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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中科院招收文革後首屆研究生紀念

(2018-03-14 12:27:33) 下一個

柳暗花明

--中科院招收文革後首屆研究生紀念

凡 草

(舊作 新貼)

整整30年了,可好像就在昨天。

那是個百廢待興的時節。十年瘋狂浩劫,文化科技慘遭摧殘,知識成了反動的代名詞。一朝春曉,大學恢複了高考招生的製度。緊接著,1977 年秋,教育部和科學院開始大規模招收研究生,不拘一格尋找人材。

消息傳開,如輕風吹皺春池,十數年來被壓抑的人才,包括文革前和文革中的數屆大學畢業生,六屆工農兵大學生,加上一批自學成才的知識青年,心情浮動,漣漪圈點。

我那時在一個地質隊工作,駐紮在小山頭上,每月拿著幾百毛工資,衣食無憂,比起在農村插隊的時候強多了。本以為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混日子算了,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卻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漩渦,差點兒進了“兩犬對言”之處,想調離卻脫身無術,自然心情鬱悶。聽到招研的消息,我忍不住怦然心動,畢竟,好學好勝是我的本性。可是,高等研究院是科學的神聖殿堂,思忖著一年中學、兩年半大學的經曆,我又不覺自慚形穢。就這麽遲疑著,報名日期已經晃晃蕩蕩地漂走了。

轉眼之間,冬天過去了。正是春寒料峭,母親來了一封信,告訴我考研的報名日期推遲到78年的3月底,招生名額也擴大了。她隨信寄來了登載招生消息的剪報,還用紅筆圈出了我這個專業的導師。我正在飯廳排隊買飯,收發員把信交給我,鼓鼓囊囊一大包。眾目睽睽之下,我隻敢急忙塞進口袋。那個消息閉塞小山頭上,立刻多了一點兒嚼舌頭的材料。哈哈,一定是情書吧,寫了那麽多!

唉,人言可畏。那麽個彈丸之地,沒有娛樂活動,說別人閑話是飯後茶餘的唯一消遣。誰家少了一顆芝麻粒都是個新聞,更何況考研究生這麽大的事。我不能不猶豫。地質隊裏大學生匯聚,對專業要求很高,也算得上藏龍臥虎之地。有些人曾有過理想抱負,卻隻能在青崖黑水之間銷磨時光。我悄悄地打聽了一下,沒聽說有誰想報名。是呀,那種年頭,一旦有了安身活命之處,誰還想點燈熬油,再對寒窗?如果我報了名而考不上,以後的日子又怎麽過?吐沫星子淹死人,這可有過前車之鑒。

知女莫如母。母親知道我一向愛好學習,也一直不安於當時的處境。幾年來,我在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曾經用一個月的時間學完了大學一年的微積分課程,又接著學常微分方程和量子化學。我堅持每天早晨讀英語,見縫插針閱讀科研資料。單位裏訂了幾本專業雜誌沒人看,差不多成了我的私人所有。我工作的實驗室和山頂的辦公樓遙遙相對,時常都是徹夜通明,燈火輝映。不同的是,那裏聚著一群人聊大天打撲克,而我卻總在加班、看書。母親勸告我,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人生總要拚搏,機會一閃而逝。

思索良久,我終於聽了媽媽的話。三月十三日我到照相館照了張“標準相”,二十八日我拿了相片去報名填表。一位好友陪我,一大早騎車來到縣城,好不容易找到設在中學裏的報名處,卻見大門緊閉,杳無人跡。報名截止了?我猛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沮喪和懊惱。朋友惦著上班,催我回去,我隻好憂鬱地和她往回趕。可是我不甘心,既無心工作,也吃不下飯,索性趁著午休,又騎了一個小時的車進城。沒想到這時的辦公室大門洞開。工作人員一聽我說要報名考研,特別熱情,耐心地指點我填表辦手續。我喜出望外,霎那間柳暗花明。

考試分初試和複試。初試是導師出卷子,封到各地、市的考場開考。從五月十五日到五月十七日考了三天,分基礎課、專業基礎課、專業課、外語以及必不可少的政治。我們這個學科的基礎課和專業基礎課同卷,隻考四場。第一天兩場,上午考基礎課,下午考專業課。因為駐地離考場較遠,我一大早騎車進城,中午找個小飯館吃點兒東西,躲在角落裏閉一會兒眼睛再參加下午的考試。第二天和第三天都是上午考試,外語和政治各一天。因為那是文革後的第一次,考外語允許帶字典。我隻有一本小小的《袖珍英漢詞典》,隻好臨時去借,還征得書主同意,連夜在字典的翻頁處按順序標上“A、B、C、D……”以方便查閱。

初試的通知一到,我考研的消息也就傳開了,果然成了轟動山頭的大新聞。議論和嘲笑鋪天蓋地,它們自然不是空穴來風。在那個荒唐的年代裏,我連初一都沒上完就到農村插隊,然後又成了所謂的“工農兵大學生”。在很多人的眼裏,我不過隻是手上有老繭,僅知道“馬尾巴的功能”而已,憑什麽去攀登科學高峰?對於這些議論和嘲笑我雖然如臥針氈卻也處變不驚。多年的風霜雨雪,我都已經修練得快像個石頭人,無論聽到什麽都充耳不聞,付之一笑。

默默地等待中,我收到了複試通知,那是六月二十日。說好話的人立刻占了上風,說怪話的也突然客氣起來,我也搖身一變,成了無師自通的天才。

我七月一日動身,長途跋涉三天,進京參加複試。因為旅途勞累,心情緊張,又不慎著涼,我一下火車就病倒了,高燒不退。母親讓我住在她的一個老同學家裏。多虧那個老太太當時還沒有恢複工作,閑居無事,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細心照料我。我這才勉強支持,參加了七月十二和十三日的複試。

複試的第一天是筆試,在一個階梯教室裏進行。每個導師的考生坐成一直行,迤邐而上。我坐在最邊上,緊挨著樓梯。一個很和藹的白發老頭兒總在我旁邊走來走去,還不時停下來看我答卷,看得我心裏直發毛。好不容易考完了,我悄悄地問別人,“那老頭兒是誰呀?”結果引來一通大笑,“你考他的研究生,還不知道他是誰?”

第二天口試,老頭兒主考,還有兩個老師幫著提問。我戰戰兢兢地坐下來,不知是害怕還是仍在發燒,隻覺得渾身發抖。我上大學時,專業課的教科書就是這個老頭兒寫的,工作時也以此為藍本,再加上這幾個月沒日沒夜的複習,差不多都能背下了。可是,這並沒有幫助,因為老頭兒的問題大多來自文獻。幸虧那時的專業雜誌很少,地質隊都訂了,我也基本都看了。盡管我隻是囫圇吞棗,並沒有全部理解,可是記性好。老頭兒一問,我興致就來了,一邊回憶,一邊比手劃腳也都答上了。老頭兒點點頭,就讓我出來了。

出了門,我又覺得不對頭,別人口試的時間都很長,怎麽輪到我半個小時就完了?別是老頭兒不喜歡,連問下去的興趣都沒了吧?我看到研究生辦公室的老師挺和氣,就悄悄地向他打聽。誰知他非常爽快,先讓我看初試成績。 我這才知道,全國報考這個導師的考生九十多人。我的專業課考了87分,名列第一;基礎課也不錯,79;可是政治不及格,59分;英文好像剛過及格線,記不清了。總分相加,前幾名的分數非常接近。我名列第六,和第一名隻差3分。

聽研辦的老師說,按照最初的安排,這個導師招收兩名學生,隻取前四名複試。老頭兒很不滿意,他看重專業成績,對政治實在不感興趣。可那時大亂初定,人人心有餘悸,誰敢明明白白地說這樣的話?我聽了很吃驚,也迷惑不解。老師笑著接了下去,另一個所也想招研究生,但是報批晚了,沒趕上初試,請這個老頭兒代招兩個,複試的人數這才增加到八個。

原來是僥幸過關!我不禁一陣後怕。

心安了,我才有了和大家一起遊玩的心情。參加複試的考生得到特別許可參觀紀念堂和曆史博物館。從博物館出來,我們一堆人在大門口說笑,沒注意有人正在上麵維修,一桶紅粉水“嘩”地潑下來。大家躲閃不及,或多或少都沾了點兒紅色,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中了!中了!”。

雖說是“中了”,可是沒拿到通知,誰能保證沒有變化?我身心交瘁,又病倒了,在老太太家裏躺了十多天才被批準離京。因為耽擱的時間太長,已到七月底,我沒敢回家就直接回單位工作,卻不知從何處傳來消息,說是研究所派人來外調,還要到我父母工作的單位搞政審。真像十冬臘月迎頭一盆涼水,我嚇得渾身哆嗦,心裏卻像火燒一樣焦慮不安。因為先父的冤案那時還沒有平反!

我急忙借了輛自行車進城,到郵電局往家裏打電話,想了解一下外調和政審的情況。可是連打幾處都不通,隻好悻悻地往回走。一路上心神不定,腿腳發軟,硬是從車上摔下來,手腳疼得鑽心才回過神。

整整等了一個半月,我明白了什麽叫度日如年。九月十三號,我正忙著做實驗,外邊吵吵嚷嚷地鬧了起來,還有人大聲喊我。我跑出來一看,工會主任搖著一封信,從山頂的辦公樓一路吆喝著來找我,跟了一大群人看熱鬧。哈,我被老頭兒錄取了,果然“中了”!

柳暗花明,就這樣,我的命運又發生了一大轉折。

——今年九月是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成立30周年。以此小文紀念,並與同代人共勉。

原載《僑報》副刊2008 年8月28

(今年是文革後的中國科學院開始招收研究生的40年紀念。我們這幫同學都早已成為花甲、古稀老人,還有的邁向耄耋之年,更有人已經悄然離去。一代芳華,隨風飄零 ……回想當年,感慨萬千,僅以舊作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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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華府采菊人' 的評論 : 凡是說文革沒錯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傻子,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別有用心的騙子
華府采菊人 回複 悄悄話 如果文革沒錯, 那麽恢複高考(考研)就錯了, 這兩件事隻能是一對一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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