嗎?”
  禮子用手搭著母親肩膀,心裏想,六十歲了,心思還像十六歲,怪不得父親不舍得她。
  禮禾趁有假期,在水晶郵輪訂了三間房間,往夏威夷群島,為期兩個星期。
  禮子叫苦,“什麽地方不好去,偏到美國。”
  “你是陪客,不得多話,好不容易才軋到船票,你又希望去何處?”
  禮子微笑答:“上古的平基亞大洲,那時地球上大陸會擠在一堆,無分彼此。”
  “就你一個人不安本份。”
  “所以我可以做記者。”
  禮子向王誌誠提到這個旅程:“幸虧還有基格威亞火山公園,否則隻好整天瞌睡。”
  “能夠睡個夠也是美事。”
  可是穿著短褲大襯衫上船,禮子又比誰都高興,連電話都不帶,手提電腦鎖在辦公室。
  船啟航,禮子在賭場玩廿一點,運氣十分好,十六點都贏莊家,滿載而歸。
  真好,與家人在一座孤島上,她恢複童真,象七歲女童,與父親在舞池翩翩起舞。
  或許,朱家需要這次旅行。
  入夜,禮子一個人站在甲板上,抬頭找到北鬥星與金星,那是兩顆肉眼可見最大的星宿。
  忽然有人在她背後說:“旅行沒有你想像之中那麽壞可是。”
  禮子吃驚:怎麽會是他?
  她轉過頭去,可不就是王誌誠醫生,她不是看錯了吧。“你。”她驚喜把雙手擱在他胸上,他趁機握住她雙手。
  “我追上來了。”
  啊,真是難得,兩個星期,“你推掉多少項手術?”
  “誰還理那個,我隻知道拖下去無益:每次約會隻得三兩小時,雙方手機便開始鼓噪,幾時才可互訴心聲?機會要自己爭取。”
  禮子感動了,女性的通病是太過容易陶醉,這也是她們可愛之處。
  “我托人補張船票,追了上來,此刻我與三個中學生擠在艙底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說不 定他們三人都扯鼻鼾。”
  禮子笑得落淚,“你到我房來。”
  他佯作驚訝,“不可越禮。”
  “我到姐姐房去,不過,我先要介紹家人給你認識。”
  “不,不,還同有到見家長的時候。”
  禮子不知多久沒這樣歡笑。
  那天晚上,她給父母及姐姐介紹王誌誠,出乎意料,他們意外多過高興。禮子到姐姐房裏借跳舞裙子。
  禮禾說:“我最不喜歡意外。”
  “身為記者的我卻已習慣意外。”
  “他這個人很有點心術。”
  “讀醫科的人大腦大約都不簡單。”
  “禮子,你好似十分願意原諒他。”
  禮子拾起桌子上報紙,“美聯社記者桃樂妃瓊斯在伊拉克巴格達遇襲身受重傷,生死未卜,嗬多不幸,我認識她。”
  “幸虧你不是戰地記者。”
  禮子放下晚禮服。
  禮禾忽然說:“去,去跳舞,別管那麽多。”
  王誌誠與禮子在甲板相擁起舞,額頭貼額頭,擴音器播放色士風奏出渴睡湖礁一曲。
  “你聽,還是上世紀的音樂有味道,今日的歌手一味吼叫。”
  禮子忍不住笑,“親愛的我們老了。”
  王誌誠忽然說:“你知道船長可以主持婚禮。”
  “嘩,連蜜月都算在內,可真經濟。”
  他們跳舞至天明,五點多禮禾出來跑步,在甲板看到他們,“一起喝咖啡吧。”
  “不,”禮子說:“我正想回艙睡覺。”
  王誌誠卻說:“禮禾我陪你。”
  禮子回到艙房,忽然哈哈歡暢大笑,許多沒有這樣高興,這幾天再也不做噩夢。
  那邊,禮禾閑閑地向王誌誠打聽他就讀的學校與畢業年份,十五分鍾後朱先生太太也出現了。
  這時,船正駛入海灣,隻見奇花異卉,令人精神一振,在這種情況下,朱氏心情大好,容忍力也比較高。
  朱太太說:“誌誠,你是一心追求禮子?”
  朱氏微笑,“老婆婆廢話特別多。”
  回到船艙,朱太太同禮禾說:“打聽一下這個人。”
  禮禾笑,“還用你吩咐,已經在做了,王誌誠表麵上無懈可擊,正當人家出身,父親也是醫生,有兩個已婚姐姐,據同班同學說,王誌誠是神童,學兄有疑問都得請教他。”
  “這麽好”朱太太歡喜。
  “就是脾氣欠佳。”
  “怎麽個說法?”
  “他曾訂過一次婚。 ”
  朱太太說:“他不是和尚。”
  “女方主動解除婚約,可是對分手原因一言不發。”
  “我很尊重這一種人。”
  禮禾說:“我也是,越說越錯,沉默是金。”
  “他們兩人主觀都那麽強,況且都已成年,怎麽理會別人說什麽,總而言之,百分百支持。”
  朱太太感慨,“朋友問我怎樣管教青少年,盡量愛他們呀,他們若仍然無故生氣,那麽,上一會,待他們氣消了,再盡量愛他們。”
  “媽媽姑息我們。”
  “還有什麽辦法?”
  禮子從未試過如此稱心如意,她與王誌誠十多天形影不離,船一泊岸便結伴探險,很快曬成金棕色,他們外形相配,氣質接近,看著都令人舒服。
  朱太太說:“六十歲最佳生日禮物:我有機會抱孫子了。”
  禮禾卻沒有那樣樂觀,她仍向友儕打探:“王誌誠因什麽理由與未婚妻分手?”
  “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是否因為不忠?”
  “兩個人都沒說,禮禾,你若愛他,不要再問。”
  “不是我,是我妹妹,你明白嗎。”
  “難怪,我再替你查一查,謝謝天有互聯網,你不感謝它嗎?上天入地什麽都給搜出來。”
  可是,妹妹禮子是那樣快樂,她整天咕咕笑,雙眼罩著一層晶光,臉頰紅粉緋緋,同上船前的幹瘦黃宛若二人,禮禾這才發現妹妹是那樣漂亮,纖長細致手臂與腿盡露少女魅力,頭發即使淩亂也那麽可愛。
  雖然一生很少,但禮禾也猜到一個人即使活到八十歲,這種快樂時光大抵也不會很多,需要珍惜。
  禮禾什麽沒有說。
  她的朋友回電:“各路消息顯示:王誌誠醫生最大缺點是完美主義,有時叫人吃不消,人總有缺點,朱小姐不要,告訴我一聲,我換跑鞋去追求王醫生。”
  禮禾笑了。
  這個時候,王誌誠與禮子郵輪去觀看活火山。
  禮子讚歎:“中文這個活字用得多好:活生生的地殼,十二件大陸板塊每年移動二至四公分,蠕蠕浮在熔岩之上,如有裂縫,岩漿噴出,億萬年形成火山。”
  這時導遊高聲說:“兩位,請走回來一點,跟著大隊。”
  禮子踩在結了焦的黑殼上,她好奇地大力一蹬,焦殼碎裂,冒出煙來,她球鞋底即時發出橡膠燒焦味道,禮子驚呼。
  誌誠迅速背起她就往較安全處走,團友忍不住哈哈大笑。
  禮子在誌誠背上不願下來,她輕輕說:“我從不來沒有這樣快樂過,這時我才知道什麽叫心花怒放,王誌誠,謝謝你。”她把臉貼著他耳朵。
  “你願意長久與我生活嗎?”
  “我願意。”
  “那麽,我將向朱先生提婚。”
  一位老先生看著他倆,“你不覺得她重?”
  誌誠回答:“她才兩百多磅。”
  老先生點頭:“別讓她發胖。”這話中頗有禪意。
  他們觀看暗紅色熔岩緩緩注入大西洋,落入海水,冒出白煙。
  誌誠替禮子拍照,他自詡:“國家地理雜誌水準。”
  導遊在一邊說:“熔岩在地主叫麥瑪,湧上地麵叫拉瓦。”指手劃腳。
  “請把禮子的手交給我。”
  朱先生覺得突然,他看著妻子。
  朱太太顫聲問:“你愛她不變?”
  朱先生輕輕說:“老太太你的問題實際些可好。”
  朱太太瞪著丈夫,“好,誌誠,你是否負責禮子生活?”
  王誌誠微笑,“那自然,禮子毋須工作,但如果她在有寫作,我一定支持,她寫到深夜,我斟茶到深夜。”
  朱先生聲音很低:“禮子還小,你們想清楚了?”
  朱太太說:“我兩個女兒,禮禾理智,禮子感性。”
  朱先生看著她,“你為什麽要說廢話?”
  朱太太站起來,“我自與女婿說話,關你什麽事?”
  那即是答應了,王誌誠大喜。
  朱先生問老妻:“否則你咬死女婿?廢話。”
  王誌誠大笑,他希望到老還可以學他們賢伉儷般打情罵俏,可是朱太太忽然飲泣。
  朱先生用電話把禮禾叫來。
  禮禾一看就知道王誌誠已經提婚,她同母親說:“媽媽你別不舍得,你不知道今日外邊情況,女性地位每況愈下,幾乎第一次約會便要跳到對方懷中勾住脖子不放才有希望,誌誠居然照老規矩提婚,禮子萬幸。”
  朱太太駭笑。
  禮禾說:“我說的都是事實,可能食物基因有問題,小青年都急不及待,都等不到明天,我與禮子,是新一代的過時人物。”
  朱先生說:“我們已經答應了。”
  禮禾對誌誠說:“恭喜你們,指環準備好了?可不許寒酸,還有,房子、家具用品,統統得設想周到,禮了寫作,書房得寬敞,你有責任照顧她飲食起居。”
  “明白。”誌誠畢恭畢敬。
  “去把好消息告訴禮子。”
  他高高興興離開船艙。
  朱先生說:“真沒想到這次旅行會有驚喜。”
  朱太太歎息:“以後就得順天應命了。”
  禮禾安慰:“他們會得爭氣。”
  朱先生說:“我忽然累了,我到甲板上睡一覺,順便曬太陽。”
  “媽媽你呢?”
  “我約了美容院做按摩。”
  “那麽,晚飯時間再見。”
  禮禾心中感傷多過歡愉:妹妹要出嫁了,從此身邊少了個至親,禮子以後事事以她自己家庭為重,姐姐該撇到一邊了。
  禮子會幸福嗎,現代人看幸福觀點不同,身體健康,生活有著落已經是至大幸福,其他一切像名利愛情,那不過是蛋糕上的奶油。
  誌誠在泳池邊找到禮子,“朱先生朱太太答應了。“
  禮子嘴唇自一隻耳朵拉到另一隻,“誌誠,愛我,愛我。”
  他倆緊緊擁抱。
  這時,有一個婀娜的金發女郎走過,朝他倆(目夾)(目夾)眼,禮子看到女郎穿著一件T恤,胸口圖案是一把插在一顆紅心上,上邊有英文字這樣寫:愛情慢慢殺死你。
  這是一件很受歡迎的T恤,禮子在辦公室也見過。
  放完假同事見到禮子,都大聲說:“好漂亮啊,我也想去旅行。”
  禮子笑不可抑。
  “帶回什麽禮物,千萬別是夏威夷果仁及貝克項鏈。”
  “這是什麽,唷,是一小塊火山熔岩。”
  “對了,是火成岩。”
  “你手上的大鑽石前生是碳,也是火成岩。”
  “禮子,你訂婚了?哎唷,我因妒忌痛不欲生,有人叫朱禮子,什麽都有,上主太不公平。”
  女同事都圍攏來觀看鑽戒。
  “見過家長沒有,說說看。”
  禮子答:“他們一家人出奇地漂亮:王媽媽與姐姐都是美人。”
  “你們朱家也是呀,門當戶對。”
  “禮子,他們對你客氣嗎?”
  “對我很周到,王伯父立刻答應找新居,兩個姐姐自稱閑著無事負責裝飾布置。”
  “羨煞旁人,真是上等人家。”
  “禮子也承認:“我懶人有懶福。”
  “你辭了職沒有?”
  禮子一怔,“為什麽要辭職?有人要整走我?”
  “我們以為你從此陪著丈夫參加會議或打高球或去舞會。”
  “嘿,我照樣是朱禮子。”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匆匆進來,“警方找朱禮子。”
  “什麽事?”大家靜下來。
  “有男子站大廈十六天台,手挾嬰兒,要一起跳樓。”
  禮子問:“關我什麽事?”
  “莽漢妻子叫李詠詩,知會警方,請光明日報記者朱禮子走一趟。”
  惠明說:“我陪你一起去。”
  兩人抓起攝影機便朝目的地撲出。
  到了現場,警方已經封路。
  “走開走開,跳樓有什麽好看。”
  警察走近,“朱禮子請跟我們來。”
  走到大廈樓下往上看,禮子一陣暈眩。
  之見那男人站在天台圍欄前,把孩子放在圍欄上,好讓每個人看得心驚肉跳。
  惠明冷笑一聲,“他要是真的活不下去,早就跳下,還裝模作樣等到這一刻?”
  禮子喃喃說:“警員應當一槍把他射倒,救下孩子。”
  一名警員走近,“朱小姐,我是左督察,這名男子要求見你,你應訊前來,義務協助,警方十分感激,但是你得小心行事,因為當事人精神異常。”
  “他的妻子李詠詩呢?”
  “李女士不堪刺激暈厥,已經送院。”
  禮子見左督察精神平靜,忍不住問:“這種事對你們來講,司空見慣吧。”
  左督察輕輕無奈回答:“稀疏平常,我們隻是緊張幼兒。”
  她們準備好了,隨警員登上天台。
  這時消防員已經把安全氣墊充氣,但在高處看下,偌大氣墊不過像小小一張床褥。
  狂漢一見他們便喊:“李詠詩,叫李詠詩來!”
  他順手推一下孩子,又抓住他手臂,幼兒嗚嗚哭。
  左督察低聲斥責:“懦夫。”
  他踏前一步,“詠詩在醫院急救,她知道呢要見光明日報記者朱禮子,人在這裏。”
  大漢吼叫:“就是她離間我們夫妻,她教唆詠詩離家,她慫恿詠詩同我離婚。”他指著禮子,“你,你一個人走過來,其餘人下去!”
  左督察轉頭說:“朱小姐,警方有談判專家,你不必冒險,你亦可退下。”
  “不,我想出一分力。”
  女警上前,替她穿上安全背心,“係上尼龍繩,扣在天台水管上。
  左督察說:“勸他把孩子交出,我們就在附近。”
  惠明利用這機會靜靜拍照。
  大漢恨恨說:“我一生已經完了,多得你們這些好事之徒,打著旗幟主持正義,卻害人一家!”
  禮子獨自走近,“把孩子給我,幼兒無罪。”
  她可以看到電視台記者在對麵拍攝。
  大漢猙獰地笑:“你過來拿,來呀。”
  禮子心中充滿厭惡,形於色,她無懼地走近,伸長手臂,“把幼兒交給我。”
  大漢凝視她,雙眼發出綠油油得光,“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你有聽過我這方麵得故事嗎?”
  禮子一怔,身為記者得她,竟不知大漢叫什麽名字,她一直把他當一隻瘋狂猛獸,怪物沒有姓名。
  大漢忽然發狂,他撲過去猛拉朱禮子背心上的尼龍繩,禮子連接另一頭的水管竟被他扯脫,他得理不饒人,一手狂扯朱禮子,一手抱著孩子,就想一縱而下。
  不過一旁的警員亦眼尖手快,電光火石間一左一右奮力撲出抱住兩個人質,但是沒拉住大漢。
  他搖搖晃晃像一隻風箏似往十六樓墮下。
  禮子看到他跌落在氣墊不遠之處。
  圍觀群眾大驚失色,發出呼叫之聲。
  這時禮子雙腳發軟,跪倒在地。
  惠明過來緊緊抱住她,禮子不停嘔吐。
  警員用毛毯裹住幼兒,匆匆離去。
  左督察蹲下問:“朱禮子你可要見醫生?”
  禮子搖搖頭。
  警方會推薦你領取好市民獎。“
  禮子輕輕問惠明:“那大漢叫什麽名字?”
  她一愣,“不知道,不關心。”
  “我們知道他的委屈嗎?”
  惠明大聲說:“禮子,我們做得完全正確,總得有人出來為弱者說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個男人暴戾成性,虐打妻子,謀害幼兒,專找替死鬼,至死不悟,我才不怕他,他化為厲鬼來找我,我亦無懼,禮子,我扶你站起來。”
  這個時候,其他記者圍上,禮子低頭一言不發離去。
  她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新聞要角。
  惠明與她回報館,讓她在休息室沉思,總編輯與陳大同都來慰勞。
  電視新聞片段已經播出,可清晰看到朱禮子與狂人談判,那人扯住她企圖跳樓,被警員阻止,小孩幾次搖搖欲墜,旁觀者驚呼不已……
  最後,是死者倒在路邊的遠鏡。
  記者群趕到醫院采訪李詠詩,被醫務人員擋開,隻見李詠詩緊緊抱著孩子,神色呆木。
  不知怎地,禮子卻似隱約看到一絲笑意,她不寒而慄。
  陳大同給禮子斟來一杯熱普洱,“惠明正在趕稿,這次圖文並茂,獨占鼇頭,不過老總吩咐,以後隻準賣力,不準賣命。”
  禮子看著身上汙穢的衣服,“我回家清潔。”
  “你仍在放假,不必回來了,工作交給惠明吧。”
  秘書進來說:“禮子,王醫生氣極敗壞在接待處等你。”
  老陳與惠明陪著禮子出去。
  禮子滿以為誌誠會像每個人般誇獎她,但是他鐵青麵孔,一聲不響地領走未婚妻。
  在車上禮子說:“你也知道這件事首尾。”
  誌誠厲聲斥責:“你出去之前為什麽不知會我?”
  “時間倉猝。”
  “這些都是藉口,你根本不尊重我,你此刻身份不一樣,別忘記你是我未婚妻。”
  禮子一怔,“慢著,你到底是關心我安危,還是你的自尊?”
  他聲音更大:“倘若那瘋子拉著你一起跳下去,我該怎麽辦?在電視上看到才知道你已殉職?”
  說來說去,還是與他有關,出發點並不是她。
  禮子不出聲。
  兩者之間分別太過微妙,氣頭上也無法說清楚,禮子決定暫時維持緘默。
  回到公寓,姐姐也趕到了。
  禮禾大聲激動地揮舞拳頭,“老板當然巴不得記者上刀山落油鍋爭取銷路,可是媽媽命令你立刻辭工,否則斷絕母女關係,朱禮子,你叫人利用了。”
  連禮禾也這麽說,也許,誌誠不算過份。
  禮子一邊淋浴一邊聽姐姐嚕嗦。
  她換上運動衣累極入睡。
  隱約聽見姐姐與誌誠嘮叨一輪才走。
  可是不一會母親也來了,坐在她床邊輕輕嗦:“新屋已經準備就緒,婚禮即將舉行,王家已把聘禮及首飾送來,你不要再魯莽。”
  “是,是。”禮子呻吟。
  禮子鬥不過一家子人,他們都想她安全。
  “立刻辭職吧,籌備婚禮。”
  “我們不打算請客。”禮子喊救命。
  “誰說的,你說還是誌誠說?由雙方父母決定,你屆時出席就是了。”
  禮子用枕頭緊緊罩住頭臉。
  她又做噩夢了:她悄悄走進室內,聽見有人哭泣。輕輕求救聲音:“請你照顧孩子”,仍是那對母女,孩子伏在母親懷內,看不清五官。
  這次禮子問:“為什麽你不親自照顧她?”
  “我已沒有意願活下去。”
  禮子苦勸:“地裏的百合花,天上的麻雀,都有生存的權利,請你振作。”
  這時,那孩子緩緩轉過頭來,禮子就快可以看到她的臉龐,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電話叫醒了她。
  禮子好不失望,“等一等。”她叫,可是夢境已經消失。
  是惠明的聲音:“禮子,你早。”
  早?可不是,天已經亮了,無論昨夜發生過什麽,人是多麽傷心,太陽下山明天還是爬上來,個人的哀樂是何等渺小。
  “聽著,禮子,你昨夜可有叫王誌誠醫生前來辭職?”
  禮子大吃一驚,“我怎會辭職?”
  惠明歎氣,“昆榮猜到,我也猜到,禮子,王醫生又擅作主張,代表你行動。”
  禮子發呆:關心與擔心是一回事,左右她意旨也情有可原,可是幹脆做她發言人,替她辭職,實屬過分。
  “禮子,小心。”
  “陳大同怎麽說?”
  “老陳了解你的處境,他不允請辭,將你納入副刊,讓你撰寫專欄,那即是說,你可以寫影評,書評,社評,還有,腳底的痣,臉上的毛,男友的胸膛,別忘記告訴讀者,天下女子都妒忌你,恭喜你,大作家。”
  “不,我已聯絡到美太空署,他們的一個火星計劃,由華裔年輕女性葉德望主持總策劃,我得訪問她。”
  “我知道這位葉女士,她此刻在加國阿省一個曠野紮營,因為該處地麵情況與火星相似,適合做研究。”
  “我希望她接受光明日報訪問。”
  “你就要結婚,不要忙了,王醫生說喜酒訂在下月十五日,他發了請帖給我們。”
  禮子愕然,她一點也不知道此事,抑或他們提過,她不在意?
  “禮子?禮子?”
  “是,我在這裏。”
  “我們都覺得王醫生太擅長安排與你有關的事。”
  禮子回過神來,“我有事,不與你說了。”
  “禮子,我並非離間你倆。”
  禮子溫和地說:“我明白。”
  禮子找到王誌誠:“你有時間嗎,我有話同你說。”
  “我就在你門口。”
  “這麽巧?”
  “我一直在你門外守候。”
  禮子像所有女性一樣,驟然感動,“為什麽不進來?”
  “伯母在屋裏,我不方便進來。”
  哎唷,禮子立刻放下電話走到客廳,果然看見母親坐在沙發上盹著,奇是奇在她發型化妝一絲也不亂,像要赴宴會般。
  禮子落淚,又忍不住笑,“媽媽。”
  朱太太睜開眼睛,“嗬,你醒了,昨日擦傷的地方還痛不痛?”
  “媽,你回家休息吧,我已沒事。”
  “請帖已經發出,我替你訂了幾套衣裳,過兩天送到。”
  “是,是,”禮子緊緊擁抱母親,“為什麽那樣急?”
  “怕你反悔呀,現在由誌誠照顧你,我放心得多。”
  “媽媽如此疼愛我也不怕禮禾吃醋。”
  “兩個都是我的寶貝。”
  禮子這才去開門,果然,王誌誠就站在門口,為朱禮子風露立中宵。
  禮子雙手按在他胸前,凝視他的濃眉大眼,這般深情會改變嗎,有一日他會忘記嗎,誰也不知道。
  朱太太說:“是誌誠嗎。快進來輪更,我的司機該來了。”
  叫家人如此勞碌,真是罪過。
  朱母臨走之前說:“誌誠,鎮住她的心,別讓她做野馬。”
  誌誠大聲回答:“是,遵命。”
  朱太太高高興興的走了。
  誌誠擁抱禮子,“你愛我多久?”
  禮子回答:“永遠夠不夠?永遠夠不夠?”
  “萬一你離開我呢?”
  禮子喃喃回答:“你可以殺死我。”
  接著一段日子,光明日報為他們的明星記者轉入幕後作出若幹說明,但是讀者不予接受,在網上發表意見:“大把人寫婚紗款式,何必朱禮子,殺雞用牛刀”,“算了,她寫得不錯,她質問為何華人要穿不吉利白紗婚紗結婚”,“她的專欄匪夷所思,竟懷念盲婚”……
  禮子到菜店試菜時才發覺吃的是中菜。
  禮子父母高興到不得了,“龍蝦是一定要的”,“海參換掉”,“親家母與我意見相仿”……
  誌誠握著禮子的手,“然後 ,我們到巴黎住上一個月。”
  禮子想一想,“租羅浮宮附近公寓。”
  他倆溜出去看新居,誌誠的兩個姐姐正在忙裝修,“來得正好,窗簾用塔夫綢還是泰絲?”
  禮子看看素色現代那種華麗不為人知得布置有點茫然,公寓有點像會所,不方便放肆。
  兩個姐姐也穿著細跟尖頭鞋,衣衫雍容,手肘都提不起來似。
  二姐笑,“誌誠得償所願,娶得作家,文靜雅致,職業高尚,且不必拋頭露麵。”
  禮子轉頭問:“是嗎,誌誠,你喜歡協作?”
  二姐答:“他喜歡藝術工作者,之前——”她忽然住口。
  “之前什麽?”禮子問。
  二姐接上去,“之前他考慮棄醫從文。”
  說罷她與設計師去研究燈飾。
  誌誠說:“我們走吧。”
  禮子忽然看誌誠,“我們兩人有充分了解嗎?”
  “不妨,結婚之後,起碼有五十年時間。”
  大姐把他叫過去,她握著兄弟的手,細細叮囑。
  禮子看到他的耳朵發紅。
  稍後他拉著禮子離去,禮子問:“大姐說什麽?”
  “叫我們早生貴子。”
  禮子哈哈大笑。
  禮禾下午到小公寓幫妹妹試禮服,“總算出嫁了。”
  “是否太匆忙呢。”
  禮禾坐下,“一般年輕男女都在相識一年內結婚。”
  “其實沒有任何保障呢。”
  “你的才幹意旨便是保障:保證無論發生什麽,你都可以堅強生活下去。”
  禮子說:“我知道我愛他。”
  禮禾說:“那已經足夠。”
  三件禮服顏色都太鮮明,禮子說:“最好黑白灰。”
  “都不能在婚禮上穿。”
  “看到雙方家長那麽高興,我都無所謂。”
  “來看結婚蛋糕的式樣。”禮禾出示彩照。
  “嘩,三呎高,太豪華了,老姐,第三世界饑民——”
  “這種時刻,禮子,請暫且放下他們。”
  禮子歎口氣,“不能免俗。”
  “人生本來就是一件俗事接另一件更俗的事。”
  “說不定有一日還要派紅雞蛋。”
  “誰還吃白(火合)蛋?”
  “媽媽說到時思去訂巧克力蛋。”
  “嗬,都替你想到了,讓她去吧,輪到我們寵她了。”
  正在高興,報館同事昆榮來電話找禮子。
  “禮子,令尊是否叫朱華忠,擁有一間電子廠?”
  “什麽事?”
  “大事,有一名女子,叫左藤美奈,京都人士,有本市居留權——”
  “喂,即時說到正題上去可好?虧你還是記者。”
  “改名女子主動聯絡光明日報,說要揭露本市商人朱華忠遺棄,她已生有一女今生活沒有著落,又愧於回鄉。”
  禮子耳畔嗡地一聲,“昆榮,多謝你,她可有知會到別家傳媒?”
  “她特別看得起光明日報,說是獨家。”
  “你們約了她什麽時候?”
  “明日下午三時在報館會客室,禮子,你有何打算?”
  禮子呆了一會,“我母親——”
  “是,我也那麽想,你最好請律師陪同。”
  禮子立刻通知姐姐,禮禾正在開會,開小差出來聽電話,聲音冷峻:“朱二小姐,這最好是重要事。”
  禮子三句話把事情講完,禮禾沉默了三秒鍾。
  “禮禾,怎麽辦?”
  “你說呢?”禮禾反問。
  禮子回答:“地大的亂子,天大的銀子。”
  “對,我們去聯絡父親,叫他準備銀票,此事毋須知會母親。”
  “父親所作所為,實在太傷母親的心。”
  禮禾說:“現在不是檢討或是怪罪的時候,我去聯絡於啟韶律師,明午三時見。”
  禮子黯然,聲音哽咽。
  “別擔心,左藤小姐不過想討筆生活費,否則,早就撕破臉吵了起來。”
  “禮禾,我快要結婚了。”
  “振作,禮子,努力你自己的幸福。”
  禮子掛斷電話,掩著麵孔,雙手還在簌簌發抖,王誌誠找她,她也沒有回答。
  可憐的母親,一次又一次,父親不顧她的感受,仿佛用一把鐵錘,血肉橫飛地擊殺她的自尊。
  那天傍晚,禮禾來找妹妹,她精神疲乏,好似與什麽人廝殺過,一進門便脫下外套鞋子,斟出冰凍啤酒,一飲而盡。
  禮禾歎氣,“醫者不能自醫。”
  禮子幫姐姐揉著腿,“進行得怎麽樣?”
  “我與於啟韶在私人會所找到父親,他終於願意添多一筆現款,啟韶又教我一些秘訣,我都準備好了。”
  “倘若她還不願意呢?”
  “禮禾答:”啟韶會得告訴她,最終受傷害得,是雙方的女兒,她會一無所得。“
  禮禾又取出兩支啤酒與禮子對飲。
  她忽然說到別的事上:“我有一個女病人,四十八歲。癌症末期,她任職圖書館,從未結婚,她告訴我,她竟不知異性在耳邊親吻是何種滋味,也不曾被任何人緊緊擁抱,她對愛情一無所知,想像中似鏡花水月,歡愉與眼淚,都與她無關,此刻,她無限惆悵:一切都太遲了,終身她過著素潔平凡枯燥的日子,她忽然向往愛情,即使是遍體鱗傷的關係也好……”
  禮子聽後不出聲。
  小小公寓內靜寂一片,就在這時,忽然門鈴大響,有人在門外叫:“禮子,禮子,開門。”
  禮禾詫異:“這不是誌誠的聲音嗎。他怎麽了?”
  禮子去開門,王誌誠鐵青著臉,“你為什麽不聽電話,你這是什麽態度?”
  他忽然伸手推了禮子一下。
  禮子被他一推,退後兩步,十分錯愕。
  禮禾出來,“誌誠,是我。”
  她把誌誠攔下,拉到走廊,輕輕說了幾句。
  他明白了,漲紅麵孔,立即過來道歉,“禮子,我著急,我魯莽,對不起,你整天不聽電話,我巴不得自露台爬進來見你。”
  他緊緊擁抱她,下巴扣在她頭頂。
  王誌誠不止一次顯示他要百分百占有未婚妻的時間,簡直不允許她有任何私人空間,否則,他會急躁生氣,行為霸道。
  但不知怎的,禮子每一次都覺得他情有可原。
  這時他情緒已經恢複正常,輕輕問:“可需要我幫忙?”
  禮禾取起外套手袋,“我先走一步。”
  禮子卻說:“王誌誠你送姐姐一程,別再回來,我想靜一靜。”
  誌誠隻得所好。
  在門口,禮禾對他說:“你千萬要記得,關心一個人,同控製一個人,是兩回事。”
  王誌誠臉紅耳赤,沒聲價道歉。
  “誌誠,下一次,千萬不可動手推撞禮子。”
  誌誠失色,“我有推她?我竟不自覺,我急瘋了,我該死。”
  禮禾歎口氣,“不必送我,我自己有車,你大可在禮子身上裝置一具追蹤儀,那樣,你無時不刻都知道她在何處。”
  禮子禮禾兩姐妹一夜闔不上眼。
  幸虧年輕,第二天臉容看上去不算太差,她們特別修飾整齊,選擇無情略性大方衣著,準時到達報館。
  昆榮與惠明迎出。
  “人已經到了,在會客室。”
  門一打開,坐在裏邊的一大一小抬起頭。
  那日籍女子年紀不會比朱氏兩姐妹大很多,她有一張小小秀麗瓜子臉,搽著比膚色白二號的粉底,長卷發,衣著考究。
  最叫禮子觸目的是她身邊有一個兩三歲小女孩,一頭可愛烏發,一看就知道是朱華忠的女兒:她長得極像禮子。
  於律師自我介紹,出示名片,然後介紹朱氏姐妹。
  左藤好似不感意外,她亦無激動,她讓於律師看孩子的出生證明文件及醫院檢查的遺傳因子報告。
  於律師也不多話,她輕輕把一張銀行本票放在桌子上。
  左藤看了一眼,遲疑,搖搖頭。
  這時,於律師說:“這筆款子,你可以過日子,不過,朱禮子小姐願意給瑪莉小姐一點見麵禮。”
  禮子也準備了一張本票,這時也拿出來。
  那邊禮禾說:“瑪莉也是我妹妹。”她也有禮物,“這是我名片,將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兩個大姐姐當盡綿力。”
  左藤看到姐妹倆各出一百萬,加上原先那筆,足夠小瑪莉讀到大學以及她開設一家小小禮品店。
  她歎一口氣,把三張銀行本票收好,大家都鬆一口氣。
  那小女孩忽然走到禮子麵前,抬起頭看她。
  禮子輕輕問:“你好嗎?”握著她小手。
  這時,左藤像是自言自語:“在東京因開會認識,立刻熱烈追求,說是自少年起喜歡秀麗的日籍少女,天天送花,在公寓樓下等,中年人了,但風度翩翩,使獨自在東京找生活的小秘書特別感動,說什麽都可以,結婚、宣誓……終於隨他到歐洲度假,來陌生城市定居,可是,女兒出生後,態度就變了。”
  大家作不了聲。
  “其實是一貫的手段,隻好怪自己,但為著生活,不得不厚顏無恥地勒索金錢,請予寬恕。”
  於律師輕輕說:“事情已經告一段落,希望你以後小心。”
  左藤轉向禮子,“聽說閣下即將結婚,祝你幸福。”
  這話聽在禮子耳中,不知怎地,自覺遍體生涼。
  左藤抱起小女兒,靜靜離去。
  這時,連於律師都露出倦容。
  禮子惋惜說:“那小女孩多麽可愛。”
  於律師輕輕道:“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談。”
  禮子問禮禾:“是你的主意吧?”
  禮禾點頭,“我與啟韶商量過,把父親付的款項分為多份,使她心理上好過些。”
  昆榮敲門進來,“事情解決了?”
  禮子與禮禾與他握手,“謝謝你們,謝謝光明日報。”
  禮子問:“兩位的好事近了吧?”
  “十劃沒一撇呢,”昆榮苦笑,“惠家希望得到合理的聘金,惠明看中的公寓房子又超出我倆能力,我們還需掙紮,禮子,你才是幸運女,不用操心。”
  禮子忽然說:“隻要相愛就已足夠。”
  昆榮這時綻開笑容,“是,你說得對,芸芸眾生,茫茫人海,我找到她,她找到我,真是幸運。”
  在車上,禮禾說:“你的同事很有趣。”
  禮子驕傲地說:“我們這一行的人都不虛偽。”
  姐妹同心:“去看看母親。”
  朱太太正在午睡,禮禾輕輕進臥室看了一眼,掩上門出來,悄悄同禮子說了一句話。
  禮子嗒然回答:“人是一定會老的。”
  “卸了妝,麵孔上隻剩兩條青黑色紋眉。”
  “難怪都喜歡少女:蘋果似臉龐,明亮眼睛,豐滿身段,穿什麽都好看,一天到晚咕咕笑……”
  女傭端出點心招待,她倆吃罷,母親尚未醒轉,隻得告辭。
  禮子近來也容易累,禮禾告訴她,那是精神壓力。
  坐在沙發上她很快入夢,有人送來雪白禮服,禮子搖頭,“我不穿這個,俗煞人”,那人又出示另外一件深紫色緞子大圓裙,“不,”禮子說:“所有結婚禮服都不好看”,誌誠走近,“禮子,你別鬧意氣了”,她轉過頭去,誌誠親吻她肩膀。
  那人不是誌誠,禮子驚問:“你是誰?”
  電話鈴叫醒她。
  “朱禮子?請你來靈恩醫院,王誌誠醫生想見你。”
  “誌誠怎麽了?”禮子心驚肉跳。
  這時電話裏換了一個聲音,“我是誌誠的同事李柏民,今晨一宗心髒手術失敗,病人失救,誌誠情緒沮喪,把自己鎖在儲物室內,迄今已有三個小時,不願出來,我希望你來勸勸他。
  禮子惻然:“我馬上到。”
  李醫生在門口接待處等她。
  李醫生輕輕說:“朱小姐,請勿誤會這是懦弱行為,醫生也是人,也有情緒,醫生也會哭,以我自己來說,每次病人失救,我都會寢食不安。”
  “我明白。”
  “這次病人是一個十八歲品學兼優的高材生。”
  李醫生把禮子帶到醫院偏僻走廊,在一間儲物室前敲敲門,“誌誠,朱小姐來了。”
  他取出鎖匙打開門,示意禮子進去,他走開。
  禮子輕輕推開門,“誌誠,既然盡了力,也隻得放開手,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裏邊傳出嗚咽聲音,“禮子。”
  王誌誠像個小孩似蹲在角落,神情疲倦沮喪。
  禮子過去坐到他身邊,把頭靠在他肩上,輕輕說:“真不幸,我了解你感受。”
  誌誠歎氣,“你來了。”
  她握住他雙手,“他們說最困難是向家屬交代。”
  誌誠低頭不語。
  “來,我們一起走出去。”
  “禮子,我疲倦了,我雙手顫抖,我再也不能做手術。”
  禮子說:“明天會好的,我對你有信心。”
  “為什麽我們都那麽疲倦?”
  禮子說:“誰知道,上祖住洞穴,打獵為生,卻精神奕奕,我們發明了各種機械,照說優哉悠哉,但老中青都抱怨勞累。”
  她拉起他,她卻滑倒,他想扶她,兩個人一起摔倒,像演滑稽電影一般。
  誌誠緊緊擁抱禮子。
  這時儲物室門外李醫生咳嗽一聲,“我送咖啡來。”
  禮子說:“我們剛準備出來。”
  李醫生十分幽默,“放下槍械,高舉雙手。”
  誌誠打開了門,原來門外還有其他醫務人員,一起鼓掌。
  禮子說:“我要走了。”
  李醫生送她到門口,“謝謝你,我們不得不出動溫情牌。”
  “我明白。”
  朱禮子與王誌誠言歸於好。
  隔兩天,報館同事替禮子舉行送嫁會,大家挑了一間上海館子,在貴賓廳裏大吃大喝大鬧。
  禮子最高興是與同事在一起,無話不說,像兄弟姐妹沒結婚前那樣親切。
  吃到魚翅王誌誠才來,禮子已經半醉,她與老陳猜拳,頭開用普通話,“八匹馬呀”,後來用粵語:“你頂帽(口丫),她大笑起來。
  誌誠皺起眉頭,“你低聲一點,外邊還有其他食客。”
  大家看了他一眼,這人奇怪。
  禮子說:“你別掃興。”
  誌誠說:“你也別失禮。”
  禮子問他:“你有什麽不順眼之處?”
  “你的一隻腳為什麽踏在椅子上?”
  惠明連忙解圍,“一時高興,大家是熟人沒關係。”
  誌誠卻說:“婚禮上沒有一個不熟,且都看著我們長大,難道也這樣不成?”
  禮子聲音變了,她擲下酒杯,“我不結婚了。”
  大家吃驚,靜了下來。
  王誌誠拂袖而去。
  老陳想去追他,有人說:“別去理他,讓禮子做回自己。”
  “一天到晚管這個管那個,真受不了。”
  “不如另外找更合適的人。”
  “得福嫌輕。”
  大家的黃酒都喝多了一點。
  回到家,禮子覺得沒有意思,兩人都不夠成熟,成日為小事吵鬧,一人一句,各不相讓,柔情蜜意蕩然無存。
  他為什麽要說她,他為什麽不能笑嘻嘻看著她猜拳?他自私,他應當替她高興,代她喝罰酒。
  禮子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索性起來與惠明電話聊天。
  禮子笑:“我喜歡昆榮,同阿昆一起多舒服,你幹脆把阿昆讓出來吧。”
  “昆榮是個窮人。”
  “我不怕,我有妝奩:大屋、大車、現金、股票。”
  “禮子,小心。”她再三警告。
  “你們都不喜歡他,為什麽?”
  “我們是自由工作者,崇尚自由,他卻家長式管頭管腳幹涉自由,格格不入。”
  禮子更加悶悶不樂。
  第二天,探訪母親,意外看到於啟韶律師。
  “禮子,你來得正好,媽媽有話同你說。”
  禮子看到母親左手臂打著石膏,大吃一驚,“媽媽,幾時受的傷,為什麽不通知我?”
  於律師代答:“手肘脫骱,打上石膏比較安全,式禮禾的主意。”
  禮禾自書房出來,“禮子,坐下,小心聽著,母親決定與父親分手。”
  禮子跌坐在椅子上,張大嘴,又合攏,終於分開了,捱了那麽久,半生在屈辱中度過,百般忍耐,不過換來對方進一步放肆,到今日方才覺悟。
  太遲了?不,不,還有幾十年要過,禮子輕輕站起,走近母親,蹲下,伏在她膝上。
  朱太太說:“你們長大了,可以接受這件事。”
  “媽媽,”禮子平靜地說:“我在家陪你一輩子。”
  “我不用你陪,我已報名往瑞士學習烹飪及法語。”
  “告訴我,手肘怎樣受的傷。”
  “皮外傷不算什麽,提來做什麽,過幾日便會痊愈。”
  禮子還要再繼續追問,禮禾把她拉到一邊,“是父親推跌她,她摔倒受傷。”
  禮子變色,“他毆打女人。”
  禮禾歎氣,“礙於麵子,我未有報警。”
  “你我最最憎恨家庭暴力,怎麽允許這種事在母親身上發生。”
  “於啟韶將代表母親單方麵申請離婚。”
  禮子關心,“她的生活會有問題嗎?”
  “這方麵,朱華忠十分慷慨,每個女人,都得到合理賠償。”
  “我們的母親,也不過是其中一名女子。”
  禮禾用專業口吻分析:“他先天缺少尊重女性的感情,成長後環境又允許他放肆,一發不可收拾。”
  禮子說:“你好像並不惱怒。“
  “隻要她肯離開他,我已心滿意足。“
  兩姐妹陪母親整整一日。
  朱太太問:“怎麽不見誌誠,他在醫院做手術?“
  禮子不出聲。
  隻聽得目清說下去:“誌誠也算百中無一的好對象了;有學曆有收入,長得也英偉。”
  禮禾輕輕說:“愛你尊重你的才是最佳對象。“
  朱太太說:“我因禍得福,如不是這段婚姻,我哪有兩個好女兒。”
  禮禾與禮子在客房裏過夜。
  客房本是她倆寢室,禮子說:“小時半夜常常聽見母親隱約飲泣,不知你記得否。”
  禮禾歎氣,“怎麽忘得了,父親往往臨天亮回來淋浴換衣服,不到一會,又再出門,很少見到他。”
  “真奇怪他會喜歡那樣的浪蕩生活。”
  “二三十年了,好此不疲,仍喜冶遊,他把家庭妻女當擺設,也不可缺少。”
  “禮禾你決定與他脫離關係?”
  “那並不是太過困難的事,禮子,睡吧,我疲倦了。”
  禮子入睡,可是不久,噩夢又降臨,她在夢中苦苦掙紮,喉嚨發出啊啊響聲,吵醒禮禾。
  她推醒妹妹,“可憐,果然心神不寧,來,喝杯熱牛奶。”
  禮子一額汗,呻吟不已。
  “你夢見什麽?”禮禾惻然。
  “我背夫別戀,妒夫用刀插我。”
  禮禾一聽,忍不住微笑,“聽上去好似十分值得。”
  “那男友極其英俊,強健胸膛,溫柔微笑,他有非常柔軟嘴唇,我舍不得離開他。”
  “是誌誠嗎?”
  “不,不,不是他。”
  “那麽,這不是噩夢,這是綺夢。”
  禮禾得不到回答,一轉頭,發現妹妹再度睡著。
  她起床梳洗,看到母親,連忙掛上笑臉。
  “姐妹倆晚上說些什麽?一直不住咕噥。”
  禮禾答:“禮子一點也沒有疑心。”
  “那就好,你不知道的不會傷害你。”
  “永遠不對她講出真相?”
  “是,這件事由我來擔當好了。”
  “我要趕上班,放工再來。”
  朱太太說:“我懂得自處,你們姐妹不必纏著我,倒是禮子,她與誌誠為何老有齟齬。”
  禮禾答:“兩人個性都強,互不相讓。”
  “快要舉行婚禮了,真叫人擔心。”
  “不怕,可以離婚。”禮禾微笑。
  “這是什麽話,當姐姐的言行要做榜樣。”
  這時於啟韶律師來了,她說:“朱先生完全答應你的條件,在禮子婚禮後才宣布分手,他會出任主婚人。”
  大家鬆口氣,無限感慨。
  禮禾說:“啟韶,忙壞你了。”
  於律師微笑,“哪裏的話,我按時收費,你收到賬單時便知不必謝我。”
  於律師讓朱太太簽署若幹文件。
  禮子自寢室出來,仍穿著昨日那套運動衣衫。
  禮禾說:“你看你多邋遢,這種沒有腰頭的褲子真坑人。”
  於律師笑,“我一上飛機也立刻換上這個。”
  朱太太笑,“從前我們老土得穿旗袍高跟鞋乘飛機。”
  她們像沒事人似談笑,朱太太真的毫無感慨嗎,當然不,她傷心嗎,又何必做出給任何人看,有人會怪她無動於衷否?當然會有,但到了一定年紀,已知道不必表露真性情。
  朱太太說:“你們都去上班吧。”
  這時女傭走近說:“姑爺來了。”
  王誌誠在客廳等,禮禾與他說了幾句。
  他愕然,“家裏最近發生那麽多事,難怪禮子情緒欠佳。”
  禮禾說:“你要體諒她。”
  “是,是,我明白。”
  嘴裏是那樣說,可是看到未婚妻蓬頭垢麵不修邊幅得模樣,又皺上眉頭。
  禮禾看在眼裏,“又怎麽了。”
  誌誠搔搔頭,“我原先以為女作家秀麗婉約,唯一弱點或許是太過傷春悲秋,沒想到——”
  禮禾微笑,“那不是真的,正如玉女明星也許外型不食人間煙火,但實際上可能好賭酗酒,你永遠看不到真相。”
  誌誠不出聲。
  “後悔還來得及。”
  “不,”誌誠說:“我會改變禮子。”
  禮禾搖頭,“危險,本性難移,你若愛她,讓她做回自己。”
  禮子走近,“在說我壞話?”
  禮禾說:“快做新娘子了,斯文些,別那麽豪放。”
  禮子詫異,“我待人彬彬有禮,我從不說粗話,難道要我學習笑不露齒,走不動裙。”
  “禮子今晚你要見王家長輩。”
  “不是已經見過了嗎?”禮子吃驚。
  “還有一群表親。”
  禮子呻吟,當初是怎麽昏了頭答允婚事的?
  禮禾把衣物皮鞋手袋交在她手上,“記得換上。”
  天氣已經很熱了,還得穿絲襪與半跟鞋。
  禮子不得不與誌誠冰釋誤會去見王家長輩。
  那套淡黃色套裝真討好,家長們非常滿意,議論紛紛。
  “娘家看樣子環境不差”,“她皮膚非常細結”,“那串大溪地珠子很圓很亮”,“笑臉十分甜美”,“不多話,頗文靜”,“福氣真好,嫁給醫生,不必讀醫”。
  他們似乎不介意禮子是否聽得到。
  人就是那樣,去到一定年紀,自覺可享特權,不必再理會他人感受。
  禮子如坐針氈,套裝的領子有點緊,她趁人不覺,伸手去抓了一下,發覺脖子上有紅疹。
  禮子嚇一跳,照一照鏡子,原來整個胸口都起紅斑,敏感!不知是否王家食物有問題還是不習慣長輩評頭品足,皮膚又癢又痛。
  禮子又忍耐一會,漸漸那紅疹蔓延到耳後及腮旁。
  她把誌誠拉到一邊,他看到也嚇一跳。
  “找個藉口告辭吧,真不好意思。”
  誌誠抱怨,“你確會淘氣。”
  他帶她回醫院打針吃藥,禮子看著紅疹慢慢平複,可是一兩搭抓過的腫塊卻開始潰爛,需敷藥粘膠布,禮子有點狼狽。
  誌誠說:“你還有什麽暗病,好說明白了。”
  禮子已沒有幽默感,她輕輕答:“朱家患麻風。”
  誌誠也沒好氣,不再搭腔。
  那一晚,又不歡而散,禮子不敢相信當初的兩情相悅似乎已成追憶。
  第二早,胸前的膏布一揭,她嚇一大跳,皮膚已經起膿。
  她連忙找禮禾診治。
  禮禾說:“不怕不怕,我給你下藥。”
  禮子有感而發:“幸虧還有姐姐。”
  她記得極小之際,在小學一年級給頑童欺侮,姐姐趕來搭救,也是這麽說“不怕不怕”地安慰她。
  “公寓已裝修好了,去看過沒有?”
  禮子問:“皮膚無故潰爛,是否食肉菌?”
  “你可在王家吃過海鮮?”
  “他們家把鮑魚切了片當零食,我吃過一些。”
  “這種習慣最不衛生。”
  “姐,我對王家一無所知,亦不適應,真不想嫁他們一家。”
  “禮子,新居是王家所贈,將來他們少不免前來作客。”
  “救命。”禮子叫苦連天。
  禮禾欲言還休,有點吞吐。
  “姐,你有話說?你我之間,直言不妨。”
  “沒什麽,大人了,請你做人小心穩重。”
  “不,姐,你瞞不過我,你心裏有事。”
  禮禾猶疑片刻,才緩緩說:“禮子,王誌誠曾經有親密女友。”
  “那不是新聞。”
  “她叫蘇杭,後來分手,原因不明。”
  禮子微笑,“你記得林傑與郝大雨嗎,我與他們也無疾而終。”
  禮禾說:“那女子住在本市。”
  禮子詫異,“你去調查他?這是為何來?”
  “因為我覺得蹊蹺,我有第六感。”
  “在背後探測不是好事,讓我當麵問誌誠好了。“
  “禮子,你太冒失,不能以心為心。“
  “就要結婚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
  禮子忽然覺得煩躁,伸手把胸口膏布撕下,血水在傷口沁出。
  “禮子,忍耐。”
  禮子已經離去。
  晚上見到誌誠,她斟出香檳,他詫異,“慶祝什麽?”
  禮子答:“我喜歡香檳,閑時便喝,你不知道?”
  “你嗜酒?”
  “誌誠,你我並不了解對方,認識你之前我已養成許多陋習。”
  “不要緊,可以慢慢改過。”
  “誌誠,這些壞習慣都是我的生活享受,我不打算改過。”
  誌誠看著她,“如果相愛,就會互相遷就。”
  她也看著他,“誌誠,你從前有個女朋友?”
  誌誠一怔,忽然笑了,“我以前有許多女友,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那麽,我說清楚一些,她叫蘇杭,名字如此特別,應有記憶。”
  王誌誠錯愕,“你在背後打探我?”
  禮子越來越覺得他與當初認識的王誌誠不一樣。
  “你想知道什麽?”
  “誰是蘇杭?”
  “曾是未婚妻,後來她另結新歡,離開了我。”
  禮子微笑,“她找到比你更好的人?”
  “是,禮子,世上確有比我更好的人。”
  “你可傷心?”
  “我已痊愈,禮子,如果有人在你麵前講我壞話,不要詫異,這世界充滿黑心人,我勸你不必理會。”
  她再也問不出什麽,隻得靜靜一個人喝完一瓶香檳。
  “新居已經裝修妥當,這是門匙,你可以去看看。”
  禮子點頭。
  門匙上有一塊可愛的牌子,上邊寫著“甜蜜之家”。
  禮子不會誤解舒適就是幸福。
  “輪到你坦白,你從前與些什麽男生來往,因何分手。”
  “那當然是人家也找到了更好的對象。”
  “真的比你好?”
  “他覺得好便是好,別人的感受不要緊。”
  “來,一起去看新居。”
  誌誠若無其事把車子駛往山上。
  蘇杭這個人在他心目中仿佛完全沒有印象,抑或,他的偽裝完美?
  新居最突出之處是一間為禮子所設的寬敞書房:一直到屋頂的書架子,三乘六呎大書桌,對牢看到全海景的落地大窗。
  禮子微笑,可是,坐在這裏,不一定寫得出好文章呢,世事還算公平。
  “你應當滿意,姐姐花了許多心思。”
  這時禮子的電話響起。
  誌誠命令:“關掉,等我把話說完。“
  禮子低頭一看,是報館打來,說聲“抱歉“,走到露台去聽,她再也料不到誌誠會忽然動怒,追上來一掌把她的手提電話打甩。
  那小小電話飛脫,一直的溜溜往二十多層樓墮下。
  禮子嚇得毛管直豎,強做鎮靜,不發一言,走回屋內,然後,搶過手袋,奔出新居。
  王誌誠在她身後喊:“禮子,禮子。”
  禮子進了電梯,急急按鈕,降到地下,奔到街上,叫了計程車便著司機速速駛走。
  二十多層樓高,欄杆隻齊腰高,他若大力推她,摔下樓的就是她,後果不堪設想。
  此君如此暴戾,可怕。
  禮子的心突突跳,吹著風,她忽然鎮定下來。
  她囑司機把車駛往報館,那是她第二個家。
  她對他已有充分了解:這個人不適合作終身伴侶,他無法控製暴烈脾氣,遲早會出事。
  必須解除婚約。
  老陳看見她訝異,“你怎麽會有空?”
  “我來複工,我的桌子在哪裏,我要求恢複年資。”
  昆榮迎上來,“惠明找你呢,她問你喜歡哪個牌子瓷器,大家合份送禮。”
  禮子說:“我不結婚了。”
  大家麵麵相覷,“臨陣退縮,你害怕了?”
  禮子點頭,“怕得發抖。”
  “他不該叫你辭工,在家時間太多,想東想西,想出禍來。”
  “請帖發出沒有?”
  有人代答:“萬幸還沒有。”
  又有人代為慶幸:“那倒還好,否則,得逐張去收回。”
  但亦有人惋惜:“那麽好的對象——”
  昆榮這時走近,“可要替你在報上刊登一則分手啟事?”
  惠明說:“分手、悔婚,都是平常事,何用登報聲明,留三分餘地,以後好見麵。”
  “也許禮子永遠不想再見他。”
  惠明答:“若果以後成為陌路,何用刊登廣告?”
  昆榮感動,“惠明,你夠忠恕,又真正忍耐。”
  惠明對禮子說:“你考慮清楚,妥當處理此事。”
  這時禮子跑去聽電話,回到報館,她又活轉來,每個細胞都找到方向,如魚得水。
  隻聽得她大叫一聲:“馬上來,”立刻與攝影人員跑出去。
  這是一宗警員受襲事件:“有一名女子報案,說丈夫用利器威脅她,女警安康與拍檔上門調查。”
  她走到門前,拍檔配合,在後門守候。
  她按鈴,“陸先生,警察,請你出來應門。”
  就在此時,隔著門,一槍射穿木門打中她左腿,安康倒地,她拍檔大驚失色,召後援幫忙。
  記者接獲線報趕到,救護人員已把安康抬上白車,朱禮子撲上去:“她情況如何?”
  “不要阻礙我們工作。”
  “該警員有無生命危險?”
  護理人員搖頭,“一跳左腿轟得血肉模糊。”
  禮子悲憤莫名,用手格開救護車門,隻見受傷女警安康雙目緊閉,麵色煞白。
  救護車飛快駛離現場。
  事件當然沒有完結,警員荷槍實彈包圍民居,這時大量記者已經趕到。
  可是,大門輕輕拉開,一名少婦抱著孩子走出屋外,警員立刻把她們接到安全地方。
  接著,警員撲進屋內,記者緊張注視,以為會有槍戰,可是隻見警員靜靜出來。
  “什麽事?”有人大聲問。
  禮子走前詢問,她得到結果:凶手已自殺身亡。
  禮子說:“我向鄰居訪問幾句。”
  鄰居紛紛出來看熱鬧,“這裏一排村屋,孩子們都一起玩耍,陸先生是貨車司機,工作辛苦,但收入不錯,一家三口從來沒有問題,完全看不出來”,她,恩見到記者說個不停。
  “不過陸太太時時跌倒受傷,好幾次帶著黑眼圈送孩子上學。”
  “陸先生待人和氣,時時幫老人家修理電器。”
  “真看不出”是外人常用語。
  事發之前,一點先兆也無?沒有可能,可是外人哪裏看得出蛛絲馬跡。
  禮子到醫院去探訪女警情況,醫護人員說:“警方稍後會得發布消息,此刻,她在手術室。”
  禮子說:“我們回報館交稿吧。”
  這時電話響起,是惠明聲音:“禮子,暫時不要回報館。”
  禮子訝異,“我們剛做完新聞。”
  “王醫生在這裏。”
  “什麽?”禮子吃驚。
  “他大吼大叫老陳把你交出來,似足失卻理智。”
  “不必理他。”
  “禮子,他手持壘球棒,已經打爛你的案頭電腦。”
  禮子不相信耳朵,她忽然想起四個字:真看不出。
  “現在護衛員已經包圍他,逼他離去。”
  禮子掛上電話,一額一背是冷汗。
  她叫同伴:“我們回報館。”
  一進大堂,老陳迎出,“禮子,對不起,我們報了警。”
  隻見警員走近:“這位就是名記者朱禮子小姐,我們都拜讀過大文。”
  他笑嘻嘻,仿佛不大重視這件破壞案子,當作男方爭風喝醋小事。
  禮子氣結,又不好分辯。
  “請朱小姐隨我們到派出所說幾句話。”
  老陳說:“禮子,規矩上我們必須這樣做。”
  禮子揚揚手表示明白及不必多言。
  原來王誌誠也在警署,這時朱禮禾已經趕到,她有若幹熟人,立刻與他們談了幾句。
  接著,禮禾低聲斥責妹妹:“怎麽會搞成這樣?”
  禮子不出聲,坐在一角。
  禮禾看著她說:“寒窗十載,你對得住筆記與功課?”
  禮子知道這些話是說給他們兩個人聽。
  “婚禮已經取消,母親會得通知各方麵,你們不必操心。”
  王誌誠忽然問:“朱禮子你可是另外有人?”
  禮子看著姐姐說:“我有無別人毋須交代,我隻知道光明日報已將我辭退,我的名譽已永久受損。”
  警員走近,“王醫生,請你向朱小姐保證不會發生同樣不愉快事件。”
  這時禮子忽然抬起頭發問:“你們的同事安康情況如何?”
  “安康左腿無法挽救,隻得切除。”
  禮禾輕輕說:“警務人員工作永遠受我敬佩。”
  “王醫生,如果再犯,朱小姐可以向你發出禁製令,你們可以走了。”
  王誌誠說:“禮子,我想與你單獨說幾句話。”
  禮禾站到他麵前,輕輕說:“過幾天,誌誠,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她帶著禮子離去。
  禮禾輕輕在妹妹耳邊說:“奇怪,他叫我害怕。”
  禮子苦笑,有什麽奇怪,她怕得渾身僵直。
  禮禾說:“在船上我們捉迷藏跳舞打球……多麽愉快,我不知多慶幸他將成為朱家一份子,怎麽會變成今日模樣。”
  禮子輕輕說:“因為我與他心目中的女作家斯文婉約形象不符,他大怒失態。”
  “禮子,你到我家來住幾天,要不,回娘家去。”
  禮子答:“不,我住酒店,我不想騷擾你們。”
  “也好,反正你也要搬家。”
  禮子發呆,“真有如此嚴重?”
  “禮子,你我比誰都清楚,此事不可掉以輕心。”
  “禮禾,這件事我也有錯,我不該輕率允婚。”
  禮禾悻悻然,“當然你也有錯,你昏了頭。”
  “媽媽怎樣?”禮子擔心。
  “她失望失眠,都是你累的。”
  禮子內疚,“我也感到壓力,我也希望完婚。”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以後,還有人敢追求我嗎?”
  禮禾沒好氣,“這是你目前最不需要關心的問題。”
  惠明打電話給禮子:“你到寶珍家去住幾天吧。”
  “我不想麻煩親友。”
  “你放心,寶珍腰往東京,她那裏比酒店舒適安全。”
  寶珍的車子已經來接。
  禮子問:“新工作如何?”
  “已經是老工作了,你還問。”
  “到了日本,替我帶些標致T恤回來。”
  “這是我家門匙,小心放好。”
  “我想回家拿些日用品。”
  “叫男同事陪你。”
  “寶珍,你們真覺事態如此嚴重?”
  “禮子,他已用壘球棒打爛半間新聞室。”
  禮子用雙手捧著頭,不出聲。
  寶珍問:“他可有對你動手,他可有造成可見傷口?”
  禮子苦笑,“可見傷口”,講得真好,不,不,王誌誠造成得傷口都是肉眼所看不見的。
  那天晚上,禮子看著寶珍收拾行李。
  寶珍說:“美國人見我會說些日語,想派我駐東京,薪水雙倍,叫‘困難津貼’,我想趁機會學好日文,公司替租的公寓在靖國神社附近,區域不錯。”
  禮子問:“這個地方呢?”
  “我打算留著這項投資,有個退路。”
  “那幹脆租給我好了。”
  寶珍詫異,“可是裝修家具合你口味嗎?”
  “我從不計較這些,這是我的福氣。”
  “那麽一言為定,我叫人做租約。”
  禮子有感而發:“寶珍,你真能幹,一切自置,不求人。”
  “禮子,我入行已十年,你與惠明的資質都比我聰穎,也升得快,但是我勤力用功,所以又占了優勢,我最近也累得不像話,鬧鍾響後十多分鍾還起不來,朦朧中肉體仿佛已在工作,可是實際還躺在床上。”
  禮子惻然,“靈與肉累得分了家。”
  “我想安頓下來,結婚生子。”
  “是,半夜起來給幼兒喂奶,天未亮送子女上學。”
  “一個女人到底幾時才能真正休息?”
  “你聽過息勞歸主這四個字沒有?”
  寶珍回答:“況且要找個合適對象也不容易,有同事說出兩個條件:禿頭不可,胖子也不可。”
  “沒有生活情趣更不行,當然,男人得有正當職業,無不良嗜好。”
  “除出我們自家兄弟,哪裏找這樣的人去。”
  “昆榮不錯,”禮子想起,“昆榮是好人。”
  “昆榮是窮小子,你有妝奩,才不計較。”
  說說笑笑,禮子心情好過許多。
  第二早醒來,寶珍已經出了遠門。
  禮子籲出一口氣,振作精神,回家安慰母親,一進門就說:“媽媽,不好意思。”
  “過來禮子,”母女緊緊擁抱,“我支持你的行動與意見。”
  “媽媽,謝謝你。”
  “不謝,母親還可以做些什麽。”
  “禮禾都告訴你了?”
  “媽媽陪你出去散心,你愛去哪裏?”
  “昨日我看見旅遊節目中的巴黎,我想去花都。”
  “我鼓勵你,到歐洲住上一年半載,等親友都忘記這件事才回來從頭來過。”
  禮子吃驚,“一年半載,那不是放逐嗎,做什麽好?”
  “學藍帶烹飪,中興廚藝 ,造福家人。”
  “媽媽,你對我真好。”禮子落淚。
  “你與禮禾是我生命中的禮物。”
  自由母親才會這樣輕易饒恕她吧,王家上下,一定會把她打入地獄。
  婚禮取消後,王家心情沉重。
  “可是朱禮子知道了什麽,有誰說是非?”
  “誌誠的脾氣從頭到尾沒改過,你能怪誰?”
  “誌誠不是已經在看醫生了嗎?”
  “唉,誌誠這毛病不改,怎樣結婚。”
  禮子當然沒聽到,她到小公寓去收拾私人物件。
  一打開門,不知怎的,她渾身汗毛豎起。
  為什麽?她也說不上來,可是她腳步放輕,步步為營,緩緩走進自己家裏。
  一切沒有異樣,家具、書籍、衣物。都照原來樣子擺放。
  禮子取過大行李袋,把重要私人文件放進袋裏,她走近書桌,忽然凝住。
  桌子上有一張禮禾與禮子合攝照片,一直放在電腦旁邊,此刻平放,銀相架上插著一把冰鑽,直刺在相中禮子的頭上。
  禮子一看,眼前發黑,那人恨至深力至大,冰鑽插進照相架子直透桌麵,牢牢釘在桌上!
  禮子當然知道這是誰,一定是王誌誠,他怎麽會有門匙?禮子一向把鎖匙放桌上,他來來去去,要配多一條,實在不算稀奇。
  禮子猛地抬起頭,說不定他此刻就在屋裏,躲在櫃中、門背、或是走廊。
  禮子丟下袋子,打開大門,逃出家中。
  她眼前發黑,看到閃光點點,要靠在牆上喘息。
  禮子內心苦澀,她隻不過死悔婚,她與他又無殺父之仇,從前與男友分手,他們最多對她不理不睬,何致於如此極端。
  她跑到姐姐處,臉色蒼白,忽然嘔吐。
  禮禾相當鎮定,“這是神情禁製令的時候了。”
  “那會影響他的工作。”
  禮禾說:“至今你還為他設想,他分明有狂躁症,他應立刻找心理醫生幫助處理,同時,警方會限製他接近你住所、辦公室或人身。”
  禮子痛哭,“我不再愛他。”
  “他也不再愛你,”禮禾說:“他狠狠恨你。”
  “我隻想他丟開我。”
  “那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你出外避一避風頭吧。”
  “叫我躲到何處去?”
  “美、加、英,低調處理,待他結婚生子,你可甩難。”
  “禮禾,別開玩笑。”
  “他在氣頭上,這人又不能控製怒火,你不可掉以輕心,雖然你們尚未成家,這可也是家庭暴力事件。”
  “我怎麽辦,換門鎖?”
  “那裏住不得了,你搬家吧,我找人幫你收拾細軟,你秘密訂飛機票往外國事最佳選擇,我會替你找一個人談談。”
  “誰?”
  “那個叫蘇杭的女子,王誌誠第一任未婚妻,從她口中,或可知他心態。”
  “我是調查專題記者,這事應當我來做。”
  禮禾看著她,“你處境可安全?”
  我會照顧自己。“
  “很多女子都那樣說,不久她們便告失蹤,數月後腐爛軀體才被旅遊人士發現。”
  “什麽話!”
  “我自運輸署駕駛執照部得到蘇杭的資料。”
  禮禾自抽屜裏取出一張文件,禮子一看,那是一張駕駛執照的影印本。
  啊,她低呼,相中人竟與她有七分相像。
  “猜一猜她的職業是什麽。”
  “她像一個有成就的藝術家。”
  “蘇女士在華南大學任教,主持明清小說講題。”
  “多麽娟秀文雅,她與王誌誠之間發生什麽事?”
  禮禾看著她,“你說呢?”
  “我立刻去探訪她。”
  “她已婚,有兩個孩子,生活安樂,你考慮一下,是否應當去騷擾人家。”
  “我想知道我是否應該下禁製令。”
  “去吧。”禮禾歎口氣,“你自己小心。”
  禮子的精神像是回來了。
  她取得地址,找到郊外大學區一幢小洋房去。
  小屋白色牆壁上爬滿鮮紅色流浪美國,十分漂亮。
  流浪美國其實是華人的攀藤植物薔薇花,古人喜在庭園中搭架子種植薔薇及紫藤,愛它顏色鮮豔香味動人。
  禮子從未在都會中見過那麽美麗的花牆,它的主人一定也清秀脫俗。
  她上前按鈴,女傭出來應門,抱歉地說:“太太不在家,我不能讓你進來。”
  禮子張望一下,隻見屋內一塵不染,簡單原木家具,走廊裏有一隻皮球。
  她輕輕說:“我稍後再來。”
  “她到附近超級市場買冰激淩,很快回轉。”
  禮子回到車裏靜靜等候,一陣微風吹來,帶著花香,令他神清氣朗,小鳥啜啜叫,她輕輕說:“是,你也好”,當作問候。
  真想不到鬧市附近就有世外桃源,禮子扭開收音機聽音樂,一個少女哼哼唧唧的聲音“愛情慢慢殺死你……”呢喃得仿佛在說故事。
  剛在這個時候,一輛旅行車回來了,在路邊停好,車門打開,女傭自屋邊迎出,從車內帶出兩個小孩,抱回屋裏。
  一個少婦打開行李箱,取出一袋袋雜物。
  禮子看清楚,原來少婦已經懷孕。
  是什麽令一個女子不辭辛勞每年生一個孩子?不可思議,頭兩名那麽小,老三卻又要出生,啊,他們一定非常相愛,生活必然安定。禮子替他們高興。
  禮子下車走近,“讓我助你一臂之力。”
  少婦轉過頭來,見是打扮樸素漂亮少女,以為是新領導,便笑答:“那我不客氣了,這是兩袋水果,那是牛奶,都不輕呢。”
  禮子幫她搬進屋內,放進冰箱。
  少婦笑問:“你貴姓,在讀書還在做事?我需要臨時保姆,你可願意賺外快?”
  禮子答:“蘇杭小姐,我是光明日報記者朱禮子。”
  “記者?你知道我名字,有什麽事?”
  “我可以喝杯茶慢慢談嗎?”
  少婦疑惑問“你想知道什麽?”
  禮子輕輕說“我原是王誌誠醫生的未婚妻,但最終決定解除婚約。”
  這兩句話象遊絲一般鑽進少婦耳朵,她頓失驚色,站進來說:“請你即刻走。”
  “蘇小姐,我跟你在一條船上。”
  “不,你看到了。我已經是三子之母,我丈夫快下班回來,我們要準備晚飯了,請你離去。”
  禮子懇求:“請幫我忙,我非常徬徨,王誌誠似乎失去理智,我考慮向警方求助,又想留些餘地,請予忠告。”
  蘇杭抬起頭,她蒼白臉容十分秀麗,叫一個孕婦激動真是罪過,禮子覺得過分,她歎口氣,“對不起,打擾你,請你原諒。”
  禮子走向大門,就在這時,蘇杭叫住她:“請等等。”
  禮子轉過來,她相信她的臉色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兩個慘澹的女子相對無言。
  蘇杭進廚房做一壺香片茶,“請坐。”
  禮子緩緩坐下,喝一口茶,定定神。
  蘇杭抬起頭,“你盡快知會警方,要求保護。”
  禮子心中一片冰冷,“有多壞?”
  蘇杭輕輕解開衣領,禮子一看,霍一聲站起,退後三步,撞跌椅子。
  154-155
  女傭聽見聲音,進來問:“太太,一切無恙?”
  蘇杭答:“沒事,你去照顧孩子吧。”
  禮子顫聲問:“是他做的?”
  蘇杭伸手撫摸頸底喉頭一道蚯蚓般的疤痕,輕輕說:“這次生產後我會到矯形醫生處治療傷痕。”
  “他割傷你?”禮子指著她。
  蘇杭點頭,“我丈夫不知此事,他以為我做過手術, 在醫院躺了三天。”
  “為什麽不將他逮捕?”
  “他家人帶著律師來說項,答允多宗條件。”
  “蘇小姐!你真糊塗,你怎麽可以接受和解?”
  “我有我的苦衷,你快報警吧。”
  禮子還要追問:“他因何事暴怒?”
  “朱小姐,我隻能進這麽多,請你走吧,不要回來。”
  這時兩個幼兒奔出叫媽媽,禮子知道是告辭的時候了。
  真湊巧,大門推開,男主人回來,大聲叫孩子名字,一手抱起一個,他是個五短身材一看就知道脾氣一級的好好先生。
  “啊,家裏有客?”他客套:“不多坐一會?”
  禮子唯唯諾諾低頭退出,她不能再打擾她了。
  回到車內,發覺全身簌簌顫抖。
  王誌誠不但會用暴力,而且出手想置人於死地。
  禮子把消息告訴禮禾,禮禾說:“我立即知會於啟韶。”
  這次,禮子不但不覺害怕,相反有種舒泰:來就來吧......一間漆黑房間,禮子推門進去,如上次一樣,聽見哭泣聲,房間漸漸光亮,她看到那對母女。
  她問:“為什麽哭泣,可以告訴我嗎?”
  少婦說:“請幫我照顧孩子。”
  禮子問:“你要到什麽地方去?”
  她指指額頭一個洞, 洞裏流出黑色血液。
  禮子追問:“誰傷害你?我替你報仇。”
  這時,那孩子忽然轉過頭來,禮子第一次看清楚她的容貌,她大吃一驚。
  禮子大叫,“你——你。”
  她跌滾下沙發,禮禾趕進來扶起她。
  隻見禮子嚎叫:“那是我,那是我,我看到我自己。”
  禮禾按著禮子雙手,向護士說:“替她注射。”
  禮子痛哭,姐姐擁抱著她,任她發泄。
  “你精神受到極大困擾,禮子,你最好離開本市去別處鬆弛,我替你訂飛機票往倫敦。”
  “我不去,我不願離開你們。”
  “那麽,好好躲母親家休養。”
  於律師推門進來,“我已盡快趕到,可是已做了一些調查。”
  禮禾說:“願聞其詳。”
  “我的朋友科隆負責王蘇案和解,基於律師/當事人之間守秘條約,不可透露細節,但是他打了一個比喻。”
  “請說。”
  “假設又一對年輕男女,情投意合,假設他倆征得雙方家長同意,決定訂婚,一有婚約,假設男方占有欲越來越強,叫女方無法忍受,假設任何小事都可引起他的不安:同學電話,同事共聚,他都查根問底,並且阻止未婚妻與親友來往,女方漸感窒息,稍有反抗,他便拳打腳踢,假設女方要求解除婚約,一晚,假設他躲在樓梯角,手持鋒利手術刀,伺候等她出來,割傷她喉嚨,差點傷到大動脈致命。”
  禮禾聽到這一連串假設,拳頭越握越緊。
  “女方被送進醫院,假設男方家長連忙邀請律師幫忙議和,擺平此事。
  禮禾問:“條件是什麽?“
  “大量金錢,並保證男方永不騷擾再犯。“
  “女方不似貪錢的人。“
  “她家庭環境欠佳,的確需要援助,與其兩敗俱傷,不如趁機下台。“
  禮禾氣忿,“倘若她起訴他,禮子就不會受到傷害,她放走了一名凶手,都是你們律師幹的好事,大力慫恿議和。“
  於律師提高聲音:“也有人控訴律師唯恐天下不亂,專門教人打官司。“
  “一定要將他繩之於法。“
  那邊禮子已靠藥物幫助沉沉入睡。
  於律師歎口氣,“我也愛睡覺,假期可以一眠不起,直睡十多個小時,睡著什麽煩惱也無,無知無覺無色無相。”
  禮禾輕輕說:“你寂寞了,我也是。”
  於啟韶說:“也許都應該一早結婚生兒育女。”
  禮禾吟打油詩:“女兒愁,悔教自身覓功名,碧海青天夜夜深。”
  “得了,心理學醫生。”
  “在佛洛依德之前,壞就是壞,好就是好,全是天性使然,與心理無關,事實上也沒有心理一詞。”
  這時看護進來,“醫生,病人到了。”
  於律師說:“我去替禮子申請禁製令,叫王誌誠不得在一百五十米範圍接近朱禮子。”她告辭離去。
  病人緩緩走進,朱醫生請她坐下。
  她臉上蒙著絲巾,混身緊張不安繃緊。
  朱醫生輕問:“可以解下絲巾,我們這裏沒有外人。”
  也許是醫生聲線柔和可靠,可能她已壓抑良久,她顫聲說:“醫生,我實在不想再活下去。”
  朱醫生說:“凶手已經被判十二年監禁,罪有應得,他原本想傷害你,結果他也成為受害人,我讀過你的資料,你不必害怕。”
  “醫生,你得救我。”
  “心理醫生不能建議你該怎樣做人,醫生不過幫助你救援自身。”
  她先用手捂住臉,然後扯下絲巾。
  禮禾看到的麵孔並無血跡破損疤痕,在絲巾下,病人還戴著一隻透明塑料麵具,緊緊貼在五官之上,像蒙著一層保鮮紙。
  禮禾知道病人臉容受到炙傷,麵具用來加壓,防止傷口結痂,使她看上去陰森可怕。
  病人飲泣,“他放火要燒死我,為什麽?”
  禮禾忽然想到禮子,見多識廣的她竟不寒而栗。
  “他一邊獰笑一邊高叫:‘沒有人可以得到你!’我奔到街上,好心途人用大衣撲熄火焰,代我報警,我才得以存活,有時真希望已經死去。”
  朱醫生無限感慨。
  她等病人離去之後,過去看親妹妹。
  看護說:“醫生,一位王誌誠找你。”
  禮禾一震,“他在什麽地方?”
  “他打過多次電話來,說稍後會到你辦公室。”
  禮禾想了一想,“說我已經下班。”
  她推醒禮子,送她回寶珍家休息。
  禮子內疚,“連累你了。”
  “他要見的是你,警方會禁止他接近你。”
  “為著大家安心,我決定到外國逗留一段時間。”
  禮禾陪她回寶珍家中,決定守護妹妹,她在沙發過夜,被禮子請入房中,禮禾說:“這時希望配槍。”禮子混身發冷。
  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了,親人如此緊張,可見已預見危機,禮子歎氣,在沙發上擁著毯子勉強看書。
  禮禾已入睡,禮子剛想熄燈,忽然聽見門外有聲音。
  禮子一驚,看著大門門縫,隻見有黑影走來走去,輕輕呢喃聲傳來:“禮子,開門,禮子,開門”,像一隻鬼魅,叫禮子寒毛直豎。
  她認得那聲音屬於王誌誠,她一時慌了手腳,不知所措,四肢不能動彈。
  黑影仍在走廊徘徊,他竟懂得找到寶珍家,一個醫生竟淪落到把精力時間用在追蹤威脅女性,真叫人難過,可是朱禮子此刻隻知害怕。
  忽然一隻手搭在她肩上,禮子整個人癱瘓。
  原來是姐姐醒來,禮禾凝視門縫,半晌她作出決定,撥電召警。
  片刻,門外的王誌誠似乎有所警覺,黑影驀然消失,接著,兩名警員來到視察。
  大開門,隻見門檻附近一大堆煙蒂,可見他已不知逗留多久,禮禾毛骨悚然。
  禮子喃喃說:“他並不吸煙,這不似他。”
  禮禾歎氣,“誰看得出那會是王誌誠醫生。”
  天亮了,當天下午禮子就離開本市往北美。
  在飛機倉裏一個年輕男子向她走近,她覺得他像王誌誠,一顆心突突跳,嚇得混身麻痹,閉上雙眼一會,再睜開,發覺隻是陌生人,這才恢複知覺。
  她吃不下睡不著,年輕男子勸她:“喝些牛奶,別緊張,是頭一次乘飛機嗎?”
  下了飛機,她找到一間酒店入住,越是陌生地方,她越發鬆弛,休息過後,她到鎮上找出租公寓,並且在附近社區學院報名讀烹飪課程。
  她同姐姐通話:“我到達小鎮了。”
  “西雅圖不算小城,號稱碧綠城市,可見風景甚佳。”
  “那人可有騷擾你?”
  “希望他隻是一時濁氣上湧,很快找到別人。”
  “好像很黑心的樣子。”
  “我到靈恩醫院詢問,他們說他告長假,你要提防。”
  “連你都不知我的住址,我想我會安全。”
  “記得每天打電話回來。”
  禮子報讀甜品班,原先以為老師會教做蘇芙厘或是忌廉蛋糕,但初級班一味教做鬆餅,這也好,做好了互相交換來吃,每隻五百加路裏,裏來自漸漸增磅。
  她另外找到一份帶狗散步散工,每早在某大廈司閽處接過四條尋回犬,往公園遛噠個多小時後送還。
  禮子不介意這種遊學生涯,但她內疚浪費時間,說不定半年後回到家,寶珍惠明她們已經榮升主任,那她就吃虧了,唉,真叫王誌誠累死。
  一個月後她覺得悶膩,告訴禮禾,她要回家。
  禮禾說:“媽媽十分想念你。”
  “她與父親如何?”
  “終於正式分手,說也奇怪,現在每星期爸爸回家一兩次陪母親吃飯,有時還一起觀看舊電影如亂世佳人與金玉蒙等。”
  “他們其實應是星球大戰一代。”
  禮禾說:“王誌誠靜下來,他,或是他的親人都沒有聯絡。”
  “人們還記得我與他訂過婚否?”
  “本市股票指數這兩個星期驟然下跌了三千點,誰還有空理你這種小人物。”
  “那麽我可以回來了。”
  “禮子,你已是成年人,即使本市沒有王誌誠,以後想你頁明白要小心做人。”
  “我明白,以後我一定會戰戰兢兢。”
  “我會著手替你找地方住。”
  “禮禾,我也想置一間姑婆屋。”
  “人到了再說,禮子,我沒有一天不想起你。”
  禮子歎息,還是親人最可靠,算一算,離開家已有六個多禮拜了,她已學會做春卷、叉燒及水餃,還有椰絲蛋糕,巧克力柏菲及果仁餅幹。
  這陣子禮子看也不敢看與她搭訕的異性,她像是被蛇咬過的人,終身怕繩索。
  在歸途上她閱讀一本關於法律案例書籍,其中“公眾安危重於個人私隱“一案叫她醒悟。
  事情是這樣的:心理醫生史密夫有一個病人叫約翰,約翰追求女子蘇珊,被蘇拒絕,懷恨在心,對醫生說,要殺死蘇珊泄憤。
  醫生大驚,可是基於醫生/病人私隱,不可透露原委,醫生終於寫匿名信給蘇珊,警告她,叫她小心,可是已經太遲,蘇珊已遭殺害。
  她家人事後控告醫生見死不救,法官判史醫生無罪,但翌年隨即更改法律:公眾安危終於個人私隱,在適當與必要時刻,舉報揭露。
  倘若蘇杭舉報王誌誠,禮子便可免役。
  如果禮子也維持緘默,那麽將來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受害。
  這時有人對她說:“這本書叫你目不轉睛一定十分精彩。“
  她點點頭,不予理睬,閉目養神。
  她哪裏還有心情與任何人搭訕。
  飛機抵埗禮禾親自來接,那是一個大雨天,有車有傘,禮禾還是半身濺濕,禮子十分感動。
  姐妹倆緊緊拉著手,共用一把傘向車子走去。
  司機替她倆開門,上了車禮子才鬆口氣。
  回到家了,禮子歎息,希望倒楣日子從此過去。
  禮禾笑說:“獨身女子生活中最不能少的是什麽人?是司機大哥,否則,哪裏都不用去,都會沒有停車的地方。”
  禮子也微微笑。
  “其次,就是秘書,於啟韶說:她實在沒有時間親自訂飛機票或酒店房間,於是隻好分工,接著,便是家務助理,回到家裏,累得賊死,有人斟上一杯熱可可,才繼續活得下去。”
  禮禾沒有提到體貼的男伴,大抵,世上沒有這一號人物。
  禮子問:“媽媽好嗎?”
  “她很好,你不會相信,離婚後父親反而尊重她。”
  “父親生意如何?”
  “他有天賦,不必擔心,最近私生活收斂,聲譽進步。”
  “還有什麽新聞?”
  “七十六歲老翁擊殺七十三歲老妻。”
  “什麽?”禮子吃驚。
  禮禾苦笑,“我還以為世上隻有憤怒青年。”
  “那個人有什麽消息?”終於問到王誌誠。
  “他毫無音訊,沒有新聞是好新聞。”
  禮子常常籲出一口氣。
  “法庭已把禁製令交到他手中,希望他有所警惕。”
  “他複工沒有?”禮子忍不住問。
  “禮子,這人已與你無關,你最好忘記他,我幫你找到一間管理嚴密的公寓,還有一份替製衣廠編輯日錄的工作,你不必再回報館。”
  “現在輪到你控製我的生活了。”
  “我是你姐姐,你理所當然聽我。”
  車子停下,司機陪她們乘電梯到公寓高層,打開門,家具雜物設備齊全。
  “祝你從頭開始,休息完畢,來見母親。”
  “謝謝你,老姐。”
  一連搬了三次,走到地球另一邊又回來,避過王誌誠沒有?
  半夜,禮子驚醒,她像是聽見有人在門外哭泣。
  她起床到廚房看對麵大門外邊的閉路電視,走廊燈光明亮,並沒有人影,禮子已經額頭冒汗。
  她仍然不放心,聯絡管理員上來巡視,“朱小姐,你放心,一切安全。”
  禮子熄燈上床,泰半是她疑心生了暗魅。
  王誌誠這上下恐怕已經把她丟在腦後,怎麽耽在她門外哭泣,她想像力太過豐富。
  半晌,禮子又自床上下來,終於忍不住,撥電話到靈恩醫院:“王誌誠醫生今日可有當值?”
  過片刻答案來了:“王醫生與手術隊伍自今晨起開始為病人做脊椎手術已經十四小時。”
  “他迄今仍在手術室?”
  “正是。”
  禮子連忙掛上電話。
  她可以放心了,王誌誠的情緒已經恢複正常,全情投入工作,這次,他控製住內在暴力。
  禮子終於在天亮時分入睡。
  醒來與母親談一會,媽媽問:“胖了還是瘦了,情緒好嗎,想吃什麽,衣服夠不夠。”
  禮子忽然覺得無限寂寥,一向她的時間隻有不夠用,現在卻不知如何打發時間。
  編寫時裝目錄隻需用電腦互傳訊息資料,毋須外出,她被變相軟禁。
  姐姐還替她準備了營養餐,每天由膳食公司送上門。
  禮子發覺自己又一次致電靈恩醫院:“王誌誠下了班沒有?”
  “王醫生已經下班回家。”
  她想一想,撥電話到王誌誠住宅。
  禮子吃驚,他不來找她,她倒去惹他?她扔下電話,這是怎麽一回事?
  電話已經接通,那邊有電話公司錄音聲音說:“這個號碼已經取消。”
  他更改家中電話號碼,他已搬家,他也想忘記過去?
  禮子放好電話,心中無限惆悵,像一個人去抬一隻紙箱,以為沉重,誰知裏邊空無一物,輕飄飄吃了一個空,反而大吃一驚。
  朱禮子一世幸運,終於擺脫了王誌誠。
  抑或王誌誠擺脫了她?
  禮子更衣外出,她在路上王後看,埗,沒有人跟著她。
  她在圖書館也留心有無人注意她,她也看不到異樣。
  從此她不用小心了嗎?可能是。
  王誌誠可是再世為人了?
  她在冰室吃冰淇淋,一邊讀報,忽然看到小小一段啟事:“王誌誠醫生與名媛趙小蘭訂婚之喜”,禮子呆住,冰淇淋匙羹嗒地一聲墮地。
  短短內文介紹王醫生年輕有為,英明神武,前途無限,趙小姐則是名門之後,是一名珠寶設計師,兩人堪稱匹配,誠屬一對璧人。
  啊,他又找到了犧牲者。
  禮子吃驚,他的手段迅速,宛如閃電,又有人上鉤了。
  這與她無關?不不,太有關係了,趙小蘭將是下一名受害人,趙小蘭可能沒朱禮子幸運,趙小蘭會有生命危險。
  朱禮子應當緘默嗎,抑或,去警告趙小蘭?
  可以與姐姐商量一下,但,姐姐永遠那樣理智,她不了解當事人內心世界,她不會同情她。
  禮子在冰室坐了很久才離去。
  接著,她發覺自己已經站在皇室珠寶店門口。
  她推門進去:“請問設計師趙小蘭在嗎?”
  店員笑說:“趙小姐最近很忙,請問有什麽事?”
  “我想請她設計一枚胸針。”
  “我去請她,你請等等。”
  禮子有點緊張,珠寶店裏四處都是鏡子,她看到自己蒼白不安,但在人家眼中,她可能隻是斯文沉著吧,誰看得出來呢,對,誰看得出來?
  不一會,一個穿黑色貼身套裝的年輕女子出來,連店員都覺訝異,清麗的趙小姐與人客相貌竟有七分相像,她們兩人客氣地握手,自我介紹。
  趙小蘭叫人斟出咖啡,輕輕問:“朱小姐,我可以為你設計什麽樣胸針?”
  禮子想一想,“你知道高賦設計?我想要一顆長約吋許,黃金製造的心型,當中插著一把精致像真的匕首,滴出紅寶石鑲的血液。”
  趙小蘭並不覺意外,她輕輕說:“我有一個設計,請你過目。”
  她與助手說了幾句,助手取出一隻盒子,趙小蘭笑著說:“現在正流行Goth,這是我替本市一位男歌星施本然設計的項鏈,剛剛完成。”
  盒子一打開,禮子不由得讚歎,“啊”,她幾乎忘記來意,盒子內是一隻吋許大骷髏頭,黃金製成,玲瓏剔透,比例、凹凸位,都恰到好處,驟眼看甚至有點可怕,骷髏的一隻牙齒,用鑽石鑲成。
  禮子說:“嘩,這是一件藝術品。”
  趙小蘭笑:“我們的師傅是著名巧匠。”
  “我交給你了。”
  “我先替你畫圖樣,心型打算用不規則手打黃金,波斯型匕首真的穿插金心而過。”
  “好極,正合我意。”
  趙小蘭的助手過來,“朱小姐,這是材料預算,設計與手工費用加一倍半,預先付百分之三十。”
  禮子點點頭,取出信用卡付款。
  助手一看,滿麵笑容,“原來朱小姐是朱太太的千金,朱太太是我們熟客。”
  禮子隻微微點頭。
  “圖樣做好我們會通知你。”
  禮子說:“我會親自來與趙小姐商洽。”
  趙小蘭送她到門口。
  禮子說:“你在國際上一定已有名氣。”
  “不敢當,我們客人的確來自世界各國。”
  禮子道別,才出門,就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匆匆推開珠寶店玻璃門,與她擦身而過。
  禮子一怔,連忙閃到一旁。
  那男子是王誌誠,他看也沒看她,他根本不察覺朱禮子存在。
  他直接小跑步走進店堂,笑著握住趙小蘭的手,把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送到她手中。
  這個舉止惹得全店職員豔羨笑聲。
  禮子緩緩自角落走出來,隔著玻璃看到這一幕。
  啊,不用躲避了,他已經當她透明。
  王誌誠穿著舒服熨貼的西裝,精神奕奕,神清氣朗,分明已把舊人舊事丟在腦後,他已再世為人。
  而趙小蘭氣質優秀,是個有實力的商業藝術家,條件猶勝朱禮子。
  禮子發覺她整張麵孔漲紅,耳朵發燒,頸後麻癢。
  她握著拳頭很久,才轉身離去。
  他不會再害她,他已經轉移目標。
  王誌誠濃眉大眼,仍然那樣俊朗活潑,他本來是禮子的人,他們已經訂妥婚禮,現在,他手上的毋忘我,交到別人手上。
  禮子不必躲著他了。
  但是,她為什麽沒有鬆口氣?
  她去找禮禾,看護告訴她:“朱醫生去開會了。”
  禮子又找母親,一個陌生女子說:“朱太太在我們這裏染頭發兼做按摩,三小時後才有空。”
  那麽,她呢?禮子躊躇,她做什麽?
  她隻得回家,這次,她舒坦地掏出鎖匙打開大門,她沒有閃縮回頭張望,她再也不怕有人跟著她。王誌誠才沒那麽空。
  她關上門,啊,像與一個孔武有力的大塊頭廝打過一般精疲力盡。
  幸虧惠明的電話到了,禮子無故落下淚來。
  惠明向她報告:“老總派我訪問一個叫杜芳的年輕女子,她的工作有趣之極:她在埃及教中文,旗下百多名學生,各種年齡都有。”
  禮子不出聲。
  “禮子,”惠明勸說:“你的情緒一直欠佳,為何?事情已經過去,我看到啟事,王醫生已與他人訂婚。”
  “我也看到。”
  “寶珍在東京工作,成績甚好,快要升級。”
  “你們都有出息,隻我一個人窩囊。”
  “禮子,很快你就會迎頭趕上,我對你有信心。”
  “你與昆榮幾時注冊?”
  “我就是想通知你,下月三號。”
  “這麽快?”禮子意外。
  世界像一列火車,轟轟開過,把她一人撇在站頭。
  惠明咕咕笑:“被你們催的,簡單注冊,然後蜜月旅行,到夏威夷一個星期回來複工。”
  “昆榮會給你幸福。”
  “到時來觀禮。”惠明叮囑。
  禮子沒聲價答應,心中不知如何,無限空虛。
  別人家仿佛不斷報喜,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就是她一個人,走路後退。
  禮子一連好幾個晚上失眠,清晨,她索性沿山路跑步。
  有人在身後追了上來,本來,她應當吃驚,但是她隻略略看一眼,原來是兩名年輕男子,緩緩跑過她頭。
  他們沒有朝禮子搭訕,禮子停下,難道,她已不再吸引任何異性了?
  她摸著麵孔,靜靜回家。
  過兩日,皇室珠寶店有電話來,“朱小姐,圖樣做好了。”
  禮子本想取消交易,但口是心非,她聽見自己說:“我一小時後到方便嗎?”
  不知怎地,她想再見趙小蘭一次。
  麵色紅粉緋緋的趙小蘭笑欣欣迎上,“朱小姐,請來看。”
  彩色圖樣十分精美,那枚小小波斯匕首穿心而過,刀尖有一滴鮮紅色寶石血液。
  禮子吩咐:“請在心背後刻一行字。”
  “請問是什麽呢?”趙小蘭好奇。
  “Love Kills Slowly。”
  “啊,朱小姐,你太悲觀了。”
  “我有嗎,”禮子微笑著說:“不見得呢。”
  禮子心中有數,趙小蘭大方爽朗,才華出眾,叫她印象深刻。
  她處理事情,一定比朱禮子妥當,她一定會擺得平王誌誠,她才不怕他。
  禮子忍不住問:“趙小姐,聽說你已訂婚。”
  趙小蘭高興回答:“朱小姐什麽都知道。”
  禮子又再問:“他對你好嗎?”
  趙小蘭大方回答客人詢問:“多謝關心,他十分體貼。”
  再問下去,人家怕要疑心。
  她爽快付清餘款。
  助手一直送到街上,“朱小姐,有機會請介紹客人。”
  禮子回到家中,頭一直低垂,抬不起來,也沒有必要抬頭,索性佝僂著背脊。
  禮禾探訪妹妹,見到禮子,連忙道歉:“七國刑警在本市開會,我方得益匪淺,上司決定設立新部門,叫做罪犯心理素描小組,忙得我透不過氣。”
  禮子像是很專心聆聽,心中卻想,每個人都有好消息。
  “禮子,我看到報上刊登王誌誠訂婚消息,心頭輕鬆,仿佛麻風轉移到別人身上,一方麵慚愧,一方麵喜不自禁。”
  禮子說:“那女子,很容易查到王誌誠底細,為什麽她不怕?”
  禮禾微笑:“也許王誌誠已經改過自新。”
  禮子又問:“他為什麽沒有為我改過?”
  禮禾看著妹妹,“禮子,一切已成過去,不要再想到或是提到這個人,假使這人日夜在你家露台下談情唱情詩,我勸你立即報警。”
  禮子笑容恍惚,“是,你說得對。”
  “你還要照顧母親,知道嗎。”
  禮禾匆匆離去,禮子用冰袋敷臉,她長長歎氣,剛想堅強地站起,把破碎生活一片片拾起,門鈴又響。
  她猜想是禮禾忘了什麽,一看,果然有一隻文件夾子還在茶幾上。
  她去開門,才打開一條縫子,被人大力一推,門朝裏撞開,碰到額角,痛入心肺。
  禮子心知不妙,想再掩上門,已經來不及,隻見王誌誠雙手叉在腰上,麵目猙獰,用力關上大門,一步步逼近。
  他咬牙切齒,“你還不肯放過我?你還想破壞我?你騷擾我以前的未婚妻蘇杭,你又跟蹤我現在的未婚妻小蘭,你意圖如何?“
  禮子伸手掩住額角,摸到腥髒一片濕,她知道是流血了。
  她輕輕回答:“我也是你的未婚妻。“
  “哈囉,”王誌誠瞪著她,“記得嗎,你取消婚約,你申請禁製令,至今有效,我此刻違例,隨時會受到檢控,你都忘記了?”
  “請你立刻離開。”
  “我警告你,不得再去騷擾趙小蘭!”
  “你在保護她?”禮子不置信,“你踩我頭上保護她?”
  “是,我愛她,我會保護她。”
  禮子忽然笑了。
  王誌誠退後一步,“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為什麽仍然緊盯著我們不放?”
  禮子怒叫:“你顛倒是非黑白,是你死纏我,是以我才申請禁製令,現在你又闖入我家,傷我身體,我要報警,我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王誌誠忽然清醒,他似被一盆冰水澆在頭上,他看著朱禮子,她此刻扭曲五官,咬牙切齒,哪裏還有半分清秀,同他記憶中的禮子差天共地,為著她犯法,值得嗎?
  他退到門口,“不要再跟著我們。”
  禮子哼一聲,“你怕了嗎?”
  王誌誠說:“我已改過自新,我已獲新生,你不要走上我的老路,你會痛苦。”
  禮子問:“你來忠告我?”
  “朱禮子,離我們越遠越好。”
  他拉開大門離去。
  禮子本該立刻通知警方,但是她想一想,用相機拍攝傷口,然後找醫生處理。
  醫生替她用膠水黏合,貼上紗布,囑她休息。
  禮子連眼睛與半邊臉孔腫起,照罷鏡子,她不禁神經質地大聲笑。
  多麽諷刺,她還是在被虐婦女庇護所裏認識王誌誠醫生的呢。
  什麽地方不好,偏偏是在該處,現在,他們互相虐待。
  公寓再隱蔽安全,他還是找到了她。
  禮子到刀剪專門店挑了一把六吋長剔骨利刀。
  除出她自己,誰也不能保護她。
  她又找到胡椒噴霧,同時要求舊同事替她買一把電殛槍。
  昆榮說:“那是違法武器,禮子,你來參加我們婚禮不必攜帶武器。”
  禮子這才想起有這麽一回事。
  她戴一頂米色網紗頭箍帽去參加婚禮,注冊處坐滿親友,禮子一個人坐在後座,寶珍轉頭招呼她,有人詢問:“那漂亮的紗帽女孩是誰”,“我先看見她”,“介紹給我”,“你們挑對象淨看外表”,“膚淺”……
  觀禮完畢,她上前祝福一對新人,新娘百忙中問:“你額角怎麽了禮子?”
  禮子答:“喝多一杯不小心撞到台角。”
  老陳走近,“禮子,有話同你說。”把一隻公文袋交給她。
  “我到你辦公室詳談。”
  “那麽明天早晨十時見。”
  禮子並沒有跟大隊去喝上一杯,匆匆回家,甩下一大堆失望的男生。
  她回家喘氣,把公文袋打開,原來是一把電槍,形狀像一具手提電話。
  她把尖刀與電槍放在枕頭下,胡椒噴霧藏在手袋裏。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
  她怎也猜不到會是趙小蘭,她一怔,電光石火之間,她明白了,王誌誠並沒有把朱禮子身份告訴她,他仍然沒有說實話,趙小蘭不知朱禮子是誰,正如朱禮子不知蘇杭是什麽人。
  換了人,可是沒有更改伎倆,禮子微微冷笑,是,他愛她,他要保護她,不過,他仍然不願說出真相。
  “朱小姐,你要看看那枚胸針嗎?”
  禮子輕輕回答:“我一時走不開。”
  “我請你喝下午茶可好?”
  “那麽,我在文華二樓等你。”
  禮子冷笑一聲,換了套衣服,輕輕出門去。
  掩上門時她聽見母親聲音在電話錄音機上問:“禮子,你好嗎,有時間給媽媽回個電話。”
  曾經躲到西半球去避開王誌誠的她,現在決定迎頭撞上。
  小蘭比她先到,“朱小姐,你先看這個。”
  她遞上一隻盒子,禮子以為是那顆被匕首插穿的心,但是盒子一打開,卻是一隻藍色的鑽石眼睛,眼角有一滴眼淚,栩栩如生,看上去有點毛骨悚然。
  “啊,我知道了,”禮子低呼:“這莫非是薩戈多達利的設計。”
  “正是,我等了好幾年,終於在蘇富比拍賣行購得,”趙小蘭十分興奮,“你是知音,我帶來給你欣賞。”
  “不敢當,嗬,做得真漂亮。”禮子愛不釋手。
  “現在,請看這個。”
  禮子那顆心終於做好了,同她相像中一摸一樣,禮子忍不住讚道:“趙小姐你太能幹了。”
  小蘭幫她扣在襟上,“所有哥賦同誌會得拜服你。“
  禮子點點頭,把那隻眼睛還她。
  “這裏是賬單,各類寶石份量全部列出。”
  趙小蘭十分活潑健談,把禮子當作朋友,她說到畢加索設計的一副骷髏耳環,引經據典,十分有趣:“最後一次由墨西哥女畫家費烈達嘉羅佩戴,此刻不知所蹤,許多人在尋找。”
  禮子忍不住問:“你快樂嗎?”
  趙小蘭笑:“叫你看出來了,我真是幸運,家父任由我追求興趣,讓我讀珠寶設計,我又找到知心伴侶,他十分了解我,親友都說他太寵愛我了。”
  禮子看著她,正想說話,她的手提電話響起。
  “對不起,”她說了幾句,“我要回公司,歌星施本然來了。”
  禮子點點頭,“我來付賬。”
  小蘭滿嘴稱謝,匆匆離去。
  實難說出口,原來,講人壞話是那麽困難。
  禮子提起銀壺替自己斟茶,在茶壺反映中,她看到一張繃緊著毫無血色的臉,十分嚇人,她連忙裝出一個笑臉補救,倒是像哭,相由心生,一個人心情如何是看得出來的。
  她付了賬走出咖啡店,剛剛有一個金發女子應上來,目不轉睛看住她的胸針,“真漂亮”,禮子回答:“謝謝”,“在何處購買”,禮子答:“在皇室訂做”。
  她還有心情與陌生人交談,可見尚未失去控製。
  過兩天,昆榮與惠明縮短行程回來,說是悶死人,惠明四處勸人不要去那種曬完太陽沒事可做的地方度假,可是她歡欣神色卻說著另一個故事。
  她送禮子一罐果仁,禮子打開一看,卻是一套鮮紅色內衣褲,她不禁笑起來。
  惠明會不會是太快樂了?這不是與她談心事的時候。
  傍晚,禮子去探望母親,朱太太在繞毛線,禮子說:“幹嗎親自動手,原以為這門手藝已經失傳“。
  可是朱太太手邊有好幾冊時尚雜誌出版的毛衣編織法書籍,可見又流行起來。
  “我先幫你們織一頂帽子。”她興致勃勃。
  禮子想起她極小的時候,淘氣地把絨線纏住台椅的腳,說是替它們穿冬衣。她蹲下找毛線痕跡,果然,書房其中一張椅子的腳上還有毛線尚未拆除的痕跡,她大笑起來,直至流下眼淚。
  朱太太有點擔心,所以說:“你與禮禾二人早日結婚,我可抱外孫,”有所:“我沒打算與親家母分享孫兒,我預備獨占。”想到這裏,高興但神經質地笑。
  禮子握住母親的手,放在臉頰旁邊。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在電腦前,寫了匿名信,電郵到皇室珠寶給趙小蘭,內容如下:“趙小姐,請睜大雙眼,看清楚你的男伴,他過往有不良記錄”。
  她一按出鈕,電郵已傳達趙小蘭的使人電腦。
  禮子籲出一口氣,自覺做了一件好事。
  完全正確,她不能見死不救,她必須幫助趙小蘭。
  禮子伸一個懶腰,她睡得十分舒暢。
  接著幾天,禮子的機製啟動,她是一個優秀記者,探聽消息不露痕跡。
  她陪母親到皇室珠寶店看一顆紅寶石,順道問:“趙小姐在嗎。”
  趙小蘭走出來,高興地說:“禮子你好。”她明顯地憔悴。
  可是警告已經生效?
  禮子輕輕說:“你患感冒,抑或有心事?”
  小蘭回答:“瞞不過你的法眼,家裏有點事。”
  “願意談談嗎?”禮子微微笑。
  小蘭苦笑,“你可有六個小時空閑?”
  “你可以約我,你有我的電話。”
  這時朱太太叫女兒:“禮子過來看看。”
  禮子走近看那顆紅寶石,“嘩,這一定是南亞古國哪座佛像的一隻眼睛,被貪婪外國人撬下偷運出售,輾轉至此,不知可有咒語追隨。”
  大家都笑了。
  禮子可是沒閑著,當晚她又發出一封高密信:“趙小姐,你的男伴,已經第三次訂婚,為什麽?”
  果然,不到一小時,趙小蘭已經主動找她。
  “我們在公園見麵好嗎。”
  “明日下午三時中央公園冰淇淋店門口一列影樹下。”
  禮子戴著一頂大大草帽在長凳上等小蘭。
  她見到她出現同她說:“一會我們去吃龍蝦。”
  小蘭羨慕:“禮子你好像沒有煩惱。’
  “你呢,你也是呀,你是幸運女。“
  小蘭自手袋中取出兩頁紙,上麵打印字樣,正是那兩封匿名信。
  “空穴沒有來風。”小蘭說。
  禮子不出聲,她為小蘭悲哀。
  “我該怎麽辦?”
  “小蘭,你應當麵對麵與他講清楚,沒有人可以幫你。”
  “會不會是有人惡意中傷?”
  禮子反問:“誰?”
  “我不知道,或許是我過去的男友,他過去的女友。”
  禮子冷笑:“你們倆,曾經嚴重傷害過那麽多人嗎?”
  “有些人特別容易受到傷害。”
  “這麽說來,倒是他們的錯?”
  趙小蘭提高聲音,“喂,禮子,你是我朋友,你到底幫誰?”
  “沒有人可以幫你。”
  “他對我很好,一點異樣也看不出。”
  “早,看不出,”禮子抬起頭笑,“怎麽會叫人看得出呢,一個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趙小蘭吃驚,“你仿佛有經驗。”
  禮子微笑,“我們去吃龍蝦吧。”
  小蘭站起,“我沒有胃口,我告辭了。”
  她像是有點疑心,“打擾你了,禮子。”匆匆離去。
  禮子摸摸麵孔,歎口氣,她臉上肌肉僵硬。
  這時,她背後有把聲音傳來:“我警告過你,不要再騷擾趙小蘭。”
  禮子知道這是誰,“禁製令叫你不得在我身邊一百五十米範圍內出現,王醫生。”
  “請不要再陷害我。”
  禮子詫異,“你在哀求,抑或泣告?”
  “我到底做錯什麽,你為什麽惡毒地恨我?”
  “是不是應該有人揭發你?”
  “朱禮子,我乞求你的原宥,我願作出賠償。”
  “你心有悔意?我看不見得,你這麽快又找到獵物,故技重施。”
  他走到禮子麵前,他一臉胡須渣,看到一個那樣英偉的男子如此憔悴,真叫人難過。
  “禮子,讓我們各走各路。”
  “你打算怎樣做,付我巨款,換我沉默?”
  “你——”他伸出手臂。
  “別動手,”禮子出言警告,“你會後悔。”
  “禮子,別做出受害人的樣子來,我才是受害人!”
  禮子冷笑,“我將用我餘生之力,拆穿你的謊言。”
  “是因為我有勇氣從頭開始?”
  王誌誠忍無可忍,伸手抓住禮子雙肩搖晃,禮子自口袋裏取出電槍,啟動,滋一聲,王誌誠大叫一聲,到底痙攣。
  禮子藏好電槍,緩緩走開,這時,有人向王誌誠圍攏,“這人怎麽了”,“快叫救護車”……
  禮子已經離去。
  她不再怕他,以彼之道,還諸彼身。
  回到家,她發出第三封電郵:“趙小姐,你的未婚夫曾毆打殺傷他前任未婚妻,小心。”
  她脫下外套,發覺前襟那枚心型胸針已經扯落。
  禮子根本不稀罕。
  她熄燈睡覺。
  半夜,禮子做夢,她重複地看到那個少婦抱著幼女哀哀哭泣。
  禮子高聲說:“不要再騷擾我,不要再走進我的夢境。”
  但是少婦額上照舊流著黑血,把幼女交給禮子,“請你照顧她。”
  幼兒轉過身,小小麵孔隻有手掌那樣大,皮子雪白,看牢禮子,臉頰上掛著豆大眼淚,她伸出雙臂。
  少婦絕望地懇求:“請照顧她。”
  禮子大聲喝問:“你們到底是誰?”
  那個小女孩,像煞是她,禮子有小時照片,她當然知道年幼時長相如何。
  她大聲淒厲喊叫,就在這時,門鈴驟響,她跳起床,披上浴袍跌跌撞撞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名警察,“朱禮子,我們要向你問話,請到派出所一次。”
  禮子頭皮扯緊,來了,王誌誠居然報警,她不怕,她手上有禁製令,他接近她,她就得保護自己。
  禮子木著臉,“我要更衣。”
  女警跟著她走進寢室,看著她換上襯衫長褲。
  警察看到案頭剪報,“你是名記者朱禮子?我最喜歡讀你的采訪。“像是不置信她欣賞的文人會淪落成為警方急於會晤人物。
  禮子冷靜地說:“我要通知我的律師。”
  她找到於律師,“請知會禮禾,我現在將往中區警署。”
  禮子到達警署,於律師已在等她。
  她走近,“不要怕。”握緊禮子的手。
  禮子把事情經過在她耳畔輕輕敘述,於律師漸漸變色,但這不是責罪的時候。
  警員說:“朱禮子,王誌誠受電槍狙擊,心髒一度停頓,經過急救,情況危殆,王氏手掌抓緊一件飾物,經過王氏未婚妻辨認,屬於你所有,所以我們想取一份口供。”
  警員出示一張照片,“這枚胸針,可屬於你?”
  禮子點點頭,就是那顆插著匕首的心。
  “朱禮子,王氏的未婚妻趙小蘭指你多次主動接近她,這可是事實?你為何向王氏發禁製令,卻又自動接近他的未婚妻?”朱禮子無言。
  這時朱禮禾匆匆趕到。
  於律師連忙向禮禾接頭,兩人密斟。
  在整個過程中禮子不言不語,靜靜坐著,像是事不關己,毫不勞心。
  警署繁忙,不住有人進出,禮子像是對眾生相發生極大興趣,她看著警方盤問證人,律師揮著汗與檢查官交涉……
  終於,於律師與官方談妥條件,她朝禮子做一個眼色,就在這時,有人衝進辦公室大堂。
  那人大聲說:“你,你為什麽陷害王誌誠?你故意激怒他,使他接近你,因此你可以殺害他!”
  禮子抬起頭,那人正是趙小蘭,這時,她也完全失去平日優雅,敞著衣領,披散頭發,厲聲痛罵:“匿名信也都是你寫的吧,告訴你,你的毒計不會得逞,誌誠已經蘇醒,他已度過難關,我們不會被你破壞,我們不會分手,你去死吧。”
  於律師走近隔開兩女。
  這時派出所裏的人全部轉過頭來看這場好戲,人人臉色興奮,誰贏誰輸了他們一樣高興,最好兩人滾地廝打。
  禮子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她深深後悔,神智在該刹那清醒,她叫仇者快親者痛,她太不自愛了。
  她搖晃站起,忽然眼前發黑,雙腿一軟,身子往前摔去。
  偏偏趙小蘭尖叫一聲閃身避開,沒扶住禮子,禮子往鋼桌角落跌下,啪的一聲,額角撞破,血流如注。
  禮子仰天墮地,昏迷中像是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輕說:慢慢殺死你,慢慢殺死你。
  也有更響的聲音叫:“這是苦肉計!”
  禮子閉上眼睛,她希望可以去到一個清淡天和的地方,她噗地吐出一口氣。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裏,頭上纏著紗布,手腕接駁著管子,聽見有人哭泣,禮子認得是母親的聲音。
  “媽媽,媽媽。”她竭力叫:“不要哭。”
  “醒了,她醒了。”有人歡呼。
  “媽媽——“禮子充滿歉意。
  禮禾的手按著妹妹的嘴,“不要多講,一切真正已成過去,忘記所有,好好養病。“
  禮子看著姐姐,淚流滿麵。
  “王誌誠不會起訴你,當然也有交換條件,你也別投訴他,至此為止,劃一句號,從此如陌路人。”
  禮子輕輕問:“你們仍然愛我?”
  “禮子,抬起頭來,聽住,我與媽媽愛你,不管你是英雄抑或狗熊。”
  嘿嘿,狗熊,禮子笑了。
  “禮子,你必須到我處接受治療。”
  禮子歎氣,“我明白,我心理有毛病。”
  禮禾寬慰,“你一向明敏過人,你會渡過難關。”
  “王誌誠他可出院?”
  “誰?”禮禾反問:“你說誰?我們不認得這個人。”
  禮子不再出聲,半晌她說:“我想喝柚子汁。”
  “我給你帶蘋果汁。”
  下午惠明來了,看到禮子,感慨萬千,“禮子,你表麵上若無其事,實則內心受到巨創。”
  “告訴我,王誌誠怎麽樣。”
  “我不認識這個人。”惠明態度強硬。
  禮子追問:“他痊愈沒有,出院沒有。”
  “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
  這時寶珍推門進來,偷偷走私玫瑰香檳,斟在塑料杯裏遞給惠明及禮子。
  她說:“生活充滿壓力,在東京,一個小雜貨店老板五年生下四個兒子,他不明何以皇室四十七年沒有男丁出生。”
  惠明說:“昆榮叫我退休。”
  “他們都是那樣,無論娶的是物理學家抑或警務署長,最終都希望她們為家庭退休。”
  “回到家有人問好是件舒服的事。”
  寶珍答:“女子的事業也是終身成就。”
  “孩子哭著喊媽媽,我的朋友抱怨早上出不了門。”
  禮子不出聲,孩子,哭聲,她恍惚。
  “禮子倦了,讓她休息吧。”
  看護進來,起疑,問她們:“在喝什麽?”
  惠明答:“西柚汁。”
  她們都不是老實人,在江湖找生活奔波吃苦已久,都很有一套,真不知可否成功變型做回溫馴的家庭主婦。
  第二天一早禮子出院。
  禮禾對她說:“媽媽不知就裏,你別叫她傷心。”
  “明白,我已完全蘇醒。”
  “把你送往北極圈都沒用,逃避不是辦法。”
  禮子微笑,可是她身邊的人都說不認識王誌誠,這難道不是逃避嗎?
  她回到母親家居住,禮禾著她每日上午十時到她診所。
  禮子說:“改下午三時。”
  “不行,你一定得振作地早上起來,我情願你打中覺。”
  禮子明白姐姐是為著她設想。
  母親張羅一天五頓清淡食物,並且找人煎中藥給禮子寧神,滿室藥香。
  上午,到禮禾處做她當天第一個病人。
  禮禾說:“這張絲絨沙發十分舒服,你可以躺上去鬆弛。”
  禮子把一張毯子蓋在上身。
  “你過去的行為愚不可及。”
  禮子心平氣和,“是……傷害自己,企圖令對方的傷害更深。”
  “看樣子額角撞擊受傷終於叫你頭腦清醒。”
  禮子苦笑:“為什麽惠明與寶珍沒有我的悲慘遭遇?”
  “人家比你聰明,懂得避重就輕,你是生活白癡,不知人間險惡。”
  “也許我命該注定受劫。”
  這時,密雲忽然遮住太陽,治療室陰暗起來。
  禮禾輕輕問妹妹:“你的夢境裏,可是時時出現一間小房間,房裏,有一對母女?”
  “啊,姐,我與你提過多次。”
  “讓我們找出原因可好?”
  禮子忽然害怕,“姐,為何我潛意識中有這對母女?”
  “她們可是新聞人物,前一陣子,你是那樣投入家暴新聞。”
  “起先我也以為如此,可是一次又一次,夢境重複,房間裏細節越發清晰。”
  “意識會如一支畫筆,每一次添加一些細節。”
  禮子說:“某一日,我閑著無事,將房間繪圖,你可要看一看?”
  “你帶在身邊?”禮禾意外。
  “一切都裝在我私人電腦裏。”
  她起身取過手袋,取出電腦,接上打印機,印出圖像,禮禾接過一看,“嗯”地一聲,仿佛受驚,她輕輕說:“禮子你繪圖技巧益發進步,我記得你小時候曾經想做漫畫家。”
  禮子微笑,“到今天還想得發昏。”
  她又將另一張圖畫印出。
  禮禾問:“這又是什麽?”
  禮子答:“那對母女。”
  禮禾一看,臉上變色,她雙手微微顫抖。
  “重複的夢,朱醫生,佛洛依德會怎麽說?”
  禮禾輕輕放下兩張畫,不再言語。
  禮子輕輕說:“那少婦蹲在牆角,懇求我照顧幼兒,她明顯受了重傷……”
  禮子聲音低下去,終於睡著。
  禮禾站起回到辦公室,她用電話找到於律師,“啟韶,她完全記得,又完全不記得。”
  於啟韶回答:“你可有向她透露真相?”
  “我真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是醫生,有話直說。”
  朱禮禾苦笑,“醫生最大苦差是向病人或家屬說出真相,你可否仗義擔當這個任務?”
  “禮禾,這是你的家事,我雖知首尾,實在不方便開口。”
  “你說得對。”禮禾慚愧。
  “不要再拖了,越早說出真相越好。”
  “我明白。”
  掛上電話,朱禮禾自抽屜裏取出一隻信封,抖出裏邊的照片。
  其中一張,正是一間小房間,明顯是間會客室:沙發、茶幾、以及一隻書架子,禮禾把照片與禮子的繪圖並排放在桌上,兩者幾乎一摸一樣。
  毫無疑問,禮子腦中深藏著這一幕。
  人腦與電腦的裝置不同,人腦毋須順序便可抽查資料,比電腦快捷百倍。
  受家暴新聞個案影響,禮子忽然抽查了藏在記憶深處的這一幕。
  禮禾把禮子繪畫另外二張母女圖畫放在桌上,她雙手又顫抖起來,她取出最後一張照片,那是幀母女合照,相片中的小女孩隻得兩三歲,照說,應無任何記憶,但是禮子卻能清晰繪出生母容貌。
  禮禾把照片與繪圖整齊在桌上列出,決定向禮子透露真相。
  她走到鄰房去叫醒妹妹。
  “禮子,禮子。”她輕輕推她。
  禮子睜開雙眼,“喲,我在何處?”
  禮禾握住她的手,“你在姐姐身邊。”
  禮子伸個懶腰,“好睡好睡,一時竟忘了握不過暫來歇腳。”
  “禮子,從小我倆一起長大,最友愛不過。”
  禮子微笑,“正是,媽媽若果責罵我們其中一個,另一個都會傷心痛哭。”
  “你都記得。”
  “姐姐用功讀書,而我不,但是父母卻偏愛我。”
  “完全正確,禮子,請你到我辦公室來,我給你看一些東西。”
  禮子跳起來,“明天吧,今天時間到了。”
  “禮子,這很重要。”禮禾著急。
  “明天,還有明天。”禮子安撫姐姐。
  她像一條泥鰍般溜走。
  街上正在下雨,難怪室內陰暗,心理醫生診所像煞另一個世界,她走到報攤選購報章雜誌,捧著一疊到小餐廳吃點心。
  攤開報紙,讀完頭條,翻倒內頁,看到彩色照片:王誌誠醫生趙小蘭小姐新婚誌喜。
  他們終於排除萬難結婚了。
  朱禮子認識這個人嗎,不見得。
  但禮子樂於見到他痊愈出院。
  這時,臨桌有兩個中年婦女長嗟短歎。
  一個說:“你的女兒真乖,會得讀書,又顧家。”
  另一個答:“人乖命不乖,有什麽用。”
  “將來一定會碰到更好的人。”
  “對方拋棄她之後放肆到極點,絲毫顏麵也不給她,公然與新人出雙入對,山盟海誓,唉,太過份了。”
  “會有報應的,個人頭上一片天,過頭三尺有神明。”
  “我一方麵可憐這個女兒,但又憎恨她不帶眼識人。”
  “你一定要疼惜她。”
  “這一耽擱,又不知要幾年,真正惱人。”
  禮子抬起頭,這仿佛是在說她似的。
  禮子垂頭,丟下報紙,付賬離去。
  臨走還聽到那煩惱的母親大聲歎息,真是,別人的女兒都平安無事,恐怕生養到第三胎了,她的乖女卻還在尋尋覓覓。
  雨下得急了,禮子回到家,問惠明:“有什麽新聞?”
  惠明答:“去年那宗郊外度假別墅殺妻案裁決出來了:有罪。”
  “我記得,那受害人漂亮一如女明星。”
  “你記得年輕貌美得馮碧玉嗎?七年了,懸案,未破。”惠明唏噓,“她在大學停車場遭到槍擊。”
  “不,警方深知凶手是誰,苦無證據起訴。”
  惠明說:“禮子,你還好嗎?”
  “不好也得好,否則對不起親友。”
  惠明笑:“親友還不如你自己重要,你必須自愛。”
  “王誌誠結婚了,他終於得到歸宿,希望他好自為之。”
  惠明在電話另一頭說:“誰,什麽人?禮子,告訴你,你快要做阿姨了。”
  禮子要隔一會才明白過來,“惠明,恭喜,我立刻幫你添置嬰兒用品,是男是女,知曉沒有?”
  "還未能得知,一有消息便告訴你。”
  禮子樂開懷,“叫什麽名字?”
  “你說呢,我是正式恭敬請教。”
  “叫快樂,歡喜,展顏,笑容,開心,滿意……就好。”
  “我也是這麽想,倘若有些積蓄,我一定帶著孩子到小鎮生活,夏季戲水,冬季滑雪,春天摘果釀酒,秋天遠足釣魚,禮子,三餐一宿而已,人老得多快,如此忙碌,為著什麽?”
  兩人欷歔一會,才結束談話。
  第二早,禮子醒來,覺得神清氣朗,莫非,她摸摸自己臉頰,終於把噩夢都丟在腦後樂。
  她與姐姐有約。
  去到診所,看護說:“朱小姐今日氣色不錯,朱醫生還未到,請你在辦公室稍等。”
  禮子輕輕走進姐姐私人辦公室,隻見書架上放著一隻水晶玻璃大瓶,插滿白色薑蘭,香氣撲鼻。
  她坐在沙發上,翻閱報紙,一件好新聞都沒有,她輕輕合上報紙,走到寫字台前。
  隻見桌麵上放著照片與繪圖,這時禮禾的文件資料吧,她昨日下班忘記收起。
  目光落到圖像上麵,禮子呆住,這不是她的繪圖嗎夢中的母女二人,那間小小會客室。
  這些照片又從何而來?
  略為褪色的彩照上兩母女與繪圖有七分相像,禮子認得小女孩正是她,可是,抱著她的少婦又是誰?
  正在這時,禮禾推門進來。
  “啊,呢早到。”她放下外套與公事包。
  禮子轉過頭,“禮禾,快告訴我,這是什麽意思?”
  禮禾說:“你先坐下,這件事,原本一早就該對你說,可是一年推一年,母親說她無論如何難以啟齒,開頭我覺得她懦怯,可是接著,我也沒有找到開口的適當時刻,故一直拖到今日。”
  平時冷靜鎮定的朱醫生這時聲音微微顫抖。
  禮子指著照片中小女孩說:“假設這是我,抱著我的少婦是什麽人?”
  “你不記得她?沒有記憶?”
  “怎麽沒有,她就是我夢中時時向我托孤的母親。”
  “禮子,這小女孩不錯是你,女子是你生母。”
  禮子吸一口氣,頭有點暈眩,可是她居然維持鎮定,她擠出一個微笑,“我與你是姐妹,我們的生母好好在家,你說什麽?”
  “禮子,媽媽是我的母親,但不是你的母親,你是個領養兒。”
  禮子緩緩坐下,“你們到今日才告訴我?”
  禮禾歎口氣,“對不起,禮子,但是我向你保證,媽媽與我,自始至今,愛你不渝。”
  禮子把脖子伸長,“你不是我姐姐?”
  剛以為今日神清氣朗,不料更壞的事情發生。
  “這少婦是媽媽的妹妹,我的阿姨,你是我表妹,我倆一樣有血緣關係。”
  “姨母領養我,我的生母呢?”
  禮禾雙眼露出無限憐憫,“你在三歲時親眼目睹慘劇。”
  禮子站起,“我看到什麽?”
  “你看到——”禮禾掩住麵孔。
  禮子高聲喝問:“我看到什麽,說!”
  禮禾鼓起勇氣,“你親眼目睹生母射殺父親,然後吞槍自殺,警察到場,隻見到三歲的你獨自坐在小房間裏哭泣。”
  禮子驟然靜下來,過片刻她說:“我不相信你。”
  禮禾找出一隻文件夾子放在桌上,“禮子,這些都是剪報,很多人都記得這件慘案。”
  “為什麽捱到今日,又把真相告知?”
  “因為你性格出現暴力傾向,你不能理智處理感情問題。”
  “我?”她指著胸口。
  禮子一直以為那是王誌誠,不料她才是罪魁。
  “假如不決定揭露真相,無法根治你心理狀況,我與媽媽才不得不把事情告訴你。”
  “我,”禮子終於哭了,“在我血液中有太多仇恨因子?你們怕我重蹈生母覆轍?”
  “隻要知道問題在什麽地方,才可以設法治療,我與其他醫生談過,都認為你腦海深印暴力一幕,最近因處理家庭暴力新聞引發記憶,以致行動失常,這完全可以理解。”
  禮子發呆。
  “禮子,你也是受害人。”
  禮子搖頭,“這不是真的。”
  禮禾歎氣,“你靜一靜,我就在鄰房,有事叫我。”
  “不是真的。”禮子仰臥在沙發上。
  她欲哭無淚,雙目炙痛。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禮子抬頭一看,大聲叫媽媽。
  朱太太緊緊擁抱她,“別怕,怕什麽,明白真相以後做夢也不驚心,媽媽在這裏。”
  她讓女兒喝茶,用濕毛巾替她敷臉,“我們回家休息。”
  可是,她雙手也簌簌發抖。
  禮子忽然說:“媽媽,臥感激你們收留臥。”
  朱太太用力捂住禮子的嘴,這時,房門碰一聲推開,有人氣極敗壞問:“臥女兒呢,女兒在什麽地方?”
  原來是朱先生氣極敗壞趕來,匆匆進門,手肘撞到門框,雪雪呼痛。
  朱太太揚聲,“這裏,女兒在這裏。”
  這時禮子忍不住放聲痛哭。
  看護聽到那麽多雜聲,終於忍不住探視。
  朱先生說:“回家去吧,別打擾別人。”
  這時司機也上來樂,朱太太責問:“車子在什麽地方?你為什麽不在門口等?”
  禮子這時深深呼吸一下,挺起胸膛,“回家再說。”
  她一步一步堅持地輕輕跟著父母回家。
  那天晚上,她獨自在房中讀禮禾給她的剪報。
  ——“怨婦無法忍受警員丈夫虐待殺人自殺”,“可憐稚女目睹慘劇心靈肯定受傷”,“家暴事件必須正視”……新聞詳細記載年月日時間以及當事人姓名住址,圖文並茂。
  彼時新聞報道十分公正簡潔,絕不誇張花巧,百分百是真相。
  禮子抬起頭,她雙眼充滿紅筋,麵孔浮腫。
  把消息壓倒今日才向她揭露完全正確,早幾年禮子恐怕無法接受。
  不,今日也無法接受該項事實,但她必須麵對,也希望有能力麵對。
  朱家是那樣愛護她,該刹那朱禮子決定把身體裏最後一絲仇恨剔除。
  天亮了,禮子推門出去,看到父母與姐姐在喝咖啡提神,顯然捱樂通宵。
  禮子詫異說:“爸爸你還在這裏?”
  朱太太說:“他不放心你。”
  “那就搬回來住。”
  禮禾說:“禮子你別管他們閑事。”
  禮子低頭,“我完全明白了,多年來你們盡力疼我多一些。”
  朱太太否認,“才沒有,頑皮時一樣捱打。”
  禮子說:“你們真是好父母。”
  禮禾低聲懇求:“痛以前一樣生活可好?不多不少,不卑不亢。”
  “姐姐說的是,我還是依然故我的好。”
  禮子仍然勇敢地接受治療,每天到姐姐醫務所診治,有時心情奇劣,會得哭叫,有時興奮,會得說笑。
  三個月後,漸漸平靜,但是沮喪。
  “早上不想起來”,“那麽睡晚一點”,“不,最好永遠都不要起床”,“別擔心,總有那麽一天,擔不是最近”,“很累,昨日看新聞,十八歲高中畢業生醉酒高速駕駛失事身亡,我竟喃喃說:相信我親愛的你沒有太大損失。”
  禮禾說:“我介紹宋早醫生給你認識,她自美國學習返來,她有新方法。“
  “我知道,改變一個人性格的重量劑心理藥物,病人長期服用,不再沮喪,但亦無任何感覺,整天坐著發呆傻笑,十分可怕。”
  禮禾說:“宋早是專家。”
  宋醫生是中年女子,禮子一見她便喝聲彩;她到四十多歲也要那個樣子;打扮整齊時髦,含蓄優雅,不再理會時間,可是又不落伍。
  宋醫生鬢邊有一小束白發,她並不染黑,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卻沒做矯正手術。
  她態度親切,與朱禮禾的學院派有點分別。
  她開門見山說:“我的遺憾是沒學好中文,我在美國出生,不知利害。”
  禮子答:“放心,我也沒學好中文,誰能學得好中文?那五千多年的恩怨……大家盡力而為罷了。”
  宋醫生大笑,“這名病人有趣。”
  禮子好奇問:“宋醫生你結婚沒有?”
  宋醫生回答:“我有三名成年子女,長女的兒子,即我孫兒已經三歲,他是我先生命中至重要男子。”
  禮子見到曙光,佩服得五體投地,許多現代女性做一個部門經理便已人仰馬翻,完全放棄私人生活,更無時間組織家庭生兒育女。
  宋早問了幾個問題:“禮子你目前沒有工作”,“也沒有男伴”,“不必擔心生活,嗯,不想匆忙地做任何選擇”。
  禮子也反問醫生:“中年是怎樣的”,“中年是否一片灰濛”,“人到中年,哀樂中年,還有什麽希望”,“過了中年,便是老年,更加吃苦”,閑話忽然多起來,宋醫生認為是一種進步。
  她答:“不要緊,智慧會隨年齡增長。”
  “不,不,”禮子搖頭,“一些人會越老越糊塗,嘩啦嘩啦,隻剩一把擾人聲音。”
  “那麽,靜一點,不要抱怨,不要解釋。”
  禮子說:“我想過了,靜,越靜越好,大去之際不刊登訃聞,不設儀式,不瞻仰遺容,骨灰灑在不透露地方。”
  宋醫生的評語是:“啊,同愛因斯坦一樣。”
  因不是姐姐,不怕她傷心,什麽都可以說。
  宋醫生介紹她到一個組織,“禮子,請出錢出力。”
  原來該組織源自北美,叫做麵對家庭暴力,不是救援機構,而是教育防範。
  宋醫生說:“像教青少年性教育一樣,叫婦女切勿難以啟齒,我們教導她們有關知識。”
  禮子悲觀地說:“一個女人有她的命運。”
  宋醫生立刻回答:“性格控製命運,你就不是悲劇人物。”
  “我不是?”禮子笑起來。
  她答允參加義工工作,主持講座,把一些資料告訴班上婦女。
  ——“驚人統計數字:在美國,半分之三十二婦女入息超過她們丈夫,可是,該票女性仍然擔起百分之七十五的家務工作!相反,沒有工作的主婦隻做六十七巴仙家務。”
  座上女性大大驚訝。
  “假如女子年薪上升一萬美元,她結婚的機會多七個巴仙,還有,假使她的收入占家庭總數百分之七十五,那麽,她的離婚率也會減低百分之六十。”
  婦女們大叫:“錢作怪!”
  “在網上求偶的男性,百分之三十六希望女伴收入高過他們,百分之十七希望收入相等,還有百分之四十七的希望女子收入低於他們。”
  “什麽,你不說我們還不知道,世風日下。”
  “這些數字由美國家庭關係小組、美國勞工署及社會研究所提供:十九至三十五歲的男人大多數認為擇偶首要條件是女方有一份穩定收入,這比她年齡、種族、宗教、婚姻狀況都重要。”
  女士們靜了下來。
  “結論是:女子想要比較健康的婚姻生活,首先要有一份收入豐厚穩定有晉升前途的工作。”
  “真悲哀。”
  “不,男女終於平等了,從前,女性不是一直要求男方大學畢業,有專業知識嗎?”
  女士們尷尬地笑起來。
  “下一節,我們談美國人除出怕地球溫室效應,還為社麽煩惱。”
  “那是什麽,高離婚率?”
  “一定是東南亞國家崛起影響經濟。”
  “朱小姐,先透露一點消息。”
  朱禮子慢條斯理地回答:“那是近年中學男生成績遠遜女生,所有科目包括數理化都是女生占優勢。”
  “嘩,已經明白學業優秀才能找到高薪工作。”
  禮子點頭,“終於都知道幸福在自己手中。”
  朱禮子成為組織最受歡迎的主講。
  她其他話題包括“人口販賣存在嗎”,“少女是否應當注射子宮癌疫苗”,“為什麽不領養孩子”等。
  她打算把內容結集出書,已與出版社聯絡。
  宋醫生鼓勵她:“你仍需要更嚴肅的工作。”
  “你指什麽?”
  “我下月將會合其他醫生到非洲坦桑尼亞做報告,你可願同行?”
  禮子躊躇:“這不是觀光。”
  “我們將到無國界醫療部匯合,你現在即去注射各式防疫針還趕得及。”
  “我得先查一查該國資料。”
  “那難不倒你,禮子,我們需要隨團記者。”
  “我與母親及姐姐商量一下。”
  “她們已經知道此事,她們鼓勵你。”
  禮子猶疑,“由此可知我在家中是如何不受歡迎。”
  宋醫生笑了。
  禮子即時注射防疫針,禮禾告訴她:“帶足藥物及衛生用品,小心飲食,該處天氣日熱夜冷,你需準備耐髒秋季衣褲,長袖卡其最合適,坦桑尼亞近海,政治穩定,這算是非洲比較幸運國家。”
  “民眾患什麽疫病?”
  禮禾回答:“貧窮。”
  禮子隨團出發,她默默跟著醫生後邊,用手提電腦記錄日誌,舉起相機,拍攝難得一見的情況。
  一切資料都是多餘的:坦國的曆史地理、城鎮分布、農作物礦產量、國民收入、宗教信仰……全都成為紙上談兵,禮子一到營地便聞到一股特殊氣息。
  宋早輕輕說:“死亡氣息。”
  一抬頭,看到一屋頂蹲著巨大醜陋的禿鷹,牠們專吃死屍,本身帶著腐臭氣味,焦黃通靈的雙目注視在廣場玩耍的兒童,像在詢問:“你是我下一頓晚餐嗎?”
  禮子不寒而栗。
  這算是比較溫和的醫療營,專治婦女產後疾病,創辦人曾被提名諾貝爾獎,但是禮子每走到一個角落都需咬緊牙關:簡陋的設備,病人絕望的神色,工作人員汗流浹背,究得一個病人是一個。
  禮子忽然發覺:這裏沒有藝術、音樂、愛情、友誼,隻有每日與死神掙紮。
  她不再做噩夢,她睡得很好,每天要人敲鑼把她叫醒,她忘記那個心上插著一把匕首的圖案。
  病人通常年紀很輕,十四五歲,匆匆嫁給中老年男子,減輕娘家負擔,可是發育不全便生產後遺症甚多,難產隻是其中之一。
  宋醫生主要是為她們捐募經費。
  禮子說:“回去,我把所有積蓄給你。”
  “三分一足夠,還有其他人需要援助。”
  “你覺得富庶的城市人無病呻吟十分無聊吧。”
  “城市人豐衣足食也有壓力,也有苦惱,我不會嘲笑他們。”
  禮子歎口氣,“我明白你叫我隨團的原因了。”
  宋醫生微笑:“著名的維多利亞大湖與海明威筆下的凱利曼洛山就在境內,你可以乘車去觀賞。”
  “下一次吧。”
  下午,在蒼蠅嗡嗡聲中,禮子坐在病人紮伊身邊,與她聊天:“娘家的人會來接你出院嗎?”
  她苦笑,“他們嫌我沒有能力,又混身發臭,已驅逐我。”
  “夫家呢?”禮子擔心。
  “叫我獨自住到村尾一間茅屋。”
  這時,禮子聽見她長長籲出一口氣。
  紮伊不知應該控訴什麽人虐待她,她因難產損及膀胱,失禁經年,糜爛感染,入院急救,娘家夫家都嫌棄她。
  禮子安慰她幾句,她不一定聽得懂,但溫和語氣沒有國界。
  忽然,她看見蒼蠅在紮伊嘴裏鑽進鑽出,她伸手去趕,電光石火間,禮子明白了。
  紮伊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離開這世界。
  “醫生!”禮子大叫。
  看護走近,看了一眼,悄悄把床單拉上蓋住紮伊頭部,又去忙別的事。
  紮伊享年十六。
  從該刹起,朱禮子決定忘記她個人煩惱。
  第二天,宋醫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該回程了。”
  禮子點點頭,她把衣物日用品全留下送人。
  回程坐經濟客位,鄰座女士抱怨禮子體臭難受,要求調位子,服務員把禮子挪往頭等。
  她坐在一個白人老先生身邊,他問她:“親愛的你去過何處搞成這樣?”
  禮子忽然忍不住,把紮伊的故事告訴老人,並且給他看電腦上記錄圖文。
  “我的天,”老先生吃驚:“我活了七十多年經過兩次大戰還未聽過這種慘事。”
  他摸出支票簿捐贈一萬美元,他又叫別人來看圖文,其他乘客又紛紛捐錢,一共三千餘元。
  禮子安然入睡,奇是奇在頭等客反而沒有嫌棄她。
  抵埗發覺母姐同時出現接她。
  禮禾看著她,“禮子,你忘記搽防曬膏。”避重就輕。
  禮子摸摸脫皮的鼻子,“是。”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浸浴,母親給她一瓶梔子花浴油,她泡了三十分鍾,用手掬起寶貴清水,敷向麵孔。
  禮禾坐在浴室裏說:“去過的人都說人生觀大改。”
  禮子點點頭,“是,已沒有什麽看不開的事,我會把觀感在講座上發表。”
  “聽說婦女把她們的女兒帶來聽講。”
  “正是我所想所求,總算做了點事。”
  “媽媽是一直想你教書啦。”
  “全世界所有媽媽都希望子女做醫生與教大學。”
  “有些母親千方百計阻止女兒學醫:太辛苦了。”
  “我對醫護人員致最大尊敬。”
  “禮子,你接受事實沒有?”
  禮子回答:“三部曲磨煉全部完成:第一,是憤怒,第二,否認,第三,接受事實。”
  禮禾輕輕說:“可憐的禮子。”
  “姐姐你可要疼我多些。”
  “禮子,不論你是英雄還是毛蟲,姐姐一樣愛你。”
  禮子破涕為笑。
  她一回到講座,聽眾都圍上來。
  “朱小姐,美國高校的女生成績真的比男生為佳?”
  禮子回答:“原來,男生並未退步,他們一直維持水準,但女生卻超越他們,取得不可思議成績像一百分之類。”
  “今天是要講女生在數學上打敗男生經過?”
  “不,”禮子說:“今天,講紮伊的故事。”
  四十分鍾後故事講畢,全座沒有一雙幹的眼睛。
  “很多人認為第三世界婦女稍欠智力,這是不正確的,假使接受教育及專業訓練,她們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對,我們要爭取權益,不是意氣。”
  “我丈夫諷刺現代女性吃飽睡足,無理取鬧。”
  “你有你做,他有他笑,一個世紀之前,女性爭取選舉權,何曾不遭男人揶揄,什麽不是一寸一寸爭回來。”
  “對,二次大戰之前,柏林大學不收女生,戰爭結束,男丁短缺,女性地位才高起來。”
  一個美少女舉手,“我想都沒想過世上有這樣不公平事情。”
  有人忍不住轉頭,“親愛的,當你年老色衰,你會看到更多醜陋事實。”
  大家哄笑,接著欷歔。
  有一個人,靜靜坐在後角光線較暗的地方。
  眾人散去,禮子收拾圖片文件,她輕輕走近,用遲疑的聲音說:“可以捐款嗎?”
  禮子笑著抬頭,“我給你地址電話,你直接同他們聯絡,我不代收捐款。”
  “禮子,你好。”
  禮子看真了她的麵孔,大吃一驚,麵子上不做出來,但是混身肌肉發硬。
  來人是趙小蘭,這不是偶遇,她有意找上門來見她,避無可避。
  世界那麽大,她一定要鑽牛角尖,有什麽辦法。
  趙小蘭仍然清麗可人,她看上去有些疲態,穿一身亞麻鬆身衣褲,一看就知道已經懷孕。
  禮子答:“拖賴,還過得去。”
  “禮子,我想與你談談。”
  禮子坦白地說:“我與你沒有什麽可說的,不要覺得尷尬,世上確有朋友與敵人。”
  “可否化敵為友?”
  “何必那麽麻煩。”禮子預備離開演講室。
  “禮子,”趙小蘭叫住她:“王誌誠毆打我。”
  禮子停住腳步,“你已懷孕。”
  “他摑打推跌我。”
  禮子說:“報警處理,莫陷你自身與不義。”
  “禮子,請幫我忙。”
  禮子搖頭,“我不便介入,我可以介紹心理醫生給你,還有,有位警員,專門負責家庭暴力事件。”她放下名片。
  趙小蘭 還想拉住她,禮子輕輕推開她,匆匆離去。
  回到車裏,禮子籲出一口氣。
  好險,趙是孕婦,有什麽推撞事故,吃虧的一定是朱禮子。
  原來,他用同樣手法對她,誰也沒有例外。
  起先,把陰暗一麵收起,溫文儒雅,一往情深地手持紫色毋忘我守候,賺得信任後,便意圖控製,若不順心,便采取武力。
  一而再,再而三犯錯不願改過,發揮人性最壞一麵,現在這一個,是他妻子,不是女友,或是未婚妻。
  禮子把車駛往圖書館,坐下獨自發呆。
  很年輕的時候,也有男同學寒夜把車停在她家附近整夜守候,清早,她呼著白氣敲他車窗,“你怎麽會在這裏?”十分訝異。
  他回答:“昨晚找你,你說要溫習,我沒按鈴”,她感動了,少女就是這樣:缺腦,禮子正要吻他,禮禾在身後出現,大聲咳嗽。
  男生不久追求別的女生:一樣把她照片夾在車門玻璃上無時不刻觀看,還有,用字母珠子拚出她的名字,掛在脖子上紀念。
  禮子忽然覺得疲倦,伏在桌子上盹著。
  管理員叫醒她,聲音帶著笑意:“小姐,圖書館打烊了,可是南柯一夢?”
  這人何其幽默,不,不,舊歡如夢才真。
  天雨,交通擁塞,下班時分,好不容易把車駛出,一寸一寸在銀行區慢駛。
  禮子四處瀏覽,左邊豪華房車裏豔妝女子索性把頭靠在男伴肩膀上休息,照說,頭顱頗有點重量,肩膀會不舒服,可是,他表情無限陶醉,巴不得時間永遠不要過去,交通永遠堵塞,美人永遠依偎著他。
  禮子微微笑。
  前邊一輛車裏的男女卻度日如年,兩人都緊繃著麵孔,朝相反方向看去,女方更打開車窗透氣,有點想棄車而去的意思。
  禮子忽然覺得沒人愛也有好處,她的心果然已經死亡,她竟慶幸恢複自由。
  車內電話響起,禮禾聲音傳來,“禮子,你在何處,等你一個人。”
  “等我做什麽?”
  “禮子,約好今晚吃飯,你忘了?”
  禮子著急,“我沒換衣服。”
  “不怕,都是家人,快來文華西菜廳。”
  禮子把車掉頭,掙紮三十分鍾才趕到目的地,步行或許更快。
  大家沒有等她,已經在吃主菜。
  父母與姐姐都穿得十分端正,在座隻有一個陌生人,禮禾這樣介紹:“禮子,這是我男友蘇銳忠。”
  禮子頓時睜大眼睛,喜出望外,握著蘇小生的手搖晃,“你好,你好。”
  隻見朱氏夫婦也眉開眼笑,絕對信任大女眼光。
  真的,世上好人比壞人多,隻有朱禮子那麽倒黴。
  桌上放著烤龍蝦,可是今晚吃什麽都那麽香甜。
  朱太太笑說:“我家女兒愚魯,銳忠,你教教她,人家會得眉目傳情,我的禮禾呀,看右,頭先擰向右,看左,頭又轉到左,目不斜視,笨得要死。”
  禮子笑得落淚。
  朱先生抗爭:“不過,我的女兒有嫁妝。”
  “有,有。”朱太太加以肯定。
  禮子問蘇銳忠:“你們在一起有多久了,好不秘密?”
  禮禾代答:“在一個會議認識,一年有多。”
  “蘇兄你做什麽行業?”
  禮禾又說:“他是都邦廠——”
  禮子阻止:“蘇兄,你自己講。”
  “我是都邦化工廠裏化學工程師。”
  禮子老氣橫秋,“你願意事事尊敬禮禾以她為首?”
  禮禾笑說:“他已答應以後走路落後我三步。”
  禮子說:“來人呀,開幾瓶香檳慶祝。”
  她喝了很多。
  第二天一早母親問她:“禮子,你看阿蘇人品如何?”
  “問道於盲。”
  “客觀說一說。”
  “人長得那麽醜,大抵不敢壞到哪裏去,不過也很難講,將來有什麽變化誰猜得到,隻要這一刻開心便好。”
  朱太太吃驚,“他醜嗎,我看粗眉大眼也還過得去。”
  “丈母娘看女婿,目光不一樣。”
  朱太太握著禮子的手,“你比姐姐吃苦。”
  “我吃過什麽苦?我都不記得了。”
  朱太太說:“還有去宋醫生處嗎?”
  “有,每星期一次。”
  “禮禾打算明年初結婚,你做伴娘。”
  “我,我不喜歡做樣板或預告。”
  這時電話響起,昆榮興奮無比的聲音:“生了,生了。”
  禮子一怔才明白,“是男是女?”
  “男生,八磅七。”
  禮子大笑,“小胖子!”
  她非常高興,“我馬上來。”
  朱太太連忙取過一隻小小錦囊交給禮子,“不要空手去。”
  禮子抖出一看,原來是一枚小小金鎖片。
  “為什麽幼兒飾物要做成鎖的形狀。”
  “把孩子鎖在人間呀。”真是一片苦心。
  禮子趕到醫院產科病房,隻見惠明體弱氣虛,閉目不語,哪有平時英明神武的樣子。
  禮子心酸,低聲問:“辛苦嗎?”
  惠明點點頭,忽然豆大眼淚滴下。
  禮子替她拭眼淚,“現在不是傷感時候,留前鬥後。”
  禮子四處張望,“嬰兒呢?”她以為孩子就躺在母親身邊。
  原來所有新生兒都被關在育嬰室,隻有在規定時間才可以隔著玻璃張望,免受感染。
  昆榮帶著禮子到大玻璃外等候。
  禮子自言自語:“男人經過這種時候還不忘與妻子爭意氣,也不好算是人了。”
  昆榮點頭,雙目通紅,“你說得對。”
  “一命換一命,你說可是,如今你不費一分力,兩條人命歸你家了。”
  “是,是,但禮子請勿講得如此淒厲。”
  “倘若你叫他們母子不高興,我會親手把你的頭顱切下踢進太平洋。”
  幸好這時看護抱出嬰兒,給他們觀看,隔著玻璃,禮子大吃一驚,雖說超重,仍然隻一點點大,紅皮老鼠似,扭動哭泣,像是極不樂意來到人間。
  好醜,相貌已經辜負了他媽,不知品格如何。
  隻聽得昆榮說:“你看他鼻梁高高,多麽漂亮。”
  禮子隻得違背良心附和:“是,相貌堂堂。”
  她到病房放下禮物,握住惠明的手,稍後報館同事也來了,禮子與他們談個不停,像見到親人。
  寶珍說:“給我做一個訪問,談談非洲之行。”
  禮子答:“最怪異的是那裏泥土顏色,像老虎身上那種鮮豔的棕黃色。”
  “好!就用這句話做引子。”
  禮子說:“我真想回報館工作。”
  “你治好身體,隨時複工。”
  看護進來擊掌,“各位,探訪時間已過,請讓產婦休息。”
  各人散去,意猶未足,邊走邊談,最後決定去喝咖啡繼續吹牛。
  光明報一個小師妹坐到禮子身邊老氣橫秋地說:“禮師姐,我聽過你的事。”
  禮子點點頭,入行數年,已成為師姐了,遲些,人稱大姐,其實就是嬸嬸。
  禮子調侃她:“你聽到些什麽閑言閑語?”
  “我還以為今時今日已無人為失戀失常了。”
  “你在講我?”禮子指著胸口。
  她一本正經點頭,“他們說你大熱天穿著毛衣四處跑。”
  禮子變色,“‘他們’都是些什麽人?我可以向你保證,從來沒有這些事,我鄭重否認。”
  “他們還說,你精神崩潰,到今日還在接受診治。”
  禮子決定不再與她糾纏,與小朋友鬥嘴,輸了那是不用再活著,可是贏了又比輸更慘,簡直立於必敗之地,她倒是什麽都不說的好。
  她才走到走廊,寶珍已追上,“禮子,記得把非洲照片傳給我,我會將你麵孔打格子,替你匿名。”
  禮子點點頭。
  “記得我們初入行?為著突出自己,也曾語出驚人。”
  禮子轉頭離去,她明白寶珍是叫她包涵。
  下午,咖啡廳有賣藝人彈琴輕唱,討好的歌聲如泣如訴:“你一走便沒有陽光,你離去時間偏偏又長……”
  禮子推開玻璃門走到街上,他們把她說成瘋婦一般,她有那樣恐怖嗎,如果有,一定叫父母傷心了。
  這時,有人叫她名字:“禮子。”
  禮子抬起頭,“啊呀,”她叫出來:“又是你。”
  趙小蘭站在她前邊,擋住她去路。
  禮子斥責她:“你為什麽跟蹤我?你騷擾我。”
  “禮子,你是過來人,隻有你可以幫我。”
  禮子忽然想到她到蘇杭家去打探消息被拒的情況。
  她終於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
  她帶趙小蘭到一間私人會所。
  小蘭抬起頭,“家父是會員。”
  可見兩人出身都不差,不知怎地同時淪落。
  她嘴角有新近縫針痕跡,像一隻蒼蠅,停在唇邊,揮之不去。
  禮子輕輕說:“會過去的,你要振作。”
  小蘭探身向前,“怎麽做?”
  禮子看著較她從前粗糙的頭發皮膚,“離開這個無藥可就的環境。”
  “孩子怎麽辦?”
  “獨自撫養,你有足夠能力,何必躊躇,你已盡力,這不是你的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完美家庭,上天給我們什麽牌,就是那些點子。”
  “就隻得這條路可走?”
  “唯一生路。”
  “每次他都跪著流淚道歉以後不會再犯。”
  禮子給她接上去:“每次他都控製不了拳頭。”
  “他已辭去工作,對外說是陪我待產。實則上控製我每個行動。”
  禮子問:“今日你怎樣走出來?”
  “他醉酒熟睡未醒,我偷偷溜出,我到報館找你,他們告訴我你的行蹤。”
  有是他們,禮子拜服,他們什麽都知道。
  禮子又問:“你可有積蓄?”
  “生活不是問題。”
  禮子說:“你已比許多人幸運,去一個安全地方,把孩子養下再說,否則,一屍兩命,他也難逃法網。”
  “當初,我以為他是受害人,朱禮子癲癇。”
  禮子不再說話,她凝視趙小蘭。
  稍後禮子站起來,“祝你好運,原諒我多嘴,再見。”
  她走出會所,心頭十分輕鬆,是,她講多了話,可是,她做了她應當做的事。
  禮禾找她:“禮子,我需要禮服、禮堂、菜單、花束,一切與婚禮有關的服務人員。”
  禮子答:“我替你請社交版編輯幫你找專家幫忙。”
  “若在海外舉行婚禮,你也一定要出席。”
  “禮禾,我有話說。”
  “我有些急事,我們稍後再聯絡。”
  禮子忽然明白,這一刻起,姐姐將以她個人家庭為重。
  她仍然愛她,當然,妹妹是狗熊或毛蟲她都不在乎無所謂,但是她的心已屬於那醜漢。
  禮子回到家,她處理一些工作,把照片傳給寶珍,加上簡單說明,再與社交版編輯談一會。
  那編輯說:“禮子,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一些。”
  “是失戀的事?”禮子失笑。
  “是,不好意思,不過我覺得你已熬過難關,你痊愈了。”
  他們都認為隻是失戀小事。
  她感慨,“我這才知道那創傷原來有黑洞大。”
  “那件事拜托你了。
  “放心,我有極能幹的人介紹給令姐。”
  忙了一天,禮子累了,和衣倒在床上,朦朧間覺得母親走近,輕輕說:“可憐”,替她熄燈,輕輕離開。
  禮子睜開眼,歎口氣。
  第二天,母親對她說:“禮子,你爸要去東京簽約,以往,他總帶兩名秘書同往,”她停一停,“其中一名,必定年輕貌美,回來便晉升部門主管,這次他卻叫我隨同,說是想有人照顧。”
  禮子微笑,“那多好。”
  “你不反對我去?”
  “已經離了婚,又不圖複合,你當照顧一個老朋友好了,以前我誤會他,老與他作對,今日才知道他是一個好人,就是對妻子不忠。”
  “分了手反而言和,你說奇不奇。”
  “當年收養我,他可是一點沒反對?我可有叫你為難?”
  “他對你與禮禾完全公平對待。”
  “我十分幸運。”
  “禮子,家裏隻有你一人,你不如搬到禮禾處住幾天。”
  禮子笑,“禮禾或許需要招待醜男。”
  “你怎麽可以這樣稱呼未來姐夫。”
  禮子笑:“女人的毛病是看別人的對象,目光尖銳,諸多批評:怎麽同那樣一個人在一起,又醜又隻窮又無誌氣,可是輪到自己,就像瞎了眼似,好比丈八燈台,照到別人,照不到自己。”
  把父母送走,一回到家,禮子就接到電話:“禮子,我是小蘭。”
  禮子鎮定地問:“你在什麽地方,你決定沒有?”
  “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已在夏威夷群島某處。”
  禮子噓出一口氣,“有親友陪伴你嗎?”
  “有,原來很多人關心我,我尤其感激你。”
  禮子說:“我什麽也沒做,你自己保重。”
  對方掛了電話。
  一般華人定不會教女子逃離家庭:拆散教唆挑撥離間他人夫婦,如犯天條,從前,朱禮子也一定守口如瓶,可是,知道身世之後,禮子改觀。
  她為著母親的緣故決定出手幫助趙小蘭。
  當年,如果有人願意協助她母親,也許,她就不至於成為孤兒。
  她用電話聯絡寶珍:“請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寶珍慷慨:“在所不辭。”
  禮子說清楚。
  寶珍訝異,“就那麽簡單?”
  “不過,你一定要記得做,準午夜十二時。”
  寶珍說聲明白便去忙別的。
  那一整天,禮子關在家中讀水滸,看到林衝雪夜上梁山一章,不禁鼻酸。
  天色暗下,漸有秋意,禮子收到母親電話:“已抵東京,我們在街邊小檔攤吃喬麥麵。”
  禮子不由得笑出聲,嗬多有情調。
  她靜靜等待,十一時三十分,傭人休息,她熄燈按亮防盜警鍾,回房淋浴。
  禮子把水開得非常燙,像是要洗滌極度肮髒。
  她披著浴袍出來,換上運動衣褲,一邊擦頭發,一邊聽見有人說:“漂亮身段一絲都沒有變。”
  禮子震驚,緩緩轉過頭去。
  隻看到王誌誠躺在她床上,微微笑,他也與從前一摸一樣,一點也看不出來,心懷叵測。
  他是如何進來的?
  露台長窗開啟,他顯然從那裏爬進,他曾經說過他會那麽做。
  他輕輕說:“防盜鈴號碼改過了,不過,我已把它連電話線一起剪斷。”
  禮子緩緩靠向牆壁。
  “這是你的手提電話吧。”
  他把它關掉,收到抽屜裏。
  他說:“心理醫生教我喜怒,我學得很快。”
  禮子說:“禁製令仍然有效,你來幹什麽?”
  “我來尋回我的妻子及兒子。”
  “與我有什麽關係?”
  “朱禮子,”他輕輕說:“我知道她見過你,與你說過話。”
  禮子冷淡地回答:“我們本來就認識。”
  “過來。”他拍拍床沿。
  “對不起,我做不到。”
  王誌誠揚起手,他手裏握著一把手槍。
  “我也是最近才研究槍械,這是一把真寧斯二十二,六發點二二口徑子彈,俗稱肚皮槍,近距離發射最見效。”
  禮子不覺害怕,她隻感覺寒意襲人,雙手冰冷。
  她說:“傭人在地庫休息。”
  “對呀,所以什麽都聽不到,禮子小姐,我打探過,這屋裏隻有你同我了。”
  “你打算怎樣?”
  “把小蘭行蹤告訴我。”
  “我隻知她在夏威夷群島。”
  “我也知道,我要的是街名與門牌號碼。”
  “她沒有告訴我,你可以在我房中躺整宵,我們可以一直聊到天亮,你不會得到結果。”
  他又揚起左手,這次,手上有一把手術刀。
  “朱禮子,我早應把你的臉割成一片片。”
  禮子瞪視他,“王誌誠,放下武器,立刻離開,你還來得及回頭。”
  “你們都虧欠我!”
  “王誌誠,你受過高深教育,你這樣會糟蹋一生,請即回頭。”
  他從床上起來,逼近禮子,“禮子,我曾經這樣愛惜你,你怎樣報答我?你一刀一刀割碎我的心。”
  禮子轉身就逃出房門,他追上來,抓緊禮子足踝,兩人一起滾下樓梯,禮子隻覺麵頰一涼,伸手去掩護,摸到一手血。
  禮子眼前冒出朵朵金星,她心裏叫:媽媽,救我。
  這時,她忽然聽見門鈴大響,有人在門外吼叫:“警察,開門!”接著是撞開大門的聲音。
  傭人聞聲出來看一個究竟,不禁尖叫,她撲在禮子身上護主,接著,是兩響槍聲。
  禮子聽見寶珍顫抖的聲音:“我來遲了,我該死,我吃了二十分鍾,我差些害了你。”
  禮子沒有回答,她看見警察把右臂滴血的王誌誠拉出去。
  救護車趕到,禮子看到鄰居紛紛走出來看熱鬧。
  一直到在醫院縫針禮子都清醒。
  從眼角到下巴,一共縫了三十餘針。
  寶珍在一邊哭泣,禮禾趕到,不停在急症室踱步。
  警察進來向禮子錄口供:“你怎知道他會出現?”
  禮子低聲答:“他曾經是我的未婚夫。”
  警察很聰明,“他曾經試過爬露台?”
  禮子不置可否。
  “你如何作出安排通知警方?”
  “我拜托朋友,午夜十二時,打我的電話,如無人接聽,線路會接到留言箱,那時,她會聽到指示。”
  “什麽指示?”
  “王誌誠在我家,威脅我生命,請即報警,必要時破門而入。”
  “你知道他一定會來?”
  “我希望他不要來,這次我希望我看錯了人。”
  “朱小姐,你可願出庭作證?”
  “我願意。”
  禮禾過來握住妹妹的手。
  警察道謝離去。
  禮禾說:“我已著人換過門鎖,這件事,在適當時候才告訴媽媽。”
  禮禾著妹妹休息,她出來時遇見於律師和宋醫生,經驗豐富的三個專業女士竟然無言。
  “是什麽導致王誌誠這個人殘虐女性?”
  “我們還是低估了他的危險性。”
  “一般人認為男女爭執泰半隻是耍花槍。”
  “直至發生今晚這樣的事,寶珍說,她出示記者證,警員才願隨她出動。”
  “這次王誌誠命運如何?”
  “持械,闖入民居,使用殺傷力武器,嚴重傷害他人身體,襲警……”
  “十年,十二年?”
  “到我處喝杯啤酒慢慢談吧。”
  “我真需要一瓶啤酒。”
  “可救賤命。”
  禮禾站起來時雙腿發軟,需要於律師撐扶。
  又是午夜時分,值夜看護輕輕說:“真勇敢。”
  另一個問:“是說朱禮子嗎?”
  “換了是我,搬到外國居住,一輩子也不回來。”
  “出庭作證,一般人會怎麽想?我怕那些奇異眼光及竊竊私語,世人總覺得是女方犯賤。”
  “即使男方入罪,女方也完結了,社會永遠不會了解家庭暴力嚴重,因為受害人不願意站出來。”
  看護忽然心血來潮,她說:“我去給朱禮子服藥。”
  她推開病房門,病床空著,一片淩亂,看護大吃一驚,剛想按動警鍾,看到床底下伸出一隻手,她蹲下一看,原來病人躲在床底,蜷縮一團。
  看護輕輕說:“不要害怕,我是護士。”
  病人忽然尖叫,驚動其他護理人員,推開門查看。
  他們都想把病人自床底拖出,但是病人拚命掙紮,因怕傷害到她,他們合力把病床抬開。
  看護緊緊擁抱病人,“別怕別怕,你在醫院裏。”她隻覺惻然,不覺淌下眼淚。
  病人漸漸靜下來。
  禮子在醫院逗留整個星期才回家,她的臥室已經搬到客房,露台上鑲上鐵枝。
  禮子問:“爸媽呢?”
  “噓,他倆樂極忘返,已轉道往北美西岸,他倆此刻是情侶關係了。”
  禮子取出鏡子,仔細看臉上疤痕。
  禮禾告訴她:“醫生說,痊癒後會像睡得太熟在枕頭上壓起的皺紋,他可以替你注射,傷口自會平複。
  禮子不出聲。
  “趙小蘭看到新聞,她與我談了一會,她想回來探望你,她心情很複雜。”
  禮子輕輕說:“我不是不想說話,而是無話可說,你不必為我擔心。”
  “王誌誠認罪,他表示上庭對質會對女方造成更大創傷,已與律政署達成協議。”
  禮子仍然不出聲。
  “市民送花贈慰問卡給你,光明日報共收到一千七百餘份留言。”
  禮子牽牽嘴角,“我終於成名了。”
  禮禾說:“出了這樣大事,爸媽竟無所聞。”
  她一抬頭,發覺禮子已經睡熟。
  她輕輕說下去:“王誌誠判刑七年,他將接受心理治療,是什麽令他作出傷害女性的事?我們不知道,正如我們不知為什麽有些人是傑出科學或是文學家,有些人是連環凶手。”
  禮禾聽到妹妹鼻鼾聲,在這個角度,她清晰看到禮子麵頰上的疤痕,自眼角到下巴,象條粉紅色拉鏈。
  她忍不住說:“我所知道的是,你一定會好起來。”
  禮子在家休養。
  她最佩服父母:回來後從頭到尾不發一言,一字不提,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他們不投訴,親友也不說起,竟相安無事。
  禮子一直在家幫宋醫生聯絡協助籌款,每朝九晚至十一時,下午三至五時,其餘時間屬於讀書寫字,自嘲成為閨秀。
  一日下午,她一邊喝黑咖啡一邊寫報告,傭人敲門說:“小姐,有一個年輕太太找你,我沒讓她進來,她在門外等。”
  禮子走到大門前一看,好麵熟的一個年輕女子。
  她隔著鐵欄看見禮子,忽然紅了眼睛。
  禮子知道她是誰了,“請裏邊坐。”
  這是蘇杭,她身邊還帶一個小小約三歲穿著雪白小裙的女孩。
  禮子吩咐女傭招呼小孩,那孩子卻黏在母親身邊,不願離開。
  蘇杭一直沒有說話,她忽然伸出手撫摸禮子臉上傷痕,禮子沒有退避,接著,她撥開領口,讓禮子看她頸項上傷口,一切盡在無言中。
  然後,她們母女告辭,禮子送到門口,兩人對著深深鞠躬。
  蘇杭想說話,嘴唇動了動,始終沒開口,接著,司機把孩子接上車,母女倆離去。
  禮禾剛剛回家,把這一幕看在眼內,“那是什麽人,你倆何故眼紅?”
  禮子輕輕說了幾句。
  “啊,就是她,我惱怒她還來不及呢,假如她當年有你的膽色,你就不致於受傷,她講些什麽?”
  “她一言不發。”
  禮禾點點頭,“我佩服她來看你,這也需要勇氣。”
  禮子說:“我們三人也許會組織一個傷痕會,不致寂寞。”
  禮禾瞪妹妹一眼,“虧你如此詼諧。”
  禮子淒涼地想:可見是在痊癒中,這樣可怕的傷痕也會癒合,人類的頑強生命力真是不可思議。
  禮禾見她不語,連忙致歉,“對不起——”
  “準新娘,你去忙你的吧。”
  一年後,禮子發覺親友對她的神色漸漸恢複自然。
  又再過了一年,他們好似淡忘了這件事。
  禮子臉上的傷痕已經九成九平複,在陽光下可見一條長長褶痕,神經線受到影響,笑起來略歪一點,醫生說因為年輕,將來可以複元。
  複元?永不,禮子知道自己的事。
  她回到光明日報工作,在做一輯本市創作人才訪問,寫得十分細膩,對主角的童年特別留意。
  禮子沒有外逃的意思,她每天麵對現實。
  一日正在報館忙工作,秘書進來說:“有人找朱禮子。”
  眾同事立刻警惕站起,保護禮子。可見他們什麽都記得。
  進來的卻是相貌與禮子有三分相似的女客。
  禮子一看,“啊,你回來了。”
  那人輕輕說:“我回來探親。”
  來人是趙小蘭。
  她走近,伸長手,輕輕撫摸禮子臉上傷痕。
  “請坐,我給你斟茶。”
  “不用,”小蘭說:“看到你就好。”
  禮子問:“孩子呢,是男是女?”
  “我不幸小產,很吃了一點苦,禮禾沒向你提起?”
  “啊。”禮子震驚意外。
  她說下去:“我與友人在火奴魯魯開了一間珠寶店,你有空來逛逛。”她放下名片。
  “海外生活如何?”
  “托賴,還過得去,其實,要忘記,無論住在何處都可以忘記,但住在外國,名正言順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會想念本市嗎?”
  “所以回來探親:商機很好,人流也廣,永遠是賺錢好地方。”
  到底是生意人,仍然那樣圓滑。
  “我給你帶了一份禮物。”
  她取出一塊拳頭大小閃爍的黑色岩石,放在禮子麵前。
  禮子一看就高興,“這是火成岩黑曜石,可是來自蒙娜基亞火山?”
  “正是,我極之喜愛這種原料,做成飾物,配金、銀,以及各色寶石都好看。”
  “那麽多岩石中,我最喜歡火成岩,試想想,地心中央熔岩湧出地麵冷卻後又經數千萬年試煉才能夠形成。”
  趙小蘭凝視禮子,“我一直覺得與你談得攏。”
  禮子隻得苦笑,把石頭放在桌子上,壓住一些文件,在陽光下它閃閃生光。
  禮子輕輕說:“假如一件事殺不死你,你會從中學乖。”
  小蘭站起來,“禮子,我要告辭了。”
  “祝你生意興隆。”
  報館同事忙碌不堪,新聞室象一個墟,十分熱鬧,在這樣環境裏工作也是一種修煉。
  禮子送她到門口,她再與禮子擁抱一下,禮子意味到這是最後一次她主動要求見麵,禮子點點頭表示明白。
  奇怪是她們三人擁有常人缺乏的感應。
  小蘭走了,她們都已從新開始,隻除出朱禮子。
  回到新聞室,惠明坐著等她,把火曜石照向陽光,仔細探視,“裏頭可有億萬年前昆蟲?”
  “那是樹脂琥珀,不同這個。”
  惠明已是禮子半個上司,可見歲月不經蹉跎。
  “我表哥的表哥自加拿大緬省回來,有空不如一起吃頓飯。”
  禮子微微笑,“緬省有大草原,該位先生一定是土生土長的華僑,務農種麥子,開著收割機在金黃色一望無際麥田裏遊走,皮膚曬得與土地同色。”
  “禮子你想像力真豐富。”
  “他想成家了,可是又不喜歡洋女或是洋派女子,於是回鄉娶一個殷實可靠的女子為妻,可是這樣?”
  惠明笑得翻倒,“不,不,不是那樣,他是麥基爾大學的風力工程師,到緬省協助建造風力發電站,你見過山坡上那種一排排巨型高台風扇沒有?那就是了,人類必須利用可更新能源,否則空氣汙染,大氣受到摧殘。”
  “啊,挽救地球的英雄。”
  “絕對可以這樣說。”
  禮子感喟:“不知哪家女兒有福氣有緣分,嫁過去,護照、生活、地位都有了著落。”
  “那可能是你,禮子。”
  “我?不,我沒有準備好,我不想這麽快恢複約會,我需要時間。”
  惠明欷噓,“那個王誌誠,真有點能耐,這麽久了,你還是落落寡歡。”
  禮子不語,隻有這樣老友才敢不忌諱揭瘡疤。
  “報社招聘記者,來替你準備了旁聽席,幫幫眼。”
  “挑有新聞係證書的美女不就得了。”
  “美女如雲,廿多人投考,隻得三個空缺。”
  禮子隨惠明坐進會議室,隻見一列五名編輯排排坐開,主人多過客人。
  那些新人逐個進來應試,全部乖巧伶俐,能說會道,活潑能幹,講起時事,頭頭是道。
  中午小息,一起吃飯時大家問禮子:“旁觀者清,你怎麽看?”
  禮子想一想:“女生比男生出色,可是,也不能盡取女生,你看,今日政府首長幾乎大半是女性,陰盛陽衰,都是因為廿年前英國人喜歡錄取女生之故,報館宜取中庸之道。”
  “可是,我選的三個都是女生。”
  “兩女一男如何?”
  “也隻能這樣了。”
  老陳挑的兩個女孩都身段高挑,秀發如雲。
  禮子笑起來,嗬,眼睛吃冰淇淋。
  老陳抗議:“笑什麽?你當年就是這個樣子。”
  “是,”禮子說:“我記得,一個人來麵試,給我一片,叫我坐下即席寫一篇五百字散文,題目不拘。”
  都像是前世的事了。
  “你那篇拙劣幼稚的雜文一讀便知有潛質,資深編輯多數有這種眼力,果然沒有失望。”
  禮子笑了,那時,每天雄糾收氣昂昂的上班,寫起報告來,廢寢忘食,一天可寫萬言,現在,兩千字一過,頭顱每一部分都會刺痛,像老人家般,頸脖僵硬,指節酸軟,背脊都駝起來。
  禮子退席。
  老陳待她關上門才歎口氣說:“然後,她戀愛了,一次創傷,像是老了廿年。”
  惠明說:“她會好起來。”
  昆榮感喟:“兩年前你也是那麽肯定。”
  老陳說:“即使痊愈,朝氣盡失。”
  惠明忽然動氣,“你呢,老陳,你禿掉頭發可會得長回來,禮子怎可維持稚氣不變?”
  “是,是,閑談莫說人非。”
  惠明忽然落淚。
  這逼得老陳匆匆離開會議室。
  昆榮問妻子:“王誌誠可有假釋機會?”
  “已被駁回,他若出來,禮子還有一覺好睡?”
  “禮子此刻也無好睡,唉,表哥那邊,她可願意出席?”
  “已經拒絕。”
  “人家條件不錯,人品也好,大家是表親,自小認識,十分可靠。”
  “禮子講得是火花。”
  “幼稚,什麽年紀了,還講那些。”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麵試是這裏嗎?”
  他們這才噤聲,各忙各去。
  過了幾日,禮子還是給惠明麵子,前去相親。
  小小公寓擠滿年輕人,幸虧天氣涼快,不然怕要熱出一身大汗,禮子隻在白襯衫上加一件毛衣,躲在廚房幫忙洗杯子衝茶做咖啡切水果。
  惠明抱著孩子進來聊天,禮子怪肉麻地地那兩歲兒說:“豬豬,叫阿姨,說,愛阿姨。”
  那孩子拖長聲音說:“愛——愛。”
  禮子哈哈大笑,卜卜卜親他麵孔。
  惠明問:“看中誰沒有?”
  “我沒看。”
  “那麽,”她把禮子推到廚房門,“快看。”
  禮子看了一眼,她目光尖銳,立刻發現有四個適齡男子,其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
  其中一個平頭,年紀輕輕,不知怎地,頭發花白,像胡椒與鹽般顏色。
  她縮回廚房洗手,沒有出聲。
  這次惠明聲音嚴厲:“看到誰沒有?”
  禮子頑強地說:“沒有。”的確沒有。
  餐廳送自助餐上來,她又忙著打點,昆榮過意不去:“禮子你去那邊坐著看書。”
  禮子不去理他,用調羹敲敲玻璃杯,叫大家進餐。
  然後她取過背囊悄悄離去。
  屋裏的年輕男女好象已經配了對,一雙雙坐著邊吃邊談。
  臨出門之前,禮子看到那灰發男子前站著一個漂亮女孩,嬌俏地抬起下巴,用仰慕神色看牢他說話。
  禮子聳聳肩,低著頭走到街上,對麵是市政公園,禮子走進遛噠。
  橡樹葉轉黃,大塊大塊落下,孩子們踢著樹葉嬉戲,禮子一個人越走越深。
  她在一張長凳坐下,眯著眼睛,看向樹木深處,像是聽見一男一女爭吵聲。
  隱約傳來女聲:“走開……不要騷擾我……”
  男子粗魯的聲音:“你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我掌心!”
  她看到地下有一枚不知哪個孩子遺下的壘球棒,她拾起它,緊緊握在手中。
  她輕輕朝爭吵聲音源頭走去。
  語聲越來越清晰,男子說:“我沒有錢,你得設法弄給我,當初見你衣著時髦,以為你家境富裕,誰知你一無所有,裝假騙人。”
  女子開始哭泣。
  禮子看到他倆了,隔著樹叢,她見到那個子高大的男子不斷伸手去推女子,她想站起,他就把她大力推坐在長凳上。
  本來是情侶談心的隱蔽地方,想他們從前也來過多次,今天變成這種場麵。
  女子掩臉,“我不會到色情場所去賺錢。”
  男人抓緊她雙肩大力搖晃,女子尖叫。
  這時禮子忍無可忍,怒上心頭,她自樹叢走出,雙手握住壘球棒,大聲吆喝:“往後退,放開她!”
  那對年輕男女錯愕地抬起頭瞪著朱禮子,兩人異口同聲:“你是誰?”
  禮子把女子拉到身後,用手提電話報警,一邊說:“不用怕,躲到我身後。”
  這時,忽然對麵有一個人跳出:“這是誰,我剛要叫cut,怎麽跑出這個女人?”
  禮子呆住,她看到整組工作人員自樹叢後現身:導演、攝影師、燈光、道具......眾人彈眼碌睛瞪著她,有人罵聲不盡。
  禮子放下壘球棒,“拍戲?”
  那組工作人員吼道:“拍戲!”
  一個像是助導的大漢狠狠地問:“你從哪顆星球來?你不認得頂頂大名的施本然和古嘉瑤?”
  禮子不甘心:“對白為何如此下流?劇本為何輕賤女性?”
  這時兩個巡警趕到,“什麽事?”
  導演跳腳,咒罵聲不絕。
  這時有人輕輕取過禮子手上的壘球棒丟到樹叢。
  禮子抬頭,“你。”
  “是我,”那灰發男子說:“惠明不放心,叫我跟著你。”
  禮子尷尬,“什麽都叫你看見了。”
  他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隻見他走向前,出示證件,並且解釋一番,警察說:“拍戲需要申請,你們收工吧。”
  這時遊人已漸漸聚攏,“看,施本然在拍戲”,“啊,還有瑤瑤”......看樣子這場戲是拍不下去了。
  灰發男子拉著禮子離去,“惠明叫你回去吃飯。”
  禮子詫異,“你是誰,你可是惠明的表哥,那個風力工程師?”
  “不, 是本市警署行動組助理署長,我是昆榮表叔。”
  “嘩。”禮子張大嘴巴。
  他取出手巾給她擦臉,啊原來朱禮子已滿頭大汗。
  “惠明擔心你不知走往何處。”
  “幸虧你跟了來,否則我會捱揍,真沒想到那對俊男美女的演技如此逼真。
  他們兩人都笑了。
  回以昆榮處,發覺人客包括風力工程師都走了,惠明抱著孩子出來,“給你們兩個做了雞湯麵,快吃吧。”
  禮子這才問他:“尊姓大名?”
  他笑:“你從哪個星球來?我是曹煜警司。”
  禮子大口大口吃麵。
  “曹叔待會你送禮子回家。”
  曹煜大聲答知道。
  這一次,禮子非常小心,淡淡地與曹警司約會了大半年,話才漸漸多起來。
  她對惠明說:“他極之體貼,真想不到那麽細心。”
  “雖然叫他表叔,他頭發又早白,實際上隻得三十七歲,我保證他從來未曾結過婚,也沒有私生子。”
  “當初為什麽不介紹曹煜給我?”
  “警察,你知道,出生入死,我有躊躇。”
  “惠明,你對我真好。”
  “那還用說,真是,你姐姐禮禾懷孕沒有?”
  “我猜不會那麽快。”
  惠明打開,噫地一聲,無限惋惜。
  禮子問:“什麽消息?”
  惠明把報紙遞給禮子看,隻見大字標題:“家庭大悲劇,妻子當著三個孩子刺傷丈夫”,惠明又再翻過一頁,“年輕夫婦被控謀殺一歲親女。”
  惠明說:“還有——”
  禮子按住她的手,“我情願看娛樂版。”
  惠明故意舊事重提:“施本然石嘉瑤拍外景爭吵場麵演技逼真遭途人報警。”
  禮子大叫起來。
  惠明放下報紙,“禮子,你痊愈沒有?”
  禮子伸手摸麵孔上疤痕,“還看得出嗎?”
  “不,不是指外傷。”
  “啊,你指心靈,我至今尚噩夢連連。”
  “曹叔會保護你。”
  禮子說:“一個人靠的,不外是他自己,人要自身爭氣。”
  惠明答:“這本來是應該的,但是由你說來,不知怎地,有點淒涼。”
  禮子不出聲。
  “禮子,你很勇敢,我們都尊敬你。”
  禮子握住好友雙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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