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地直麵當今- 我讀《如焉》

很久沒有讀中文小說了，最近讀了一本，書名叫《如焉》，作者胡發雲。書是一位香港朋友來做客，臨走時留下的，說：值得一看。我一看封麵，下麵的注明是：一字不刪，足版全本。 以為是一本給十八歲以上成人看的情色小說。再看封麵頂上，有一句話：六朝無文，唯陶淵明《歸去來辭》而已；當代亦無文，唯胡發雲《如焉》而已。說這大話的不是別人，就是寫出《往事並不如煙》的章詒和。

如果沒有章詒和這句話，這書我也許就不看了。現在有多少打著“兒童不宜”的招牌而騙人的東西啊。

讀完小說，才知這書要看就得看一字不刪的版本，隻有這樣，你才能感覺到書的分量和作者的膽量。這書涉及了中國當代重大的社會事件，有反胡風時的冤案，反右時的陰謀，有文革的荒唐，有天安門事件的鎮壓，還有大家記憶猶新的非典時的隱瞞。作者是一位仍生活在中國的作家，所以他的作品就真實，客觀，因而也深刻。不像跑到法國去了的高行健，寫出來的文革，還是臉譜式的，過來人一讀就感到不真實。胡發雲這小說寫得很認真，他想表達一種深刻的思索，麵對這一個社會。

說他膽大，因為他譴責了這個社會的弊病，譴責了這個社會的當權者，他們變壞是那麽容易。書裏寫了一位中年得誌的市委副書記，他和小說的女主角茹嫣，一位喪偶的中年婦女談戀愛。他不同於舊朝的官僚，他代表新一代的幹部，他開放，能幹，幽默，有人情味。比如出國回來，竟真的買了一箱美國熱狗給茹嫣。但是當非典來臨時，這位主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在事關自己的仕途時，終於拋棄了對他已以身相許的茹嫣，開始弄虛作假，謀求高升了。以前資本家誇口，說大上海十裏洋場，是個大染缸，不怕共產黨的幹部來了不變色。現在這染缸實際上已到了共產黨自己內部。你隻要一當上官兒，而且還想保住這官兒的時候，就不怕你不變色。但看那些“無邊落木紛紛下”的貪官，就是明證。

書中另一個典型人物是毛子，一個年輕的研究社會科學的理論工作者。他曾經幼稚過，熱情過，幻想過，在天安門事件中，也曾積極地參與過。但是當那一天坦克隆隆地碾壓廣場時，他震驚，悲憤，失望了。小說中描述他沉悶了幾天，發出一聲如狼一樣的長嚎，竟差不多半瘋了。而後，在現實的生活中，他就開始慢慢變了，為了房子，為了職位，為了利益，他開始寫一些自己都不相信，都不敢告訴朋友的官場理論文章。然而他仍然和往日的朋友交往，因為他知道真理，他隻是守不住真理。但凡在尖銳的是非關口，如麵對衛老師死後的追思會，他就害怕惹禍。他的朋友達摩罵他，他以玩世不恭的態度應付著。毛子代表一大批可以理解，也可以感歎的人群。正如作家白樺讀後說的：毛子卻是大量的，在我周圍就很多。

小說中的正麵人物有兩個，一是衛老師，一位來自共產黨內部而深知這製度弊病，深知非改革不可的老革命家。無疑，他一生不會太平，反胡風時坐牢，文革時批鬥，改革開放後被當作異己分子受到批評。但是一次次的風浪，卻使他更清醒，更敢於說話。作者借衛老師的口，表達了很多大膽的深邃的思想。然而作為小說人物，衛老師還是有點理想化，不及另一個作者歌頌的人物，達摩。達摩年輕一些，但思想敏銳，慧眼看人看世，一清見底。他無畏，藐視一切物質的誘惑。他還嫉惡如仇，當讀到毛子偷偷寫的那些騙人害人的理論文章時，幾乎怒不可遏。達摩比衛老師更有性格，更討人愛。作為小說人物，也更成功。

小說的主人公茹嫣，是一位正直善良的，有文采的，喪偶的中年婦女。她也來自革命家庭。小說一開始，是茹嫣送兒子去法國留學。然後小說就有兩條主線，一條線是因要和兒子聯係，就開始上網，從而認識了一批包括達摩毛子的朋友。再一就是因丈夫去世，經朋友介紹，和那位副市長開始了新的戀愛。兩條線有交叉，因為這副市長也上網。隨著故事的開展，茹嫣的正直和善良，更兼幾分天真，終於使她不自覺地一步步地和當政的市長分手，和衛老師靠近，和達摩共鳴。她和副市長的戀愛是悲劇，也是痛徹心脾的感悟。她和達摩的共識，給了讀者一個懸念，一個對未來的擔心。

聽說這小說先在網上流行，後來在國內的《江南》雜誌上發表過，當然是刪節本。能出刪節本也了不起，我說的是敢於發表這小說的雜誌編輯了不起。但是後來還是被禁了，所以才有了香港的一字不刪的足版全本。一國兩製，畢竟還是不一樣。現在國內文藝界，可以反複地去胡編亂造大秦，大漢，大明，大清等等荒唐的故事；可以信口開河地去亂評三國，水滸，莊子，孔子；也可以讓人去演低俗不堪的青年癡呆症而一夜走紅，就是不能直麵當今的時政。比如對於文化大革命，《如焉》的作者說：“十幾億人在十年間付出這麽慘痛的代價的曆史事件，早就該有一百部一千部的作品了。可直到今天還沒有人真實地寫它，而這種荒謬性甚至都沒有人去置疑。我就要寫！”我為胡發雲這擲地有聲的金石之言叫好，也期待他更多更好的作品。但，也祝他幸運和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