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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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沉淪 二

(2007-10-24 04:43:15) 下一個

                               

 

老隊長衝進圩堤岸邊的工棚。他的第一感覺是告訴工棚裏的養蟹人,好讓他趕緊通知村裏——今晚怕有危險。

工棚裏漆黑一團,老隊長用充電燈照照——空無一人。“怎麽連小玲玲也不在?”

玲玲是羅家大屋周勇和餘淑華的女兒,今年隻有六歲。倆口子三十多歲好不容易生了個寶貝蛋,自然稀罕得不行。遺憾地是兩口子既無手藝又無本錢,除了給人代種幾畝薄田外,做小工便是夫妻倆農閑時的唯一選擇。

工棚是養蟹人用來看圩的,抗洪時便當作臨時放置挖土挑土工具的地方。周勇和養蟹人也算熟人,想想將玲玲一個人放在家中不放心,便同養蟹人商議後連家帶口搬進了工棚。

 

養蟹人正穿著雨衣提著充電燈,在狹窄殘破的圩堤上不停地催促著從他麵前來來往往的每一個人。

“快!快!!”長長的圩堤上,除了挑著土石奔跑的人流,再也看不到一棵樹木,大大小小的樹墩在黑夜裏泛出蒼潔,浪在風的慫恿下越過叢叢密密的樹杆枝丫,越過樹枝上一雙雙綠陰陰鬼魅般的小眼睛,永無遏止地衝擊著堤壩。堤壩便在風浪的淫威聲中不斷地顫抖、呻吟。

“周勇,你家姑娘在哭著找你們,孩子身上都濕透了。”

“在哪裏?”周勇一驚,一把扯過那個人。

“都到圩堤中間了,快去追吧。”

“快點,快點!要是破了圩你們誰也別想拿到一分錢!”養蟹人的嘶聲力竭在狂風暴雨中被蕩得粉碎。

腳下的震撼越來越大,巨浪結伴而行騰空而起,壓向堤壩撲向人流。人群中有人開始尖叫,立即便出現了小小的騷亂;這尖叫和騷亂讓養蟹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一邊晃著充電燈要大家頂住一邊向堤岸奔跑。他知道今晚怕是在劫難逃了,損失已然無可挽回,現在首要一點他得保住自己的小命。

圩堤上的人們似乎受到了感染,慌作一團,紛紛撇下肩上的挑子,拚命地向岸邊逃竄,原先有序的隊伍瞬間變得混亂;隻有周勇瘋了似地向圩堤中間衝去,嘴裏一個勁地喊:“玲玲!淑華!”一邊不停地向往回奔跑的人詢問:“看見我姑娘了嗎?看見我姑娘了嗎?”沒有人理會他的話,人們隻是沒命地逃竄,一邊逃一邊嘴裏不停地喊,“快跑呀,要破圩啦——!”

“周勇,我在這!”淑華一頭撞進周勇的懷裏,拉起周勇就往回跑。

“玲玲呢?”

“玲玲不在工棚裏?”淑華蒙了。

“玲玲上圩堤了。剛才人家還看見她哭著找我們。”周勇急得要哭,話音未了就又撲向前去。

“玲玲。玲玲!”淑華哭了,扯著嗓子追趕著丈夫。

“後麵好像有個孩子,你們快點去!”

終於有人確切地告訴了他們女兒的消息,夫妻倆連聲謝謝都沒說,就鉚足勁向前衝刺。

快到圩堤中間,從那邊跑過的人已經沒有了,匆忙中周勇摔了一跤,若非樹樁絆住他的雨衣,他就一頭紮進了八汊湖。淑華連忙從後麵扯起他,夫妻倆顧不上說話,哭喊著玲玲向前奔跑。

他們終於隱約聽到女兒的哭聲,看到了女兒弱小的身影在閃電中若顯若現。玲玲似乎也聽到了爸媽的召喚,正在向他們跑來。他們伸出雙手,喊著玲玲,撲上前去。

一個滔天巨浪席卷而來,夫妻倆隻感到眼前一花,他們本能地立住身子。

他們呆了——那不是巨浪,那是決堤!

堤口在離他們不到六七米的地方迅速向著玲玲那頭擴張潰爛。

“玲玲,別過來!別過來!”

“玲玲,快往回跑,快往回跑呀——!”

玲玲也許沒有聽清父母親在對她喊什麽,有一點可以肯定地是她沒有意識到她麵前的滔天深淵。她隻知道她的父母就在她的麵前,在迎接她、召喚她,而她的身後是墨墨的雷電交加的夜空,周圍濁浪排空,大地顫懼,圩堤上空無一人,還有那無數的泛著綠陰陰的蛇眼在窺視著她。她的全身早已濕透,她冷,她怕,她要回家,她要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

巨大的轟鳴,驚天浪潮伴隨樹木枝條一瀉而下,這一切周勇夫婦都沒有看見沒有聽到,他們隻看到圩堤在他們眼前正一段段消逝,女兒的那雙小手剛剛伸出,小腳剛剛跑開,那聲帶哭的呼喚還在耳畔——玲玲消失了。

“玲玲——!”

淑華跳起來,瘋了般撲上去。

周勇跳起來,一下將妻子撲倒在地。

“淑華!淑華!”

“玲玲,玲玲。放開我!玲、玲——!”她掙紮著,努力地伸出雙手,向著蒼穹,“你們誰救救我的玲——玲——”她嚎啕大哭。

“周勇,周勇。”老隊長從後麵奔來,“快走,快走!”雙手扯起淑華。

身後的堤口正逐漸擴大,伴隨著奪魄的轟鳴,在風雨雷電的助威下以摧毀一切之勢,撲向圩內低岸上的老屋。

 

“破圩了?!”

隨著那聲地動山搖的轟鳴,觀音廟大殿晃了一下,剛在廂房裏睡下不久的村支書劉大福“噌”地便坐了起來。

“破圩了。破圩了。”黑暗中他喃喃自語,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怎麽啦?”睡在一旁的小尼姑順手拉亮了電燈,“又作惡夢了?真是的。”她不滿地嘟囔著,一側身兀自睡去了。

“不是夢,不是夢。”劉大福回過神,三兩下套上衣服下了床,摘下牆上的雨衣,抄起充電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殿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劉大福心頭一冽,“真的破圩了。我得趕緊走。”

“走吧,走吧。嗟,真拿你沒辦法。”小尼姑連麵都未轉過來。

 

開開廟門,劉大福見是下灣的楊隊長。

“怎麽啦?”

“劉書記,破啦!”

“破啦?破啦?哎呀,你怎麽現在才來呀。”

“我、我不是怕打擾你嗎?再說,也沒想到、想到它就破了。”楊隊長滿是委屈地辯白。

“有沒有人衝走?”

“沒有吧。這班人比鬼還精,都早跑了。”

“那,”聽到沒有人員傷亡,劉大福的心裏安定了一些,但立即他便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你下灣那兩間老屋有沒有事?”

劉大福說的下灣老屋便是圩內低岸上的二戶人家。

“這……我還沒回去呢。”

“你呀,快走呀!”

“書記,沒事的。”如其說楊隊長是給劉大福寬心,還不如說是給自己祈禱。他知道一旦真的出了什麽事,他這個隊長首先就得被人家戳八輩子脊梁骨。

“二愣子娘你讓她搬了嗎?”劉大福一邊大步流星地趕路,一邊問。

“……”這下可問著了楊隊長的痛處。

二愣娘是個瞎眼老太太,二愣子是她娘四十歲那年生的。二愣娘在生二愣之前並不瞎,相反,年輕的二愣娘生得一朵花似的,一副皮肉永遠都那麽做不糙曬不黑,白白嫩嫩,別說是年齡相仿的爺們,就是年輕的後生敵上麵也忍不住多瞅兩眼。

二愣爸是個石匠,跟著羅家大屋的羅祥寶做事,長年累月在廬山九華山一帶搭橋修道。

聽人說,羅祥寶原本不帶二愣爸的,那時候村裏的年青人有的是,不像現在這般傾巢而出的光景;但羅祥寶卻敵不過二愣娘的美貌,不但帶了二愣爸,隻要回來,還愛有事沒事的提兩菜上二愣家去喝兩盅。

到了二愣娘四十歲時,終於解懷生下了二愣子。二愣娘本想托人將這好消息傳給在外的二愣子爸,卻不料第二天二愣爸的屍首便讓人從山上抬下來,渾身血肉模糊。那個慘景,二愣娘一想起來就淚水漣漣,久而久之,那雙秀眉俊目便漸漸失去了光明;但二愣娘硬是挺著將二愣拉扯到了三十歲。由於沒有上過學,又要服侍瞎子娘,二愣子就隻能在家侍候著那點薄田,閑暇時也象周勇夫婦那樣出外做點小工。但二愣也是出名的孝子,市麵上隻要有什麽時新的瓜果,他一定會想盡辦法買一點來讓老娘嚐嚐鮮。

二愣子沒有大名,如果有的話,那還是二愣子。因為二愣子從小就特強,按村裏人說是條強牛,是頭二愣子。 然而二愣子長得英俊魁梧,二十來歲也曾惹得不少懷春少女暗戀,但都因為看不上三間低矮的土基小瓦屋,而不敢以身相許。也有一個托人來提親的,二愣子見到伊人麵時卻猛吼一句:“你是不是孬子?”

弄得姑娘家莫名所以。

“你要不孬,你嫁給我做什麽!”

讓人家姑娘整個一羞愧難當,拂袖而去。

人們都說二愣子不止愣,而且孬。孬得吃屎!

 

劉大福和楊隊長倒不擔心另外一戶人家,那家人雖說房屋破舊,但家裏人都是好手好腳的,一旦破圩,搶在洪水到來之前撤出房屋應該不成問題;倘若這二愣子在圩堤上愣頭愣腦地多呆一會兒,就他那三間破土屋是絕然無法阻擋這洪水的一衝一泡的。

“你怎麽不讓她搬呢?”望著泛著汙穢的洪水在圩內噌噌猛漲,劉大福又重複著他的那句話。

“讓她往哪搬呀?這大雨天,怎不能讓二愣娘睡在雨中吧。何況,二愣子那牛脾氣,你能強過他?”

劉大福無語,兩個人都在打著各自的腹稿,隻是腳下不敢有絲毫鬆懈,順著圩岸邊的山包一路緊跑。

 

如同一頭發狂的牛,二愣子甩掉雨衣,裹著風雨,攆著洶湧的洪水抵角奔馳。

但洪水卻是一條發了性的蛟龍,夾嘯而過,直撲向他的三間土基瓦房。他看見浪頭已湧到他家門前,迅速漲到土房窗前,拍擊著他的土屋。他的淚下來了,“娘,娘——!”

一個巨浪,房屋在離他一箭之地塌了。塌得無聲無息,他甚至沒有聽到老娘的一聲呼叫。

“娘。娘——!”

他縱身跳進冰冷的洪水,兩臂奮力拍打著水麵,心中隻有一個信念——救出他的瞎子娘。

洪水中夾裹著許多破碎的板塊、樹木、枝丫以及盆盆罐罐,和著一些垃圾在他身前身後飄搖沉浮,他的身子已經碰到自家的斷牆。暴雨無情地抽打著水麵上渾濁的泡沫,浪花層層疊疊洶湧咆哮,仿佛要扼殺掉世界上的所有生靈!

墨墨夜空茫茫洪水,他恍惚不知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他的身心已然被冰涼的洪水包裹得嚴嚴實實,氣力正從四肢慢慢散去,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他清楚自己再不冷靜的話就會在這洪水裏永遠地沉下去。他不但救不了母親,甚至連母親的身體都未找到,自己的小命就丟了。

他定了定神,開始順著自家的土牆一步步地摸索。憑感覺他知道是進了母親的房間,他用雙手雙腳在房裏探了好一會都沒有尋到母親的蹤跡,他甚至潛到水中摸索了一陣,他絕望了。就在他升出水麵時,他突然想起有件東西自己一直沒有找到,那就是床——母親的床。

他又在屋子的邊邊角角仔細搜索起來,他的腳在房屋的一角終於碰到了那張床。準確地說是那頂蚊帳絆住了他的腳,他小心摸去,他的手觸到了那熟悉的身體。

他的動作相當輕柔仔細,生怕驚擾了母親香甜的夢鄉。仿佛他和母親正坐在明媚的陽光下,他正一根根拈著散落在母親肩上的頭發,輕拍著母親的衣襟,和母親喃喃低語。

二愣子終於將母親從那頂蚊帳中剝落出來。他將母親輕輕放在一根圓木上,雙手扶著母親,熱淚長流。

 

劉大福和楊隊長傻了。眼前茫茫一片,哪裏還有房屋的蹤跡。

“快,快照照有沒有人。”

兩道光柱交替在洪水上搜尋。

“書記,那兒是不是有人?”

“在哪?在哪?”

“喂!哪個?二愣子嗎?”楊隊長扯起脖子喊。

獵獵的風雨中,水麵上隱隱傳來哭泣。

“二愣子。二愣子!”劉大福也喊。

“我,我,我操你八輩子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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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歸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科夫的一直支持!祝您快樂!
科夫 回複 悄悄話 洪水破圩...

幼小的玲玲...

曾經美貌的二愣子瞎娘...

一幕幕場景,震撼!揪住並刺痛著讀者的心...
鴻歸 回複 悄悄話 多謝關注!本書每天更新一章。
瞧一瞧 回複 悄悄話 等著看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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