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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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二十

(2007-11-12 06:55:39) 下一個

 

啞巴離去,除了上蒼不忍,垂淚作別外,羅家大屋再沒有一個人出來;也許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一個平常的早晨。梅子熟了,雨也來了。啞巴的離去似乎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一絲一縷的牽連。

即使有,那也是一種愛莫能助的無奈和漠然。

呐喊了老長時間的啞巴終於有了主顧,這應該是件讓人挺高興的事。這證明啞巴的存在對於羅謀生及她的兒女來說,還有一份特殊的價值,更重要的是她使得所有羅家大屋的人都得到了一種徹底地解脫——無論是愛她的,還是恨她的,還是不愛不恨她的。

如果說還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不能賣得更像樣一點,哪怕比叁佰塊再多那麽十塊二十塊……

但那也注定不是一場慶功會或歡送會。離別的本身就是一種淒涼和痛苦,更何況是在這種場合這般情景下,任你金蓮(快嘴金蓮)再世,也隻能辛酸滿腹,欲語還休!

這是一個兩難地抉擇,兩難的正反兩麵標注的都是兩個字——苦、痛!直麵苦痛則是對心靈的蹂躪和對靈魂的宰割。

三輪車進村時,老隊長正扛著鋤頭從後山往回走,他沒有去追隨三輪車,他隻是悄悄閃到一旁,然後在輕塵中目送著三輪車施然而去。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缺乏麵對慘痛的勇氣。琢磨了一夜的幾句寬慰話也隻能變成心中的祈禱。

依在桌邊,麵對老伴端來的稀飯鹹菜,他隻是毫無節製地吸食著香煙,似乎要將那一點星火洶湧澎湃,化作無限光明。

大雨傾盆,三輪車轟鳴時,老隊長卻猛地跳起來,顧不得熄滅手中的煙蒂,抓起牆上的雨衣衝出門外。

他幾步便躍上那條通往外界的山道,像一座山峰佇立在路中。

三輪車在沉悶的刹車聲中停了,車上的啞巴緊抱雙臂瑟瑟抖動;見老隊長上前,一把抓住老隊長的手臂,哇哇亂叫,惶恐而絕望的眼裏燃起希望的曙光。

老隊長將雨衣輕輕披在她的身上,為她帶好雨帽,然後撥下啞巴的雙手;他不敢去對視那雙飽受淚水和雨水侵蝕的眼睛,慢慢退到一邊。

三輪車猛吼一聲後,在山道上碾開兩條水路,如箭而去。

“我日你狗日的祖宗!”

老隊長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罵誰,他隻知道自己需要罵人。

 

大雨一改往昔的淋淋滯滯,這回少有利落;半小時雨住了。太陽露出了光豔豔的臉龐,空氣中流動著草木的芬芳。

 

一輛自行車馱著一位四十左右的精細男子,濺著積水,從後山上直撲下來,拐過羅貽弘家的圍牆向東越過羅謀源的塑料廠,順道而下,穿過一條小水溝進入一片茂密的杉木林,於開闊處有一二層小樓。樓前沒有人高的圍牆。白牆紅瓦倚山勢而麵湖,臨蒼木而擁翠,虛掩的黃檀木大門上春聯依然醒目、端莊俊秀。上書:一門師表,下承:兩代風範 橫批——傳道解惑

自行車差點撞上門前的水泥台階,來人跳下,支上車架,一步跨上台階,推開半開的雙扇大門。

“回來了。”

一個清瘦黝黑的老者從八仙桌旁立起。

老者六十多歲,高莊頭(一種比板寸稍長的發型),套一件棉質咖啡色短袖襯衫,淺灰色水麻長褲,淺灰色絲襪,配一雙黑色皮涼鞋。

他叫羅貽雅,是本村的先生(老師)。五年前還成天麵對一班上十歲的稚童,自言承聖人衣缽,當舉教化之功。在這村裏村外有著一句路人皆知的口語——三代不讀書,不如牛馬豬。對知識的熱愛和推崇到了盡乎癡狂的地步,什麽諸子百家,訓誡蒙物,如數家珍。和別人家不同的是他家的香案上供的不是點石成金的趙公明(點石成金的傳說多多,讀者不必細考,作者此處隻指趙公元帥),而是“天地君親師”。逢年過節,他的祭祀也與別人不同:沐浴而齋,香茗清腑,黃裱濃硯,作祭文一篇;上清水一盞,高香二柱,三種果蔬,四方朝揖。其情之肅穆,其心之虔誠,若有所觀,為之動容。

但令人奇怪的是,羅貽雅並沒有效仿羅翼祥,襲一領長衫,留三綹羊須,踏一雙平口布鞋。也曾有人問起此事,羅貽雅淡然一笑:“君子不假衣飾,而存乎於心。”

雖然滿首灰發,眼光有點黯淡,精神略顯萎靡,但腰板顯然不差。

“爸,到底怎麽回事?”

來人是羅貽雅的兒子羅盛。

羅盛本名羅頌,他還有一個小他一歲的妹妹羅風。這一雙兒女應該是羅貽雅的得意之作,自己一肩擔兩頭,自然不枉此生。

但兒女卻偏偏討厭他的酸腐,羅盛更是嫌那頌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腐朽;所以,中考時便自作主張地將“頌”改為“盛”。年輕人嘛,當然得氣盛一點,淩人一些。

羅盛從沒有想到有一天要子承父業,當個教書匠,每天口幹舌燥去對付那些懵懵懂懂的孩童。但那一年他的中考成績並不理想,在享受教師子女二十分的照顧之後,他才勉強達到了縣師範學校的錄取線。

羅盛本欲重振旗鼓,從頭收拾,但一想到比他大五歲的羅謀文,在初三已整整複讀了六年,對於那種把“牢底坐穿”的毅力,他除了甘拜下風便是望而生畏了。

他無奈地登上了三尺講台,但他注定不是一個碌碌之才。和老爸一樣,他也恪守一個信念,那便是楚霸王的“彼可取而代之”。所以,兩年前,他略施小計,便將年近退休的老校長逐出鎮中,自己坐上了校長寶座。至於外界的風言風語,他自心無芥蒂——既不關“風雅”,也無礙於“頌”。

羅盛問完話,並沒有看老爸一眼,而是折向樓梯。他要上母親的臥室。

“小風在上麵”。羅貽雅見兒子折身上樓也未怪罪,輕歎一聲,又默默坐回椅子裏。

“哥哥,媽媽一定是……”也許是聽到哥哥的聲音,小風正從樓梯下來,兄妹倆在樓梯口撞上,小風哭喪著臉。

“別說了!”羅盛粗暴地打斷妹妹的話,剛踏上樓梯的腳便收了回來,沉著臉又折回堂廳。

“沒去看看?”他是在問他的爸爸。

“天要下雨……家門不幸。”

“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那閑心!”

羅貽雅不悅,站起來,一甩手進了廂房,算是對兒子無理頂撞地抗議。

羅盛氣也不是惱也不是,有心和爸爸吼兩句,但他知道,羅家大屋雖說比不上從前,稍有風吹草動就婦幼皆知,卻也並非滴水不漏。紙是捂不住火的。臨近中考,學校那裏還有一攤子事,自己也隻是說母親病了,匆匆趕回,沒有料到老爸卻跟沒事人似的。

“哥,你說怎麽辦?”羅風坐到椅子上,望著羅盛。

“一把年紀了。嗟!你說,我們這臉……嗟!”羅盛氣鼓鼓坐下,伸直雙腿仰在椅子裏,一副無奈像。

“你得想想辦法呀?!”羅風急了,探過身子,“要不,我們上他家問問?”

“問問?”羅盛猛地坐直身子,“你孬呀,這事怎麽問?唉,人家不打上門來,你就燒高香了,還要去問?!真是的,對了,那張紙條呢?”羅盛向妹妹伸出右手。

“在這。”羅風從兜裏掏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田字紙,打開,遞了過去。

田字紙上是母親那熟悉的字跡,透著玲瓏纖細、嫵媚,一如母親。字句卻很短——我想獲得新生,我 必須重新選擇!

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但他們都知道這是母親最後的宣言!這宣言無疑是針對家中除了她本人而外的另外三個人,這宣言也注定母親不會再象以往那樣“迷途知返”破鏡重圓!——母親真的走了!

兄妹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腹深處歎了一口氣。

母親雖說是六十年代的初中生,在農村也算是個大有學問的人。但卻毫無城府,一臉嫵媚的笑容給人一種剔透的感覺。嫁給羅貽雅也算門當戶對,但那注定是個摯愛激情的女人,讓她整年累月麵對愚腐木納而心如止水殊非易事。

漸漸地,便有了她與羅偉斌的傳言。

羅偉斌五十多一點,按輩分得管羅貽雅叫爺爺(叔叔)。羅偉斌沒讀什麽書,除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啥字不識。但羅偉斌生得人高馬大,又會耍貧嘴,時不時好在小媳婦大嫂子麵前來幾句葷不葷素不素的笑話,惹得那班娘們在哈哈一笑後又群起而攻之。但下次當他講起笑話來又免不了要往跟前湊。

羅偉斌不算十分英俊,卻生有一雙隻有女人才有的媚眼,能勾人心魄。妯娌之間常有秘傳,誰誰誰上了羅偉斌的賊船。但這些也隻是秘傳而已,因為羅偉斌的老婆小花特厲害。別看她站在那裏就像根瘦竹,卻有一身驕人的氣力。相傳小花的老爹爹(相當於北方的老爺爺)是個教士(武術教頭),功夫十分了得。有一年八汊湖對岸有一姑娘欲投湖自盡,小花的老爹爹一時性急,越湖而去,將那姑娘救起,大口布鞋隻濕了薄薄一層。這事雖然玄乎,但誰也沒有親見,都是聽小花的老奶奶說的。但沒有人懷疑過那份神奇,因為小花的老奶奶就是那位被救的姑娘,也因為他的後代都有那麽兩下子。

二十多年前,羅盛的母親就和羅偉斌就曾私奔過,但那時沒有介紹信和證明一對寡男孤女是無法在外麵生存的;浪蕩了幾天,於人靜時兩人蓬頭遢腦地潛回羅家大屋。

羅貽雅並沒有怎麽為難老婆,但小花卻無此海涵。先是打上門去,謾罵自不必說,除了打得羅貽雅的老婆鼻青臉腫,撕爛了她的上衣下褲,還捎帶了一綹羅貽雅老婆的頭發作為戰利品打道回府。令人驚奇地是小花對羅偉斌並沒有采取肉體懲罰,而是精神折磨——罰跪搓衣板三天,然後用一張大紙寫上“搞破鞋”掛在羅偉斌的脖上,在羅家大屋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遊了個遍……

年輕時的那一幕對於兄妹倆就是奇恥大辱!偏偏老爸對於小花的大打出手毫無阻攔,到現在兄妹倆還沒猜透那時爸爸為何不加以援手。難道他是要通過別人的手來達到自己期望的懲處目的?

母親離家出走已成事實,但是否就是和羅偉斌一起,兄妹倆誰也不敢斷言——他們既不敢去興師問罪更不敢去打聽羅偉斌是否在家,而小花也沒有打上門來! 

就在兄妹倆相視無言一籌莫展時,羅盛的手機響了。

“快接。是不是媽媽打來的?”羅風將身子探過桌麵。

“是學校的。”羅盛打開手機,“喂,……什麽,看我母親?!不用,不用!她沒事。隻是一點感冒……什麽?李校長他們已經出來了?在道上?誰叫他們來的?!哦,對不起。我是怕耽誤大家的工作,眼下就要中考了……哦,知道了。謝謝你提前通知。”

“誰來?”

“這回壞了,學校老師都來了。老師說隻有他看家,叫我不要著急學校的事。”羅盛拿著電話,一臉陰沉。

“那……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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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嗬嗬,這不能責怪這些才子佳人,既是才子佳人,免不了會沾惹一點風花雪月;當然,這個話題也太沉重,快餐社會又給了人們太多的浮躁;而所處的階層不同也間接地決定了人們的閱讀興趣。不過,沒有什麽遺憾的,在文學城我有幸結識了如您般幾個朋友便是一大收獲,豈敢在奢望其他?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啞巴娘的離去,這章作了透徹的詮釋。

多年隻翻報不讀書的科夫已深深被鴻貴的文筆迷住。仿佛從沒有讀過如此生動精彩的文字,如今如醉如癡...

可惜啦,這麽底蘊十足的文字卻被WXC城裏的才子佳人們錯過...

或許時代的列車太快,奮力向前追趕的人們已恨不得插上翅膀,誰也無力再背負多一份的沉重...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多謝風中秋葉。
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很不錯的文字。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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