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士兵突擊>非官方續集――<士兵報數> 1

(2008-03-15 01:39:24) 下一個
網友-滄海不驚 創作。
貌似老七的粉,到目前為止是皆大歡喜的完美版:班長,班副都理直氣壯的回來了,其他待續中•••

文章很好,可行性很強,轉給突迷們。



大雨如注,這個城市頭一遭掛起橙色台風警報。
剛發的秋季作訓服,轉眼便在黃泥湯裏滾成了烏龍醬。汗水、雨水和泥水在臉上共同作用的結果,就是讓近在咫尺的同伴都無法準確辨識。隻除了許三多,因為他永遠白得一絲不苟的牙齒。
這是每周一次雷打不動的小組間全真對抗演習,吳哲叫它“趕集”,齊桓叫它“一鍋出”,他解釋說這是一種把茄子和豆角、土豆什麽的擱在一起燉的東北菜,別看演習時這個組那個組打得砰砰梆邦熱鬧得厲害,其實都是一勺燴的菜。
袁朗則常常在演習前用最最嚴肅的神情說,“同誌們,又到了拱豬的好日子了。”然後在大家故意裝出的鄙視神情下自己先捂著肚子大笑一番。
於是在陌生的地形和複雜的戰情預設間躲閃和奔徙的辛苦就慢慢地淡去了,在這樣的笑聲後麵,許三多們覺得自己是還有汁水的植物,並且不會被永無休止的訓練、演習和戰鬥榨幹。

這一次的對抗異常激烈,當吳哲運用他專業的頭腦和設備帶領小組成功地突出敵軍包圍後,密集的火力仍舊緊緊咬住他們不放,奔跑、射擊,再奔跑、射擊,象拉風箱一樣劇烈地粗喘著,覺得胸膛裏的最後一絲空氣也被擠出了肺葉。又一次急速的奔跑過後,許三多半蹲,回頭瞄準,叩動扳機,隨著一陣急促的槍聲,他應聲倒地,白煙嫋嫋。吳哲同樣齜牙咧嘴地重重摔在他身側。
通話器裏傳來袁朗慵懶的聲音,“B組全部陣亡,E組基本喪失戰鬥力,A組占據絕對優勢,並圓滿完成預設任務,演習結束。每個人明天早飯前交演習小結。”

有時候是A組、有時候是B組,有時候是其他組,就象一盤交替輸贏的棋局,三年的時光,不知不覺就在這樣的更替中汩汩流去了。現在,我已經可以在各種實戰中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子彈穿透敵人的胸膛,然後扭過臉去,不看那些人漸漸青白如紙的臉。夥伴們都說,我們正在做的是有意義的事,而我比從前更明白,每一點意義都有它們的代價。
那天演習結束,大雨還沒有停,我們回到集結地需要穿過大半個叢林。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耳朵裏,讓我恍惚想起,下榕樹的秋天就快到了吧。





“全體立正。”

“報數。”


“一、二、三、四、五、六…………”

老頭兒比袁朗高出半個頭來,穿著身洗得褪了色的軍服,身板兒筆直,幾乎是踢著正步地走過隊列前麵,弄得幾名陪同也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麵。

吳哲眼尖,一眼看見他肩上的星星,立刻拋了個眼色過來。許三多不明所以,眼神閃爍了一下,很快仍舊保持目視前方的立姿,當作什麽也沒有收到。

袁朗“啪”地敬了個軍禮,“軍……”

話沒說出口被老頭兒笑著打斷,“全體都有,稍息。”他轉向袁朗,“軍什麽軍,甭給我來這套。明兒就滾蛋的老梆子一個,臨走到你這兒來看看熱鬧。”他指指昂首挺胸的戰士們,“地種的不錯,好收成啊。”

袁朗的表情很嚴肅:“報告首長,沒有您二十年前的拍板,別提收成,咱們隻能喝西北風。”


老頭兒擺擺手,“大勢所趨,我不做有人做。隻是機遇把你我推上去而已。”他的目光帶著軍人特有的敏銳和犀利在一排排矗立如鬆的戰士間逡巡。

“跟當初那時候比,不一樣嘍。”老頭兒看了半天,笑嘻嘻地搖頭歎道。

“變化一定是有的,可不該變的東西一點也沒變。”袁朗答道。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最近的師團幹部大調整,我弄走了你的搭檔,有意見沒有?”

“朝中有人是好事,再說他走了我一定立馬升官,怎麽會有意見?”

“貧!小心把你的部下帶溝裏去。”老頭兒大笑之後整了整風紀扣,“走了,那幫老家夥還在師裏等我。好好幹,臭小子。”


“立正。”

訓練有素的隊員們腳跟並攏,砰地一聲,軍容嚴整。

“敬禮。”手臂齊刷刷地舉起,年輕的身體挺拔如白楊。

老人斂起笑容,蒼老的麵容變得格外肅穆,緩緩抬臂,回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隨後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許多天以後他們才知道,那天向他們敬禮的,是一個第二天便將結束軍旅生涯的中將。他姓高,高建國,本集團軍的軍長,老A部隊的創始人。

鐵路很快接到了師部的調令,離開老A升至了一個更高的職位,袁朗理所當然地填補了他留下的空缺,而接替袁朗的,是昔日的“屠夫”齊桓,吳哲成為他的副手。


隊裏開了一個很熱鬧的歡送會兼慶祝會,吃光了後勤半個月的儲備,喝光了所有能找到的啤酒。在許三多經曆的所有來來往往人事變遷中,這一次,對他而言是也許最愉快的一次。看著同伴們有了更大的天地,許三多覺得心滿意足的幸福,盡管他有時也常常懷念起袁朗帶著刁鑽古怪的笑容站在隊列前訓話的樣子。

好消息紛至遝來。

二哥寫信說,他終於做成了幾筆生意,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筆利潤,許三多的債務又減輕了些。

更大的驚喜是在台風過境後一個秋陽高照的清晨,袁朗帶著一個人走近正在操場上負重奔跑的隊伍。那人的身影很熟悉,可是陽光刺眼,把他的臉遮擋在了帽子的陰影裏。隨後袁朗低沉而有穿透力的聲音伴隨著隊伍的腳步聲響起,“來新人了,也是老朋友,跟大家打個招呼,成才。”

絮暖的秋陽裏,許三多看見他的老鄉微微笑著,向著他的方向打了一個熟悉的手勢。象他們以前常常互相比劃的那樣,意味著不拋棄,也不放棄的手勢。




經過了這麽多曲曲折折,成才終於來了,和我並肩站在一起。他曾經從雲端跌進泥土,跌得灰頭土臉,塵埃滿麵。可是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回到這裏。


這一次回歸本不需要三年的時間,聽齊桓說,兩年前老A部隊就曾經到紅三連去調他的檔案,可他丟不下草原五班,主動放棄了機會,直到今年五班成為了全團的先進班,幾個戰士也提了幹,他才接受了老A的召喚。

我知道,成才是帶著他的枝枝蔓蔓回來的。

而我不知道的是,這隻是一個開始。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將會和許多人許多事相遇、重逢和別離,我即將見證一段曆史。




X師師部。

王慶瑞拍拍昔日愛將的肩膀,點起一支煙:“老頭子怎麽樣?是不是在家悶得天天撞牆?”


高城咧嘴樂了:“不悶不悶。五歲以上,十五歲以下,才半個月,方圓百裏已經被他組織起了小半個師偵營。早上出操,上下午訓練,一人發一支木頭槍。列起隊來,那陣勢,除了型號小點,跟咱們有的一拚。”

王慶瑞笑了起來:“怎麽?你回家看過他?怎麽突然孝順起來嘍?”

高城一急,也撇起了武漢腔:“王叔,本軍長的猴子什麽時候不孝順過?”

王慶瑞:“小子!那你跟我擺擺,你一年回家幾趟?你媽念叨得我耳朵都起繭子嘍。”

高城臉紅脖子粗地愣了半晌,憋出一句,“我的兵一年回家幾趟?人家就不是兒子啦?軍長的夫人嘛,不能太嬌氣。”

王慶瑞伸出巴掌作勢要打,“小七,說什麽呢,不管教你是不行了。”那架勢擺明了是虛招,所以要挨打的人笑吟吟地站在那兒,並不躲閃。於是老團長隻好把手縮回來,搖頭歎息道:“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老高的兒子還是我王慶瑞的兒子。親爺兒倆個搞得象個死對頭似的,跟我倒是成天沒個正形。”


“咳,對了王叔,那個什麽,那個營裏還有好些事兒等著我去處理呢,就先走了啊王叔。”說話的人眼神閃爍,顯然是不欲再跟他糾纏下去,沒等回答拿起軍帽便往外出溜。臨出門又回頭補了一句,“其實我做誰的兒子都無所謂,隻要高太太她不較真兒。”

王慶瑞一口茶全噴在地上,隻來得及衝著始作俑者溜之大吉的背影又好氣又好笑地嚷嚷:“哎,常回家看看你爸你媽。”








同樣在那間辦公室裏,五分鍾前一老一少對陣的輕鬆此刻已被正在談話的兩人臉上的凝重所代替。

師長楚八一:最近調整了一大批師團級幹部,人事動得厲害啊。


王慶瑞:是啊,這事兒是高軍長的意思。他想在臨退休前,給師團兩級多補充點思維先進戰鬥力強的新鮮血液,畢竟時代不一樣嘍。不過聽說軍部領導對此有分歧。

師長:老王啊,你是元老了,師裏一大半的幹部都是你帶出來的。所以對你,我也不想兜圈子。“人走茶涼”這回事,咱們心裏都明白,更何況本來就有那不對味的?老高的思路是不錯,臨走前提的那批,個頂個的少壯派,有想法有能力有眼界,可他想過沒有,他這樣做,有不少人可心裏不是滋味兒。

王慶瑞沒有作聲。軍隊不是象牙塔,自然也就有紛繁蕪雜的人際關係。更何況在現代戰爭理念和傳統軍隊思維的碰撞下,許多矛盾便顯得更加突出。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又何嚐不懂?

師長點起一根煙,嫋嫋地吐出一口煙圈,“小道消息,據說,隻是據說。就在最近,將會搞一個全軍幹部大比武,包括個人軍事技能、文化素質和團隊演習,注意,比賽結果有可能和幹部任免掛鉤。”

王慶瑞皺眉道:“幹部大比武?什麽意思?全國的軍事大練兵選拔也不該是這時候啊?”

“所以,意味深長啊。”師長抽得很快,一會功夫,那根煙隻剩了個煙屁股,火星在指縫間一閃一閃地,眼看就要燒到手指頭,他還渾然不覺。“還有個麻煩事,保準你聽了心火上升。”


“說吧,我老王都一把年紀了,還怕個啥?”

“不是你,是你那寶貝疙瘩,高城。”

王慶瑞挺直了腰,有些詫異,“小七,他有什麽問題?”

“有人說,他能走到現在這個位置,是沾了他老爸的光。”

“笑話。這犢子一向眼高於頂,最恨的就是封蔭萌子的勾當。那回伍六一的事兒他求爺爺告奶奶全師上下都求遍了,也沒給老爺子打過一個電話。你要說別人走“上層路線”我信,說他,純屬扯淡。”

“老王你先別激動。這話是扯淡不錯。可你想想,軍長的公子,本師最年輕的中校副參謀長兼師偵營營長,五年上了三個台階,偏又生了個直通通硬邦邦的臭脾氣,上上下下能張嘴的都讓他得罪遍了。怎麽樣?就這幾條夠不夠拿來說事兒?外麵關於他的傳聞一直很多,最最關鍵的是,現在軍長加上了一個“前”字作定語了,臨走前又辦了點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兒……”


王慶瑞想說點什麽,可看見師長的一臉無奈,突然覺得這些話的無力。是啊,某些時候,光鮮的名頭也是一種負累。順風的時候,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逆風的時候,會被視為是槍靶。而無論自身做過了怎樣的努力,總會被忽視。

楚八一扔掉煙蒂,又狠狠地踩上幾腳,“這些本來都是些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難道我說的還不夠明白?”

“那,你有什麽打算?”

“我的打算?老王,說實話,今天叫你來,也就是給你交個底兒的意思。如果重新洗牌的話,有些人,我肯定是要保的。不為別的,就衝一旦打起仗來,咱們就得指望人家,這一點上我老楚還拎得清。但是有一點,上頭那些事兒的複雜程度你也是知道的,我能保的住一個,我保不住一撥,我頂得了一時,頂不了一世,包括你的老七。真到了那一步,你也別怪我老楚沒打過招呼……”

王慶瑞是帶著師長“注意保密、切勿外傳”的千叮嚀萬囑咐離開師部的,一路上懷揣著無數心事和擔憂。這讓他想起四年前師部下達整編702團命令的那天,同樣的憂心忡忡、步履沉重,不同的是,當初的磨難是為了軍隊的明天,如今這一切,又是為了些什麽?









許三多是在駐地門口遇上袁朗的,後者戴著墨鏡,一身常服,悠閑自得地把身體舒展在越野車駕駛座上。

“又去小賣部搜尋最便宜的肥皂?”


許三多有些羞赧地低下了頭,“便宜,不過好用著哩。”

“還愣著幹嘛?上來吧。”

“就,就這麽幾步遠,腳一抬就到了,用不著坐車。”

“你確定不想搭我的車?如果我的目的地是師裝甲偵察營的話。”

袁朗滿意地看見許三多聽見“師裝甲偵察營”這六個字雙眼發亮,歡天喜地地跳上了他的車。

“等一下隊長,我還想叫上成才、路一峰、錢敞、鄧小虎他們。”許三多一口氣報出了好幾個名字,都是A大隊中老七連的戰士。


袁朗摘下墨鏡,眯起眼睛看著他,“你確定我的車能坐下這麽多人?而且我想我是和高營長商量下周聯合演習的事情,不是開原七連戰友茶話會去的。

許三多咧開嘴表示歉意,可笑得肆無忌憚,白牙亂飛。

袁朗挫敗地歎了口氣,回身發動引擎,“真服了你了。都三年多了,一提到跟七連有關的東西就興奮成這樣。我說許三多,如果碰上個老七連的羊糞蛋子你是不是也要抱懷裏啃一口?”

後麵的人沒有回答,或者壓根兒就沒有聽見,隻自顧自地仍舊保持著開至荼靡的燦爛笑容。




厚厚的窗簾擋住了綿密的光線,房間裏開著台燈,滿地散落的紙張和煙蒂,椅子零亂地歪在一旁,正撅著屁股在沙盤前分析、演練和謀劃的倆人神情專注,一人咬著一根鉛筆頭兒。

“就是916地區了。環境複雜、地形多變,包括對後勤供給的考驗,有那麽點機動部隊作戰的意思。”高城長舒了一口氣,吐出鉛筆頭兒,斬釘截鐵地揮舞了一下手臂,“袁大隊長,你覺得怎麽樣?”


袁朗抱臂微笑,“所見略同。”

“細節和方案基本敲定,就看下周咱們這綠葉怎麽襯托你們A大隊這朵紅花了。”

“紅軍藍軍,各有勝負而已,哪有什麽綠葉紅花?”

“就上回,還有上上回……得得,不提了,想起那幾個忘恩負義的兵回回攆得我滿山亂竄,我就恨啊,恨自己怎麽沒在七連解散之前一個一個剁了他們的大腳丫子。”

袁朗有些好笑地看著這個嘴裏咬牙切齒臉上卻美不滋兒的家夥例行抱怨,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他們在甲板上的晚風裏曾有過的一次關於酒量的對話。

“我酒量一斤,跟你喝,兩斤吧。”


“我酒量二兩,跟你喝,舍命。”

“舍命。”袁朗笑著想,他還從未對什麽人用過“舍命”這個詞,沒有想會用在這隻又臭又硬的老虎身上。

“喂,你你你,你傻啦?看什麽呢,笑成這樣?”高城不明所以,隻覺得被他笑得渾身發毛。

“我沒有笑,偉大的高營長,我是因為饑餓而發生麵部肌肉抽搐。你看看都幾點啦?師偵營就是這樣招呼血肉相連的革命戰友和同生共死的階級兄弟的?”

“誰誰誰跟你們同生共死啦?是你死我活,死老A。”高城悻悻然揮手,“算你運氣好,今天休息日,又是過節,師部開禁。走,叫上許三多和馬小帥,整一個去。”











用觥籌交錯這個詞來形容幾個男人的這場飯局顯然是不合適的,隻能叫牛飲。菜很簡單,酒也很普通,聽不到半句像樣的勸酒辭令,隻是在閑聊的間隙,一聲脆聲聲的“幹”,就是一大海碗。

隻喝了小半瓶,許三多就覺得眼前開始搖晃起來,這個尺度對於高城和袁朗還隻是“熱身”。馬小帥帶著一臉壞笑看著,準備找個落井下石的好機會。


正在酒酣耳熱的當口,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人還沒到,聲音先進了門,慌慌張張的,“連長,連長……三多,你也來了……”

高城放下酒瓶子,見是甘小寧,“慌什麽慌,慌什麽慌?真是,不象我七連的兵。你不是出營去了嗎?喘口氣,說,是哪兒的天塌下來了?”

甘小寧急得直跺腳,“快,你們快跟我去。師部往車站的那條小道。九裏坡。”他拽起高城就往外奔。“四連的人說老鄉看見有個人被混混打了,瘸子,是個瘸子”

高城丟下酒瓶子拔腿就奔,袁朗已經摸出了車鑰匙。“開車去。”

軍營一般駐地偏遠。師部距離當地唯一的長途汽車站一個半小時車程,交通不便,路上人也少。有不少當地人便開著摩托車作為交通工具攬客,叫作“摩的”,開“摩的”的不少是一些無業的社會青年,沒讀過多少書,打打殺殺的錄像倒是看了不少。恰巧青春的荷爾蒙旺盛到無處發泄,於是便糾集成為混混,幹著半是拉客,半是宰人的勾當。

部隊早想整治一番,礙於是地方管轄的事情,跟政府反映了幾次也沒個說法,便也不好再出麵。好在那些混混們知道當兵的練過,一般也不敢拿他們怎麽樣,隻專撿那些外地模樣的人欺負。


九裏坡那裏正是車站到軍營的必經之地。一說瘸子,許三多的心就揪起來了。一前一後兩輛越野開得飛快。在一個轉角上坡處,果然有群人在圍毆。足足有十幾個人拿著磚頭、棍棒,圍著中間一個。挨打那人瘦瘦的,雖然瘸著一條腿卻身板筆直,身手很敏捷,如果不是以寡敵眾,那群混混絕對不是他的對手。眼下雖然處於下風,那人還是揮舞著拳頭,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

高城幾乎是在急刹車之前就跳下了車,然後便衝進了那混亂不堪的戰團裏。趁著同伴在正麵糾纏,領頭的混混正揮起一根棍棒,砸向那個孤軍奮戰者的後腦,高城慢了一步來不及阻止,隻好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來勢洶洶的一下結結實實打在他肩膀上。他反手發力,順勢一扭一帶,腳底下再一勾,對方的棍棒應聲脫手,人也栽倒在地,正摔在一塊凸起的石頭尖兒上。一陣鬼哭狼嚎之後,那人捂著鼻子抬起頭來,血已經糊了滿鼻子滿臉。見勢不妙,混混們立刻駕起他們的頭兒四散而逃,邊跑邊喊,“解放軍打人啦!解放軍打人啦!”

然後高城慢慢地轉過頭來,看著被打那人瘦瘦的脊梁。那人一臉的憔悴疲憊,滿身風塵,嘴角流著血,卻還要倔強的把頭扭過去,隻丟個後腦勺給他們。

許三多和馬小帥他們坐在後麵袁朗的車上,隻慢了一步,這邊的戰事便已經結束了。許三多一眼便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背影,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暈眩得厲害,血液都糾集在心髒的某一處,痛得要命。他想上前抱住他,可是手和腳仿佛僵住了,他想大喊他的名字,又怕這樣的呐喊會打碎什麽心愛的東西。他想大哭,又想大笑。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做,隻是靜默地站著。

過了很久,他們聽見高城從喉間擠出嘶啞的一句話來,“來啦,六一,吃了沒?”









本來他們該向地方派出所報案,可誰也沒有這樣做。如果那樣的話,作為當事人伍六一勢必要去做筆錄,由於涉及到了軍隊勢必還要通知師裏。這樣這件事便會傳得沸沸揚揚。而連最遲鈍的許三多也知道,被一群混混圍毆對驕傲的伍班副而言是一種恥辱,所以他們很有默契地,選擇了集體遺忘。

他們假裝剛才什麽也沒有發生,假裝是在一個最自然最正常不過的情形下理所當然地重逢。沒過了幾分鍾,便嬉笑打鬧了起來。伍六一矢口不提他的來意,也不提發生爭執的始末,於是大家便也不問。可是他們都懷疑,也許他千裏迢迢跋涉過來隻是要在熟悉的軍營門口遠遠地看看,隻是這樣就足夠讓他心滿意足了。他根本就沒有打算與昔日的戰友們見麵,也更加不願意用這種方式出現在他們麵前。


那個鋼七連最生猛的兵,那個倔強驕傲的伍班副,除了瘸了條腿,可真是一點兒也沒變。就連故意放大了掛在臉上的那點滿不在乎的神氣,也和當年如出一轍。他拍許三多的屁股,毫不留情地問他這幾年加滿了幾個水箱;他刮馬小帥的鼻子,要和他比試槍法;他摸高城臉上那道長長的疤,嘲笑他不化妝也能去演“南霸天”,適合去嚇唬新兵連……

不知是誰提了起來,那天是中秋,團圓的日子。於是便哄鬧著,要吃團圓飯。

袁朗先回大隊去了,許三多沒有走。高城邀請袁朗留下來和他們一起熱鬧一下,後者搖搖頭,拍了拍高城的肩:“你做副營兩年半,升營長也一年多了,可他們總叫你連長。能帶出這樣的兵,不容易。”

高城淡淡地笑了。

晚上他們沒有喝酒,拎著幾包吃的到山坡上野餐。高城不知從哪兒搞來一盒月餅。老式酥皮五仁餡的,味道並不怎麽樣,大家卻吃得起勁。

吃飽了一行人開始扯著嗓子唱歌。伍六一用他的公鴨嗓子大吼“有一個道理不用講”。一時大家都有點恍惚,好像回到了當年在食堂前整齊列隊,唱歌吃飯的七連時光。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聊地,直到沒什麽可聊的了。然後幾個人就並肩躺在草叢裏仰頭看星星。寂靜的夜晚蟲聲啾啾,風輕輕地從臉頰上掠過去。馬小帥給他們唱了一支據說是大學時常常和舍友一起唱的歌,“那首風裏的歌已經散去了嗎?那個遙遠的夢已經遺忘了嗎?那些人、那些事還在那年那月的晚風裏嗎?你和我,還在微笑著回身凝望嗎?你看,你看,今夜月兒圓……”

大家靜靜地聽著。這歌不那麽軍隊,和《團結就是力量》相比,幾乎可以算是“靡靡之音”,卻在初秋清冷的月色下唱出了一絲淡淡的惆悵。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覺得,如果重逢是這樣令人心酸的話,我情願和他們永不再見。盡管在小帥的歌聲裏,有許多張臉漸漸從心底浮出,令我深深地牽掛和惦念。那些人、那些事,還在那年那月的晚風裏嗎?過了很久,想起這首歌,這句詞,還是覺得心裏一顫,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天沒亮,伍六一就起身離開了,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當許三多走進高城的房間時,隻看見原本伍六一睡著的那張床空空蕩蕩的,他和他簡單的行李一道,又消失在茫茫的人海裏了,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空曠的房間讓許三多有些怔仲,他多麽希望伍六一能夠從門後突然跳出來,用那隻瘸了的腿不懷好意地踹他的屁股,或者學著他傻乎乎的口氣,用家鄉話念著,“老鄉見老鄉,兩眼汪汪汪”。可是沒有,什麽也沒有。隻有陽光安安靜靜地從窗外斜照進來,空氣裏纖塵飛舞。


越野長嘶一聲,停在門口。高城從車上下來,頭發梢上還掛著露水。

許三多急切地叫他,“連長,班副他,他走了。”

高城拿出一塊墩布,一麵仔仔細細地擦他的車,一麵漫不經心地說,“我知道。”

許三多:“你送他了?”

高城:“不叫送。我隻是悄悄跟著他去了車站,看著他買了票,上了車。你理解成偽裝滲透也成。”

許三多不解地問,“為什麽?你既然都去了為啥不當麵送送?”


高城頭也不抬,“我想他比較喜歡這樣。”

許三多沉默半晌,“早知道昨晚我們湊點錢給他。”

高城不耐煩地打斷,“磨磨唧唧的說啥呢,搞那玩意兒幹啥,他有手有腳,給他錢幹啥?”

許三多有些惶惑,又有些失落。昨天的重逢和今晨的別離都來得太快,快得讓他反應不及,快得在他悠長靜謐的生活軌跡裏象一陣倏忽而過的風,又象是一個甜蜜中帶著無數說不出的酸楚的美好夢境。

高城甩掉墩布,揉了揉鼻子,手上的油灰沾上了鼻翼,顯得那張年青的臉有些滑稽。“不過,昨晚上我把我床頭那張鋼七連的合影塞他包裏去了。”過了許久,他又自我解嘲似的添上一句,“天南海北的,好留個念想。反正我天天看,都看煩了。”

許三多愣愣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高城道:“回吧,下禮拜就對抗了,小臉兒抹抹,繼續揍我們。”他突然摸摸許三多的腦袋,就像哄一個小孩子,“好好幹。軍部後麵可能要搞一個很重要的活動,對你的袁朗隊長很重要。到時候表現得帥一點,能給他加分,懂嗎?”

許三多懵懵懂懂地點點頭。他完全不明白高城到底想告訴他什麽,唯一聽懂的隻有“好好幹”這三個字。








楚八一的盛怒如疾風暴雨,劈頭蓋臉地澆在高城臉上。

“你能耐見長啊,我的副參謀長。這麽多年黨和部隊對你的教育都喂到狗肚子裏去啦?”


高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師長火從何來。

“現在人家找上門來啦,鼻梁骨折。打人的不是入伍才兩天的新兵蛋子,不是快要複員的老兵,是我們年輕有為的中校,是我的得力幹將啊,我的高大營長,你倒還真夠親力親為的,連打人這種事,都親自出馬。你說說看,你說說看,你叫我這個做師長的怎麽跟上下交待?”

“打人?”高城很快明白了過來,那小子明明是自己摔傷了,他充其量也隻是自衛而已,如果真的認認真真出手去,骨折的怕就不僅僅是鼻梁了。不過惡人先告狀這回事自古有之,如今更是不缺。

“怎麽?人家醫院的證明也有,人證也在,你還想否認?到底是怎麽回事?嗯?說話。你高城平時也不是這麽渾的人啊。”

隻一瞬間的功夫,高城便已決定不去辯解,無論如何如果他不出手那麽一下,那小子也不會倒黴地摔到石頭上。更重要的是,伍六一盡管已經離開了,在他昔日的戰友和領導麵前,在他曾經的部隊裏,仍有他希望保持的尊嚴。高城相信自己比誰都了解他。

於是他隻是雙腳並攏,立正,“報告,我沒什麽可說的。”


楚八一帶著滿肚子的氣上下打量他的部下,高城昂頭挺胸,武裝帶紮得緊緊的,雙臂貼緊褲縫,標準的立姿。那神情不象是挨訓,倒象是在接受首長檢閱。

這使得楚八一更加鬱悶,一張黑臉氣得鐵青,恨不得衝上去扇這混小子兩個大耳刮子。“咱們穿軍裝的跟老百姓動手,本來就是大忌。你打的還是人家副縣長的公子,這下可好,破壞軍地共建這罪名也不小。連陳副軍長都親自過問了,你說說看,你說說看,怎麽辦?”

高城:“我接受組織處理,檢查、處分、降職,隨便。”

師長可是真急了,“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這不是給你自己添堵嗎?”

高城平靜地說,“您的意思我明白。咱們當兵的,考慮不了那麽多。得失我命吧。”

“砰”地一聲,楚八一那隻心愛的煙缸在半空中劃出一個優美的弧線,撞在門角上,摔得粉碎,滿地玻璃碴子晶瑩透亮。


三天以後,師部的命令下來了,高城背上了他軍旅生涯的第一個處分,鑒於性質嚴重、影響惡劣,還在師部做了一個公開檢討。在師部會議室的眾目睽睽之下,那隻裝甲老虎坦然自若地念了五分鍾的長篇大論,自稱“教訓是深刻的,態度是悔恨的,靈魂深處受到了極大的震動”雲雲。可是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陳副軍長在內,誰都聽得出來,他的照本宣科裏毫無悔改之意。




在中國人的社會生活裏,紅頭文件有時是比法律還要有威懾力的一樣東西,軍隊也不例外。軍部關於幹部大比武的命令下來之後,流言滿天飛,由於比武範圍劃定在連級以上、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幹部,一時“少壯派”人人自危。每天早晨操場上綁沙袋跑一萬米的隊伍陡然壯大了許多,各部訓練的強度也頻頻增加。從上到下,一場看不見的角逐在大比武之前就已經悄然展開。

高城的師偵營和袁朗的老A部隊是個例外。這兩支代表著全師乃至全軍最精銳的隊伍仿佛置身事外一般,遊離於漩渦之外,隻一心一意籌備著雙方的對抗。按照演習計劃,他們提前三天便離開駐地,進入了演習地區。

在上報師部的演習計劃裏清楚地寫著,時間,9月26日—10月6日;地點,916地區;對抗雙方,師直屬裝甲偵察營、師屬特種部隊;紅軍指揮員,高城,藍軍指揮員,袁朗。本次演習代號:吳鉤。

吳鉤!“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這是高城和袁朗共同擬訂的代號,直取關山五十州的吳鉤!









“報數。”

“1、2、3、4、5、6……”


剛背過處分的紅軍主帥一身戎裝,身上掛著他這個中校不應佩戴的全套裝備,氣宇軒昂地站在層層疊疊的隊列前麵,嚴肅而驕傲地看著他的兵。

“我們是什麽兵?”

“偵察步兵。”

“我們的任務是什麽?”

“推進、引導,每一個人,每一刻,直到最後。”

“告訴我,什麽是士兵的生命?”


“責任、尊嚴。”五百二十四名年輕士兵的吼聲在叢林間回蕩。

高城滿意地點點頭,“我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記住這一點,會打槍的兵不一定是好兵,能打仗的兵不一定是好兵,隻有堅持到最後一刻的兵,才對得起‘兵’這個字眼兒。”

他頓了一下,又說,“咱當兵的有什麽?沒有錢,沒有地位,沒有舒適安定的生活條件。不錯,人家有的,咱沒有。可咱們有的人家也沒有。咱們有什麽?馬小帥,你說說。”

被點到名的士兵揚起臉,藏在綠色油彩下麵的兩隻眼睛散發出青春的光澤,“報告營長,我們,我們有你。”

高城愣了一下,顯然沒有料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回答。然後這個一米八的大個子就真的象是被火燎著屁股的猴子一樣跳將起來,氣勢洶洶地罵道,“有你個六啊,盡給我扯淡。真上了戰場這淡要是能把敵軍給扯趴了,立刻給你報個二等功。給我寫檢查!老規矩,五千字。”

“咱們有什麽?我來說。”他順手拽過前排的一個士兵,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膛,“往這裏麵看,有骨頭。”又指了指他身後的眾人,“往左右兩邊看,有兄弟。”


“骨頭和兄弟。咱們當兵的,有這兩樣夠不夠?”

“夠!”

“值不值?”

“值!”五百二十四個喉嚨裏發出的聲音震破蒼穹。

“好。”高城豪氣幹雲地一揮手,仿佛麵對的還是意氣風發的七連。“對表。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三點十分,四十五分鍾後“吳鉤”行動正式開始。記住,對於軍人來說,每一次演習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絕對不允許有模擬和預演的概念。因為在戰場上沒有人會給你第二次的機會,現在躲不開空包彈未來有一天擊中你的就是能撕開血和肉的實彈。現代戰爭裏,偵察兵永遠都是走在最前麵的人,我們倒下了,信息無法探取、數據無法傳送、導彈無法引導,身後的千軍萬馬都將直接暴露在敵人的攻勢下!所以,我們責無旁貸!就連死,你也要給我站著死!”

一番話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心神激蕩。動員過後,戰士們各就各位,進入最後的戰備狀態。


高城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地圖,邊走邊看,準備再推敲一下作戰計劃。

馬小帥嬉皮笑臉地湊上來,碰碰他的胳膊,“連長,不,營長……”

“你你你不去作戰區域就位在這裏瞎晃個啥?去去去,甭把你這光溜溜的小臉朝我跟前湊,成心給我添堵不是?”

“是……不是。報告連長,我有話說。”

“講。”

“你為什麽不解釋?”


“解釋什麽?”

“那天的事情。”

“什麽事情?”

“還有什麽事情,害你背了處分的事情啊。”

“打住啊,打住。我告訴你,那個啥,那個本來就沒什麽好解釋的。”

“可是……”


“可是什麽你,混蛋玩意兒。看看表,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敵人的炮彈就要在你頭頂上飛起來了,還在這跟我‘可是’。想馬革裹屍是不是?”

“不過……”

“師偵營二連三班班長馬小帥。”

“到。”

“向後轉。起步——走,目標058位置,到達後將你部推進計劃溫習兩遍,等待演習開始。”

“是。”


“檢查照寫。”

“是。”









十三點五十五分,兩發信號彈準時升空,在藍色的天際下劃出長長的白色尾巴。

幾乎在同一時間,在916地區的另一側,老A們頂著黃綠色的偽裝如秋末的蟲子,四人一組,在密林間移動。


A組的成員是許三多、成才、吳哲、齊桓。現在卻多出一個人,袁朗。

叢生的灌木枝丫零亂,在他們急速的前進中劃破衣襟和臉。

“A1,A1,我是X,通報你的位置。完畢。”

“我是A1,十分鍾後到達520,完畢。”

成才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四個人,嘟噥道:“這下可好,等下一梭子打過來,咱們隊的三位大小頭目全部玩完。沒見過這樣編組的。”

按照常理,袁朗作為總指揮應當呆在藍軍指揮部裏,吳哲和齊恒作為隊長和副隊長應當分開編組,以免被敵人一網打盡。不能把所有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的道理誰都明白,所以成才說出的也是大家的疑問,包括吳哲和齊桓。


“到達520,停止移動。”隊伍停了下來,許三多擔任警戒,袁朗帶著洞悉一切的微笑看著他們,“實施4號方案。許三多,你和吳哲往十點方向走,到633那個位置時吳哲會告訴你該幹什麽。成才和齊桓一組,向兩點方向插到C組和E組中間,三組呈刀鋒狀推進。好,保持通話器暢通,出發。”

“那你在什麽位置?”

“我?在陣地上隨便晃晃。”

袁朗在同伴訝異的目光裏笑嘻嘻地靠著棵樹坐下來,開始閉目養神。




633是位於主陣地邊緣一個近乎死角的山穀窪地,兩側都是山坡和密林,地勢險要。大概由於地形的屏蔽效果,無線通訊設備到了這裏噪聲明顯增大,聲音斷斷續續,偶爾傳來的指令連聲調都變了,象是對方在被掐著脖子說話,十句倒有八句聽不清楚。

吳哲卸下他的裝備,掏出一大堆的電子元件熟練地忙碌起來,許三多始終保持著標準的警戒姿勢,子彈上膛,全身繃緊,隨時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敵人的攻擊。


“放鬆,放鬆,不用那麽緊張,許三多。演習才開始半個小時,這裏距敵方主陣地最前沿直線距離還有三、四個山頭那麽遠,他們不可能這麽快滲透到這裏。”

“嗯。”

“聽那炮火聲就知道,轟隆隆地帶著回音,在西北方向。目標可能是839高地。”

“嗯。”

“你怎麽不問問我們到這兒來的任務是什麽?至少也對我正在做的事有點好奇吧。”

這下連“嗯”也聽不到了,“好奇心”這個東西對我們的許三多來說顯然是個稀罕物。他就像一個忠實地沿著既定坐標軸移動的數據,隻需要一個單純的命令,就足以成為他行動的全部依據。吳哲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他接上最後一根線,小心地把手中的東西埋在樹叢和草葉間,用偽裝網覆蓋好。


“你在想什麽,三多?”

“我在想,想這次會打成幾比幾?”

八一鋤頭輕輕地笑了,“你指的是戰損率吧。”

“嗯。”

“從最早的12:1,到去年的8:1,今年上半年的兩次演習竟然能夠打到3:1。縱觀全軍,能拿三個兵換一個老A的,除了師偵營,真是找不出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佩服高營長。不過戰爭最終還是要求個結果,雖然他們一直在進步,可保持完勝記錄的始終是我們。總之,平常心,平常心吧。”

吳哲拍拍許三多的肩膀,做了個返回的手勢。兩人開始向520回撤。










沏好的綠茶散發出嫋嫋的熱氣。陳副軍長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眼睛還盯在大屏幕上。

916地麵上轟隆隆駛過的無數戰車、火炮、導彈和帶著尖厲的呼嘯打在樹幹上的子彈,此刻在大屏幕投影上變成了緩緩推移的紅色或藍色箭頭和各種數據、符號。戰爭是一張足以把所有人籠在其中的大網,那些在塵土和硝煙間奔跑或射擊的士兵們隻是這張網上最微不足道的無數繩結。有很多時候勝和敗並不一定以他們的意誌為轉移,但是所有的成功都一定是和著他們的血和汗所澆鑄。


陳副軍長看得很投入,還不時對照手中的資料,在地圖上比劃一番。楚八一適時遞上一支中華,打火機“啪”地點起來,觀摩室裏立刻充滿了尼古丁的焦香。

“一方是蓄勢而動,另一方是步步詭譎,看來你這兩個部下,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嘛。”

楚八一撥開勤務兵,親自給陳副軍長的茶杯續滿水,“是啊,A大隊本來就是以‘磨刀石’聞名的,最擅長以己之銳,擊人之短。師偵營吃了不少苦頭,這幾年被他們磨得也是越來越精了。”

“聽說曾經打到3:1的戰損率,不容易啊。特種部隊畢竟是百裏挑一挑出來的,普通部隊打到這樣已經是史無前例了。人才啊,可以想象,這師偵營一定是滿營精銳。”陳副軍長彈了彈煙灰,語氣中充滿讚許。

“首長過獎了。”楚八一努力表現得謙遜和熱絡。

上次為高城的事,軍部很不高興,就是這個陳副軍長,幾次來電話都疾嚴令色,措辭鋒利,要求對這類“無組織、無紀律,有損軍譽的事件”要重典嚴懲。要不是他憑著幾十年的功力左支右擋,隻怕高城的處分還要嚴重些。眼下他隻想借這個觀摩演習的近距離接觸的機會,盡力彌補師部和軍部之間那點若有若無的裂痕。此刻陳副軍長對師偵營突然的讚賞有加倒有點出乎他的意料,首長誇獎本是好事情,可不知為什麽,楚八一總覺得有些難以名狀的不安。


“好,不錯,今天就到這裏了,我還要回軍部主持個會。有空我再來,有什麽進展隨時通報我,啊。”

“是。”楚八一立正,敬禮,一直將陳副軍長送到門口,目送著那輛車絕塵而去。

天色已近晚,暮色靄靄。夕陽的餘暉逐漸褪去,四野的草原和山巒慢慢沒入黑暗之中,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槍炮聲也漸漸疏落。







“報告”,黃參謀送來最新的演習實時戰報,“今天傍晚十八時四十分,也就是十分鍾以前,藍軍成功切斷紅軍的後勤補給線。”

楚八一蹙起眉頭。也就是說,在演習結束之前,紅軍將不能夠再得到任何補給,不論是作為野外生存最基本保障的水、口糧、還是戰場上重若生命的彈藥裝備。

看來,這又是一次沒有懸念的戰鬥。在缺水斷糧,彈藥得不到補充的情況下,剛剛還被譽為“滿營精銳”的紅軍,現在就連3:1也已經是不可能實現的目標了。










坐標520,許三多、吳哲和袁朗順利會合,準備向839高地進發。後者收拾起他的便攜式電腦,舒舒服服地從草叢中起身,順便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他若無其事地嚼著個草根兒,看向吳哲,“事兒辦得怎麽樣啦?”


“功率調到最大,每隔八分鍾頻率自動轉換一次,屏蔽指數大於約等於4.67。D組將在一個小時以後抵達周圍地區,這個煙幕彈夠師偵營忙一陣子啦。”

“他們很快還有一件事要忙,那就是滿山找水喝。我已經派人把這山裏的主要水源都做了投毒標記。前線剛剛傳來消息,齊桓他們突進到敵主陣地縱深,加上C組和E組的包抄支援,在他們的補給線上打了個漂亮的遭遇戰,我方犧牲三名,殲敵二十餘名,俘虜兩名。其中一個引爆信號彈,算是自殺啦,還有一個自殺未遂。”

“是誰?”發問的是許三多。

袁朗齜牙咧嘴地衝他做了個鬼臉,“就知道你要問。你的老熟人,馬小帥啊。等到839附近和齊桓他們會合時,你就可以和他敘敘舊了。”

吳哲說:“隊長,您這一下夠狠的,我好像已經看見戰損率在“嗖嗖”地朝上漲。高營長一定腸子都氣青了。”

袁朗斜了他一眼,“不能輕敵。輕敵是失敗的親娘。”他揮起匕首,斬斷橫亙在狹窄山路上的枝條。“我們這個對手,最大的特點就一個字——死能扛。”








那是一個字嗎?在急速前進的過程中,我在心裏默數了好幾次。終於肯定,隊長他一定是不小心數錯了。但這個詞讓我打心眼兒裏覺得親切,從前它常常被用在另外一個人身上,那是伍六一。

兩天半的時間短暫而又漫長。由於計劃有變,齊桓和成才被派往另一個點執行任務,我也就失去了和“俘虜”馬小帥照麵的機會。

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不,應該說是慘烈。失去了後勤補給的紅軍反而拿出了“背水一戰”的架勢,在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裏向我軍主陣地發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淩厲攻勢,戰場上到處都是“哧哧”地冒著白煙的“屍體”,即便是空包彈也將山凹間紅色的粘土掀去了好幾層皮。對同一個重要戰略位置的爭奪,有時要更替上好幾個來回。雙方進入了異常艱難的膠著狀態。

在對方兩次進攻的間隙裏,隊長清點了戰況。紅軍損失慘重,我方也有不小的傷亡。但是當看到“敵方”“屍體”們幹裂的嘴唇和疲憊的神情時,我們都確信,對方已經是“強弩之末”,我們的勝利將唾手可得。事實上前方滲透人員已經傳來消息,他們摸清了紅方指揮所的準確位置,正在繪製兵力配置和火力點分布圖。一旦這些數據傳回指揮部,我們就可以發揮最擅長的快速反應和單兵作戰能力,一擊置敵於死地。

袁朗和吳哲將沒有犧牲的隊員重新編組,少部分撤回後方指揮所所在地和旁援吳哲設在633的偽裝點,一部分留守陣地。剩下的人丟下了不必要的武器輜重,輕身簡裝,準備啟動偽裝滲透。

作為藍軍的一員,我知道自己理應為我方的階段性勝利而欣喜,而不是對“敵軍”的“潰敗”或“陣亡”抱以那麽大的關注。可是在從耳邊嗖嗖掠過的彈雨裏,在炮彈轟炸後的衝天火光和塵土四濺裏,在無數次的舉槍射擊和戰略移動裏,我總是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現在的“敵軍”曾經說過的。


“那些個千軍萬馬在喊勝利在喊萬歲。七連呢?七連沒有勝利。他隻是一次一次從屍山血海中爬起來,掩埋好戰友的屍體,繼續前進。”









又是一個鏖戰過後的不眠之夜。

日升月落,這場對戰爭的模擬看似一場遊戲,可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懷著十二萬分的鄭重和肅然。因為他們都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或他們的夥伴們會以這樣的方式為可能的血火交融交上答卷。


晨曦照進山穀。甘小寧頂著一頭的草葉子跑進營地,在一處隱蔽得極為巧妙,和密林幾乎融為一體的臨時工事前站住。偽裝得象截枯樹幹的門半掩著,潮濕的泥地上橫七豎八的電線如蛛網一般糾結鋪展,幾個摞起來的彈藥箱子權作桌子,上麵零亂地堆著厚厚一遝資料。各種設備和儀器在緊張地工作著,紅燈和綠燈交替閃爍,一張碩大的戰區地圖懸掛在正對麵的牆上,上麵標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標記。這裏是紅軍的指揮中樞。

“報告,C5歸位,請指示。”

聲音卻從背後傳來,“辛苦了C5同誌,我請你吃早飯。”

甘小寧應聲回頭,驚訝地看見高城滿臉泥漿,正大睜著兩隻泛著血絲的眼珠子笑嘻嘻地看著他,臉上是一貫漫不經心的神氣。

“報告營長,633確實有問題。附近的火力點很密集,電磁幹擾很烈,無法準確探測和定位。我建議,激光製導,把它端了算了。”

“急什麽?肉包子不是一口吃出來的。等707的無線定位數據傳回來再說。跟老A玩兒,實心的瓤兒也要掏出幾個窟窿來透氣,否則三下五除二就讓人給收拾了。”


“是。營長,一線的情況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膠著、僵持、你來我往、土豆地瓜。不過那玩意兒不重要,現代戰爭,一線平推不一定就能決勝千裏。”

“707還沒消息?”

“有三種可能。第一可能是在等待時機,第二種可能是被KO了,第三種可能還是被KO了。哎,你說我要不要提前追認他個烈士?”

甘小寧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個滿嘴跑火車的指揮官,發現他臉上的泥巴已經快要幹涸,呈現出龜裂的塊狀。這個“造型”著實有些滑稽,甘小寧拚命忍住笑,“營長你的臉?冰河海藻洗顏泥?”

“什麽洗顏泥?深山老林的你們家海藻長這兒啊?我這是昨兒熬了一晚上,困了,洗把臉長長精神。”看到部下仍舊一副“十萬個為什麽”的表情,年輕的主將隻好繼續解釋,“洗臉嘛,飲用水緊張得很,當然不能浪費,隻好……就近找了個泥坑……”


就在他努力尋找合適說辭的當口,臉上的泥塊紛紛掉下來,那陣勢就象是女人們搽多了粉。甘小寧終於忍不住捧著肚子樂出了聲兒,“我說連長,舍不得用飲用水,你隨便找個池塘、小河什麽的,也比這泥渣子水強啊?還以為你為了把那疤給去嘍,整上了啥國際最新流行的泥渣子美容大法呢。”

高城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欠揍。咱是那緊跟潮流的人嗎?還美容呢,這拿出負重越野的勁兒也得給潮流甩趴下。演習導演部前兩天發出的通告沒看到啊?戰區主要水源,均已被敵軍投毒,且我方地處下遊,區域內水域被全部汙染。還找池塘、小河呢,那玩意兒能洗臉嗎?非洗出一臉的大喇叭瘡來不可。”

甘小寧吃驚地看著他,有些意外,“可是連長……這又不是真的。演習嘛,一個投毒標記而已,最多不喝罷了,洗個臉不至於吧。”

高城吊起了眉毛,有些不悅,“什麽叫‘不至於吧’?你也是老兵了,跟你們講了多少次,這就是打仗,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咱們幹這個的,就要守規矩。要真有這麽一塘子兌了敵敵畏毒鼠強鹽酸硫酸石灰粉的水,你會用它洗臉嗎?說話呀?說?不會?得,這不就結了。”

甘小寧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錯了,可已經來不及了,現下隻好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行了,你們在敵人眼皮子底下這摸黑帶早的來回幾十裏,不易。趕緊吃食去吧。我給你留的。”


“聽張參謀說,口糧儲備已經基本告罄,現在每人要靠分到的那麽丁點兒不夠塞牙縫的東西撐到戰事結束。我吃了你咋辦?”

象是回應他的問話,高城聽見自己的肚子很不爭氣的“咕嚕”了兩聲,連忙大聲咳嗽起來,“咳……我靠,好歹我也是一營之長,這點特權沒有?那個什麽,補給斷了之後,他們特地多給了我兩份。”

饑餓且疲憊的甘小寧並沒有聽到咳嗽後麵的聲音,他舔了舔嘴唇,“說真的連長,自從上次見著六一吃老鼠以後,我對饑餓的耐受力明顯增強。隻要一想起那隻天真活潑的小可愛粉紅色的皮毛和肉嘟嘟血淋淋的小肚子,我寧肯一個星期不吃飯。”

高城置若罔聞地從他的行軍包裏掏出那份揉得雞零狗碎的野戰口糧,徑直砸到甘小寧懷裏,“吃去吧,大胃王,就別惡心自個兒了。”







戰爭進入了第五天。

成才轉過滿是汗漬的臉,向身後做了一個“跟進”的手勢,隊員們依次跟上,齊桓殿後,中間夾著一個馬小帥。做了俘虜的馬小帥很安靜很配合,兩隻眼睛在油彩後麵忽閃忽閃地,總在默不作聲地觀望,令人幾乎忽略他的存在。


二十分鍾前,後方指揮部傳來指令,由於紅軍主力正在633處集結,其主營地兵力空虛,命令各滲透小組迅速突進,務必在傍晚前到達097位置,伺機攻占目標。

齊桓率領D、E兩組沒有犧牲的隊員幾天來一直在戰場外圍迂回,盡管距離槍炮轟鳴的陣地前沿尚有一定的距離,卻是從直線位置上最接近紅軍主陣地的。因此,突進命令一下,他的小組理所當然地充當了“尖刀”位置。

八個人這幾天沒有參加主要戰鬥,早都鉚足了全身的勁兒,就等著打一場紮紮實實的惡戰。命令一下下,腳底下象安了彈簧一般,推進速度驚人,途中遇到的零星抵抗也很快被解決。







“第九個”。

槍響、煙起,成才利索地收槍。齊桓搖搖晃晃地走近那個倒黴的“屍體”,拍了拍他的肩膀,遞上根煙,“太弱了吧南瓜大哥,足足小半個排,不到十分鍾就給滅了。”

“屍體”推開他的煙,不服氣地回嘴,“什麽都想到了,誰知道你們會從這麽刁鑽的角度打過來?不過可別得意早了,這隻是外圍,後麵的路,不好走。”


齊桓一眼瞥見“屍體”的嘴角燎起的好大一個火泡,便斂起那點挪諭的神色,換了個認真的口氣,“後麵不遠有收容隊,快去喝點水,休息休息吧,兄弟。”

“屍體”倔強地擺擺手,“不用。雖然作為屍體我已經沒有了選擇的權利,不過我還是希望收容我的是己方部隊。至少在演習結束前,不喝敵軍的水。”

“靠!”齊桓半是憤怒半是無奈地咒罵了一聲,示意隊友繼續前進,忍不住又對成才發起了牢騷,“搞不懂那家夥是怎麽當頭兒的,怎麽帶出來的兵都一個德行,從天靈蓋到腳底板兒隻長了一根筋。張開嘴你能從他嗓子眼兒裏看見腳後跟。”

成才微笑,“一根筋好啊,簡簡單單,認準了路就走,沒那麽多旁逸斜出。”

齊桓搖搖頭,趕上幾步,臉上的表情明顯寫著“朽木不可雕也”。“唉呀,我給忘了,跟你說這個純屬對著青蛙罵蛤蟆,當著毛驢踢騾子,你也是他的兵啊。”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臉上,在他正前方大約兩百米的地方,一些黑洞洞的槍口慢慢伸出岩石,瞄準他們,蓄勢待發。










為了跟上推進速度,相對於各突進小組位置較為靠後的袁朗、許三多和吳哲不得不選擇了一條能夠節省大量時間但難度係數較高的近路行進。路上灌木叢生,岩石嶙峋,不時與上溪流、斷崖和深溝,甚至還要穿過一片不大的沼澤。幸而平日的訓練有素幫了他們大忙。許三多手持匕首和繩索在最前方開路,吳哲背著所有儀器和大部分裝備緊跟著他,袁朗則抱著衝鋒槍,機敏地尾隨在最後麵。三個人密切的配合使他們僅僅用了四十分鍾就走完了這段艱難的路程,進入到了紅軍腹地。

與此同時,633的爭奪已漸趨白熱化。炮彈像雨點一樣傾瀉而下,重型機槍嗒嗒地掃射著,在岩石和樹木間濺起簌簌的煙塵。六個交叉火力點有效地阻滯了紅軍的攻勢,將他們攔截在窪地邊緣。


甘小寧咬牙切齒,回頭大叫,“手工製導,甭管定位不定位,先拍了它。”

他是在前天深夜的潛伏偵察中發現這個重兵把守的重要區域的,加上光電儀器掃描分析出的電子信號,關於這裏很有可能就是敵軍總指揮部的猜測令他興奮不已。盡管高城始終按兵不動,遲遲沒有動作,可他早有預感,這裏是一定會打的。

果然,今天的攻擊命令一下,甘小寧便主動請戰,衝在最前麵。一想到每次都被死老A打得抬不起頭來,就窩了滿肚子的火,如今好容易有個一雪前恥的機會,甘小寧鐵了心要啃下這塊難啃的骨頭,卻把出發前指揮部的指導意見拋到了九霄雲外。

那是高城啞著嗓子反複叮囑的,“打633,你們的原則是,氣勢要洶、聲勢要大,傷亡要小,那什麽,打不下就跑”。









陳副軍長輕呷一口碧色的茶水,隨著茶水裹入喉間的茶葉在舌尖上了打了兩轉,被輕輕啐到了煙灰缸裏。看得楚八一齜牙咧嘴的相當心痛,那是上好的雨過天青,他收藏了很久都沒舍得喝。可惜陳副軍長是個極其精細的人,喝茶猶甚,不僅是講究,而且由於對茶文化的熱愛到近乎挑剔。他放下手中的資料,指指杯中的茶葉,用推心置腹的誠懇語氣說:“老楚啊,茶是好茶,上品。就是放陳啦,可惜,少了那麽點青翠欲滴的新鮮勁兒。”

楚八一心說這是廢話,我不把它放陳嘍能輪得到你?我要舍得喝早連茶葉末末都吞到肚子裏去了,哪還等得到現在由著你挑肥揀瘦的?這些話他當然隻敢放在肚子裏嘀咕,臉上仍是一副恭謹的神氣,“首長好眼力,的確是陳茶。是去年廣州軍區的一個老戰友送給我的。知道您對綠茶有研究,早就想請您來品一下,看味道正不正。您瞧,一直也沒找到機會。”


陳烽滬笑笑,“研究談不上,有點興趣而已。中國的茶道啊,博大精深,遠可以聯係上儒家、道家的學術思想,近有利於修身養性,對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也有啟發啊。”

楚八一滿腦子的不明白,隻是連連點頭。

陳烽滬並不打算就他這個讓人一頭霧水的理論進行詳細闡述,而是很快從閑題轉入正章,拿嘴巴努努大屏幕,“你對形勢怎麽看?哪邊的勝算大些?”

楚八一搖搖頭,“紅軍能堅持了這麽久出乎想象,但是從雙方情勢來看,老A的優勢還是顯而易見的。”他用手指著屏幕上代表藍軍的箭頭,“你看,他們已經開始收網了。推進的鋒線距離高城的前指簡直隻有幾步之遙,師偵營再有本事,也隻是拚個魚死網破罷了。經此一役再想反擊就難了。”。

陳烽滬的唇角掛起了一絲不以為然的笑容,“可是你忽略了這裏。”楚八一看向他手指處,是一小塊避開紅藍主力、斜插進藍軍腹地縱深的紅色符號,在周圍代表地貌的褐色、青色和鄰近區域大片的紅藍色塊中,顯得非常不起眼。“就這麽一小股兵力,偵察不象偵察,打擊不象打擊,而且還是在後方岌岌可危的情況下,這個高城,想幹什麽?”

陳副軍長把身體重新舒展回座椅裏,端起茶杯,滿意地看著這個在他看來實在是不夠雄才大略的部下。事實上他滿意的的確就是這一點,就是他的目光短淺他的缺乏謀略。一個中規中矩,卻實在不那麽聰明的部下,往往可以更加襯托出領導者的智慧與英明。所以陳副軍長高屋建瓴地頷首微笑,“老楚啊,看來你還不太了解你的部下嘛。高手下棋,每一步都有他的用意,那棋局通常都是瞬息萬變的,要看到雙方的後手呀老楚。我看,這勝負還真不好說。就比方喝茶吧,這頭道茶不一定好喝。得等二道、三道,茶葉舒開了,香味上來了,那滋味才值得回味啊。”


楚八一遞煙、續水,仍然抱著不明所以的笑容連連點頭,令陳副軍長更加心情舒暢。這麽多年,楚師長習慣於在有些場合表現出小小的愚蠢,以滿足某些上層一貫的優越感。事實上他的人生智慧和他的軍事素養一樣過人,這也是他能曆經幾任軍部主要領導更迭而在風浪中始終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之一。當年高建國最討厭他這一點,明裏暗裏沒少批過他,但有時酒過三巡推心置腹高軍長也不得不承認,耍個小手段和做個正經人不矛盾,畢竟“高處不勝寒”這句話不是誰都能體會的。相比楚八一的滑頭,高建國就顯得神經“大條”得多,所以直到退休還是鋒芒畢露得讓人牙癢癢,弄得擁護他的人和反對他的人都多如牛毛,足可以編成紅藍陣營打個象模象樣的對抗。

而這個陳副軍長,陳烽滬,就是“反對派”陣營中的重要一員。









在黑洞洞的槍口的威懾下,齊桓和他的隊員們不得不站住,等候他們的對手從石頭後麵和樹林間現出身來。

他們大約有二十來個人,荷槍實彈、煙塵仆仆,顯然是後發而至的增援部隊。而且很有可能是半分鍾以前才抵達現場,否則沒有理由看著戰友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而不出手。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派出了援軍,這也證明這條線路是正確的,齊桓們正越來越接近紅軍的重要區域。


可是眼下如何才能脫困?

“放下武器,舉起手來。”齊桓認出為首的是師偵營二連連長畢誌沂。此人炮兵出身,大塊頭大嗓門,出了名的膽子大、脾氣直,上了戰場不要命,說話做事也是直通通的像火炮一樣,不會拐彎抹角。有一陣子營裏那幫喜歡尋開心的小子跟他開玩笑,管他叫“必自斃”。他也不惱,大大咧咧地說,“多行不義,那才有可能‘自斃’。俺是正義之師,熊包才‘自斃’咧。”後來大夥幹脆叫他“畢大熊”。叫得多了,他嘿嘿一笑,也就認了。就因為這個諢號,老A的隊員們對這個炮筒子也不陌生。

齊桓用眼角瞥了瞥身後的隊員,作了個手勢,一行人乖乖地把手裏的長槍短炮扔在地上。然後他舉起一隻手,慢慢地,將另一隻手伸進上衣兜裏。

“幹什麽?把手拿出來,別想耍花樣。”幾十條槍霎時同時指向他,虎視眈眈。“別,別。”齊桓笑嘻嘻地把手抽出來,“畢連長,別誤會,哥兒幾個奔來奔去的不容易。演習嘛,場上殺得難分難解,場下還不是一家人。”

他拍了拍剛才那個衣兜,顯示出一包煙的形狀,“中華,才抽了幾支,大夥兒一塊兒打個牙祭唄。不瞞你們說,不是我買的,咱當兵的哪有那個閑錢,是頭兒給的。甭以為他會花自己的錢,多半還是天南海北哪個有能耐的戰友送的。要說我們袁隊,大方起來是窮大方,就上回,眼睛沒眨就借了許木木那小子二十萬,好家夥,回頭可把哥兒幾個搜刮慘了,差點連買牙膏的錢都沒剩下。可小氣起來也是真小氣,好容易發包好煙,第二天起就回回假裝忘記帶煙,就指著把你這包煙抽完才算了事。我呀,偏不買他的帳,我抽我的,就不給他遞,我憋死他。”

對麵紅軍的隊伍裏有幾個戰士聽得有趣,忍不住臉上就有了笑意。畢誌沂雖然還是一副嚴肅的表情,可明顯不似剛才那麽如臨大敵一般緊張。現場的氣氛頓時寬鬆了許多。


齊桓雙手舉過頭,臉上滿是誠懇的笑意,“要說我還真羨慕你們,高營長,嘖嘖,沒說的,雖說訓練時臉黑了點兒,可對弟兄們是真不錯,掏心掏肺的熱腸子。這幾年把咱們師偵營操練得跟塊鋼板似的,就上回,1:3哪,全軍上下多少人下巴都合不攏。為啥?不敢相信。就現在,誰能想到你們奔援的速度這麽快?這單兵作戰能力一點不輸老A啊。照這勁頭,不是這次就是下次,遲早有一天能把咱們A大隊斃得滿地找牙。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下棋的人就盼遇上個對手,不是說士為知己者死嘛,輸給你們咱們也值啦。因為拍了咱們的不是別人,那是師偵營啊。”

幾句話體體麵麵滴水不漏的這麽一誇,對麵的人有些掛不住了,畢誌沂生性耿直,從來沒聽到過這麽多曲裏拐彎半真半假半實半虛的好話,頓時覺得心裏頭暖洋洋熱乎乎的,這時候不說點啥豈不是顯得師偵營太驕傲太沒風度了?好壞得謙虛那麽一下。

於是畢大熊連長端著個槍紅著臉老老實實誠誠懇懇結結巴巴地說,“其實,其實也沒你說的那麽好。咱們和老A,還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齊桓搶過他的話頭,“你這是謙虛,絕對是謙虛。其實這一點上,咱們兩邊的戰士最有發言權。”說話間他舉著雙手微微側身,含笑看向後麵,“你說是不是,成才?”

成才突然很驚訝地叫了起來,“袁隊、許……”意識到現下的形勢,他立刻噤口不言,齊桓和其他隊員的目光已經一齊聚集到了紅軍的身後。

畢誌沂半信半疑,不由得順著齊桓的目光轉頭瞥了一眼。


隻這一眼,幾秒鍾的功夫,便失了先機。

成才就地一滾,劃過剛才拋在腳邊的衝鋒槍便掩到了他早就瞄好的一塊凸出的岩石後麵。齊桓右臂一動,兩把未出鞘的軍用匕首從衣袖裏飛了出去,正中麵前兩人端槍的手臂,武器應聲落地。其他隊員們紛紛臥倒,尋找隱蔽地點,成才和紅軍的槍聲同時響起。激烈的對射過後,紅軍東倒西歪地倒成一片,轉瞬之間全軍覆沒。藍軍損失兩人。這戰局變化的速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畢誌沂坐在地上,揉著被匕首砸中的紅腫手腕,憤懣不已,“耍陰謀詭計,他娘的算什麽英雄好漢?老子不服!”

齊桓走過來,半蹲在他麵前,從口袋裏摸出瓶紅花油,認認真真地給他敷在手腕上,“畢連長,如果是實戰,我這刀不會連鞘一塊扔,到時就不僅僅是搽點紅花油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那又怎麽樣?”畢誌沂餘怒未消。

齊桓笑笑,“會耍陰謀詭計的不是我,是敵軍。那顆實實在在的熱心腸是留給朋友和兄弟的,記著,保護好自己,別把它帶上你死我活的戰場。”


“好了。”他深吸一口氣,看了看表,站起身來,“時間不多了,加速前進。”

“齊桓,”成才叫住他,“俘虜丟了。”

他這才發現,在剛才的混亂形勢和激烈槍戰中,馬小帥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糟糕,他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脫出了他的控製之外,可究竟是什麽卻又讓他很難說得清。









“副營長,他們來了。”甘小寧指了指電子雷達上蠕動的數個黑點。

繆以安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仔細地檢查了一下裝備和彈夾,“你可以把它扔到一邊去了。”


“為啥?”甘小寧愕然。

“因為按這個距離測算,不到十分鍾咱們就可以當麵鑼對麵鼓地歡迎客人們了,還用得著這玩意兒嗎?”說話間副營長晃蕩著又瘦又高的身板兒已經奪門而出,並發出一係列指令,“指揮部全體戰鬥人員注意,敵軍已進入戰鬥區域,人數四十餘人,狙擊手各就各位,負責外圍的小組留兩個原地待命,其餘回撤。我們的目標是,死守!”

甘小寧抓起槍就跟了出去,“副營長,咱們戰鬥減員太厲害,目前留守的隻有不到二十名戰士了。”

“不要管人數,反正對付老A咱們再多幾十號人也不占優勢。記著高營長臨走時交待的‘人在陣地在’這句話就行了。你現在明白為什麽要你從633火速撤回了?”

“明白。”甘小寧昂起頭,“怪我頭腦發熱,忘了營部的交待,沒有看出633是個迷魂陣,一門心思想打掉它,害得白白犧牲了十幾個兄弟。”

“不能全怪你。是指揮部事先沒有交待真實用意,為的是想把戲做得逼真一點。如果不是對手城府太深,高城也不會用這種釜底抽薪的辦法。實在是迫不得已。”


“其實營長說打不過就跑的時候,我就該想到……”

繆以安擺擺手,“現在不是做自我批評的時候,下次放機靈點兒”。

甘小寧擦了擦臉上的泥土和硝煙,“是。”

兩個人貓著腰穿過各種各樣的工事奔向自己的掩體。繆以安突然站住,若有所思地看向右側一位正很努力地嚼著草根的戰士,“我怎麽不記得,營裏有你這號狙擊手?”那人滿臉黑灰,神情疲憊,說起話來卻精神抖擻,完全不像餓了好幾天的樣子。“報告副營長,俺是炊事班副班長趙大魁。人手不夠,俺這顛大勺的手,也要嚐嚐‘揚眉劍出鞘’的滋味。”

甘小寧眼角一熱,“副營長,上回達標考核,他們炊事班的射擊成績超過全營平均水平,趙大魁還是前五十名呢。”

繆以安看著那張在日複一日的油煙裏熏得發黑的臉,那個黑胖漢子的嘴角上還留著草根的殘渣。他一字一頓地對大家說,“堅持下去。隻要能堅持兩個半小時,堅持到高營長的突擊組回來。我們,就還有希望。”










在經曆過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演習和戰鬥中,這個下午的激烈和殘酷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如果不是演習,也許雙方會拚到刺刀見紅、貼身肉搏的境地也不一定。這讓我想起七連連史上的孟良崮首戰,在無數次默誦那些爛熟於心的誓詞時,我常常揣想,那些前輩們是否就象此刻麵前的紅軍一樣,是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和與陣地共存亡的誓言走上戰場的。




令他們鬱悶的是,紅軍在很短的時間內重新部署了原有的火力點設置,甚至拆除和重新修建了部分工事,使得藍軍指揮部今晨傳來的火力點配置和布防圖等數據已經成為一堆垃圾。雨點般的彈雨裏,吳哲一邊還擊一邊喃喃自語,“瘋了、瘋了,師偵營全瘋了。”齊桓小組由於受到阻滯,是最後一個趕到097的。他隻掃了一眼紅軍陣地,就忍不住咕噥,“這幫餓不死的家夥,哪來這麽多力氣,欠削!”


然而那點小小的鬱悶很快就被即將奪取最後勝利的昂揚鬥誌所取代。用吳哲的話說,“我們正站在勝利的門檻上”。

開始的戰鬥尤為艱難,因為隊員們處在較為平坦的坡地,掩護較少,而紅軍陣地背依小山包,林木叢生,且麵對他們的攻勢組織了數個呈交叉狀的火力掃射點,視野所及之處幾乎沒有死角。而目前的有效距離又不足以發起較為精準的激光製導導彈攻擊。但是神射手成才從來不會令大家失望。在幾名隊員以暴露自己吸引火力的掩護下,他迅速端掉了臨近的三個火力點。那三名把自己掩藏得非常好的狙擊手都是在隻露出半個肩膀或側出一點身子的情況下被成才一槍“斃命”的。連袁朗都要忍不住讚許地點點頭,微笑著衝他打了個鼓勵的手勢。

然而後麵的戰士迅速頂上了缺口,衝鋒槍嗒嗒的掃射令戰場塵土飛揚。袁朗和成才同時叩動扳機,如兩個續勢已久的獵手,為不斷向前突進的隊友們撕開一條血路。

紅軍的防線在一點一點地被撕裂著,戰線在一寸一寸地後移。已經翻了白牌的“屍體”們顧不得休息,三三兩兩地站在邊緣張望著。所有人的心都被這場激烈的廝殺所牽係。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的戰線上繆以安和甘小寧布滿血絲的眼睛和他們身後的紅軍指揮部已經清晰可見。此刻幾乎沒有人會懷疑藍軍的勝利,就連後方演習導演部的觀摩者們,也在靜靜地觀望和期待著,期待藍軍如何為這又一次的完勝添上一個完美的收梢,也期待紅軍如何用最後的抵抗,來為他們視之為生命的尊嚴寫下注解。









有一瞬間,甘小寧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極度饑餓的胃翻著酸澀的液體,兩臂酸痛的幾乎虛脫。彌漫的硝煙中他的眼前有些星光閃爍,放在扳機上的那根手指仿佛隻是手中那支槍的一個零件,而整個身體就快不屬於自己。

“1、2、3、4、5、6”,他聽見繆以安在低低地數,後者正用自己的肩膀使勁托住他漸漸下滑的身軀,在他耳邊大聲說,“甘小寧,挺住,我們還有六個人,我們還在,陣地還在,你要挺住。”


“是。”甘小寧用力地咬了一下下唇,牙齒很容易地陷入灰黑色的唇瓣,製造出一行血印。血液的鹹腥令他清醒了很多,他直起身子,穩了穩身形,把懷中沉重的槍抱得更緊了些,有些顫抖的手指重新叩動了扳機。

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跳進他模糊的視線,令他的心一陣狂喜。

槍聲忽然更加猛烈起來,老A淩厲的攻勢有些許的混亂,他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對付身後的來襲。

那是高城。在最後的千鈞一發之間,離開了營地六個多小時的高城和他的突擊組回來了。而馬小帥竟然也在他們的隊伍裏。




“告訴救護隊,做好收容和救護準備。明天,或者後天,安排野戰醫院給他們做個體檢。對了,那個搞國慶慰問演出的文工團不是還沒走嗎?叫他們推遲兩天回去,給師偵營和A大隊單獨搞個慰問演出。黃參謀你的演習通報可以開始起草了,等那邊一結束,立刻向軍部匯報。陳副軍長很關心。”

黃參謀有些惶惑,“師長,這演習,不是還沒結束嗎?”他努了努嘴,屏幕上激戰正酣呢。


楚八一“哼”了一聲,“這陣勢你還看不出來?頂多個把小時,這誰拿‘吳鉤’收了關山五十州,就快見分曉了。”

黃參謀小心翼翼地問,“那我的通報,就先按藍軍為勝方草擬吧。”

楚八一笑嘻嘻地回答,“屁。我看咱們軍演習的曆史很有可能就在今天要被改寫了。這犢子,嘿嘿!”

見到黃參謀臉上呆若木雞的表情,心情不錯的楚師長揮揮手,“先按紅軍勝來草擬。對了,一會陳副軍長打電話來問勝負,隻要演習沒結束你一律說不知道,師部無法預測,明白嗎?”

黃參謀諾諾地領命而去。楚八一象是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又拿起電話:“後勤嗎?我楚八一,今晚多加幾個菜。對,要葷,大葷,肉,肥肉。廢話,當然是給演習的那幫猴崽子們預備的。什麽?醫務室關照過?不能這麽吃?對,我把這茬兒給忘了。那什麽,那就整點清淡的,不過要有營養,給戰士們補補。尤其是師偵營,我看他們安個尾巴都快成狼了,眼睛賊綠賊綠的。”









袁朗挑了挑眉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灰頭土臉兩頰凹陷眼眶突出滿下巴胡子茬的家夥就是半個月以前意氣風發的高城。許多日子以後許三多向史今和六一描述那天的情景時,曾用過吳哲的一句話。他說,“往當時的高營長手裏頭塞個破碗,把他隨便丟在城裏的馬路上,不用他說一句話,一天下來保準能掙個百兒八十塊的”。

那個下午,在袁朗和高城的軍人生涯中,同樣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兩個人,不,是兩群人,槍口對著槍口,目光接著目光,如同兩座巍峨的山峰一樣,沉默而又堅韌地對峙著。這對惺惺相惜的朋友,這兩個仿佛是為著戰場而生的軍人,親手為彼此設計了這樣兵戎相向、針尖麥芒的棋局,又不遺餘力地尋求著最無愧於心的結果。


對於他們,也許硝煙就是最美的禮花,戰車就是最炫的跑車。在戎馬之間,他們才看得見自己怒放的生命。

盡快高城的回援加強了紅軍的力量,可是他帶回的,也隻有十多人而已,根本無法改寫戰局。正當袁朗打算微笑著邀請對方到俘虜營裏吃晚飯時,從遠處的山巒間傳來沉悶的轟響。腳下的大地仿佛都被搖撼,發出輕微的顫動。齊桓和吳哲有些變了臉色,同時轉頭看向袁朗。後者臉上的凝重轉瞬即逝,很快換上了慣常的平靜。

“是,藍方明白。”他看了看手表,側耳聽取通話器裏傳來的演習導演部的戰情指令,然後從容自若地看向高城,“是激光定時爆破裝置。竟然先我一步打掉了我的指揮部。你們的機動能力確實令我刮目相看。稍後我很有興趣聽聽你是怎麽突破我的重重防線的,不過眼下,你應該知道,這是沒有用的,我不可能沒有備用指揮係統。而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知道。”高城語氣淡然,“可是你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啟動你的備用指揮係統。”

“當然。”袁朗笑笑,從背囊裏取出他的便捷電腦,打開。“它通過衛星傳輸數據和連接作戰網絡。”

高城打斷他,“任何一個單兵作戰係統也可以做到。而作為一個指揮係統需要在短時間內處理和匯總大量的信息數據,你的便攜電腦即使CPU再強大也無法做到這一點,充其量隻是相關程序簡化了一些。所以你仍然需要一個類似於服務器的處理終端。它在520。”


袁朗停下手中的動作,饒有興趣地看著對手,似乎在等待他繼續說下去。高城揚起手,“707,出列”。

馬小帥走出隊伍,“報告營長,707已圓滿完成520破壞任務。”

“事實上你們相當狡猾,因為在齊桓手中還有第三套備用指揮係統,所以他的小組大部分的行動都遊離於戰場邊緣。除了今天。”

袁朗的臉上,慢慢有笑意洇染開。

“如果不是覺得今天勝券在握的話,你也不會讓齊桓在這裏出現。這樣一旦情況有變他還可以成為你們最後的殺招。所以你還是有些輕敵了,袁大隊長。”高城的聲音很疲憊可是眼中放出熱烈的光,“不過,707在被俘期間已經成功令齊桓的係統感染病毒,並利用你們一次短暫的對接使病毒也同樣侵入了你的電腦。所以我奉勸你暫時不要啟動它,否則你會立刻收到導演部戰敗指令。現在,按照規則,你還有半個小時時間,打掉我的指揮部並修複你的備用係統,這樣,勝利仍然是你們的。否則……”

袁朗的笑很燦爛,“老七,你是不是故意讓我打掉了你的補給線?一方麵把馬小帥送進來,另一方麵從一開始就置自己於危險之境,使我們一點一點的掉以輕心?如果沒有提前儲備,你的彈藥應該撐不了這麽些天?”


那家夥有些狡詰又有些內疚地笑了,“即便是提前增加儲備,也隻夠兩天的量。所以為了保證彈藥,我不得不放棄了對口糧和油料的增儲,把弟兄們都餓壞了。”

“那麽正麵戰場的激戰,633的佯攻,都是做給我們看的。你拖了這麽多天,隻是為了讓我們在最無所顧忌的狀態下大舉進攻,好趁我不備,置之死地而後生。”

“沒辦法呀,都是被你們的狡猾給逼出來的。居然利用633的天然屏蔽來忽悠我的探測設備,確實很有迷惑性,我也是後來才發現,不得已將計就計。在幾天的僵持之後,在你們認為力量懸殊已十分明顯的時候,讓甘小寧鉚足了勁兒弄出點聲響來,製造出後營空虛的假象,事實上後營也確實沒幾個毛人。但我別無選擇,我隻有抓住這個機會摸進你的老家,反正成敗在此一舉。”

袁朗的表情慢慢鄭重起來,“可是你憑有限的兵力,居然連破我重兵把守的四道防線,不容易。”

高城嘿嘿地笑了,帶著小小的得意,“那得感謝你們的偵察機。707在齊桓那裏好吃好喝地呆著,有些受之有愧,就回贈了個小木馬作禮物,用那玩意兒搞到了你們的口令和密碼。然後指令偵察機,在我們突進之前,把你們自己的防線給炸了個一塌糊塗。完了還護送我們回來,真是團結友愛的模範啊,同誌們。”

袁朗微笑著歎息了一聲,“可惜啊,你沒有做老A……”他隨即把目光轉向馬小帥,“707,原來你是這局裏最關鍵也是最險要的一步棋。可是你要知道,這次的成功,你有很多僥幸在裏麵。”


“是,我想我和師偵營都明白。”馬小帥莊重答道。

“你的計算機知識是學校教你的嗎?”

“報告,本科畢業後我一直在繼續自學。”

下麵的這句話令大家都笑了起來,因為是太熟悉的台詞了。“馬小帥,你願意來我們老A嗎?”

馬小帥沒有笑,“報告,我是鋼七連第伍千名士兵。”

“我靠!陰魂不散的鋼七連啊!可你現在是師偵營的兵。”袁朗作捶胸頓足狀,“我怎麽盡碰上這種人。”他故作凶巴巴地抓住高城的衣領,氣哼哼地說,“告訴你,老子很生氣!”


高城笑嘻嘻地拍拍他,表示滿懷同情。

半個小時之後,戰爭結束。楚八一說得沒錯,師偵營創造了曆史。然而他們為此付出了戰損率高達1:24的代價,有4個戰士由於過度疲憊和虛弱在演習結束後當場休克,被送進了野戰醫院。

當晚後勤準備的豐盛大餐為生產基地的幾十頭豬大大地改善了一番生活,許多菜甚至都沒動筷子。原以為饑餓的士兵們會大快朵頤一番,可顯然他們更需要的是睡眠。有超過一半的人在會餐的前半段就在飯桌上睡著了。軍報的記者風塵仆仆趕去本想在第一時間采訪他們智取老A的光輝事跡,並配發“群英會”圖片,結果隻拍到了一張“群英睡”,照片中偉大的高營長閉著眼睛流著口水睡得正酣,手裏的筷子還夾著半塊雞蛋。









袁朗挑了挑眉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灰頭土臉兩頰凹陷眼眶突出滿下巴胡子茬的家夥就是半個月以前意氣風發的高城。許多日子以後許三多向史今和六一描述那天的情景時,曾用過吳哲的一句話。他說,“往當時的高營長手裏頭塞個破碗,把他隨便丟在城裏的馬路上,不用他說一句話,一天下來保準能掙個百兒八十塊的”。

那個下午,在袁朗和高城的軍人生涯中,同樣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兩個人,不,是兩群人,槍口對著槍口,目光接著目光,如同兩座巍峨的山峰一樣,沉默而又堅韌地對峙著。這對惺惺相惜的朋友,這兩個仿佛是為著戰場而生的軍人,親手為彼此設計了這樣兵戎相向、針尖麥芒的棋局,又不遺餘力地尋求著最無愧於心的結果。


對於他們,也許硝煙就是最美的禮花,戰車就是最炫的跑車。在戎馬之間,他們才看得見自己怒放的生命。

盡快高城的回援加強了紅軍的力量,可是他帶回的,也隻有十多人而已,根本無法改寫戰局。正當袁朗打算微笑著邀請對方到俘虜營裏吃晚飯時,從遠處的山巒間傳來沉悶的轟響。腳下的大地仿佛都被搖撼,發出輕微的顫動。齊桓和吳哲有些變了臉色,同時轉頭看向袁朗。後者臉上的凝重轉瞬即逝,很快換上了慣常的平靜。

“是,藍方明白。”他看了看手表,側耳聽取通話器裏傳來的演習導演部的戰情指令,然後從容自若地看向高城,“是激光定時爆破裝置。竟然先我一步打掉了我的指揮部。你們的機動能力確實令我刮目相看。稍後我很有興趣聽聽你是怎麽突破我的重重防線的,不過眼下,你應該知道,這是沒有用的,我不可能沒有備用指揮係統。而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知道。”高城語氣淡然,“可是你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啟動你的備用指揮係統。”

“當然。”袁朗笑笑,從背囊裏取出他的便捷電腦,打開。“它通過衛星傳輸數據和連接作戰網絡。”

高城打斷他,“任何一個單兵作戰係統也可以做到。而作為一個指揮係統需要在短時間內處理和匯總大量的信息數據,你的便攜電腦即使CPU再強大也無法做到這一點,充其量隻是相關程序簡化了一些。所以你仍然需要一個類似於服務器的處理終端。它在520。”


袁朗停下手中的動作,饒有興趣地看著對手,似乎在等待他繼續說下去。高城揚起手,“707,出列”。

馬小帥走出隊伍,“報告營長,707已圓滿完成520破壞任務。”

“事實上你們相當狡猾,因為在齊桓手中還有第三套備用指揮係統,所以他的小組大部分的行動都遊離於戰場邊緣。除了今天。”

袁朗的臉上,慢慢有笑意洇染開。

“如果不是覺得今天勝券在握的話,你也不會讓齊桓在這裏出現。這樣一旦情況有變他還可以成為你們最後的殺招。所以你還是有些輕敵了,袁大隊長。”高城的聲音很疲憊可是眼中放出熱烈的光,“不過,707在被俘期間已經成功令齊桓的係統感染病毒,並利用你們一次短暫的對接使病毒也同樣侵入了你的電腦。所以我奉勸你暫時不要啟動它,否則你會立刻收到導演部戰敗指令。現在,按照規則,你還有半個小時時間,打掉我的指揮部並修複你的備用係統,這樣,勝利仍然是你們的。否則……”

袁朗的笑很燦爛,“老七,你是不是故意讓我打掉了你的補給線?一方麵把馬小帥送進來,另一方麵從一開始就置自己於危險之境,使我們一點一點的掉以輕心?如果沒有提前儲備,你的彈藥應該撐不了這麽些天?”


那家夥有些狡詰又有些內疚地笑了,“即便是提前增加儲備,也隻夠兩天的量。所以為了保證彈藥,我不得不放棄了對口糧和油料的增儲,把弟兄們都餓壞了。”

“那麽正麵戰場的激戰,633的佯攻,都是做給我們看的。你拖了這麽多天,隻是為了讓我們在最無所顧忌的狀態下大舉進攻,好趁我不備,置之死地而後生。”

“沒辦法呀,都是被你們的狡猾給逼出來的。居然利用633的天然屏蔽來忽悠我的探測設備,確實很有迷惑性,我也是後來才發現,不得已將計就計。在幾天的僵持之後,在你們認為力量懸殊已十分明顯的時候,讓甘小寧鉚足了勁兒弄出點聲響來,製造出後營空虛的假象,事實上後營也確實沒幾個毛人。但我別無選擇,我隻有抓住這個機會摸進你的老家,反正成敗在此一舉。”

袁朗的表情慢慢鄭重起來,“可是你憑有限的兵力,居然連破我重兵把守的四道防線,不容易。”

高城嘿嘿地笑了,帶著小小的得意,“那得感謝你們的偵察機。707在齊桓那裏好吃好喝地呆著,有些受之有愧,就回贈了個小木馬作禮物,用那玩意兒搞到了你們的口令和密碼。然後指令偵察機,在我們突進之前,把你們自己的防線給炸了個一塌糊塗。完了還護送我們回來,真是團結友愛的模範啊,同誌們。”

袁朗微笑著歎息了一聲,“可惜啊,你沒有做老A……”他隨即把目光轉向馬小帥,“707,原來你是這局裏最關鍵也是最險要的一步棋。可是你要知道,這次的成功,你有很多僥幸在裏麵。”


“是,我想我和師偵營都明白。”馬小帥莊重答道。

“你的計算機知識是學校教你的嗎?”

“報告,本科畢業後我一直在繼續自學。”

下麵的這句話令大家都笑了起來,因為是太熟悉的台詞了。“馬小帥,你願意來我們老A嗎?”

馬小帥沒有笑,“報告,我是鋼七連第伍千名士兵。”

“我靠!陰魂不散的鋼七連啊!可你現在是師偵營的兵。”袁朗作捶胸頓足狀,“我怎麽盡碰上這種人。”他故作凶巴巴地抓住高城的衣領,氣哼哼地說,“告訴你,老子很生氣!”


高城笑嘻嘻地拍拍他,表示滿懷同情。

半個小時之後,戰爭結束。楚八一說得沒錯,師偵營創造了曆史。然而他們為此付出了戰損率高達1:24的代價,有4個戰士由於過度疲憊和虛弱在演習結束後當場休克,被送進了野戰醫院。

當晚後勤準備的豐盛大餐為生產基地的幾十頭豬大大地改善了一番生活,許多菜甚至都沒動筷子。原以為饑餓的士兵們會大快朵頤一番,可顯然他們更需要的是睡眠。有超過一半的人在會餐的前半段就在飯桌上睡著了。軍報的記者風塵仆仆趕去本想在第一時間采訪他們智取老A的光輝事跡,並配發“群英會”圖片,結果隻拍到了一張“群英睡”,照片中偉大的高營長閉著眼睛流著口水睡得正酣,手裏的筷子還夾著半塊雞蛋。









演習講評會。

所有營連以上的幹部全部到齊,把諾大的會議室塞了個水泄不通。


軍人向來守時,這樣的重要會議大多會提前個二十分鍾進場,路遠的更是早早就趕來了,滿場的亂竄,給那些不常見麵的同僚們遞煙、寒暄,順便打聽打聽上層的消息和討論討論最近的八卦事件。所以會議開始前的十幾分鍾更象個小型的茶話會,往往熱鬧非凡。

高城和袁朗都不是很習慣於在這種場合拋頭露麵、左右逢源的人,所以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找個不起眼的角落貓著。倆人坐的一前一後,隻管悶頭喝自己的綠茶。可畢竟是今天講評的中心人物,人來人往的,誰都要拍拍他們的肩膀白乎兩句,或豔羨、或調笑,有嘲笑老A馬失前蹄的,有歌頌師偵營所向披靡的,吵的倆人耳朵根子生疼。

袁朗使了個眼色,高城會意,倆人一起溜到樓梯盡頭的露台,點上根煙,圖個清靜。

“好像有人還欠我一頓大餐。”

“斃掉了我的金牙,還敢理直氣壯地討飯吃?告訴你,多了沒有,鍋蓋兩隻,你愛吃不吃。”

高城悠閑自得地吐了口煙圈,“怎麽?想公報私仇?”


袁朗大笑著糾正道,“是公報公仇。我跟你這種人,哪有什麽個人恩怨哪。”

高城撇撇嘴:“喂,注意點軍容風紀好不好?瞧你齜牙咧嘴樂的那樣兒,快趕上許三多了。敗軍之將,用的著高興成這樣嗎?”

袁朗倚著欄杆,笑容慵懶如樹熊,“高大營長,那你呢?你如今是呼風喚雨一戰成名啊,怎麽倒堆了一臉沉痛呢?”他突然神秘兮兮地湊近高城的臉,輕聲問道,“莫非是最近野戰口糧吃的太多,消化不良?便秘?”

高城忍無可忍,飛起一腳,袁朗是什麽人,靈巧地側身一閃,便躲過來襲,隨後猿臂輕舒,一個擒拿手從背後反鎖住了高城的一隻胳膊。偏偏高老七也不是吃素的,身子就勢一擰,另一隻胳膊已經準確無誤地回掐住了袁朗的脖子。這下勢均力敵,打了個平手,誰也占不了便宜。兩人就以這種極其怪異的姿勢僵持了幾秒鍾,偏偏嘴上還一人叼了一根煙,那煙灰簌簌地往下落,眼看都快燒著嘴唇了。於是嘿嘿一笑,你攘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各自鬆開。

裝甲老虎揉揉胳膊,氣哼哼地說,“別跟我提野戰口糧。死老A你就缺德吧你,本師差點在戰史上寫下金光燦爛的一筆——史上第一個在演習裏被餓死的倒黴營長!”

袁朗若無其事地掐滅煙頭,“不錯,光榮!軍裏一定會追認你個一等功、戰鬥英雄什麽的。”


高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承蒙追認,不勝感激。”

袁朗舔舔嘴唇,突然變得很誠懇,“你知道嗎?我很高興。”

“為了我差點光榮地被追認?”那人沒好氣地回答。

“不,為我的失敗。”

高城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向他的對手和朋友。那年輕的上校難得地穿了一身常服,風紀扣扣得整整齊齊,下巴上的胡子碴兒刮得幹幹淨淨,泛著淡淡的青色,兩隻炯炯的眼睛透出幹練和英氣。

“發燒了?”


袁朗“啪”地打掉那隻差點伸到他額頭上試圖摸摸熱度的粗糙大手,“是真的高興,老七。”

“呦呦呦今兒什麽好日子,認識你這麽久頭一回叫我老七。哎呀後脊梁有點發冷啊,說吧,我洗耳恭聽。”

“你知道為什麽總是讓我們老A充當藍軍嗎?你知道藍軍為什麽而存在嗎?”袁朗的目光變得幽深,靜靜地投向遠方,看向操場上訓練的一個個隊列、遠處揚起煙塵的一輛輛戰車和更遠的地方一座座寂靜的山巒。“為了磨礪、為了突破,為了對手的涅磐,所以,藍軍是為著被超越而存在的。”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自言自語,“總是贏,其實……也挺沒意思的。尤其是每次,都被刻意當成是用來準確捕捉甚至放大對手弱點的鏡子,冷酷、直接……也難怪老A招人恨,雖然這是我們的使命。直到四年前第一次成為你們的俘虜,那時我就想,這是一個值得讓我們揍和被他揍的家夥,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手。”

說到這個他的眼睛裏忍不住有了笑意,“從那天開始,我就在期待著這一刻,失敗的這一刻。我不知道別人怎麽看,至少我很驕傲,因為這樣的失敗才是藍軍的光榮。而不是每次斬瓜切菜,赤裸裸地剝下友軍的最後一點尊嚴。雖然我們經常那樣,可那不是我們要的,不是。我甚至很想謝謝你,一支同樣被斬瓜切菜過很多次的隊伍,用不斷的反省和進步,用最後的勝利,彰顯出了我們身為藍軍的意義。這是從前的任何一支紅軍都沒有做到的,也是比一次演習單純的勝敗,更重要的東西。”

他的眼睛裏閃著光,一種平靜而激越的光。高城卻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盡力不讓袁朗看出他的動容。可是那隻老狐狸很狡猾地又把臉湊近,老奸巨滑地笑,那表情活像在逗一隻蟋蟀:“你幹嘛老喜歡端著?感動就吱一聲,總這樣裏外兩張皮容易得心衰或者老年癡呆或者小兒麻痹。”


這一次高城沒有踹他,隻是略顯尷尬地把頭轉回來,在兜裏摸索了半天,恰巧煙盒空了,於是把最後一根煙點了遞過去。“別這麽說。就像你告誡馬小帥的,這一次,我們僥幸大過實力。”

“你錯了,那麽說是因為我看好他的前途,所以有意點一下,不希望他為這一次的成功太過滿足。僥幸的成分當然有,哪一場戰爭能完全避免偶然性的因素?可是你要知道,從前的那麽多紅軍,連這點僥幸都從來沒有抓住過。不錯,看起來,馬小帥是戰爭裏很關鍵的一步,關乎成敗。可事實上你的勝利並非單純地依賴於哪一個環節而是整個戰術的成功。你抓住了我們過於擅長防守反擊以及單兵作戰能力優於群體戰術配合這兩個弱點,——或許這些算不上弱點,可你用你的優勢成功地使它變成了我們的弱點。你用盡一切花招,讓我們先發起進攻,而自己伺機而動,找準空檔,一矢中的。這是老A和其他部隊在演習中很少見的格局,你們扮演了通常該是我們占據的角色,所以這一招號準了我們的脈。所以我們敗的心服口服。”

高城苦笑,“可是,這樣的勝利,不是我想要的。”

“為什麽?”這下輪到袁朗詫異了。“裏程碑式的勝利啊,這可是軍報的口吻,放了個這麽大的衛星,這時候再這麽謙虛不太合適吧? ”

高城搖搖頭,“你還記得軍校裏講抗戰史的陳教授嗎?他常常提起的,鬆山戰役。”

“記得,高才生,那個強老頭碰巧就是我當年的班主任。鬆山之戰,遠征軍最慘烈的一幕嘛。有時候我覺得,每一個軍人都該去看看國殤墓園裏那些自上而下、層層疊疊的墓碑。碧血千秋啊……”


“我也常常對戰士們說,當兵的人,要隨時有勇氣第一個戰死,更要有勇氣隨時為兄弟而死。可是那些個父母把他們的兒子交到我們手上,不是讓他們去堵槍眼喂子彈的,他們把他們最重視的人的生命交給了我們。所以我常常想,勝利的目標和戰士的生命,到底哪一個更重要?1:24這個戰損率,你不覺得太高了一些嗎?如果是在真實的戰場上,意味著用來換取一個敵人的,是我二十四個活生生熱乎乎的好兄弟,這個賠本買賣我覺著自己有點承受不起。”

“高城,咱們隻是軍隊這座大機器上一個小小的零件,不要總是用這些充滿悖論又永遠找不到答案的東西來困擾自己,學會享受單純的結果也並非壞事。想得太多對你沒好處,順便說一句即便你要考研軍校裏也沒有開設哲學係。”

那人卻長長的歎息一聲,“一將功成萬骨枯。如果有一天,我們必須要背負著這麽多人的信任,帶著他們走上戰場,我希望自己帶給他們的是更多生的機會,而不是前赴後繼的永訣。”

袁朗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又點上一支煙,然後很鄭重地說,“我很後悔,沒有早一點認識你。”

高城哼了一聲,“還是晚點好,省得被你們氣出腦血栓出來。”

“最新內幕,聽說師部這次打算給你立功授獎。是不是請大夥兒吃一頓,以示和諧?”


“呸。要是營裏的榮譽就照單全收,要是給我個人的,就免了。不過,正好可以借機跟楚老頭談談條件。”

“你又瞄上了這批新進的學生兵?聽說已經集訓結束,剛剛分到師裏。”

“知識也是戰鬥力嘛,這已經不是小米加步槍的時代了。尤其是對付你們死老A,不多挖幾個尖子還真是不行。”

“也好,等你培養成材了,我再來挖,反正你的好兵一多半都在我這兒。”

“你……”

兩人忽然聽到走廊那頭會議室的方向傳來楚八一熟悉的怒吼,經過揚聲器放大的聲音嗡嗡地直穿耳膜,“混蛋!演習講評會,這演習雙方跑哪去了?這讓我們講評什麽?還有沒有一點紀律觀念……”


糟糕!煙頭落地,無數雙眼睛看見師部四樓走廊裏,兩隻拚了命賽跑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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