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親朝夕相處的一百多天,聽他說了許多先前不曾聽到的話。從他所言所行裏,並且看到了他行為方式和內心情感的改變。
現在他走了,回到家鄉故土,留出大片空隙給我,空間時間及心靈。午後或黃昏,每看到他曾坐過的位子,不免想起他說過的那一些話。
剛來的時候,父親時時掉淚。特別是提到老伴兒,不管人前人後,總禁不住傷心哽咽。母親陪伴他半個世紀,又是亦步亦趨形影相隨,乍一失去,心理和感情都有些難以調適。
那幾天父親說的最多的,就是“我總覺得你和你弟弟都沒對你媽盡到孝”。語氣裏帶有微微的抱怨。母親急救入院前,父親緊急電話給他,他竟然不接,也未露麵。直到第二天,父親連續不停地打,他才極不情願回家。看到母親已經昏迷,叫120一起去了醫院。
對我,父親的抱怨顯得十分理性。他固有的腦筋裏堅持的觀點,是無論怎樣的理由,身在外地的子女都應衝破種種困難,日夜兼程火速回歸,見即將去世的母親一麵。至少要在喪禮上出現。而當他讓弟弟問要不要等我的時候,我的回答是,不等。
遠在美國,火速亦非神速。不是人跑到機場,等一張空位的機票就能返回。就算一腳踏上飛機,天上還有十幾個鍾頭,加上轉機,等待,沒有三十個小時到不了家。如果人已危險,不如做另外的打算。
因為要準備的東西太多,護照,簽證,機票,工作上的交接,日常事務的安排,都不能保證你說走就走。況且拿了美國護照,把回程文件送交中國領館,加急簽證最快也要等七天。
再說,母親緊急住院,在這之前已有幾次。每次都平安脫險,這次大家也都以為如常。還有一個原因,讓我不能輕易允諾,以免心生盼望,等見不到我,會更埋怨心傷。事發之時,我自己也剛從醫院手術出來,不到兩個月,刀口依然腫脹,身體極度虛弱。那個狀況,無論如何家人不能同意我單獨遠途飛行。
因而父親抱怨我的時候,也連連自言自語,“我理解,我理解”。但他內心深處,仍然認為如果我飛速奔回,哪怕在昏迷的母親麵前站一站,也是圓滿。
可是人生,哪有十分的圓滿?千萬不要奢望圓滿。你今天的結局,已是最最圓滿。
父親並不否認。他最常念叨的另一句就是,“我這輩子算是很幸福了。”
人們論幸福,不僅論幸福本身,通常要拉上幾個人比。如果比得過別人,那就更加幸福。父親思來想去的掂量,比來比去的比較,得出的最終結論,果真是不錯。
他講到算過的命,講到少年得誌的意氣,講到祖母對他揪心地疼愛,講到母親對他真誠地愛戀,講到初為人父時的溫暖和甜蜜。都是幸福。
問題是弟弟。他的作為我無法控製,也不做評論。我曾對弟弟說,你要怎樣對待他們,我不幹涉。他們是你的父母。你就摸著良心做吧。但父親心裏隱隱的擔心,讓我憂慮。好在父親是個靈活的人,很快,他就找到平衡的理由。
“你媽也幸虧有你弟弟,不然醫院守著那些天,處理後事那些事,還不是都靠了他?”兒子到底是兒子,任何人都不能代替。至於這個兒子能否擔當起一份責任,另當別論。老人心裏的固執,幾十年的疼和愛,哪裏是一夕消除的?他對兒子,仍然選擇了寬容。
我從未試圖幫他挑明根源,或說服他,用外部的力量使他清醒。事實上,已經這把年紀,糊塗與清醒,對老人來說,又有什麽要緊?重要的是,讓父親的餘生過得快樂。
從他在美國的表現看,快樂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隨和幽默,人人喜歡。把自身優點發揮到最佳,女婿更是給他極高評價。若與以前在國內時候比,他變得太可愛了。自律,謙遜,關心別人,懂得體諒。不再像以前那樣主觀霸道,唯我獨尊。母親走了,他的大男子主義沒有了市場。來到我這兒,究竟有幾分做客心態。加上那年為房子我做出的反抗,似乎都促使了他的改變。
可見,人的主觀意識裏,若有約束和克製的意思,從善如流並不難。因此先生總說,你們都過於慣他了。要是早早發聲,該抗議的抗議,該異議的異議,他老人家是不會固執己見的。而如果早那樣,我也不會憑空多出那麽多痛苦的磨難,或許母親也不會抑鬱成疾,把不平憋在心裏,終成遺憾。
對母親的死,父親心裏也時有波瀾,言語中常常流露出自責和矛盾。“你媽眼看不見了,活著也是遭罪了。可是,她走得也太快了。”“這兩年,我也盡力了。推著輪椅進進出出,每天到廣場散步,吃一口,喂一口。最後時日,沒有我,你媽一天也活不了啊!”
我分明聽得出他心裏的不舍,和自我的寬慰。每當這時,我和先生就會婉轉勸他,勸他不要再想這些事情,並且讚揚他做得已經超級好,應該問心無愧了。
雖然有時候,病人夜裏鬧騰,鬧得他睡不好覺,會發脾氣。但他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也到了需要照顧的年齡。而身邊沒有人,他會覺得無助。來我這兒曾為此抱怨過母親,怪她當年不肯多生幾個孩子。我們打趣他說,你這樣養兒子,再多幾個也沒用哦!
事實上,養老用的孩子不必多,一個好的就夠了。君不見越是兒子多的家庭,越是沒人管。養兒防老的觀念,在父親這一代,應該斷掉了。
“你媽對我比對孩子好,我對孩子比對你媽好。”父親此言一出,我驚訝於他的明白。先生和我交換一下眼神,心下默契。
我小學階段,住在一個號稱教師大院的宿舍院子裏。常常到飯時爸爸和弟弟就不見了,待過上半個時辰,爺倆兒抹著嘴從街上回來。鄰居報告是爸爸叫上胡同裏瘋玩的弟弟,悄悄吃肉火燒喝餛飩去了。
記得母親曾經發出過抗議,因為父親就算是買兩個包子回家,也隻有他和弟弟,而沒有我們的份兒。我是不會因此抗議的,太過溫順聽話,不會對大人做的任何事表示疑義。真可以用逆來順受這個詞來形容,逆來順受,一直持續到出國之後。
時隔多年,我大學畢業,分在一所中學當老師。我辦公室裏有一個阿姨同事,曾經與父親共過事的同事。她見到我問我的一句話,就是,你爸爸還帶你弟弟去喝餛飩嗎?可知父親當年的寵子行動,在街坊四鄰是多麽有名。
如果進一步解讀父親這句話的含義,就不難看出這個家庭的排列鏈。哪個是首位的,哪個是關鍵的,哪個是墊底的。
母親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不公平的承受者,但她也是參與者。在漫長的歲月中,她姑息縱容了父親的自私霸道,使自己毫不猶豫地站在強權一邊。弟弟說,咱媽她也有收入,一月好幾千,怎麽就沒有話語權呢?他指的是父親處理家事時,表現出來的明顯不公。比如,自家侄孫結婚出的彩錢,和母親娘家子侄娶親出的彩錢太過懸殊。其實是她自己放棄了這種權利。
由此可知,經濟獨立,並不是女性獨立的絕對基礎。母親那一代的中原女性,意識深處依然是依附男權的。即使她受過教育,念過詩書,本人兒時也飽受排擠歧視,而那一切都無法激發她女性意識的覺醒,無法喚醒她作為獨立的生命個體應得的自尊和尊重。社會環境的盲從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大家都那麽認為,觀念趨同,人人都視為理所當然。所以有人至死都不明白錯在哪裏。
父親對我的微詞,經我解釋,終於釋然。當他再度提起我沒能全力奔喪時,我說,關掉生意十天,夫妻兩人同行,為母親上墳,陪伴你來美,不算經濟成本,也算是一份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