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課記

(2008-03-24 13:33:01) 下一個


                                                        逃課記

                           ● 蒙木


  因為必須接受一年軍訓,本科加研究生,我在北大便與抗日同齡,這麽些年,如果問我在讀書方麵受誰影響最大,答案似乎有些怪——汪曾祺。

  汪曾祺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北大人。他在西南聯大上的學,清華也認為他是清華人。1992年,大概9月份這個樣子,在五四體育中心二樓的一個小房子裏,人不多,僅僅屬於中文係的一個小範圍座談。時任係主任的孫玉石教授主持。汪老頭仰著大頭,兩眼很大,像魯迅門前的棗樹,直指著天空,似乎屋頂有一個洞通向更為五彩繽紛的世界。這麽大年紀的老頭眼睛還很澄明,以至於其中沒有不相幹的人。他偶爾咳嗽兩聲,想半天才說一句話——

  “有人問我怎樣成為一個作家?”

  咳咳(幹咳的那種)。

  “我想,第一要逃課。要逃課。”

  聽眾很安靜。“咳咳,逃課。”

  孫主任緊瞅著汪老頭,沒有辦法,因為汪老頭的眼睛一直直指著屋頂以外的天空,其中沒有不相幹的人。

  “當初推薦我留校,朱自清先生就不高興,因為我老是逃課。”

  “咳咳。”沉默。

  “第二,想讀的書就讀,不想讀的就不讀。像列夫 • 托爾斯泰是很偉大,但我不喜歡,我就不讀。我最喜歡的作家,首先是我的老師沈從文,還有契訶夫和阿索林。我反複讀。”

  孫主任眉頭不展,瞅著汪老頭,毫無辦法,隻能任他講下去。聽眾很安靜。

  我並不知道孫玉石老師後悔不後悔那次座談。此後我們同學逃課,似乎果然成了家常便飯。我們班上語言學的老師王洪君教授口碑極好,這倒並不是大家都折服於她的風度或學識,而是因為她上第一堂課就宣布:“按照校規,是要點名的,三次不到,成績就不及格。但我從不點名。”我聽了大概三四次語言學的課,感覺沒大意思,此後便堂堂正正心安理得地逃課了。那時,我們三五周課堂不見人,沒有什麽大不了。但需要自己的人緣好一些。因為人比較多,即使點名,一般也是抽點。我們互相連環地替別人答到似乎是同學之間的應有之義。

  記得一次呂乃岩老師的課正碰上雨,他的課平時來聽的人就很寥寥,這次就愈見少了。我有點逃課經驗,人多的時候,一般不會點名,而人少的時候,確是點名頻發時段。所以這次我聰明地去為應卯而聽課了,大概是第二次聽課吧,實屬難得。呂老師低頭點名,連點了十多個人,居然基本沒曠課的,他說:“這情形不對,答到的人要站起來一下。”嘩啦啦,此後被點名的人一下子十不到一。當點名點到我一個好同學的時候,我因為名次靠前,早早答到過,我想他當時根本沒有抬眼看我呢,於是這一次站起來替朋友應了卯。點名過了一遍,呂老師說:“前麵應該有沒來的,我再重新點一下。”於是再次教室裏響起了我的名字,我猶豫一下,便理直氣壯地再次站起來,呂老師瞅我半天:“你是高立誌嗎?”“是啊。”我的無辜和呂老師迷惑的表情使得有人哄笑。“你不是高立誌。”於是我的名字被打了一個勾勾。平時不聽課,還好,極少曠課,這次真的來聽課,倒曠課了。此後我不曾再聽呂老師的課。而結果,我的考試成績也好像很過得去。

  大部分老師都不會真的拿點名威逼學生。似乎有一次很蹊蹺。記得是馬克思主義原理課,中文、法律幾個係在一教大教室裏合著上。我們男生逃課經驗已經成熟,於是決定從第一節課就不要過早暴露實力,大家排代表輪流上課應卯。這樣,在直覺上,我們的老師一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學生。最後考試,天知道,他們印試卷是按照一教座位印的還是按照什麽印的。應該不是花名冊,結果居然卷子不夠。於是政治老師說,沒有試題的人不要著急,我去其他係調試題去。過了幾分鍾,一些同學問題解決了,但還是卷子不夠。我們勤勞的老師如是者三。記得都半個小時過去了,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報告!老師我們還沒有試題。”又有三個學生從角落裏站出來。可憐的年輕老師臉色一下就不對了,於是又折出去調試題。政治考試的結果是,我們班四十多人,十多個不及格。滑稽的是,這不及格的女生占絕大多數。 所以女生很抱怨我們說:男生惹禍,女生背黑鍋。

  逃課省下來的時間,消磨實在爽,就像偷來的瓜果著實甜。大家做什麽的都有,不過那時候北大周圍一片農村,娛樂單調,大部分同學都是睡懶覺,逛朋友,看閑書,聽講座,上圖書館,或者聽自己感興趣的課了。我在大三以後,基本上聽課的不考試,考試的課不聽講。大三臨結束,我的學分還差兩個。有同學告訴我,新留校的吳曉東老師很好說話,他的課寫篇關於象征主義的文章就行。我對波德萊爾、梅特林克等是比較熟悉的,在圖書館花兩三個小時,草成一篇作業匆匆交上去。事隔多日,同學轉告我說吳老師想見見你。我便到他25樓的筒子間去,吳老師瞅瞅我,溫和地說:“看你很麵生,是不是很少上課?”我稍微愣一下,如實回答說:“我沒有上過課。”這讓吳老師倒反愣了一會兒,“不過,關於象征主義的基本點,你文章裏都有了,都有了。”我隻能赧顏不作聲,他接著說:“讓你過來,因為你的文章寫得不錯,我給你很高的分數。”

  那時候圖書館(今天的老館)二層南側有一間“中文係教師研究生閱覽室”,隻對本科高年級以上的學生開放。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那裏,其中的一道風景是季羨林老頭,季老每天一開館不久就準時坐在最靠近大庫的閱覽室東南角,安安靜靜地讀書。偶爾有熟悉的人給他鞠個躬,相互微笑一下,然後也迅速尋找自己的座位,各自安安靜靜地讀書。這裏出現吳組緗、林庚等人的身影絕不奇怪,也許他們都來過,隻是我不認得罷了。那裏有幾架硬殼藍皮的文學類圖書,也許是對學生特別推薦,圖書館做了特別包裝的優質譯本,記憶裏最多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名著選譯”和上海譯文出版社“20世紀外國文學叢書”等,我讀了其中大部分部頭不太大的作品。

  這就是我的文學啟蒙。用逃課逃出來的時間隨意泡圖書館,聽講座。當然也出去遊逛。我有四個高中同學在清華,但那時我對清華校園比他們都更熟悉,因為他們必須孜孜板板地上課做實驗,他們的父母朋友過來,也經常是我帶著傻玩,手頭沒有錢,於是對北大清華這免費的遊覽地非常熟悉,當然那時候圓明園可以從21中後麵的圍牆鑽過去,所以還沒有完全開發的圓明園對於北大逃課的學生有些像魯迅的百草園。

  畢業後我去見一些在高校教書的朋友,發現很多高校居然固定座位,固定晚自習,還一過11點就關閉大門。這樣的大學和高中有什麽區別呢?無非多培養一些凡事必請示的好員工罷了。不過,這個社會的確更需要好員工,而不是有點獨立想法的人。從謀生的角度來說,北大給我的未必是好處,不過她給我的黑屋子掀起一角,我曾瞥過一個世界,應該是自由而尊嚴的。盡管還無力衝出去,但我可以向往著,甜蜜並痛地向往著。
 
(蒙木,原名高立誌,籍貫江蘇邳縣,1973年3月出生,北大中文係1991級,在石家莊陸軍學院軍訓一年,1996年畢業。2000年返校讀研,專業:中國古代文學理論。2003年碩士畢業後,供職於中央編譯出版社。現任職務:策劃編輯。)

(本文摘自《尋找北大》)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