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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死死癡人淚----讀金筆記

(2011-04-09 18:36:57) 下一個
看過《金瓶梅》之後再翻過頭去想《紅樓夢》,發覺榮寧二府再加上大觀園裏的那些丫頭活得可真是滋潤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落得比外頭小人家的姑娘還要尊重,稍有風吹草動就以死抗爭,那金釧兒為著王夫人的一記耳光,一句“小娼婦”,趕到二門外去配小廝就跳井自殺,尤三姐為了心上人聽了風言風語來退婚就能當人麵兒自刎,晴雯被趕出大觀園兩天就被折磨死,司棋之死更是離奇,整個兒就是讓矯情的情人和無情的親娘給生生逼死的。

金釧兒死有寶玉專程當作洛神般地祭奠,晴雯死有寶玉的《芙蓉女兒誄》紀念她,尤三姐和司棋之死也落得眾人唏噓一場。

再看看天下第一淫婦潘金蓮的身世: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裏,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隻礙主家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

。。。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症,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對比一下,紅樓夢裏的諸“薄命女“哪一個又能比得上潘金蓮更薄命呢?----被賣進張大戶家中,被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糟蹋,可一死,被主家婆苦打,可一死,被配與三寸丁穀樹皮武大郎,可一死,嫁過之後仍被張大戶霸占,自己丈夫情願做王八,可一死,愛上小叔武鬆,百般挑逗勾引卻被拒絕被羞辱,可一死。

這潘金蓮哪點兒不如紅樓中人了?論出身,都是小門小戶家裏過不下去了賣進大戶人家,論才藝,紅樓夢裏這起丫頭加一塊兒怕也趕不上她,隻不過命運不濟,原先賣進王招宣府學這學那,也是打算作為候補姬妾,可惜主子死了,親娘一看沒了奔頭就爭將出來,你說你把親生女兒賣誰不好,偏偏去賣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就為了多掙幾兩銀子,金蓮一生的不幸命運就此開始。

就這些個不幸當中的哪一件挨到紅樓中人不是死個七八回的,可潘金蓮偏偏都趕上了也不但沒尋過死,連哭都沒見哭過一次,從地獄烈火裏開出來的虞美人,不是大觀園花圃精心培育的蘭芝芳草所能比擬的。

紅樓裏青春女兒的死也是美的,尤三姐是“。。。一麵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給湘蓮,右手回肘,隻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尤二姐則是“想畢,紮掙起來,打開箱子,便找出一塊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邊將近五更天氣,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幾次直脖,方咽了下去。於是趕忙將衣裳首飾穿戴齊整,上炕躺下。當下人不知,鬼不覺。”晴雯死還做了花神去了,隻有金釧兒死被賈環嘴裏說出來有點兒嚇人“。。。那井裏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腦袋這麽大,身子這麽粗,泡的實在可怕。。。”可賈環的話如何信得?

讀者,特別是青春少男少女看過之後,恐怕都會把死亡當作一樁浪漫的行為藝術去理解,然而這些描寫不過是曹大師為了憐惜這些女孩子而故意把死亡的醜陋掩飾起來的一種寫作手法,就說那尤三姐,鴛鴦劍再快也沒那麽容易抹脖子立刻就死,弄得到處是血還且得掙紮半天等血流盡了才會死,尤二姐也不可能吞了金就死得那麽安安靜靜,消消停停,晴雯被玉皇爺招去做了花神更是小丫頭的鬼話。

《金瓶梅》裏李瓶兒死“次後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隻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隻燒著香。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

“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麵朝裏略倒倒兒。”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搊他朝裏,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與繡春在麵前地坪上搭著鋪,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向床上視之,還麵朝裏,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

潘金蓮死“。。。那婦人見勢頭不好,才待大叫。被武鬆向爐內撾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來了。然後劈腦揪番在地。那婦人掙紮,把鬏髻簪環都滾落了。武鬆恐怕他掙紮,先用油靴隻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腳踏它他兩隻胳膊,便道:“淫婦,自說你伶俐,不知你心怎麽生者,我試看一看。”一麵用手去攤開他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隻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隻腳隻顧登踏。武鬆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撲乞的一聲,把心肝五髒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後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迎兒小女在旁看見,唬的隻掩了臉。武鬆這漢子端的好狠也。可憐這婦人,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這才是死亡的真實麵目。醜陋,醃髒,血腥,殘忍。

想來曹大師亦不會不懂死亡的本來麵目,隻不過不忍心把心愛的人們之死寫得那麽真實透徹,說到底,這一部《紅樓夢》原是青春的悼歌,人人皆有青春,青春亦隨日月而逝,小說裏的晴雯,司棋,金釧兒們是死了,可現實當中的她們卻不太可能年紀輕輕就死去,她們在多年之後多半頹變成了趙姨娘,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王善寶家的了,《金瓶梅》則不同,寫的就是這些曹大師不屑寫的姨娘們,婆子們,寫的不是青春夢,而是現實當中黑暗醃髒的人間,她們的死才是真真正正的死亡本來麵目。

從死亡的寫作手法當中也可以看出,《金瓶梅》的格調是反詩意,反浪漫的,他把人間最醜陋最惡心的東西翻出來給你看,不給你一絲一毫喘息的機會,更不給你一分一厘的想象空間,沒有一僧一道來跟天上通消息,更沒有什麽通靈寶玉,一切的一切都那麽實在,不跟你玩兒花活兒,骨子裏卻是深深的悲憫,悲憫那些不能左右自己命運,如浮萍般在人間飄搖的女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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