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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斷想——吉他,佛拉明戈及其他(轉貼)

(2008-02-05 02:25:48) 下一個


第一次看佛拉明戈( Flamenco )舞,是在休斯敦一家叫 Tio Pepe 的西班牙小餐館裏。
這家餐館的老板來自馬德裏,是我們教授的朋友。他早年曾是當地一個著名民間樂團的吉
他手。現在雖然來到美國,改行當了餐館老板,但對音樂依然興致不減。所以,每天晚上
,他都會為餐廳裏的客人們表演一段精彩的吉他彈唱,而且還專門從西班牙聘了一位佛拉
明戈舞演員,每周四表演舞蹈。漸漸的,這裏的“音樂 show ”成了餐館的招牌,雖然這個
小餐館地方不大,位置也不起眼,但每天都是賓客滿門,客人們一邊品嚐著正宗的西班牙
鮮飯,一邊小啜著香醇 紅豔的葡萄酒,一邊欣賞精彩絕倫的佛拉明戈舞,愜意無比。

Flamenco Dancing in Barcelona Spain


餐館的中間依牆設了一個方形木板舞台,餐桌散布在舞台四周。舞台後的牆上掛著一幅鬥
牛士的油畫,還有西班牙著名畫家 Goya 和 Velazquez 的作品。舞台邊擺著音箱和麥克風
CD 和磁帶是很少播放的。幾乎所有的音樂伴奏都是老板即興演奏的吉他,還有他的歌聲。

按照慣例,當晚的第一個節目是吉他,而不是舞蹈。這是我第一次聽西班牙人彈吉他。當
第一根琴弦撥響的時候,我心中的震撼,難以用語言表達。那一刻腦海中驀然閃過的大概
隻有一句唐詩:“主人忘歸客不發”。遙想千年前的江州司馬,在潯陽江頭寂寞的月下忽
聽到琵琶發於水上,大概也就像我一樣的心情吧!

這吉他聲和我以前所有聽過的都截然不同。大一時也曾心血來潮的學過一陣,那時係裏的
成教班有一位中央音樂學院吉他係的學生,因為同門之誼,免費交了我們一個學期。我還
記得他彈琴時的樣子。他的手指異常的白皙柔軟(大概搞音樂的都是這樣),渾身一股藝
術家的高貴氣質。他的琴聲溫柔而憂鬱,仿佛一首美麗的小詩……後來,也曾去北京音樂
廳聽過幾次吉他音樂會,總見一個(有時是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優雅的抱著吉他在空
曠的演奏廳裏輕輕的彈,觸弦,柔弦,輪指,彈得那樣精致。不管那曲子是快是慢,是歡
樂還是悲哀,給人的感覺總是千般浪漫,似水溫柔。

而此時此刻,在大洋彼岸的一家普普通通的小餐館裏,我卻聽到了另一種吉他的聲音:粗
狂的,豪放的,宛如地中海灼熱的陽光。

那餐館老板隻是很隨意的把吉他往腿上一擱,接過麥克風說了幾句歡迎光臨之類的客套話
,便五指一輪,信手彈了起來。一上來便一段快的炫目的旋律,他的按弦幹脆有力,每個
音符都那麽飽滿而清晰,緊接著一陣輝煌華彩的和弦,錚錚入耳,紛而不亂。下麵的曲調
越來越快,和弦越來越繁複多彩,一陣緊似一陣,眼花繚亂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真仿佛
瀑布般一瀉而下,蕩氣回腸。他彈得大概是一首西班牙民謠,那曲調自始至終都是高昂而
快樂的,帶著點吉普賽味道的野性。沒有起承轉合,情腸百結,一直都是大笑著狂歡著,
向前舞著,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但在這極度的歡樂的旋律裏,卻也不知為何隱隱蘊藏
了一股異樣的憂鬱。我們簡直都看呆了。我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他的手上。這是一雙粗糙的
大手,跟我以前見到的那些彈吉他的手截然不同。手指粗長,骨節突出,好像長滿了老繭
。想想他背井離鄉的來到美國打拚,吉他之外,這雙大手一定承載了比音樂多得多的重擔
。然而,就是這樣一雙飽經風霜的手,卻依然彈出了那麽美的樂章,比我以前聽過的所有
吉他曲都要美。大概,也是因為那音樂裏飽含著生活的味道吧!

盡管這曲子難度極大,但餐館老板彈得卻無比輕鬆。以前在音樂廳看演奏,彈奏者總是一
臉陶醉,而且多半會用點肢體語言表達出來。而他則不然,態度從容而灑脫,仿佛超然於
他演奏的音樂之外。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快樂的笑容,身板挺直,眼睛甚至不是經常盯在琴
弦上,而是在向著用餐的顧客們微微致意。仿佛手中的吉他隻是件簡單的玩偶,任由他隨
心所欲的操縱一樣。我甚至懷疑,那曲子中某些地方是不是他一時興起,即興發揮的?否
則哪裏來的這般灑脫不羈?

這時,樂曲已經到了最高潮。隻聽暴風驟雨般的和弦響成一片,仿佛火紅的熊熊烈焰,又
仿佛打翻了油畫的顏色盒,紅橙黃綠七色油彩華麗的鋪陳在一起,耀的眼前明煌煌的一片
。此時此刻,音樂好像不是一把吉他的獨奏,而變成了三四把吉他的合奏。最後,四弦一
聲,那曲子在極致的狂歡中嘎然而止,就像綻放在空中的焰火,在最絢麗的一刻驟然消逝
,了無痕跡。餐館裏靜了兩三秒鍾,接著嘩的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那老板依然一臉紳士般
的微笑,從容而自信,大概他早料到了大家會有如此的反應。

說不清我聽完這首曲子的心情,是驚訝還是讚歎。那一刻我深深的意識到,原來音樂,還
是有國界的。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一首曲子讓那位音樂學院的學生來彈會是什麽樣子。也許
有人會說,不同的曲子有著不同的詮釋,另外,吉他的類型不同,風格自然迥異。然而我
卻覺得,這是一種民族氣質上的差異。正如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外國人拉《二泉映月》是什
麽樣子。也許他的技巧會很嫻熟,然而,阿炳那顆悲涼隱忍的心,他體會得到嗎?

音樂有國界,樂器也是有性別的吧!就像中國的琵琶,縱然奏的是“鐵騎突出刀槍鳴”,
在人們眼中,演奏者依然應該是盈盈玉腕,低眉含羞。而西班牙吉他無論如何都應該是男
性。那裏麵應該有鬥牛士的瀟灑身影和冷傲眼神;有唐璜放蕩不羈,優雅中帶著邪氣的笑
容;有唐吉訶德式的豪情與痛苦,也有水手們的勇氣和力量……也許隻有這樣的吉他,才
配得上佛拉明戈這種舞蹈,而這吉他,這舞蹈,永遠隻能屬於西班牙一個民族……

佛拉明戈舞女終於出場了。她看上去並不年輕,而是那種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臉上畫著
濃妝,長發束在腦後,發髻上別一枝鮮豔的紅花,手裏拿著一副響板。上身是深色緊身衣
,佩著多褶的深藍底白點,鮮紅裏子的短袖。下身是一色的深藍底白點帶花邊的多褶長裙
,也是鮮紅色的裏子和裙邊。裙子很長,直垂到腳下。透過裙擺,隱約可見一雙黑絨的高
跟舞鞋。

吉他聲又響起來了,這回是邊談邊唱。餐館老板的嗓子是渾厚的男中音,別有一番風味。
那舞女隨著音樂展開了舞步。她隨著音樂的旋律,一邊起勁的跺著腳,一邊在手上打著響
板。雙手則彎成一個完美的弧圈,猶如芭蕾的手位,在頭頂,胸前,腰間,不停的舞動著
。跺腳,是佛拉明戈舞中最有特色的一環。演員的腳步隨著音樂,能夠演繹出千變萬化的
節奏。佛拉明戈舞的跺腳跟踢踏舞不同,不是用腳尖,而是整個腳掌用力跺向地麵,鞋跟
踏在內空的木質地板上,聲音特別的響亮厚實。厚重的腳步加上輕快的響板,再配以節奏
感極強的音樂,真是激情澎湃,震撼人心。隻見那舞女在台上快速的移動著,旋轉著。隨
著音樂越來越快,她跺腳的速度也越來越緊,旋轉的也是越加眼花繚亂。這時,台下的每
個人已經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不約而同的隨著音樂的節拍拚命的鼓掌,有幾個人甚至情
不自禁的大聲叫起好來。熱烈的氣氛下,音樂更加激烈,舞者也更加有激情。她一隻手已
經放棄了打響板,幹脆一把撩起華麗的裙裾,隨著快的不可思議的跺腳大幅度的擺動著。
那條長裙鮮紅欲滴的襯裏和深藍色的外層,隨著舞者美妙絕倫的身姿旋轉飛揚,鮮紅與深
藍,兩道對比鮮明的顏色仿佛天鵝絨上一道明亮的火焰,華美而又熱烈。此時此刻,所有
觀眾簡直都要被這如火的激情所融化了,然而演員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變化。任憑腳下跺
得多麽厲害,她的上身始終繃得筆直,臂膀在任何角度下都嚴格保持著完美的弧度。下巴
微微抬起,一臉的冷傲。眼睛一直盯著遠方,從沒有向別處瞟過一眼。我相信,不論是在
喝彩聲如潮的舞台上還是在空無一人的練功房,她的舞姿都不會變,她的眼神都不會變,
她的冷傲都不會變。因為這舞,不管在什麽地方,都是她一個人的舞,是完完全全的,她

望著眼前這個西班牙舞女,目不轉睛的欣賞著她的華服,舞姿和那高昂而冷傲的眼神,驀
的,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西班牙女人的形象,漸漸的,這形象和眼前的舞女竟恍然
融為一體。這個女人永遠生活在梅裏美那部傳世之作裏,她的名字叫卡門。
她是一個風情萬種充滿野性的女人,終日與盜賊和走私犯為伍,過著冒險刺激的流浪生活
。她敢愛敢恨,她的愛情像火焰那樣熾熱和真誠,也像火焰一樣,注定不能持久。她的舊
情人無法忘情站在她麵前苦苦哀求,甚至將刀鋒對準了她的胸膛,可這西班牙姑娘寧可放
棄生命也不願違心的說一句“我愛你”。“你可以殺死我,但卡門永遠是自由的!”,這
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每當我讀到這裏時,心中都會湧上一陣莫名的震撼和感動。
也許,這就是卡門這個形象的魅力所在:愛就愛,不愛就不愛,死就死!斬釘截鐵,毫不
妥協。她沒有美德,但卻有真,她一直都在用最執著最單純的方式堅持著自我的真,從不
在乎別人怎麽想,怎麽看。所以,盡管她的行為不容於世俗道德,但正是這份帶著邪惡的
真,賦予了她一種異樣的神韻和美麗,使卡門這個形象猶如一支妖冶的罌粟花,卓爾不群
的盛開在世界文學的百花園裏。

另一個跟卡門相似的形象是她的同鄉唐璜。這個同樣來自西班牙名城塞維利亞的風流浪子
400 年前一出世,就吸引了無數文人墨客的眼光,以至於他簡直成了“情聖”的代名詞。
他膽大包天,處處留情。從修女到新娘,從農婦到貴婦,沒有他追不到手的女人。他從不
相信上帝也從不懺悔,直至最後的懲罰從天而降。他明知道獨赴那個恐怖石像的約會必死
無疑,但還是毫不猶豫的欣然前往。石像握住他的手,在將他拉下地獄的一瞬間,最後一
次給他機會,以懺悔來換取上帝的救贖,唐璜斷然拒絕了,從此被投入永恒的地獄之火…

就是這樣一個大惡人,居然引得無數藝術家為之傾倒。拜倫,莫裏哀,莫紮特,肖伯納…
…唐璜成了所有這些巨匠們作品中的經典。更離奇的是,唐璜的為人雖然讓他勾引過的女
人們痛恨,但他對世俗的反叛卻贏得了千百萬讀者與觀眾的喜愛和同情。據說,莫紮特的
歌劇《唐璜》首演後招來好多正統人士的非議,因為他模糊了道德的評判標準,“用藝術
的美戰勝了道德的善!”

想到這裏,不難理解為什麽隻有西班牙這個民族才會擁有佛拉明戈這樣的舞蹈。西班牙著
名作家 Jose Ortega y Gasset 在一篇哲理散文中曾提到,支配歐洲文明的有兩大文化,一
種是日耳曼文化,一種是拉丁文化。前者崇尚理性,後者則是感性化的。而西班牙正是拉
丁文化的典型代表。對於拉丁文化而言,代表真理的不是卜拉圖思想中那些抽象的概念,
而是這個鮮活直觀的世界,是那些能夠用眼睛看到,用耳朵聽到,用雙手摸到,用心靈感
到的東西。這些東西不能用理性解釋,就像不可能用生物學的原理去解釋一朵玫瑰花的美
麗一樣。所以對於深受拉丁文化浸染的西班牙民族,他們永遠都不可能熱衷於像德國人那
樣鑽研深奧的哲學和複雜的邏輯。他們心中的“真”是這個看得見摸得著,每個人都生活
於其中的世界。這世界是熾熱的紅土地,是金黃色的麥田,是遠山上的蒼鷹,是浩瀚的大
海,是牧羊人的吉他,是水手的帆板,是少女鮮紅的麵頰,是修女虔誠的祈禱……是實實
在在的生活。

由於對非理性的崇尚以及天主教的影響,西班牙民族極其重視人的精神世界。 1898 年的美
西戰爭,西班牙盡失在海外的殖民地,這樁事件引發了深重的民族危機。一些有識之士認
識到了本國和英法等先進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的差距,紛紛主張追求科學,振興工業,實現
“歐洲化”和現代化。然而,這種主張遭到了不少人,甚至某些文化領軍人物的堅決反對
他們擔心,對科學和物質生活的盲目追求會導致精神世界的淪落,甚至民族性( Nation
al Identity ) 的喪失。他們認為,對物質世界的過分誇大,動搖了整個民族的信仰,抹
煞了傳統美德,蒙蔽了人們對真正的“美”的欣賞和領悟。就像西班牙著名的思想家和文
學家 Miguel Unamuno 所指出的,生活本身是一場悲劇。最可怕的,並不在於感受到痛苦,
而在於徹底的麻木和自我喪失。( Better suffering than not existing )。他在數篇著
作中提到堂吉訶德,把唐吉訶德的冒險稱作是理想主義對現實最絕望的反抗。
什麽樣是“最絕望的反抗”?那是卡門和唐璜,明知必死無疑還執著的堅持著自我;那是
唐吉訶德單槍匹馬衝向巨人般的風車;那是高昂著頭挑戰最勇猛的野獸的鬥牛士;那是無
畏的水手們,懷著一個不確定的希望,豪情萬丈的衝向波濤洶湧的大海,向著自己也看不
清的前方奮然前行,隻因為一個叫哥倫布的人告訴他們,地球是圓的!就在他們出發的那
一年,西班牙人終於徹底的把摩爾人趕出了國土。摩爾人統治了這個國家 800 年,西班牙
人不屈不撓的抗爭了 800 年……

這樣的反抗何等痛苦,何等英勇,何等悲壯,何等瀟灑!

縱觀西班牙曆史,很少出現偉大的科學家和嚴謹係統的哲學家。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古
往今來這個民族層出不窮的藝術大師。西班牙的精神包含在他們的作品裏。它是塞萬提斯
的小說,卡爾德隆的戲劇,洛加的詩,戈雅的色彩,達利的胡子,畢加索的公牛,米洛的
塗鴉,高迪的建築,薩拉薩蒂的小提琴,阿爾默多瓦的電影……它當然也是西班牙吉他和
佛拉明戈。

猛然想到,佛拉明戈最盛行的安達盧西亞區,是全國天主教影響最深的地區。在如此嚴重
的清規戒律的束縛下產生出這樣激情四射的舞蹈,是不是也算一種“最絕望的反抗”?
所以不得不自問,掩藏在佛拉明戈火焰般激情下的,究竟是極度的歡樂還是深重的孤獨;

Flamenco 舞- 靈魂之舞


Cabo San Lucas Flamenco Dancing

那狂野不羈的舞步和樂曲,究竟是縱情享樂還是痛苦掙紮;曲終舞罷那一刹那的華彩輝煌
究竟是對生命最激情的禮讚還是大徹大悟後最蒼涼的歎息?

我想不出答案。也許,這問題本來就沒有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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