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法國薰衣草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文章分類
歸檔
正文

劉再複:我所理解的俄羅斯靈魂

(2016-07-30 05:49:52) 下一個
 

作者:劉再複

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和一群參加斯德哥爾摩大學“國家、社會、個人”學術討論會的朋友,乘船到彼得堡遊覽。此次旅行,留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這個剛剛崩潰的革命大帝國沒有東西吃,街市上一片蕭條,地攤上到處都在拍賣英雄勳章。我知道,俄羅斯正在經曆又一次社會大轉型,這種艱難歲月隻是暫時的,因為我在涅瓦河畔,一直想到俄羅斯那些偉大的靈魂。相信有這些靈魂在,俄羅斯早晚會恢複它的元氣。

 

我理解的俄羅斯靈魂,不是東正教的經典和教堂,而是普希金、萊蒙托夫、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名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和我的祖國的最偉大的詩人屈原、杜甫、李白、蘇東坡、曹雪芹一起,總是懸掛在我生命的上空。

我的性情除了生身母親賦予之外,還有一部分是他們的作品與人格鑄造的。當我走進彼得堡,真正踏上俄羅斯的土地時,首先不是對政權的更替和曆史的滄桑感慨,而是對這片土地上的偉大心靈,充滿感激之情。那一瞬間,從少年時代積澱下來的情思和眼前的檞樹林一起在血液中翻卷著。一個中國南方的鄉村孩子來了,一個在黃河岸邊的風沙中還偷偷地讀著《戰爭與和平》的書癡來了,來到他的精神星座上,來到你們的身邊!你們能感知到嗎,長眠著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羅斯大街與大曠野?

在彼得堡的商店裏,麵包短缺,處處可以感受到這個國家的蕭條與悲涼,但是,我相信,有托爾斯泰這些名字的支撐,有如此雄厚的文化根基墊底,這個民族是擁有未來的。時間對於具有偉大心靈的國家是有利的。當世界的道德正在走向頹敗時,俄羅斯這片大森林有托爾斯泰們的陽光照射,它不會腐朽。

 

踏上彼得堡的第二天,我記起契訶夫的一句話:“俄羅斯總是看不夠。”俄羅斯是他們的祖國,這片遼闊的森林與原野確實是他們的情感傾注不完的。而我想起這句話時,做了一點延伸,變成“俄羅斯心靈也總是看不夠”。

我從十五歲讀高中開始,就閱讀俄羅斯作家的作品,至今四五十年,總是覺得讀不夠。出國之後,我仍然繼續閱讀。閱讀俄國文學,與閱讀歐美的詩歌小說感受很不相同。我喜歡從卡夫卡到薩特、加繆、卡爾維諾的小說,喜歡領悟他們對人類生存困境所作的批判和批判背後的悲傷,這是人類失去精神家園之後的大彷徨。“我是誰?”他們發出的是世紀性的大提問。我常與這些提問共鳴,然而,我還要活下去,我必須活在托爾斯泰們“我是人”的答案中。托爾斯泰曾說:“他是人,所以我們要愛他。”這句話的對應意義就是:我是人,所以我有被愛的權利。托爾斯泰的偉大人生公式隻有一個:我愛,所以我寫作。這一公式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蘊藏在俄羅斯文學中的愛意,我永遠領悟不夠,它像永恒的宇宙和永恒的大自然,一次性的短暫人生之旅絕對無法抵達它的盡頭。

托爾斯泰曾說,我寫的作品就是我的整個人。“整個人”就是身心全部,就是應當如此活著的整個人格與整個心靈。列寧說,有兩個托爾斯泰,一個是哭哭啼啼的地主,一個是時代鏡子似的作家。這種說法值得商榷。托爾斯泰是完整的。正如羅曼·羅蘭所說:“對於我們,隻有一個托爾斯泰,我們愛他整個。因為我們本能地感到在這樣的心魄中,一切都有立場,一切都有關聯。”我也確信,隻有一個托爾斯泰,隻有一個用愛貫穿人生的完整的托爾斯泰,隻有一個大慈大悲籠罩著整個人類世界的托爾斯泰,也隻有一個用愛統一自己的生命也統一精神宇宙的托爾斯泰。從來沒有一個地主的托爾斯泰,尤其是剝削者意義上的地主。他永遠支付著他的大愛。他的確常常哭泣,眼淚一直流到死亡的那一刻。在彌留的床上,他哭泣著,並非為自己,而是為不幸的人們。在號啕的哭聲中他說:“大地上千萬的生靈在受苦,你們大家為何都在這裏照顧一個列夫·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正是以他的整個心靈哭泣著。眼淚沒有前期與後期之分,托爾斯泰的眼淚任何時候都是真實的。

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描述契訶夫的時候隻用四個字加以概括,一是“天才”,二是“善良”,契訶夫是社會諷刺的天才,文字都含著最善良的眼淚。而他自己,也像托爾斯泰那樣哭泣過。帕烏斯托夫斯基批評契訶夫的各種回憶錄都忽略了眼淚,對契訶夫曾經痛哭一事隻字不提。隻有吉洪諾夫、謝列勃羅夫寫過契訶夫的眼淚,這是在黑暗中獨自奔流的眼淚。他生性善良高尚,且剛毅木訥,因此常常把自己的眼睛瞄著底層的弱者。

 


契訶夫與托爾斯泰

俄羅斯作家是天生愛哭還是不能不哭?他們的眼淚是難以抑製的,一顆巨大的慈悲心,負載著比誰都沉重的人間不幸,不能不常常落淚。

在彼得堡陽光明媚的海灘上,對著墨綠色的波浪,我之所以想起了俄羅斯心靈的眼淚,是因為這些眼淚曾經滋潤過我幹涸的血脈,還幫助我澆滅過狂熱的喧囂,在瘋癲的“文化大革命”歲月中,它一滴一滴地往我心中滴落,使我規矩了很多,使我沒有為虎作倀,沒有與狼共舞。

我的年輕時代正是熱火朝天的六七十年代,那時候,我就感到自己與時代很不相宜。我降生錯了,不是降生的地點錯了,這個地點是我永遠愛戀的中國,是降生的時間錯了,我不該降生在“橫掃一切”的年月。我完全無法理解這個時代,也完全無法跟上這個時代的步伐。終日緊張,朝不慮夕,神經日夜不得休息。

當我看到人們帶著憤怒走向批判台,像狼虎對著詩人學者吆喝的時候,我就在台下發抖,並意識到,這個時代屬於他們,隻有他們敢於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口號下橫掃人類的一切精華。這個時代不屬於我,這個時代的每一分鍾都那麽漫長,都逼迫我去麵對一個問題:對於被審判的牛鬼蛇神,我應當恨他們還是愛他們?在大彷徨中,我聽到了托爾斯泰的號啕大哭,他的眼淚灑向我驚慌的內心,我聽到托爾斯泰的聲音:愛一切人,寬恕一切人,哪怕他們是敵人,也要愛敵人。何況他們不是敵人,而是你的兄弟、師長與同胞。托爾斯泰的哭泣拯救了我。他讓我知道:此時,我的懦弱是對的,身心發抖是正常的;此時,勇敢便是野獸,隻有懦弱與動搖能遠離野蠻。一切理由包括革命的理由都高不過“人類之愛”的理由,唯有“愛”的真理是四海皆準的、顛撲不破的真理。

經過托爾斯泰的提醒,我在黑暗的森林中又走出了一條小路,再一次看到無遮蔽的碧藍的星際,正像《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在臨終的時刻又看到高遠的無限的天空。

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天想起托爾斯泰的眼淚,覺得每一滴都是熱的,我該怎麽感謝這些眼淚的滋潤和他那些愛的絕對命令呢?這些眼淚與命令對我是何等重要!那個時代的風煙、陰影、噩夢、深淵,完全可以毀掉我,完全可以剝奪掉我的全部善良與天真,把我變成一個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妖魔,一個沒有心肝的政治生物,一個隻會在方格紙上爬行的名利之徒,一個把持權力、財富卻不知人間關懷的小醜,一個擺著學術姿態卻喪失真誠的騙子,甚至可以變成一匹狼,一條狗,一頭豬,一隻長著邪惡牙齒的老鼠。活在這個時代,真是一次靈魂的冒險,墮落隻是一刹那。在這個時代裏,我有過錯,但畢竟沒有墮落,這是何等幸運!想到這一點,我對托爾斯泰就充滿感激。

二十世紀科學技術的發展真是奇跡。人,真了不起。但是,我並不太喜歡二十世紀。這也許與我自身的體驗有關,我隻覺得,生活在這個世紀的人太艱難了,我想努力去做一個人,但不知道怎麽做人。人得有一些與獸區別的品格,例如人必須善良。沒有善良,人就會像野獸一樣隨意吞食自己的同類。天才一旦失去善良,就會變成希特勒。可是,在這個世紀裏,善良遇到空前的嘲弄。人們說:革命不是溫和與善良。善良者不過是糊塗蟲,是憐憫狼的東郭先生。人們還說善良沒有飯吃,善良看不到敵人的麵孔,善良是無用的代名詞。這些世俗的謊言遮蔽了道德,潮水般的笑聲使善良的品格像囚犯似的抬不起頭,人類的一種基本品行像星星一樣隕落了,連作家詩人也丟失了善良,於是,他們便理直氣壯地向另一些作家詩人開火,到處都是攻擊與咒罵,時代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烽煙。我差些被烽煙熏死,差些被潮流卷入深淵。幸而托爾斯泰的名字仍然在我心裏,想到這一名字,我就想起他那一句絕對的、幾乎是獨斷的話:“我不知道人類除了善良之外,還有什麽美好的品格。”這句化入我肺腑深處的話,一直保衛著我,保衛著我道德的最後邊界,人與獸的最後邊界。守住這一邊界,我才分清了清與濁、淨與染,才想到:把人送入“牛棚”,不是小事,這是重大曆史事件。我感謝托爾斯泰,感謝他讓我知道丟掉善良的全部嚴重性,及時地進行一場自救。

進入八十年代之後,又是托爾斯泰幫助了我。這個年代,滿身是汙泥,滿身是血腥味。當朋友們在撫摸傷痕、譴責社會的時候,我也撫摸與譴責。一個錯誤的時代的確糟蹋了所有的詩意。時代是有罪的。就在這個時候,托爾斯泰告訴我:勿忘譴責你自己,應當有坦白的英雄氣,唯有“坦白”能拯救你自己。坦白承認自己參與了錯誤時代的創造,坦白承認自己在牛棚時代裏的行為並非屬於人類,而屬於獸類與畜類。我記得托爾斯泰就有這種坦白的英雄氣。

那一年,在度過一段放蕩的日子之後,他自己憎惡自己,在日記上寫道:“我完全如畜類一般地生活,我墮落了。”他把生命作為戰場,與“自身的罪孽”搏鬥,在臨終前,他仍然反複地說:“我不是一個聖者,我從來不自命為這樣的人物。我是一個任人驅使的人,有時候不完全說出他所思想所感覺的東西……在我的行為中,這更糟了,我是一個完全怯懦的人,具有惡習,願侍奉真理之神,但永遠在顛蹶。如果人們把我當作一個不會有任何錯誤的人……那麽我的本來麵目可以完全顯露:這是一個可憐的生物,但是真誠的,他一直要而且誠心誠意地願成為一個好人,上帝的一個忠仆。”

托爾斯泰這種坦白的英雄氣,像雷霆一樣震撼了我。他如此偉大,又如此謙卑。當年他讀到盧梭的《懺悔錄》時,就如同晴空霹靂,因為他從中找到拯救自己的生命之舟:坦白。他這樣禮讚盧梭:“我向他頂禮。我把他的肖像懸在頸下如聖像一般。”他不僅禮讚,而且也寫出自己的《懺悔錄》。通過懺悔,通過正視曾有過的“畜類的生活”,正視在時代所犯的錯誤中自己也有一份責任。於是,他返回人類,從牛棚返回人間。托爾斯泰提示我,強大的人無須撒謊、隱瞞和掩蓋自己的弱點。而且還啟迪我:我的確參與創造錯誤的時代,給牛棚時代提供了一塊磚石,我的每一聲呐喊、每一張大字報都是罪孽的明證。我不應害羞,應當坦白地承認自己曾經唱過高調,曾經追隨過“造反有理”的呐喊,渾身是匪氣;還曾經千百次發誓要當一頭老黃牛和一隻願意夾著尾巴生活的狗,渾身是畜氣;甚至向所謂“走資派”伸出利牙,渾身獸氣。

 


托爾斯泰

那個牛棚時代,那段曆史,那些無所不在的汙泥濁水,真的進入了我的生命和腐蝕過我的生命。我的脾氣變了,小醜般跟著人家嘲笑唐僧是“愚氓”,惡鬼似的到處尋找“落水狗”來痛打,戲弄一百遍“寬恕”,踐踏一千遍“溫情主義”。暴力的病毒侵入了自己的骨髓。換血,要吸髓,要把病毒從脈管裏吸出來,挖出來,倒出來。我對托爾斯泰這樣保證。

也許因為反省,我終於在告別這個世紀的時候,也告別革命。無須賣弄學術姿態,無須做學院式的詞源考證,我要告別的革命當然是暴力革命。無須隱諱活在我心中的托爾斯泰催生了我的思想。已經很久了,在我耳邊總是震蕩著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他發出的聲音:“法國大革命宣告了無可置疑的真理,但真理一旦被訴諸暴力,便都成了謊言。”一個對人類懷著大慈悲的人,不可能支持暴力。在托爾斯泰的眼裏,手段比目的更重要。沒有什麽使用殘暴手段的偉大目的。殺戮永遠是一種罪惡。所謂惡,就是暴力。托爾斯泰並非主張“勿抗惡”,而是主張勿以惡抗惡,勿以暴力征服暴力,從而陷入暴力怪圈中。

托爾斯泰指示我:這個世界缺陷太多了,這個世界的道理太多了,我們應當有一個最高的道理。對人間不要求全責備,但可以要求有一個沒有暴力的世界。放下武器難道比製造武器更難嗎?

在彼得堡的那三個白天,還有三個夜晚,我其實不是在遊覽,而是在遊思。我知道托爾斯泰不僅寫過彼得堡,而且最後長眠在彼得堡。在這個地方,在波羅的海的岸邊,我不能平靜。唯有在這個地點,我能做出如此傾吐,如此訴說,能痛快地抒寫久藏於心中的情思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