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漫議帝王口語

(2010-05-12 05:46:58) 下一個
漫議帝王口語


作者:常罡

  時下古代題材的文藝作品,或主角或配角,常有帝王出場。其語言風格大致有三類:四字一組為基本構成的板強的成語體,隨口道來的白話體,二者的混合體。既是藝術,假模假式總在所難免,無人會去苛求“真實地再現”。然而雲龍繚繞、高高在上的帝王們,也像我們一樣,曾是骨肉發膚的一體生命,吃喝拉撒、走動周遊,其說話的聲音確確實實曾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局部震動鳴響過。他們開口講話到底是何樣腔調?不惟觀今之影視,自兒時閱楚漢、三國連環畫、便每生幽思遐想。

  實則史學家們,如陳寅恪先生,也對史料的原汁原味頗為重視。晚明錢謙益與枊如是之間曾有一段床幃戲語,後人記敘多經粉飾。惟有顧公燮《消夏閑記》中所錄:“宗伯嚐戲謂枊君曰,我愛你烏個頭發,白個肉。君曰,我愛你白個頭發,烏個肉。當時傳以為笑。”寅恪先生以為“乃保存當日錢柳兩對話之原辭,極可珍貴。所以知者,因其為吳語,且較簡單,甚合彼時情景之故。”

  曆代官修正史中記載的帝王語錄,經史官們加工潤飾載之正史,如原本散放自在的山石,被研磨拋光後砌成規整方形,語意或可信,但在語音上往往失真。古時沒有錄音機,何以窺聞當年帝王的唾餘舌韻?幸而曆年獵讀稗史野錄,偶於浩淼書海中得見雪泥鴻爪,莫不鉤沉拾零以記之。這有些類似為古代琴曲或詞曲打譜,雖不敢說完全可信,至少可以說是“下下真跡一等”了吧。茲條列於下,資好事者談助。

  如唐太宗,唐人段成式所撰《酉陽雜俎》中記有舊聞一則:“貞觀中,忽有白鵲構巢於寢殿前槐樹上,其巢合歡,如腰鼓。左右拜舞稱賀。上曰:‘我常笑隋煬帝好祥瑞。瑞在得賢,此何足賀!’”

  正史《舊唐書—太宗本紀》亦有唐太宗反對求神醮仙問道事的記載。“上謂侍臣:‘神仙事本虛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愛好,遂為方士所詐,乃遣童男女數千人隨徐福入海求仙藥,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歸。始皇猶海側踟躕以待之,還至沙丘而死。漢武帝為求仙,乃將女嫁道術人,事既無驗,便行誅戮。據此二事,神仙不煩妄求也’”

  比讀之下,同斥迷信,《酉陽雜俎》中的引語,平實簡樸,雖不能定為口語,大概也是十分接近原話的。

  南唐後主李煜,其詞章高奇無匹,而他的口語呢?宋人王銍《默記》上卷和宋人毛先舒《南唐拾遺記》有南唐舊臣徐鉉奉宋太宗旨意往見故君一節。“老卒往報。徐入,立庭下。頃間,李主紗帽道服而出。鉉方拜,而李主遽下階引其手以上,鉉告辭賓主之禮。主曰:‘今日豈有此禮?’徐引椅稍偏,乃敢坐。後主相持大哭,乃坐,默不言,忽長籲歎曰:‘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

  聽來除語句、虛詞及節奏有文言書卷氣之外,就是南音白話。

  宋太祖趙匡胤,祖籍為涿郡,即河北涿縣。但他本人落生於洛陽夾馬營,成了河南人,其龍興之地亦在河南,口音自然也是河南話。宋仁宗時僧人文瑩在《湘山野錄》中記述:“太祖皇帝將展外城,幸朱雀門,親自規劃,獨趙韓王普時從幸。上指門額問普曰:何不隻書‘朱雀門’,須著‘之’字安用?普對曰:‘語助。’太祖大笑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這位瞧不起文人酸腐的行伍皇帝,說話河南味兒十足,尤其那“甚”字。

  《續湘山野錄》中宋太宗即位一則,為史家留下“燭影斧聲”的千古之謎,卻也能從中聽到太祖口音。“至所斯之夕,上禦太清閣四下望氣。是夕果晴,星鬥明燦,上方心喜。俄而陰霾四起,天氣陡變,雪雹驟降。移仗下閣,急傳宮鑰開端門,召開封王,即太宗也。延入大寢,酌酒對飲。宦官、宮妾悉屏之。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勝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柱斧斫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內,將五鼓,周廬者寂無所聞,帝已崩矣。太宗受遺詔於柩前即位。”

  好做,意為好好幹,今天的河南話仍有這種說法。

  同書中另有宋太祖一段俏皮的河南話。“國初文章,惟陶尚書穀為優,以朝廷眷待詞臣不厚,乞罷禁林。太祖曰:‘此官司職甚難做?依樣畫葫蘆,且做且做。’”之後陶穀在玉堂上題牢騷詩一首:“官職有來須與做,才能用處不憂無。堪笑翰林陶學士,一生依樣畫葫蘆。”詩文相證,可知宋太祖確曾說過此話。

  無獨有偶,宋人魏泰《東軒筆錄》也記述了此事。“穀自以久次舊人,意希大用。乃俾其黨與,因事引薦,以為久在詞禁,宣力實多,亦以微詞上旨。太祖笑曰:‘頗聞翰林草製,皆檢前人舊本,改換詞語,此乃俗謂依樣畫葫蘆耳,何宣力之有?’”

  同樣幾句話,文樸大異。魏泰為宋神宗時人,比文瑩“生也晚”。成於天佑九年的《東軒筆錄》亦晚於成於熙寧中的《續湘山野錄》。史料流傳,訛誤尚且難免,更不用說經筆墨修琢而漸行走樣了。

  不過,《東軒筆錄》中倒是留下宋真宗趙恒的原聲,與他的伯父宋太祖一樣,操河南口音。集賢殿大學士、參知政事向敏中的女婿皇甫泌“少年縱逸,多外寵,往往涉夜不歸。”向敏中請求真宗批準女兒與其離婚。“一日奏事畢,方欲開陳,真宗聖體似不和,遽離禦座。敏中迎前奏曰:‘臣有女婿皇甫泌—’語方至此,真宗連應曰:‘甚好,甚好,會得。’已還內矣。敏中詞不及畢,下殿不覺汶淚,蓋莫知聖意如何。”結果真宗誤以為他要為女婿求官職,竟“傳詔中書,皇甫泌特轉兩官。敏中茫然自失。”

  北宋建都汴京,諸帝至徽、欽二宗,講河南話應屬順理成章。南渡之後,也是在汴京大內成人的高宗趙構,口音自不會有變化。宋人葉紹翁《四朝見聞錄》載,“宣、政盛時,宮中以河陽花蠟燭無香為恨,遂用龍涎、沈腦屑灌蠟燭,列兩行,數百枝,焰明而香鬱,鈞天之所無也。建炎、紹興(高宗年號)久不能進此。惟太後旋鑾沙漠,複值稱壽,上極天下之養,故用宣、政故事,然僅列十數炬。太後陽若不聞。上至,奉卮,白太後以燭頗愜聖意否?太後謂上曰:‘你爹爹每夜常設數百枝,諸人閣份亦然。’上因太後起更衣,微謂憲聖(高宗吳皇後)曰:‘如何比得爹爹富貴!’”

  又如,高宗背後批評大臣張浚說:“專把國家名器錢物做人情,不知官職是誰底,金碗是誰底!”

  高宗之後為宋孝宗,是趙宋皇帝口音改換的分水嶺。孝宗生於浙西臨安府所轄秀州,七歲入南京宮中教養。曾告洪邁說:“宮中無事,則編唐人絕句以自娛,今已得六百多首。”洪邁奏告,記憶所及,有唐絕五千首。孝宗驚道:“若是多耶!煩卿為朕編集。”雖支言片語,聽來已全無河南腔,而是文縐縐的江浙官白了。

  宋寧宗趙擴為嘉王時,得知曾祖母憲聖太皇太後要他做皇帝,“驚惶欲走,憲聖令韓侂胄掖持,使不得出。嘉王連稱:‘告大媽媽,臣做不得,做不得。’憲聖叱王侍立,侂胄從旁力以天命為勸。王知憲聖意堅且怒,遂衣黃袍,亟拜不知數,口中猶微道‘做不得’。”

  大媽媽,南方無此稱謂。當是汴京宮中沿用的慣稱。做不得,卻純是南音。

  以上均見《四朝聞見錄》。值得一提的是,憲聖是河南開封人,宋光宗慈懿皇後是河南安陽人,書中記下了她們的河南話。立嘉王前,憲聖對嘉王的弟弟說:“我思量萬事當從長。嘉王長,且教他做。他做了你卻做,自有祖宗法。”又責嘉王:“‘我見你公公,又見你大爹爹,見你爺,今又卻見你。’言訖,泣數行下。”慈懿則喝叱拉著光宗袍裾苦諫的中書舍人傅良及百官:“這裏甚處?你秀才們要斫了驢頭!”(元修《宋史》記載這句話時便文雅多了:“此何地?爾秀才欲斫頭邪!”)與孝宗寧宗的江浙官白迥然不同,可證《四朝聞見錄》記錄語音的真實性。

  明代皇帝有十七位之多,隻舉洪武、萬曆、崇禎三位。

  《明史—太祖本紀》中,洪武皇帝朱元璋是這樣說話的:“山東則王宣反側,河南則擴廓跋扈,關、隴則李思齊、張思道梟張猜忌,元祚將亡,中原塗炭。拯生民於水火,何以決勝?”頗似電視劇台詞。明太祖出身貧苦,後靠積年勤學,能吟詩做賦,可撰寫四六駢體,然而卻絕不至於張口即工整對仗如此。

  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詔令考》收錄了不少非常口語化的太祖詔令。如致大將李文忠:“說與保兒、老兒,我雖這般說,計量中不如在軍中多知備細,隨機應變的勾當,你也廝活落些兒,那裏直到(知道)我都料定。”又如致大將徐達:“我的見識隻是如此。你見得高強便當處,隨你意見行著,休執著我的言語,恐怕見不到處,教你難行事。”此外,亦可參見已被視為書法珍品的《大軍貼》等明太祖親筆書信。如其中一封寫道:“教總兵官將各營內新舊見在馬疋數目報來,毋得隱瞞,就叫小先鋒將手抹來回話。”

  但這些均屬於明太祖提倡並力行的白話行文或軍使轉述的白話諭令,仍不敢遽信是這位安徽鳳陽人的口語。

  明初時人劉璟,是明太祖肱股謀臣劉基、即劉伯溫的次子。他著有一部《遇恩錄》,竟原汁原味地記下了明太祖與他的談話,使我們聽到了明太祖的一口鳳陽話。“劉伯溫他在這裏時,滿朝都是黨,隻是他一個不從,吃他每(們)蠱了。你休道父親吃他每蠱了。他隻是有分曉的,他每便忌著他。若是那無分曉的嗬,他每也不忌他。到如今,我朝廷是有分曉在,終不虧他的好名。”據傳,劉基是被丞相胡惟庸毒殺的。明太祖還對劉璟說:“後來胡家結黨,吃他下了蠱。隻見一日來我說:上位,臣如今肚內一塊硬結怛,諒看不好。我著人送他回去,家裏死了。後來宣得他兒子來問,說道脹起來緊緊的,後來瀉得鱉鱉(癟)的,卻死了,正是著了蠱了。他大兒子在江西也吃他藥殺了。”

  《明史-劉基傳》後附有劉璟小傳,稱太祖思念劉基,每年召劉璟和其他一些功巨的後人“入見便殿,燕語如家人”。由此可證劉璟所記,當是明太祖語音可靠的第一手資料。

  明成祖朱棣於洪武三年受封燕王;洪武十三年藩居北平,即皇帝位後亦遷都北京。依家族口音嬗變的一般規律,從他的長子、生於洪武十九年(藩居北平的第六年)的洪熙皇帝朱高熾起,明代的皇帝們就開始講北京話了。

  有明一代,傳宣諭旨是太監的職權。據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四十七:“凡文書由禦前發票,司禮監令小奄抱黃袱篋送閣門。”所謂票,即司禮秉筆太監從旁筆錄下來的皇帝口喻。崇禎年間相國文震孟之子文秉“轉就友人處借神宗邸報閱之,參以家庭見聞”,編成《定陵注略》十卷,記敘萬曆一朝政事,其中引用了諸多口說筆錄而成的萬曆喻旨。僅舉一條,可了解萬曆皇帝口語風格。給事中李沂上疏請肅查不法太監張鯨,並說“數日前都市流傳鯨廣進金寶,多方請乞,故皇上猶豫未忍決斷。”萬裏皇帝發話說:“這事情已有了旨了,這廝(指李沂)每欲與張居正、馮保報仇,私意不遂,故捏汙君父,好生無禮!著革了職,錦衣衛拿送鎮撫司好生打著究問了來說!”

  活脫脫是明人白話小說語言。

  皇帝在內廷私閣用日常口語。而在朝殿之上,與百官議政又是怎樣講話呢?從明末清初孫承澤《春明夢餘錄》卷四十八所記崇禎帝與朝臣的對話中可見一斑。

  “上禦文華殿,諸臣於門外行叩頭禮,訖。上尋命:‘卿等進來。’諸臣肅班入,東麵鵠立。上首召王誌道,玉音甚厲。都察院協理院事、左副都禦史王誌道出班跪。上曰:‘遣用內臣,原非得已,屢有諭旨極是明白。如何又有這番議論?昨兒王坤疏,有旨責他率妄,大體如何又存了,牽扯許多?說內臣參的處了,參內臣的又處了,但處分各官,都為內臣。這等朝廷之上,別無政事,全是內臣了。種種誣捏,不可枚舉。總是借一個題目,湊砌做作,隻圖落於史冊好看,一味信口誣捏不顧事理。但凡參過內臣,就是護身符了,隨他溺職誤事都不誅處,這是怎麽說?’時誌道說謬誤二字語音不朗。上問輔臣:‘是說什麽?’輔臣延儒代奏曰:‘謬誤。’上曰:‘有這許多謬誤來!你在朕前便說謬誤,書之史冊就不謬誤了?爾前疏隻說王坤應管兵馬錢糧,不該輕意侵及輔臣。這就是了,如何有許多話說?不論該處不該處,一概都是為內臣。難道朝廷政事都是內臣做了?隻因內臣在外不便作弊,恰好有王坤一疏,便張大起來,你可謂奸巧之極!’多頃,上曰:‘年前敵薄都城下,那是誰致的,諸臣就不說了?文武各官,朕未嚐不信用。誰肯打起精神來實心做事?隻是一味朦徇諉飾!不得已才差內查核,原出一時權宜。若是參來不行,差他做甚麽?你們外臣果肯做事,朕何必要用內臣!’”

  讀來如聞其聲。

  清代,據《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二,在努爾哈赤命額爾德尼等創製滿文以前,文字為蒙古文,口語自是滿語。自順治定鼎北京後,“近漢官,習漢俗”,如乾隆帝所說:“自我朝一統以來,始學漢文”(見《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四百四十三),口語講漢話,即北京話,滿語反倒漸漸廢馳了,以至乾隆曾訓諭諸皇子:“若能熟諳國語,習弓馬,方為正道。”

  入關後諸清帝,一口北京話非常純淨地道,遺存的語音史料亦多如山積。至於末代宣統皇帝,很可能還會在中央檔案館找到他的發言錄音呢,因此隻舉一、二為例。如清宮醫案所記,康熙帝勸喻患毒瘡的大學士李光地:“坐湯之後,飲食自然加些。還得肉食培養,羊、牛、雞、鵝、魚、蝦之外無可忌。飲食愈多愈好,不可減吃食。”以及雍正帝在官員引見單上批朱:“丫頭是的一個人。”或“人甚伶透,可憐見兒的。”諸如此類,足以類推。

  行文至此,複思陳寅恪先生關於錢枊對話原辭的議論。對於治史論人者而言,所有纖纖細節,不惟古人原話,能助人翩翩浮想之趣,更具有潛隱微妙的功用,即有助於複原曆史的“彼時情景”。如親檢遺物,添身臨其境之感,時時提示今天的曆史學者,不宜勉強與為難古人,須設身處地、通情達理地解讀曆史。惟如此,或能少一些偏執粗簡,少一些評史論人“不論其世”以及事後諸葛式的高宏揮灑。這也許就是陳寅恪先生所雲“極可珍貴”的原因吧。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