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塚

陽光下,蠕動著,而不自知;夜裏,冷得想哭。
正文

那三年(長篇連載-18)

(2008-05-06 15:59:21) 下一個

18

第二場比賽的對手也不強,我班以20勝之,這次我發揮正常,進了一個遠射,坑進了另一個,讓我更為興奮的是三槍做出了幾次精彩的撲救(第一場比賽他幾乎都沒碰到球)。

小組賽最後一場的對手就是高二(8)班,那個傳聞中最強的隊伍,而他們的表現也的確紮眼,兩場比賽的結果分別是5080,大有橫掃之勢。對方的9號、10號、18號、間的配合極為嫻熟,中前場火力甚猛。位居後場的中後衛6號也是勇猛異常,體壯如牛,目測其胸腔就有1尺多厚,據說雙手撐杠每次都要弄到三位數才罷休。

我們討論他們已經多次了,每次都熱火朝天群情激昂,還裝模作樣的畫出必殺陣型,當然,每次畫出的都很遺憾的不一樣。

強強碰撞自然引來了眾多看客,遺憾的是比賽當天天氣並不作美。烏雲壓得厚厚的,像鋪滿了嚼得太久的口香糖。陣陣寒風攪得枯草也瑟瑟發抖,總之一幅枯水寒山的雪前景象。

我班的義務拉拉隊員們為了讓我們能夠在比賽間隙喝上熱水,在場邊陳列了許多開水壺,紅紅綠綠的甚是紮眼,好像一字排開的安靜肅穆的另一隊拉拉隊員,給我們另類的感動。

我默默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拚了。

然後我就感到自己的大腿在不自主的微微顫動,緊接著又察覺到剛撒完尿的我好像還有一些沒清理幹淨。於是我知道,我有些緊張。

比賽開始的哨聲響了,我把球輕輕推給了中圈外的牙哥。

真刀真槍的拚搶幾個回合後我就發現了,幼稚的我們明顯的準備不足。我帶球過程中腳踝不時地遭到暗算,牙哥的噴霧式過人也不再奏效,換來的是他時不時的在場上變換各種姿勢的打滾,白菜也在齜牙咧嘴的力不從心,坑更是顯得縮手縮腳,一有球就匆忙的解圍式長傳或回傳,……對方肆無忌憚的衝撞,傷害性很大,甚至連跑步的姿勢都能擰出獰笑的味道,那個高二的裁判卻無動於衷。麵對著我們一而再再而三的與地麵親密接觸,場外最開始拋來的是起哄,繼而換成騷動,最後變成了沉默。

誰都看得出來,我們已經亂成了一盤散沙,慌亂懦弱,沒有章法,每個不幸拿到球的隊員麵對對方惡狠狠的撲搶,腦子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盡快出腳,遠離是非。那個黑白相間的平日裏的香餑餑,現在卻搖身一變成了即將引爆的炸彈,人人自危的敬而遠之。

雖然我一直在極力回避,但不得不承認,被他們撞得人仰馬翻後,在他們密不透風的壓迫式打法下,我們從骨子裏隱隱的怕了,很可憐的不值得任何同情的“怕了”。更為要命的是,這種消極悲觀的情緒呈放射狀蔓延開來,互相激勵著對方更加消極悲觀。

於是,我們各個目如死魚,麵呈菜色,盡情的在場上表演著醜行。

要不是三槍神勇依舊的高接低擋,恐怕球門早已被洞穿,對於我們,剛剛開始的比賽就變成了尷尬的消磨、拖延。

我班拉拉隊從歡欣鼓舞轉變到陌生的沉默更是對我們的最大諷刺,我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看。

不幸的是,球滾到了我班的拉拉隊旁,我垂頭喪氣的去追,在球即將出界之際,柳婭跑了過來,用力地將球向界外踢出好遠,然後氣勢洶洶的看著由悵然轉為目瞪口呆的我。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包括觀眾球員及裁判。

“你們在幹什麽呢?真沒勁!”柳婭對視著我,灼灼逼人。蒼然死宇下,柳婭憤然喊出的這鏗鏘有力的幾個字,個個像皮鞭,像驚夜中突然掃過的炫目的閃電,重重的抽打在我的心上,使我不敢與之對視。我瞄了一眼旁邊,看到站在場邊的作為替補的虧虧手中攥著兩截樹棍,麵前放著作為鼓的替代品的臉盆,一臉淒然失望。再旁邊是七寸賴肚老鴨等人,一字排開不約而同的將雙手抄在身前,一臉給我們送葬的可憐相。場邊重新有了些生氣,大概是認識不認識的友人在一起弄出的議論聲以及各種各樣的嘲笑。

我感到了深深的羞辱,這種感情像突然噴發的岩漿,瞬間吞噬了一切,然後爆發為怒氣。

我默默地把球撿了回來,跑回場內的時候,已經感到喘不上氣的我把拳頭捏得緊緊地,直至手心裏全是汗。

我找準一切機會對每個隊員都悄悄得咬牙切齒地說,(媽的)跟他們拚了!

我的話是多餘的,我看得出,他們的眼中也重新閃現出了光亮。

我們不約而同的策略隻有一個,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以人仰馬翻償還人仰馬翻!

我們一次一次的摔倒,然後再一次一次的爬起,疼痛變成了麻木,膽怯變成了憤怒!這實在是個此消彼長的遊戲,對方的氣焰沒有開場時那麽囂張了,有幾次,在拚腳時,我看出了他們的遲疑。同時,我們的進攻也有了起色。

拉拉隊又開始在柳婭的指揮下跳起了張揚的舞喊起了高亢的口號。幾乎所有的觀眾也都在弄出些動靜,為我們的“枯木逢春”作出些貢獻。

這種萬眾一心的場麵我還經曆過一次,也是發生在高中。那次是運動會,男子10000米,我腦袋一熱就報了名,混雜在眾多體育生的身影中自取其辱。結果絲毫不出所料,在我還有兩圈時,整個跑道上就我光棍一個了,自豪的體會這種萬眾矚目孑然一身的別樣感覺——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得到當地班級的鑼鼓喧天的囂鬧。我相信,他們是發自肺腑的,正如我相信其間一定參雜著大量的恨鐵不成鋼的嘲諷與謾罵。因為,這是最後一個項目,換句話說,隻有等我跑完,運動會才能結束,他們才能迎接假期的愉悅——對於他們,我的速度提高一秒,他們的假期就多出一秒!

牙哥將球分給我,被對方6號擋了一下,我護住球任其出界,在球已經明顯滾出界外後,6號從身後狠狠地鏟了我一下,正要去撿球的毫無提防的我結結實實地趴在了地上,那是一大片水泥板,下麵埋藏著用於灌溉操場的水管。我摔得滿胳膊都是血,腿上也出了幾個血口子。

身邊的觀眾一片驚呼,我站起了身,將胳膊上的血在身上蹭了蹭,站在那個還在地上坐著的6號麵前,與他的眼睛對峙幾秒,目光盡可能的冷。

然後轉身走了。

那是個分水嶺,是阿基米德說過的那個用於支撐地球的支點,從那以後,我開始感到身上沸騰了,腦子中開始茫茫如野,各種聲響都遙遠而不可信,除了耳畔呼呼掠過的風聲。我歇斯底裏的狂奔,卻再也不覺得疲憊,一切就像是電影,在眼前晃動著,而我,像個不稱職的剪輯師,胡亂拚排著。

在上半場快結束之際,坑在中場晃過一名防守隊員後直賽,我心領神會的斜插,全場對我貼身防守的5號瞬間就被我甩了大半步,上進心十足的他亡羊補牢的奮力抓住了我的球衫一角,我依然不管不顧的狂奔,衝力很大,5號沒有拽住,一個踉蹌摔倒了地上。我帶著球,向禁區內不顧一切的猛衝,眼角的餘光看到了斜後方慌忙過來補位的6號,但他已經晚了!在對方守門員正在猶豫是否出擊之際,我拔腳射門,力量大得連我都吃驚,球從守門員肋部抹過,他絲毫沒有反應!

球進了!

場邊立即炸開了鍋,各種聲響不絕於耳。我向回跑去,看到柳婭歡呼著向後蹦跳,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個暖壺,頓時這十幾個暖壺如多米諾骨牌般紛紛倒地,以身殉職,開水四濺,“咚咚”的炸裂聲夾雜著騰騰飄入上空的熱氣,如禮炮般將所有的歡樂凝結在了一起。我與每個隊員擁抱,三槍衝了近80米,在我後心處給了我一招令我險些吐血的鐵砂掌。

餘下的比賽,每個隊員都像中了魔般體力無限,眾誌成城。鏟搶,換位補防。對方的進攻越來越猛烈,但也越來越急躁,往往是還距球門尚遠就匆忙遠射。這種球,三槍接起來絲毫不費力氣。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拉拉隊員一刻不停的喊著口號。

下半場補時竟補了10分鍾,我的幾次質問都被裁判用支支吾吾搪塞過去。觀眾中有人察覺了,老鴨用他嘹亮的公鴨嗓子向著場內吼了一聲:

“我X,這比賽也有黑哨?補時要他媽補多長時候?”

於是乎,突然察覺出自己應該擁有雪亮眼睛的觀眾開始低聲起哄,情非得已下,裁判比賽結束的哨音響了。

我們堅持到了最後,將勝利搶在了懷中。

我們得意地擺出各種扭捏的造型笑著退場,白菜變成了黑菜,牙哥走路的姿勢像在跳霹靂舞,坑拖著一條不會打彎的腿好像在青樓接連混過數夜的嫖客。迎接我們的是掌聲以及各種各樣的讚揚和鼓勵,不知有多少人摸過我那汗淋淋的頭(手感黏糊糊的肯定後悔),我的後背和屁股也不知挨了多少下重擊(其力量之大使我懷疑其中一定含有公報私仇的成分),班長李梁甚至擺出一幅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姿態撅著肚子要與我們一一握手,三槍沒接那雙白淨的手,瞪著雙眼裝作四下找水喝,其餘我等紛紛效仿。

 

我身上那種縹緲的如置身童話的不真實感仍在繼續,覺得眼前晃動的蒙太奇如浮影般空靈,直到看到柳婭笑吟吟的走來。柳婭剛一開口我就聽出她的聲音沙啞了,這種沉甸甸的質感一下就將我拉回了現實。然後我環視了一下所有的拉拉隊員,個個掐著腰疲態盡顯。

我鼻子發酸,幾乎脫口而出“謝謝”,猛然察覺這其中包含著嚴重的與實際不符的主人翁姿態,結果就隻是擺出了木雞的呆狀。

“高一(3)班萬歲”!大龜大喊了一聲。

大龜的名字來源於一次郊遊,麵對著一片野山中的嶙峋怪石,慧眼識珠的劉波興奮的指著一塊昂然探出的巨石大喊:

“看!那塊石頭像什麽?”

那砣石頭身如蛇頸,頭部猛然膨起,直撅撅伸入半空,如果我孤陋寡聞,或如果我仍是五講四美三熱愛的三好學生,我就會說他像個大蘑菇。可惜我都不是。

於是我一字一頓,像在讀某部天書:

“烏龜的頭”。

“龜頭!哈哈,那塊石頭像個大龜頭!”樸實的大龜為自己的獨創式發現很是興奮,絲毫沒想到自己已然中招。

所有男生轟得發出了一聲被稱作笑聲的巨響。

當男生的笑聲硝煙散盡,我們才察覺到眾多女生的一幅深諳此道的故意壓低的吃吃的笑聲。無需多言,“大龜頭”的外號被強按在了那個倒黴鬼的頭上,同樣的無需多言,自詡為即將成為知識分子有為青年的我們又將他的外號文明的簡稱為“大龜”。

 

大龜的這一句不加任何粉飾的口號喚起了所有人的共鳴,我們紛紛振臂高呼,如群魔般,喊聲響徹雲霄。

是的,萬歲,這汗水,這傷口,這血汙,這疲憊,這嘶啞的嗓子,這憤怒,這激情,這癲狂,這眼中共同的光芒,萬歲,這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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