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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記憶(4)

(2020-03-26 03:22:59) 下一個

我想起了“耄主席視察大江南北”的宣傳畫,外邊金黃麥浪。小臥鋪箱裏胖乎乎的耄主席,咂根煙,傻乎乎地對著鏡頭慈祥。而我坐在軟臥箱是半夜三更,沒雞叫,我也睡不著。人生太好玩了,從西安到成都坐的火車半截,身下被父老鄉親擁著。這從成都到重慶,我完全可以在小屋裏練套立定拳。

人生太多突發,回到中國才明白幸福有的時候就是從天而降,“幸福不是毛毛雨”而是傾盆大雨,劈頭蓋臉,玩的是心跳。離重慶隻有五六個小時了,按說該睡一會。還是睡不著。想起太多事。我索性坐在床沿,左手放在小桌,右手劄根正經八百的大中華。做沉思狀。居然不瞌睡了:真感覺人生得掙錢,也就七十八塊人冥幣,就立刻從草民變成了元首。用鼻子聞聞,身上還有殘留的民工味道。

火車到重慶大約是黎明前的五點多。我當年在重慶上中學的同學接我。他姓王,已經是上過電視的重慶菜園壩火車站鐵路警隊的隊長了,眼神居然不好。我先認出他。二十四年不見,我坐單間軟臥到了重慶。握手,擁抱,端詳。人生真好玩。真似“踏雪泥”。

到了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桌前的小桌上,竟然擺了盤正在琢磨的圍棋。我匆匆地衝了個澡出來。他見我兩眼放光就問了一句:你會下圍棋?我點頭。他頓時高興異常。“來來來,下一盤“?我說行。狗日的美國太忙,我已經有八年沒有摸過圍棋了。很快,我倆就下完了,因為他完全不是對手。我出國的時候就是業餘強一段弱二段。我估計他頂多有三級。

肚子呱呱叫了。我說你先找輛車帶我到嘉陵江邊,我要把我爸的骨灰先安葬進江。

吃了早飯,早飯的味道很親切。完後他帶我去他家。我的媽呀,七樓。我跟在他的後頭一步一步往上爬,上兩層,喘一喘。他家住小兩居。兒子已經出去當兵了,家裏兩張大床。他一米八五,大概兒子有一米九。世間不變是遺傳。

他說:就在我家住吧?我說不了,你幫我找家旅館。他說,咋個嗎?到了老朋友家還要去住旅館。像傻子話?我就不在堅持了。國情不同,在美國生活久的人怕在別人家住打攪朋友;而在國內打攪讓人感到是親熱。現在,我回國是誰叫我親熱我也不親熱。好像國內也進步了,沒人叫我親熱了。

我到重慶是早上六點多。下了兩盤圍棋,安置了我爸骨灰。吃了點東西,躺了約兩個多小時,哥們從班上回來帶我去吃午飯。重慶的飯很開胃。

下午朋友上班我瞎逛。晚上哥們又要和我手談。我不談,因為我非常不喜歡下讓子棋,而不讓子和臭棋下,那簡直就是煎熬。還不如閑聊。他也不生氣,晚上不和老婆同床,堅持要和我同床。我略有為難但想起中國有老話,客遂主便。也就從了。

重慶人都能擺(聊)得很。他給我擺了很多他在火車上抓小偷,抓逃票,抓流氓的故事。而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麽。我傻冒,我讀博,我一堂堂學光學的,為了美元該做原子物理。後又改和計算機對話。我人生最寶貴的年代,做的是“ION DETARCHENGT”。說出來都沒人知道是什麽?發表在美國《PHYSICSREVIEW》上的文章,我自己的看不懂。

第二天晚上,我們卡拉OK,他還叫來一位我們當時同班的女同學。場子裏的人唱得很嗨,很多歌我都沒有聽過。我有所思:上中學時我好像就沒有好好看過哪個小女子,也沒聽過老和尚給小和尚說的話:女人是老虎。就連“暗戀“這詞,也是前年我過去的工友從廣東到我美國家說誰誰誰在工廠的時候暗戀我。我還問:幹嘛不明追?老了真無聊,臉皮厚。

我都想不起來我最早的懵懵懂懂了,當年談戀愛都用嘴談,用筆談,談的戀愛隻讓人覺得是溫潤浪漫,到結婚才知道手忙腳亂。

“哎,你也唱鍋(個)嗎?”,他倆叫我。我抖了抖精神,操起麥克風(好像是平生第一次),怯生生地唱了一首電影《怒潮》裏的插曲“送君送到大路上”。那是我唯一唯二的卡拉OK經曆。

我後來在市中心的重慶賓館住了兩天。二十六美元一夜。當時美元還算值錢。早上吃兩塊糍粑塊,喝一碗豆漿。抽根好煙,巴適得很。中午,自己下個小館,點個水煮肉片,麻婆豆腐,再巴適一回。中午回賓館睡覺。又巴適。

下午遛達溜達“解放碑(重慶最繁華的地界)”,看看街上小美女(冬天美女不養眼)。晚飯再和老同學一起吃一回,敘二茬舊。四川人重感情,雖說我們當年隻在一起六個多月。

我一九七0年初剛到重慶時隻會說官話(四川人把普通話叫官話),有人欺負我。我的這位姓王的警察朋友,仗義護我。雖說過去了三十四年,我們的情,依然濃。

故地重遊,老友再見,互相好好看看想想彼此的年輕。人生一樂。

老朋友問我還有什麽要幫忙?我說我想你幫我找個人帶我找我舅。

第二天一早,他太太來到賓館,帶我去找舅。他的太太姓林,叫什麽來著?在我離開重慶的第二年就去世了。

在重慶,找個地方特別費勁。轉了兩路車,走了一裏路,找到一座破舊樓。我舅住一樓。敲門。裏邊問:那鍋(個)?四川話的“我”,拚音沒有。陝西話說“餓”。中華好方言。我說我是小心。“小心啥子?舅問;小心是你外甥。我答”。就終於聽明白了。等倒。

我舅開了五六分鍾的門,我進屋。裏邊空空如也,一張單人床,一張吃飯桌。我舅見我專門來探望他,高興得眼淚流。他老人家兩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擱,說:我給你倒杯水。找不到一個杯子。家裏最值錢的東西是防盜門。

我舅是一九二一年出生的人,重慶快解放的時候娶了舅媽。說似(是)打起燈籠都著不到。解放後,我舅在醫藥公司的倉庫公幹,舅媽教小學。都說兩口結婚,要考慮職業。比如你如果找個小學老師做老婆,你就得準備當好小學生;如果找個看倉庫的人當老公,你就的有準備被當賊。

我從小就知道我舅的家庭生活不好,他長年住庫房,年年都是先進生產者。他有一兒一女。可惜日後都不太管他。我舅媽死得早,大約文化大革命沒完就死了。

我舅六十多的時候又找個伴。過了十幾年不錯,八十歲的時候我舅離了婚。一九八七年時我媽告訴他,“小心要到美國去了“,我舅還專門給我寫了一封信並給我200塊錢。鼓勵我在美國好好”賭“博,奮發向上,身在國外,壯懷激烈,不忘祖國,小心要一直保持中國(小)心。

我舅退休早,退休工資隻有兩張耄票。所以日子過得特別艱難。我媽有時候會給她哥點錢。我當研究生的時候,一月掙一千多美元,通常,春節給媽兩百美元。

我帶我舅去一家重慶很好的大飯館吃飯,還請了表姐。我點了很多菜,正常的話,我覺得夠五個人吃。一開吃,我就被嚇著了,我舅完全像是一年沒吃飯。表姐也很厲害。我眼淚一個勁地往肚子裏頭流,一點不想吃。抽了幾根煙。

我離開重慶是大清早。太陽還在睡覺。王隊長送我走。火車轟轟隆隆往前開,我看見老朋友眼眶裏的淚水,看不見自己的。我們大約知道:此中一分手,今生難再見。

我舅幾年後專程到西安和妹妹一起住了大半年,他們兄妹一起憶童年,一起過了一段幸福晚年歲月。對九十多歲的人,身邊有個親人從人生開頭絮叨是大幸福。後來我舅回到重慶,進了歌樂山的敬老院。他和我媽去世的歲數一樣,九十五。人生不管怎麽最後,都是淒涼。(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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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這文筆。
不過,看到這會兒,方覺緣來。
生長於成都,中學去西安看叔叔,兼過暑假。
陰差陽錯上了重慶的大學,高考自願——川大激光專業。
當年傻,不曉得給招辦主任表孃代個話,否則就是心初的同班同學了,如果心之初的"天之驕子",我沒猜錯。
polebear 回複 悄悄話 看得掉眼淚
飛來寺 回複 悄悄話 相見時難別亦難!
Timberwolf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
原來是卡斯比雅出來的,都是人中龍鳳
每月一千多刀很高了,比那時的公派生富裕多了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tobyd_媽媽07' 的評論 : +1

讚!
虎2010 回複 悄悄話 重慶人重感情,講義氣,好客熱情!看到關於舅舅的片段,我感概流淚。小時候周圍有類似的生活不富裕的老人,從小就對他們特別憐憫同情!人活著真是不易。
tobyd_媽媽07 回複 悄悄話 看到最後的一句話讓我淚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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