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都走了,一年了。忌日。五月份那個全世界都慶的節日。兩個因由促使我升起一個念頭。可是,這個念頭是被摁下浮起好幾遍的。趕巧又有空了,不寫總像個心事。錯過這個日子,肯定更提不起興致。寫就寫吧。
誰都想不到她先走,而且那麽快。心髒血壓都正常,全身上下除了輕微的糖尿病,沒任何痼疾。家族裏具備長壽基因,可她怎麽就虛弱到支撐不住呢?她的姑姑,我的姑姥姥,去年才告辭,99歲高齡。老人家一生嫁過兩個主,坎坷困境沒少遇到過,但一生樂觀,壯實長壽。
她的問題在於心理。有一次舅舅應邀看望她,她總說自己不行了,舅舅寬慰說,你再活5年不成問題。二姨也說,她是心病哦。奇怪,幾個兄弟姐妹中,她的境況最好。兒女又少,退休金又多。老伴自私點兒,對嶽母那邊兒的親戚摳門,但對她真心實意,一輩子夫妻,沒任何對不住她的事情。心病為那般呢?
她的兒子對我說,她總愛往生活不能自理裏鑽。十分無奈。這是一種什麽心理?把自己定位在被照顧的位置,定位為弱者。不好。現代社會已經不是古代農耕社會,女性有極大的伸展空間,不必從一而終,也不必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對其它任何非我的依賴,無益身心健康。
去年瘦骨嶙峋,在黃河以北那片古老的沙土地上,對著一抔新起的土堆,我跪下磕了三個頭。這一世的情緣,就這麽快就到頭了。The End。人這一輩子,你身邊的人,有血緣的,沒血緣的,都隻有這一輩子的緣分。兩方關係,一方撤退,另一方就無法單調支撐。為什麽不相互好點呢?
那天弟媳婦對著我說,弟弟和她鬧架的時候,是如何把她關在屋外,不給開門。四十年前的一個場景,驀然躍入鏡頭。那時我大約臨近小學畢業,還未到上初中,有一群玩得來的親密小朋友。常常互相串門,在誰家玩瘋了忘記吃飯回家,是常有的事。胡同裏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叫靜靜,是那個時代我最要好的知己閨蜜。有一次,在她家待久了,兩個人聊天聊得開心,忘了時間。等回到家裏,門是關著的。我忐忑不安,輕輕敲打著玻璃,她在裏頭用力頂住門,惡惡地說,“你別回來了!住在人家家吧!”
怎麽進去的,已經忘記了。但被關在門外的尷尬和傷害,還在。遺傳怎麽不能避免負麵呢?在他身上。——也不能完全這麽說,不是所有的人都說,我,就避免了嗎?一個隨了所有的優點,一個隨了所有的缺點。
我並不這樣認為。先天的傳承,還要後天的磨練。他天生也不是塊頑石,如何變成劣質品,與教養不當有關。兩重標準,兩個態度,造就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品格,兩種大相徑庭的結局。恃寵而驕,必定一事無成。自強不息,收獲幸福人生。
沉思的時候,我常常感謝上蒼。感謝他,感謝她,感謝他們,給了我如此之多的機會,使得我磨練出一身堅強。
磨練自幼開始。四歲有了弟弟,就有了鏟巴巴的閃回記憶。五歲被要求掃地,不知怎麽拿掃把。被她一把奪過,教訓:“掃地都是從裏往外掃,哪有你這樣從外往裏掃的?!”——沒人教給過我啊!好冤枉。如果今天有機會,我定為自己辯解。但那時,好膽小,膽小,怕啊。長到好大,還是怕她。
隨著長大,本領漸多。六歲跑去糧店買麵條,踮起腳尖趕不上櫃台高。裏麵的女服務員嘖嘖誇獎,這誰家的孩子?——在誇獎中長大,非常重要。自信心自比天高,潛能也越發擴大。十歲不到,和麵蒸餅擀麵條,樣樣拿得起放得下。——開餐館早期培訓!哈哈。
剛剛上學那年,發生了一起嚴重事件。現在想來,那件事,如若不是我運氣好,很有可能造成難以挽回的悲劇。七十年代的中國內陸城市,天一黑,就四處都黑了。家家戶戶隻有一盞昏黃的小燈泡照明。那時候,我們住在三大馬路緯九路和緯八路之間的一個長長的胡同裏。我們的那個院子,在胡同最深端,呈長條形。我家住西屋。
晚上八點鍾,有鄰居來串門,大人們說話說得熱鬧。她忽然說,“你看你這孩子,放學早也不知道幫我把鞋拿進來。去,給我拿鞋去!”
她的一雙鞋晾在對門東屋的窗台子上,上班前放上去的,下班回來自己也忘了。我還是一個小孩子,腦子裏哪裏裝得到這些事?
聽到命令,囁囁喏喏往外走,外麵黑咕隆咚的,好害怕。可是不敢說不,硬著頭皮出去了。東屋西屋之間的距離並不遠,因為院子是個長條形,南北距離大。小孩兒的步伐也就十來步就到了跟前兒,就在我全神貫注黑暗中薩摩那雙鞋在哪兒的時候,背後突然一聲大喝!“嘿!”
立時我就呆住了。整個人像被雷擊般,釘子釘住了,不能動彈。我嚇壞了。用後來老人們的話來說,就是“魂兒嚇掉了”。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怎樣克服巨大的恐懼,我挪動腳步回到屋裏,渾身發抖。他們才知道我被嚇著了。
故意嚇我的,是胡同裏一個混小子。他也是個大孩子,歲數隻比我大個三五歲。我在外麵的時候,剛好他從南屋串門出來,要回家。看到一個小人影在黑暗裏,想都沒想,鬼使神差地就在我背後猛一跺腳,一聲大喊。沒想到闖下個大禍。
我從那就雙手哆嗦,不能說話,像個傻瓜。從不拿我當回事的她似乎也有點怕了,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在和鄰居說起我的病情時,她招呼我過去,把我攬在懷裏,坐在她腿上。
這又讓我想起女兒七八歲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與這個如出一轍。一天我下班回家,接近晚上八點了。全家人都在,我的小女兒不在。我問,孩子呢?姥姥回答,“下樓買醬油去了。”憤怒衝破了頭頂。“你們這麽多大人,舅舅舅媽,姥姥姥爺,都是大人。誰都不去買醬油,怎麽打發個小女孩子去買醬油呢?樓下安全嗎?黑天裏小孩子出點事兒怎麽辦?買醬油,怎麽不早買呢?為什麽不能炒菜之前都預備齊全呢?”——這個插曲,說明人是不會改變的。她的頭腦裏,女孩兒就是該被當作小使喚丫頭的。即便多年以前有過那麽慘痛的教訓,但仍然不會記取。
以後就不能上學了。學校組織看電影《白毛女》,她的同事們都建議不讓我去。此後休學半年。再以後的幾年裏,我終日與藥罐為伴,紮針,喝濃濃的中藥湯,成了我童年生活裏重要的Icon。為了給我看病,他兩口子還吵過幾次架。有一次晚上很晚了,她帶著我,在馬路上遊晃,不肯回家。坐在二大馬路緯九路一個路口的石頭台階上,我忽然怕她尋短見,就說我想回家。終究還是回家了。
再恩愛的夫妻,在過日子的幾十年裏,也少不了磕磕碰碰嗬。沒有剛烈,就有未來。他倆人都急,急性子。漫長的婚姻生活裏,一方是要謙讓的,那是她。去年父親在這兒,老念叨說,你媽讓著我。
讓多了,內心可能也有壓抑。壓抑多了,總要找地方發泄。我就是她發泄的發泄桶。等我成年了,不能再允許那樣的發泄。我已經逃得盡可能遠了,於是,她就悶在自己心裏。作踐自己,導致心靈的殘缺,折了壽命。
十歲之前,我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尿床。不知是否與那次受驚嚇有關,總之就是睡沉了不會因尿尿驚醒,因而總是把尿撒在床上。常常迷迷糊糊醒來,不知發生了什麽。黑夜裏,揉著眼睛,坐起來,身下一片水窪。奶奶衝著裏間屋說,“又尿下了”。那邊傳來她高亢的聲音,“你打她!打她!使勁兒打!打呀!”
奶奶哪裏舍得打我。通常是她東翻西找,找出幾件幹爽的布衣裳鋪在褥子上,糊弄過一夜。可是這樣的夜,往往隔幾天又來。按現代醫學的觀點看,這是一種腦發育不完善的病造成。她們不懂。她隻以為我壞了她的事,剛拆洗的被子,又髒了,又臭了。她上火。她氣憤。那個年代,沒有洗衣機,沒有商業,拆洗被褥是個大工程。也真難為了她。
院子裏一掛起晾曬的褥子,我就躲開。幸好也沒留神有什麽人笑話我。雖然她總是指著我的腦袋咬著牙說,“你也不嫌丟人,這麽大閨女了整天尿炕!”其實,那時候,我真的是怕丟人的。女孩子臉皮薄,我又是那麽敏感脆弱膽小怯懦的一個人。
現在才明白,病就是病了,生來殘疾的話,也沒什麽丟人的。關鍵是做了丟人的事,才該覺得丟人。可惜,當今的中國人,多麽無恥的事都做了,人家也沒覺得臉紅。尿床和得癌症,不都是病嗎?對病人,怎麽能那麽殘酷呢?對弱者的摧殘,是中華文明裏最大的缺陷。
逃啊逃啊,十幾歲就早戀,渴望擺脫那個家庭。當然早戀通常十分盲目,戀的結果通常比較滑稽。到後來事業看起來還行,風光無限,但個人生活仍然不夠樂觀。於是,一路逃到彼岸。——我贏了。終於遠離苦海,上岸修行。
來之後抓緊辦理的一件事,就是結束原先的婚姻關係。那段短暫的婚姻,如果說對我的前程起了一點好的作用,就是護照上的顯示不是單身身份。在來美簽證緊張的時刻,那個小小的細節,起到重要關鍵的作用。有單身的女人,為成功赴美,專門弄個婚姻證,等簽過之後再了結的。
我寫信回家,告知他們一切。你知她的反應如何?我自己都沒想到。以我對她的了解,都沒想到。我收到一封回信。打開信封,看著看著,撲哧一聲笑出來,我不知該說什麽。心裏頭卻是透徹的悲涼。我隨手把信紙遞給我先生——當時還未登記。他看著看著,看完也就笑起來。“她怎麽這樣?”我說,“你看她像誰的媽?”
信裏麵,她對我大加鞭撻,細數人家的好處,數落我的不是。抗議我對人家提出離婚。(其實為了照顧對方的麵子,我請人家先提)。她說她不是那樣的人,為什麽養個女兒是那樣的人。她當然不是那樣的人,她從一而終,怎麽會是那樣的人。可我也不是那樣的人。人情的事故,她怎麽就不懂呢?九八年我第一次來美國,她竟然把孩子送到人家那裏,讓人家帶去青島過暑假。後來熟悉的朋友告訴我,那個暑假,孩子真的受了委屈。那樣一個婚姻,若是Ok,誰還會逃走呢?來了美國,就算情深意篤的夫妻,也要麵臨考驗呢。
她就是這樣,從來先挑我的毛病。她對誰都好,唯獨對一個人不好。她頭腦反應其實極快。她十五歲才進識字班,三年就考進師範學校,其實她是很聰明一個人。可是,她受盡了家族輕視的苦難,她把所有的苦難都變本加厲販賣到一個對她來說最安全的人身上。
我曾經深愛我的母親。我曾經那麽深地,深深地依戀我的母親。
誰不愛自己的母親?若有一個人告訴世界,說她他不愛自己的母親,我一定給予深深的理解,絕不會揮起大棒責罵他她。
把這些寫下來,為的是假如有一天,飛機從天上掉下來,或者大地發生某種震蕩,人類文明像斯蒂文金寫的那樣幾乎徹底被摧毀,一切需要從頭再來,後世或許還有某種可能從我這裏獲取信息。
文字的使命是記載人類生活的形態。每一種形態,都有存在的理由。文中涉及的所有記憶,都不是失焦的鏡頭,絕不模糊。隻像出土的瓦片,殘缺,但無比清晰。
我衝著遙遠的東方再鞠三個躬,東方天際升起銀色的月亮。
月照千古,人生倏忽。情緣當珍惜,愛人即愛己。
文中涉及的所有記憶,都不是失焦的鏡頭,絕不模糊。隻像出土的瓦片,殘缺,但無比清晰
一個女兒, 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最可以信賴的就是媽媽吧...可惜,她讓你絕望失望了...
抱抱...
我與媽媽也有過這種時刻,後來好了,但是,心裏的傷痕是抹不去的啊...打心眼裏流出的眼淚
講講就好了, 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