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

香菱見寶玉把並蒂菱和夫妻惠用土掩埋就說，怪道人都說你慣會做些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以下把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簡稱為鬼麻。

我認為鬼麻對於寶玉是一個十分中肯、恰當，含有調侃卻總的來說褒義的形容，細細琢磨，感慨萬千，不由得再次讚歎曹雪芹怎麽能把中文的表達精確活泛到這種程度。我初看紅樓夢之時就呆住了，世界上怎麽可能有這種書，裏麵怎麽可能有這種人？疑問歸疑問，絲毫不影響我對內容的著迷，看得直跟裏麵人一樣呆了才罷。

現在趁著頭腦比較清醒，我想說，那些鬼麻之事都是我們潛意識裏想做卻深深埋藏，拘著禮節、禮教，因為自卑、自尊不敢做出來的事。其實不妨礙別人，隻是顯得不合時宜，寶玉無拘無束地做出來了，好像一個孩子喊出皇帝沒穿衣服一樣，我們潛意識裏的渴望都一下被曬了出來，好不痛快，而且我們還忽然意識到，這些鬼麻之欲望沒有什麽猥瑣之處，它們恰恰透露出一個自信的人對人生的熱愛和深情。張岱認為人無癖不可交，鬼麻就是癖，一個沒有癖好，也就是無法率性地去實現自己內心渴望的人是乏味、中庸的。無論做什麽事都按照主流文化的規格，迎合大眾口味，到頭來必定完全失去自我。人必須有自己的立場，並恪守之，才有生活的意趣。

我想把這些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列一列，講一講。第一個就說吃胭脂吧，而且到女孩子的嘴上去吃。這種舉動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想象，根本就是接吻的借口吧。但他是個小孩子，長得又俊，嘴唇香香的，加上性格乖巧，他肯定不會強迫，隻是磨，磨到人同意為止，小姐丫頭們都容忍了他。這個特點叫我想起我的老公和女兒來，他們兩個都是不嫌棄別人的，別人喝剩的酒拿起來就喝，別人吃剩的飯香噴噴地吃掉，又喜歡身體的接觸，不管出了多少汗都親香地抱在一起。我是個刁人，不願意跟人共享，尤其滿身大汗時，可是又很欣賞爺倆的風格，他們跟寶玉一樣喜歡跟人共享。猴到別人身上去聞去摸的動作我女兒也有很多，至今，八歲了，跟男孩子一起泡澡，兩小無猜地打打鬧鬧，自然純情，我希望她能如此自在得越久越好。中國人的成長中缺乏身體的親香，我之所以成為刁人就因為我長大的過程中嚴重缺乏這個，看著女兒就明白了，身體的親香是心靈滿足的重要部分，越多越好。人，已經夠孤獨的了，趁活著還有人願意抱抱的時候親香親香，才是明白呢。

我像女兒這麽大的時候，有一天，獨自走在放學的路上，一個陌生老男人突然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然後飛快地跑掉。當時我嚇懵了，心裏難受了好久，覺得被強奸了似的。現在回想，何來屈辱的感受，真是受封建毒害太深。一個老人，一生也許都沒有得到過愛，看見一個粉嫩的小女孩就發瘋似的去親了一下，還犯罪似的跑掉，多麽壓抑啊。現在的我真希望那一親給了他殘生一點柔軟的記憶。

第二個鬼麻是寶玉無聊時想到看望畫上的美人，我覺得一個動這種心思的人首先要珍惜美，處處留心、留情，看到一個能打動他的事物就牽掛。一般人覺得他瑣碎，如果沒有這瑣碎就沒有體驗。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成為一個故事，但經曆並不是故事的首要，體驗才是。一生沒有心隻有事地過去了，體驗就很微薄，難以成為故事。紅樓夢在沒有大事的章節裏反而更美，就是靠這些牽掛與微妙的體驗，展現情到深處的極限。

恨不能跟了二丫頭去也是我從小就讚歎不已的片段。表麵上看不近人情，一個路遇的貧賤農村女孩，說了兩句話，竟然恨不能跟了她去。寶玉沒有小看二丫頭，他們是平等的，我們姑且不論公子與平民的關係，就連秦鍾那小子的覺悟都趕不上寶二爺，秦鍾以為那是私情，可你怎麽看都不會覺得二丫頭秀紡線和寶玉跟了去的念頭是私情，隻會隱隱同情少年人的敏感和傷懷。少年人對人生的迷惘和憧憬中，對緣分有一種癡迷，見花流淚，對月傷情都是此類。二丫頭後來就沒出現過，寶玉也沒再想她，當時跟了她去的念頭卻是真真切切，痛徹心肺的。我至今還記得少年時在火車上與一名男生的長談，下車時誰也沒要對方的通訊，因為驕傲，也因為珍惜那個緣分。那個記憶，就放在那兒罷了，很美。隻是在自己心裏頭又痛又癢地想起寶玉跟二丫頭不能再見，卻又恨不能跟了去的緣分。

給香菱換裙子，為平兒理妝，可謂鬼麻的登峰造極。細膩地為對方著想，做了那些瑣瑣碎碎的事倒也罷了，還要陪上許多心思，落幾點痛淚。通過這兩節我們發現從來不背後議論別人的寶玉其實是有看法的，薛蟠是個霸王，賈璉很俗。雖然我本人並不喜歡自己的男人細密到這種程度，因為這也能變成一種負擔。可文學裏，寶玉的這個鬼麻曾經把懷春時的我感動得一塌糊塗，不可能再比這個更體貼了，在粗糙的現實生活裏，一個渴望著被疼愛，一個每天看著自己的母親在沒有愛的婚姻裏掙紮、痛苦、咆哮的女孩，已經絕望了，是紅樓夢的寶玉給了那時的我一點夢想，一點安慰，至少有個感動可以存在心裏，憋不住了就拿出來對著哭一場，祭奠了那一段青春的苦澀。

王朔曾說他最不喜歡看一個優秀企業家怎麽搞活了一個廠，就喜歡扒門縫看人家私生活裏最隱秘的內心活動，這說到了一批人吧，最喜歡的就是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我舉手要加入這批人，曹公把寶玉的鬼麻寫得如此細膩，當推這一批人中的領軍人物。沒有鬼麻，怎麽體會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