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表時略有刪節 爸爸是2010年的聖誕前夕走的。 說實話對於爸爸我沒有像對媽媽那樣深厚的感情。 在我記事以前，爸爸於我是沒有什麽印象的。 我幼年的很大一部分時間，是跟著媽媽還有長我五歲的姐姐在一所鄉村小學校渡過的，我對爸爸有第一次印象不知道是發生在我幾歲的時候，我估計是爸爸來看我們？我隻記得是一個晚上要睡覺了，因為媽媽教書的小學校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加上估計是考慮到我和姐姐也都還小，所以沒有另外鋪床，然後讓我跟媽媽睡一頭，叫爸爸帶姐姐睡另一頭，姐姐不高興，死勁地往外推爸爸，不讓爸爸睡，媽媽講姐姐，我跟著幫腔。這是我能記事以來對爸爸的第一次記憶。雖然如此，學校的操場邊上夏天長了一棵野烤煙，姐姐和我卻說等它長高了長大了要把它留下來帶回城裏給爸爸當煙抽。 其實，我的童年生活中是沒有太多爸爸的。 原本，我們也有一個幸福的家。我的爸爸、媽媽都出生在我們當地比較有名的大家庭裏。解放時，媽媽中學尚未畢業，爸爸則剛好念完高中，趕上新中國成立，由於要養活自己和外婆，媽媽中止了學業而成了一名小學教師，爸爸則在糧食局做了會計，也算是小小縣城為數不多的幾名知識青年之一。 爸爸寫得一手好字。爸爸媽媽本來就是遠親，再加上共同的家庭出身，使他們走在了一起，他們努力地工作著，生活著。有了大哥，二哥。生活似乎很美好。 五七年的一場反右，徹底摧毀了這一切。生性耿直的爸爸因看不慣他的頂頭上司，一位拋棄北方老家老婆孩子的南下大老粗幹部的很多做法。愛提意見，於是爸爸理所當然地成了右派，沒了工作。 不久媽媽也在去師範培訓回來以後，美其名曰支援鄉區教育事業而被調到鄉下。 從此我們的一個家被扯成了幾塊。兩個哥哥生活在城裏。媽媽則常年在鄉下教書，隻有放寒暑假的時候才能回到城裏的家。 在我幼時的日子裏，我大部分的生活中是沒有爸爸的。在鄉下的小學校，常年陪伴我的是媽媽和姐姐，寒暑假回城裏的家，有時會遇到爸爸，有時碰不上，幼小的我搞不懂，也沒有想去弄懂爸爸他到底在哪兒？記憶中倒是有一點，每逢過年爸爸總是會回家的，不過爸爸好像話不是很多，正月初一那天他也跟我們一樣也會有新衣服穿。 隨著年歲的增長，能記的和能懂的事也越來越多。也許是受從小生活環境的影響，爸爸是一個生活能力極度低下的人。爸爸很小就失去了自己的親媽，是跟著他的爺爺奶奶一起長大的。而他的爺爺奶奶又是長期跟他的叔叔嬸嬸家住在一起的，所以我感覺爸爸至少在精神上並不十分快樂，他幾乎從來沒有在我們麵前提過他的父親。 據後來我後奶奶說爸爸上到了中學，每天上學、放學還要家裏的傭人接送，說是怕狗。他的爺爺奶奶隻給予了他溺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又有誰會真正關心他的成長呢？除了能寫寫畫畫，其他的事他並不擅長。一點都不誇張，他有時候連自己的鞋帶都係不好。體力活幾乎就幹不了。反右讓他失去了自己唯一耐以生存的能力，在那種什麽都要靠分配的政治年代裏，沒有工作意味著沒有了一切，絕望的爸爸自殺過，因為媽媽的及時發現，所以活了過來。 在失去工作的歲月裏，爸爸曾嚐試過做一些活來生存，然而當時的社會給予人的機會本來就不多，再加上一個右派身份，不好的家庭出身，幹不了體力活。 爸爸的確連養活他自己都很困難，因此他好像也放棄了他的孩子們。大部分的日子，他四處流浪，找著他的上頓和下一頓。他曾在煤洞上幫別人看過煤，有時也用他的不強壯的背給別人背點黃泥巴(我們那地方有人用黃泥巴和煤麵和在一起當煤用)以換回三角兩角。據說有一次，那時還沒有我，媽媽在鄉下工作，有一天，家裏沒有米了，爸爸對哥哥、二哥說：“麽們，家中無糧，腳踏四方。”然後，他就離開了家，幸好，當天下午我媽媽回家了，否則不知道我那兩個還未成年的哥哥們怎麽辦？不知道是出於自私還是不想增添媽媽的麻煩，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爸爸不跟我們一道吃飯，他自己買下他的供應數，自己一個人做著吃。 但我感覺到爸爸應該還是愛我們的，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次，我從鄉下回到城裏，爸爸抱我到小學校門口的小攤上買了一個兩分錢的薄餅，我知道那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後來爸爸總算恢複了工作。估計是被整怕了，原則上那兒被整出去的，恢複工作就恢複在那裏，可爸爸卻主動要求去鄉下，家裏人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最後隻好同意他去了媽媽工作的那個鄉下的糧管所。 那時我剛好從媽媽工作的鄉下小學轉到城裏，爸爸每次進城，總愛跑去學校看我，他每次一來學校，就站在我們教室外麵的窗戶邊上偷偷看我，他其實並沒有什麽事兒。既不是要去給我送什麽東西，也不是要找老師交流什麽問題。有一次，爸爸又去偷看我的時候不巧卻被班上的同學發現了，於是同學們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我本來就是父母最小的孩子，我出生的時候，爸爸都已經四十多歲了，加上二十來年被錯劃為右派，沒有工作流離顛沛的日子，讓爸爸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同時上了年紀後的爸爸還有點駝背。 有的說：外麵站了個老頭，誰家爺爺吧，更有可惡的說是個叫化子。我本想裝著不認識，蒙混過去，可是我們班上剛好有孩子跟我住同一個院子，他們大聲地告訴了其它同學說是我爸爸。我當時恨不得能找個地洞給鑽了進去。 那個班的孩子大部分家境不錯，有一些相當勢利，我一直記得他們在說我爸爸時那種鄙夷人眼神。 我表麵上裝著無所謂，心裏卻氣死了爸爸，恨不得趕緊回家好好“收拾”一通爸爸。 我爸爸在家裏本來就是“好好老先生”，好事壞事都不管。他對我更是放縱，即便是他以前一個人做飯吃的時候，我也是看到他有好吃的可以拿勺子去舀的人，我跟爸爸在家經常無大無小地瘋瘋打打，有時稱兄道弟，有時甚至直呼他的名字。 於是我開始嫌棄爸爸。 我上中學的時候，成績不錯，爸爸幾次想給我開家長會，我就是死活不讓，生怕他丟了我的臉。不過我要是在學校取得個什麽好成績，他一定會告訴他周圍親戚朋友，不僅如此，我工作有男朋友後，我男朋友拿回家送給他的博士畢業論文，他雖然看不懂，卻不嫌麻煩地背了幾天，為的是給他的麻友們看。 再後來，我長大了，爸爸更老了，有一次，我在省城工作，媽媽帶爸爸來省城看眼睛，一道去我工作的地方找我，回家過馬路的時候，因為潛意識裏的嫌氣爸爸，我隻牽著媽媽一道過，等我們過到另一麵再回頭看到很是怕車的爸爸無肋地過馬路的樣子，我開始羞愧了。 成年以後，我不再嫌棄爸爸。2001年我從德國回家，第一次帶著我一歲多的兒子回家的時候，當我看著不會抱孩子的爸爸緊緊地圈著他的小外孫的時候，我知道那是愛。盡管他更老更不好看了，但我卻會在大街上看到他的時候把他攙回家。 2003年，我和丈夫回國，專門把兩家的父母一同帶去北京遊玩，那個當年被他拿著畢業論文向別人炫耀的人，一路上對他照顧有加，還用輪椅把他推上了長城。 在我們兄妹成長的過程中，爸爸確實有許多失職的地方，但我知道爸爸其實是愛我們的，隻是無能為力而已。我吃遍我們小縣城所有的小吃，我知道那是爸爸的功勞，誰誰家有脆糖，誰誰家的烙餅好吃，他一定會買回來給我吃，我讀中學的時候，有一次，我的生日，隻有我和爸爸在家，爸爸專門買回來幾斤肉，可我們倆誰也不會做，隻好大眼瞪小眼對著那堆肉發愁，確是無從下手。 晚年的爸爸因為貪玩打麻將不小心摔了一跤，雖然有媽媽及家人們的細心照顧，但記憶還是越來越丟失，2006年我帶著上小學二年級的兒子回去，他還能簡單地跟他的小外孫玩玩，到2009年我們再帶著新增加的快滿一歲的女兒回去的時候，他已經搞不清楚那是誰了。可無論他怎麽忘記人，他卻是一點都不會搞不清楚我媽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爸爸是一個不太幸運的人，可爸爸因為遇見了媽媽，又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無論是沒有工作，窮困燎倒的中年，還是因為貪玩摔跤後，不能自由行動的晚年，媽媽總是不離不棄，一直照顧著他。在媽媽教育下長大的兒女們，對爸爸也很不錯。 兩年多前的一個冬日早晨，我向往常一樣打開電腦，看到了姐姐給我的留言，爸爸走了！頓時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雖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當這一切真的到來的時候，心還是會痛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