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張愛玲這個名字還屬於禁忌。教育部編纂的文學史上根本就不提她,所有寫人性寫感情的作品,隻要不是高大全符合黨口味的作品一概不提,更不提非革命階級的地富反壞右資本家出身的邊緣作家。
這個名字漸漸熱起來,是隨著改革開放的興起,國家門戶打開,政治神經鬆動,在曆史在文壇上活躍過的不入主流的作家,不被官方認可的作家,才重新回到讀者視野。
記得最早見到張愛玲清麗奇譎的文字,就仿佛看到一隊隊身穿紅衛兵服裝的人群裏頭,突然走出來一個奇裝異服的時裝模特。那種感覺是新鮮而獨特的。
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裏,她是一個高挑的另類。雖然許多人在她筆下見識到太多人性的陰暗,因而對她厭惡鄙夷,進而對她的文字一味貶低否定。我知道有不少男性讀者,很不喜歡她瑣碎的描寫,敏感的心思,和近乎病態的心理。但這並不妨礙另有一群人,對她的文采對她的情思對她的文字,產生出狂熱的癡迷。俗稱“張迷”。
其實這中間不乏不明就裏隻為隨大流而迷戀她的人。這些人裏,我敢說有相當一部分是喜歡趕潮流跟時髦的年輕女性。因為在一個階段,追捧張愛玲是小資的特征。
還有一部分人,在我觀察的種種表現裏,分明是衝著她貴族的家世,傳奇的愛情而去的,至於她耐人尋味的文字,反而隻不過是個樣子。
說起來不免為她唏噓不平,驚世的才華,高貴的出身,一生裏卻是連愛都稀罕得到的。幼年孤獨,少女飄零,中年流落,晚年淒涼。一個女人一生裏頭所希冀祈求的美滿,她一樣也沒有得到。
從這淒然的身世看出去,再看她文字裏吐露的幽微的心思,我是連指責的力氣都沒有的。說她陰暗嗎?說她消極嗎?說她灰色嗎?她的生活裏,有許多的欠缺。而這些個欠缺,本該是與生俱來,天然賦予的。
她的作品最早熱起來的時候,我手頭七七八八攢了好幾個版本,小說散文,單行本合訂的文集都有。似乎是都讀過了,可是卻都沒什麽印象了。那個時候讀書,也像是趕個時髦應個景一般。平日裏匆匆忙忙,帶孩子又上班,時間緊得很。倒是聽說好幾個出版社靠出她的書都發了財,這事有印象。
張愛玲一生都不是富有的人。雖說是出生在大戶人家,可是在她用閑散的口氣寫成的自傳小說《小團圓》裏,每時每刻聽到的都是她在為金錢傷腦筋。這倒讓我想起《紅樓夢》裏王熙鳳的歎息,家大業大開銷大,驢糞蛋子外麵光。
前幾天朋友給了一個聽書的鏈接,真是個好辦法。你看我短短兩周假期,聽完了好幾部書,書評寫得都來不及。我先選了泰戈爾的得諾貝爾獎的《沉船》,又選了幾個短小的作品。張愛玲的《小團圓》我放在重點的位置上,專心來聽。
聽畢竟是聽,邊做家務邊收聽小說,是個兩不耽誤的好事。隻是,很多情況下,不能像我喜歡的那樣,坐下來寫筆記。所以,等有時間寫評論和感想的時候,就無跡可尋。也不能再回過頭去重聽一遍,也就隻好硬著頭皮,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了。
《小團圓》這部書,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張愛玲一貫的寫法。寫作這部書的時候,她已經年過五旬,漂流到美國西海岸的洛杉磯。書裏淩亂細碎的人物和故事,都是緩緩的回憶。給讀者的閱讀體驗,很明顯少了早年成名作裏的炫目的機智,犀利的冷酷,近乎苛刻的挖苦,不留情麵的奚落。
這個時候,走過她生命裏的親近的人,就像暴風雨中的飛鳥,各自投林四散,音訊全無。對於過往所有的回憶,都留存在她腦海裏。相信這樣一部書,在她的腦海裏,早已經成形過無數遍了。所幸她輾轉流落中,終於在某一個時刻,下決心將往事付諸文字,才有了我們今天的揣摩回味。
讀這本書,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書中對細節不厭其煩地描敘。細節是撐起小說的血肉。香港,上海,北平,天津。主人公盛九莉,她的母親,姑姑,父親,後母,弟弟;小時候的奶媽,長大後的情人,家族裏七姑八姨,和整個大家庭裏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以及這些人物之間發生的事情,折射出時代的背影,人物內心的活動,並以此揭開複雜幽微的人性。正是對諸多小事精細的捕捉,敏銳的觀察,才將人物深層的心理表現出來。
聽的時候,不時聽得感歎。感歎最多的一處就是,小說中流露出的世態炎涼。書中張愛玲的化身九莉,是個苦命的孩子。苦命,生在豪門大宅,看似銜著金鑰匙落地的孩子,不見得就不是苦命。大家庭有大家庭的麻煩。紈絝子弟,利益婚姻。婚姻衍生的小生命,往往都是犧牲品。
九莉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她根本就是母親不疼,父親不愛。她父母畸形的婚姻,從小帶給她濃重的陰影。書中她稱母親為二嬸,因為一生下來就過繼給大伯家作女兒,自己的母親反倒是外人。
在她求學投稿,出書出名,以至於陷入戀愛的過程中,不隻一次她喃喃自語或對姑姑和情人說,“我要還二嬸的錢,她花在我身上的錢都要還給她。“
這話細嚼起來,許多悲涼。二嬸是她的母親,親生母親。在她們交往的許多時候,都沒有普通母女的親昵親密,有的卻是隔膜和生分,甚至敵意。
這當然與舊時大家庭破敗的婚姻有關係,但是九莉卻因此備嚐酸辛。張愛玲曾經說過一句話,她說,“如果你認識過去的我,你就會原諒現在的我。“含義深遠。
很顯然張愛玲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是一個敏感的感受者,是一個靈敏的記錄者。在她寫的許多細小的瑣事上,我驀然發現自己也曾有過的體驗。甚至想,假如自己也如實把那些細密的心思,把觀察到的別人的眼神舉動,都一一寫錄下來,是否也會引發偶爾讀到的人的共鳴呢?
文字是承載著能量的。文字亦同時具備儲存,幻化,鮮活,變異,沉靜,複活等等的能力。這就是文字的魅力!
另一處的世態炎涼,是九莉在二嬸和她姑姑的對話中流露出來。當時她的母親二嬸又要啟程去英國了,在收拾行李的當口,為了一個精美的餅幹盒子,和姑姑客套起來。九莉受到觸動,一個極其細小的細節,讓她感歎到,二嬸和姑姑這樣的生死之交,都能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生出隔閡。
她對人性的剖析,是一般男性作家透視不到的。更不用說她書中寫到的戀愛情節,她的愛與依戀,那人的愛與背叛,她心中多麽明晰的一盞燈。聽的時候難免恍惚,愛玲她,是活到五十多歲才變得如此通透,還是年輕時候就已經看破了紅塵?
通常勘透人生的人,往往活得明白,也因而可以避免許多的跌落,獲得比較平靜穩定的生活。可是張愛玲的日子,卻似乎是因為看得明白了,反而落得孤寂淒涼。她從未得到過世間的愛,那她還給世間的,也就隻好是冷漠隔絕。
她不要孩子,也幸好不要孩子。可是她寂寞的心裏,到老了,仍然執拗地做著一個夢,一個有三個娃娃的夢,在一個世外桃源般的草屋裏。這是母性的覺醒,女人的天性。而那個能夠給她孩子的人,就是一再讓她心碎的唯一的愛。
有一段九莉內心的獨白,在她和一位當紅影星陷入戀情的時候,她說,可知我不隻是殘花敗柳,更是被摧殘得傷痕累累。並自言自語說,也幸虧有他。
耐人尋味!一言一語,細細情節,都是世態炎涼。有人會說,這樣的文字太悲太涼。難道人世間不就是如此這般的悲與涼?
這是一部值得再讀的書。聽罷之後,我立刻著手在網上搜索文字本,但沒有結果。此刻僅憑記憶寫出點滴感觸,難免淩亂。
不管怎樣,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