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子的魔幻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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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的咒語-《失物之書》

(2009-07-20 19:03:2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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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前——故事都這麽開頭——有一個孩子,他失去了媽媽。”
 《失物之書》的第一句話打動了我。因為我曾經就是那樣一個孩子,我們都會在某一天成為那個孩子。所以我深深地理解十二歲的戴維為挽回媽媽的生命所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努力:起床的時候,他總會讓左腳先落地;刷牙的時候,他總是數到二十;浴室裏的龍頭和門上的把手,他總是接觸雙數。他相信,隻要他堅持這麽幹,媽媽就會活下來。

  但是媽媽還是被癌症奪走了生命。從小到大,我們會失落很多東西,可是有比失去媽媽更大的痛苦嗎?沒有。不要說孩子小,不懂什麽是悲傷。我們懂,比大人更懂,因為我們更敏感,更需要。

  沒有一個孩子會真的相信媽媽的離去。戴維想盡辦法要抓住媽媽留下的一切痕跡。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媽媽留下的書,那些他們一起閱讀,一起分享的世界。戴維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越陷越深。

  讓戴維更加痛苦的是他的父親又有了新的女人,名叫羅斯,他們很快就結婚了,還讓戴維很快就有了一個小弟弟。繼母的疏異,庶嫡的爭端,這是人類的故事吧,我們的戴維也不能免俗吧。他感到雙重的拋棄,感到嫉妒,感到孤寂。這一切都發生在二戰德軍猛烈轟炸下的倫敦,一個恐懼、短缺而陰冷的年代。
 這個開頭,看上去像是關於孩子、家庭、戰爭與成長的現實主義小說,帶著淡淡的憂傷和青澀的滋味,文筆相當不壞。照這個路子走下去,無疑可以吸引一批讀者,或懷舊,或唏噓,或沉迷。

  但是從這裏開始,故事要走上另一條路了,一條非常可怕的道路。作為逃避和解脫,戴維沉浸在他的故事之間,與那些書的關係越來越密切。那些書籍仿佛獲得了自己的生命,朝他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向他發出難以抗拒的召喚。

  終於有一天,現實與書本的藩籬冒出了一個裂縫,戴維看到媽媽的身影,聽到她求救的哀鳴,他不顧一切地追隨這個聲音,穿過裂縫,進入了一個非常奇異、非常黑暗的另類世界。這世界有半人半狼肆虐,矮人不堪白雪公主的欺淩,變態女獵人肢解各種動物和人的肢體進行重新組合的試驗,更有名為“扭曲人”的終極大BOSS操控人類的陰謀。弱小無助的戴維能夠戰勝自己的恐懼和動搖,麵對這個陰森狂暴的世界,最終找到回家的路嗎?
 穿越,這是現今中國多麽響亮的核心詞匯!從黃易的《尋秦記》開始,中國人終於找到了把自己現實中的夢想投射到一個另類空間的辦法。到今天熱火朝天的起點網去看看,起碼有一半的網絡小說在那裏穿越。所有這些中國穿越小說的主人公,有點像這個戴維,在今天的現實中卑小無力,人微言輕,可是突然一道閃光,他們就被傳送到另一個時空,開啟改變曆史的旅程。

  但是這裏麵有差別。中國式的穿越小說,小人物一旦回到過去,小宇宙多半可以爆發。要麽統一秦時的天下,要麽從金元手中拯救可憐的宋朝,要麽在甲午海戰中把日本艦隊打個落花流水。小人物本身呢?披蟒帶玉,封王列士自不用說,更不能少的是香衣鬢影,粉黛環繞,那叫一個爽!
  再看看這個戴維,所有這些南柯一夢式的榮華富貴與他完全無緣,他所要做的隻是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中很不容易地活下去,尋找自己的媽媽,也尋找回家的路。但是在這條艱難的路上,他會知道一些事情,學到一些東西,認識一些人,更重要的是,他會開始真正地了解自己,麵對自己。

  這就是傳說中的成長。《失物之書》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青春小說,成長小說,教育小說。相形之下,我們的穿越小說表麵上大起大伏,挖坑無數,骨子裏卻是靜態的,人物從一開始就是完成時,缺血少肉,沒有發展。即使是金庸這樣的大師,他筆下那些出門遠行的少年,翻越千山萬水,嚐盡人間冷暖,到最後提升的是力,圓滿的是功,他們的內心,又何嚐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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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封麵

  一九四九年,一個叫約瑟夫•坎貝爾的學者寫了一本叫作《千麵英雄》的書,透露了一個關於我們人類的巨大秘密:人類所有的文化現象背後都深藏著神秘的神話內核,而世上的宗教和神話都有共同的敘事模式,普天之下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名字叫“英雄的冒險”:一開始的時候,英雄(這時還是個凡夫俗子或三尺童兒)在家裏(日常世界中)發呆,然後使命就開始來召喚他了,於是出發上路,進入神秘迷人凶險可怕的異常世界,結識朋友,遭遇敵人,經受考驗,獲得知識,奧秘和超能力,最後功德圓滿,載譽歸來。

  這故事聽上去有點老套乏味,但是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真正能夠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又能有幾個呢?看上去,《失物之書》的結構與《千麵英雄》中的英雄冒險模式幾乎如出一轍,絲絲入扣。作者康諾利自己也承認,他的這部作品中融匯了大量經典的童話元素,像《小紅帽》、《漢賽爾與格萊特》、《白雪公主》、《睡美人》和《灰姑娘》等等。但是經過作者的改造,這些溫馨可愛的童話或荒誕滑稽,或麵目猙獰,令人膽寒。

  我們得知,美麗的小紅帽看不上她身邊所有的猥瑣男,毅然孤身一人,深入森林,去追尋她的心中的狼圖騰。她看中的那匹狼,屢次想擺脫她(這樣的女孩,連狼都避之唯恐不及啊),未果。他們生下了雙足行走、半人半狼的怪物,具有狼的殘忍和人的卑劣狡詐,施虐森林,橫行天下。這樣的故事,是否比湯潮那軟綿綿的“當狼愛上羊”,更契合我們的時代,更加直指人心?

  還有白雪公主,“一位他所見過的最高大最肥碩的女士。她的臉蛋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粉,頭發是黑的,用豔色的棉發帶束在腦後,嘴唇塗成了紫色。”這個白雪公主,同巴塞爾姆筆下那個倚窗獨立,憂鬱地想著自己的淋病的白雪公主有得一拚。但是不要忘了,《失物之書》是一本通俗的暢銷小說,而巴塞爾姆的《白雪公主》,則通常被認為是所謂的純文學。與巴塞爾姆筆下爭風吃醋、談論垃圾的七個小矮人相比,康諾利的小矮人充滿強烈的階級意識和反抗精神,他們不堪忍受白雪公主的壓迫和欺淩,企圖毒死這位有產階級的超級肥婆。盡管他們殺氣騰騰,麵目猙獰,戴維還是忍不住喜歡上這些呆頭呆腦、童真未泯的小矮人。他們無休止的爭吵和搞笑的言論還很容易讓中國的讀者想到《笑傲江湖》中的桃穀六仙。沒錯,現在我們該明白了,格林兄弟的原版《白雪公主》,是這些中外矮人的真正祖先。

  這是大話西遊式的無厘頭,饅頭式的惡搞,還是後現代的戲擬?你覺得受不了了嗎?想回到那純潔無暇的原作嗎?恐怕已經不那麽容易了,而事情的“原貌”也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在《睡美人》一六三六年最早的版本中,被灌下毒藥的睡美人在毫無知覺中被王子強奸了,她繼續在睡夢中生下一對雙胞胎,可憐小寶寶吃不到奶,就拚命地吮媽媽的手指頭,吮啊吮啊吮出了毒液,媽媽終於醒來,卻被無恥的王子(還不知道她已經覺醒)再次強奸。怎麽樣,你會更喜歡這個真正“古典”的版本嗎?
 現在我們終於可以談談“失落”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了。戴維失落的不僅僅是他的媽媽,更是他的童真。他走進的與其說是他的虛妄的幻想,還不如說是一個真正的現實。與他一起掉落進奇異世界的德軍轟炸機強烈地暗示了這一點。這是一個充滿血腥、欺淩和虐殺的世界。這本書不是給膽小的人準備的,但未必“兒童不宜”。 我們,他們,總有一天需要麵對這一切。也許,早作準備,可以避免事到臨頭措手不及。

  但“失落”絕不是墮落。《失物之書》也絕不是遊戲人生,解構價值的後現代迷宮。在很大程度上,道德已經成為通俗文學堅守的遺產,這一點在本書中也表露無遺。戴維,這個敏感孤獨的男孩,麵對壓倒性的暴力,無邊的黑暗,潮水般的恐懼,難以抵擋的誘惑,他犯了過錯,走了彎路,連累了他者,但是守住了底線,也守住了人性,最終得以直麵自我,也直麵惡的挑戰,找到了回家之路。全書的大結局無比震撼,感人至深。

  康諾利說,他這本書寫的是孩子的恐懼、無助、憂傷和成長,他寫著寫著,就把自己的童年寫進去了。那時候,他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各種童話和傳說,這些故事幫助他度過了那些困難的階段,到如今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與他密不可分。

  在《論文學》(中文版很惡搞地譯成《文學死了嗎?》)一書中,希利斯•米勒把文學稱之為“魔法”。一部文學作品就是一個能開啟新世界的咒語。當戴維房間裏的書向他竊竊私語之時,也就是文學的魔法開始向他綻放光芒的時刻。文學是虛幻的,可是這種虛幻,具有真實力量。《失物之書》,就是對這一力量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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