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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底線 (ZT,By白樺)

(2015-07-31 07:16:18) 下一個

【注】朋友轉來一篇白樺的文章,《守望底線》。白樺,作家,早年真誠追隨革命。也許就因真誠,屢遭整肅,一身坎坷,然而依然相信那所謂的理想。直至文革,才知道以前那些理論理想,都是蒙騙善良百姓的把戲。夢醒之後,所能守望的隻剩一根底線了。然而在和法國作家的對話中,白樺說,底線在有些地方仍然高不可攀,思之默然。文中關於他的母親和夫人的文字,特別令人動容,就是因為她們在災禍臨頭之際,守住了底線。現轉貼於此,略刪了文章後半部關於他夫人王蓓得了老年智障的文字。 

1938年,日本侵略軍的鐵蹄正從華北向中原襲來,八歲的我跟著父母客居在武漢。音樂家冼星海正在江上發動救亡歌詠運動,大江兩岸人山人海,齊聲高唱同一首歌《中國不會亡》。——我相信! 

秋天,故鄉淪陷,父親被日本侵略軍活埋,這就宿命地決定了我後來的去路。悲情人生、激情澎湃、舍死忘生、苦苦追尋,認定“革命”是唯一高尚的追求,“革命理想”成為我的全部,成為我的未來。於是,千方百計、義無反顧、舍死忘生、投奔沙場。  

1948 初冬的一天,在進軍淮海平原的路上,絡繹不絕的小車和我軍大隊人馬並行。我問一位推車的農民大嫂:“你們小車上推的是什麽?”“白麵。”“你們家還有存糧嗎?”“有,不在窖裏。”“在哪兒?”“在地裏。”“地裏?什麽莊稼?”“麥子。” 

我環顧白雪覆蓋的中原大地,麥苗還沒出芽呢!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想起戰國時代越王勾踐討伐吳國的故事:在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以後,越國複仇之師在河邊誓師出征,越國一位老者把存了十年的一壇美酒獻給國王勾踐,勾踐沒有獨自享用,當即傾入河中,下令全軍迎流而飲。無論古今,這樣的軍隊必勝。——我相信! 

五十年代初,士兵們的槍膛漸漸冷卻下來,戰爭的硝煙在絕大部分領土上消失,全中國各族人民正在歡欣鼓舞地走向“理想的天堂”。——我相信! 

對於我來說,1957年春天那場猛烈的反右派運動,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結果是數以萬計的知識分子被劃為右派。因言獲罪,因忠言獲罪。在客觀上,摧毀了大多數中國人心中的誠信。做夢也沒想到,我這個“自己人”也被戴上了一頂“資產階級右派分子”桂冠。 

在那個年月,右派桂冠可不是化裝舞會的戲謔。一個理想主義者被“理想”拋棄。同時,被社會拋棄、被人群拋棄,思想庫存裏立刻一貧如洗,安身立命之本頓時塌陷。此情何堪?僅僅是帶給親人們的屈辱就能把人壓死。 

由於難以忍受這種巨大的奇恥大辱,憤而自盡者、夫妻離異者大有人在。即便是往日生死之交的戰友狹路相逢,也唯恐避之不及。就像傣族曆史上的一種陋習,某人如果一旦被巫師或眾人指認為“琵琶鬼”,他隨即就變成了一頭活在人群中的豬狗,直至死。 

我們家是一個新婚燕爾的二人世界,妻子王蓓是年輕的電影演員,她會怎樣看待我們所麵臨的奇恥大辱呢?她曾經是那樣自珍自愛。從今以後她還能挽著“反革命”丈夫的臂膀上街嗎? 

等我回到家,她的第一道目光,仍然是往日的溫情。當有些人為了羞辱我,組織一些小學生在我的窗前齊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右派分子夾著尾巴逃跑了”的時候,她竟敢冒險走出去勸說小朋友們離開。更有甚者,她還多次到我勞動改造的場所陪我去加班幹活。 

那時我發現,我是多麽低估了她。不僅低估了她,也低估了我的老母親。母親在八年抗戰期間,曾經靠拾麥穗、剝樹皮把我們五個年幼的兄弟姐妹拉扯大。一個字不識的山裏女人,善良、軟弱,卻不得不在日軍憲兵隊審訊室裏麵對凶神惡煞。 

1958年夏天,她千裏迢迢來看望我。剛從輪船上下來的母親,當即在我臉上發現了我的極度沮喪,她小聲在我耳邊說:“對娘說句真話,真的是你錯了嗎?” 

我搖搖頭。停頓了好一會兒,她老人家才再問了一句:“……還給你發糧票不?”“給。”
“給糧票就行,叫媳婦生個兒子。” 

兩年後,癌症手術後的妻子,無視醫生的勸阻,冒險為我們生下一個兒子。我最親近的兩位女性,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沒有講過一句抱怨或開導我的話。 

一個年輕當紅電影明星,突然因為丈夫的原因,列入“限製使用”的另冊,她竟然那樣自然地就接受了下來,心安理得,毫無怨尤。 

我在工廠裏勞動改造,每兩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一個周末,妻子在攝影棚做夜班還沒有回家,疲憊不堪的我,回來之後倒頭便睡,黎明時分醒來,發現妻子通宵未歸,走到窗前才發現,她正坐在門廊台階上打盹,丁香花正在她頭頂上紛紛揚揚地飄落。一問才知道,她在子夜時分就回來了,怕開門驚醒我,才坐在門外等待晨光的。 

有很多年了,沒有機會重訪往日的居所,那裏的門廊下依舊是丁香似雪麽?  

1964年,為了活得體麵些,我重新回到軍隊,心裏又點燃起“理想”之光。心甘情願地與妻兒兩地分開,一年一次鵲橋相會,又把他們放進次要和被忽視的境地了。

 “文革”開始,造反派從我宿舍裏搜出一封家書,妻子僅僅在信中為我的處境說了兩句委屈和焦慮的話。他們竟然對她實行殘酷的武鬥,幾次懸空踢倒在地,幾乎喪命。接著就是整整七年不能與妻兒見麵。 

“文革”後,我又為一些與“理想”相關的物事奔忙起來,妻兒仍然被放在次要和被忽視的境地。兒子是怎樣活下來的,是怎樣長大的,是怎樣考取大學的,為人父的我,竟然一概不知。可想而知,她付出過多麽大的艱辛。——我相信! 

一位法國作家曾經這樣問過我:“您還在守望著您的理想嗎?” 

我回答說:“我守望的隻剩下了一條底線。” 

“那是一條什麽樣的底線呢?” 

“善良的民眾不再蒙冤、不再蒙羞、不再蒙騙。” 

“這條底線可不算很高啊!” 

“可我以為,這條底線在有些地方仍然高不可攀。”——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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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
評論
阿留 回複 悄悄話
多謝曲師轉載好文並加注。一生經曆,肺腑之言,講得深刻!

白樺先生還是幸運的。忘記了誰說過,那時候能熬過來的,靠的都是家裏人不棄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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