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旅

用文字震撼心靈!
正文

鄉村沉淪 二十七

(2007-11-20 05:13:45) 下一個

  這注定是個讓人無法琢磨的季節,用老隊長的話是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也都來了。

往年的雙搶前夕,大多雨水充沛,但今年卻是個例外。

那天晚上眾鄉鄰跪救周昌久感動了上天,流了一夜的淚,也許上蒼的淚泉也枯竭了,心瓣也空了,隨後的二十多天,白花花的太陽便將滿地的赤熱和塵埃碾來趕去,硬生生地要榨取所有生物的最後一滴水分,將大楓樹下的香灰和八汊湖裏的那份肮髒和惡臭盡興揮灑在羅家大屋的每一個角落。

老伴將稀飯推到老隊長麵前,自己卻沒有去盛,抓起一把扇子呼呼地掄上了。“大清早就怎麽熱。”老伴一邊扇一邊用手抖落著身上的汗衫,見老隊長怔怔地坐在那,臉上掛滿汗水,便用扇子朝他使勁地掄了兩下,又忍不住給自己扇起來,“扇子在那,自個兒扇去。”

老隊長也覺得挺不過去了,右手抓起板凳上的扇子。

“這預報(天氣預報)靈不靈啊,天天呐喊著下雨,這莊稼都快沒了還沒見下。真是!那稻子正灌漿呢,這要是沒水……”

“沒水又能怎麽樣?”老隊長推開眼前的稀飯,“把茶拿來!”

老伴放下扇子,從房裏給他端出了晚上的涼茶,老隊長接過,咕嚕咕嚕灌了飽,噓了一口氣。

“這麽多年了,那塘也沒人挑了,渠也沒人修了,你指望天上能掉餡餅?”老隊長用扇子拍拍桌子,“能夠享福這些年該知足了。你看看,現在哪口塘能有一尺深?哪條溝還能淌水?”

“這稻子今年又不知要減多少。”

“減就減,能有什麽辦法?!”老隊長抓起缸子,發覺裏麵已沒有了茶水,便向老伴晃了晃,“這年頭,糧食比狗屎還賤。”

“那,那也不能買糧食吃吧。”老伴拿起水瓶,將他的缸子倒滿。

“買糧食吃?再不下雨,水都沒得喝了。”

老隊長所說的水都沒得喝,是指下屋那些沒有水井的人家,池塘幹了,河水又不能吃,他們就隻能靠在幹涸的池塘中間挖眼土井,來保證日常的飲用水。照目前的情景再持續三五天的話,隻怕連那土井也就滲不出水來了。

“電視裏天天喊抗旱救災,政府也不管管幫幫我們了?”

“管?能管過來?哪兒不都一樣?”老隊長端起水杯,吹了吹,呷了一口。

“稀飯都快涼了,吃了吧,待會兒肚子又餓了。”老伴囑咐。

“這天……”老隊長皺起眉頭望著門外,“怕還沒有雨。”

“那也說不準,要是暴雨,說來可不就來了。”

“你是尋思像人撒尿?真是的。”

“咯咯咯。”老伴笑了,“我隻是說說,噯,程敬媽好點了吧?我要不要去看一下。”

“沒大事了,巧珍會照顧的,就是中了暑。”

“也是的,這麽大年紀了,那稻子枯就枯了,還拿瓢去舀水澆,我看是越老越糊塗了。這麽熱的天。”老伴埋怨,“要不是周敏他們撞上,不又丟了一條命……唉,他們家今年……”老伴突然壓低嗓門,“他們家今年是不是招上什麽了?”

“你那嘴……”老隊長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抓起稀飯,“你能眼看著到手的莊稼丟了?他們家的情況她自己不清楚?

“今年年頭對羅家大屋真不利。”老伴是想說都是大楓樹害的,但或許是對大楓樹的敬畏,她閉了口。

“周敏考得怎樣?”老隊長三兩口喝下那碗稀飯後,一推碗筷問。

“還有幾天才能知道吧。應該沒有什麽問題,那孩子從小學習就好。”

“他要考上就考上了,羅思和穎穎可千萬別考上。”老隊長搖著蒲扇道。

“你這話可就怪了,為什麽他們就不能考上?我聽說他們學習可一點不比羅敏差。”

“不差有什麽用?一萬好幾千的學費他們兩家誰家也拿不出來!到時候還不是父母親去四處磕頭作揖借錢。能不能借到還兩說呢。”

“我們家老二幸喜不是現在讀的大學,要不我看你也供不起,也沒有地方去借。”

“……”老隊長突然用扇子向老伴招招,“我問你……”

老伴有點受寵若驚,忙湊上前,“麽事?”

“怎麽這年頭人越活越累得慌?”

“八十歲老頭砍茅蒿,一日不死一日要燒。能不累?”

“我不是說這個!”老隊長沒好氣地打斷老伴。

沉靜的屋裏,那份灸熱便體會得更加清晰,渾身上下成了水渠。

“把電扇拿出來。”

老伴便起身進房,將落地扇搬出來,插上電。一股清涼撲麵而來。

“還是這東西管用。”老伴帶著笑。

老隊長未置可否,隻是倆人心裏都明白,要不了半個小時,那風也會一陣陣火辣辣地炙人。

“你沒上愛珍家去過吧?”嘴裏叼上煙,耳朵裏隻有電扇嗡嗡的聲音,老隊長覺出了沉悶。

“沒有事上她家去幹嘛?”老伴表現出一種不屑。

“聽人說,劉大福那狗日的要訛了她三十多萬。”

“三十多萬?乖乖,劉大福怎麽就要訛她呢?”老伴這回來了精神,雖說她很是瞧不起那一家子,但三十萬絕對不是小數目;而關鍵是現在她們家隻剩下孤兒寡母的。

“劉大福也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張借據,說是羅貽強借他的。”

“真的,假的?”

“誰知道。反正倆個大孬子說要將一個塑料廠抵給他。”

老隊長說的倆孬子,指的就是程愛珍和她的女兒。

“哎,也沒有一個明白人幫幫她。就菊花明白點還跑了。這娘倆……”見有人詐她三十多萬,老伴又湧顯起她的憐憫之心。

“你尋思菊花能跟她的孬兒子過一生?要不是羅貽強借錢給她,她能嫁給他那個孬子兒子?”

“那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跑呀?”老伴心生埋怨。

“你也去吃點飯吧,別淨操別人的心。”

 

心情躁動的自然遠非老隊長一家。

周昌久此時就蹙著眉頭,躺在落地扇下的躺椅裏沉思。

十幾年自己精心構築的大廈,在那個電點閃雷鳴的雨夜,一下坍塌殆盡。

兩鬢染上蒼白,額上皺紋縱橫,目光黯然,胡須滋生。一個具有英雄情結,俠義情懷的人,他的心應該永遠年輕蓬勃而有朝氣。但周昌久明顯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漸漸萎縮。

他不是畏懼於那副手銬,不是絕望於那份高壓,而是來自他內心那份英雄情結的崩潰。

羅慶老人那緩緩屈下的雙膝,玉蘭老隊長眾鄉親毫不猶豫跪下去的神情,那個雷鳴電閃的墨黑雨夜將在他的靈魂上打上終身帶著極端扭曲的烙印,將直接標誌著一個英雄時代的終結!

一個時時奢望像泰米斯(themis)那樣手持正義之劍來捍衛道德和正義的,可最終卻是靠那些他認為需要他去奔走呼號,主持道義的老弱婦幼,用一雙膝蓋和全部的人格尊嚴將他救贖。

連自身都不能保護的人,是沒有力量去為正義和道德鳴鑼開道,揭竿而行的。

他還能幹什麽?為自己,為鄉親們。

 

羅謀貴在他不大的堂廳裏已經轉了十幾圈,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十五歲的女兒羅婷看著桌上已經涼透了的稀飯輕聲道:“爸爸,吃了吧。”

“吃你的!”羅謀貴大聲斥責。但到底沒有再轉圈,一屁股就著身邊的板凳坐下了。

“這個臭婆娘,回來老子打死她!”他用手重重擂了一下桌麵,那碗筷便跟著跳了一下。

羅謀貴在家排行老二,五十邊近,生得虎背熊腰,走路說話都有股氣宇軒然的樣子。但謀貴脾氣火爆,一句話不順耳便會拳腳相向,即使是老父老母也不放過,更別說自己的老婆孩子。全不象他的老大羅謀富,人長得魁梧,又會過日子又會心痛老婆孩子;也不象他的弟弟謀喜,對老人端茶送水百依百順。所以,在分養時,老人便毫不猶豫地選了老小。這便成了羅謀貴的一塊心病——他認為二老瞧不起自己,三兄弟就他一個人還住在祖上留下的三間破瓦房裏。這也是他自認為矮人一截的理由。其實羅謀貴的理由還有很多。

羅家大屋很少有跟羅謀貴往來的,不為別的就為他那翻臉不認人的火爆脾氣。

羅謀貴當然也不是碌碌無為之輩,他也期望能通過一家人的努力,將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再不濟也得將祖上的三間破房換成二層小樓——哪怕是極其簡陋的那種。

但事實卻使他不得不哀歎,“沒有一個爭氣的。”

羅謀貴說的“不爭氣”,並不僅僅隻是經濟上的寡劣。

年輕時的羅謀貴是個銅匠。給人換個鍋底,打個鋁瓢,補個臉盆什麽的。羅謀貴到如今還後悔當初怎麽就聽了父母的話,學了這麽個討飯的手藝;整天挑著大挑子走街串巷,掙的錢還不夠填飽肚子,到最後竟然連老婆都討不著。

 

合當羅謀貴命占桃花。一次寄宿在玉華的家中,一眼便被玉華的容貌迷住了;於是他借口周圍有生意,和玉華父母商量,想在玉華家多呆些日子。

玉華父母拿出山裏人特有的赤誠,一口應允。

 

其後的幾天,羅謀貴調集了自己所有的智商,將家鄉的繁華和家裏的富有吹得天花亂墜,隻差沒有說成是人間仙境了,再加上他的翩翩儀表,一時間,羅謀貴儼然就是白馬王子的化身。

一個寂靜的夜晚,玉華瞞著家人,毅然跟著羅謀貴從江南的小山溝裏回到了羅家大屋。

但她沒有看到她所期望的一切,現實和期望竟是天壤之別。她麵對的隻是貧瘠的小山村,沒有山沒有水,也沒有鳥語花香,有的隻是橫七豎八的建築,——幾間東倒西歪的破瓦房。

後悔已然晚矣,爭吵和戰爭便成了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即至兒女落地,玉華也曾告誡自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羅謀貴也想和妻子一起把這個家搞好,怎奈他們的生活境況卻是每況日下。

再也沒有人去找羅謀貴打個鋁勺修個臉盆什麽的了,社會的發展和進步正一步步將他這個行業慢慢推進了曆史的墳墓。

除了偶爾打點小工,他們便不得不麵對清貧而又困惑地歲月。

兒子大了,大了的兒子沒有給羅謀貴夫婦帶來絲毫的欣喜。

輟學的兒子除了遊手好閑,便是學會了夜晚的營生,專門幹些偷偷雞摸狗的勾當。人家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卻盡挑近處的摟。每每是晚上偷了,白天人家就徑直找上門來。

羅謀貴隻能跟在後麵陪盡了小心。

皮帶和棍棒已然遠遠失去了它的威懾力量。皮帶和棍棒下的兒子不是討饒而是叫囂,“你有種就把老子的腿打斷!”他不是沒有那份膽量,而是下不了那個手。但他也不能聽任兒子如此胡作非為,讓他顏麵掃盡。

在妻子玉華帶著女兒羅婷回江南娘家拜年時,他將睡夢中的兒子五花大綁,推進了派出所。

羅謀源沒有聽到想象中的對他那種大義滅親的歡呼,他聽到最多的便是,“你怎麽那麽狠心,小孩子哪能沒一點毛病,就是兒子不好那也是自己的兒子啊。虎毒尚不食子,哪有做父親把自己的兒子往死路上送的!”

而妻子更是對他哭喊叫罵不依不饒。

他沒有從想象的大義中掙脫出來,卻又遭受著親情的閹割。

這一點他沒有想到,而更沒有想到的是兒子跑了。

兒子本來判了兩年,再有半年就可以出獄了。但半個月前,他卻趁著一次集體勞動,偷偷溜了。

 

“這個狗日的!”羅謀貴心中可謂五味陳雜。

玉華的擔心卻有著更為具體的內容——兒子是否餓著,在哪裏睡覺,千萬別碰著什麽壞人,別再去幹那些壞事。

昨天晚上他們因為兒子的事,又掀起了波瀾,羅謀貴再一次訴諸武力。

但這次玉華卻沒有和他配合,屈辱而妥協地將這場戰爭延續下去,而是轉身而去。

羅婷跟著追出門時,羅謀貴還象一個得勝的將軍高聲厲喝,

“讓她走,看她能走到哪裏去!”

 

“這個臭婆娘,回來老子打死她!”他嘴上如此說,心裏卻明白,那個臭婆娘能不能回來也隻有天知道。

“快給我錢,快點!”從門外闖進一個黑影,“啪”地一下,反手將門關上。

“你……!”

羅謀貴和女兒羅婷齊聲驚叫。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毋庸置疑,保護好自己是主持正義和捍衛他人利益的前提。但似乎這還遠遠不夠,普渡眾生需要的力量和能源簡直就是無邊無際的。連創造世界的上帝,法力無邊的佛祖都隻好扔下自己的兒子耶穌代為受過或剃度出家遠離紅塵...

何況稀稀幾個周昌久呢?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