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家》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章節合並調整版,內容接上一貼)
(2006-12-06 10:30:13)
下一個
這漫長而饑餓的日子,給了謝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象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華會在如此可怕的饑餓中度過?這段每天隻為一口食物而絞盡腦汁的生活讓他幾乎瘋掉。他經常用礦石收音機收聽廣播,發現城市的生活遠比農村幸福得多,大家都憑票供應糧食和副食。城裏的人們還經常看電影,經常組織各種集會慶祝節日,較之板子村這個被遺忘的角落,那城市裏簡直就是天堂。饑餓中的人們把生命的尊嚴放棄得一幹二淨。謝有盼永遠不會忘了為了捉住一隻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裏地,摔得滿身青腫的經曆,他幾乎要被那隻兔子拖死了,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才用一塊石頭砸中了那畜生的頭。他都等不及烤熟這隻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隻耳朵。這種記憶是如此可怕,他在夢裏竟然夢到這隻兔子在瘋狂啃噬著自己的耳朵!
這種記憶留給他的除了恥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親就苟延殘喘在炕上,每日期盼著自己有所斬獲,一隻麻雀,幾條蚯蚓,半隻皮鞋,都會成為他延續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沒有遭受象西堤北等村子那樣的滅頂之災,在方圓百裏,竟然算是奇跡了!他為這個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邊的每一顆沙石都讓他感到威脅。這是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土地上,生死都變得毫無意義。要想忘記這種恥辱,擺脫這種不安,他意識到,必須要離開這個小小的村莊,離開那個不起眼的縣城,到北京去,到中國的心髒去,在長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腳印。那是一個不會被遺忘的殿堂,那裏離毛主席最近,隻要努力,就有勃發的機會,更可能幹出一番輝煌的事業來。
知恥而後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來在縣中學稱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學去!
謝有盼把所有的抱負深深藏在了心裏,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二十二歲的他又申請回到了學校,變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學期,他的成績已經攀升至全年級前十名,可這個成績他仍舊不滿意,在這麽個學校還不能考第一名,怎麽可能報考北京的大學呢?謝有盼迸發出了一種幾近癲狂的學習熱情,除了吃飯睡覺,他所有的時間都被用來學習了,挑燈夜戰是家常便飯,有時甚至通宵達旦。他的臉上經常被油燈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習了。同學們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們這些人就笑吧,等我到了北京,你們回家去種地,弄不好接著挨餓,看你們還笑?
縣一中師資力量跟不上,教師又餓死了幾個,學校就和管理農場的黨組織做了協調,讓這些右派在改造和學習之餘來任些課。右派們的到來很快提高了學校的教學質量,他們很快從簡單的臨時任課變成代課老師,再被悄悄的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學生們對這些革命經曆豐富和知識淵博的右派們很是歡迎,並不介意他們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謝有盼的班主任是個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間農場的鐵原區地委書記,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頭,長得黑不溜秋其貌不揚,可名字卻叫白希。聽說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員家庭,父親曾擔任過北洋政府的教務次長,在北洋軍閥混戰中受了連累,被馮玉祥的部隊打下了大獄,出獄後帶著家人還了鄉。白希二十二歲跟了共產黨,那年日本鬼子入了關,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學淵源讓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隱秘地周旋於鬼子和國民政府之間,獲取了大量情報,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麵,解放後就任當地的地委書記。
白希曾給省委寫過一個調研報告,主張在豫東地區開展人口數量統計和生育指導工作。他注意到在黃泛區的人民為了增加人丁,以圖將來家庭裏能有更多的勞力用於墾荒和生產,正在不加控製的生育人口,給當地的糧食和衛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壓力,於是就寫了這篇報告。省裏非常重視,還派了一隻考察隊下來了解情況。孰料至57年8月後,北京突然開始批判北大校長馬寅初的《新人口論》,省一級黨委意識到問題,下令停止在鐵原區的人口調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書記。可事情還沒有完,到59年,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馬寅初又寫了《重申我的請求》一文,表示要堅持真理,“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進一步要求翻案。於是馬寅初的學術問題成了右派向中央進攻的政治問題,對他的批判升級了。這直接導致了千裏之外的白希遭受飛來橫禍。白希公然支持馬寅初對中央的反擊,在槍口上挨了個正著,一紙文書下來,他就被遊街示眾了,很快又被趕進了農場。
白希投身革命幾十年,卻在炕頭上挨了雷劈。他進行的一項最遠離政治危險的人口調查工作竟成了他獲罪的來由。好在白希這人心寬,錯可以不認,這倒黴可以認了,比起那些個“反革命”的悲慘下場,他認為自己的遭遇還算好的。農場裏一起改造的都是各地的書記,縣長、統戰部長等相近級別幹部,平時大家都有的聊。農場裏沒有批鬥,隻有日複一日的勞動和學習。開始還有人看著,後來地方武裝部的人發現這些家夥根本沒必要看管——離了農場他們死路一條,要麽自己餓死,要麽被人打死,就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到大躍進後,各地都忙著放衛星抓生產,誰還顧得了他們?因此雖然是改造,這個白希卻越改越胖,隻是依然黝黑如故。剛一來學校任課,就被學生們取了個“黑約克夏”的外號(“約克夏”是當時中國從英國引進的豬種,俗稱“大白豬”)。
“黑約克夏”方頭方腦,五官緊湊,身子敦實得象個碾盤。可是這麽一個五短身材的矬丁卻滿腹才學,舉止優雅。他對曆史研究頗深,閉著眼就能說出各個朝代的更替事件和文獻史實,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洋洋灑灑。每朝每代的枯燥的曆史事件,春秋合縱連橫、楚漢天下之爭、大唐盛世傳說、大清興衰榮恥、乃至各朝豪傑風流野史趣典,在他的描述下都變成了傳神動聽和栩栩如生的故事。“黑約克夏”這種獨特的講故事的授課方式極大地激發了同學們學習曆史的興趣,同學們不知不覺中就聚精會神了,原來曆史學起來竟這麽有意思。
要按階級成分講,白希和謝有盼之間的那道鴻溝是不能逾越的,但這家夥淵博精深的學問徹底把謝有盼折服了,聽他的課總讓謝有盼意猶未盡。可是謝有盼平時就是有再多的疑問,也不會去向白希請教,而寧願在課餘去縣圖書館查詢相關的曆史資料,讀來細細品味,曆史在他的麵前,開始漸漸的變成一麵鏡子了。他領會到英雄豪傑皆崛起於亂世,弄潮於風口浪尖,在動蕩變革的時代中,象父親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大多隻是稀裏糊塗的隨波逐流,絲毫沒有去主動選擇和設計自己的人生。他覺得父親隻是革命中僥幸生存下來的一個底層軍官,隻會扛槍埋頭奮戰,卻不善於思考,父親當年但凡具備一點觀察時局的眼光,但凡具備一點爭取前途的自覺性,在關鍵的時候看看風向,快走兩步,必能得到輝煌得多的政治資本。如今新中國沒了仗打,他就隻能回家繼續當農民,連個村官兒都當不好。他很為父親惋惜和悲哀,對父親曾經的豐功偉績也漸漸覺得微不足道了。謝有盼告誡自己決不重蹈父親的覆轍,他把一句“性格決定命運”的名言,用醒目的大字體謄在自己筆記本的扉頁。
謝有盼心中升起一座遠大前程的坐標。生正逢時啊!父親拎著腦袋半路革命給自己打下的基礎,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浪費。以自己的聰明和勤奮,應該能夠抓住機會,騰雲駕霧般上幾個台階。這可是中國幾千年來不曾有過的年代,新中國的誕生不是一次簡單的政權更替,而是一次深刻的社會變革,可謂翻天覆地。共產黨在中國掌權,是對自己這個出身農村的青年賜予的一次機遇,千載難逢!“大躍進”這樣的變革隻是前進的序幕,國家要大立,必先大破!父親的使命也罷,命運也罷,已經成為曆史,新中國的建設更需要象自己這樣的有誌青年。他要去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幹出一番自己的革命事業,遠遠超過父親。他腦子反複浮現出一個場景:他,謝有盼,帶領著同學們,在光芒萬丈的天安門廣場向毛主席揮手,接受毛主席的檢閱,聆聽毛主席的教誨!那是何等輝煌何等風光啊!
計劃已定,謝有盼冷眼看眾生,愈發覺得自己就是天將降大任的那個人。同學們以留在縣城工作為人生最高目標,簡直就是一幫實心兒土包子。唯一可以欣賞,甚至和自己有些投緣的,左顧右盼,還就剩這個右派班主任。他見多識廣,通古博今,是可以給自己一些指導的。對要和這個右派套近乎產生的尷尬,謝有盼微微一笑便化解了。要成就大事,就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古人雲大行不顧細謹,藺相如大度能容廉頗,孟嚐君可結交雞鳴狗盜之徒,自己還學不了古人?
“白老師,您常說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海納百川和威儀四方,可是為什麽中國總是處在被外族的侵略之中?中國版圖那麽大,可是從秦統一六國開始,一直到新中國建立,因為外族入侵改朝換代的曆史比比皆是?而外族入侵的手段,基本上都是簡單的武力,蒙古三十萬騎兵,滿清也隻區區十幾萬,就可以橫掃中原,統治百年?中華文化既沒能保護中華民族的安全,又沒能引領中國走向強大,那麽 ‘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對於中華民族的意義是什麽呢?那麽 ‘威儀四方’從何談起呢?”
白希對謝有盼這個學生頗有好感。他發現謝有盼是一個喜歡思考並很有想法的學生,雖然謝有盼看上去總是神情陰鬱,眼睛背後卻似乎藏著一股噴之欲出的火焰,透出一種堅強的信念,更透出一種暗藏的野心。這個學生在人前總是顯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上課時目光遊移,可白希知道他不會漏掉自己說的每一句話。他平時少言寡語,可隻要一站起來,無論提問還是答問都往往一語中的,而且這小子關注的知識已經大大突破了教科書的範圍,特別在曆史課上。這樣的學生在縣中學裏可不多見,白希還特地在教務處了解了他的一些背景,深有惜才之意。
“問得好!謝有盼同學能問出這麽有深度的問題,真不簡單!學曆史就需要這樣多思考、多質疑、多總結。不過我首先要告訴你們,對這類問題的回答,隻有不同的答案,沒有正確的答案!所以我的回答並非定論,僅為我的一家之言,同學們都隻能作為參考。
文化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幾乎很難界定其內涵和外延……隋唐時期,中國國勢強盛,發達的經濟和科技帶來了人們思想的活躍和文化的繁榮;而同時期的西歐才剛剛過渡到封建社會,還處於愚昧保守、思想僵化呆滯的狀態,老百姓還在穿麻袋片子。在曆史上,中華民族經曆了多次的民族大融合,民族的大融合必然導致民族文化的大融合,中化文化逐漸兼收並蓄、海納百川。中華文化對東邊的朝鮮、日本,西邊的古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乃至全世界都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也曾對他的弟子說:學問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隋唐宋元時期的中國,特別是唐朝,朝廷在政治上十分自信,奉行“中國既安,四夷自服”的政策,四海歸附,唐都長安當時不僅是全國的政治中心,也是亞洲各國的文化交流中心,中國深受各國的尊重,中華文化威儀四方。
中國版圖很大,但中國卻曾屢遭外族外國的侵略,這是事實。但是這個問題不能直接歸責於中國文化。一方麵,一個國家文化底蘊的深厚並不必然帶來國家的強大,而強大的國家並不必然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另一方麵,大國不一定強,強國不一定大,這跟大自然裏最富於攻擊性的動物往往個頭並不大是一樣道理,比如狼,老虎,豹子等等,倒是大象和牛、馬都比他們大,可性格溫和。比起曾經侵略我們的外族外國來說,中國可謂大得無邊,大得什麽都不缺,以至於法國大哲學家羅素曾這樣說: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國家自豪得不屑於打仗,這個國家就是中國。中華民族在曆史上也有侵略外族的曆史,但總體上說,中華文化是一種非侵略性文化,地緣因素對於中華文化這一特性的形成起了關鍵性的作用……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脊梁,但是文化的‘威儀’不直接體現在軍事對抗力方麵,它的力量體現在民族的生命力、創造力和凝聚力之中。文化是一種軟實力,它常常通過知識、信仰、精神等形態,融入或轉化為經濟、政治、軍事等物質力量。所以羅素先生又說‘不管對於中國還是人類,文化問題都是根本’,‘進步和效率使我們富強,卻被中國人忽視了。但是,在我們騷擾他們之前,他們還國泰民安’……
再說宋朝,大宋疆域廣大,國力強盛,是當時世界上其它國家都無法相比的。可是問題也就在這裏,文恬武嬉,天下無憂,不思打別人,卻忘了保護自己,竟然置外邊的遼、金、西夏、蒙古等虎視眈眈的群狼於不顧。而這些個主兒都窮得隻剩一股子血性,看著你大宋如此富饒卻又如此疏怠於自保,怎能不起歹心?於是人家天天窮兵黷武,大宋王朝卻天天歌舞升平,不言兵事,不修軍備,如是縱是大宋經濟如何強盛、文化如何深厚,又如何擋得住這幫虎狼之師?又比如滿清和日本,二者一個是韃虜,一個是倭寇,都曾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他們在入侵之前已經對中國研究了幾十年,把中國研究了個透!他們傾舉國之力發展軍事,目標就是侵略!滿清的八旗兵,日本的武士道,戰鬥能力極強,又都是猛然發動進攻,當時腳跟還沒站穩的李自成和被軍閥混戰搞得千瘡百孔的中華民國,又如何能是他們的對手?
“正如您所言,日本窺視中國已非一天兩天,從清朝末年就都看出來了,司馬昭之心可謂路人皆知。可當局為何就沒有針對性地加強戰備以抗外辱?蔣介石竟然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等到日本人占了東三省,又占了平津,直到淞滬會戰之後,才與共產黨攜手全麵抗戰?蔣介石為什麽打內戰的本事那麽大,可在日本人麵前卻不堪一擊?”
“這個問題,追到根子上倒可以從文化方麵找原因。中華文化也有消極落後的特性:內耗性和無序性。內耗必然阻礙共同秩序的建立,而共同秩序的缺失又滋生和強化內耗,二者在互為因果中陷入惡性循環……頻繁的改朝換代是中國社會最大的內耗,是對社會秩序最嚴重的破壞,這是中國社會發展緩慢的最主要原因!中國的內耗文化曆史悠久,就從‘春秋多權謀’算起吧,至今也有兩千多年,中國兩千多年曆史始終都在這朝代興衰的輪回中徘徊!‘家天下’之下,皇權無邊,於是人人想當皇帝;而每個家天下又必然腐朽,於是要推翻,打破秩序;於是為爭奪皇權的無窮無盡的征戰就將人民拖進無窮無盡的苦難和動蕩之中……無止境的內耗扼殺了中華民族的創造力,阻礙了中華民族走向民主和科學。而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下,動蕩之後,人們能夠致力於平等和民主秩序的建立,並逐步鞏固之……讓人主動放棄至高無上的權力,在中國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被尊為美國‘國父’的華盛頓總統為了建立民主政體,竟然主動退下了總統的寶座;另一位傑出的美國總統林肯說:正如我不願成為一個奴隸一樣,我也不願成為一個主人……
外戰外行內戰內行,‘攘外必先安內’,這在中國曆史上並不少見,這種現象放在中國的內耗文化這一背景下就不難理解了。清朝末年,太平天國進攻北方,帝國主義列強也在中國沿海進攻,有大臣問慈溪太後,為什麽不先抵抗外辱,而是要全力進攻太平軍?慈禧說,洋鬼子隻想要大清的銀子,至多是一塊殖民地,而太平軍要的卻是大清的江山!蔣介石當時的心態也無非如此。‘攘外必先安內’是宋朝老祖宗的首創,倒並非老蔣發明,從民族利益角度講,蔣介石的行為是應受譴責的,而從他個人的政治前途角度講,這是他明智的選擇。由於蔣介石認為當時共產黨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所以雖然日本占領東三省多年,他並沒有集中力量把日本人打回去,而隻想與敵相安,好騰出手來剿滅紅軍。他的算盤打得很好,紅軍差點就全軍覆沒了,可是老蔣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中日一衣帶水,日本人可不是當年的英法聯軍,他們不隻是想要中國的財富,更想要中國的大好河山。日本人還洞悉了蔣介石的如意算盤,表麵卻裝出一副真的隻想要東三省的樣子,背地裏預謀全局,待老蔣首尾難顧時,才發動了全麵戰爭……”
“你是說日本人的進攻拯救了共產黨?”謝有盼眉頭一皺,言語間透著挑釁。
“說拯救過分了,但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重要因素,這讓中國共產黨得以休養生息、發展壯大。”白希盡可能讓自己平靜。
“不對吧?紅軍當年並非山窮水盡,走萬裏長征也是為了北上抗日。發展艱難是事實,長征中,紅軍斬關奪隘,搶險飛渡,殺退追兵阻敵,爬雪山過草地,最後既實現了偉大的戰略轉移,又進行了偉大的抗日鬥爭。所有這些不正充分顯示紅軍頑強的生命力和無堅不摧的戰鬥力?這樣的部隊怎能被蔣介石消滅?又怎能說是日本人拯救了紅軍呢?”
謝有盼步步進攻,白希開始冒汗了。倒不是回答不了謝有盼這小子的問題,而是覺得回答他的問題太危險。自己還頂著個“右派”大帽呢,評價中國共產黨的曆史挫折已經犯下大忌,再這樣說下去,一旦傳到上麵,說不定又栽下什麽罪名來?
“謝有盼同學的這個問題,已經超出大家的學習範圍,我們今天就不對此做更多的探討了。將來大家有機會上大學的話,可以更深入地去研究我黨我軍的光輝曆史,現在麽——還是集中精力學習考試範圍內的知識吧!”
“好吧白老師,那我換一個問題:日本人為了侵華準備了這麽多年,為什麽沒有象滿清一樣把中國全打下來?”謝有盼還是窮追不舍。
“正如我前麵提到過的,日本為侵略中國,前後準備了幾十年。從軍事的角度講,日本攻打中國,他們挑選到了最好的時機——軍閥割據,蔣介石剛剛從形式上統一中國,其實各地軍閥都心懷異誌。看著是幾百萬國民革命軍,其實是一盤散沙。戰鬥力不行,武器裝備也很稀鬆。一遇戰事,多數先考慮各自保存實力。紅軍能夠逃出蔣介石的包圍圈,原因也在這裏。
日本人非常了解國民政府的軍隊,動手自然胸有成竹。所以戰爭開始的時候,日軍很快就打下小半個中國,中國正麵戰場上的軍隊被迅速擊潰。所謂機不可失,日本人把握得很好。可是從世界大局來看,日本人發動這場戰爭卻選了一個最不利的時機。整個世界當時都在戰爭的陰雲之下,法西斯和反法西斯兩股力量已經界限分明,日本侵略中國,已經不僅僅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事。日本地處海島,物產匱乏,又違背了遠交近攻的軍事原則,先打蘇聯,再打美國。日本人和德國人站在了一起,就把自己放到了全世界愛好和平國家的對立麵,成了真正的失道寡助。
很多同學都問我日本人集中精力打中國就行了,這麽個地大物博的國家還不夠他們用?去惹美國幹什麽?其實那不是去惹,而是先下手為強!美國已經向歐洲和蘇聯提供了反法西斯援助,羅斯福的態度非常明顯,隻是整個國家是否全麵卷入戰爭,態度還不夠堅決。但是出於全球利益的考慮,美國早晚必定會打日本,一打就會往死裏打!蘇聯要是頂住了德國,也不會放過日本!麵對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潛在敵人,日本最好的辦法就是先狠狠地咬它一口,所以就有了諾門坎戰役和珍珠港襲擊。因此,日本在中國戰場上是在和無數個反法西斯聯盟國家在作戰,中國政府的軍隊憑借西南險要地勢,在世界各國的援助下和日軍打持久戰。日軍在中國既無法速勝,又不能撤兵,大量的部隊被牽製在中國,在太平洋戰場上自然頂不住美國的進攻。在多條戰線上作戰,強大的德國尚且不行,何況日本?至於戰略和戰術上的問題,那隻是個表麵了……”
“如果日本沒有早早發動珍珠港襲擊,美國和日本的模糊狀態再持續幾年,美國不向中國提供大量援助,是否日軍可以占領中國?”謝有盼簡直對這段曆史著了魔,從來沒有同學能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逮著這個機會幹脆問個清楚。
“你可以這樣假設,但是曆史是不能假設的。日本人如果沒有偷襲珍珠港,蘇聯人如果沒有保住斯大林格勒,美國人如果沒能贏了中途島……以上任何一個戰役的勝敗都關乎全局,你的假設如果成立的話,我認為日本人必將占領中國,至少也是大部分中國!”
“可中國人是不會屈從於他們的統治的!”一個同學滿腔激憤地插嘴。
“嗯,你說的不錯,但你說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什麽叫不會屈從?‘反清複明’喊了兩百年,清王朝真那麽難反麽?蒙古滅南宋後,九十年就被朱元璋推翻了,而滿清入關兩百多年才被孫中山終結。在八年抗戰裏,日本人的占領區並沒有大規模的民眾反抗和暴動行為,東三省被占領十多年,很多年輕人連中國話都不會講了,心裏麵不服,可行為上卻妥協了……”
“如果日本人占領了全中國,又一直統治下去,那我們國家會變成什麽樣呢?”又一個同學問道。
“嗯,這個問題就有意思了,我認為……長時間下去,日本會成為中國的一部分!”
白希此言既出,把同學們都驚呆了。這是什麽論調?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了,他們怎麽又會成為中國的一部分?
“這就要回到謝有盼同學的第一個問題了。日本人如果占領了全中國,把老蔣趕下台,建立了新的政權,要實行有效的統治,就必須尊重中華文化。入侵的時候他們推行大東亞共榮圈理念,天下既定,他們必須以中華文化來安撫和穩定中國人的情緒,使中國人能得到休養生息。曆史有現成的例子,蒙古人的元朝,強迫老百姓說蒙語,拔掉麥子改成放牧,按照蒙古人的習慣生活,妄圖徹底消滅中華文化,可是元朝的江山連一百年都維護不了。而滿清入關之後,幾乎全麵接受了中華文化,尊孔孟,重科舉,輕賦稅,除了留辮子,沒強迫百姓做任何有悖中華傳統文化的事。因此滿清雖然和蒙古一樣也有著無數屠殺漢族人的惡行,但是幾十年下來,輪到康熙垂躬而治的時候,人民就高呼愛新覺羅萬歲了——遇到了好皇帝麽!但這並不可怕,這個偉大的外族皇帝也不可怕,中華文化深厚凝重,無孔不入,以至於百年之後,幾乎大半的滿人都已經習慣了漢人的習俗,甚至連滿語都不會講了,滿人的文化迅速被中華文化所包容,滿人自己的文化自然沒落。當天下再有大變,他們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中國人。日本人也逃不出這個宿命,他們對中華文化的景仰是滲在骨子裏的,他們的和服和禮儀,本來就是唐朝的風俗……”
“可是如果真的那樣,中國人每天要拜一個日本天皇,這怎麽受得了?日本人屠殺了我們多少中國人,怎麽能夠接受?”
“蒙古人殺害了中華至少五千萬人,滿清或許少一點,估計也在三千萬以上,可是當年中國人拜元世祖忽必烈和愛新覺羅氏,不也照樣受得了麽?中國老百姓最盼望的是如何早日結束戰火,如何安居樂業,誰當皇帝倒是不太在意的。日本人一旦得了中華,統治必不會象清朝那樣長久,他們和中華文化的淵源太深,很快會被同化。更或許幾十年下來,中國共產黨就帶領全國人民把日本人主導的政府推翻了。這個時候,大和民族會和滿族一樣,成為中國的一個少數民族,日本也和當年的滿洲一樣成為中國的版圖……”
“謬論!”
謝有盼被白希的話激怒了。他無法接受日本人有可能成為統治者這樣一種論調。曾經讓自己的父親受盡生死折磨的日本鬼子竟然有希望成為中華的主宰?這個老右派!學問是好的,可是思想有問題!劃清界限!
“你簡直就是在說胡話!是在給日本侵略者臉上貼金!你在否定中國人抗日戰爭的偉大功績……你……你……那你覺得中國人就沒有自己的骨氣和尊嚴?隻要能夠過安生日子,就不會拒絕一切外來侵略的統治?”
謝有盼站起來喊道,可他除了喊幾句空洞的口號,卻找不出有力的論據來駁倒白希。同學們也按捺不住的群情激憤起來,課堂上一片吵吵嚷嚷。
“同學們不要激動,我們是在探討問題。我已經跟大家說過,我的回答僅僅代表我個人的觀點,你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我隻是想讓你們知道得全麵一些。大家既然問我,我就不應該言不由衷,我們共產黨人講的是實事求是。我雖然現在是右派,但是學術自由的原則我還是要堅持的……曆史不能重演,但是我們在課堂上是可以象下棋一樣把它複盤的,找出我們能夠作為鏡子的規律來,這才是學習的態度。另外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的話雖然是這麽說,可是在日本鬼子打到我的家鄉時,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共產黨領導的遊擊隊,和鬼子也曾經刺刀見紅,真刀真槍的幹了幾年!這是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幾乎無須考慮便做出的選擇。講述曆史和躬身入局完全是兩回事……好了,今天我們的課就上到這裏,同學們有什麽問題,可以在課後來找我。今天我在課上的言論,純粹是學術討論,下課!”
下了課白希就後悔了。衝動啊!總為一吐為快而衝動,這個毛病總是改不了!謝有盼這個兔崽子,總能撩撥到了自己的癢處,一興奮就全說了。嗨,愛咋咋的吧!一群孩子,不至於亂向組織匯報。謝有盼這個學生有點意思,腦瓜好使,有抱負,還憎惡分明,跟自己當年有點象,是個革命的好苗子啊,不上大學就可惜了的了……
這天晚上,謝有盼照例到教室趕夜功。這是他的老習慣了,這間教室幾乎成了他的專用場所,他拒絕了所有想和自己一起學習的同學,包括女同學。曾經也在教室開夜車的同學,都被他找茬轟出去了。同學們後來都知道謝有盼這小子獨,不喜歡和人分享,而且他學習太好,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學習,還感到自卑。謝有盼終於樂得清淨了。他今晚想狠攻一下俄語和語文,上午的曆史課把他搞得頭暈腦漲,這兩天都不想看曆史了。高考已經迫在眉睫,不能再胡思亂想。
“北風怯,狂沙難上銀鉤月。
銀鉤月,霜掛冷關,雪掩寒雀。
一支胡琴他鄉曲,
兩代天驕江南滅。
江南滅,絲竹聲冷,鐵蹄聲裂。”
教室外突然傳來一陣吟誦,是一首《憶秦娥》,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一口豫東口音,正是班主任白希。謝有盼合上書,拉開門,看到白希正在月光下抽煙、踱步,對著一彎新月若有所思。
“白老師,這麽晚了,你還在備課?”
“啊?謝有盼啊,還在用功麽?我這哪是備課啊,睡不著,出來走走。”
“這首《憶秦娥》是誰的呢?慷慨大氣中透著沉鬱蒼涼呢……”
“哦,是我寫的,前幾年在內蒙考察工作的時候做的,剛才看見月亮,忍不住念出來了……”
謝有盼看著白希,發現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在他麵前,自己總象一個局促的孩子,滿身的激情和抱負,竟然會變得不輕不重沒了影蹤。他意識到自己在課堂上對白希的提問,更象是對白希的刻意發難,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樣做到底有何目的。而現在麵對著他,一切都平靜了,謝有盼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和這個洞悉世事的右派班主任會說什麽了。
“為什麽這麽想考大學,不走你父親的路?”白希問道。
“我不想……他也不讓。”
“哦?這倒很少哩,很少有軍人家庭不喜歡兒子當兵的。”
“我哥哥去了朝鮮……”
“這事我知道,校長和我說了,他是從學校直接參軍的,他的學生檔案還在這裏。”
“他直到現在也沒有消息,部隊說他被敵人俘虜了,叛徒!”謝有盼一提到此事就咬牙切齒,低頭狠狠地把腳邊的一顆石子踢開。
“他是被俘虜,又不是叛變,你怎麽認為他是叛徒?誌願軍好象被俘了上萬人,你怎麽能這樣責備他呢?”
“我爹原本就反對他去參軍,他咬牙切齒非去不可,走的時候跟全家人都不打招呼,我爹我娘為他不知道擔了多少心!去了就去了,沒為家人增光不說,卻第一次打仗就被俘虜,他也真舉得了手!這讓我爹怎麽抬頭?打了半輩子仗,從來沒有稀鬆過,兒子竟然是個孬種!”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白希幽幽地說,吐出一口濃煙。謝有盼聽了這話,呆在原地不動了。他強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智慧的力量正透過青色的煙霧朝自己壓來。
“我看過你的檔案,咱們師生一場,我就開導開導你。我受發落到此,自認為和你有些緣分,說話就不拐彎了。你有抱負,也有包袱。當年你父親在朝鮮的時候,你和謝有根因為有同學後麵說閑話就把他們打得頭破血流,縣領導都來了。校長跟我說過這事,是因為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參軍的吧?”
“他一直想參軍……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兒吧。”
“嗯……我在參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學。我的父親當時在北洋政府做事。嗬嗬,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軍閥混戰,後來馮玉祥的部隊抓了我的父親,那年我十六歲。在學校裏原本很風光的,父親出事後,連喜歡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盡了白眼和排擠,怨恨過,憤怒過,我一直引以為傲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成了阻礙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當時根本接受不了。後來蔣介石打敗了馮玉祥,他也再沒翻過身來。解放了,他眼看這要被宣正名份了,一場大病卻沒有熬過去。我當時如果就那樣沉淪下去,就回家種地了,可我不甘心,總想找個機會翻過身來,於是我就參加了共產黨的隊伍,在鬼子的地盤和國民黨的地盤幹了十年。這麽多年下來,滿以為翻過身來了,可這不,我到頭來不還是個右派?”
“……我爹前年也也被定了個右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學校讓不讓我考大學,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們學校還好,領導們還是很看重升學的,而且不少學習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進‘黑五類’裏了,不能一概都抹下去,考得上學校會盡量開綠燈的。至於大學裏要不要,那就不好說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個心願,反正在家也沒啥意思,不如在學校待著。我爹隔幾天就去匯報幾次,村裏人雖然白眼不多,但是也都不怎麽來往了。”
“有盼,你的父親打鬼子、打國軍、打朝鮮,他為新中國奉獻了很多,但是他在人們眼裏,屬於半路革命,他在國軍的那段曆史變成反動的曆史了!而事實上他是問心無愧的,他做了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應該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驕傲的!如今別人怎麽評價他,其實與你,與他自己都無關了!那些所謂的‘榮譽’其實一點也不重要!我的父親臨死的時候,抓著我的手說,這一輩子他無怨無悔,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鴻章那麽拔尖的外交家,為國家操勞一生,可還是落下個賣國賊的惡評……有盼你要記住,別再為父親遺憾,更別怨恨你哥哥,他們憑良心做事沒有錯。那樣的時代,普羅大眾都隻是被滾滾潮流推著走的,大家根本就無從選擇,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不在於‘做什麽’上麵,而在於‘怎麽做’上麵。而‘怎麽做’,有人憑良知,有人不憑良知……你現在學習這麽用功,可你真的認為去了北京,創出一番革命事業,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並不存在的恥辱麽?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荒唐!父親和哥哥永遠是親人!我老婆是地主惡霸出身,成分極差,組織上讓我和她劃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幹了大半輩子革命,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樂業,家庭富足和融麽?如果最後連自己患難與共的老婆都不能認,那我還叫什麽共產黨員?還是人麽?”
“可這是階級路線問題啊,你已經是右派和資產階級反動分子了,是下放到這裏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話重重砸在謝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時劍眉挑立,虎目圓睜,謝有盼突然覺得,這個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輕的時候,必定是一個風流瀟灑的魅力青年,為了不和老婆劃清界限,他寧願放棄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績,這得要多大的決心?
“帽子多個一頂兩頂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們太希望國家快速發展迎頭趕上了,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味求快就容易違背規律,就會摔大跟頭,不能再犯蘇聯的錯誤啊……有盼,你有抱負是好的,但是抱負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實現,不管作甚麽,不要違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親,你的哥哥……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和你的父親決裂?”
“……白老師……我並不是怪他們……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是想過和他決裂……但是……當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學,離開這裏,到北京去闖一片天地,改變一下自己,也給我家帶來點好的影響,留在這縣城裏也沒有前途。”
謝有盼十分驚訝,這個白希為什麽能看透自己的內心?這些個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為什麽白希一說出來,都有醍醐灌頂的感覺呢?被這樣一個睿智的人看透內心,謝有盼心裏浮起一陣驚慌,趕忙把話題移開了。
“有盼你記著,你的父親是個英雄,在國民黨是英雄,在共產黨也是英雄,因為他是中華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這混亂的當世受到什麽樣的批判,曆史終歸會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時間會讓人們清醒的!你的父親可能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偉大,他可能隻認為他所做的一切其實隻為他的一己之家。現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爭取上進,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親人決裂,才能夠換來自己的地位和榮耀,終歸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為你在得到這些浮華的東西時,卻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人性!”
白希的話砸得謝有盼腦海中咣當直響,一身雞皮疙瘩閃電般掠過了全身。白希的話正是他幾年來心理鬥爭的主題,他擺脫不了的痛苦,前進和後退好象都是深淵,如今白希給他指出了一條唯一坦蕩的路。謝有盼抬起頭來,發現眼前模糊一片,滾燙的眼淚已經洶湧衝出眼眶。
“白老師……我聽你的……我這些年白學了,肯定讓我爹媽寒心了……”
“不會的,他們一定在為你驕傲呢!你的學習好,他們就可以看到希望,別讓他們失望。”
“我想考到北京去,闖個天地出來,回過頭來就能照顧他們。”
“這很好啊,你想考什麽學校呢?”
“心裏沒譜兒,原來想考北大,可是太難了……在咱們這裏招生的北京重點院校也好象並不多。”
“太拔尖兒的學校要謹慎點。咱們縣一中教學力量有限,以你的成績和悟性,在這裏是一流的,放到全區就不好說了……瞄著北大這種重點有些冒險,我建議你試試北京法律學院。他們建校時間短,老校長錢瑞生還是我父親的同年呢,隻不過也被打成右派了。在那裏我還有兩個昔日同窗,一個是教導主任,一個是副校長。上次我去北京,他們還問我能不能去講課呢……你去那裏,我或許還能幫上點忙,如果考上了,爭取開個綠燈……多少算是個照應……”
“您覺得我能考上麽?那可是法學院校,也是國家重點,不好考……”謝有盼終於被白希打動了。在這樣一個真誠坦蕩而關心自己的智者麵前,再隱藏自己還有何意義?
“保持這個狀態,你一定可以考上的,最多再重讀一年……相信我!”
“可我的成分不好,我覺得出省有困難啊!”謝有盼擦去眼淚說。
“負責學生檔案的劉處長已經去農場了,我記得你的履曆上寫的還是革命軍人,好象並沒有改過來……”
“……”
謝有盼愣住了,這倒真沒有想到。
“對了,我說的你要和父母情係一體,並非要你和他們同遭遇、共進退。針鋒相對地直來直去往往不是好辦法,要有靈活的對策,有些事情單憑一腔血氣是做不好的!我們當年做地下工作,和鬼子、國民黨天天鬥智鬥勇。在天津衛,為了掩護我們在敵人內部的同誌,讓他取信於敵人,我們還設計過在公共場合刺殺他一次。我苦苦地練了半個月,子彈最終準確地打在他肩膀上。解放後我和他再見麵,他說要是沒有我的這一槍,他就拿不到敵人在整個戰區的作戰計劃……可惜啊!聽說他終於受不了挨整,兩個月前上吊了……那顆子彈現在還留在他的身體裏……”
白希背過身去,靜靜地看著天空。謝有盼雙手肅立,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感受著他的痛苦。一顆流星從天上滑過,快若閃電,美如精靈,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光線……
轉眼兩年過去了。老旦的身子奇跡般地恢複到了大躍進前的狀態。這一年全國形勢仿佛又大好,農村的生產生活趨於平穩,政治風波和風細雨地飄來飄去,英雄人物輩出。老旦記起有盼說自己不看報的缺點,開始天天看報,偶爾還作些剪報,開始對全國的形勢有些全麵的了解了。
是年,全國農村掀起了“農業學大寨”運動,全國工業係統掀起了“工業學大慶”運動。
是年,解放軍總政治部編輯出版了《毛主席語錄》。文化部和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及所屬各協會對文化戰線再次進行整風。
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為組長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
是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實驗成功。
是年,周總理宣布我國還清了對蘇聯的全部債款。
……
老旦對幾個中央特別強調的事情極其關注,卻無從理解其中奧妙,隱約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即將在大地上刮過。這是一些什麽樣的力量,會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遭遇,他把有關這幾個問題的剪報全部收集下來,慢慢地揣摩著。這些事件是:
《人民日報》發表文章,點名批判楊獻珍的“合二而一”論;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園經驗”,先搞“紮根串連”,然後搞“四清”,再搞對敵鬥爭;中共中央發出第二個《後十條》,提出敵人拉攏腐蝕幹部,“建立反革命的兩麵政權”,是“敵人反對我們的主要形式”,強調要“認真地進行民主革命的補課工作”,強調必須把放手發動群眾放在第一位,首先解決幹部中的問題,並規定整個運動都由工作隊領導。什麽叫首先解決幹部問題?是否包括農村的幹部?老旦對此頗為擔心,卻摸不著頭腦。
這一年底,中央召開全國工作會議,討論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問題。據說會上毛澤東批評了關於運動的性質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黨內外矛盾的交叉、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運動的性質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另外,他還批評了北京有兩個“獨立王國”。人民日報大篇幅地報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無法理解這兩個王國所指,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敢奪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麽?
這沒頭沒腦的政治信號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兩人探討也沒個頭緒,幹脆都不想了,反正不會再挨餓了,這比啥都強。公社在新年前落實中央政策,經多方考慮,給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這令老旦簡直是揚眉吐氣了。公社詢問老旦是否還想出任村幹部時,老旦把手搖成了風扇,還讓老子當出頭鳥?休想!
有盼兒終歸是一隻拴不住的叫驢,回到學校後音訊杳杳,整學期就能回來一兩次,回來也不說話,天天就是看書做題,嘴裏念念有詞,象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兒無法理解他的舉動,更不敢幹涉,讀書人也許都是這個樣子,袁白先生當年不也是一邊遛躂一邊自言自語?夫妻倆滿心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在學業上出人頭地,將來有個好前程。
這一天,老旦和翠兒坐在院子裏掰著玉米棒子。黃澄澄、瓷實飽滿的玉米粒兒讓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旦把玉米棒子夾在兩腿中間,用獨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擼著。五根子懶懶地趴臥在老旦身前,把他散落在腳邊的玉米粒兒舔進簸箕裏麵,尾巴不停地搔著老旦的腳。老旦想起了當年新婚時抱著翠兒一幹通宵的壯舉,以及睡夢中那飄香的玉米麵糊糊。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這個院子裏,隻是自己和翠兒的身體大不如前,心有餘力不足,二人隻能十天半月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當!”一聲巨響,大門被豁然撞開了,門閘遠遠地飛到院裏,險些砸了五根子。這畜生被嚇得騰然躍起,隨即發出一串凶惡的號叫,直奔破門而入的那人衝去,突然卻站住了,號叫變成了撒嬌,激動地撲到了此人懷裏,老旦這才看清,竟然是半年不見的有盼撞進門來。
“爹!娘!俺考上大學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學院了!”
謝有盼幾乎是憋足了力氣大喊,臉上通紅一片,頭上大汗淋漓,顯然是從村口一路奔跑回來的。
“這個?真的考上了?”
老旦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心頭砰砰亂跳,翠兒被驚得竟然沒有站起身來,手裏拿著一個玉米棒子,已是呆了。
“你們看,這是錄取通知書!”
謝有盼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抽出一張整齊的折紙,打開了亮在身前。那上麵寫著“錄取通知書”幾個大字,還有個鮮豔的紅章,這不會有錯了,兒子真的考上北京的大學了!老旦頓時覺得眼眶濕潤,手腳顫抖了,而翠兒更是高興得大哭起來。
“俺的好盼兒啊,你可給你爹你娘長臉了啊……”
“俺的出息兒子!比你爹強啊……”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笑聲和哭聲夾在一起,五根子在他們的腳邊歡快的蹦著,叫著。他們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裏,仿佛看到了一條通往希望的道路,已經亮堂堂地浮現在眼前了。
謝有盼考上北京的大學,成了板子村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除了被土匪挾製而來的袁白先生是個秀才,這裏就再沒有出過這麽紮眼的文化人了。那可是北京城的著名學府,出來了就是大學生,了不得的前途!光宗耀祖的前程!於是板子村沸騰了,熱烈程度甚至超過了當年老旦榮歸故裏。各家各戶都送上了自己的心意,謝國崖送來了一件衣服,郭平原送來了一雙婆娘納的布鞋,鱉怪女人送來了一個繡著“為人民服務”的書包,更多的人送來了無數本大小不一的《毛主席語錄》,在炕上摞成了小山;謝家的族長送上來自己的孫女,說門當戶對的要不要先串個親?
對待鄉親們誠心的祝願,老旦和翠兒心中感激,就粗辦了一桌酒席,每戶一人,請鄉親們來熱鬧一下,可一熱鬧起來場麵就失控,結果整整就鬧了三天。老旦開了酒戒,喝了個酩酊大醉。謝有盼高漲的自豪感在這樣的儀式中升騰到了極限,也喝了不少。鄉親們那充滿期望的眼神讓他感到溫暖,村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那熱辣的眼神也讓他感到濃濃的陶醉,但是他謝有盼是絕對不會動心的,京城裏多少有文化的漂亮大學生等著自己,如何能在這裏動了凡心?
去北京上學之前,謝有盼回到中學去看望白希,卻被告知他已經被拎到縣裏去批鬥,就此一去不回了。謝有盼四方打聽,關於白希的小道消息很多,有人說他是公開散布反黨言論的反革命,有人說他是指示天上美國偵察機的敵特。結果也有多種,有人說他被關回了牛棚,有人說他被投進了監獄,更有甚者,有人說他已經被拉走槍斃了。他走的時候帶著手銬,一臉從容,一聲長笑……
教務處黃主任悄悄塞給謝有盼一封信,打開來看,白希那剛勁的筆跡躍入眼簾,竟然是一首詞。
《沁園春.趙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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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故地,蒼山北漠,黑水河源。
思燕趙故國,狼煙烽火,
千年邊塞,城仞兵堅。
大風歌起,白日西斜,一羽孤鷹獵長天。
亂天下,逐萬裏疆北,馬碎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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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韓楚魏樓煩,夢胡服騎射雁門關。
歎趙武陵王,雄心已逝,
雲城沙浪,嗚呼家園。
青草萋萋,琴笙怨怨,黃沙壟上月珊闌。
問青鬆,憑昨日英雄,何以當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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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言:有盼同學,得知你考上了北京法律學學院,頗為欣慰。可我不能為你慶祝了,臨別匆匆,不能多言,這首《沁園春.趙長城》也是我在內蒙工作時寫的,想當時真是豪氣萬千啊!可世事無常,曾經英雄氣短,終成浮雲。此去無期,但留此文與君,前路多險,珍重!師友白希
謝有盼念著那磅礴大氣的詞句,仿佛聽見了白老師在被押走時的大笑,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眶。
這一年年初,中央發布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此文雖然對去年下半年以來“四清”運動中某些“左”的偏向作了糾正,但又提出了“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等更“左”的觀點。文件下達後,全國城鄉的“四清”運動繼續進行。
縣裏迅速發布了響應號召,而且強調要“清得徹底,清得一塵不染”。四清社教工作隊進駐各公社,直到每個大隊。分配到板子村的四清工作隊員是由縣委宣傳部的同誌以及兩名軍隊排以上幹部組成的,公社也派了團委的人下來。板子村依然是郭平原當家,對此來頭不小的工作組絲毫不敢怠慢,立刻成立了四清學習班認真學習。公社召開了黨團員幹部大會,又召開了全公社社員參加的萬人大會。會上領導對幹部群眾提出要求:廣大黨團員、貧下中農積極分子都要參加四清運動,揭發幹部的四不清問題。一手抓運動,一手抓生產!以主要精力抓三秋種麥,搞好“三同”建設。同時,要通過發動群眾,尤其是貧下中農,揪出四不清幹部的種種劣跡,徹底把清理工作做到位。
四清工作組的組長是縣委宣傳部的黃幹事,三十多歲個人,長了一副五十歲的臉孔。他被分到板子村後,彷佛吃了猛藥一般不知疲倦,將大隊幹部和各組組長走馬燈似的傳來喚去。寫曆史材料,寫當今覺悟,掰大隊帳目,搞群眾調查,每一項工作都有他的身影,彷佛不用吃喝拉撒似的。他仿佛並不急於從幹部中間揪出四不清的家夥來,寫完了再寫,查完了再查,各種材料收了個全,都摞成山了,消化來消化去,時不時把當事人叫來,沒頭沒腦地問上幾句,卻不表態,臉上始終凝固著一副僵硬的笑。與之同來的兩名軍人就相形見拙了,他們崩著臉幹了個把星期,和不少和幹部們就熟兒起來,問著問著沒準就跑了題,和有著英雄故事的老旦更是聊起了南征北戰。這個時候黃幹事發火了,嚴厲譴責了兩個四清組成員的工作態度,說這樣清下去你們就成了“四不清”了。老旦灰溜溜地被攆回家裏,路上碰見了正被民兵押過來的郭平原,忙問原委。郭平原說自己的幾筆帳目出了問題,搞不清楚是咋球回事,反正有幾百斤糧食在賬麵上沒了蹤影,要去工作組交待清楚。老旦心中詫異,幾百斤糧食沒了蹤影,這可不是小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賬,會不會牽扯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