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真能勝於雄辯？

都說“事實勝於雄辯”，其實並不盡然。魯迅先生曾有一篇短文，寫的是他去鞋店買鞋的事情，把事實在爭論中的無能寫的活靈活現。相關文字如下。

 

西哲說：事實勝於雄辯。我當初很以為然，現在才知道在我們中國，是不適用的。

去年我在青雲閣的一個鋪子裏買過一雙鞋，今年破了，又到原鋪子去照樣的買一雙。

一個胖夥計，拿出一雙鞋來，那鞋頭又尖又淺了。

我將一隻舊式的和一隻新式的都排在櫃上，說道：

“這不一樣。。。”

“一樣，沒有錯。”

“這。。。”

“一樣，您瞧！”

我於是買了尖頭鞋走了。

 

這兩天的新聞討論最多的是川普政府強行將大量非法移民家庭的兒童和其家長隔離的事情。據報道，因為川普要實行所謂的對非法移民“零容忍”政策，美墨邊境大約有2000多名非法移民家庭的兒童被美國政府強行從父母身邊帶走，關押在幾個集中的鐵圍欄裏。這種行為性質之惡劣，程度之嚴重，在近幾十年的美國曆史上未出現過，以致川普受到了世界輿論幾乎一邊倒的批判。

但是，川普的支持者們似乎並不理解為什麽川普要受到批判，至少他們表現得“很不理解”。他們說：川普做的事情，不就是奧巴馬政府曾經做過的事情麽，奧巴馬可以做，川普為什麽不能做，“一樣的”。

既然“一樣的”，為什麽當年奧巴馬政府的作為沒有激起過世界輿論的共憤？

他們說：現在的媒體喜歡挑事。

既然“一樣的”，為什麽奧巴馬政府時期沒有出現幾千名兒童被關押的事件？

他們說：數字不同，事情是“一樣的”。

，，，

為了反駁這些張口就來的“一樣的”，網上有人耐心歸納了奧巴馬政府和川普在對待這些邊境非法移民家庭及兒童的處理方式上的不同。和曆屆前政府一樣，奧巴馬政府當然也關押過非法移民，但從未允許把父母和孩子隔離關押作為一項邊境政策來執行，一旦發現有類似的事情發生總是及時糾正，哪怕這意味著必須釋放本來被關押的非法移民。而川普則把父母和孩子隔離關押明確作為一個懲罰非法移民家庭或逼迫反對黨就範的政策選項，大張旗鼓地在推行。這些資料可以找來給川普支持者們看，也可以一條條具體說給他們聽。但是，給他們看了聽了，又能怎麽樣呢？“一樣的”。

傻乎乎地以為這些人是真不看懂川普和奧巴馬政府相關作為有什麽區別的人，可能會一步步地追問他們，其結果不過是做了一些無用之功，甚至會有被當猴子耍了一遍的感覺。“一樣的”，他們總會說。

羅素曾經提倡過一種“邏輯分析哲學”，大意是說，哲學上的許多爭論其實都是源於概念不清，邏輯混亂。爭論雙方往往是在用著不自覺的扭曲邏輯，糾纏於一些彼此並無相同理解的概念之中打口水仗而不能自拔。一旦把這些聽起來雲山霧罩的概念具體是指什麽東西搞清楚了，把看起來一團亂麻的邏輯理通順了，就會發現雙方的觀點本身很可能並沒有本質的區別。概念一清楚，邏輯一理順，相關的道理也就基本都清楚了。

羅素發現的這類問題，隻是當今社會上發生的各種爭論中的一小部分問題。觀察現在網友之間很多爭論的話題，我發現，很多情況下爭論的雙方是認同同樣一套道理的（至少表麵上似乎都認同），而爭論的重點經常是在對非常簡單明了的事實卻有不一致甚至完全相反的表述。

兩張紙擺在麵前，一個人說：“一黑一白，白紙好用，黑紙不好用。”一個說：“都一樣，都是灰的，都不好用。”“這怎麽就一樣了呢？不是黑白分明著的麽？”“沒有，都一樣，都是灰的。”，，，。白紙比黑紙好用，這個觀點雙方都無異議，爭論就在到底是黑白紙還是灰紙這樣的事實陳述上繼續下去。

我想，就如羅素發明了“邏輯分析哲學”這個東西一樣，如果有人能夠發明一種神奇的工具，讓爭論的雙方麵對同樣的一組事實不得不做出相同的事實陳述，那麽這社會上的爭論大概會減少一大半了。

以川普支持者這次為川普處理非法移民家庭的惡行的辯護為例，他們至少在表麵上並不否認“把非法移民家庭的兒童強行與其父母隔離，是不文明的野蠻行為”這個道理，但他們還有一種更為強烈而必須堅持的主張：“我們所支持的川普的行為基本都是對的，至少不能比奧巴馬或希拉裏更差。”要同時堅持這兩種主張或觀念，就不能承認川普是在作惡，即便川普所做的事情無可辯駁地就是作惡，那至少也要拉上奧巴馬或希拉裏來為川普墊背。要做到這一點，那就隻有置事實於不顧，堅持“一樣的”這一途了。

我總在幻想，將來或許有一天，會有一個偉大的天才，發明出一套神奇的工具出來的，也許叫“事實認同強製器”，有了這樣的硬件，麵對一組相關事實，爭論的雙方無論有多麽的不情願，也不得不做出符合事實的陳述，語言的交鋒隻能在真正體現思想觀點之不同的層次上展開。有了這樣的“事實強製認同器”，一旦其中有人故意（注意我說的是“故意”）扭曲事實，嘴唇立刻就要紅腫起來，敲鍵盤的手指立刻就要僵硬起來，以至於讓他說話結結巴巴無法繼續爭辯，讓他鍵盤亂碼無法成文，到那個時候，我在想，目前很多的爭論、很多的口水仗都會大大減少，甚至消失了。到那個時候，網上網下到處都是誠心誠意的觀點討論，世界也因此變得和諧多了。

有這種幻想的人並非我一個。美國科學哲學家Sam  Harris在其著作中描述過差不多一樣美好的前景：將來可能會發明出一種比目前的測謊器更準確、更神奇的工具，及時並準確地揭露某人在撒謊，以至於沒人敢在公共場所撒謊。想象一下，一個謊言難以存在的社會將是一個多麽美好的社會。

我曾經有過很多幻想，大多不切實際。比如看著台灣議會上議員們打架，我曾幻想應在議會廳的兩側設上一些旁觀席，專請這些議員的未成年子女孫子女來旁觀。我相信，有自己未成年子女孫子女在場，這些議員們總不好意思打架了吧。當然，台灣人一定也想到過這個辦法，但他們不用，說明我這辦法不切實際，幻想而已。正如這個“事實認同強製器”一樣，不切實際。

今天的新聞報道說，川普已經迫於輿論壓力終於下令停止其隔離關押邊境兒童的政策了。暫不論川普的替代方案是否合理，也不論其後續效果如何，川普已經用行動證實了他這段時間對付邊境兒童的惡行並不是繼承了奧巴馬政府的一貫做法，是和奧巴馬政府明顯不同、是不一樣的。

問題是，麵對這樣的新聞，那些支持川普的朋友們是否還是會堅持說“一樣的”嗎？

我估計還是“一樣的”。

（黃未原，2018/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