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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泰先生的散文《麵壁記》。王力雄

(2014-10-12 17:38:53) 下一個

重又翻開高爾泰先生的散文集《尋找家園》,是幾年前從網上購得,聽說有刪節,這是必然。等著讀高爾泰先生贈與的未刪節版,而此時,即便是刪節版,也讀得我驚心動魄。不,應該說是心驚膽戰。他21歲就被判決為右派,並被發配夾邊溝勞教,在死人堆中幸存下來,在周遭人性被黨的政治扭曲得猶如地獄鬼魅的折磨中幸存下來,曆經無數次的生生死死,直到應驗了最初遭難時,從李白詩中找到的一句拿來占卜命運的詩:“徘徊六合無知己,飄若浮雲且西去。”

哦,不對,當高爾泰先生“飄若浮雲且西去”的時候,幸莫大焉的是,有知己相伴。從照片上見到了,他的夫人,浦小雨先生,溫良賢淑的女子,散發著早已罕有的氣質如蘭。

感謝您,高爾泰先生!

雙手合十,祝福爾泰先生和小雨先生Tashi Delek(吉祥如意)!

補充一句,從照片上看,高爾泰先生很像“少數民族”,過去有西域族人之風,如今仿若印第安人,倍感親切啊:)

2010年8月23日,於天朝帝都


下麵轉帖一篇高爾泰先生的散文《麵壁記》。

從一九六二年到一九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隻工作了四年。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我被揪出來批判鬥爭,監督勞動,直到一九七二年離開敦煌。

“文革”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也改變了人們的形象。所有那些溫文爾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間變成了凶猛的野獸,劇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聲歌唱,忽又涕淚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裏起來山呼萬歲,敲鑼打鼓宣傳偉大思想……整個莫高窟地麵上,隻有洞中那些菩薩和佛像,依舊保持著往日的自尊與安詳。

被揪鬥的人多起來時,我這個“死老虎”被撇在一邊,常常被派去掃洞子。岩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時飄進洞裏,久之積下或厚或薄的一層。我的任務就是把它掃出來,弄走。這是個沒數的活兒,岩壁上上下下四五層四百八十多個洞子,誰知道哪裏進了沙子?如果哪裏有我沒掃,我可以說是剛剛掃過就又落了一層。

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都在掃洞子。每天獨個兒拄著掃帚,仰頭向壁與仙佛同遊,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棧道上望遠,“更無人處一憑欄”,也是難得的體驗。林海外,一片斜陽,萬頃荒莽,有時恍惚裏,真不知今昔何年。

這些洞窟壁畫,以前都曾看過。但是拄著掃帚看到的,同拿著卡片或者畫筆看到的,又不相同。作為佛教藝術,在佛教教義給定的框架範圍內,敦煌藝術所展現的內容十分豐富。特別是作為經變(本生故事和感應故事)的背景,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諸如耕種、蠶桑、紡織、建造、狩獵、捕魚、畜牧、婚嫁、喪葬、教學、商旅、製陶、冶鐵、馭車、推磨、炊事、戰爭、行乞、屠宰、練武、歌舞、百戲、早朝、宴會,帝王將相出巡、遊獵、剃度、審訊等等場景都有。其間宮殿城池、亭台樓閣、橋梁水榭、舟車寺塔、學校店鋪、驛亭酒肆、衣冠服飾、宗教儀式具備。以致許多不同方麵的研究者,都可以在裏麵找到有用的東西。

對於卡片來說它們是資料。對於畫筆來說它們是範本。對於以待罪之身,手持箕掃,心無所求,依次從容不迫地看下去的我來說,它們成了心靈史,成了一個思維空間的廣延量。

都說唐代藝術最好最美,但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魏窟。十六國時期洞窟裏的人物造型,一律矮壯質樸,唐代則一律豐圓莊肅。惟魏晉瘦削修長,意態生動瀟灑。額廣,頤窄,五官疏朗,眉毛與眼睛相距很遠,恰如《世說新語》所說的“秀骨清像”,《曆代名畫記》所說的“變態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綠馬、藍馬、黑山、白山空無所依,藍人、綠人、紅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間所見。前呼後擁在黑色或土紅色調子的背景上湧現出來,予人以一種奇幻神秘之感。


最使我流連的是西魏二八五窟,直以粉壁為天地,空靈透明。星漢奔流、雲氣飛揚,涵虛混太清。佛教諸天:日天,月天,緯紐天,毗那夜迦,鳩摩羅天,天龍八部等等,還有佛經中沒有,來自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伏羲,女媧,朱雀玄武,青龍白虎,雷公雨師,飛廉羽人,東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辭·天問》中提到的許多怪物,奔騰競逐於天空。或乘雷電,或踏飛輪。靈幡縹緲,華蓋懸空。旌旗舒卷,衣帶流虹。蕭蕭颯颯,滿壁生風。

所有這些,包括藻井、龕楣,以及分布全窟的裝飾紋樣,都用線條勾勒組成。無數纖細強勁、金屬絲一般富有彈性,而又修長柔軟如遊絲的線條,在幽邃詭譎、光怪陸離的色塊之中穿行,互相跟隨互相追逐,時而遇合時而分離,輕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緩伸展忽又驀地縮回。聚集、交錯、相互旋轉,以為要糾纏不清了,忽又各自飛散,飛散而又彼此呼應,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組組流動的樂音,有笙笛的悠揚,但不柔弱。有鼓樂的喧鬧,但不狂野。從容不迫,而又略帶淒涼。淒涼中有一種自信,不是宿命的恐懼或悲劇性的崇高,也不是謙卑忍讓或無所依歸的彷徨。

唐代的洞窟,特別是貞觀、開元之際的唐窟,以華嚴、瑰麗、氣度恢宏為特點。色彩鮮豔豐富、金碧輝煌。線描技法亦更為多樣。用筆仍是中鋒,但有輕重、快慢、虛實、粗細的變化,抑揚頓挫。蘭葉、鐵線、遊絲、曹家樣、吳家樣錯雜並陳。菩薩和供養人等,大都是周家樣綺羅人物,曲眉豐頰,瑩肌圓體,肩披長發,半裸上身,瓔珞珠飾繁華繽紛。或靜立,或歌舞,或飛天,或坐思,都嫵媚生動,而又端莊從容。不是禁欲的官能壓抑,也不是無所敬畏的張狂。佛國的莊嚴,都化作了人間的溫馨。如此大氣,又如此雋永。

唐窟中最使我傾心的,還是塑像,特別是二○五、一九四等幾個洞子的塑像。同為佛教諸神,卻又各有個性。阿難單純質樸;迦葉飽經風霜;觀音呢,聖潔而又仁慈。他們全都赤著腳,像是剛剛從風炎土灼的沙漠裏走來,曆盡千辛萬苦,麵對著來日大難,既沒有畏懼,也沒有抱怨,視未來如過去,不知不覺征服了苦難。一三八窟的臥佛,是釋迦牟尼臨終時的造像,姿勢單純自然,臉容恬淡安詳,如睡夢覺,如蓮華開,視終極如開端,不知不覺征服了死亡。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凱歌,我想到西方藝術中那些以死亡為主題的雕像(如《拉奧孔》,米開朗基羅的《死》,或者羅丹的《死》)都是悲劇性的。寬闊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劇烈的動作緊張的表情,都表征著恐懼與絕望的抗爭。相比之下,這些文弱沉靜從容安詳的塑像所呈現出來的,也許是更加強大的力量。這不是一個可以用陽剛陰柔之類現成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極圖之類近似的比喻可以說明的差異,其中隱藏的消息,也為我打開了一個通向別樣世界的門窗。

所以在那些小小的石頭洞中麵壁,我感覺到一種廣闊。隻可惜我在裏頭,畢竟是勞動改造。天黑了還得回到外麵,和其他揪鬥人員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請罪。唱語錄歌,聽訓話,互相揭發批判和自我揭發批判,一如但丁筆下鬼魂,互相咬啃撕扯。沒處躲沒處藏,直覺得四麵都是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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