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有所思,有所感,從曆史的時空中來,再回到曆史的時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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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啟軍:生命的回聲

(2009-01-16 07:17:53) 下一個

生命的回聲

向啟軍[苗族]

 

  雨落下來。

  是那種落在地上能發出嘩啦嘩啦響聲的雨。在這之前,巨雷在九重天上一遍又一遍地滾響,閃電將雲層撕裂出一道又一道彎彎曲曲的口子,急聚的雨從低垂厚重的雲層裏噴射而出,橫掃過散漫的天空,落到地上。地上升騰起一層迷亂的煙霧,煙霧翻騰如滔天的波濤,填滿了每道溝壑,又衝上天空,吻接住大片大片的烏雲。天地於是變得混沌迷茫。雨水匯成一股股的濁流,四處流淌,水麵漂浮著無數枯枝敗葉。呢土開始成塊成塊地崩塌,泥土默默無語。泥土被衝刷著分割著,稀釋了溶解了,隨流水源源而去。雨落了許多個世紀。忽一日,雲頭開始移動,雲頭疾走如飛,倏然退去,雨停歇了。

  蒼白的太陽懸在頭上。

  橫躺在天底下,土地袒露出一片悠遠千古的寂寞和沉靜。看不見一隻麂子奔跑,沒有一隻鳥飛過;到處是被衝刷後裸露的泥土。草衰敗著,稀疏凋零,地勢卻平曠,極開闊地鋪展過去,近處丘陵連著丘陵,遠處山巒套著山巒,如波浪似地推湧。望過去,太陽下麵是一片黃土地。再望過去,黃土地裏布滿了石頭。石頭密密麻麻,青色,極幹淨,被雨水衝洗出一道道清晰的溝紋。石頭高高低低,像拱出地麵的筍。石頭拱出來,泥土便凹陷下去,世界似乎成了石頭的世界,這塊土地是一片瘠土。

  山上隻剩下一些細瘦的樹,稀稀落落,像是一些劫難後的餘生。但樹幹挺拔,盤根錯結於石縫裏,狠狠地紮進去,使石頭為之開裂。樹高而直,從山下看,棵棵將頭伸進天空,到了上麵,才有了枝葉,很拘束地抱成如拳的一團,大風吹過也聽不見林濤,看不見搖動。看得久了,就會覺得它們似在孤傲無聲地從山脊上走下來。

  樹的後麵還是樹,山的後麵還是山,樹和山的後麵是隱藏的村寨。村寨裏一棟一棟多是黃糊糊的泥屋;石頭多,石頭便壘了院牆,寨牆,砌成台階,鋪就坪場和寨巷。在堆砌的泥巴和石頭當中,照例擁立著一棵樹皮剝脫根枝如虯的百年大樹。古老的大樹頂天立地,古老的大樹是一麵旗幟。旗幟的頂端是個鳥巢。大樹老了,那個圓圓的黑色鳥巢同樣古老。

  那時候,村寨裏落地嬰孩的呱呱啼哭聲飛進鳥巢的時候,人們便紛紛走出泥屋,站在石牆上,端起火槍對著快要落空的夕陽,瞄準了,叭的就是一槍。縷縷藍煙裏,夕陽晃了一晃。

  雲朵極慢地在空中飄移,將陰影投放到山坡上。山坡隱隱的浮動。金黃的牛背一時消失,一時顯露,白色的羊群像一個個撒落在山坡上的白色的石頭。

  牧人坐在樹下,開始唱歌。歌聲滋潤如水,打濕了牧了身旁的稻草。

  曠野裏燒起了一堆一堆的煙火。煙子飄過塊塊荒地,染藍了潮濕的天空。在天和地的背景下,人和牛的影子顯得非常渺小。土地已經暖過勁來,辛勤的牛們牽引著木犁,熟練地於石頭縫間犁來犁去,犁出無數彎曲的紋路。紋路很美麗,像海的波浪,那些石頭像孤獨的島嶼。隨後人們開始播種。種子從女人極溫潤的手掌裏飛出,在陽光中劃一道金色的短線,緩緩落進土裏。

  陽雀子從天邊飛來,悠長的鳴叫跌落山坡,油桐樹下便生出數不清的雪白菌子。那時候,禾苗從地裏齊刷刷地長出來,在天空下站成迷人的包穀林。包穀林漫山遍野,在陽光裏閃著翠綠的光澤。熱風吹起,包穀林便翻滾如湧動的海,完全淹沒了那些島嶼般的石頭。那時候,人們頂著烈日除草。男人脫去了衣服,隻著一件褲衩,身上印滿了被如鋸的包穀葉劃出的傷痕。女人依舊全身包裹,衣服如膠布粘貼在肉上,凸處極凸,凹處極凹,同赤裸無異,隻是多了一層神秘。汗水順著明處和暗處嘩嘩地流下來。喝光的水罐歪倒著,圓圓的罐口幽深黑暗,冒出縷縷幹渴的煙。送水的孩子已經玩倦了蚱蜢,倒在樹下睡著了,平穩的呼吸一短一長。

  細雨再次落下來,淅淅瀝瀝,沒有盡止,像某種預兆或信息,同時落下的是一些漸漸的涼意。天晴了。早上有濃濃的白霧,人們叫它罩子,太陽被鎖在罩子裏,直到中午才艱難地鑽出來,草木日漸枯黃下去。莊稼地裏,包穀豆子都已經收獲,殘存的包穀稈兒淩淩亂亂兀立著,土地和遠山連成一體,褐黃一色,十分靜寂。天空極高,覓食的群島像一張大網飛過曠野。這時候,山腳下的村寨喧鬧起來,坪場裏攤滿了辣椒和穀子,石牆上搭曬著成捆的黃豆,一束束的包穀棒子用繩索串起吊掛在屋簷下,雞在屋邊走來走去,啄食著落到地上的青蟲。樹寨裏四處響起梿枷的聲音。秋後的太陽擦過樹梢,緩緩向西天墜去,泥屋、石牆和人的影子都漸漸拉長。村寨一片金黃。

  明朗的天空開始發暗,塵土開始揚起。遠山一寸一寸地矮伏下去,山影越來越淡了。荒野裏時常有尖厲的呼嘯伴隨毛皮厚實的孤獨躥來躥去。從村寨裏伸出的石板路通向四麵八方,上麵堆積的落葉失盡顏色,片片旋飛如舞。寨巷變得冷落深長,每一棟泥屋的門都已經關閉。火堂裏燃燒著熊熊的雜木疙瘩火,人們圍坐在火邊,吃煙,喝茶,喝包穀酒,納百層鞋底,紡線。老人開始講一個亙古不變的故事。銅頭刺杆煙袋抱在懷裏,喝著茶,眼睛眯縫著凝望著火光,下巴上灰白的山羊胡子抖動得如風中的幹草。人們跟著故事翻過許多座高山,蹚過許多條河流,走過許多片樹林和草地,心裏陡然貯滿了渴望和期待。窗外的雪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紛紛揚揚,雪花如遠天放飛而來的紙鳶,停歇在大地上,將一層輕夢帶給山裏人……

  牧人唱著歌,慢悠悠地將稻草搓成一根長長的粗大的草繩。

  這塊台地是塊扇麵。台地周圍是青嶙嶙的石崖。岩極高,極陡,崖間的白雲如絲如縷,飄來蕩去。崖下流淌著一溝清清的活水,微風吹過,便有隱約的聲音傳上來。

  背上的隊伍已經走到台地的邊沿。人們背著扁圓的木桶,從各自的村寨裏走出來,逐漸匯聚在一起。一支長長的隊伍,男的女的,老人孩子,皆弓著腰,拄著拐棍,爬過長坡翻過丘陵,連綿一線在平曠地裏,仿佛極艱難地從天邊走來。在溝邊飽喝一頓後,人們用瓢將水舀起來,倒進桶裏。人們舀得極悠然。偶爾抬頭望望,清空已隻剩下窄窄的一縷,若淌在頭上的一縷飄逸的天河。隨後背水上崖。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群體勞作總是伴隨著各種昂揚的號子聲的,但唯獨背水沒有號子。人們順著石梯附崖而上,行走在台地裏,無言,無聲,眼光近於茫然,一切在堅韌沉默中進行。直到進了村塞,進了堂屋,將水倒進缸裏,人們似乎才從如煙的往事中回過神來。

  的確有許多幹旱的日子。天空藍得固執而美麗,沒有一絲雲雨的蹤影。一日複一日,太陽無遮無攔從東天走到西天。沒有朝霞和晚霞。牛臥在山坡上,耷拉著耳朵,迷惘地望著遠方。每一口山塘都已幹涸。禾苗和草由綠而黃,由黃而白,相互撞擊發出哢啦哢啦的響聲。這時候,村寨的古樹下,人開始敲打皮鼓和銅鈸,仰天吹奏號筒和嗩呐,一條紙紮的長龍舞動著,繞樹遊走,旋向樹外的野地。同行的除開人群還有一公一母兩隻哀叫的山羊。野地裏設了案桌,香煙徐徐升騰,兩個赤膊男人手執利斧,猛力砍下羊頭設於桌上,人們便紛紛合掌跪倒。樂聲戛然而止,四野一片肅穆。樂聲再起時,遊龍開始往回走,羊血順著桌沿流下來,染紅了桌前的泥土,不語的天空卻依舊藍得極淡漠……

  節日不僅僅是一種歡樂。

  回旋的筍笙在台地上吹響,從石板道上傳過來,順著寨巷,迷人的音調越過一道又一道的牆院,飄進每一扇窗子。女人們在鏡前已經打扮了很久。穿上最新的衣裙和鞋子,佩戴上最重最美的銀飾,將頭發梳過一遍又一遍,挽成發髻盤在頭頂,用長長的絲帕包起來。隨後人們走進村寨,來到台地上,台地便開始微微顫抖。台地沉睡著,但在每一個節日它會醒來。人們開始聯手唱歌跳舞,跳筍笙舞擺手舞,唱屬於他們的很浪漫很撩人很古老很沉重的歌謠。歌謠裏有水酒般濃濃的味道。每支歌謠便是一條深深紮進地層的老根。老根會發出芽來,老根會長出枝葉,老人們唱過的歌謠跳過的舞蹈年輕人接著唱接著跳,節日永遠屬於年輕人。

  牧人溘然去世了。臨終前沒有唱完的歌有如一條被截斷的河流。牧人的牛羊依然散落在山坡上,搓成的草繩一圈一圈盤在屋角。人們為牧人舉行了葬禮。清晨,九副銅鈸銅鑼鳴奏著開路,十二支嗩呐嗚嗚吹響,人們鬧鬧嚷嚷抬著靈柩走出村寨走進墓地,棺頭縛定的公雞拍打著翅膀,手持木棍的人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棺蓋。墳地裏大霧彌漫,一座挨一座布滿墳丘的山上。靈樞被無聲地吊進墓穴,繼而堆土,壘石,插上一枝長青樹,燦爛的太陽正好鑽出迷霧散去。太陽極圓在牧人的墳上落滿了陽光。曠野裏燃起三堆篝火。哀思未盡的人們拖出牧人生前搓成的草繩,相連著纏在腰間,開始繞著火堆轉圈兒,唱歌群舞。大碗大碗的烈酒被傾入火中,火焰騰空竄起,喝醉的人們雙手緊握草繩,搖啊搖,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吼。酒順著臉腮流下來,淚水順著臉腮流下來。這塊台地上看不見的向往,從前流淌在牧人的歌聲裏,現在流淌在人們的臉上。那是生命的河流,有如太陽生生不竭。

  篝火不熄,人們醉倒的曠野裏。

  據說這片土地曾經是一片大海。太古的海麵上沒有帆影,海浪溫柔地低語著,潮汐日來夜往。後來,海水退去了,留下一片礁石,留下新的生命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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