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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日記(1954-1955)

(2008-04-01 12:24:05) 下一個



           北大日記(1954-1955)

                                                   段寶林


(1954 年)8 月31日
  今天到了北京,是乘的上海—北京“新生北上團”專列,超員10%,人很多,組織得很好,一路說說笑笑,雖然走了三天三夜,但也並不感到累。
  想到在上海乘三輪車到北火車站的路上,一路和年輕的車夫說話,這是我破天荒的第一次說這麽多話,而且大聲說話。他是我們蘇北老鄉,在南京路大光明電影院門前看到梁祝的電影招貼畫,他說他看過這電影,還知道是袁雪芬演的。他特別羨慕我能到北京上大學,還能見到毛主席。他把我一直送到車站的最裏麵,囑咐我“路上小心,一路平安”。他扶著車把,迎著太陽,眯著眼,仰著頭,目送我提著行李消失在人群之中。
  
  9月7日
  開學了,走進教室,在文史樓107朝北的小教室,遊國恩教授給我們講《中國文學史》(一)。多麽激動,多麽高興,一隻五千年的百寶箱,將要在我麵前開放。我激動,就像8月18日那天在解放日報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樣(發榜在報紙上)。我好像走進了花房,玫瑰和丁香在我眼前開放,我聞到了中國文學迷人的馨香。
  
  9月8日
  晚自習後從文史樓回來,多麽不想走,無奈圖書館的鈴聲老搖,不能不離開。走在路上感到特別幸福,又感到肩上擔子的沉重。
  我總忘不了三輪車夫在告別時深情的目光。我是幸運者,要代表我的同齡人上大學。又想到上海的戰友們,他們此時可能還在辦公室為電報而加班,可能又要幹一個通宵。我是多麽幸福,如願以償上了北大,怎能不加倍努力,在肩上擔起他們的一份。
  
  9月22日
  劉紹棠向王磊說:“寫作不能間斷,如間斷了一個時期,筆就要生鏽了。”他是小說家,中學就寫小說,在《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上發表,有一篇還被葉聖陶選到高中語文課本中去。現在雖然一周32節課,他還是抽空寫小說的。
  
  9月25日
  (學蘇聯,“六節一貫製”,中午到一點多才吃午飯。)
  中午趕到大飯廳,很多人擁在桌旁打菜,炊事員特別緊張,把勺子甩來甩去,忽然,大木桶“空、空”地響了,“菜沒有了,去拿!”卻好久也沒拿來,大概要重新做了。大家等得很苦,有的就罵開了,“怎麽搞的?……真糟糕”“事務長要打屁股!”我不理這些,咬著飯團幹吃起來,這樣就吃掉了半碗飯。邊吃邊想些愉快的事,我想到有一次舞會上,我和她跳完舞後,她對我仰著臉含情的一瞥,真使人神魂顛倒如入雲中,唱著柔美的歌,我周圍有多少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紮著小辮子穿紅絨線上衣,粉嫩的臉白裏透紅,白的或花的襯衫領子翻出來,眼睛總是活潑而天真的、智慧而多情的……想著想著,不禁微笑起來,這是多麽好的事,在人們著急、生氣的時候,我倒是極幸福的。
  
  10月2日
  昨天淩晨3點就起了床,吃了飯就集合到清華園乘火車進城,參加天安門國慶大遊行。最幸福的一刻,多年向往的一刻,令上海、南京的同誌們羨慕的一刻終於來到了。
  我們高舉花枝,跳著、喊著毛主席萬歲,從天安門下走過,可惜眼不好,未能看清台上的貴賓們——赫魯曉夫、胸前滿是勳章的布爾加寧、金日成元 帥、貝魯特等外國領袖們,也沒找到朱德副主席、劉少奇和周總理,甚至連毛主席也沒有看清楚。我們走在第一路,最靠主席台,但人們把花舉得老高,擋住了視線,人們跳著,擠成一團,拚命喊“毛主席萬歲!”聽他們說,毛主席拿著帽子,向我們一共揮動了3次。我隻看到毛主席站在正中,他兩旁空著,很顯目,我一看就看出了他熟悉而巨大的身影,但就是看不清他的臉,天安門是太高,離得太遠了呀!
  這有什麽關係,我作為群眾的一份子,來參加遊行是為了慶祝國慶五周年,慶祝第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勝利閉幕,是為了慶祝我們祖國第一部憲法 勝利通過,慶祝我們的驕傲——共產黨領袖們勝利當選,慶祝日內瓦會議的勝利。我們在外國貴賓麵前表示中國人民的友誼與保護和平的決心與力量,表示我們解放台灣的堅決意誌,我們是六億中國人民的代表,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毛主席麵前走過的,我又想起上海那個三輪車夫的話:“這些事是不敢想的呀!”我也代表著他,代表著千千萬萬工農大眾及其他熱情而純樸的人民。我們是多麽幸福啊。
  隊伍從南池子經過北海與中南海之間的石橋到西四牌樓即散了,我們又走回到紅樓去休息。北海的石橋較窄,人多,天安們觀禮的首長們乘汽車回中南海,看得很清楚。
  在紅樓主廣場,看到一匹馬在地上打滾,古爾巴紮爾是我輔導的蒙古留學生,他指給我說:“你看,這馬在做體操鍛煉身體呢!?”晚上到天安門去參 加聯歡晚會,經過東單中國書店,發現很多“四部叢刊”的影印繕本書,並不貴。即買了二本:《分類補注杜工部詩》(後來又去買了李白和蘇東坡的詩)。
  在長安街上,看到很多去參加晚會的人。在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門前,看到一隊打腰鼓的年輕人,那英雄氣概真是把人羨慕死了。那高大英俊小夥子, 頭上是白毛巾打的英雄結,穿滾邊的白綢子中裝,用紅綢子把腰鼓束在腰間。目光炯炯,鼓聲咚咚,那動作特別優美強勁,打幾下,右手抬過頭頂亮相,有力而英武,充分體現出新中國人民的英雄氣概,令人永遠難以忘懷。
  我們5點鍾就到了天安門廣場,狂歡的人們已圍起一個個圈子,在跳集體舞。我們也進去跳了一通,盡情地跳,忘了害羞。今天我穿了在上海做的花 式夾克衫。吃飯時張聖康大感新奇,唐沅向他擺手,施澤群說:“當一天花花公子!”我不管他,這是我最美的衣服,他們都說好看,一定要我穿!就當一天“花花 公子”吧。想繞廣場一周看看全景,但剛出圈兒就擠得透不過氣來,不少圈子裏有專業文藝團體在演出,水平很高的。我們扶著前麵人的肩膀,結成一條龍,應著音樂聲,跑著前進。
  夜8點,隨著咚咚的炮聲,天安門前五彩繽紛的焰火就連續不斷地在天空開花。有四個台子,每隔十幾秒就放一次,中央則是不斷噴發的焰火噴泉,有紅有綠有白有黃,顯得特別明亮。四周有強力的探照燈在空中形成一束束光柱,有時聚會在一起,有時又分散開來,特別好看。五彩繽紛,心花怒放。每一顆火珠代表一顆心,代表中國人民千千萬萬閃光的心。它又使人想到戰鬥想到為革命獻身的千千萬萬烈士的紅心。我們是多麽幸福,滿懷信心地高舉烈士留下的旗幟,為消滅貧窮落後,建設理想的幸福家園而奮發前進。
  
  同誌們,向太陽向自由
  向著那光明的路,
  你看那黑暗已消滅,
  萬丈光芒在前頭。
  
  雖然很累,但仍然高昂地唱著歌,踏上了歸途。
  
  11月8日
  到中國作家協會去聽立陶宛詩人的報告。跑著到中文係辦公室去拿票,差一點人家就下班了。是作協的請柬,和馮文元一起去,忘了拿眼鏡,又跑回來取,跑得滿頭大汗。他在汽車站等過了兩輛汽車,著急了。一位好心的北京人告訴我們,到南河沿不要乘一路,乘三路可以直達。
  
  11月12日
  張虹(團支部書記)找我談話,說我在《馬列主義基礎》筆記本的扉頁上描寫了祝老師(她是從複旦剛畢業的年輕的女教師,輔導此課),她在檢查筆記時看到了,哭了,反映到係裏和團總支,你怎麽把筆記交給她自己看呢?是有意的嗎?你描寫人家“小輔導員太忙了,一個輔導八九個班。圓圓的臉漸漸尖了下巴,……是啊,變了,不太美了,但品質上不知美了許多倍,多美的人,這樣努力於黨交給的任務。”對老師怎麽能這樣寫呢?這是侵犯了別人的人格,不尊敬師長,不可容許的疏忽。
  我解釋我是在上課前老師未到時隨手作的素描寫的感想,本是寫給自己看的,絕不是給她看的,誰知她要檢查筆記,我也就交上了去,當時早把這事給忘了。沒想到會產生如此後果,實在太意外了,太突然了。張虹很嚴肅,她是從部隊來的,原則性很強,說我是小資產階級思想,形式主義的美學觀點,不尊敬老師……我隻有低頭反省。而她的批評卻聲色俱厲,使我膽顫心驚,隻好全部承認,說自己是犯了一個錯誤,她說你平時表現還不錯,作風踏實,社會工作負責,這還不能說是品質問題,但要引起嚴重注意。

  夜深人靜睡不著,翻來覆去考慮,終於分析出一個眉目來。我感到我沒有什麽感情上的錯誤,隻是一時的疏忽。但不少描寫是不尊重師長的表現,後果不好。如果是隻給自己看,那是完全可以的,但交給老師,就嚴重了。
  組委華炎卿找我談話,他同意我的意見,但又說要向支部反映。不要再追究了。可是晚上即開支部大會對我進行批判。大家聲色俱厲地批評我:“上課時胡思亂想,不好好學習。”“用輕薄的語言描寫老師,還送給老師看……簡直不能容忍……”我實在接受不了,也不好解釋,隻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張鍾(總支書記)在全年級大會(200 人)上又講了我的事。我成了“名人”了。新聞係都知道了。
  
  11月25日
  想到在外文樓聽蘇聯著名作家卡達也夫、斐定等人的報告,他們說在高爾基文學研究院教學中有一個規律,凡是達到優秀成績的人並不是在寫作時感到容易的人,而是在寫作中感到困難的人。因為隻有不回避困難,才能想一切辦法克服困難,提出對自己最嚴格的要求,才能寫得好!
  對初學寫作者來說:寧肯少,但要好,是最關鍵的,並不是人人都樂意這麽做。
  
  12月31日
  除夕晚會,迎接1955年新年。
  請外國留學生一起吃晚飯,這是團年飯,蒙古、朝鮮、羅馬尼亞的留學生都來了。他們都穿上了節日盛裝,到大飯廳來會餐,雖然菜並不多,但大家吃得很開心,很熱鬧。
  吃完晚飯,去文史樓開聯歡會,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還來錄音。
  楊晦教授(係主任)也趕來參加,他還作了熱情洋溢的發言,談得很隨便,句句話都那麽親切,而且有深意。他說,以前在快樂時不能談進步,好像那是不適宜的,對不上頭來,而現在就要談,隻有進步才能真正快樂,不進步又如何快樂呢?……最後他以“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結尾,祝新年進步、快樂。然後是留學生講話,朝鮮留學生都照講稿念,羅馬尼亞的江東妮卻等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人走了以後才講,她說怕錄音,她的北京話很流利、很生動,深情地說,和你們在一起過年才幸福,你們就像我的兄弟姊妹一樣……。最後她引用一位蘇聯藝術家來北大訪問時講的一句話作結:“幸福是什麽?幸福就是當他感到他的祖國需要他。”孫波同學講話,講他從工農速成中學來到北大,同學們都熱情幫助他學習,老師們像自己的爸媽——遊國恩先生像媽媽,很耐心,細微,照顧得無微不至,而周祖謨先生則像爸爸,很嚴格,發現我們做得不好的地方就嚴肅地指出……這位從小參加革命部隊的文藝團員——大學生,懷著激動的淚水向大家拜年,表示衷心感 激之情。
  文娛節目開始。朝鮮同學跳起了“道拉基”雙人舞,他們柔和的手一彎一曲、一轉一動,都那麽優美、有力,激動人心,我們有節奏地拍手、唱歌,為她們伴奏,李金素和金貞素跳得真好。古爾巴紮爾唱了很有草原風味的蒙古民歌。江東妮唱了兩個中國民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在那遙遠的地方》,她 唱得那樣自在、俏皮,引起陣陣掌聲。
  劉紹棠講了一個故事《喬太宗亂點鴛鴦譜》,他說中國的短篇小說很少,但很好。他把馮夢龍《三言》中的這個段子看了6遍,從頭到尾,把這個故 事講得頭頭是道,曲折動人,許多語言似乎是小說原有的,可見他“背書”下了多大的功夫。都說他是“天才神童作家”,而他自己說,這全靠自己下苦功夫。他看 了6遍,這耐心是驚人的,而出於愛好,並不太累。劉紹棠記憶力極佳,他複習聯共黨史,看了幾遍,就可以講得頭頭是道。
  會後到大飯廳去參加聯歡舞會。
  當1955年新年的鍾聲敲響的時候,幕布拉開,馬寅初校長滿麵紅光,在舞台上向大家拜年。他說:“兄弟剛從中南海參加團拜回來……祝大家身體健康”,他還介紹了自己洗冷水澡和到頤和園爬山鍛煉的經驗,說先用熱水泡,然後用涼水一激,把髒東西都從毛孔裏擠出來了,血管的彈性也得到了鍛煉。他還說已寫了一篇文章談這個問題,可是學報主編翦先生不讓登,你看他身體那麽瘦弱,還不重視體育……表示不滿意。
  
  (1955 年)1月24日
  考試完畢,有驚無險。考《馬列主義基礎》遇到麻煩,第一次抽考答兩個題回答得滾瓜爛熟,王玖芳先生還不放心,讓我再抽一簽,又爛熟如泥,隻好給予“五”分(優等)。文學史感到輕鬆,但還是出了小問題,又重考才得優等,遊先生要求很嚴,自己有些麻痹了。俄語是輕車熟路,在備考的三天中,還抽兩天看了一部小說《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進城玩了一天,見到所有從華東局調到中央來的同誌(當時華東一級機關要取消),又到故宮參觀。寶貝太多,記不住,記住十分之一就好了。
  晚上在第三閱覽室看雜誌,對麵坐著兩個姑娘,一個用書蓋著臉在哭,一個卻在大笑,我看到那個哭的是個腿不好的殘疾人,那個笑的則是每天推著她上課的同學,她們似乎比姊妹還親,每當在路上看到她們,我就想:我們時代的青年,是曆史上最好的青年……但她為什麽哭呢?可能是看小說感動得哭了,而另一位卻在笑她,見我發現了她們,她笑得更起勁了,我禁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而我旁邊一位鄰座卻正埋頭看他的英文書,並沒有覺察到眼前這一幕有趣的活劇。
  
  2月9日
  丁玲來北大作報告。她說二十多年前她想上北大,進不來,隻能偷偷聽課,現在你們的校舍比城裏更漂亮,你們太幸福了,怎麽還有人感到枯燥呀!
  她介紹了到蘇聯參加作家代表大會的情況,說會開得很民主。發言時並不說什麽“基本同意”,而是一開口就提批評意見,你什麽地方不對,什麽地方沒講到。大家對愛丁堡意見比較多,蘇爾柯夫的報告也批評他,但他就是“不同意”。他白發蒼蒼,聽到批評一點也不緊張,很安閑地上台反駁。“反批評又來 了”,他似乎無所謂。
  蘇爾柯夫、西蒙諾夫的報告都受到批評。肖洛霍夫批評西蒙諾夫什麽都寫就是創造不出人物。老作家革拉特柯夫(《士敏士》的作者)、法捷耶夫都批評他,但他無所謂,不理不問。蘇聯詩人發言的多,兒童文學作家有30多個,發言的也不少。波列伏依作兒童文學的報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普通一兵》、《真正的人》……都列入兒童文學之中,範圍比中國廣。孩子們吹號打鼓列隊上台,講話先是感謝,然後就指名道姓地批評作家:“馬爾夏克同誌,你在幹什麽呢?”……不斷引起笑聲。
  會場上還有漫畫壁報,一幅是“作家考試”,考官是馬雅可夫斯基、普希金、托爾斯泰等人,下麵應考的是一個很小的形象,當代作家。可能是別林斯基說:“你口試很好,就是筆試不行。”還有一幅叫《批評家》,穿理發師的衣服,手拿一把大剪刀,長椅子上坐著一排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光頭有燙發 的,他不管什麽三七二十一,一剪刀下去把他們剪得一樣齊……
  丁玲批評公式化、幹巴巴,不敢寫私生活和感情。說《夏伯陽》中的政委就對妻兒很有人情味。說她這次回湖南就是因為寫的一個人物還差一點點,要寫一個明朗的人,到生活中去再體驗一下(在老家有這樣的人)。不過很忙,最近又要寫批胡風的文章。她說她不同意胡風“哪裏有生活哪裏就有鬥爭”。過去胡風在重慶寫的文章不大好懂,不過要學習就要看他的文章,他是庸俗社會學……

(未完待續)

(段寶林,退休幹部,現居上海,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本文原載《天涯》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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