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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閑__枕草子(五) By 青裳

(2008-04-29 06:50:05) 下一個

三十七
    詩詞的唐宋之爭由來已久,兩方皆有扛鼎人物,後世的人有時作允平之論,便是所謂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一直偏愛唐詩,少時讀三百首,再後讀玉溪生箋注,其間也有段時間耽於宋詩乃至清詩,但到底,仍是推崇唐詩。唐詩的好,在一個自在,宋詩未得此種自在,清末或有人得此自在。以後看錢鍾書的談藝錄,越有這樣的感想。宋詩如山穀一派講究的新字,是字麵的新、境界的新,但此種新,卻反給人以尖新刻薄之感。包括東坡詩在內,更多的寫實寫意,卻不曾注重詩內在的深沉韻律。詩的內在韻律有超乎寫實與寫意之上的特質,甚至它根本不受人控製。人能以自身的筆力駕馭它,卻無法控製它。絕句尤其如此。此種內在韻律便是詩的自在。第一個破壞詩的自在的是老杜。老杜喜煉字,但有時僅僅是恰了當前眼下的景或意,一眼便可看出人造痕跡。後來者卻以為新喜之好,步步趨之,愈演愈烈,於江西派時為最盛。詩如美人,失之平麵的,無姿韻,失之粉黛的,無神韻,失之生澀的,無情韻,失之圓熟的,無真韻。其實,美人千麵,自在便好。這詩的自在,一言之,便是煉字未如煉意,此中之意為人生的深度與意境。唐詩中得詩之自在的不勝枚舉,比如義山的登樂遊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平淡如家常語,全無煉字跡象,起承轉合樣樣精當,卻深邃渾成有千古之厚重。

 
三十八
    飲酒的態度,最可取的是,金叵羅顛倒淋漓千杯未醉,或性嗜酒飲少輒醉。前一種有豪放慷慨之態,後一種則具陶然之意。最不可取的是,席上勸酒。一方強勸,一方強飲,飲酒的樂趣蕩然不存。飲酒最好的是與朋友飲,說到開懷處,舉杯各浮一大白。太白的飲酒詩極多,獨喜他兩句,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還複抱琴來。這飲畢的醉態何等喜樂容與。
    獨飲的滋味也不錯,倘值清風良夜或晴好正午,一個人坐在潔淨的窗下,聽著音樂,用家常的酒器自斟自酌,悠然自在的,可以一路飲到微醺。此時,一刻千金,靜日長若小年。
    有酒杯銘雲,閑來一杯,愁來一杯。人生在世容易愁腸百結,於是愁與酒也結下深緣,如,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又如,舉杯銷愁愁更愁。其實,與酒最不相宜的,便是借以銷愁。一澆胸中塊壘,本不是酒的職責,隻是為它有陶然之好,愁來時候,人們便想借飲酒之樂逃之避之,這實在有失飲酒的宗旨,不足稱道。
    我說不上能飲。有時寒冬季節,也飲些微黃酒,如善釀花雕,又如糯米黃,好象從未飲過女兒紅。最愛飲的,還是常熟產的桂花米酒,從立冬上市起,一直飲到立春。也不敢飲多,怕上頭,隻是暖暖淺淺的一杯。也喝啤酒,本來很不慣啤酒,後來有個夏夜在一家黃酒店門口買了杯冰啤,夜風徐徐中站著喝畢,覺得在夏季喝冰啤實在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酒量非常小,黃酒二兩不到,啤酒也隻三四兩,極喜白居易的一首小詩,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有時,獨自舉懷,悄然相邀天地萬物,能飲一杯無。

三十九
    倪雲林臨終,自雲,眾香國中來,眾香國中去。這般辭世的感覺真是很好。倪在中國書畫史上向以潔癖著稱,他的畫清遠冷淡,不雜絲毫人間煙火。賞看他的畫冊,隻覺眼前清氣徐徐,塵慮盡銷。
    少時極喜工筆花卉,仰慕五代的錢選,與清初的惲南田。師兄批評說,你隻是一味喜歡清好的東西。細想起來,的確如此。哀而不傷,樂而不淫,和而不同,是相當典型的中庸之道。有次和人一起去看玄二社的複製品,徘徊一整天,最中意的便是倪雲林的兩幅畫。太過劍拔弩張才氣畢露的作品,因少了節製、蘊藉之美而無法在精神力上表現持久。所以偏愛溫雅柔美的東西,也正是為它們可以長久相待,並具有隱隱的向導之力。
    才力的可貴,並不僅僅在於創新,走前人所未辟之路,還在於一種精神境界的成熟與對節製的懂得。這一層境地,能自覺做到十分的,倪可算其中一位。

四十
    上博藏有韓約素所刻印鈐。清周亮工書鈿閣女子圖章前一文中,敘其生平。鈿閣韓約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初歸千秋,便能識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嚐見千秋作圖章,初為治石,石經其手輒瑩如玉,次學篆,已遂能鐫,頗得梁氏傳。……得鈿閣小小章,覺它巨鋟,陡障人雙眸耳。……與鈿閣同時者,為王修微、楊宛叔、柳如是,皆以詩稱,然實倚所歸名流巨公,以取聲聞。鈿閣弱女子耳,僅工圖章,所歸又老寒士,無足為重,然得鈿閣小小章者,至今尚寶如散金碎璧。
    周亮工素矜印章,他評文彭,才能繼古,未能脫宋元之習。評何震,自以為漢,而究竟不肯專力於漢。兩大家在他眼中不過爾爾,韓約素卻得他這般青睞。他四方搜羅鈿閣小印,終不滿十。隻得自慰,優缽曇花,偶一示現足矣,夫何憾。與龔自珍之寶愛漢婕妤印全然不同,龔其寶愛漢印猶有獵豔意想之心,而周亮工之許韓,實是千古知遇。
    再去上博逛時,特意注目約素小印,清雅文秀,卻絕不柔弱無骨,有若幽人在澗。向來篆刻一如書法,往往下刀便講究漢唐出處,約素小印卻不很講出處,僅憑仗慧心一點。人間詞話雲,微風燕子斜孰不若落日照大旗。正是這等道理。

四十一
    心遠地自偏的話說得很有理。有時,一個人坐在人聲嘈雜的候車廳中,依然可以淡靜地看書,想事。然而,卻不能持久,在候車廳或車上看書,與在精潔靜好的書房看書,畢竟大不同。幼時,記得有人與我說,人家勃朗寧姐妹在廚房都能寫出傳世巨作,你若然是個人才,在哪都埋沒不了。彼時,我僅十歲左右,不知辯駁,唯有低頭不語。能做到心遠地自偏的,總得在人世有十來年的修行吧。而不利的環境,最易在一個人幼小時期將其可能潛在的才華抹殺淨盡。
    上班路上,常可看到一些美麗的盆栽熱帶植物,它們無不綠意璀燦,迎風招展,較之溫帶乃至寒帶的植物,它們生命是何等張揚放肆。驀然之間,心中有微微的悲憫。想象在四季如春的熱帶,植物們在充沛的陽光、雨水中壯碩成長,全部的生命力皆用以昭示、展現生命的美麗與富有,而長於溫帶、寒帶的植物,卻不得不將部分乃至全部生命力用於抵抗、適應惡劣環境。待到寒冬,多數的草木為生存凋盡了象征生命的翡翠綠葉,遠遠看去,一片無聊、醜陋、沉悶、死寂。
    一似人生際遇。
  
四十二
    在四川學佛的一個朋友發短信來,感歎說,你對世間人事實在過於貪戀了。不由苦笑,捫心自問,實是一片塵心未了。記得周華健有一首歌如此的唱,啊,舍不得這璀燦俗世。璀燦兩字形容俗世真是好,讓人怎狠得下心舍得。人生在世,縱然多有不如意、不稱意的人與事,但,新一天的朝霏暮彩、雨絲風片,總令人有不勝喜悅之感。倘有可能,真想一直一直不顧一切地長久活下去。那種活久了會膩厭的說法,未免缺乏想象力。於我而言,便千年萬載也還不夠的。
    如此如此璀燦的俗世。
    當真是貪戀過了份。一想起,心中便有種溫柔的悲慟。

四十三
    守的難才是真正的難。宋理學家張載有雲,為往聖繼絕學。倘要真正做到,難似登天。曆代史上,創新一派多少總能受後人敬仰,而守舊一派卻難免末路窮途。明知絕無未來,卻還苦苦守著、力爭著,不由想起一些諸如王國維、陳寅恪之屬的人。
    年前曾於網上與人聊及當代近體詩詞,大言詹詹之輩,無不欲有革新之舉。替往聖繼絕學的心,竟是一點也無。一喟。曆來,創新需有一代最傑出的人才來做,守舊也同樣需一代人中最聰明傑出者來做,如此的守舊才有真正的價值與意義。看四王的畫時,往往便會出生這般感觸,四王可說是中國繪畫史上將繼承做得最好的人。
    隻是,守的寂寞是真正的寂寞。現代人中能具有此種頑固執著美德的人已不多見了。有時想想,倘真有絕代才士一生佇守於往聖絕學中,需有多大的激情與勇毅。身如孤注成一擲,這境地幾近乎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了。

四十四
    在上海,倘使問路,隻說,一直向前,然後,大拐彎或小拐彎。大拐彎是指要穿馬路的,小拐彎則不必。一次,有同事一起去古鎮遊玩,在一戶居民家裏,看到一扇開在屋中的水橋門,想開門,但上麵是一套門栓,她弄不清怎麽開,於是,那家老婆婆就同她說,先向上,之後往東拉一下。她聽了,當場差點暈倒,往東,我怎麽知道東是哪一邊呢。老婆婆在旁邊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本來,在鄉間,問路都是以東南西北指向的,上北下南左西右東,一如天地初辟。迷了路,抬頭看看日影,或屋宇座向,或樹木長勢,便可確定南北。在如此的方向意識中,來路與去路都是清晰的、整體的,不迷茫,也不錯位。這一片大地上,包括一草一木都有自己的方位,清清楚楚地居於心頭,於是,漸漸地,由一點點熟識,而一點點親切、熱愛起來。
    初到上海時,住徐家匯一幢西南向的樓。最討厭的是,一直無法適應方向感。早起時,一抬頭的睡意朦朧中,總以為上海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至今過徐家匯仍有這種錯覺。在上海,幾乎沒幾個人清楚自己的方位,連司機也常說,我隻知從哪條路到哪條路,如何走,但我不清楚東南西北。於是,印象中的上海總是片斷的、割裂的、局部的,在心理版圖上,永遠無法完整擁有這一片土地,一揚頭,也便成為一個過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四十五
    記起幼時的一幅畫來,素描的玫瑰。彼時尚在小學,無知無識,一天,美術老師說,你照此畫一幅畫來。便拿了老師給的紙,小心翼翼趴在桌上畫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交與老師,老師拿了橡皮擦,東改改西改改,最末,那紙上幾乎沒一筆是我畫的了。那畫後來得了一等獎。領獎時,一點高興的意思也沒有,以後也從不提起。將不屬於自己的榮譽硬加之於己身,小小的自尊心覺得遭受了很大的挫折。
    四年級時,做了一件很有商業意識的事,在課間十分鍾埋頭大畫工筆牡丹,然後賣給同學,交情好的便宜些,沒交情多一些,總之是收了費的。賺到的錢都攢起來,後來買了一本俞致貞的如何畫工筆花卉的書,還有一盒中國畫顏料。
    畫漫畫是後來的事了。一度曾雄心壯誌想過做一個漫畫家,隨身帶本大大的速寫本,一得空,便抓著身邊的朋友畫人物速寫。練了大約半年。後來開始畫子夜歌,近乎clamp所畫聖傳的風格,很華麗。還特意去郵購了網點紙,結果卻未畫完。心裏因為不舍得子夜歌的情節,便把它寫成故事,並入西王母傳說卷一中,僅幾百字的小小插曲。
    偶爾,翻出那時的畫稿,回想當初的澎湃激情,真是可貴。

四十六
    其實看女性作家的書是很有興味的一件事。喜歡她們柔柔靜靜的細膩筆觸,太過陽剛的女性作家往往使人忘了她的性別,但也不是不好,可說她們是超越了性別的,不在女作家範圍內。
    印象中最深的女性作家,是幾個很古的人。一是寫一千多年前寫源氏物語的紫式部和稍後寫隨筆的清少納言,源氏物語最愛豐譯本,衝淡和雅的筆致,和中國式的寫法完全不同,裏麵隻是風花雪月,詩歌對答,閑閑的,哀而不傷的,來如流水逝如風,看她的書,隻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原諒、可悲憫的。清少納言的隨筆是知堂老人所譯的,風致更好。前些年和村上春樹一樣在日本流行的女小說家吉本芭娜娜的小說也好,有點日劇的味道,裏麵的女主人公都有著早晨盛開的牽牛花一樣的清新和活力,和中國前衛的女性風格完全相反,但還是顯得很前衛,如廚房浪漫、鶇之類。西方的女性作家中最喜歡的是勃朗寧三姐妹,三種很典型的風格。前些年最走紅的杜拉斯的作品有著很強的女性魅力,敏感又有點咄咄逼人,但我不太喜歡,可能是為審美習慣不同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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