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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石劫 第九章

(2018-01-10 12:17:42) 下一個

鑽石劫

第九章   1982 年 美國 芝加哥

太陽已經下山,淡淡暮色下是陌生的城市和街道。周毓雯暈頭轉向地四下裏摸索著回家的路,可是,走了幾條街都覺得不對,看著天色漸漸黯淡,她心裏害怕起來。突然,耳邊傳來劉明睿焦急的聲音,“小周,你去哪兒了?”霎那間一股暖流滲透了全身,她頓時輕鬆,飛奔著迎了上去。

明睿走上前來,抱怨地說:“這個地方治安不好,一到晚上就沒人出門,你又不會說英語,出了事怎麽辦!”毓雯看明睿這麽擔心,心裏很感動,“我到西邊那個店裏去看了看。本來以為很快就能回來,沒想到那個店這麽大,找了半天才買到東西,一出門看見滿蕩蕩的停車場又糊塗了,看著這些路好像都是一樣的。”

“我告訴你不要一個人出門,你怎麽不聽?”

“你每天回來都很晚,我一個人在家也沒事。明天媽媽和小弟要來,總要有些待客的東西,家裏不能太寒傖呀。要不然,你這當女婿的多沒麵子!”

麵子,明睿不覺在心裏苦笑了一聲。在美國當窮學生,每月五百大洋的助學金,在中國人眼裏是一筆巨款,可是在這裏隻能維持最低的生活費用。明睿本來和幾個中國學生學者擠在這棟樓上邊的一間公寓裏。現在老婆來了,隻好把地下室租下來自己單住。交了房租水電煤氣電話等費用,剩下的隻夠生活費了。這一年多,他好不容易省了幾個錢,除了還債都給毓雯當路費了,哪還有能力置辦家俱?要接待從台灣移民美國的闊親戚,這個麵子隻怕找不回來。

毓雯笑著指點,“你看看,我整理得怎麽樣?能接待客人了吧?”

暗淡的燈光下,明睿打量著自己的家。一張破舊的沙發上鋪了一條新床單,白地紅花,很有些喜氣。那張短了一條腿的餐桌靠著牆,用塊水泥片墊平了,鋪了一條勾花的桌布,上邊還擺了一盤水果。

毓雯把剛才買回來的東西打開,“你看,我想買點吃飯喝水用的餐具,可是,怎麽也找不到我們平時用的那種碗。我比劃了半天,有個老太太好心,給我找了個小盆子。我這才想起來,以前看外國電影,人家喝湯就用這種淺淺的湯盆。最後,總算讓我找到這個了。”毓雯拿出一盒餐具,興奮地對明睿誇耀,“你看看,一樣四個,成套的。四個大盤,可以盛菜,我想好了,做四道菜。四個碟子,四個湯盤,正好每人一個吃飯,還有四個杯子喝茶,每個杯子都還配著杯托呢。”

明睿有些心不在焉,“我不是說了嘛,明天你媽媽來,不在家裏吃飯,我們去中國城找他們。”

“嗨,在外邊吃飯,又貴又不實惠。你一個月才拿多少錢,能請得起嗎?”毓雯有些擔心地說,“明天見到媽媽,要是她不見外,我們就在中國城買點菜,回來自己做著吃。菜單我都想好了。”

“算了吧,從來沒有在一起生活過,相互不了解。還是在外邊吃吧,客客氣氣的,不會有什麽周折。”

“可是,她總是我媽呀,以後就會經常在一起了,總不能就這麽客氣著,連家都不進吧?”

“小周,台灣和我們以前的環境差別很大,我們係裏有幾個台灣同學,”明睿躊躇一下歎口氣,“唉,比較左傾還好一些。有些右傾的就不是很好相處,他們總覺得大陸人又窮又土。明天見了麵,看看情況再說吧,好嗎?”

“那,我們在哪兒見麵呢?”

“電話裏約好了,去中國城的喜相逢餐館。”

“喜相逢”的大招牌高高豎立,盡管中國城裏擠擠攘攘,車來人往,卻遠遠就能看到。劉明睿帶著周毓雯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眼前立刻一片嘈亂。一些店鋪把攤子擺在大街上招徠客人,各種小禮品,日用品,水果蔬菜,擠得滿滿的。菜攤流下一灘灘的汙水沒人清掃,成群的蒼蠅亂飛,在人叢裏撞來撞去。

明睿和毓雯也像蒼蠅似的在人叢中擠來擠去,匆匆忙忙來到喜相逢。明睿站在餐館門口,看看手表才鬆了口氣,“還好,咱們早到了將近十分鍾,這下你不用催命了。”

“來早了好,咱們先進去占上座,一會兒媽來了就不用等了。”毓雯一邊說,一邊直闖進去,對著每個桌子打量。看見有張桌子上的菜已經快吃完了,就跑過去站在旁邊。吃飯的人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她,餐廳的帶位小姐急忙跑過來請她到門廳裏等,她才尷尬地走開。吃飯的人小聲地議論:“這是什麽人,這麽沒教養!”“看那樣子,一定是剛從大陸出來的。”

毓雯紅著臉跑出來,抱怨明睿,“人家說,要等座報個名就行了,隻能在外邊等,你怎麽也不告訴我,讓我出洋相。”

明睿分辯著:“唉呀,別看我來了一年多,哪兒進過餐館?最多也就在麥當勞買個漢堡包,怎麽會知道這些規矩。”

明睿和毓雯正不知如何是好,一輛小車停在門口。開車的周毓川問:“媽,你看,這旁邊是阿姐嗎?”

旁座上的謝靜萱打量了一下,“看著像。”

毓川下來把邊門打開,扶著媽媽下車,毓雯也猶豫著往這邊走過來。

靜萱盯住毓雯仔細看了看,“阿雯!不錯,是阿雯!”

毓雯也小跑著迎上去,“媽,您來了!”靜萱一把摟住她,不由得眼淚汪汪,居然說不出話來。

毓川看媽媽傷感,在一旁笑著說:“媽,這就是我大姐嗎?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靜萱這才醒悟過來,“噢,川仔,這是你大姐,總算又見麵了。”又對毓雯說:“這是毓川,你的小弟弟。”

明睿也走過來,吞吞吐吐地叫了一聲“媽”。謝靜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還是對周毓川說:“這是你姐夫,劉先生。”

倒是周毓川灑脫,他對毓雯點頭鞠了一躬,“阿姐好。”又轉身和明睿握手,親熱地招呼著,“姐夫好。”

毓雯扶著媽媽問:“媽,小弟,你們好。爸爸好嗎?他還在台灣嗎?”

靜萱愣了一下,毓川也吃驚地說:“阿姐,怎麽你不知道……”

靜萱推了他一下,“川仔,這裏不能停車,你把車子開到停車場,我們回來再聊。”

毓川點點頭,“好,那你們先進去。”

“川仔,開車一定要小心。唐人街人多,亂開車的也多。”

“媽,看你,我會小心的。”

毓川笑著搖搖車鑰匙,鑽進車裏。明睿看著他熟練地駕車而去,羨慕地盯著,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才回過頭來。

餐館的老板娘陳莉芬是謝靜萱的老朋友,已經開門迎了出來,看見她拉著毓雯,才知道這是靜萱留在大陸的女兒,“阿萱,這是你女兒呀,長得好漂亮,和你年輕時一個樣子。剛從大陸來嗎?”

“阿芬,你好。是啊,是啊。上次我回大陸尋親找到她,見了一麵。後來她爸爸病了,我陪他回台灣,又斷了聯係。這次她來美國陪女婿讀書,才又打聽到。唉,我離開大陸的時候,她還抱在懷裏,現在,你看看,這麽大了……”

“是啊,一轉眼,三十多年了!”莉芬也不禁唏噓,“來,這邊坐,我已經替你留了位子。四個人,對吧?”

陳莉芬和謝靜萱寒暄著進門,毓雯和明睿拘謹地跟在後邊。正好一夥人吃完飯出門,把他們分隔開來。莉芬就借著機會悄悄地對靜萱說了毓雯剛才的莽撞無禮,要她教教女兒,知道些規矩,別讓人笑話。

靜萱拉著女兒坐在身邊,上上下下地打量。毓雯焦枯的頭發燙得蓬鬆起來,就像頂著個鳥窩。一套深藍的毛料套裙,是女職員上班穿的式樣,和這仲夏的氣候格格不入。一雙磨損的皮涼鞋是紫紅色的,襻帶卻用黑線接在一起,還穿了一雙不到膝蓋的短襪,上邊已經抽絲了。這樣的裝束既不合身也不倫不類,反而掩蓋了毓雯的天然秀美。她不覺心裏一酸,眼睛紅了,長長地歎了口氣。

毓雯也不住地打量著媽媽。六十歲的人了,仍然很硬朗,深棕色的頭發居然不見花白,短短地蓋住脖頸,幾道大波浪燙得整齊而自然。臉上雖已起了皺紋,被一層淡淡的妝飾很好地掩飾著,依然看得出年輕時的美貌。一套棕灰間色的連衣裙配著深棕色的半高跟涼鞋,露出的腳趾甲上還塗著暗紅色的顏料,顯得高雅悠閑又舒適。

這是一家廣式餐廳,靜萱客氣地把菜單遞給明睿,“劉先生,你點菜。”明睿抓著菜單,看看旁邊轉圈兜售的點心車,一時不明白,“媽,您別客氣,就叫我明睿吧。我到美國還沒吃過餐館,您決定吧。我什麽都愛吃。”

靜萱聽得心裏一熱,“好,好。”她和劉明睿隻見過一麵,那時的他,冰冷的客氣裏夾雜著幾分敵意。這次來,她拿不準女婿的態度,擔心這個科學家不接受她,才決定在餐館見麵。即使話不投機,有飯堵在嘴裏,也不至於太尷尬。她壓下心裏的感慨,又問女兒:“阿雯,你呢,飲茶還是點菜?”

毓雯也帶著幾分拘束,“媽,我隻是小時候聽阿婆說,飲茶吃點心是我們家鄉的習俗。可是,一直住在北方,從沒進過茶樓。我們都不懂,您做主吧。”

“那我們就飲茶吃點心吧,是我們家鄉的風味。劉先生,啊,明睿,”靜萱有點尷尬,但還是高興地換了稱呼,“你喜歡喝什麽茶?香片還是潽耳?”

“香片還是潽耳?”明睿心裏一悸,“啊,我隨便。都,都可以。”

靜萱雖然說台灣國語,和餐館的人卻說廣東話。毓雯小時候跟著阿婆,能聽懂一些,明睿可是掉進了九層霧中。隻是在點茶時,靜萱要了一壺香片,一壺潽耳。明睿聽懂了,發音和當年程婷婷說的一樣。

“媽,叫好菜了嗎?我餓了。”毓川回來了,一屁股坐下,嚷嚷起來。

“我們吃點心。”靜萱慈愛地看著他,“自己隨便叫吧。”

點心車推來了,靜萱對他們說:“你們看看,喜歡哪樣自己要。”明睿懵懵懂懂,轉著頭看了一圈,車子上摞著一疊疊小籠屜,裏邊蒸著小碟小碗的精巧點心,隻有一樣他認識,“那是鴨掌吧?”

推車員瞪著眼睛聽不懂,靜萱急忙翻譯成廣東話,她才笑著把一碟釀鴨掌端上來。毓雯奇怪地問:“你怎麽會喜歡鴨掌?我們從來沒吃過呀。”

“我哪兒吃過!”明睿笑了起來,“那是當年參觀‘收租院’,批判地主劉文彩,說他每天要殺多少隻鴨子,專門為了吃鴨掌,這才知道鴨掌好吃。”

這下輪到靜萱懵懂了。

毓雯歎了口氣,“那都是文革中的事情。過去了,算了。”

毓川卻很有興趣,“我聽說過文革,文化大革命,對吧?你們好幸運哪,趕上那個時候,活得好瀟灑!在學校可以不上課,免費坐火車到處遊玩,還可以罵老師,開老師的批鬥會,打倒當權派,簡直太爽了!”

“什麽?你從哪兒來的這些消息?”明睿愣住了。

“有人從大陸劫機投奔自由。剛開始,政府安排他們到處演講,控訴大陸的紅色恐怖。他們講了很多文革的事情。我們這幫年輕人一聽,哇,好爽啊!政府一看不對頭,生怕我們也要造反,就再也不讓他們出麵了。”毓川說得眉飛色舞。

“啊?文革可不是什麽好事情。那時候,整個社會一片混亂,生產停頓,經濟衰退,人心惶恐,到現在都沒有恢複正常,哪來的瀟灑呀!”明睿哭笑不得。

“真的嗎?可是,那段時間,海外有些人受到影響,也在搞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革命耶。法國和日本都有紅衛兵,南美有人搞武裝暴動,美國有些華人也搞了一些活動,什麽保衛釣魚台,反對日本修改教科書,熱火朝天的。這不,我剛到美國,就有同學拉我湊熱鬧。聽說我大姐和姐夫從大陸來,他們還要找你們聊天呢。”

“不對啊,阿川。那個時候真得一片混亂,工人不做工,學生不上課,沒有產品商店就沒貨賣,連日常生活用品都買不到。很多人無辜被批鬥,甚至被整死。舅舅就是被紅衛兵抄家帶走,不明不白地死去了。”毓雯聽著直搖頭,也不禁插了一句,連眼睛都紅了。明睿看她傷感,就輕輕抓住她的手撫摸著,使了個眼色,讓她不要再說下去。

毓川卻瞪大了眼睛,“啊,舅舅死的不明不白,怎麽回事?”

靜萱歎了口氣,這個場合不好談論這些,就拿起茶壺給毓川斟茶,又對著女兒女婿說:“我要了兩壺茶,喜歡哪樣你們自己斟,不要客氣。”

明睿端起茶杯,比當年程婷婷請他喝茶使用的小茶盅大多了,又比他經常用的杯子小多了。抿了一口,和北京的茉莉花茶一樣味道。

毓雯把自己的杯子遞給他,“你也試試潽耳,味道不一樣。”她又轉向靜萱說:“媽,我小時候經常看阿婆泡茶,她最喜歡潽耳。有時候找不到好茶葉,她就加些菊花,還說菊花可以托出潽耳的味道。是嗎?”

靜萱笑了,“是啊,你阿婆從小就講究泡茶,隻喝陳年潽耳。沒有發酵好的潽耳有股黴味,加了菊花也壓不住,阿婆從來不喝。我們家以前有茶山,還有瓷窯,泡什麽茶用什麽茶具配什麽水都有定規。”

“是啊,我聽阿婆說過,家裏的茶山可美了。可是戰亂中,瓷窯被強盜搶了,好多古董瓷器也被砸破了,阿婆說起來挺心疼。”

“哼,什麽強盜,就是共匪,把家裏的東西都搶走瓜分了。”毓川接了一句。

“阿川呀,你個小崽子,知道什麽。”靜萱微笑著,給他倒了一杯茶,打斷了他。

毓川一愣,明白自己失言,吐了一下舌頭。他用食指和中指敲敲桌麵,把茶杯端到嘴邊,不再說話。

“阿雯啊,阿婆一輩子不容易。她後半輩子生活在戰亂中,哪能講究起來。唉!”靜萱又給毓雯添茶,感慨地說。

“是啊,媽媽。我們在大陸有幾年挺遭罪的,飯都吃不飽。阿婆總讓我們先吃,還想著省下兩口帶給表姐。表姐那時住校,一回家就像條餓狼,阿婆省下飯給她吃,自己差點餓出毛病來。”毓雯小心翼翼地挑選著字眼,慢慢地搭話。

明睿心中又是一陣顫抖。臨離開北京的時候碰上程婷婷,他才知道婷婷就是毓雯的表姐,毓雯的阿婆就是婷婷的祖母。唉,難怪婷婷喝茶也那麽講究呢。

靜萱看到明睿動容,以為他也為毓雯的話感動,覺得明睿不是冷麵無情的人,心裏一高興,就伸手給他添茶。明睿急忙用雙手捧起茶杯,靜萱笑著說:“不用拿起來,這個茶杯很小,當心燙手。”

“媽,我來,”毓雯急忙接過茶壺,反過來給媽媽添茶,“我聽阿婆說,別人給你倒茶,要用手指敲桌子,表示道謝。是這樣嗎?”

“是啊,這裏有個典故。”靜萱曲起食指和中指在桌麵上敲了敲,“據說當年乾隆爺下江南微服私訪,身邊跟了一群王公大臣。他們到茶樓喝茶,乾隆一時興起,給幾位大臣斟了茶。這下可把他們給難住了。照常理,皇帝賜茶,一定要磕頭謝恩。可那時候不行啊,一磕頭不就把皇帝的身份給暴露了。但是,不磕頭就端茶喝,那是大不敬,也是死罪難免!萬幸,在座的有個紀曉嵐。那小子聰明,靈機一動就用手指在桌上點了幾下,看著皇帝小聲說,指頭指頭,以指代頭,謝皇上賜茶。別的王公大臣也急忙效仿。後來啊,這個習俗就流傳下來了。”

“媽,你當我們都是小朋友呀!”沒等靜萱說完,毓川就誇張地笑了,“這是嶺南習俗。當年乾隆下江南,最遠也就走到蘇杭一帶吧,哪會到了嶺南呢。”

“典故嘛,不過就是編個故事,好聽就行了,哪能當真。”明睿笑著說,“不過,這個風俗很好。正吃著飯,嘴都塞滿了,哪兒還能講話,用手指點點,多省事嘛!”說著,也學著在桌麵上敲了兩下。靜萱更高興了,覺得明睿很懂人情世故,完全不是以前給她留下的印象。

正好點心車又推過來了,她就岔開話題,又挑了幾樣點心,指點著告訴毓雯和明睿,美國的中餐館大多說廣東話,“哈搞”是“蝦餃”,鮮蝦餡米粉皮包出來的小餃子。“簫枚”是“燒麥”,豬肉餡的。“鳳找”就是雞爪子,先用油炸透了,再加上佐料蒸軟,比鴨掌還好吃……

昨天工作到很晚,今早沒睡醒就被毓雯催著趕來。沒時間做飯,毓雯匆匆忙忙給他熱牛奶,一下沒注意,還潽出了一半。靠著半杯牛奶撐到現在,明睿這會兒正餓著呢,這幾碟小東西哪兒夠他吃?可是,他有過一次教訓。

那年毓雯父母回國尋親,和他們見過一麵。縣裏設宴招待外賓,自然讓他們陪同。事先交代得很清楚,這不是一般的親人見麵,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一定要站穩立場,不準胡言亂語,泄露國家機密!有了這樣的禁令,盡管毓雯一肚子委屈,真想抱著父母大哭一場,卻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明睿更是客客氣氣,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那幾年的日子很艱苦,哪兒見過那種排場,雞魚肉蛋一大桌。既然不準說話,留著嘴幹嘛,正好用來吃東西。沒想到毓雯父母前腳出門,他就被縣領導狠狠訓了一頓,說他簡直像條餓狼,幾百年沒吃過飯的樣子,不懂禮節,為國家丟人!

現在,異國相逢,以後還要經常打交道,總得給丈母娘留下點好印象。盡管靜萱一再讓菜,明睿也不敢亂動,隻是點頭答應。一隻鴨掌啃了半天,嘴裏含著骨頭,既不能囫圇咽下,又怕吐出來不合禮節。斜著眼睛看丈母娘,偏偏謝靜萱又不動那道菜。

萬幸,有周毓川在坐。明睿看他啃了一隻雞爪子,哈,敢情人家也不吃骨頭呀,這才鬆弛下來。

毓雯看出了明睿的尷尬,對媽媽說:“媽,明睿飯量大,又是北方人的口味,還是加碗麵條吧。”

“好,好。”靜萱招來服務員,咕嚕了幾句。過一會,幾個大盤子熱騰騰地端了上來。

“這是牛肉炒沙河米粉,這是海鮮炒麵條,這是咖喱味道的炒米線,都很有特色。你嚐嚐,可口不?”

看看這麽大的盤子,明睿總算鬆了口氣,每樣撥一些放進自己的盤子裏。以前沒吃過這些東西,和炸醬麵的味道完全不同。這回沒人監督,不會再有人說他為國家丟臉了吧!他埋頭大吃起來。

一桌四個人,靜萱忙著給大家斟茶添菜,還不住地打量著毓雯和明睿。毓雯一邊拿捏著自己的舉動,一邊照顧明睿。她很想問問家裏的情況,父親為什麽不來,還有別的兄妹,他們都在幹什麽?可是,媽媽不說,她也不敢問。畢竟這是餐館,四處有耳,不是個敞開了拉家常的地方。明睿聽不懂廣東話,又擔心失禮,更是緊張得手足無措。隻有周毓川最放鬆,隻管自己大吃大喝,還找著話題聊天。

“姐夫,你現在是上學還是工作?聽說你水準很高,發表過論文,是特邀來美的大科學家,很棒啊。”

毓川說的是台灣國語,有些詞和普通話不同,意思都能聽懂。

“不客氣。發表論文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早就過時了。”明睿不由得苦笑一聲,“我來美國,是訪問學者的身份。但是,我倒想拿個博士學位,學校已經同意了。我除了做研究,還在修課,很快就要參加博士生資格考試。如果考過就可以做博士論文了。”

“哈哈,那我們就是同學嘍。”毓川笑了起來。

“阿川,你也來這裏上學?”毓雯驚奇地問道。

“是啊,阿姐。我們台灣的大學生,兩年服役期滿差不多都會出國鍍金。我早就聯係了,收到好幾個學校的錄取通知。媽說你要來這裏,勸我上這個學校,說她探望我們時方便些。”毓川說著,對著媽媽眨眨眼,“媽還當我們都上幼稚園呢!”

“媽是為你著想。”毓雯規勸著,“她經曆的事情多,聽媽說的話當然沒錯。”

“嗨,現在都80年代了,誰還聽媽的話。”毓川又衝著媽媽做個鬼臉晃晃腦袋,“當然是這個學校好,我才決定來!”

“是啊,這個學校很好,挺有名氣,生物係在全國的排名也很高。你準備學什麽專業?”

“我念商科,它的商學院可是更有名。我學金融管理,先拿個碩士,畢業以後好找工作。你呢,生物博士,準備將來找什麽工作?”

找工作?明睿根本沒有考慮過,一下就被問住了。

靜萱一直在留意明睿,看得出他雖然很餓,吃飯也快,卻懂得禮節,看來是從有教養的家庭出來的。看見明睿張張嘴不知所措,就插了一句,“讀博士還要好幾年呢,讓你姐夫適應一下美國生活,慢慢再做決定吧。”

靜萱看見大家都放下筷子,就要了幾個盒子打包,拿過手袋掏錢。明睿不好意思,“媽,你們遠道而來,應該我來請客。”

“阿睿,你既然叫我媽,就是我的孩子,聽媽的話。”靜萱慈愛地阻攔他,不知不覺中換了個更親熱的稱呼,又把打好的包遞給毓雯,“阿雯,我們不講究假排場。自己家人吃飯,用的是公勺公筷,剩下的菜還是幹淨的,都帶回去,不要浪費。”她付完賬在桌上留下幾張鈔票,“在這裏吃飯住旅館坐出租都要留小費。這些打工的人,工資很低,就靠這些錢過日子呢。”

幾個孩子聽著看著,都唯唯喏喏地點頭。

他們商量了一下,拿出地圖來看看,靜萱下榻的旅館離學校不遠,明睿毓雯也住在學校附近。他們想先到學校轉一圈,過幾天就要開學了,讓毓川熟悉一下情況。

明睿習慣地往公共汽車站走,毓川卻挽著媽媽去停車場。明睿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拉上毓雯跟著。到了停車場門口,正好有輛車開進去,毓雯就跟著它走過去。

毓川看見,急忙叫起來,“阿姐,快停下,走旁邊。”

明睿一抬頭注意到上邊自動起落的攔路杆,急忙去拉毓雯。可是,為時太晚,攔路杆已經放了下來,正好砸在毓雯的肩膀上。

毓川急忙衝過來,靜萱也驚叫起來,“阿雯,你沒事吧?”

看見砸了人,收費處的窗口裏鑽出個人頭來,“喂,這是車走的路,行人要走那邊的人行道。”

毓川一聽就火了,翻著眼歪著嘴說:“‘喂’你個頭啊!阿姐,砸傷沒有?我們在他這裏泊車,砸傷了就去告他!”

毓雯有些難為情,“沒事沒事,比我在農村抬的擔子輕多了。”

靜萱讓毓雯晃晃胳膊揉揉肩膀,確保沒被砸傷,才放下心來,拉著毓川說:“算了,你阿姐沒事,你也別找事了。”

停車場車來車往,靜萱不敢放手,一直拉著毓雯到了汽車旁。靜萱正要讓明睿坐前座,毓川卻打開了右前邊的車門,讓媽媽進去。毓雯有些不解地問:“阿川,聽說這個位子是副駕駛和警衛員坐的。首長們都坐後座,你怎麽讓媽坐前邊呢?”

毓川搖頭笑著說:“這裏沒有首長,也不需要警衛。其實還是前座比較舒服,看風景也方便。你就和姐夫坐後邊吧。”

毓雯懵懵懂懂伸手去拉後邊的車門。毓川又笑了起來,“阿姐,你應該讓姐夫幫你開車門。這是我們男人的專利!”說著幫姐姐拉開車門,讓她坐進去。

明睿撓撓頭有些尷尬地笑了,“這種專利,我不要也罷。中國大陸的女子可以撐起半邊天,不用男人照顧。”

毓川拉著明睿轉到左邊,一邊幫他開車門,一邊笑著說:“哈哈,對待我們寶島的女生可不行哦。像你這樣啊,就等著當王老五吧。”

汽車下了高速公路,慢慢穿過幾個小區,風景優雅,整潔幹淨。毓川一半依靠地圖,一半靠明睿指點,進了大學校園。暑假中的星期六,四周靜悄悄的。明睿指點著周圍的建築說:“這是個很古老的教堂,也是現在聚會的地方,每年的畢業典禮就在這裏舉行。從這裏走出過很多知名學者……這裏邊有棟樓,以前進行過核試驗。自從兩顆原子彈在日本爆炸以後,這個實驗室就關閉了,還立了一個‘無核區’的石碑,表示對核武器的抗議。”

“這就是商學院,我從來沒進去過,你要下去看看嗎?”明睿對毓川說,“不過,周末鎖門,沒有鑰匙進不去。”

毓川看了看說:“就開著車在外邊轉一圈好了。媽媽還想到你們住的地方看看。”

明睿指點著讓毓川開車來到一個破舊的街區。和剛才走過的地方比較,一眼就能看出差距來。這些樓大多年久失修,樓與樓之間的空隙也比較小,很少見到綠地和花園。

毓川問:“姐夫,你住的地方有停車位嗎?”

明睿搖搖頭。靜萱說:“川仔,你姐夫又沒車,要停車位幹什麽!你就停在附近,我們走過去好了。”

毓川卻不肯,一直開到明睿住的公寓樓前。正好在一條街道的盡頭,高架火車道轉彎的地方。

靜萱沒下車先皺眉頭,“川仔,這一區看起來不怎麽安全,你要是找不到停車場,就開車在附近轉轉,過一會來接我們。我們不會久停的。”

開門進去,一股腐舊的氣味撲過來,明睿領他們到了地下室。一半隔開來,是整棟樓的鍋爐房和儲藏室。另一半稍微裝修了一下,隔出了一間住人。客廳臥室一連通,附帶個小廚房。廚房旁邊是洗手間,一個廁位加一個淋浴噴頭。看起來房子還沒有裝修完畢,牆壁和頂棚隻油漆了一多半,淡淡的黃色看起來很新鮮。沒刷的那部分卻油黑麻汙。粗糙的水泥地上沒有任何鋪墊。大夏天的,房間裏不但沒有空調,連個電扇都沒有。電燈的光線也很微弱,讓人感到暗淡氣悶。附近的高架鐵路不時有火車通過,哐哐當當地煩人。

明睿恭敬地請嶽母進門。謝靜萱四邊看看,房子的麵積還不小。廚房裏一付煤氣灶,一個洗碗池,旁邊一個小冰箱。門口放了一張沙發,上邊罩著一床新床單。一張餐桌還斷了條腿。沒有椅子,連張床都沒有,隻有一個雙人床墊靠著牆邊。

明睿有些手足無措,想說請坐,卻不敢開口。倒是毓雯笑著說:“媽,您坐。這沙發是舊的,床單是新的。”

靜萱小心地坐上去,還是陷了進去,沙發裏的彈簧壞了,撐不住人的重量。

“我本來和幾個單身漢擠一間公寓,這房子是最近才租的,剛搬過來。本想等小周來了再去買家俱,自己挑她喜歡的,還沒來得及去呢。”明睿囁喏地解釋。

“嗨,這房子多好!比我以前住的地方不知道強多少倍,連以前舅舅家的房子也比不上這呢。這水泥地,帶煤氣灶的廚房,還有廁所淋浴,熱水都是現成的,多方便呀!”毓雯一笑,跑到廚房,想燒點開水。

靜萱從沙發裏站起身,抬抬手攔住了她,“阿雯,剛吃過飯,你就不要忙了。”她打開冰箱,把餐館帶回來的餐盒放進去,看見裏邊隻有一包雞腿,一棵卷心菜和一筒牛奶,更覺得心裏酸楚難受。

轉著圈子看看,靜萱想了想,“明睿,我這次來會多住幾天,先把阿川上學的事情安排好,再看看你們需要些什麽。這會兒我有些累了,讓阿雯陪我回旅館說說我們女人的事,晚上你到旅館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再讓小弟開車把你們送回來,好不好?”

明睿如釋重負,連連點頭。毓雯從箱子裏拿出一包東西,“媽,那正好,我還給你帶來一些家鄉土產,順便拿到旅館去吧。”

可是,靜萱並沒有立刻回旅館,反而讓毓川開車,去了附近的商場。

“阿雯,大熱的天,你怎麽還穿毛料裙?這麽遠飛過來,沒帶衣服吧?”

“媽,我還有條長裙,真絲的。隻是這件更正式一些,聽說去餐館吃飯有冷氣,我就穿上了。”

靜萱自作主張挑了幾件衣服,拉著毓雯去試身,“在美國生活,衣服一天一換,要多買幾件。我看這幾套挺好,你喜歡嗎?”

毓雯愣了一下,“喜歡。隻是,這麽多呀?得多少錢?”

靜萱沒有回答,徑直去付款。從裏到外的衣服,再加上鞋子手袋,裝了好幾包。毓雯和毓川提著抱著回到旅館。

毓川要去看朋友,自己走了。大門一關,靜萱再也忍不住,摟著毓雯大哭起來,“阿雯,三十多年,你總算回到媽媽身邊了。看你這個樣子,媽難受啊!以後,媽再也不讓你受委屈了。”

毓雯也感慨萬千,眼淚嘩嘩流下。這麽漂亮的房間,淚眼朦朧中一片富麗堂皇……飛越大洋不過短短幾天,她好像跨越了一個世紀。這麽多年來,天天想念媽媽,可現在,人貼在一起,心裏卻仿佛有一層隔膜,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靜萱擦著眼淚說:“在外邊跑了半天,我看你一身大汗,要不,你在這裏洗個澡,順便換換衣服,會輕鬆一些。”

毓雯心裏一熱,還是自己的媽媽想得周到。她答應著走進浴室,媽媽又把洗發膏和護發素拿給她,指點她辨認上邊的英文標簽,再把毛巾浴袍都放在浴缸旁。

這麽多年來,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看著別人的孩子和媽媽一起上街逛公園,圍著媽媽撒嬌,受到媽媽愛撫,毓雯不知道偷偷咽下多少眼淚。現在,毓雯泡在溫暖的熱水裏,迷迷蒙蒙的水汽,嘩嘩啦啦的流水,這一大缸熱水溶掉了心裏的隔膜,她覺得母親好親切!

毓雯裹上浴袍包起頭發走出來。媽媽笑著拉她坐下,拿出一把梳子給她理頭發,指著鏡子說:“阿雯,看看,這樣的發型漂亮多了,是不是?你大概營養不良,頭發都是焦枯的,以後多用點護發素,慢慢調理一下。”

毓雯心想,有飯吃就不錯了,誰還在意頭發的營養?

“阿雯,找到你,圓了媽媽一個心願。還有一個,就是給你阿婆上墳,最好和你阿公的遺骨埋在一處,讓他們在陰間也有個伴。”靜萱拿起紙巾擦擦眼角,“上次我們回去尋親,大陸的官員就是不讓我們回鄉,說是人已經故去了,還是多為活著的人想想。阿雯,你知道阿婆的墳在那裏,靈柩是什麽樣的?”

“啊,這……”毓雯頓時語塞。

“怎麽,你不知道?”

“媽,”毓雯又哭了起來,她抽泣著說,“舅舅出事時,讓我帶著小表妹到鄉下找阿婆。你還記得陳媽嗎?她丈夫是生產隊長,阿婆被勒令回鄉的時候,多虧有他們照顧。可是,我和阿慧到鄉下不久,那裏也造起反來。陳叔被打成走資派,有條罪名就是包庇地主婆和反革命。”

“什麽是走資派?”靜萱不解的問。

“唉,那是文革時的罪名,‘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生產隊長大概就是過去的村長吧?一個種田人怎麽會走資本主義道路?又有多大的權力?”

“媽,那年頭的事情,講不清道理的。反正,隻要有人和你作對,給你編個罪名,你就倒了黴。”毓雯知道解釋不清,靜萱也就換了個問題,“那你阿婆呢?”

“阿婆也被他們批鬥,後來就病了。我被學校叫回去參加分配,也是到農村當農民。我本想回鄉陪阿婆,可是,被人批判為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隻好到學校指定的地方去。老家就隻有小表妹陪著阿婆了。”

“阿婆生了什麽病?怎麽治的?”

“開始她總是胃疼,還以為是心裏不順,氣出來的毛病,也沒認真治。你不知道,我們回到老家去了,不是在縣城。進城要走幾十裏山路,阿婆不肯去看病。後來我回去看她,和陳叔一起硬把她帶到醫院檢查,才發現已經是胃癌晚期。我們沒有錢,阿婆也不肯住院,陳叔給她請了個中醫,吃了幾付中藥,看著緩過來一些。到了農忙的時候,我就回插隊的地方去了。夏收以後,我正準備去看阿婆,卻接到榮慧的信,這才知道,阿婆已經去世了!”

“什麽?阿婆走的時候你不在身邊?”靜萱吃驚地站了起來,“你阿慧表妹那年多大了,怎麽這麽不懂事,連個電報都不會打?”

“媽,不是不會,是劃清界線!”毓雯苦笑一聲,“自從大舅舅出事,小表妹覺得受了我們的連累,連話都不和我說了。不過,聽說葬禮是陳媽和陳叔料理的。那裏離縣城遠,沒有火化廠,是土葬。隻是,大陸不許用墳墓侵占耕地麵積,所以沒有墳頭。”

靜萱聽呆了,“那我們在祖籍的墳墓祠堂,都還在嗎?”

毓雯輕輕地搖頭,“那都是四舊,文革一開始就都砸了。”

“天呐!祖墳都沒了!難怪不讓我們回鄉祭祖呢!當時我們回去探親,隻找到你們和你小舅舅,見麵吃了一頓飯,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後來又找到你林叔叔,一看就知道他的境遇不好,更是什麽話都不敢說,喝了一杯茶就走了。”

毓雯拿出一個鑲著鑽石的戒指遞給媽媽,“我臨走時,阿婆就好像有什麽預感,把這個鑽戒給了我,還對我說,這是她和阿公結婚的紀念物。她很悲傷地說,本來以為她們的婚姻能像鑽石那樣長長久久,平平安安,誰知道半路分手,一生坎坷……她還說,阿公那隻戒指你帶走了,這一隻讓我見到你時交給你,讓這一對鑽戒團圓。她本來想把這對戒指傳給長子長孫,可是,大舅舅死於非命,也沒留下個兒子……”

靜萱接過鑽戒,仔細端詳著,心裏百感交集。她想把鑽戒給毓雯戴上,可是,戒指的型號小了些,“既然阿婆給了你,就是你的了,美國不會有人抄家搶了去。你們結婚時大概也沒有婚戒吧?你就改個型號留下戴吧。可憐靜江,好不容易等到平反,卻突然遇到了車禍。他也沒有兒子留下……”靜萱倒在沙發裏,有說不出的難過,“老天不長眼啊!我們謝家沒做過壞事,可為什麽會有人刨了我們的祖墳,讓我們絕了後!”

雖然毓雯受到的教育一向是男女平等,可是她知道,老一輩人的心目中,有兒子才能傳宗接代,這是萬事中的大事,難怪媽媽會這麽悲痛!她急忙扶媽媽躺下,拿塊涼毛巾敷在媽媽額上,“媽媽,你千萬不要激動。當年文革的時候,天下大亂,多少文物珍寶都被毀掉了,連孔夫子的廟都不能幸免!咱家還算幸運,有陳媽她們暗中照應,阿公和阿婆的墳塋都還在,隻是地麵上看不見了。現在,文革總算結束了。過兩年安定下來,我們再回去重修吧。”

“可是,兄弟們都死了,還有什麽用啊……”

毓雯又倒了杯水給媽媽,“媽,現在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謝家還有大姐和榮慧,你就想開點吧。”

靜萱喝了幾口水,慢慢安靜下來,“是的,我還記得陳媽。她是我們家的傭人,丈夫是我們家的長工,兩口子的婚事還是你阿婆撮合的。阿婆還說要給他們置辦些田產,將來他們老了也有個歸宿。沒想到阿婆還是由他們養老送終的。老天有眼,人,還是要積德行善,善有善報。”

“媽,我倒是聽陳媽說,人算不如天算。那年,她和陳叔已經準備買田了,地方都看好了,就等著找中人辦田契呢。還沒把多年存下的銀元刨出來,一眨眼就變了天。鬥地主分田地,他們一文錢沒花,田就到手了!可有個人比他們早幾天買了地,一轉眼就被分得一幹二淨,雞飛蛋打一場空。這都不算,還落了個地主帽子,隻要碰上運動就挨整,一輩子就沒敢喘著大氣過日子。”

“唉,我們這一輩人,不就盼著買房置地,有個落腳安身之處嘛!誰能想到,這也成了罪過!”靜萱不斷地歎息著,心情很沉重。

毓雯擔心媽媽太傷心,就把她帶來的那個小包打開,引開話題,“媽,你看,我也不知道應該給你們帶些什麽。隻是記得阿婆說你喜歡陳年普洱茶,給你帶來一包。還有一條真絲的緞子被麵。不過,明睿說,美國人不蓋被子,也不知道有什麽用。還有這個條幅,阿婆說是阿公作的詩,你寫的條幅。舅舅一直珍藏著,文革時被撕破了,幸好沒有燒掉。我重新裝裱了一下帶來。”

靜萱接過來打開,淡黃的條幅上娟秀的字體,

風輕煙柳嫋,白水漫紅堤

晴翠朝陽下,雙鸝自在啼

她仔細觀賞著,“阿雯,這首詩是你阿公作的,字是當年我寫的。那年逃難,匆忙中落下了。我那裏也有一幅,是你阿婆作的詩,當年他們唱和之作。你阿公去世四十多年了,沒想到,你阿婆也走得這麽早。”

毓雯看見媽媽又要掉淚,急忙又拿出幾塊檀香皂,“媽,你看,我還帶了幾塊香皂來。這是阿婆最喜歡的,在國內也算是上等用品了。可是,明睿說美國香皂便宜沒人稀罕。他反倒要我帶了牙刷牙膏來。這裏的牙膏牙刷都很貴,國內不過幾毛錢的東西,這裏要好幾塊呢。”

一句話提醒了靜萱,她關切地問:“阿雯,不是媽媽多管閑事,你們現在的住處也太簡樸了些。看情況,明睿手裏不會寬裕吧?”

“媽,明睿的工資還不錯,每個月五百美金呢!隻是,他出國的時候借了些路費,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錢,都還債了。後來我出國,又給我攢路費,你不知道,除了火車票和飛機票,批護照、銷戶口,辦手續樣樣都要錢!要是按照政策,本來不費事的,可人家一聽我要出國,就像我挖了個金山,個個手心向上,不送禮就辦不成事!明睿為了我,可熬苦了……”毓雯突然停住了,有些局促不安。雖說是自己媽媽,畢竟從小失散,幾十年以後剛剛團聚,怎麽能一見麵就叫窮呢。

“哦,今天吃飯時我留意看著,劉明睿是個好人。你這輩子吃苦受罪,能嫁個好老公,媽就放心了。”靜萱看毓雯吞吞吐吐的樣子,心裏就明白了,五百美金一個月的薪水,還要還債養家,怎麽能過上好日子!她對明睿多少了解了一些,心裏也打定了主意,“阿雯,你是我女兒。三十多年了,我沒有養過你,不是媽媽心狠,那是戰爭逼得沒辦法啊。可惜,你父親已經過世,臨死還喊著你的名字,不能瞑目呀!”

“啊,爸爸過世了?”一直沒見媽媽提起父親,毓雯早就有了預感,但還是吃驚地問道。

“唉,說來話長,我前兩年給你的信,好像你都沒收到。唉……自從上次到大陸尋親回來,他就病了。”

毓雯想想,算了算時間。上次爸爸媽媽回國尋找親人,和他們見了一麵。不久,明睿就調到了北京的研究所工作。可當時留給父母的地址是縣城農技所,看來沒有人把信轉過去。

靜萱這才恍然大悟,“我們從大陸回來,你爸爸就留在美國治病。我把地址電話都告訴了你們,還說要替你辦移民過來,可是一直沒有消息,你爸爸還以為你不肯原諒我們呢。”靜萱說著心裏一酸。上次他們回國尋親,毓雯那種冷漠的態度,客氣的疏遠,讓她傷透了心。靜萱長出了一口氣,“難怪呢。要不是前些天明睿試著把你的信從美國轉給我,我還以為又出了意外。可惜,你爸爸病了幾年,堅持要回台灣,不願終老異國。唉……”毓雯不禁摟著媽媽大哭起來。

平息了一會,靜萱拿出一張全家福的照片,指點給毓雯看——爸爸媽媽,大哥大嫂,大嫂身邊依偎著一個小寶寶,妹妹和妹夫——當時他們剛結婚,帶著一臉的喜氣,小弟最淘氣,靠在媽媽身邊做鬼臉。一家人好幸福!

“媽,我真沒想到,現在我來了,卻再也見不到爸爸了。”毓雯又抽泣起來。靜萱流著淚說:“阿雯,爸爸一直掛念著你,還留了一筆遺產給你,雖然不多,總能幫你一點忙,我也會盡量補償你一些。你大哥在加州工作,是城市建築師,收入很好。你妹妹在台灣,和妹夫一起接手了家裏的產業,生活也有保障,隻有小弟還沒有成家。這麽多年你吃苦受罪他們都明白,不會跟你計較財產。”

毓雯有些吃驚,“媽,我剛到美國幾天,什麽都不懂。這裏和中國完全不同,你就是給我錢,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用。”

“是啊,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先不說畢業以後的事情,你們是留在美國還是回去中國……”

“雖然剛來幾天,我已經覺得美國好得多。我在中國一無所有,舉目無親,如果能留下來,我大概不想回去。但是,我不知道明睿怎麽想,他畢竟還有一份事業……”

靜萱理解地點點頭,“先說眼前吧,讀博士的時間很長,你和明睿一定要在這裏住上幾年。阿川也來這裏上學,總要有個家才行。我想,你們可以買一棟公寓,和阿川分住,如果買得好,分租出去,補貼著還貸款,比你們租房要便宜很多。貸款利息還可以抵消所得稅,如果將來房子增值,還可以賺些錢。你看,這樣是不是合適?”

買房子?分租?所得稅?增值?賺錢?毓雯這輩子連聽都沒聽過這些名詞。她想起在農村時對農民們說起北京,紫禁城金鑾殿頤和園,他們圓睜雙眼摸不著頭腦的傻樣,自己現在就不用照鏡子了。

靜萱不覺一聲苦笑,“是啊,阿雯,這裏和中國完全不同,你也需要學一些生存的本領。你和明睿商量一下,如果你們都願意,我會在這裏多住幾天,幫你把事情安排好再回加州。你不要擔心,”她說著掏出電話本,“我給個朋友打個電話。她在這裏做房地產生意,我以前關照過她,幫我在大學附近找找公寓樓,她說已經有些眉目了。我和她談談,看看進展如何。”

隨後幾天,毓雯一直跟著媽媽看房子。媽媽看得很仔細,房子是哪年修建的,房頂是什麽材料,什麽時候修繕過,牆是磚頭的還是木架的,窗子是不是雙層玻璃,還有鍋爐暖氣空調廁所下水道……可是,毓雯什麽也不懂,隻是糊糊塗塗地跟著發傻。本來她時差反應就很厲害,以前又很少坐車,現在整天坐著車在路上跑,開始覺得新鮮,顛簸的時間長了就發起暈來,一上車就靠在車座上半睡半醒。

鑽石劫前幾章:
引子: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3/35179.html
第一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7760.html
第二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0760.html
第三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4497.html
第四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12/410494.html
第五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1/31017.html
第六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2/10415.html
第七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668.html
第八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450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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