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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釘和鐵釘釘下的曆史 —訪金釘曆史遺址

(2018-02-08 15:20:04) 下一個

金釘和鐵釘釘下的曆史
 —訪金釘曆史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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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漠,一片荒漠。大鹽湖漲退的戈壁上荊棘叢生,灘塗荒蕪,一團團亂草隨風滾動,卷起陣陣沙塵。不遠處,群山連綿起伏,山岩張牙舞爪,頭頂著尚未融化的白雪。

   一百三十九年前,舊金山的時報記者這樣形容普羅門特瑞——猶他州北部的一個小地方,此地隻有“幾頂帳篷和分屬兩家鐵道公司(Central Pacific和Union Pacific)的票房和電報室,一群群螞蚱和一團團沙蚤。六英裏之內沒有水源,根本無法供養這裏的人。”

     真難想象,這個“連兔子流竄都必須自帶水瓶和糧袋”的“輪上地獄”,卻曾一度名聞世界。1869年的5月10日,由CP(Central Pacific)和UP (Union Pacific)兩家鐵道公司分別修建的,美國第一條貫穿東西的州際大鐵路在這裏合攏接軌,一根金釘釘下了曆史。

      搬來猶他州已經18年了,卻是我第一次拜訪此地,參加金釘接軌一百三十九年的紀念活動。

     一條現代化的高速公路帶著我走進荒漠,走向曆史。

公園入口處


    荒漠上響起隆隆機聲,荒灘戈壁成了臨時停車場。上千人成團結隊扶老攜幼從各地湧來。媽媽懷裏的孩童開心嬉鬧,拖著氧氣瓶的老人蹣跚移步,殘疾人坐著輪椅悠然遊逛。

    曆史迎麵走來。門口的老太太身著曳地長袍,掐腰、凸胸、大臀圈,裝飾著各種花邊絲帶,鬢邊銀絲頂起小小的花帽,微笑著遞上節目單。會場裏還有很多女士同樣裝束,有的還打著小小的遮陽傘。彬彬有禮的男士們則戴著高高的黑禮帽,穿著及膝的黑外套,衣襟上鏈著老式懷表,猛一看像是林肯總統走出了照片。

        曆史迎麵走來——發節目單的老太太

裝扮起來的曆史人物

      汽笛聲震醒了戈壁和群山。那條一百多年的陳舊軌道,承載著30多年前根據記載仿製的蒸汽機車,哐哐當當開進紀念會場。

    朱庇特號(Jupiter)是客運機車,它是CP的代表,來自西部。那時沒人講究環保,西岸沒有煤礦,列車以千年的原始森林當燃料。燒煤的119號是貨運機車,它從東部駛來。

   操縱機車的工人們大都是義工。朱庇特號的司爐瑪琳是一個健談的中年女子,在遺址公園開放的季節裏,她和妹妹幾乎每個周末都來這裏,用熱情燃起一塊塊木柴,載著遊客回顧曆史。119號的司機和司爐卻是理查德倆父子。白發蒼蒼的父親曾經是這條鐵路上的火車司機,後來應征參加韓戰。戰爭結束時,“我退伍了,也落伍了,蒸汽機車已被內燃機車代替。我不得不改行,卻改不掉自己的愛好,就拉著兒子來這裏當義工。”老人撫摸著錚亮的機車,眼裏的溫柔就像麵對自己的孩子。

    聲聲汽笛,前進後退,兩車相對停下,重現當年接軌的場麵。

 

重現曆史鏡頭:接軌時刻

     按照史料記載,從東邊來的鐵路,最後一節鐵軌由八名愛爾蘭工人鋪設。UP公司雇傭了八、九千歐裔勞工,以愛爾蘭人為主體。西邊來的鐵路,最後一節鐵軌由八名華工鋪設,因為他們是CP 的主力,人數上萬。華工們穿著整潔的中式藍色對襟褂,熟練地揮舞錘頭,三錘一釘,一釘三錘,隻留下最後兩根用作慶典。合軌處的特製枕木是一根拋光的月桂木,接受金釘的部位事先已經打好了眼。

     今天的慶祝儀式上,金釘協會的成員扮演了當年的曆史人物。這個協會是民間組織,幾十年前由一位熱衷曆史的有心人發起創建,此後每年都在這裏舉行紀念活動。這些人大都是業餘演員,年複一年,他們不顧酷暑嚴寒參加演出,僅僅出於自己對曆史的興趣和愛好。
重現曆史鏡頭:當年參與鐵道建設的人物

 

 

     兩家鐵道公司的大員們出現在舞台上,高舉一枚接軌金釘。一百三十九年前,曾經有四枚道釘參加了那個輝煌的時刻。一枚銀釘來自內華達,一枚銀/鐵/金/合金的道釘來自阿利桑那,一枚金釘由舊金山“News Letter”雜誌提供。這最幸運的一枚,來自舊金山的一個大商人。釘身刻著祝辭:“願上帝像這條鐵路連接著兩大洋一樣,保佑我們國家的統一。”還刻著鐵道公司各位大員和捐贈者的名字,以及鐵道的始建日期(1863年1月8日)和完成日期(1869年5月8日)。
最後一釘 ——金釘協會的表演

    奇怪,釘上的竣工日期有誤!原來,金釘接軌儀式預定在五月八日舉行,可是,由於UP公司欠薪,工人們從一月份就沒有拿到工資,為了爭取自己的權益隻好怠工鬧事。東邊的鐵路遲遲無法竣工,前來參加慶典的公司總裁連同他的專列都落到了工人手裏。典禮因此推遲了兩天,參加儀式的榮耀也才落到了一個貨運機車頭上。

     金釘來到CP鐵道公司斯坦福總裁的手裏。他把這枚17.6克拉的純金道釘放進洞眼,象征性地揮動特製的銀錘,釘下了這個曆史事件。

    盡管這顆釘的頂上刻著“最後一釘”,它當然不是真正的接軌道釘。慶典上的接軌道釘有兩顆,都是常用的鐵釘。其中一顆與CP的電報線路相連,鐵釘上纏著一端,鐵錘上纏著另一端。鐵錘撞擊鐵釘,叮當叮當,全美各大電報局同時收到訊號。5月10日下午12時47分,最後一錘下去,標誌著第一條連接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州際鐵路正式建成。電報員再用錘頭敲擊道釘發出確認電報,“DONE”!新聞立刻傳遍全美,兩台機車相繼在接通的軌道上隆隆駛過,汽笛聲和著歡呼聲在戈壁回蕩,群山一片歡騰。

    然而,慶典結束以後,一根普通的鬆樹枕木取代了月桂木,真正的接軌道釘這時才算登場,都是最普通不過的鐵釘。據考證,是鋪設最後一條鐵軌的華工釘下了這些道釘。   

 

   重現曆史鏡頭:鐵道公司的巨頭們

     現在,這根幸運的金釘和那些大員們的名字一起,代表著曆史上光輝的一刻,收藏在加州斯坦福大學的博物館裏,舉世聞名。而那些真正釘下曆史的數萬名民工和那幾顆真正的“最後一釘”一樣,隨著百多年的風霜雪雨悄然逝去!

    一個可愛的歐裔孩子拿起一隻玩具型的鎬頭,見我舉著相機,就驕傲地擺出民工的姿勢。為什麽他會如此有興趣,莫非是某位民工的後代?我問他,你知道民工有多麽艱苦,你能承受那種工作嗎?一片歡鬧的人聲裏,孩子或許沒聽見,或許沒聽懂,隻是笑著眨眼睛。不難想象,生活在現代設施裏的孩子,怎麽能了解當年的艱辛!

可愛的孩子 可知民工的艱辛?


為死難者默哀

 

 一隻花圈出現在慶祝儀式上,全場為築路中獻出的生命默哀。當年,CP鐵道公司接手西部路段的建築,惡劣的氣候和極為困苦的工作條件使歐裔勞工紛紛逃離。隻有華工以其堅韌不拔的氣概,吃苦耐勞的特性成為公司的主力軍。茫茫雪山,滴水成冰,他們全憑血肉之軀和簡陋的工具,用繩子懸掛在陡峭的山崖上鑿岩鋪路。遺址公園內有一道天然石拱,附近曾經是華工營地。千萬年以來,這道石拱巍然屹立,傲對狂風暴雪和烈日寒霜,它的剛強堅韌就被人視為華工超群卓絕精神的象征。

    果然,華工們不負眾望,鐵路神速延伸,當東西兩端的比賽白熱化的時候,他們創下日鋪路軌一百英裏又二十英尺的紀錄。

     可是,這樣的紀錄卻是和死難的記錄一同書寫的。在高山峻嶺上築路,不但艱難困苦,還沒有安全保障。炸藥意外爆炸,雪崩突然發生,隧道塌方,繩索斷裂,山岩滑坡……各種突發事故奪去了多少華工的性命?據統計,僅在1864至1869短短的五年中,就有近兩千名華工在施工中喪生!他們飄洋過海,帶著淘金的夢幻,卻用生命墊起路基,用血肉托著鐵軌,和一顆顆普通道釘相伴,魂斷異鄉。

    那些長眠在路基下的人們,是否還在日夜盼望,“哼一曲鄉居小唱 ,任思緒在晚風中飛揚”?他們還是早已被“遺忘在鄉間的小路上” ?“望春光,望春光,大地春回照四方,……”今天,華人合唱團輕輕地吟唱,用歌聲為他們送來一線春光。

哼一曲鄉居小唱——大鹽湖地區華人合唱團 

    是的,他們曾經一度被遺忘。但是,天地翻覆,百年滄桑,人們的思想逐漸開放。華工和其他數萬名勞工的功績,慢慢得到了承認,鐵釘釘下的曆史也逐漸被寫進書本。

    接軌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美國總統曾特函舊金山華僑總會,表彰華工們在修建這條鐵路中的巨大貢獻,“這種豐功偉績,我永世難忘!”

    經過許多有識之士的不斷呼籲,普羅門特瑞的金釘遺址於1965年7月30日被正式建設成國家公園。公園醒目處有塊石碑,用中英文書寫:“為褒揚先僑豐功偉績 橫貫美國鐵路完成百周年 立此紀念。一九六九年五月十日 華人僑美曆史學會立  舊金山全體華僑贈。” 

    遺址附近那個代表著華工精神的石拱,曾經被稱作“支那人拱”(Chinaman’s Arch)。2006年2月9日,經美國地理學會676次會議討論通過,這個帶著輕蔑的名稱被正式更改為“中華拱”(Chinese Arch)。

    在今天的紀念儀式上,演員們借助古人之口,向包括華工在內的勞工們致意!沒有他們的犧牲,就沒有這個世界奇跡,沒有這條溝通兩大洋的鐵路,也就沒有美國的繁榮發達!同時,演員們還抨擊了資本家在築路過程中的惡劣行徑。他們唯利是圖,不管工人死活,低薪欠薪,並且無償占有沿線的土地山林。

    是的,這個世界並不完美。荒涼的鹽堿戈壁坐落在美麗的大鹽湖旁,光明的背後總存在著陰影。今日熱鬧的慶典上,也發生了幾件小事,宛如石塊落入鹽湖,我的腦海裏蕩起圈圈漣漪。

    由於大鹽湖地區的華人合唱團為今日的慶典無償演出,華人作為特邀群體在裝扮起來的曆史列車前拍照。可是,由於交通不便,旅遊車沒能按時到達,高音喇叭連喊數次,耽擱了一些時間。幾個歐裔中年人憤憤不平地嘀咕,為什麽特邀華人?為什麽不邀愛爾蘭人?

    我知道,這個偏僻的地區比較保守,前些年還出現過類似於三K黨的活動,或許有些人仍對有色人種抱有偏見。

    隨後,扮演鐵道公司大員和扮演當年華工的幾位演員一起站在兩台機車的交匯處,重現曆史鏡頭供大家拍照留念。一位華人婦女很激動地衝了上去,沒有征求意見就擠在演員正中間,曆史鏡頭裏赫然出現一個現代人的頭像。為了掩飾尷尬,一位演員摘下長禮帽扣在她頭上。自然,相機叢中發出了抱怨,我旁邊又有個歐裔人士頗為不屑地說,看,看,這就是華人。

    我麵紅耳赤,很想對他說,這隻是個別人一時疏忽,一個小小的過錯,既不是罪過,更不代表所有的華人,你不該以偏概全。

    可是,很快又發生了一件事,使我失去了和人理論的勇氣。演出已經開始了,演員們歌聲婉轉,觀眾們都靜靜地坐下欣賞。舞台是臨時以繩索攔出來的,裏邊卻站了一個觀眾。突然,又有一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撩起繩索鑽進去拍照。真遺憾,他們都是黑頭發黃皮膚!看著他們被管理員勸出來,我不覺感到難過,忍不住反思起“中國人的劣根性”來。

    偏見常常和陋習相伴。遺址公園發行一本介紹性的小冊子,其中,“中華拱”仍然沿用蔑視性的舊名稱。一段介紹華工的文字裏有這麽一句話,他們在繁重的勞動中,“唯一的享受是周六晚上躺在鴉片煙鋪上休息”。盡管我相信,這條州際大鐵路決不是骨瘦嶙峋的鴉片煙鬼們可以建成的,可是,我也從史書中看到,有些鴉片煙鋪長期隨著華工營地搬遷。有本書裏介紹了一個華人工頭,似乎他的周末休息就是攜著妓女吞雲吐霧!偏見難免不是產生於這樣的陋習。

    誠然,美國現在的主流社會絕不會再把華人看成鴉片煙鬼,這種介紹,也隻能是個別人帶著有色眼鏡造成的疏漏。可是,人畢竟是人,不管什麽膚色什麽文化,偏見和陋習都不是很容易消除的。在這個崇尚人人平等的地方,從開國之日就製定了自由民主的憲法,還仍然存在著不登大雅之堂的觀念,還時常發生不盡人意的事情,那麽,不難想象,在一個幾千年的封建色彩占據主導地位的國家,一個缺乏文明建設的社會,偏見和陋習大概就更是個問題。

    一百三十九年過去了,普羅門特瑞因為缺水,鐵路改道,群山和鹽湖之間仍然是一片荒漠!山川大地需要甘露滋潤,人們也同樣需要滋潤心靈,洗滌視野,才能從荒漠中走出。隻有消除了偏見和陋習,鐵釘釘下的曆史才會和金釘釘下的曆史具有平等的高度。


原載《世界華人周刊》第21期, 2008 年 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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