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愛不能（八）

林曉和陳飛在校園散步的晚上，陳飛深情地說，他喜歡林曉身上那份純淨的氣質。林曉自嘲地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是前夫嘴裏的“潑婦”，還會覺得她“純淨”嗎？她慚愧地覺得，自己在陳飛心裏保持著一份虛假的純淨，跟一個騙子無異。後來，看完小說《雙麵膠》，她幾乎原諒了自己。那小說讓她覺得，縱然是天境下凡的七仙女，如果和董永的媽生活在一起，也可能變成潑婦。

人生是一個數學方程式。在這個方程式的演算中，有若幹假定條件，婚姻就是其中一條。結婚後，方程式的演算，通常都是以兩人今生不分開作為假設前提的。離婚手續辦好，兩人從法院走出來，林曉才意識到，她那樣急匆匆地把婚姻這個假定推翻，卻根本沒有想好，自己人生方程式的下一步，該如何去算？此刻，她甚至覺得離婚的決定是錯的，那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讓她感到惶恐，無助。徐文彬還站在身邊，但他的肩膀已不再是她的依靠。

在林曉簽字的那一刹，徐文彬一樣惶恐。他想起林曉母親勸阻他們的話：你們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呢？為了點家庭瑣事離婚值得嗎？他差一點就去拉住林曉的手，求她不要簽。他始終還是沒有伸出手去。這兩三年裏，夫妻間那種一觸即發的戰備狀態，已經讓他疲憊不堪。離婚，又未嚐不是一個解脫？法院的離婚登記處，每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難道這一對對離婚的男女，從前不象他和林曉一樣的相親相愛？難道都懷著深仇大恨來離婚嗎？夫妻之間能有什麽深仇大恨，還不是在日積月累的家庭瑣事中磨損了感情，不得不變成陌路？

兩人在法院門口說過再見，徐文彬上班去了，他隻請了上午的假。林曉回到自己家裏，整理從徐文彬家搬回來的物品。她有很多書，除了專業書，還有小說。她最喜歡抱著一本小說，躺在床上耗一個下午。徐文彬說過，喜歡看她慵懶安靜的樣子，象隻惹人憐愛的小貓。她苦笑，這隻小貓已經在幾年的婚姻生活裏，變成了一隻招人煩的刺蝟。

他們的大幅結婚照，還掛在徐文彬家裏，讓徐文彬的父母去銷毀吧。林曉斷定，徐文彬媽一定會在她搬走後，馬上把它們剪爛，扔進院子的大垃圾桶。一本本的相冊，卻和一箱箱的書一起運了回來。林曉打開相冊，裏麵是一幅幅和徐文彬的合影，從穿著牛仔裙的學生時代，直到和女兒一起去東湖劃船。林曉坐在地上，一本本翻著相冊，看了一個下午。整個下午，她的眼淚基本沒停過。哭累了，就抱著相冊發會兒呆，然後再看，再哭。

從打定主意離婚開始，她一分鍾也不能等，巴不得馬上就把手續辦好，從婚姻裏逃出。她把那樁婚姻，總結為三十多年人生裏最陰暗的經曆。可是，那一張張照片告訴她，她今天舍棄的，其實就是人生之中最珍貴的東西。照片中，她和徐文彬那樣依偎著，那樣笑著，那種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如果不是和自己深愛的人一起，會有嗎？以後的生活裏，還會有嗎？

那張在杭州西湖邊上的合影，是九九年旅行結婚時拍的。一個風和日麗的秋日下午，他們在西湖邊散步，湖景再美，也美不過眼睛裏的彼此。晚上，他們住在一家賓館的二十樓。半夜裏，兩人都感到樓房在搖擺，樓道裏很快有人群奔跑的腳步聲，有人叫到：是地震！那是台灣地震對杭州的一點波動，因為樓層高，感覺比較明顯。林曉和徐文彬沒跑，他們並肩靠在床上，拉著手，本能地感到害怕。徐文彬說：“別怕，不管發生什麽，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林曉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說：“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林曉一直渴望完美的愛情。徐文彬的一巴掌，讓她心灰意冷地覺得，他們的愛情已經被那一巴掌打碎，無法修補。抓著那張西湖邊的合影，回想在杭州的那個夜晚，她那流了一下午的眼淚，以為已經流幹的眼淚，又象決堤的洪水般，傾瀉到照片上，地板上。在那個不測和死亡如此接近的瞬間，他們想抓住人世間最後一點東西，隻是是彼此的手和擁抱。難道那不是愛嗎？那樣的愛還不夠完美嗎？

在單位忙了一下午的徐文彬，回家後就看到牆上的結婚照不見了。他沒有問母親怎麽處理的。那一大片空著的牆壁，象他的心一樣蒼白。吃過晚飯，他早早關門睡了。一個人躺在床上，他想起了惓在床邊看書的林曉，也想起了那個杭州賓館的夜晚。他的淚從眼角滑落，打濕了枕巾。

徐文彬媽不放心地在客廳裏踱著步。兒子的冷靜讓她感到害怕，她不時靠在門上聽著。她隱約聽到了兒子抽泣的聲音。半夜，她聽到一陣陣低聲的哭嚎，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