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花開 (5-9)

（五）

我現在安心了，有了明確的答案，有了明確的人。他每天都提前一輛巴士上學。我也是。我們又像以前一樣，每天我都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我，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方，在長橋中間。但是又和以前不同，我們的心更近了。

我不敢再改回到後麵一輛巴士了。他好像也不敢改回去。我們都不願意改了，生怕有一天看不到對方。也好，早一點人少。我們可以實實在在的看對方。雖然隻有那令人心動的幾秒鍾。

我發現我自己有了變化。每天早上出門前，我會好好地照半天鏡子。以前，我都是被爸媽催的心急火燎，半天不起床，然後在最後一分鍾，衝出家門趕最後那班巴士，一邊跑一邊整理一下頭發，短發很方便。

現在我開始自己熨衣服，把校服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整整。爸爸媽媽都說，女兒長大了。其實，他們哪兒知道我的小秘密。我甚至偷偷畫眉毛，雖然畫得連自己都看不出。因為要看得出來，會被校長罵的。但我又忍不住去畫，然後擦掉。

我長個子了，要去買新的校服。但我想了想，還是買以前的號，原因其實很陰險，就是讓自己的身材好看些。我們的校服是白色的，雖然不大透明，但不可能一點不透。這是從姐妹那兒學來的，買深色的內衣！以前都是媽媽買的，現在自己開始逛內衣店了。

所有這一切，其實也很簡單，就是為了每天早上那幾秒鍾！

不知不覺的，時間好像很快，馬上就要放假了。其實，從被他撞倒，到現在也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但是我覺得我和以前不同了。過去，上學隻想著課上的東西。作業啦，同學啦，考試啦，課外活動啦。反正都是在校園裏麵的事兒。

現在不一樣，每天的早晨是我一天最開心的時刻。我開始非常喜歡那座橋。即使在下午放學時，我不用上橋過馬路，知道他也不會過橋到這邊來，我還是會往橋上看一眼。從下麵看那座長橋，看不到對麵，也幾乎看不到那閃亮的不鏽鋼欄杆。所能看到的就是一座布滿九重葛的綠色長橋，橫貫馬路上方，上麵點綴著一片一片的淡紫紅色葉子花。

放假前的最後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走上橋。我發現和平時有點不一樣，很奇怪，他已經在橋正中間了，而且是扶著欄杆，站在那兒。遠遠地看著我，平時他是沒有這麽遠遠地盯著看的。也許，也許有，我不知道。

我走過去，他正麵對著我，似乎要說什麽。但是他什麽也沒有做，就這麽看著我走過他的身邊。我走到了橋的盡頭，回頭看了他一下，發現他還傻站在那兒，還是看著我。

我心裏覺得有點好笑。沒出息！不就是要放假了麽，哈哈，舍不得我啦？！

想著想著，我就下橋了。在樓梯的轉彎處，我也停了一下。我看著他，心想我還是主動點吧，於是向他揮了揮手。他也立即向我揮揮手。

我走下橋去，向著學校的方向走去。走了些步我忍不住再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他竟然走到了橋的這一邊，站在端部，扶著欄杆，還看著我。真的有點出乎意料。這樣也太過分了吧？幹嗎這麽依依不舍的樣子？好像很瓊瑤嗬。不就一個假期麽？

（六）

我的假期是跟爸爸出國玩，我很開心又能夠去看很多的地方。心裏開始盤算著衣服，相機，防曬油，地圖什麽的，還去圖書館找旅遊手冊。很快我就把學校的一切拋到了腦後，老實說，到了異鄉，玩得忘乎所以，我也很少想到那個大男生了。

當然，隨著新學期的臨近，我還是想著他的。一個假期，我曬得黑黝黝的，像個泥鰍，好像還長高了一點。回校第一天，我精心打扮了一下，看看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皮膚黑點沒有事，我喜歡。我想象，他也許會變得更黑也說不準。

我還是在同樣的時間走上橋。上橋的時候我就迫不及待地往那邊看。但是我不能表現得太迫不及待，於是假裝很自然地向前走去。兩邊的同學陸陸續續地，穿白校服的女生三三兩兩往北走，穿淡灰色長褲的男生往南走。

我好像看到了他，走近了，發現不是他。又過來一個，也不是。直到走到橋頭，我也沒有看到他。我有點失望，來回看看，沒有。於是我下了橋，在下麵往他下車的地方看看，也沒有看到他。等了一會兒，沒有看到他的影子。

第二天，我同樣沒有看到他。我想，我是不需要晚一班車來的。我隻要在橋上等到晚一點就可以了。這點智力還是有的。

第三天，我比平時再早一班車，她也會故意再早一班車嗎。還是沒有。我就一直等在橋上，等到快上課了，還是不見蹤影。隻好飛快地趕去學校。

我似乎沒有心思上課。他怎麽不見了？拜托，不要開玩笑了。我要受不了了。

這樣，一連整個星期我都沒有看到他。周末，我去海邊。看著大海發呆。。。。。。

突然，我的腦袋“轟” 的一下。。。他，是不是畢業了？？？

啊？那麽，他就不來了？不再來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也就是說，那天他在橋上，是在向我告別？他知道他要畢業了，廢話！他自己當然知道。可是我不知道哇。我怎麽知道。可是我也沒有想到哇：他比我要高一個年級。我為什麽沒有想呢？我為什麽要想呢？我都想什麽了？還是根本沒有想什麽？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的眼淚已經布滿眼眶，流到了嘴邊才發現。我渾身冰涼，僵在那兒，好像天空從頭頂上壓下來，壓下來。好久都不能動彈。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大海走去。岸邊越來越遠，海水越來越藍，海底越來越深，我踩不到底了，隻好開始遊動。

突然，我發瘋似的向外海遊去，一直遊到警戒線，再折向東邊仰泳。我哭，拚命的哭，這裏沒有人會發現我哭。我可以盡情的哭。可是，哭又有什麽用！

（七）

我並不不死心，我要想想辦法。想辦法找到他。我知道是是對麵男中的。可是，我除了他的長相，也許還有年級，我一無所知。

這時我才發現，我還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一個字。而他，也隻是說過一句對不起。

怎麽辦？去他們學校問！可是連名字都不知道，也沒有辦法問。我心裏留下的隻有他那高高的個子，挺拔的鼻子，和那有穿透力的眼睛。這些現在都不起作用。

我忽然想到也許能找到他們的集體照。我們學校的走廊上，會有每個畢業生的標準像，那上麵就有名字。首先，我要進他們學校。女生進入男中，我得找個理由。那天星期五下午，我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提著我的長笛，說是要找他們學校的Band聯係聯誼，這麽就混過了門衛。
我每個教學樓，每層樓，每個走廊的牆上都找遍了，也沒有看到什麽畢業照。現在想想，我當時真傻，我完全可以直接找他們學校要的。但當時我不敢也沒有想到這麽做。

這個辦法又落空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失望慢慢變成了絕望。

那天從他們學校回來，我晚上一個人躲在浴室裏嚎啕大哭。我悲傷，我覺得生活徹底空虛了，我不知道我下麵怎麽辦。浴室的門一直關著，連我媽媽都著急，來敲我的門，怎麽洗澡洗這麽久。我隻是說累了，想多泡泡。他們還是看出了什麽，問我出了什麽事，是不是這樣，是不是那樣。隱約聽見爸爸對媽媽說“正常正常” 。當然他們也問不出什麽，也許本來就沒有什麽。可是我好像失去了一切。

我的最後一個學年的學習當然也是很緊張的。我沒有太多的功夫去想他，或者去想怎麽找到他。但是，我每天還是要走過那座長長的橋，那座布滿鮮花的橋。橋上的學生那麽多，可是我卻覺得空蕩蕩的，因為沒有了他。

後來，我又恢複到坐最後一班車上學。沒有他，我幹嗎要那麽早。直到現在，我懷疑他還不知道我是為了測試他而提前一班車的，也許以為我本來就習慣早點走的。所以他也許到最後離開，也不明白我到底喜歡不喜歡他。傻瓜，我喜歡你的。你怎麽不問？

你去了哪裏？別的城市？到國外去上學了？參軍去了伊拉克？你倒是給我一點點，哪怕是一丁點信息啊。

（八）

再過了一年，我也畢業了。再後來，我離開了這座讓我心醉和心碎的城市。臨走前，我帶著我的長笛最後一次走上了長橋。笛匣子的角上那幾條劃痕，還能看得出來。也許這就是他留給我的唯一證據，證明這一切不是一場夢。我都記得我被撞到的那級台階。膝蓋上傷痕早就愈合，不見了，但是心中的印記卻是永恒的。

今天，幾年以後，我回來了，我又站在這座長長的天橋上。我還帶著這個長笛，這座橋上每個欄杆我都熟悉，橋有多長，走多少步我都知道。兩邊的樓梯多少級我也知道，你最後站著的地方我也知道。我現在就站在這個地方。我的手輕輕撫摸著的這閃亮的不鏽鋼欄杆，就是你當年扶著看著我背影的地方。親愛的，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時你是在向我告別。你不要怪我，我那是還小，不懂這些。

什麽都沒有變，橋還是那個橋，樹還是那些樹。從橋上我可以看到我們學校那高高的尖頂建築，更可以看到你們學校大操場對麵山坡上那雄偉的教學主樓。那裏是我們女生不容易去的地方，像個聖地。但是我曾經去過一次，為了你。我想，你當初看到我的校園，是不是也在心中存有那份美好？後來，你來過這裏嗎？每當你路過這裏時，你會不會想起我？你也曾經像我現在這樣在這橋上徘徊過嗎？

什麽都沒有變，就是九重葛更茂盛了，葉子花更鮮豔了。我很喜歡這些小花，中間有一點點很不起眼的白色或黃色的花蕊，那麽小。那是我青春的見證。

你現在在哪裏啊？有女朋友了吧？還記得我嗎？那個穿白裙子的我，背著個巨大的書包，邊上還有一個塑料水瓶，紫色的，記得嗎？小學生的話都帶著姓名牌，我怎麽沒有見過你的？還是我沒有來得及注意？我的你注意過嗎？你好嗎？不知道你現在什麽樣子。長得更高了？更帥了吧？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當初我們失去那麽多的機會，每天都有機會打招呼的。你看，害得我後來絞盡腦汁溜到你們學校找你，害得我滿世界地思念你。我現在就站在這裏，你呢？你在哪裏？知道嗎？我現在一看到九重葛，我的心都會痛！

（九）

你是個懦夫！作為一個女孩，從你的眼神，從你見到我時那愉快，激動甚至不知所措的動作，我知道你非常喜歡我。我很漂亮，對吧？可你為什麽不找個理由，來跟我說上一句話？這不很簡單嗎？給我留個條子也不行？或者哪天你再撞我一次，撞得再狠一點，把我從上橋的樓梯上撞下去，撞傷我，你送我去醫院，你賠償我，那我不就有你的手記號碼了嗎？那麽多機會，每天的機會，怎麽就沒有讓我認識你？不，我認識你，燒成灰我也認識你！

“Oh, sorry!”

這是你唯一對我說過的一句話。難道這就是你一生中要對我說的全部？我怎麽會想到那天的揮手竟然可能是永別？

我不怪你，我隻怪我自己。有人說，戀愛中的女孩是智力最低下的。我也試圖辯解，因為我隻是沒有想到你會比我高一年級，我還小，以後有的是時間。現在發現這種辯解連我自己都不滿意。到失去了，才知道那是真的。為什麽不抓住？

親愛的，要是哪天，在地球的那個角落，再讓我碰上你，不顧一切我也不會放過你。我會撲進你的懷抱，讓你整個吞沒。

你，擄走了一個少女的童真。在遇到你以前，我整天嘻嘻哈哈，快快樂樂，從不知道什麽叫失望和悲傷，更不知道思念和痛苦。我知道，因為你，我長大了，成熟了。我感謝你。

這座行人天橋，現在還是那麽美麗，布滿了葉子花。每天早上，還是有數不清的女孩兒從南向北走，同時有數不清的男孩兒從北向南走。我可以想象，你們天天擦肩而過，總會有美麗的火花擦出來的。我，一個傻姐姐，衷心祝福你們，祝願你們幸福。別像我們這麽傻。

親愛的大傻瓜，我把我埋在心裏最深處已經好幾年的感情寫出來，也算是對我自己的一個交代，我心裏舒服多了。

親愛的，從今以後，我將不再想你！

永遠！！！

（後注：假如你認出照片中這個地方，別說出來，可以留E，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