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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石劫 (第八章)

(2018-01-05 12:43:06) 下一個

鑽石劫

第八章 1974年 中國 豐縣裕莊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小小的池塘邊雖然林木蕭疏,卻也染上了金秋的熱烈,五顏六色地招搖在微微的寒風裏,天邊隱現著一道彩虹。池塘邊的小路上,劉明睿拄著一把鋤頭,抬頭看著四周的景色,心裏一陣悵然,突然湧出一首歌來,
……可曾想起,美好的春花秋雨
幾度回首,風吹月色迷離
流星劃破天際,帶去幸福和痛苦的交集

世界如此變幻,往事飄忽遠離
恍惚追思一個個縹緲的夢境
一生苦短聚散無期……

彩虹漸漸消失,明睿一聲長歎,時過境遷,人去夢空……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去,一步不慎,腳下一跘差點兒摔倒,隻能倚著大鋤痛苦地揉著左腿。

入秋以後,天漸漸短了,下地的人都已經收工回家。毓雯一直在門口張望,總算看見了劉明睿的身影,急忙迎上去,“下地的人都收工了,你怎麽拖到現在。餓了吧?”

明睿瘸著一條腿慢慢走進屋,帶著些歉意回答,“是啊,看見晚稻快成熟了,就多觀察了一會兒。你早餓了吧,還讓你等著。”

毓雯舀了點水讓明睿洗手。然後端出一隻大海碗,揭開鍋蓋,盛滿高粱麵糊糊,又把一個白麵饃饃和一小碗自己醃的醬豆子放進高粱秸編成的小笊籬裏,“快去吃吧,秋涼了,天黑得早,勞力們都去隊屋吃飯了。”

明睿看看,隻有一個白麵饃饃,知道是毓雯特意留下的,就拿出來說:“我沒胃口,現在隻想喝口稀的,饃饃你自己吃吧。”說著端起碗轉身要走,身子卻踉蹌了一下,高粱麵糊糊也灑了出來。

毓雯伸手扶住他,不覺叫了起來,“怎麽,你病了,燒得這麽厲害!”

明睿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沒什麽,可能天天在水裏泡著,受涼了。”

“噢,又是為了你那些寶貝稻子吧?你對它們可比帶小孩還細心。”

這倒不是笑話。那天,毓雯在幹涸的池塘裏發現了明睿正在試種的良種秧苗。隊長挑選了一塊最好的水田,親自駕牛把它犁好耙平,帶著人把秧苗插了下去。從此,明睿就沒日沒夜地泡在那塊稻田裏。出於隊長的全力支持,他不但可以隨便使用隊裏積攢的農家肥,還到縣裏要了些化肥,定期施用。平時仔細關注水勢高低,加水放水,一刻也不延誤。一閑下來就耘田,連一根雜草都看不到。連老天爺都被感動了,沒等他燒香磕頭就發了慈悲,白天火紅的太陽,每晚卻下一場暴雨。就像農諺裏說的,“一天一暴,田埂上長稻”。靠著水肥充足,這一小塊稻子長得真好,密密麻麻茁壯旺盛,誰見了都不住口地稱讚。眼看著稻子揚花抽穗,一天天日漸飽滿,明睿更是天天泡在地裏,挑選茁壯的植株和最早成熟的稻穗,係上線繩做記號。

毓雯關切地問:“你的腿怎麽了?看你一瘸一瘸的。”

明睿勉強提起左腿晃了晃說:“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個口子,可能下田施肥的時候沒注意,發炎了,連腿上的淋巴腺都腫了。”

毓雯急忙拉明睿坐下。點著煤油燈,卷起褲腿一看,不但整個小腿,連大腿都紅腫起來。她吃了一驚,連轉幾個圈子,這可怎麽辦?一點藥也沒有。明睿卻說:“沒關係,我吃了點兒退燒藥,睡上一覺,一會兒就好了。”

“那不行!”毓雯想了想,拿碗衝了一點鹽開水,浸上一把新棉花,“到了這個程度退燒藥沒用,一定要用消炎片抗菌素才行!讓我先清洗一下。”

她小心地清洗創口,鹽水碰到潰爛的地方,明睿疼得直皺眉頭。傷口果然發炎了,裏邊脹鼓鼓地存了很多膿血。明睿伸手想擠出來,毓雯攔住了他,“不能擠,要是把毒擠進血裏,會得敗血症。”她拿出一把折疊小刀洗洗,又在燈頭上燒燒算是消了毒,然後輕輕地把膿頭挑破,再用棉花擦掉。

毓雯找出一塊幹淨手絹把傷口包上,對明睿說:“傷口發炎太厲害,這樣不行。你吃點飯先休息,我去衛生院請醫生,拿些藥來。”

明睿伸手攔住她,“那你吃點飯再走。”

“天已經晚了,再磨蹭下去,醫生就休息了。”

明睿見她執意要去,自己也確實覺得頭重腳輕行走困難,沒有藥品可能真抗不過去,就把那個白麵饃饃塞給她,“那你帶著路上吃。”他看毓雯背上挎包找電筒,突然想了起來,“你那個電筒不行,我給你找我的,那是強力電筒,照得遠。”

可是,等他一瘸一瘸地找到電筒,毓雯已經出了村。

太陽已經下山,天空像鋪開了一幅巨大的輕紗帷幕,一片片輕雲帶著美麗的火紅隨風飄蕩,直到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天邊。正是月亮新舊交替的日子,幾點星光下的大地一片昏暗。好在這麽多年來,毓雯已經習慣了這種崎嶇不平的田間小路,借助手電筒照明,她一路小跑著趕路。

果然,衛生院已經下班。她敲了半天門,才聽到裏邊回話,“這麽晚了,幹什麽?有事明天再說!”

“縣裏來劉技術員生病了,你能去看看麽?”

門總算開了,一股酒氣撲過來,有人醉醺醺地問:“縣裏來的,誰呀?”

“就是在我們村蹲點的劉技術員。他腿上的傷口發炎了,發著高燒,不能走路,挺嚇人的!”

“噢,農技員呀。腿上發炎離腦袋遠著呢。沒啥大不了的。讓他明天自己來。”

那人說著就想關門。毓雯窩了一肚子火,是啊,不過就是個農技員,沒什麽了不起。要是換了我們這些當農民的,生命不就更不值錢了!她憋著氣一用力,從他身邊擠了進去,“不行呀,他燒得很厲害,不能走路,要不然就自己來了。你不肯去,也得給我拿些藥。再說,萬一得了破傷風、敗血症呢?要是出了事,你可是有責任的。”

那人雖然不耐煩,可聽聽毓雯說話的口音和她不依不饒的樣子,也看出她不是個容易打發的村姑,就退後了一步,“好好,我給你拿點藥,你帶回去給他用就好了。”

毓雯也不敢多話,換了一付笑臉,陪著小心拿了藥。有外用的,有內服的,她問明用法,小心地裝進挎包係上搭扣,連聲道著謝出門。

從電燈下猛然走進黑暗,更覺得天地一片渾沌,幾片雲彩遮住了星星,簡直伸手不見五指。最麻煩的是,電池快要用完了,手電筒隻放出一個淡淡的黃圈,影影綽綽,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毓雯把它關了,準備留到必需的時候再用。

她以前很少來衛生院,對這條路不熟,加上心裏不痛快,一下轉了向,一口氣跑了很遠才覺得不對,怎麽四周突然閃現起熒熒磷光?停下來看看,旁邊是一個個墳頭!

她強壓下驚慌,回想著走過的路,再仔細觀察一下才明白過來。出了衛生院,本應向東走,可她卻岔上了往東北的小路。好在她曾經來過這裏,還記得大致方位。

那是去年的事情了,這旁邊的村子裏原來也有一個知青點,和她同一個學校的秀紅就在這裏插隊。知青上調開始以後,男知青差不多都招工走了,女知青上調的名額卻很少,很多知青點都留下單個女知青。秀紅雖然不是黑七類,沒有家庭出身的包袱,可因為沒有背景,和毓雯一樣找不著後門,招工上學一直沒有機會。兩個天涯淪落人,一雙孤苦伶仃女,有時進城趕集順路,就在一起聚聚。毓雯羨慕秀紅父母雙全,總有個家庭依靠。秀紅卻羨慕毓雯,說她運氣好,隊長仁慈村裏人善良,對毓雯還有幾分關照。而秀紅那裏,從小隊到大隊,幾個幹部都是流氓無賴。當初有男知青的時候還好一些,現在同學們都走了,剩下她一個女孩子,常常受些窩囊氣。雖然這兩年,上邊發現了知青下放中的問題,陸續發布了一些保護女知青的文件,可是,縣官不如現管,知青們在農村無親無故,和這些幹部們鬧翻了,吃虧的還不是她們自己!毓雯常聽秀紅抱怨,就和她商量,想辦法把她轉到毓雯的村子來,兩個人可以相互照應。

還沒等毓雯想出辦法來,秀紅不知通過什麽途徑,居然獲得了招工推薦。她歡天喜地去縣城體檢,可是事先誰都不知道還有那麽多的檢查項目。一上體檢台,問題立刻就暴露了——秀紅不再是處女,而且已經懷孕了。這下完了,她的名字立刻從招工名單上刪除。秀紅哭泣著哀告,卻遭到一頓劈頭蓋臉的恥笑。她一下被打蔫了,丟了魂兒一樣,也不敢回家,隻能偷偷回到村裏,獨自一個人躲在屋裏,每天以淚洗麵。

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這種傳言比秋風還快,知青群裏很快都知道了。毓雯覺得很遺憾。那個年代,年輕人大都不知道性生活是怎麽回事,連孩子是怎麽生出來的都不明白。不過,哪個女孩不把貞節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秀紅吃錯了什麽藥,怎麽會走到這份兒上?

毓雯去趕集,恰好碰上秀紅在中藥店門口徘徊,就和她打招呼。秀紅卻捂著臉躲避,支支吾吾地不說話。毓雯看她可憐兮兮,忍不住心酸,勸慰了幾句。

秀紅沒想到毓雯還拿她當朋友看,跟著到了毓雯那裏,痛痛快快地大哭起來。毓雯陪著她掉眼淚,聽她心酸地哭訴。先是隊長欺負秀紅,不但克扣她的糧錢,還故意分配重活給她做,要她和貧下中農“相結合”,“自願”做隊長的兒媳婦。秀紅氣急了,就到縣知青辦公室反映,反而被主任幾句好話哄騙了。

主任留她吃飯,秀紅喝了幾口酒就糊塗了,醒來以後才發現被主任強奸了。秀紅大吵大鬧,可主任說,隻要她不聲張就可以推薦招工。秀紅擔心真鬧起來自己也丟臉,還以為可以借此遠走高飛再也不用受氣,就閉上眼睛吞下了苦果。可是,她做夢也沒想到居然會懷孕,更不知道招工還有隻收處女的規定,落了個雞飛蛋打一場空!

毓雯聽了大吃一驚。誰能想到,這些掌管知青命運的人居然是兩條腿的禽獸!她既為秀紅難過,也為自己的命運擔憂。

秀紅的肚子快要掩蓋不住了,她哭著請毓雯幫忙。毓雯哪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又能有什麽辦法?她問道:“這畢竟是你的骨肉,你想留下嗎?”

“不!我不要!”秀紅頓著腳急切地回答,“我傻,什麽都不懂,學校從來沒教過生理衛生常識,我哪裏知道結婚懷孕是怎麽回事。可是,我總以為,每個人都應該有一份純真的愛情,孩子隻應該是愛情的結晶。”秀紅擦了把眼淚,咬牙切齒地說,“現在,這個孩子呢?他記錄下來的,隻是我的屈辱和懊悔。我要是留下他來,將來怎麽麵對?我隻希望把這一切全都忘掉,重新開始。”

“那你怎麽不回家?你父母一定會幫你。”

“不,我不敢。”秀紅搖著頭又流下了眼淚,“你不知道,我家兄弟姐妹多,父母重男輕女,很少關心我。他們很嚴厲,也很要麵子,從來隻要求我給他們爭氣,每天和左鄰右舍攀比,誰誰的孩子怎麽怎麽樣。我一直不能招工,已經被他們數落好多次了。現在,我這個樣子回家,他們怎麽向親戚朋友交待?”

“要不,我陪你去衛生院?”

“不,不行。我已經在門口轉過幾次了,那些人連好好的病人都呼來斥去,還不把我罵死?再說,這件事情現在也隻在知青圈子裏流傳,我要是去衛生院流產,全公社還不就都知道了,我哪兒還有臉再活下去!”

秀紅哭著對毓雯說:“我聽說有些中草藥可以打胎,就想買點來自己墮胎。可是,中藥店裏沒有說明,我搞不清楚,也不敢打聽。”

毓雯設身處地替她想想,也隻能這麽辦了。她想起,前些日子公社培養赤腳醫生,自己有些心動,就買了兩本醫藥方麵的書籍。可是,大隊說她出身不好,另派了別人。她一氣之下把書收起,沒再看過,不知書裏是否有這些方麵的知識。她就從床鋪下邊翻出書來交給了秀紅。

沒過幾天,也是這麽秋風淒楚的日子,毓雯聽到了秀紅的噩耗。那天,有人聽到她淒慘的哭叫,看到她口鼻流血痛苦不堪,這才知道,她聽說治瘧疾的奎寧有墮胎的作用,乘著衛生院普查瘧疾,就要了一把奎寧,悄悄吞了下去。可是,用藥量太大毒性發作。村裏人手忙腳亂把她往衛生院抬,剛出村她就咽了氣。

毓雯後悔莫及,痛哭不止,或許就是那兩本書送了秀紅的命!她匆忙趕來看望,卻發現秀紅的屍體被丟棄在這個亂墳崗上。那個村的隊長說秀紅是自殺暴死,會招致災禍,不能再抬回村裏。卷在破席子裏的秀紅,嘴角和鼻孔裏黑血斑斑,麵色青紫,唯有一對木呆的眼睛仍然圓瞪著。毓雯差點兒嚇昏過去!

想到這裏,毓雯渾身顫抖,秀紅的身影似乎在眼前飄動,瞪著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她慌不擇路,掉頭就跑。幾隻野鳥被驚動了,它們撲騰著翅膀發出淒厲的尖叫,更把她嚇的魂魄出竅,跌跌絆絆不知跑到哪裏,一跤摔倒。

毓雯勉強支撐起癱軟的身體,借著星光和電筒的最後一點亮光,發現自己正倒在秀紅原先住過的房子前。秀紅死後,沒有知青願意再來。老鄉們也紛紛傳說這裏鬧鬼,再也無人光顧,連唯一還值點錢的木料也被人扒走了。慘淡的星光照著斷壁頹垣,毓雯忍不住淚如雨下。她對著廣袤星空默默祈禱,“秀紅,秀紅,我知道你的冤屈,可我沒有害你呀!害你的人是誰你自己明白。你想報仇就該去找他,為什麽來嚇我?”

天地間一片靜寂,茫茫夜色裏沒有聲音沒有回答。毓雯一邊抽泣,一邊強迫自己鎮定。她相信,這個世界沒有鬼也沒有魂。秀紅已經死了。倘如她真有魂靈,真有能力,真能複仇,她早把害她的人抓住,把這不幸的世界改變了!

毓雯冷靜下來,想起此行的目的,趕快摸摸挎包。還好,剛拿的藥都在,還有那個白麵饃饃,一直都沒顧上吃。她抓住饃饃,想起明睿,想起他還等著這些藥,不覺渾身一振,用力跳起來,辨認著方向,向前奔去。

夜深了,天更涼了,毓雯又驚又累,汗濕了的衣服貼在身上,冷風讓她一陣陣顫抖。雖然她感覺已經快到家了,可是,零零落落的星光下卻看不見村莊的影子,她心裏害怕起來。突然,前邊出現一道電筒的光柱,“小周,是你嗎?”毓雯突然聽到明睿焦急的聲音,霎那間一股暖流滲透了全身。伴隨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她飛奔著迎了上去。

鑽石劫前幾章:

引子: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3/35179.html
第一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7760.html
第二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0760.html
第三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4497.html
第四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12/410494.html
第五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1/31017.html
第六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2/10415.html
第七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668.html
第八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4507.html
第九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977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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