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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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五

(2007-10-28 03:13:36) 下一個

 

夜,靜靜地。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腐朽的氣息。黑暗中,程敬依在桌邊,將煙鬥含在嘴裏,輕輕地吮吸。

程敬從不在房裏吸煙,劣質煙絲的辛辣會加劇妻子的咳嗽。十多年來他已習慣了這種將煙絲裝在煙窩,然後慢慢吮吸的方式;他感覺這挺好,既能勉強解決他的煙癮,又能省下不少錢。他也曾試圖戒煙,但當愁腸百結時,他總是不自覺地抓起煙窩。

“梅子爸,明天帶梅子去合肥吧。”妻子在輕咳一陣後,幽幽地開了口。

“再說吧。”程敬緊吸了幾口煙窩,低聲道。

“咳,咳咳……怎麽、怎麽又再說呢?”

“……太少了。”

“檢查一下都不夠?”

“不是不夠。”程敬放下煙鬥,走到床邊,開始脫衣脫鞋。

“咳,…咳咳……咳咳咳……”

程敬連忙上前用手輕捶著妻子的後背。這樣的咳嗽不止是他連奶奶女兒們都早已習慣了,而程敬給予妻子的就隻能是捶捶背。

“明天先給你吊兩瓶。”

“咳咳咳……別,咳、別……”妻子終於有了一點緩和,“都這些年了,死不了。”她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那點錢都不夠梅子的……”

“……唉,隻怕……”程敬醞釀了很久,到底還是說出了那句不吉利的話,“花得再多也沒用。”

“你,咳咳……你是爸爸。你怎能說這樣的話!”妻子急了,但她害怕會讓女兒聽到,極力壓低著嗓音,所以那聲音聽起來便有點嘶嘶地。

“我,你……唉!”

“求你。別管我,先救孩子吧……”也許是激動也許是一下說得太多,她又禁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有了錢,要再不給她治,她真的會死的……咳,咳咳……那時,你後悔都、都來不及呀。”妻子嚶嚶地哭泣。

“沒事的。沒事的。”嘴上說沒事,他的心裏卻有著一股刀絞般疼痛。

早在張大夫建議他到大醫院時就告訴過他,小梅得的應該是血液方麵的病,讓他們最好能確診一下。可確診完後又怎麽辦?小梅也隻能回來靜靜地等待著死神的召喚,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治療費;對於程敬別說想一想,連那份概念他都感到鬆疏和模糊,剩下的便是更加徹底地絕望。這些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也無法告訴任何人,他隻是枉然地注視著死神露出猙獰的嘴臉一步步逼向自己的女兒,除了暗暗垂淚,便是碎心裂腑的傷痛。

沒有人能體味到他的無助和無望,這一切他隻能獨自品嚐。

“不能丟下孩子,你不能不管呀。”抽泣變成哽咽。

“我去,我明天就去。”程敬立即向妻子承諾,順手揩了揩妻子眼窩裏的淚水,“睡吧。啊,睡吧。”

四千多塊錢已經不是一筆小的數目,但對於家中兩個中的任何一個病人,程敬知道那都是杯水車薪,倘若僅僅是幾千元就能治好妻子或者女兒小梅的話,他哪怕去討去向人磕頭作揖,他也會去借的。

眼下這筆錢如果花在妻子身上,或許還能讓妻子在這世上多捱幾年,要是一人一半……妻子和小梅的變化隻怕都不會有多大改善;如果全部給女兒……這點錢除了扔在路上,說不定連檢查費都不夠,到時候也隻能是白扔了這些錢。

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妻子和女兒他都不想放棄。也不能放棄!

“蒼天啊,我程敬祖祖輩輩並沒有做過半點過惡,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們啊!”

程敬的淚悄悄地滑落,他極力控製住自己的鼻息,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妻子知道丈夫哭了。她比誰都了解自己的丈夫,丈夫是那種獨自承擔苦難,即使心裏滴血也不會在人前輕哼一聲的男人。做姑娘時正是看準了丈夫的這一點,才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在父母的棍棒下隻身逃到他家的——那副寬闊的肩膀才是她今生唯一的依靠。

如今那肩膀越發瘦弱,脊梁已然彎曲,步伐早已淩亂,眼睛裏的不屈和堅毅在歲月的煎熬裏消逝殆盡,滿首花白的頭發下是一臉的滄桑。

是我害了他。是我和女兒拖累了他呀,他還不到五十呀。

有時候,她真後悔自己當初不該跑到他家,給丈夫帶來如此多的罪孽,以至於她今生再也無法彌補無法贖回。

感謝菩薩感謝二愣子,送來這麽多的錢,女兒一定會有救的;二愣子肯定是女兒命中的貴人。唉,都是自己這病給拖的,若是早就一門心思地給女兒治病,大概女兒也就早好了。她又多了一份對女兒的自責。

一想到自己的病,她的喉嚨裏便又湧起一股腥鹹。

上午咳嗽到厲害處她竟然吐出了一口鮮血,嚇得她趕緊從床頭找出一塊舊布在地上亂揩,然後將舊布好好地壓在枕頭下。她怕讓奶奶丈夫或者女兒瞧見,她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這點小事而驚嚇了他們。但喉嚨似乎成了放閘的河渠,血動不動就會奔湧而出;於是,她又不得不馬不停蹄地去擦那斑斑血痕;害得她一整天都在惶惶不安中度過的。隨著夜幕降臨,她終於可以鬆下一口氣——晚上菊花會在床前撒上一鍬草木灰,那樣即使是再吐,也不會輕易發現的。自己原先一直多是幹咳,痰本不多,也怕白天來人串門不好看,所以白天也從未撒過。看來,從明天起,這草木灰也就無法間斷了。

她又止不住輕咳。

她不知這秘密能隱瞞多久。一天、兩天,或者說,明天就會被他們發現。

她仿佛看見了丈夫惶恐的眼神。以丈夫的秉性,丈夫會毫不猶豫地背起她奔向後街的衛生所。

她會不會花掉給女兒的那筆錢?! 

她打了個冷淩。縱使花光那錢自己的病也是無濟於事的,真要照這樣吐下去,要不了十來天閻王就會接自己去的。但女兒怎麽辦?我豈不是保不了自己又要了女兒的命?

女兒還小。她的病隻要有錢應該是可以治的。女兒或許就是沒有調養好、身子太虛,倘若自己的病不用治了,光負擔女兒的藥錢丈夫一定會輕鬆得多,女兒也會多一分希望。

想到死,她的心中便有了一股難言的酸楚,嗓子發硬,兩顆淚珠早已撲落。

她又咳,狂咳。咳得身軀彈起多高。“哇……”一口熱血噴出。

“梅子媽,梅子媽。怎麽啦?”程敬抽身坐起。

“沒、沒事。”她伏在床沿上噝噝地吸氣。

“明天去吊兩瓶吧。”

“睡吧。……你、睡吧。沒事。”她低低地。

除了睡覺程敬真的不知還能幹什麽,“明天一定得給她吊兩瓶。”他想。

 

耳聽著丈夫微微的鼾聲,心腑裏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她將自己這頭被子掖了掖,以免丈夫的雙腳伸出被外。三四月的鄉下,有著縷縷陰寒。

再也不能讓丈夫在自己的身上做一點無謂地花費了。四千多塊得來不易,也許丈夫好幾年都還不起。她責怪自己為什麽早就沒有想到,早就沒有想到這條路呢?

她用雙手撐著身軀,拖著僵硬的下身,慢慢坐起來,右手理了理略略鬆散的頭發,從枕頭下麵摸出一根皮筋紮上,雙手又整了整上身略顯灰舊的夾襖;像忽然想起什麽,她急急脫下身上的夾襖,疊了疊放在一旁,又從枕邊拽出一件破舊的襯褂穿上——兩個女兒都沒有什麽衣服,那件夾襖夠她們穿上一年半載的。

她又從枕下摸出那條多年沒有使用的腰帶,那是條手織的線紗腰帶。

她用手夠著將腰帶拴在蘇州床的上檔上,往脖子上繞一圈打上死結,胳膊柱著身子一寸寸挪到床沿,她最後看了一眼睡夢中的丈夫。

“對不起,奶奶、梅子爸、孩子,我不能再連累你們了。我走了,我會在陰間保佑你們。”沒有痛苦感傷,有的隻是滿腹的愧疚。

她將身子輕輕滑下床沿……

 

程敬不清楚自己怎麽來到這座山上,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四周漆黑一片。山上人高的小鬆樹密密麻麻,一股很厲的風在小鬆樹的樹尖上撥來撥去,彈奏著一首哀婉淒滄的樂曲,如訴如泣。

地麵上彌漫著一層薄霧,那薄霧總是在他雙腳邊纏來纏去,就在他心驚肉跳不知所措時,小樹林裏猛地鑽出無數的惡鬼,一個個暴突著雙目,伸長著紅舌,口裏不住地叫喊,“快拿錢來。快拿錢來!”一齊向他撲來。

他拔腿就逃。一邊逃一邊大叫,“梅子媽,快救我!”

 

“梅子媽,梅子媽救我。”程敬“噌”地坐起,喃喃自語。

這惡夢太可怕了!程敬驚魂未定,但他立即敏感到有什麽不對勁,他用腳探了探床的那一頭——床上是空的。

他駭然。一把拽亮電燈。

“梅子媽。梅子媽!——”他跌下床,撲在妻子冰冷的身上,淚如雨下。

 

“怎麽啦?媽媽怎麽啦?!”

菊花第一個翻身下床,幾步跨進父母的房間,眼前的景象把她嚇呆了,她撲倒在媽媽的身旁,嚎啕大哭。

“媽,為什麽呀。我們不是有錢了嗎。我們有錢了哇!媽媽——”

“梅子媽,你怎麽這麽孬呢!”奶奶站在一邊,隻知道流淚,“你怎麽這麽孬呢!”

“媽……”小梅剛哭出一聲媽便暈了過去。

“小梅!”

“梅子!”

“我苦命的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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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科夫的理解!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蒼天時常並不以祖輩是否作過惡來安排人們的命運...

苦難的場景是那樣的悲涼...描述得如此逼真令人深陷其中,盡管不時提醒自己,這是小說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對不起了,老掉線,給我急得。對不起!
安靜 回複 悄悄話 鴻歸啊,我是安靜,嗬嗬。。:)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安然。
安靜 回複 悄悄話 除了睡覺程敬真的不知還能幹什麽,“明天一定得給她吊兩瓶。”他想。

這句非常普通的話卻能帶出無限的悲涼氛圍...這個故事很讓人傷感,生活的最底層可能會被我們在某些時候忽略了,可是當在講述中翻起來的時候,那道道溝坎讓我們壓抑,呼吸不暢.

好文筆,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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