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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軍大院也有《活著》

(2008-10-08 09:25:09) 下一個

空軍大院也有《活著》

不論是餘華的小說《活著》,還張藝謀改編的電影《活著》,都感動人,很多人是一遍遍看,一遍遍想,看完電影找來小說,讀完小說又去看電影。人們這樣做圖什麽呢?是在圖看個人生的戲劇變化。從此,大家明白了,活著比什麽都好,別再張家長李家短抱怨了。不過,我寫空軍大院《活著》,可不是寫闊少爺在吃喝嫖賭或二流子在設賭場騙局,而是在寫空軍老幹部的戲劇變化人生,恐怕不會有人是在看笑話,一定會含著淚水在讀了。

 

最近,我在《萬維論壇》趕場,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時朋友華建國,他父親是空軍第一任通訊兵部部長。他在電話上第一句話就說,潘湧,萬萬沒有想到你變成文人了,而且現在講話也不結巴了,聽說你到哪都是胡掄亂侃,沒有對手,小時候你的結巴可真厲害,五分鍾講不出一句話。我一聽大笑起來,人哪能都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都一個模子向外倒,那不成了樣板人了嗎。我同建國講了我的寫作想法,寫寫上世紀六十年代空軍的老部長,他說,好啊,要寫先從你爸情報部開始吧。

 

在應用衛星技術之前,偵聽一直是我軍獲取敵軍和外軍軍事部署情報最有效的技術手段。紅軍時期,紅軍靠著她成功地擺脫了國軍百萬大軍的圍追堵截,勝利到達陝北。在延安的窯洞裏,這些紅軍老前輩又言傳身教,培養出數十名偵聽精英,他們在解放戰爭中開始大顯神威。可靠準確的情報,使得國軍又經不起共軍的圍追堵截,最後兵敗如山倒,去了台灣。現在不知台灣方麵還有沒有人研究這段曆史。

 

這些偵聽精英是我軍真正的無名英雄,直到如今他們子女中的任何人都沒能寫出一篇較為詳細的回憶文章。隻知道他們級別高,有戰功。在沒有錄音機之前,幹偵聽的有個基本功:壓碼技術,即耳朵裏聽到的電碼與手中抄寫的電碼中間能相隔幾位電碼。一般人經過一年訓練後,能有壓兩至三位電碼水平。一九六四年,全軍搞了一次偵聽人員大比武,冠軍是能壓五位碼。老紅軍當年培養的精英中,有兩個能壓七位碼,我父親是其中的一個。有人說我的記憶力極好,可能受父親的遺傳。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一旦上級有重要情況通報,領導總會派這些精兵強將當班,所以他們的立功機會也比其他人要多一些。父親是這批尖子中第一個被任命為偵聽技術處處長,之後,又在一九五五年在武漢成功地截獲國民黨當局準備爆破克什米爾公主號飛機的極為重要情報,把我軍的偵聽事業推向了顛峰。順便說一句,當時全靠人工記錄,一旦錯過良機或記錄錯誤,可就再也找不到信號了。

 

隨著黨史文件的大量解密,越來越多的人會認識到當年老一輩的中共領導人為什麽那麽重視總參三部,文革時全國大亂,三部不亂,在老一代的眼中,那是命根子,打蔣介石的黑桃尖。全國解放以後,偵聽行業繼續擴大,由單一電碼偵聽向多語種發展,專門成立了張家口軍事外語學院。幹部開始向空軍,海軍,外交部輸送。

 

一九五九年,父親三十六歲時調入北京任空軍司令部情報部付部長,我想主要工作是組建空軍的偵聽部隊。這些後來組建的偵聽部隊全部布防在我國四方邊境地區,對當時國家安全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台灣海峽緊張時,空軍成功地用地空導彈擊落多架美蔣高空U-2偵察機,可能有這些技偵部隊提供的準確情報。從現在得到的資料看,我國最先知道九一三事件時林彪座機在溫都爾汗空中起火墜落的消息,是設在太原的某技偵團,他們在第一時間偵聽到蒙軍的通話。

 

父親到空軍的時候,情報部已有一位部長,兩位付部長,我至今也沒有搞清楚他們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幹的是哪方麵的情報工作,隻知道一個付部長做過二野的情報處長。他們都是老資格,後來定級的時候,部長為九級,兩位付部長為十級,父親比他們要年輕很多,定為十一級。兒時的記憶中我們幾家關係還很和諧,雖來往不多,但也不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這是當年老幹部之間處理人際關係的特點。有段時間,我經常趴在窗戶上等父親下班吃飯,常看到他們四人有說有笑地從辦公室回來。

 

我小時候鬧得太出名,一般的家長都不會讓子女同我接觸,怕我把他們影響壞了。與我相反的是,這三位老部長的子女相當優秀,他們不論在育鵬育鴻還是育翔,都是出了名的好學生,有幾個還是少先隊的大隊長。空軍司令員劉亞樓在世的時候,非常重視幹部子女的教育,經常派幹部到各個學校了解幹部子女的情況,好的大會點名表揚,壞的點名批評。我父親在大院哪都好,就是因為我直不起腰來。我現在確實搞不情,是不是當年被點過名,因為即使點過,我父親也不會回來說,我在他的眼中隻是還沒有開竅而已。

 

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不僅意外地改變了共和國的發展軌跡,也改變了大多數人的人生,從此情報部的人和事開始戲劇化了。文革最初,先是兩位十級副部長落馬,具體原因現在不詳。大概是在六七年底或六八年初的時候,九級部長被停止工作,交代問題。機遇來了,部長職位出現了空缺。

 

當時我太小,無法看懂空軍大院的文革形勢,但總的感覺是擔心父親站錯隊,還好沒有錯,要不然那時我早早地就成了黑幫子弟了。前後不到兩年,三位部長副部長被停職檢查,副部長隻剩下父親一個,按我黨論資排輩的傳統,怎麽也該父親任情報部部長了,那時我發現情報部參謀在送文件的時候,已經把潘付部長收,改成了潘部長收。我想父親的真實心裏想法也會和我一樣,一步一步地得到黨的重用是每個老幹部畢生奮鬥目標。這時情報部突然殺出一匹黑馬。

 

他的名字叫賀德全,是後來林彪事件時上了中央文件的大人物。賀德全,山東人,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參加革命工作,解放後分別就讀於高等軍事學院空軍係和和張家口軍事外語學院,之後在情報部任處長。用現在的觀點看,當年的賀德全,文武雙全,是空直機關僅有的雙學位大學生。他在文革初期,我想他像全國人民一樣都在響應毛主席的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的偉大號召,積極參加空直機關的四大,一九六八年提成情報部副部長。

 

文革初那幾年,學校關門,我繼續在大院內外鬧騰,每天惹事生非,很多比我大好幾歲的孩子一見我過來撒腿就跑。父親想管住我,可是很難了,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經過劉亞樓時代的人誰都知道,教育不好自己孩子的幹部是很難得到提拔的,父親曾叫情報部的兩位處長找我談話,特別提到,你爸爸在辦公室為你哭過,讓我理解他們和父親的苦心,因為那時三位老部長已停止工作,父親在臨時負責情報部工作。從後來母親打聽到的情況看,司令部黨委在討論情報部部長人選時,主要領導提出,潘斯福連自己的兒子都教育不好,很難勝任情報部的全局工作。因此,部黨委決定,賀德全負責情報部工作,潘斯福去地方參加三支兩軍,我父親就在那時去了北京市儀表總局擔任總軍代表和黨委書記。

 

賀德全負責情報部工作後,還是對我施了重手,可能是想以此證明部黨委的決定是正確的。先把我關押起來,交代問題,情報部還專門給我開了一次小型鬥爭會,不過那天賀德全沒有出麵。大概在關押一個月之後,空軍大院召開全體幹部子女參加的批判大會,把我排在了第一位,情報部代表在批判我的時候,賀德全的夫人帶頭喊出了打倒潘湧的口號。之後,我同其他幾個孩子被送到空軍陝西黃河灘農場勞動一年。

 

後來的歲月證明,那年司令部黨委的決定意外地改變了我父親,改變了我,改變了我們全家的命運,我們免遭大難,這種情形在空軍機關極為罕見,而把賀德全和他的全家幾乎送上了類似斷頭台的地步。老實心地善良的父親可能還會有疑問,一直在情報部老老實實工作,就是有林彪事件也不會整到他頭上。這怎麽可能呢?林彪事件時,空司主要部的部長們不論青紅皂白全部受到隔離審查,最後降級降職處理。據中紀委的兩案檔案記載,空軍幹部被立案審查的達千餘人,沒有被立案的就更多了。

 

空軍情報部在文革結束之前一直是極為重要的機要單位,不僅林彪重視,就連江青也感興趣。在父親離開情報部後不久,中央文革曾下過一道秘旨,利用情報部先進供航空判讀用的洗像暗室設備,為江青把大量三十年代的舊報紙翻拍成照片,其中有關於張春橋叛變的消息,供她閱讀。後來清查時,這些當事人沒有一個逃出被肅整的命運。

 

賀德全經過副部長過渡以後當上情報部部長,出人意料的是,兩年後發生了震驚中外的林彪九一三事件,他的名字又被寫進了《五七一工程機要》,受到空軍重點審查。三年以後,新的空軍班子新仇舊恨一起算,將賀德全和老伴以及未成年的幼女,轟出北京,回山東老家當了農民,至今不發生活費,三個已成年的孩子被勒令從部隊複員,在北京遠郊區安排工作。當年幼女賀愛軍的翠微路中學同學至今還記著賀愛軍含著淚水向同學告別時的情景,她們委托我祝她好運。

 

賀德全同父親一直關係很好,他同我說過,他同其他三位老部長都發生過矛盾,唯獨同我父親沒有紅過臉。我想如果當時空軍提我父親為情報部部長,他也會積極配合的。不過,要是曆史走勢真正如此,那麽遭大難的應該是父親和我了。九五年的時候,我曾同賀德全通過電話,問他這些年是怎麽過過來的。他說,潘湧,真不容易啊,多虧了大女兒經常寄些錢回來。

 

縱觀中共黨史,有個不成文的規律,被整幹部隻要不死,總有翻身機會。前麵提到的三位老部長,都在林彪事件以後先後回到北京,不僅官複原職,而且都得到多級提拔,這樣也許還可以補回點什麽,但唯一永遠補不回來的是他們的兒女遭受的心靈重創。從六六年到七二年,這些兒女一直在極度壓抑的狀態下度過,又遇到上山下鄉回城分配工作個人婚姻數不清的煩惱問題,不少遠離塵囂,個別的幹脆自我封閉,多年閉門不出。

 

賀德全當年對我是則是關愛大於整治,後來看我在農場表現不錯,在他的積極活動下和其他軍務幹部配合,不僅安排我當了兵,而且還挑了一個不南不北沒有大院孩子的地方,在一個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社會裏,給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避風港。從此,我像一個出家的和尚,潛心做學問,開始通詩書,博古今了。之後我兩上空軍工程學院,七八年又考上了安徽大學外語係,再往後,就是十級台風也刮不倒了。

 

不經風雨,怎見彩虹,沒有人隨隨便便能夠成功。這是港人在寫,港人在唱,他們哪裏懂得文革風雨,一浪過後,還有大浪,大浪過後還有餘波。我至今還沒有看到一個經受過一浪,二浪,三浪的人敢站出來,拍拍胸脯說,好過癮啊,玩的就是心跳。

 

有人死了,有人還活著。分析網上的資料,賀德全應該還活著,如果真是這樣,活著比什麽都好。

 

11/29/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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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梁小妹~ 回複 悄悄話 育鵬,育鴻,翠微路,甘肅武威,南京大學,北京國家教委,美洲大陸,一路走來心裏總惦記著空軍大院的兒時夥伴,能在這讀些陳年舊事,挺感慨的.寫吧,多寫點,我愛看.
dongfeng301 回複 悄悄話 不記得是第幾次來你的博客了,就是愛看你的故事。我家是79年回301的。我們院裏也有一個想你這號的[壞種],害得父母親要受孩子的牽連,那時我媽就告誡我見了他一定撓道走,在我心裏他就是[流氓]形象的代言。後來他當了兵,上了大學,現在是大校了。我一直在想,回國一定要和他聊聊。
另外,柳雲龍的[暗算]裏對偵聽的描述算不算真實呢?
mounter.w 回複 悄悄話 晚清七十年
mounter.w 回複 悄悄話 抱歉,網絡問題,發了兩次還丟三拉四的,原意為:建議你讀一下唐德剛先生所寫的
Mounter.w 回複 悄悄話 建議你讀一下唐德剛先生所寫的.
Mounter.w 回複 悄悄話 建議你讀一下唐德剛先生所寫的.
與老大 回複 悄悄話 雖然對你的文章也感興趣,但對你的很多說法不感冒
臭老王 回複 悄悄話 1。“當年幼女賀愛軍的翠微路中學同學至今還記著賀愛軍含著淚水向同學告別時的情景,她們委托我祝她好運。”看起來,賀德全的小女兒在美國並且和你有聯係?
2。“他說,潘湧,真不容易啊,多虧了大女兒經常寄些錢回來。”賀的大女兒能寄錢回來,是不是她也在外麵?
3。“分析網上的資料,賀德全應該還活著”這麽說,還是沒聯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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