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哥走了

(2007-06-28 16:06:16) 下一個

平哥走了,在剛過了他59歲生日一個月後的一天。

家裏五個姐妹兄弟當中,他老四,長我五歲。從我能記事兒起,印象中的大哥,大姐和二姐已屬‘大人’列,隻有平哥算是伴著我漸漸長大的。

我上小學前,沒有連續的記憶,把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斷串起來,卻有多一半與平哥有關。小時候,我倆並玩兒不到一塊兒,最多的交集是打架,主題均與吃的有關,那架說‘打’也不準確,因為我不跟他動手,他也不會打我,原因也簡單-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所有衝突基本一個模式,就是他搶走了,我哭了,大人來評理,一人一半了事,如若那評理的來的不及時,被他一口塞到嘴裏,沒了,我於是撕心裂肺的哭。這類戰事日複一日地重複著,我倆不膩,大人也都習以為常。不過偶爾也有新鮮的,他不搶,口口聲聲說: “你還欠我八盤灌腸呢!’ 這一筆,似乎是個久遠的糊塗帳,從我還不識數時就記下了,奇怪的是我居然認可,每每要脅,我必就範,盡管我到今兒也沒找著出處,隻依稀能回憶起兒時確有那賣灌腸的推車走街串巷,叫住停下,灌腸現下煎得焦香,撒上蒜汁,當街站著吃,可我搜腸刮肚的想也感覺沒當過主角,都是看著別人吃,因為我媽怕不幹淨不讓買,或許是他看我饞的心焦,偷偷買給我吃的,也未可知。

那階段,惹事和看書是他的專業,抓到一本書,不分時晌的看,於是成了近視,我眼裏的他老像個傷兵,身上的彩有的是自己弄得也有別的小孩兒給的,打我認識他,他臉上就有眼鏡,同樣,那眼鏡也從來都是囫圇著,多半的時候缺條腿,就是兩條腿都在,也是靠橡皮膏連著這兒那兒的。

我進小學,平哥已六年級了,如果我沒記錯,還是個三道杠的大隊長。沾了他的光,學校裏的老師碰見我都多看兩眼,之後的評論基本一樣:‘你是平的妹妹?這倆孩子可真不一樣!’我聽得雲裏霧裏,不知是褒是貶。後來才慢慢解得這其中原委:平哥原是這所學校老師眼中的異數,他的另類更襯出我的平凡。他的聰明是公認的,但他的倨傲不羈讓學校裏全數老師中至少一半見了他就頭疼,所以一直到了四年級,他還沒帶上紅領巾。升入五年級,教育局派下來蹲點兒寫教材的齊老師當了他的班主任,這齊老師屬於對他不頭疼的那一半兒,同時這位老師的循循善誘和博學也降伏了平哥,他不再搗蛋,這一年,他入了隊,選上了少先隊大隊長,校內的風頭不在話下,憑著嗓子好,長得好,他當上了北京市少年宮布穀鳥合唱團的領唱,最露臉的一次演出是在人大會堂。

平哥初中時,正是26屆乒乓健兒載譽歸來,他一下子迷上了打球,在少年乒乓球業餘體校裏,他的輝煌是通過了國家乒乓球二級運動員資格認定。初二,他開始接受遊泳訓練,那年的暑假,他在北京市青少年蛙泳200米個人比賽中拿了個第三名。上了初三,他開始準備考高中,目標是清華附中,自然,那是奔了清華去的。

初三那年,他不大順,新換的班主任是個年輕老師,平哥在課上挑出他的錯,結下了粱子。印象裏的一次家長會,我媽拉著我去的,別人都讓走了,隻有媽被老師留下聽他數落平哥的劣跡,事兒都不大-驕傲,帶頭不尊重老師,我媽聽懂了,回來跟他仔細交待了利害,之後,他有所收斂。升學考試結束,平哥感覺第一誌願穩拿,不免又有些忘形,那老師自要教訓他,複追加一份評語直接寄到教育局,他的第一誌願如此落空。

升入二中高中部的他,成熟了許多。繁忙的課業之餘,也時不時吼上幾聲,眾朋友中有兩位音院附中聲樂係學生,自與他們混上之後,歌兒唱得漸漸有了點兒模樣。那時他最佩服的是戲劇性男高音馬國光,幾經周折,見著了,依舊能記起那天他回來後的喜形於色“馬老說我音色好,方法得訓練”。唱歸唱,他的目標明確,仍舊是-清華大學自控係。

這時我該上六年級了,我們之間的爭戰仍偶而有之,但他漸漸有些哥哥的樣兒了。那個暑假,我玩瘋了,一天晚上,和家人在客廳坐著聽一位來客神聊,猛然間想起第二天是返校日,溜出來打開作業本一看,起碼差著一個禮拜的功課,頓時慌了神,昏天黑地的趕。聽著客廳那邊一陣陣的笑聲,一種孤立無援的委屈一下子把整個心填滿,眼淚一對一雙的往下滾。平哥過來了,他隻看了我一眼,什麽都沒說,在桌子的另一麵鋪開了我那另一迭子算術作業。那晚,客廳那頭什麽時候散的我不知道,我們倆可是溜溜熬了大半夜。

說到66年,我的心開始沉重。那年我剛考完畢業考試,學校裏那變化幾乎是一夜之間的,一覺醒來,突然發現你的一切全都由你老子給定了,要當‘紅衛兵’你得有個‘紅五類’ 老爸,我們的老子肯定不屬英雄一類,但所幸還沒被劃進‘黑五類’去讓我們做‘狗崽子’。我還小,被打入另冊,雖心裏也不好受,但好在我這人平庸,再加上懵懵懂懂。平哥已經高二,18 歲的他,一向的佼佼者,那樣的衝擊和迷茫是可想而知的。

那陣‘打上街頭’的風暴過去之後,是鋪天蓋地的全國大串聯,不顧家人的阻擾,平哥和初中的兩個同伴跨上了通往南方的列車。這一去整整70多天,記不得他都去了哪些地方,隻知道他沒有去過的南方省份隻有貴州和福建。他回來時已是北京的深冬,仍著秋裝的他凍得唏唏嗦嗦,絨衣裏白花花一片,全是蟣子,背個半人高的背簍,裏麵盡裝些莫名其妙的小報,傳單,能讓我感興趣的隻有那一大把主席像章和那包四川蜜橘。

平哥帶回的各式像章,讓我在同伴裏足出了一陣風頭,我得寸進尺,跟前跟後的纏著他,想聽他講他的所見所聞,然後好去顯擺,他說了他為保住火車上的一個座位,連續七個小時沒去廁所,也說了一次和同伴走岔了,被火車拋在一個小鎮上,一天隻吃了兩塊餅幹.但我總覺得他有點心不在焉,更多的時候是一人枯坐,不知在想什麽.發現他出問題的是朱大夫,她是媽的同學,也是平哥的眾幹媽之一,她神色凝重的和父母講,要盡快帶平哥去北醫三院,並介紹了精神科的沈大夫.我那幾天住在西城一個親友家,媽無端地推遲了我的歸期,在電話那邊的我立刻感應到了異常,但不敢問,那個時期,我的父母如果出點事兒,幾乎就是必然,我隻是沒有想到平哥身上.

沈大夫的診斷是青春期強製性思維,精神分裂的一種.所幸還在早期,用藥物可以控製和治療.有沈大夫的關照,平哥在三院住了大概有一個月,我去看他,並不覺得他不正常,反到是比以前隨和了,人也顯得明朗了許多.回家後,家人對他的病隻字不提,他倒是毫無顧忌,告訴我們,他發病的時候有幻聽,原因是因為思想不能停止的想一件事,從而在心裏產生了強烈的共鳴,那抽象的共鳴會經過中樞神經合成,如同聲音一般在耳邊存在,問他那聲音說什麽,他說給他講 ‘三國’.

那時期,完成了使命的‘紅衛兵’已成過去,精力旺盛的這夥青少年無事可做,無學可上,漸漸開始閑得生事,經常發生的就是打群架,並不為什麽,隻是無聊.平哥的周圍也有一群,自然是不恥與和那些輕浮小輩為伍的,他們都是老高中生,有同校的,有原來少年宮的,有男有女,個個才華橫溢,他們的聚會,我次次不落的擠在邊上聽,也沒有主題,多半是誰弄來一本書,然後大夥兒輪著看,最緊張的時候要三班倒著看,一輪過後,紛紛說是好書,便由這書漸漸引申出有關的與無關的許多話題,沒邊兒沒沿兒,其實也是無聊. 那類聚會持續到68年底,上山下鄉開始,於是天南海北作鳥獸散.

平哥因病得福,沒人動員他有下鄉,可也沒工作,接著到了69年,我給發到內蒙去了.

我72年回來,平哥還是在家呆著,但精神狀態明顯不好,這之間的事我聽媽講過,說是我爸學校搬去合肥,把閑置在家的平哥也一並帶去了,原以為可以給他在學校找點事做,沒承想父親一到,就被新進校的安徽工宣隊給隔離審查了,平哥受不了那陣式,自己回的北京,精神便有些恍惚.這次一複發,情況大不如以前,家人這時看著他,才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他是個病人。他變得平時話少,但也有問有答,且言語無不妥,時有朋友一個或一夥兒來訪,也聽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 但分貝降低不少,不似以前熱鬧。他最大的改變是懶,並不是說他之前就不懶,而是懶的程度翻了倍數,媽的解釋是藥的緣故,我覺得一半一半,二十大幾的小夥子,整天閑著,沒病也呆出病了。

平哥上班了,在我媽醫院,跟著老羅,一個老光棍兒,沒什麽太具體的工種,除了抬死人,病房裏的雜事兒都歸他倆,那老羅,雖神神道道,但工作認真負責,他和平哥算得上好搭檔,他愛說,尤其愛講古,平哥光聽著,錯了年代也並不追究,實在錯的大發了,一一指出,老羅臉上下不來,嘴越發硬,平哥也不與之爭辯,隨和的笑笑。過後老羅碰上我媽,說‘你那兒子,真可惜了的’.

日子一天天過,每天如是,平哥早上上班,晚上回來吃過晚飯,照例是轉身進屋,鎖門。媽稱他那門是牢門,他把自己圈進他的世界,一晚上也不出來,夜深人靜時偶爾聽得見他自言自語。例外也有,那是77年我複習準備參加高考,每天下班回來先眯一覺,爬起來再看書,夜深了,平哥便出來在我那兒站一會兒,有時伸手摸摸那些課本,並不翻開,也無話。我高考回來,垂頭喪氣,小學水平的我數,理,化考得一塌糊塗,平哥問起試題,我說別的記不得了,有一道幾何題我作不出,隨手畫出那圖形,平哥略一凝神,提筆加了一條輔助線,那答案躍然紙上。

這之後的幾年裏,我當著自己導演的主角,上大學,戀愛,留校為人師,同一年,嫁為人妻(老公和平哥同年)繼而為人母,每一幕都大大的寫著快樂二字。平哥呢,依舊每天同著老羅進進出出。

女兒兩歲,我考上了出國研究生,自我隻身赴美,母親就把我女兒接去,負起照看她的主要責任,兩年後我們夫妻在美國團聚,又二年,我們決定接女兒,對於母親的是否同行,我頗費心思,我知道平哥離不開媽,可一提起讓5 歲的女兒獨行,媽絕不同意,隔著大洋我們母女討論多次的結果還是母親來,但隻暫住幾個月,再托朋友關照一下平哥,應該問題不大。

母親到時是89年初,接著國內發生了那場動亂,母親的歸程不得不推延,好在國內來信告知平哥起居如常,平時在醫院解決兩餐,逢周末,出行的路線是一定的,洗個澡,吃頓飯,多半是在莫斯科餐廳,母親聽了欣然告慰。

一晃幾年過去,不知從什麽時侯開始,國內來信漸少,提到平哥也是隻言片語,語義不詳,不似以前具體,母親起初沒當回事,但長了也起疑,待去信正麵問起,回信更是支吾.媽放心不下,讓老友去探究竟,這才知道實情-平哥被送進了醫院.

那一段往事,是禁區,我從不在母親麵前提起.聽人說,起因是平哥在家裏炒菜,油鍋著了,讓對個樓上的給報了警,派出所和街道一致認為平哥一人住,又有精神病史,危及大家安全,於是將平哥騙出門,綁去醫院,有目擊者描述,平哥一路大哭.

親友去醫院看他,說他黑瘦,隻不停的問媽什麽時候來接他,他托人給媽帶一字條,至今我也沒敢給媽看,這裏是他的原話: ‘媽,我從小到大你為我做了太多太多,但我隻求你再為我做一件事,那就是你要盡快回來,把我接出去,我要回家’.

媽回國把平哥從醫院接回是94年夏天,出院那天,他亦步亦趨的跟著媽,媽拉著他的手,哭了個肝腸寸斷.媽把家安頓好,老友們也幫忙四下打探,最後為平哥找來了位老太太照看他的起居.我每次回國去看他,他都會問起我的一家,也記得我女兒,用手比著她離去時的高度.他的話還是很少,但靜靜地笑著,顯得知足.老太太說,平哥除了三頓飯,一般都呆在他那屋,還是一個星期出去下次館子,跟老太太也沒什麽話,最常說的就是問媽什麽時候回來,他從不看電視,有時晚上出來上廁所見老太太看電視,他會駐足站一下,看著電視裏紛紛攘攘的世界,丟下一句:‘扯淡’! 轉身回屋.

這一過又是十一年,老太太年高引退,媽把家搬到郊區,那院住著幾家至親,對平哥照料中多了親情,這兩年,平哥心情平和,他看電視了,但隻限球賽。這時的平哥五十多了, 長年的藥物侵蝕和過重的體重,造成心, 肺的超負擔, 稍一活動,就氣喘不止,親友們多次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他的回答簡捷,明確:‘不去’。

終於, 在那個早晨, 他靜靜的去了.

終於,平哥解脫了。

其實,這許多年,我一直有個疑問: 平哥腦子裏是不是什麽都明白呢? 可我,寧可相信他什麽都不清楚.

平哥,安息。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流淚!平哥本應是工程師或者科學家,可惜!會不會是他串聯時去了什麽地方,或許是大學裏的造反派給他看了刑訊工具嚇的?
紫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大家的評論:
平哥是星期一(6月18號)走的。儀式定在23 號,我回不去,因為得顧著媽。
回想平哥的一生,每天晚上寫下幾小段,轉眼到了周四,算算時差,匆匆截稿。周五上午,才得空從頭到尾讀一遍,人一下子變得軟弱不堪。
寫的這,原就為交到他手裏。他也拿到了,我在這兒再留一份兒給世人。

轉自:http://blog.sina.com.cn/qi7885
dreams 回複 悄悄話 欲哭無淚。感覺非常壓抑。人生無常,他走了,帶著未酬的壯誌,帶著他對親人的愛,帶著他的夢。生活有時是如此的不公平!是的,他解脫了。。。
餛飩侯 回複 悄悄話 心痛之餘,也覺得人走了,未免不是一種解脫。你看那血色浪漫裏的李奎勇,知道自己到了癌症晚期時,說得多瀟灑,“我終於能歇歇了。”我隻希望自己活著時痛快點,走的時候快點。
北奧 回複 悄悄話 手足情,兄妹愛,血永遠濃於水。

讀你文章我屢屢被感動。天才和病人有時往往隻是一步之遙, 歎息人生的不公, 而倍感知足。

終於, 在那個早晨, 他靜靜的去了.

終於,平哥解脫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